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郯离宫一日,失落挠心,回西京后再也不想从金玉乡中抽身。
东都丢失,西京没有输赋,农耕俱废,一斗米粟一斗金,送进门来的安北军刚好是新鲜的肉粮。
王郯令人将安北军俘虏剥成赤条,成排成列的挂在架子上,有如猪市,每顿现刲现哙,运给王览和田阙的军粮也是一车车的人肉。
李烮与王览在渭南日战三阵,三战全捷,收兵之后听到安北军的恶讯,沉默良久。
照他的性子,立刻就依军法将太史琦处斩,可贺兰王爵位更高,李烮就是有总帅兵符也不能越位,需要天子御批,太史琦受先帝册封,李壑想用安北军制衡凛军,不会把太史琦怎样,何况大战未了,不是和安北军结怨的时候。
军令如山,不可不治,李烮两向权衡,上表陈述贺兰王违令轻进之误,请天子处置,他只行总帅之权,把安北军进入西京后失职未守城门的参将全部斩首。
太史琦上书请罪,涕泪交加,自责迎帝回銮心切,操之过急。李壑一顿贬斥,降旨轻治。
这一切已不重要,重要的是濒灭的王郯经此一役,回光返照,逼出了最后的兽性,死也会拉着西京陪葬,这将是千年帝都的噩梦灾难,想要收复这座仍然拥有十五万重兵、以人肉为粮的王城,怎么才能避免血火涂炭、玉石俱焚?
李烮在帐中踱步,传令把马四福叫来。
马四福见李烮单独找他,不知何故,进帐后十分忐忑,跪在地上许久,也没听见李烮说话。
他壮胆抬头,看着李烮来回踱步的身影,眼珠跟着从左到右,从右到左。
李烮突然顿步,马四福吓得一缩脖子。
李烮轻哼一声,“棍伤好透了没有?”
“多谢侯爷挂怀,早就好了。”
李烮在案后坐下,“我暂时留着你的脑袋,终于替你找到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这机会只有一次,你给我仔细听着。”
马四福瞪眼听完,满面生光,掌心发痒,“侯爷这样信得过小人,小人就是把上下十八代的力气都使出来,也会替侯爷办到!”
李烮点点头,“时日很紧,你去找孔司马安排所需的人手和器具。我战败王览之后直抵西京,到时候听你复命,倘若误事的话,你这颗脑袋就是天王老子来说情,也保不住了。”
马四福磕头称是,领令而去。
王览在渭南战败,退师回京。田阙拼不过哥舒玗,撤到丰水。
大厦将倾,王郯却接连三日不来上朝,群臣无计,人心惶惶。
金广廉知道王郯在哪里,如果不是必须,那地方他不会涉足半步,可情势燎眉,如果继续贪恋西京繁华,不另辟战场,皇城就要变作坟墓地狱。
上次王郯肯听他的建议,金广廉心中仍抱着一线希望。他绕过神龙殿,穿过千步廊,来到毬场边的阁楼,王郯把赢王李雍的“豹房”挪到了这里,老远便能听到里面混杂凌乱的喊叫声。
两名太监守在门外,一名太监道:“陛下吩咐过,如果金将军有事前来,不必拦阻,进去禀奏就是。”
金广廉深吸口气,皱着眉头,进入阁中。
豹房内两侧都是铁笼,猛兽徘徊,安北军俘虏里几个级别最高的将领被锁在笼中,当作虎豹食物,有的支离破碎,肠脑满地,有的尚存着最后的力气,在笼中与虎豹相搏,血肉横飞。
豹房正中铺着虎皮毯,上面满是血渍、碎肉和酒污,二十几个妃嫔宫女或坐或躺,脖颈四肢锁着兽链,身上涂满虎豹斑纹,混着道道鞭痕。
王郯半压在一个豹纹女人身上,一面欣赏着笼中的猛兽扑食,一面拎着女人颈上的锁链狠泄兽性,见了金广廉也无半分收敛,女人发出含混不清的哭叫,这样的糜乱已经持续了三天,不知何时是尽。
金广廉痛心闭目,垂首伏身,“陛下,李烮大军已到骊山,哥舒玗的凛军兵至丰水,大曦危矣!滞留西京是自掘坟墓,请陛下速速决断,走蓝关道出商洛,早图后计,再续大业!”
