莛飞微微一愣,掀帘入内,内室一侧摆着书案书架,屋子正中燃着火盆,另一侧的矮榻上躺着一个人,身盖毡被,花发灰颜,露在外面的手脚上缠满布带夹板。
莛飞双腿一软,坐在榻边,眼泪夺眶而出,“爹,你怎么了?”
印象中父亲从来都是精力充沛,神采明睿,即使上了年纪,仍是玉树美男,没想到几月不见,老了几乎二十岁,重伤在身,怎不叫人肝肠寸断。
易筠舟睁开眼,气息虚弱,见了儿子,口吻一如既往的轻松:“真是儒生胆怯,川西有好多小娃娃每日滑索过江,谁也没叫得象你这般撕心裂肺。”
莛飞揩揩脸上的泪,“爹,你别费神说话。”
易筠舟阖上眼,“爹这条命,是小蓝姑娘救回来的,还不快去好好谢谢她。”
莛飞点头,到外室对蓝罂行礼,“小蓝姑娘,救父之恩,莛飞没齿膝破,难报万一,请受我三拜。”
蓝罂正在码柴,见他忽然一本正经的大礼相谢,丢了柴逃出门去。
莛飞追到她身边,“小蓝,我真心感激,你别嫌我虚俗,外头冷,快进屋。”
此刻她脱了兽衣皮帽,只穿着单薄的蓝布衣裙,发上系着一朵白线缠的花,莛飞心中一紧,难道她新近有亲人故去?
两人回屋掩了门,在灶下烧了火,蓝罂熬了一大碗青稞药粥,让莛飞小心喂父亲喝下。
易筠舟只吃了一半便沉沉睡去,莛飞仔细打量父亲,心中又悲又幸,好在爹爹这副样子娘没看到,否则可要哭得洪水决堤。
过了一阵,蓝罂掀帘招手,莛飞悄声退出。
外头矮桌上布了碗碟饭菜,他早就饿得腿软,也不客气,盘腿坐下,端碗就吃。
碗中也是青稞粥,但没放药材,而是加了奶渣,碟子里的是腌菜、荞面饼和野红菌子。
蓝罂担心味道清苦,谁知莛飞吃得津津有味,吃完自去提雪化水,清洗碗碟。
收拾停当,屋外雪如白瀑,越下越大,怒风呼号,结实的石壁簌簌作响。
莛飞将几面窗上的毡帘钉牢,感慨道:“盖这房子的人真不简单,刚好是几面的风推不着的死角,小蓝,你自小一直住在这儿?家中还有什么人?”
小蓝道:“早先贝爷爷常来山上,现在他年纪大了,都是我下山去找他。我娘去了以后,这儿只剩我和铁牙。”
“那你爹爹呢?”
“我是我娘在甘祁镇上捡的,亲生父母在我身上塞了块帕子,写了姓名生辰,其它的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莛飞看着她发上的白花,心中酸楚。蓝罂话语平淡,并无伤凄之意,自己出言怜慰,倒显得多余做作。
“小蓝,我爹爹是怎么弄成这个样子的?”
“他与人斗了三个月,来来回回伤了多少次,我都记不清了,最后这次是跌下山摔的,全身上下骨头碎了几十处,不过你放心,我已将他的碎骨清净,断处衔接,用樗白皮、生姜、雄黄、灯草、元寸、鹅臎、杉木皮打浆外敷,六十岁以下的人用这方子,要不了太久就能活动肢体,完全康复则要耐心等上一阵。”
莛飞惊异语塞,“我爹爹,与人斗了三个月?他?他与什么人相斗?”
