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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与子携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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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斜阳残照,西风送晚。人群川流不息,喧声隐隐。

    晏紫苏笑道:“林公子站在窗口不知是观赏风景呢,还是想被当作风景来观赏?”蚩尤心中郁怒,不加理会。

    晏紫苏道:“眼下满城中都是各地使者,素来喜欢收集情报,打探是非。林公子乃是名人,站在窗口,一定引人注目得很。”

    蚩尤终于忍不住,怒道:“妖女,既知如此,你将我化成这鸟公子作甚?”晏紫苏毫不生气,嫣然道:“呆子,若不是成了林公子,今日你进得了雷泽城么?”

    蚩尤登时结舌,强忍怒气,坐在椅中再不说话。

    夕晖移转,暮色逐渐降临。屋檐下的彩灯随风摇曳,光线明暗不定。晏紫苏掌起灯,道:“你不吃些东西么?”

    蚩尤走了一日,肚中早已饿极,但此时驿店膳厅必是高朋满座,若去吃饭定要生出事端,当下闭目不答。

    晏紫苏从乾坤袋中取出昨夜那丝帛,在床上铺开,挑了一个琉璃纸方块剥开,屋中登时漫溢蟹膏脂香。

    晏紫苏柔声道:“林公子,该进晚膳啦。”那蟹膏块在她指尖上滴溜溜旋转,香气越浓。

    蚩尤正要拒绝,肚中却突然咕咕乱叫起来。

    晏紫苏格格笑道:“原来你偷偷吃了许多青蛙,难怪饱啦。”指尖一弹,将蟹膏块抛了过来。

    蚩尤面上微红,心想自己早已被她种了蛊虫,她无须再给自己下毒,当下也不再推辞,将蟹膏块送入口中。脂香四溢,入口即化。那小小一块蟹膏上竟似有无穷滋味,唇齿留香。食欲大振,腹中叫得更为响亮。

    晏紫苏格格笑道:“哎哟,这青蛙可越来越多啦。”接连抛了几个琉璃纸方块来。

    蚩尤吃了几块,每一个都是由某天下至上美食取其精华制成,其味之美生平见所未见。当下再不客气,一连吃了三十余个,仍意犹未已。眼见那丝帛中的美食几已被自己吃尽,而晏紫苏尚未吃过一个,不由有些不好意思。

    晏紫苏颇为欢喜,笑道:“我的食量少得很,三五个便够啦。”她挑拣了几个吃过,然后又将那小青龟取出来,喂它吃了一些,这才尽数收起。

    蚩尤瞧她喂食小龟时,满脸温柔的笑容,杏目闪闪动人,爱怜横溢。想起她在水帘洞中熟睡时那纯真无邪的笑容,心头微微一震。这妖女有时纯真无邪,有时温柔体贴,有时狡黠多变,有时又心狠手辣直如疯魔,一时间脑中恍惚,真不知她那千面之后的,究竟是一张怎样的容颜。

    正胡思乱想,突然足底生寒,一股麻痹之意迅速窜将上来,朝全身扩散。心中大骇,想要调气运息,经脉却郁堵不畅,真气丝毫不能流转。顷刻间周身经脉如被同时封闭,再也动弹不得。

    晏紫苏讶然道:“你怎么啦?”

    蚩尤张大嘴想要说话却发不出声来,心中惊怒,不知遭了何人暗算,想要警示晏紫苏却偏生说不出一个字,一时间额上急出汗来。

    晏紫苏走到他身边,掏出丝巾替他揩拭汗珠,杏目一闪一闪地凝视着他,柔声道:“呆子,你怎么啦?出了这许多汗?”

    蚩尤瞧着她目中的狡黠之意和隐隐笑容,心中一沉,透彻雪亮。这妖女定然是在适才那美食中下了什么古怪之物,将他周身经脉封住。大感懊悔,明知这妖狐狡狯毒辣,还是轻信于她,再次着了她的道。

    晏紫苏格格脆笑,捏了捏他的鼻子,道:“大呆子,谁让你胃口这么好,将姐姐的寒石散也吞下去啦!”

    蚩尤心中怒极,双目中有如火焰跳跃。晏紫苏止住笑声,盯了他半晌,叹气道:“呆子,放心罢,若要杀你,又何必用寒石散?明日你还是能见着你的亲亲好妹子。”

    蚩尤目光森冷,对她的话再也不信。

    晏紫苏笑道:“信不信由得你。”伸手用力将他抱了起来,丢在床上。然后自己钻上床去,斜躺在他的身边,面对面地凝望着他,柔声道:“还是瞧你那张凶巴巴的脸舒坦些,这林大公子就暂且消失罢。”伸手在他脸上轻轻抚摩,过了片刻,素手移开时,她也已回复那原先的俏脸。

    那黑白分明的杏眼直直地凝视他半晌,扑哧一笑,道:“你这般凶神恶煞的,眼珠都要掉出来啦。”

    蚩尤恼恨无比,自己堂堂九尺男儿,一心纵横天下,重建自由之邦,岂料竟三番数次栽在这个妖狐上。连这狡狯妖女都降伏不了,如何降伏那无数水妖?

