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明军战至深夜,南门被猛油火柜烧开,郯军攻入瓮城。
蒲津关瓮城并不大,猛油炽热,明火遇上雨后半干不湿的城墙器具,冒出浓黑的焦烟,里外士兵一个个熏得浑身漆黑,根本分不出敌我。
郯军实在太多,又和启明军混成一片,难以辨认,无法阻遏,眼见瓮城就要失守。
林雪崚以湿布遮面,忍着双目刺痛和肺中翻恶,声嘶力竭的指挥万敖和全大猷用泥浆熄烟灭火,一片黑乱,连熏带呛,累得她嗓哑失声。
熊函看不清门洞内的状况,但这是激战一日以来最好的契机,于是源源不断的增派人手,攻入南门,堆也得堆进蒲津关去!
正在全神贯注,忽听后方骚乱,回头一看,夜幕之中,郯军兵将惊呼不断,队阵冲散,人仰马翻。
熊函暗吃一惊,盛军来援兵了?怎么平地冒出,没发现一点先兆?
熊函令后军变为圆形御阵,他瞪大双眼,终于在一片惊沙乱尘之中辨认清楚,来的根本不是什么援军,只是单枪匹马的一个人。
此人神驹如风,披靡似电,连盔甲都不穿,只持一柄青光利剑,如入无人之境。
他不仅神勇,而且深得军阵之妙,专在阵眼枢要之处凌砍快杀,冲得圆形御阵屡结屡散,一个来回就让上百郯军倒毙,还顺手劈断了三架砲车的抛竿。
熊函看得心惊胆战,脖子发凉,从前总以为“在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是夸夸之词,现在一见,来者本领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担心自己的脑袋,一时间也顾不上指挥攻城了,左右调度,发现弓箭手的准头跟不上这人的快马,于是命令手下最得力的将领们一齐去围剿这个从天而降的猛士。
诸将从不同的方向进逼上前,圈成一圈,泥涡般急旋不停,泥涡当中拐突枪、錾金矛、宣花斧、虎天钩、盘龙棍、狼牙棒……数不过来的兵刃捣碓似的起起落落,看得万千军士目瞪口呆。
急促的马蹄声中夹着密集难辨的交击震响,五花八门的兵刃混着将领的断肢残躯飞崩四坠。小卒前后接踵的跑到熊函马前报述:“孟虞侯阵亡!”“副偏将军阵亡!”“秉旗子将军阵亡!”
一个时辰下来,连折三十八员将领,熊函肺中积血,只得撤了围剿,令钩镰手拖起绊马索,去拦此人的坐骑。
夜电腾龙聪明敏捷,在暗乱中即使看不见绊索,也能听到链子的响动,一面挪闪跳跨,一面扬蹄自卫。
江粼月担心它这样负重躲避太过疲累,当即双足离镫,点鞍跃离马背,双臂一舒,“大展涉式”傲姿凌空,内力激迸,一名郯军小卒被生生吓得两眼一翻,吐沫栽倒。
熊函的精力被江粼月牵扯,攻城变得疲软,蒲津关的启明军趁机扼住了瓮城危势。
冯雨堂站在城楼高处,远远看清敌兵后阵的混乱,只见一个雄鹰之躯在混乱当中拔空而起,凌驾万军。
“这小子真是不要命了!”
黄河东岸的山峦背后泛起天边第一道白,一名披伤挂彩的小卒奔到熊函马前,气喘吁吁的报述。
熊函听得太多,看着小卒嘴唇蠕动,根本没理会他到底在讲什么。
那小卒迸泪流涕,连报了三遍,熊函才觉一个炸雷响在耳畔,“你说什么?”
“将军,李烮已克潼关,活捉了王将军,盛军大部就要到蒲津关了!”