蓝罂轻叹口气,“那个人曾经打伤我娘,我娘不想再见他,孤身躲到这么冷的雪山上来,一躲快二十年。我以前一直恨他,谁知这回真的见了,倒恨不起来了。你爹爹和他,到底谁是谁非,我不该私评妄述,等你爹爹好些了,他自己会告诉你。”
莛飞一腔好奇,却知道她的性情,不再追问。
晚上蓝罂在易筠舟的矮榻旁边另铺了草席被褥,让莛飞安寝,自己仍旧睡在灶台外边。
莛飞听她过了半夜还未安歇,不知在忙什么活计,有心起来相助,掀帘一看,蓝罂正借着灶里的残余火光,缝补他被铁牙抓坏了的袍子。
莛飞呵着手过来,“小蓝,干嘛耗神做这个?我包袱里还有可换的衣裳。”
蓝罂仍是不停,莛飞见她针脚粗大结实,全不是南方女孩子的精细手工,握针的手也不是葱白小手,而是粗糙皲裂的采药之手,自己之所以没疑心她是女孩子,皆是因为这手的缘故。
心念一动,转身去自己包袱里取出个细瓷筒子,“小蓝,这是我妹妹冬日用的护手油膏,我前些日子要去干旱之地,她特意塞在我包袱里的,其实我才不用这些女孩子的东西,不如给你。”
打开筒子,一阵清香,蓝罂微微一闻,“是牛油牛髓,混了丁香藿香,用酒蒸的?”
“不错,南方做这东西,先用新收的棉花饱吸香料,然后把棉花投进烧烫的酒里,待热酒收尽了棉中香味,再把棉花取出,放入牛油牛髓,旺火大烧,沸一次加一次油脂,数滚之后撤火微煎,调入青油拌匀,灭火后就成了香气蕴藉的细腻膏脂,冬日涂手,风寒不裂。”
他用指尖蘸了一点抹在蓝罂手背上,按摩均匀,果然细腻湿润了许多。
蓝罂看看,摇了摇头,“这么好的东西,涂手岂不糟蹋。”
莛飞不容分说的将那筒子放在灶上,“手上这么裂口子,不爱惜永远好不了,亏你还懂药。”
次日易筠舟精神好些,蓝罂拆了他手脚夹板,重新换药包扎。
易筠舟说话仍然吃力,但一顿已能喝下大半碗药粥,醒着的时候乏味无聊,莛飞便向他讲起淮北旱灾:“听说李宝升赶在太子巡查之前,急急回了毫州,做起安民赈灾的表面文章。太子虽然仁厚,但在朝中束缚太多,难有作为,不知这回离京巡查,能不能放开手脚。”
易筠舟皱眉不语,莛飞思忖片刻,“爹,你担心贺县令?”
易筠舟点头,“他揭发坏粮一事,不惜越级申诉,以李宝升的脾性,必然怀恨在心。李宝升是皘妃娘娘的堂弟,淮北督治也不敢将他怎样,最后的苦头,恐怕还是要贺海山自己承担。贺海山为人清厚老实,但真与他计较起来,他定是宁折不弯,毫州府若把黑锅往他身上一推,即便太子知情,也无能为力。”
莛飞本想给父亲解闷,结果却又给他平添忧虑,于是岔开话题,改说园子里的趣事。
蓝罂见他眉飞色舞,滔滔不绝,易筠舟微笑倾听,外面风大雪疾,衬得这情景格外温馨。
她想起以前娘躺在那病榻上的时候,自己亦在一边说话逗趣,以后再也没人用这般慈爱的神情关注自己。
羡慕的看了莛飞父子一阵,蓝罂悄悄端了药盆子出来,从角落里取出藏好的腌羊肉喂给铁牙,抚着白狼的脖颈,把头靠在温暖的狼毛中,久久不语。
这日天黑后,烟囱里塌下来的一大团雪将灶台旁的柴垛淹湿,抢出来的干柴不多,做饭、烧水、火盆都得一根根精打细算的使用。
蓝罂晚上不再点灶取暖,莛飞三番五次叫她搬进来睡,蓝罂却说和铁牙挤在一起一点也不冷。
莛飞翻来覆去,睡得不安,披衣出来,见灶台上点着一根蜡烛,铁牙横卧在地,蓝罂蜷身躺在狼腹上,捧着一本小册子借光阅读。
这情形十分奇异,却是蓝罂自小做惯了的。
莛飞好奇心起,走上前去,铁牙突然睁眼龇牙,吓得他收脚一顿:“铁牙,这个,我只想陪你的主人说说话,不想做你的宵夜。”
蓝罂拍拍狼头,莛飞小心翼翼蹲身凑过去,慢慢依着狼腹坐下,果然温暖柔软。
莛飞见铁牙并不排斥,安下心来,“小蓝,你在看什么?我能不能瞧瞧?”
