临国边界。
光义会舵主李染生回到自己的屋里,瘫倒在床,小臂搭在眼睛上,安静了许久。
四肢微微发麻,丝丝凉意透入脚心。
眼前黑暗一片,慢慢地,昏黄的一点扩大,呈现出整个暗淡的天空。
瘟疫、干旱,足以击垮靠天吃饭的百姓。
榆树的树皮几乎被吃光了,许多得了怪病的人躺在没有遮蔽的土地上,黑白无常虚无的步伐穿梭于他们身边,犹豫着应该先带走哪个挣扎了一生的灵魂。
“老天爷……”
瞳孔放松,黑白分明的眼珠平平无奇地暴露在空气中,张开一条缝隙的双唇干裂苍白,一口黄牙毫无规矩地排列。
互相争强食物的阶段过去后,物竞天择活下来的人不得不用刀割开同类的躯体,但也只是稍微延长了一点寿命,过几天便会开始生病。
一位身穿灰衣的男子提着药箱游走于生灵涂炭的村镇,偶尔会去给尚有一线生机的病人号脉,喂他们几种草药续命。
全然不同的生机显得他在这里格格不入。
忽然有谁握住了灰衣男子的脚腕,他低头看去,是个孩子。
灰衣男子蹲下来,一只胳膊抱着男孩,问道:“怎么了?”手上没有多少份量。
男孩脏兮兮的:“妹妹,病了……”
“是那间屋子吗?”灰衣男子指引男孩看向不远处的小屋,男孩吃力地点点头。
绕开地面躺着的人体,灰衣男子附身进入小屋,一股隐隐约约的臭味传来。
灰衣男子不再往里面看,眼角黑痣平添妖异,漠然道:“孩子,你生病了。”
男孩眼神空洞。
“她死了。”
一句话判了死刑。
杨瑞霖放开男孩,男孩飞快长大,长大后的少年快速走到床边。
迟冉哭了,他伸出满是伤痕的双手,轻抚妹妹枯黄的脸颊。
妹妹瘦的可怜的面容在摇晃中变幻,成了熟悉又陌生的模样。
小麦色肌肤,平直的眉毛,短短的睫毛不再颤抖,略胖的小鼻子没有呼吸,总是让人觉得不太开心的嘴巴……
“苹苹?”
泪水滴落少女的左眼上,变成鲜红色。
迟冉被巨大的恐惧席卷:“你别吓哥哥……”
“师父……”你救救苹!
似乎被“师父”二字触动,杨瑞霖伸手,手的影子绵延至房间各处,爬上她的双颊,逐渐掩盖了小女孩干瘪的尸体。
迟冉张开嘴想要大叫,却像是被人卡住了喉咙一般不能发出声音。
尸体、床铺融进黑暗,唯有一点纯粹的鲜红粘稠的不肯化为墨色的一部分。
杨瑞霖仰头,似乎在欣赏半点星光也无的夜景。
五彩缤纷的小果子一颗颗坠落,汇聚成海。
这丰富的颜色刺痛了迟冉的眼睛,他有些慌乱,不经意间,几颗小果子带着奇异的清香滑进喉咙。
“你也死了。”
温柔的男人嗓音缓缓催眠,丝丝缕缕地侵蚀迟冉的神志。
一瞬间,仿佛有千千万万句“她死了”“你也死了”包围迟冉,一点点摧毁他的耳膜,跑进脑袋里上蹿下跳,再咚咚咚地撞上头盖骨,击碎天灵盖!
世界一片漆黑,神袛一般的俊美男子浑身笼罩在温暖的光芒里,如画的眉眼始终注视男孩被纷乱淹没,眼神波然不惊。
……
李染生猛地睁开眼,一滴滚烫的热泪顺眼角滑落鬓角,定神细看,衣袖已然湿润。
他太弱小了。
*
每天追随严淡人的脚步,迟苹果逐渐意识到,她名义上是侍女,要端茶倒水,实际上只需要跟着严淡人,必要时点火取暖。
“啧啧啧,”严淡人经常感叹,“找你当侍女真是省火柴,话说你能坚持这样多久?”
虽然他二皇子压根不缺点火的东西。
迟苹果手捧一团火球,正要点燃炉子,闻言她愣了一下,答道:“不知道。”
面对严淡人,迟苹果觉得尴尬又不得不尊敬。
你杀我我杀你的关系,怎么就如此平和地共处一室了呢?
“哦,那好,今日的炭也省了,你试试能这样坚持多久。”严淡人轻扯雪狐柳絮的耳朵。
迟苹果懵。
严淡人点到为止,懒得多说一句。
坚持了小半个时辰,迟苹果熄火了。
正在处理公务的严淡人察觉到迟苹果想要重新燃烧却无能为力的挫败,转而用一种安慰的语气让迟苹果休息一下:“行了歇会儿吧,头一次见到你这么废物的火元神。”
小火苗腾的冒出。
严淡人满意地随手拿起一本内容不看入目的画册。
小火苗冒着冒着,又一次熄灭,严淡人刚要再安慰安慰,便听迟苹果问道:“你见过其他火元神?”
“没有。”二皇子殿下装作不认识国师乐渠森。
“那……”
“叫殿下。”
“殿下,那……”
“好了,安静。”严淡人专心看书。
“……”追问的话语生生卡在嗓子眼里。
有时候升为舵主的李染生会来找严淡人请示,但无论迟苹果盯着李染生的侧脸看多久,他都不会给予回应。
“殿下,目前光义会出现的问题大致有……”光义会舵主李染生一板一眼,公事公办。
迟苹果有点伤心。
哥哥像是变了一个人。
“等一下,迟苹果先回去吧。”
李染生纹丝不动。
迟苹果离开了。
村庄内大多是士兵,差不多成了营地。
由于迟苹果现在是二皇子殿下亲点的侍女——原先的贴身侍女像是人间蒸发了,所以她只要不去偷听会议或是逃跑,基本上哪都能去。
另外,二皇子严淡人身负调和他国矛盾的重任,却没有再往临国边界挪动一寸,只是每日参与诸多会议,研究各类文书。
相对稳定的生活其实是好的。
尽管如此,迟苹果还是很厌烦如今的生活,她想青娘姨、林婶、佩花……程三。
不知道林婶打扫的时候有没有翻到她写给哥哥的信,可千万别当废纸丢了。
漫步到杨先生的住屋,迟苹果敲了三下停止。
见到杨先生的次数变得越来越少,即使见到了,每次隔的距离都很远。
遥遥地望一眼,杨先生灰色的衣服总是显得单薄。可即使是相隔甚远,迟苹果也觉得杨先生在对自己笑。
他不冷吗?
迟苹果总是会去想。
想很多很多。
有些事情,即使已经过去了五、六年,忽然有一天记起,迟苹果也会思考自己做的事情对不对。
单凭杨先生对自己的照顾,她就该主动去探望。
迟苹果又敲了三下,这次,门开了。
杨瑞霖与迟苹果对视,杨瑞霖眨了眨眼,杨瑞霖关上门。
迟苹果:“……”
迟苹果接着敲门,一刻不停地敲。
咚咚咚。
咚咚咚。
不堪其扰的杨瑞霖开门,眨眨眼道:“不要再敲门。”
杨瑞霖关……她成功进入温暖的屋里。
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杨瑞霖替迟苹果理了理头发道:“你怎么不听话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