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婳不置可否,明眸闪了闪,叹道
“柳大人堂堂榜上豪杰,对付我一个重伤的弱女子,是要群殴还是单挑?”
事实上,对周遭众人来说,更愿意做个吃瓜群众,好好欣赏一番高手对决的境界。
芥子榜中之人,说的保守一点,个个都是同等修为下的翘楚,盖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能力,对于他们的战斗,榜外之人随便参和,很有可能被当做沙包肉垫,沙扬肉碎的那种。
柳六郎自然看出了众人的十分明显的看戏精神,他十指操纵树藤,为空空画地为牢。柳笛稍弄,掩了肩上旧伤,笑道
“自然不敢劳烦众人。”
长笛一声,便是翻天覆地的万木逢春。
水婳撑开花伞,衣袂如刀,红衣如剑,身形似疾风闪电,爆射向前。一路披荆斩棘,竟生生劈开一条坦途,直逼柳山色。
柳山色冷笑,同一战术他怎会吃两次亏,只听他角音变徴,万千藤木瞬间生出钢刺,钢刺刀剑不侵,如同刀山箭海,立刻将水婳包围起来。只一息的时间,便将她淹没。空空双腿一软,倒在地上,藤蔓的倒刺划破了他的胳膊,但他似乎没感觉到疼,脑子翁的一片空白。
正当他想不透她怎么会死的时候,淹没水婳的藤蔓忽然炸裂,花伞冲霄而上,水婳腾身接了花伞,直插柳妖天灵。
柳山色蹙眉一挑,诀印飞快变换,同时双手向上一托,竟生出一丈长的倒刺来。水婳冲势一转,开伞挡住刺尖,同时手拍伞托,震出一根伞骨,向下一拍,竟沿着倒刺缝隙,直刺对方。
柳山色咬牙侧身,眼神逐渐暗沉。
水婳翻身接了伞骨,行云流水地从他正面刺来,他狭眼一狠,掐破指尖,祭出一朵红花挡在身前。
这血色之花虽然看似艳丽,却是天下至鉴至韧之物,能破之人寥寥无几,自然不包括水婳这号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
然而,正在他得意之际,这堵最坚硬的盾牌忽然碎了,层层瓦解,随之而来的是水婳似有千斤重量的伞骨。
几乎是电光火石之间,伞骨刺穿了他的左胸,距离心脏仅有一寸。
伞骨之后,是水婳的轻笑
柳山色这才想起来,力拔山兮气盖世本就是魔族天赋。水婳说
“某想给柳大人讲个故事。”
她会讲故事实在出乎意料的,空空立马竖起了耳朵。
水婳顿了顿道
“算了,还是直接告诉你吧,故事的启发是,某即便重伤,照样败你。”
空空默默地低下头玩泥巴,掩饰心中的暴躁,吹牛吧,不会讲吧,骗小孩子呢吧,冒牌水婳……真的很不会聊天。
柳山色掩着伤口,几乎从牙缝里挤出来几个字
“你绝不是普通修士,你究竟是谁?”
已是第二个人这样问候她了,可见高手普遍缺乏常识,水婳颇为无奈地摸摸面具,转身去拆空空的牢笼,边拆边道
“柳大人眼线众多,还是自己去查吧,同样是混饭吃的,砸人饭碗可不太好。”
“你……”
柳山色有些吐血,灵力折损了大半,只剩下眼神依旧铁骨铮铮的不服,却也只能不服。
正当众人收起惊掉的下巴,在出手还是保持沉默中纠结之时,水婳突然疾疾暴退,一条白色灵力几乎擦着她面具飞过,留下一条触目惊心的划痕。
悬崖边,一道青色的身影腾然而起,却是飒飒如乘风的青衣仙君。他竟然提前解开了阵法。
水婳面皮有些僵硬。脚下赶了两步抓住空空手腕儿便跑。
空空瞧她袖口淌血淌的厉害,知她已是强弩之末,心下更是万念俱灰,两人未跑出三里,却见前方十丈之处悠闲地倚着一道青影,不是那仙君又是谁。
空空喘着气瞪眼“污山出口什么时候多了近道,怎地我不知道。”
水婳没有答话,只是凤目微眯,谨慎地将空空拉到身后。她心里明白,自己重伤之下,速度已大不如平时,只勉强将柳六郎等众人甩开,对于眼前这位仙君却是无能为力。
前方仙君青衣飒飒,双指成剑,缓缓逼近。
水婳面色难得凝重,渐渐握紧花伞。
仙君说
“他不能离开污山。”
水婳摇头
“能不能离开要由他自己决定,旁人做不得主。”
空空一震,目光复杂地退了几步。
一时风云变幻,落雨如丝,然,变幻再快的天色,却也没快过两人招招夺命的剑光。
空空尚未看清战况,便见一道乳白色的剑气穿过水婳胸口,自她后背透出来。她整个人向后倾倒下来,渐渐松开手中伞骨,伞骨的另一头,是仙君的颈脉。
血随风飘了一片,落在地上,一朵朵地溅成了花儿。
空空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双手抖成一片,他想去扶水婳,却伸不出手去,就像亲眼看着半枯奶奶,半荣爷爷等一个个亲人倒在他面前他却无能为力时的声嘶力竭。