蓝罂将册子递给他,莛飞一瞥,这暗旧手札的封面上题着《笎溪散记》,扉页有一行小字:“沧海粟,指间沙,生如叶,落谁家。奉宇九年,沈墨云南行感录。”
小字清灵俊秀,莛飞一见,便神往起著册的人来。
“小蓝,沈墨云就是你娘?”
蓝罂点头,虽非亲生,但在她心里,再也想不出谁能更好的胜任“母亲”二字。
她凝视册子的时候唇角含笑,一双漆黑的眼中全是向往之色,与平时冷漠的样子截然不同。
莛飞越发好奇,翻开册子细细阅读,发现这是一本游记散论,前半本记叙了从大巴山南下游历蜀中,然后沿江东下,直至九华山的一路见闻,后半本则是在九华山笎溪竹居随录的诗文杂感,言语凝练优美,句句如画,读来身临其境。
莛飞越读越喜,蓝罂有些疑惑不懂的地方,出言询问,他便挺起胸来,口若悬河的逐一解释,将自己的所知所闻兜底倒出,听得蓝罂神情如梦。
莛飞兴头一起,感慨良多,“小蓝,你上回来去匆匆,这天下新奇有趣的事情成千上万,你若肯下山,咱们玩遍四方风景,吃遍佳饮美食,岂不快活?”
蓝罂眼中星辰闪烁,沉默良久,深吸口气,长叹一声,“我不离开这儿,我娘葬在白兰山上,我走了她多寂寞,我哪儿也不去。”
外面雪暴正烈,门窗抖动,砰砰作响。
莛飞听着风雪之声,出神道:“你一辈子住在雪山上,不觉得孤单害怕?”
“我住惯了,又有铁牙,为什么害怕?”
莛飞忽然有一肚子话想对她说,想劝她离开,尝试真正的日子,可一触她倔强清冷的眼神,又把话咽了回去。
次日清晨,几天的风啸总算静止,窗上的毡帘缝里透进几丝亮光,蓝罂开门一看,白光刺眼,高高的雪墙堆至腰际。
莛飞帮她挖出一条雪中通路,两人走到望莲崖边,只见碧空如洗,万籁俱寂,银装素裹的连绵雪峰在蓝天下透明闪耀,成了一望无际的琉璃海洋。
左手的千峋峰如水晶高塔,再向西有一座更挺拔的高峰笔直擎天,通体如玉,正是前两天隐没在风雪中的白兰山东段第一高峰玉指峰,初升金日的夺目光芒投射其上,竟不能与之竞辉,只给玉指峰缠上一层金纱披帛。
莛飞看着这雄奇的景色,张臂大笑,正想对山高喊,对面雪谷中突然传来幽深的狼嗥。
铁牙一跃而出,仰首回应,叫得苍凉凄远,久久不绝。
蓝罂道,“铁牙憋坏了,我带它捕猎去,顺便砍柴采药,恐怕得日落以后才能回来。你好好照料你爹爹,药粥今日要多加两钱紫沙糖,一次尽量吃完一碗。”
莛飞目送她和铁牙滑索远去,此刻峡中云稀,他伸脖一看,连退两步坐在雪堆里。
好在那天过来的时候,看不清峡有多深,否则自己那声喊叫,连凌霄宝殿的玉帝老儿都要听见了。
雪霁天晴,石屋中阳光灿烂,连易筠舟也振奋不少,莛飞严禁他乱动,易筠舟被儿子管束,颇有微词。
莛飞坐在榻边,见父亲言语不再吃力,憋了许久的疑问终于脱口而出:“爹,你居然跟人打了三个月的架,到底是什么缘故?我既然已经找到这里,你就不用再瞒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