    咫尺之距,晏紫苏那香甜妖异的气息吹在自己的脸上,眼波荡漾,笑容甜美动人。不知这妖女究竟想干什么?突然心中一凛,只见晏紫苏轻轻皱起眉头,眼神凝注他脸上某处,小心翼翼地伸出两根手指往他脸上探来。指尖划过脸颊,抠下一块小小的皮痂,嫣然道:“这就好多啦!”

    蚩尤松了口气,却更觉疑惑,心中“他奶奶的紫菜鱼皮”也不知骂了多少遍。晏紫苏用手指摩挲着他的脸,粲然笑道:“‘他奶奶的紫菜鱼皮’是什么东西?是谁的奶奶烧的紫菜鱼皮汤这般美味?让你这般不住地念叨?”

    她格格一笑,柔声道:“呆子,只是和你睡上一觉,别疑神疑鬼啦。醒来时姐姐就不在啦,你就可以看见你的傻丫头纤纤了。”

    她怔怔凝视他半晌,突然脸上一红,笑道:“睡罢。”果真闭上眼睛,面对着他入寐。

    蚩尤云里雾中,难道这妖女将他经脉封住便是为了和自己这般安安静静地睡上一觉么?虽知她行事匪夷所思,但这桩未免也太过莫名其妙。

    烛光摇曳,照得她的俏脸忽明忽暗,双颊嫣红,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樱唇娇艳欲滴,仿佛月下海棠。蚩尤突然发觉她的美貌丝毫不在纤纤之下,倘若不是那般心狠手辣、机狡多变……突然想起她听得自己心声,连忙止住,朝其他处胡乱思想。

    晏紫苏双靥绯红,睁开眼,眼波似酒流荡,低声道:“呆子。”这一声几如蚊吟,细不可闻,但却是缠绵刻骨。蚩尤心中一震,如被电扫,急忙收敛心神,闭上眼睛,不敢再看她一眼。

    夜风吹窗,烛泪滴垂,光影摇曳。不知过了多久,窗外人声渐少,月光斜斜地流淌而入。

    蚩尤闭着眼睛,始终没有睡着,身旁晏紫苏的妖异体香丝丝脉脉在鼻息流转,她的心跳忽快忽慢,呼吸声也是变化不定。虽然没有睁开眼睛,却可以清楚地感觉到妖女凝视他的眼神,他心中的郁怒早已逐渐消散,只是仍然疑惑不解。

    突然听见窸窸窣窣的响声,晏紫苏似是从他身边坐起,在他耳边说道:“呆子,我走啦!”

    他睁开眼,只见她已经换了一身衣裳,容貌也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模样,清雅脱俗,娇怯动人。若非她一直在他身边,他定然以为这是旁人。

    晏紫苏嫣然一笑道:“认不出来了罢?今后你瞧见我时只怕也认不出来啦。”伸手将他腰间的乾坤袋解下,笑道:“这个袋子便送给你了。你且藏在这个袋子里,明日你便能瞧见你的好妹子了。过十二个时辰后,寒石散的功效也完全消失,你就可以行动自如了。”

    突然俯下身在他脸前两寸处凝住,凝视了他刹那,嫣然道:“千万别想我呀,想我的时候我可知道得一清二楚。”格格笑声中,将他兜入乾坤袋,紧紧收束。

    蚩尤只觉得被她提了起来。透过丝缝,瞧见她将自己塞在枕头边上的缝隙里,然后吹灭蜡烛,笑吟吟地瞧了自己一眼,从窗口跃了出去,消失在月光之中。

    这一刹那,蚩尤心中不知为何竟突然充满了淡淡的失落和惆怅。偌大的房间空空荡荡,只剩下他,和一壁雪白的月光。

    翌日清晨,驿店伙计敲门而入,见里面空荡无人,微感诧异,只道林公子临时有事,不告而别。嘟嘟囔囔了一阵,将房间打扫干净,重又掩门离去。

    蚩尤被藏于乾坤袋内,全身依旧无法动弹,心急如焚。窗外人声渐多,车马声不绝于耳。时常听见有迎客使大声呼叫,某某贵使驾到,一时人喧马啸,极是热闹。

    晌午时分,又听见几骑迎客使风驰电掣地驶过,沿途高声长呼道:“火族米长老、火正仙、烈侯爷到!”人声鼎沸,喧闹大作。片刻之后,的的马蹄之声连绵而来,车轮粼粼,似乎有数十人从窗下经过。

    门外走道上脚步声急促交织,隐隐听见有人在颇为兴奋地谈论。

    过了一会儿,房门“吱噶”一声开了,有人道:“姑娘,你先住此处罢。”一个少女随着伙计走了进来。

    蚩尤脑中轰然雷鸣,热泪夺眶,数月来梦萦魂牵的人终于出现在眼前。那少女杏目桃腮,娇俏动人,正是纤纤。

    蚩尤张大了嘴发不出声,想要扯开乾坤袋却使不出力,心焦如焚。突然想起昨日那妖狐所言,自己果真会在此处见着纤纤。心中又惊又奇,难道是那妖狐走后将纤纤送到此处么?或是那妖狐当真会卜卦之术,算准了纤纤将住这个房间?