他不知劝过多少次,但这次真的是最后一次,以后想劝也没机会了。金广廉泪水长留,“咚咚”叩首不止。
王郯酒醉痴癫,披头散发,听了这话哈哈大笑,流汗喘道:“李烮要来就来,来一个,朕活剐一个,来一万,朕生啖一万!太史琦不也来过么?”
“陛下!李烮兵精将猛,能谋善战,怎是傲慢自负的太史琦可比?”
“李烮厉害,可朕有爱卿你,你若太过操劳,朕把右军协都统调回来,做你的副将。”
金广廉苦苦恳求,王郯只顾行欢,不再回答,拿起一坛烈酒仰头痛饮,把自己和身下的女人淋得粘濡透湿。
他砸了酒坛,一声低吼,挥鞭抽打别的宫女,“你们这些淫婢贱货都是死骨头吗?金将军是朕出生入死的兄弟,有福同享,还不过去伺候!”
宫女们痛呼低泣,拖着兽链,手脚并用的向金广廉爬过来。
金广廉目睹这末日前的荒唐景象,起身出了豹房,以头抢地,嚎啕大哭。
太极殿外的大臣们等候良久,见金广廉满面尘血,神情呆滞的回来,谁也没再多问。
八月初,盛军三面围城,西京变为孤岛,城中郯军加上退回来的右都军和王览的败军,总计将近二十万人。
李烮只围不攻,金广廉在城头俯瞰盛军,见李烮大营行垣齐整,沟壑分明,旗帜清晰,将卒肃穆,一派严正沉稳。
金广廉身边的随从只是看着那黑压压庞而不乱的气势,已先软了腿脚,被可怕的对手一动不动的盯着,比撒开手脚不顾一切的搏杀还要熬人,“将军,他为何不攻?”
金广廉身后有人回答:“西京兵重墙高,戒备森严,他不想傻攻,皇城瑰丽,百姓无辜,他舍不得攻,城中粮短自困,他用不着攻。”
金广廉回头一看,说话者是右军协都统田阙,此人语调轻松平常,仿佛一切与他无关。
“田都统,依你之见,咱们应该如何应对?”
田阙道:“大将军,城中二十万兵,就是把所有的俘虏和百姓都变成人羊,也支撑不了两个月,接下来就要士卒互食了。咱们虽然受困,兵力却仍然占优,必须和李烮速战。”
“怎么速战?”
“大将军已经看见李烮的军阵,侦逻殊密,云旗霜刀,百里森罗,严整如棋,硬冲他的军阵,是自取灭亡。如果双方擂鼓正战,出将比拼,李烮麾下高人云集,咱们也不是对手。眼下唯一的办法,就是逼他攻城,让盛军在西京的高墙坚瓦之下消耗伤亡。”
这日西京城头抛车起落,把安北军俘虏的头颅残肢抛向城外,好一场血腥暴雨,连久历沙场的老兵也觉得骇人。
林雪崚仔细一看,其中还混着城中妇孺百姓的碎块,包括老人和幼童。
一阵愤怒的战栗漫过全身,她带着启明军各部将领,到李烮面前跪地请战。
李烮面若铁石,“现在攻城,事倍功半,你们都回去,等我命令。”
林雪崚膝行两步,挪至李烮案前,声色激动,“侯爷,多等一刻,城中不知又有多少人要惨遭屠戮,巨碓磨骨捣肉之声彻夜可闻!将士血战之心已经箭在弦上,你为什么还要犹豫?”
李烮猛一拍案,“放肆!正因此战非赢不可,我才不愿草率轻动,城中状况,我比你们谁都清楚,如果王郯激我出战,我就轻易拿你们的血肉堆砌城下,不仅救不得城中人,还会令数月苦战功亏一篑。我早有军令在先,抢攻者斩,林雪崚,你明知故问,煽言动众,冲撞主帅,到帐外罚跪一个时辰,谁再质疑多话,先赏一百军棍!”
林雪崚跪满一个时辰,膝麻腿软的回到自己的营帐。
叶桻等在帐口,拉着她坐下,把她两腿抻平,在关节处来回按揉,看着她沮丧的面容,低声规劝:“定军侯不是没有安排的人,你总是一副与人争执的声调,惹恼了他,白白多招罪受。”
林雪崚怅然长叹,“我知道他会有安排,可他的安排往往不计代价,素不相识的百姓也好,你我也好,谁都不知道哪次会被囊括在他可以牺牲的代价中。”
叶桻道:“位高责重,着眼大局,是很艰难的事情,他若以常人的度量行事取舍,就不是魄力非凡的统帅了。”
林雪崚跪得疲累,脑袋一歪,靠在叶桻肩上打起盹来。
叶桻坐在她身侧,听着她小猫似的鼾声,手掌仍在她膝上抚摩不停。
李烮围城十日,依然没有打算攻城的迹象。
这夜李烮和孔良在营后山岗上等来一个黑不溜秋鬼鬼祟祟的人影,正是马四福。
“侯爷,已有四条入城的主地道,十六条岔道,二十五个出口,不知够不够?”