他咬紧牙关,最终怒吼出声。
方圆几里的污山忽然像淋了墨一样,灼灼桃花和泱泱绿色霎时层层瓦解,变成一片乌黑焦祚景象。
如小家碧玉的污山霎时翻云覆雨,狂风怒号,好似一个暴躁如雷的巨人,好似空空此刻血红的眼睛。
半里之外的柳山色众人虽不明白污山到底出了什么事,但却清晰地受到了这股令山河变色的杀意,仿佛古神一怒。
众人正欲奔逃时,才发现四周早已起了结界,隔绝每一个人的结界。若不细看这些结界完与现实景象无异,不同的是,结界里的时间是十年前,妖魔两族大战的前昔。
十年前,污山虽不比盛世繁荣,却也算得上万家灯火。彼时,污山尚不叫污山,而叫桃花山。后来山河倾塌,也不过是一旦、一夕之间。
那天,没有风,没有雨,艳阳高照,晴空万里。
那天,是水婳的第十六个生日。
空空从清早就扎进了村口的小桃林,偷鸡摸狗地挖了半荣老头的一坛桃子酒,打算作为礼物。
完事后,又偷鸡摸狗地掩盖现场,许是他行动的太早,那日污山格外静谧,只有麻雀偶尔叫嚣蹦跶。
空空得意地揣了酒坛子,想尽快逃离现场,却冷不防撞在一个人腰上,他吓得一哆嗦,正要准备死皮赖脸,高调认错,那人却只是擦肩而过,并没有理会他。
空空回头看去,能将一身素白劲衣穿出艳丽之感的,也只有污山水婳了。
他眉眼绽放,追了上去,令他意外的是,她正埋着头,肩膀不住地颤抖。
竟是躲着哭来了。
印象中的她总是一副淡然神色,很少这样大悲大喜。
彼时他只有十岁,并不懂人间的悲喜,他拍了拍她,道
“嘿嘿,水婳竟然在哭鼻子啊,不许哭了,不然不给你……不给你喝桃子酒。”
到底是小孩子,连安慰人都生搬硬套的让人无奈。
水婳没有做声,徐久,才一脸平静地抬起头,将空空从头打量,最终停在那坛酒上,她说。
“雨空,你以为酒是干什么的?”
“难道不是喝的吗?我知道你从未喝过酒啦,今天是你生辰,就赶早来挖了一壶桃子酒,很好喝的,你放心,就算半荣老头知道也不会怎样,他从来都是嘴上功夫,不会真的为难我。何况,他也疼你。”
对于她的一句话,空空能叨叨叨的回十句,水婳也是哭笑不得
“你可知道什么是疼吗?”
“我当然知道!”
空空拍着胸脯
“我每次有危险的时候,水婳都会及时出现来救我,这是疼我,我嘴馋,偷吃半荣爷爷藏给亡妻的小吃小酒,他气的胡子都要翘起来了,却也只是骂两句,我装哭他还要反过来送我一车零嘴,这是疼我,就连我身体不好,半枯奶奶逼我吃药也是因为疼我。”
水婳摇头轻叹。空空的眼睛很纯粹,但也太过纯粹。也许正是因为如此,他才会被命运之神眷顾,拥有污山最完美的血脉传承,他说
“水婳,我也疼你。”
“哦?为什么疼我?”
“因为,你是最疼我的人啊。”
水婳怔了怔,忽然笑了,幽兰微吐,笑道“没错。”
她一字一顿,既是说给空空听,也像是,说给自己听,心结顿时开朗了许多。
水婳豁地起身,道
“雨空,一会儿你去叫上半荣老头来祭坛吧,我先走了。”
空空欢快地答应了一声,便像只撒欢的小马驹一样往小桃林的草屋跑去,待奔到门口时,忽然想起来自己还抱着酒坛子,却也顾不得了。
分明是水婳的生辰,他却比水婳还要开心。
然而在他推开草屋的一刻,仿佛被人当头泼了一桶凉水,将所有的兴奋通通浇灭。
屋内,是半荣的尸体,一具血糊糊,冷冰冰的尸体。
他退了几步扶住门口的垂柳,脑子里已是一片空白,待他强撑起摊软的双腿,奔赴到祭坛求救时,他看到了毕生难忘的一幕。
祭坛周围,横七竖八地躺了一圈尸体,半荣,姽姨赫然在内,水婳提剑立在祭坛之上,剑尖尚在淌血。
她回过头来,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血迹,声音依旧像往常一样温柔轻浅
“雨空……”
空空吓得跌到在地,牙齿都在颤抖,短短一句话,愣是抖了半盏茶的功夫
“你把他们都杀了?”
水婳跳下祭坛,想扶他起来,手伸在空中,久久未收到回应,转身去擦剑,道
“没错,除了半荣,都在这儿了。”
“你要连我也杀了吗?”
水婳收了剑,回过头来,目光温和地看着他
“怎会,你不是总想离开污山,出去看看嘛,只要他们血祭,你我就能得到自由。”
空空懵懂地摇头,眼眶泛红。
“不,我不要,我不要自由了,我只要他们……”
水婳深深闭眼,忽然掐上他的脖子,道
“如此,那便恨我吧,毕竟……我最疼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