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停了,雨散了,西边天色火燎燎的一片,仿佛水婳的衣袂,不同的是,晚霞很远,水婳很近。
她指尖用力,伞骨一寸寸穿透柳六郎的琵琶骨,嘭的一声将他钉在树上。
转身来牵空空。
“你们逃不掉。”
柳六郎功体受制,垂头按着肩膀。许是有点道行的人都不怕痛似的,柳六郎不去理会自己的伤势,反而颇为关心的看向两人。
“势夺那物者不止六郎一人,出了这片古林便是桃花坡了,芥子六合之人都在那里聚着,你们逃不掉,今日登临污山者,皆为杀戮而来。”
他笑的毛骨悚然,尤其是最后那句话,仿佛有千斤重量,听的空空心头一沉。
他抬头看着牵着他拼命奔逃的红衣女人,心里十分复杂。
她也是,为杀戮而来吗?
快到桃花坡时,水婳忽然停了下来。她掐诀隐了二人气息,用手指示意空空不要出声,小心翼翼的迈步。
空空这时候才发现,她那只藏在袖子里的手已经被血水部浸成了殷红色。
她受了伤,看起来不轻。
桃花坡有几株桃花开始结苞了,水淋淋的,像是小姑娘嘴上的胭脂,倔强又灵静。脚下的土地酥酥软软的,探出不少嫩嫩的绿脑袋,仿佛情窦初开的少年,正痴痴地瞧着枝头的“小姐姐”,却猝不及防被急促的鞋底踩了个东倒西歪。
春光很好,可惜无人来赏。
水婳耳目并用,牵着空空小心翼翼地穿过一棵又一棵桃树。
空空腿短,几乎程被她拖着,紧张的心都要跳出来了,虽努力保持平衡,但还是不可避免地摔了一跤。
或许是故意“不可避免”。
远处风声微动,一人疾言厉色
“何人?”
半息功夫,便有数道剑光划空而来,五颜六色,颇为壮观。
空空数了数,觉得手指头有些不够用了,正要跟水婳借几根,却被她粗鲁地捂了口鼻,疾疾向后掠去。
她敲着空空的脑门感叹
“小短腿儿,你能活到现在真是个奇迹。”
托他的福,她能活下来也将变成奇迹。
一时刀光掠影,杀气纵横,水婳撑伞抵抗,仍是不敌,被漫天飞来的术法打落在地。
空空缩在她身旁,幼小的心灵已满是阴影。
只见四周黑压压的都是人,仿佛铜山铁壁,将他们团团围住。
空空腿软了一下,差点跪下。
他嘴唇哆哆嗦嗦,有些咬字不清,但依稀能听得清是在说
“要不,你……你把我交出去吧……反正……”
“跟紧我。”
水婳呔一声打断,早不指望这小龟孙能有点骨气。
她从容撑起纸伞,抽下两根伞骨,将伞放回空空怀中,随即凤目一凌,笑道。
“既然诸位不肯让路,那某只好拼个鱼死网破。”
说罢,她身形一动,冲向剑光,空空纵然害怕,却不得不随在她身后。
此时此刻,他的身前除了这个女人,再无别人。
水婳一路从刀尖上滚过,她每过一处,伞骨上便多了几道血痕,空空颤巍巍地跟在她身后,忽然觉得眼前这个人,仿佛真是地狱归来。
若非恶鬼,怎堪如此杀戮。
他犹豫了,只是面对她伸出来的手,无法拒绝。
水婳杀到悬崖,那两根伞骨已不知插在了哪个倒霉鬼的脑袋上,她手无寸铁,便十指成爪,周身已是伤痕累累,却站的一丝不苟。
她笑着俯身
“你知道崖底是什么吗?”
空空摇头。
她讪笑一番
“真是枉为污山人,现在,你亲自去看看吧。”
说罢,她反手一推,空空便瞪着眼睛跌落下去。
比身体坠落的还要快的,是心吧。
水婳站在崖边,目光渐渐移向包围而来的众人,勾起一丝轻笑
“诸位可知,某是怎样屠尽玉关城的?”