他带着一帮擅长掘墓的匪盗,昼夜不停的潜挖,每晚向李烮报告进程,累得口齿不清。
二十五个出口已经涵盖城东一半里坊,这些地道非常细窄,不是通兵地道,每条只容一两人进出。
李烮道:“够了,不过我没说你能停工,再挖一些假口、备用口,以便惑敌和应急。”
马四福暗暗叫苦,不就是掘过你的祖坟吗,现在力气榨干,还不罢休。
心中虽然这样想,脸上依然赔笑,“还是侯爷想得周全。”
不敢怠慢,转身溜下山岗,继续去卖苦力。
接下来的几天里,林雪崚发现雷钧、任朝晖、丁如海、段铮等人深夜进进出出,而且穿越营区时不受查询,显然有李烮亲自签发的符节,不知有何密干。她盘问起来的时候,他们支支吾吾,不敢透露,她向叶桻打听,叶桻也不知情。
林雪崚越想越闷,有什么派给启明军的差事,居然刻意把她绕过?辗转反侧,终于按捺不住,来找李烮。
李烮未等她开口,忍不住一笑,“这就憋不住了?你的性子真该好好练练。”
林雪崚听他话中之意,仍在责备她那天性急失了规矩,当着众人的面质问主帅。
她心中愧疚,低眉垂首,“侯爷,我知错了,那天我在你帐外跪了一个时辰,你还没消气?”
“怎么,还来怪我小气?”
“末将不敢!”
李烮把一只写好她名字的符节推到她面前,“纵火,造谣,偷窃,捣乱,这些事情你在不在行?”
林雪崚想起马四福他们早些时日被派往别处,恍然大悟,原来盗匪们已经掘好通道,方便雷钧他们半夜潜入西京作乱,王郯孤绝困守,扰敌扰心才是上策。
林雪崚点点头,“守鱼城时,义军隔三岔五就到琮赞大营添乱,这些事情熟门熟路。”
李烮又摸出另一只符节,“这是叶桻的,按理应该单单惩治你一个,可你们两人心犀相通,我让他瞒着你,太苦他了。”
林雪崚接符行礼,“多谢侯爷。”
“放火只许挑冷僻的寻常院落,别毁宫殿园林宝塔寺庙。”
“侯爷放心!”
启明军夜夜入城,神出鬼没,纵火生乱,散布谣言,扰得郯军不得安生。
王郯本就残忍多疑,如今行将末路,心中恐惧,更是臆想连篇,认定有人与盛军私通,里应外合,要拿他的脑袋邀功,于是下旨逐门逐户的搜查,每个大臣官吏家中都被翻个底朝天,稍有可疑便满门抄斩,还未与盛军决战,自己先血洗门户。
如此一来,没有叛心的也被逼出叛心,不止一人偷偷给盛军递送消息,愿为内应,助李烮攻克西京。
这日弘文馆司掌典籍的校书郎姚德言被当街腰斩,姚德言是盛廷旧官,憨厚老实,与金广廉私交不错。
金广廉看着街上拖延数丈的肠脏和血迹,头顶光天白日,眼前却是漆黑一片。
金氏宅邸也被搜了三次,说是“例行”,可谁知王郯的“爱卿”称呼之下,到底还有几分残余的信任,下一刻大卸八块的,会不会是自己。
和城中血洗同样恐怖的,是检疫官每日的录事簿,疫病的数字又象去年大疫开始时一样,雪球般的增滚。
金广廉望着串串数目,眼前现出秦泰憔悴枯瘦的面孔,瘟疫又来,却已没有擅长治疫的能人。
他合上录事簿,仰天苦笑,李烮,你的确无须动用一兵一将,如果这场从狱卒到帝王的轰轰烈烈,注定只有一个结局,何不尽早结束这人间的苦难。
这晚启明军作乱归来,叶桻到李烮帐中呈上一封密信,“侯爷,金广廉愿在明夜三更举火为号,为盛军打开城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