    那伙计关上门径直而去,门外人影闪动,似乎有两个大汉守着大门。蚩尤心中一动,难道纤纤是被人囚在此处么?

    纤纤坐在桌前蹙眉不语,直楞楞地瞧着窗外出了一会神,似乎满腹心事。暖风吹来,将她的发丝吹得摆舞不停,那纤细莹白的脖颈、精巧美丽的侧面,显得如此楚楚动人。

    蚩尤呆呆地望了半晌,觉得比之那日在古浪屿相见之时,憔悴了许多。从前她总是巧笑嫣然,蹦蹦跳跳犹如孩子一般,浑不似现在这般心事重重。不知她这一路上吃了多少苦头?想到此处,心头大痛。

    纤纤突然起身走到床前,往床上一躺。蚩尤吓了一跳。那芬芳甜蜜的少女体香扑鼻而来,登时令他心跳如狂,连大气也不敢喘上一口。

    纤纤侧转身,面壁出神,倒象是与他共榻相望一般。昨夜那妖狐也是这般姿势、这等距离与他共枕而眠,孰料几个时辰之后,身旁玉人竟变作了纤纤。

    蚩尤从未在这等距离与纤纤相对,纵使当年纤纤年幼,三人联床夜话,彼此也相隔数尺。眼下伸手可触,鼻息互闻,就连她脸上的每一寸肌肤都瞧得一清二楚。

    蚩尤屏息凝神,生怕一呼气惊动了纤纤,心中又是欢喜又是酸疼。这咫尺之距的相思苦痛远比任何时候为甚,心乱如麻,痴痴地瞧着纤纤,这一瞬间,世间万事都烟消云散。

    突然,纤纤的双眼烟蒙雾笼,一颗泪水倏然从眼角涌出,滑过脸颊,洇湿了枕头。既而大颗大颗的泪珠接连涌出,扑簌簌地落下。

    蚩尤吃了一惊,喉咙如被什么堵住了一般,心中又是慌乱又是疼痛,茫然无措,不知该作什么才好,突然又想起他什么也作不了。

    纤纤擦了擦眼泪,怔怔地想了一会儿心事,突然伸手入怀,小心翼翼地掏出一个橘红色的半透明海螺,痴痴地凝视了半晌,嘴角微笑,眼中却又落下泪来。

    蚩尤心中如遭重锤。那海螺乃是当年拓拔野在岸边海底摸得,送与纤纤的。海螺内有七窍,可用细线穿连,有一阵子,纤纤总是将它挂在颈上,舍不得脱下。他记得有一日傍晚,三人坐在海滩上闲看日落。晚霞似火,海浪湛蓝,拓拔拿着那七窍海螺悠悠扬扬地吹出一首极为动听的曲子。那时纤纤极为欢喜,她那闪闪的目光,灿烂的笑靥此刻回忆起来恍在眼前。

    她将这七窍海螺珍藏了许多年,即便是离岛不辞而别,也悄悄带上,此中情意再也了然不过了。蚩尤心下酸楚,一片迷茫。

    纤纤将那海螺放到唇边,吹将起来,呜咽怪调,断续无章,她扑哧一笑,眼角的泪水倏然滑落,喃喃道:“原来你也只喜欢他,换了别人便吹不出曲子么?”

    蚩尤心中酸痛愈剧,他素来粗犷狂放,对于儿女之事毫不在行。但此时此景,却让他黯然神伤,情难自抑。

    纤纤对拓拔情深一往,但那小子与龙女之间情真意切,她注定是要成为吹不出曲调的海螺了!忽然觉得自己也便如那海螺一般。

    纤纤忽然蹙起眉头,“咦”了一声,目光直直地凝视着蚩尤。蚩尤吓了一跳,还来不及多想,她的素手已经从枕边的缝隙里夹出了乾坤袋。

    她好奇地看着这冰蚕丝袋,在手中抛了抛,嘴角露出微笑。袋内的蚩尤却被抛得四脚朝天,险些扭了脖子。

    当是时,门口有人道:“纤纤,吃饭罢。”蚩尤听到那声音,心中一愣,几乎要欢喜得崩爆开来。房门开处,果是拓拔野走了进来。

    蚩尤原本还担忧纤纤落在谁人之手,但见拓拔同行,悬挂了半天的心登时放了下来。心中着急,眼下距离经脉解开还有几个时辰,如何才能让拓拔知道自己在这乾坤袋中?

    纤纤见是拓拔进来,颇为慌乱,连忙起身将七窍海螺与乾坤袋藏在身后,应道:“知道了。”拓拔野微微一笑,掩门出去,在走廊候着。

    纤纤将海螺藏回怀中,看了看乾坤袋,将它轻巧地系在腰带上,一荡一荡地朝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