周围没有风,没有光,天似乎很沉,部落在他背上,压的他喘不过气来。
空空惊叫一声,猛地睁开眼睛。
背上的天动了动,滚了下来。
却是重伤的水婳。
她红衣和血,数不清到底挨了多少刀,只有脸上的面具依旧蒙的结实。
光看着这副光景,都觉得疼的呲牙。
空空咬了咬唇,决定去揭她的面具。
手伸到一半,浅红的眸子倏然睁开,空空吓得缩回手,干笑道
“我以为你像姥姥他们一样,不会醒了。”
水婳艰难地撑了撑身子,最终失败落回地面,嘴上依旧不依不饶
“我可不会轻易死去。不过这具身体还真是伤的不轻,小短腿儿,去找处水源,我要疗伤。”
空空自然不敢怠慢,他四处找寻了一番,又回来扛起水婳,拼死拼活地将她半拖半拽到一处小潭边,足足累死了半条命。
不知扯破她多少伤口,只是她一声未吭,一路上仿佛事不关己一样从容。
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才能不惧伤痛呢?
空空想不明白,待到了水潭边,她又嚷嚷着让他滚远点,但又不能太远。
空空翻了个白眼,赌气地走了。
想来还是,不如恩怨分明。
污山谷底林壑幽深,比起山上的四季分明,这儿反倒更像那女人的脾气,阴晴不定。
譬如说,那小水潭旁边温暖如春,而空空此刻所在的地方却冷的仿佛要冻掉他一层皮。
他瑟瑟地蹲在树洞里,想起了被杀的族人,想起了登临污山的那一帮恶人,想起了水婳推他下来的那一刻,悲促的眉毛渐渐挑高。
山谷并不算高,至少跳下来不至于送命,为什么,那些人没有追来呢?
除非,这里有更可怕的存在。
就在这时,忽听水潭边传来一阵惊动,接着便是冷兵器的撞击声。
空空哼了一声,赌气地埋头捂起耳朵,假装听不见,说到底,那女人的死活跟他有何关系呢,杀人如麻,脾气又坏,多半不是个好人。
只是没撑了一刻,便咬牙朝水潭边奔去。
嘿,还真是,以为自己能恩怨分明,其实无法分明。
空空抵达潭边时,两人已交手了几个回合,彼时水婳正披衣撑伞立在潭心,目光清冷,睥向潭边一人。
只见那人青衣无暇,一身仙风道骨,夜风吹拂之下,乌发如泼墨般漫开,露出背上的古琴袋子。
本就是蒙蒙夜色,再加上山谷隐蔽,月光稀稀疏疏地漏下来几股,恰好避开青衣人的位置,空空只仰的脖子发酸才看清他的脸。
不认识,但十分好看。与柳山色不同,空空觉得除了此人,再没有人能配上八个字
仙风道骨,清冷绰绝。
看起来疏远却又不会太过,低头时,又煦如云缝里的月光。
却是个仙界之人。透过他的衣角发梢,仿佛还能闻到昆仑山上的雪香。
唯一缺憾的是,他没有穿仙界的白衣。
他微微伸手,便把空空拦在臂下。
水婳嘴角僵硬,差点跌入水中。
眼见这小鬼自发地从小树林里跑出来,又故意似的跑到敌方身边,最后轻轻松松地落入对方手中。仿佛就是敌人派来的奸细般行云流水。
她收了伞,忽然摆出一副笑脸
“这处水潭温暖清冽,最适合泡澡疗伤,仙君慢用,小女与犬子要去别处赏风景,就不叨扰了。”
说罢向空空使了个眼色,仿佛在说,乖儿子,还不快过来。
那仙君显然有些不太相信,他低头看了一眼空空,揣摩良久,又看着水婳,声音温润的好似昆仑山上的初雪,平和的又好似在嘲讽。
“哦,原来是犬子。”
“没错,儿子,叫娘。”
水婳趁机来牵空空,笑着与仙君擦过。
空空小脸铁黑,心说此刻有个地缝该多好呀,奈何被某人掐的手疼,便硬着头皮挤出一个字
“哦,呢昂娘……”
水婳满意地摸了摸他的头,正要告辞,却见那仙君仍是捉着空空的手不放。
他星目微抬
“姑娘好雅兴,竟在如此时刻带孩子来此动荡之地赏夜景。”
空空寻找地缝之迹,忽然想起柳六郎说的那句
“今日踏足污山者,皆为杀戮而来。”
他想甩开青衣人,却甩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