李烮声东击西,调虎离山,一个多时辰就拿下了潼关。他令湘赣军在潼关待命,自己亲自率领山南军、河东军北渡渭水,与启明军夹击熊函。
王兴胄不是没有派兵报急,可报信的都在半途被青龙寨射杀,从潼关败退北逃的郯军也成了青龙寨打牙祭的猎物,以至于潼关的危讯直到这会儿才传到蒲津。
熊函被这炸雷般的消息惊得失了聪,周围只剩灰糟糟的乱影。
之前错判,现在来不及追悔,马上要被腹背夹击,双方虽然都是疲军,可盛军夺了潼关之后士气大振,自己和李烮硬拼,必输无疑,不如及早撤逃。
想到此,他清清神志,下令鸣金收兵,可惜已经太迟,金锣才敲,盛军大部的马蹄声已如黄河涨汛的潮水,隆隆作响,从南面淹卷而至。
淡白的晨光照亮河野,盛军排开宽达数里的队阵,声势比黄河最猛的凌汛还要震撼。
最前方的黑甲将领威傲冷酷,定军侯旗帜烈烈飘动,万军肃然。
飒露横踱几步,李烮侧手提戟,目光被敌阵当中那个神鹰一般扫荡郯军的墨绿身姿吸引,他静静观望片刻,才对身后的大军挥戟下令。
郭百容领军杀出。郯军刚刚听到收兵金锣,此刻大敌来袭,不知是逃是战,乱成一团。
盛军象泄入沼泽的洪水,顷刻淹没一切,蒲津关内的启明军振作精神,冲杀出城。
江粼月不再陷战,目光盯准了定军侯大旗下的黑甲将领,腾足高跃,在一名敌将肩头一踩,飘身掠空,长吹一声口哨。
张鼎臣见此人身手俊捷,如鹰展翅,转眼到了头顶,直向李烮袭来,惊得提枪便刺,却被李烮的沉沙戟横向架住。
李烮扬目看着空中洒脱桀骜的人影,“‘一翼遮天’,总算有你显山露水之时。”
夜电腾龙听到江粼月的口哨声,离弦箭般穿出重围,正好在江粼月下落之际赶到,一人一马配合无间。
江粼月准准坐回鞍上,夜电腾龙前蹄高扬,长嘶一声,落蹄之处离飒露只有几尺。
夜电腾龙抖抖鬃毛,冲飒露一龇牙,挑衅示威,飒露立耳警惕,雍容不动。
李烮身边的孔良虽然对江粼月的容貌有些印象,却完全无法把这个锋芒毕露的人与博象亭中嘻嘻笑笑的渔夫合二为一。
世上还真有在李烮面前也不逊威严和光彩的人。
江粼月将身一探,目光凌人,“定军侯,你让我的女人卖命,令她出入遍布流沙毒器的死地,深陷重围,你一分愧疚都没有吗?”
李烮冷冷回应:“既然身为大盛突军,就必须要冒常人不敢想象的风险,完成最艰苦卓绝的使命。我眼中的将领,没有男女之别,只有能和不能,勇和不勇,忠和不忠。我敬她,信她,才会用她。这里没有谁在为谁卖命,沙场本就是无边陷阱,选择征战的,人人都在阱中。”
江粼月目露鄙屑,“冠冕堂皇,大义凛然,可说白了,在你眼中,任何人都只是一件兵器,你拣锋利顺手的使,钝了磨,断了扔,折是注定,不折是幸。你的心若是沙场,无时无处不是沙场,你可以荒芜无情,但你别忘了,沉陷其中不能自拔的,只是你自己,别拉陪葬!”
一带马缰,扬长而去。
张鼎臣和孔良目光一对,屏住呼吸,望向李烮。
李烮微微侧脸,目送江粼月的背影,然后不动声色的收回视线,“擂鼓!”
咚咚鼓声加快了盛军的席卷之势,郯军丢盔卸甲,死伤无数。
熊函换了小卒的衣衫夺路西逃,身边仅余两百残兵,他想起胡遨之惨,没有回西京复命,直接北投浑朔去了。
双关大捷,盛军没有庆贺,迅速清理了战场,天气渐热,不及时收拾会有疾疫。
林雪崚疲惫不堪,深一脚浅一脚的跨过地上的碎甲弃盾,走到李烮跟前,按军规交还令箭。
李烮早就看到她,一直默默注视。
她呈上的令箭焦黑似炭,她本人也好不到哪里去,鼻子以下因为遮过湿布,稍微白些,被汗水一花,成了猫鼬,报述军情时憋不住咳嗽,嗓音嘶哑,一呛一口黑。
李烮接过令箭,“林将军辛苦了,改日再述。”
林雪崚抱拳躬身,李烮刚要伸手托扶,她已直身退后,转头离去。
这晚李烮取来启明军的折伤簿,挑灯细看,翻到最后,凝默不语。
他回忆林雪崚的倦容,从怀中取出那张军令状,自己是个冷血之人吗?
从少年时命系疆场那一刻起,他便克制悲喜,不让大起大落的感情左右自己的决策和判断,他必须在败局中保持冷静,在胜局中保持清醒,所有的遗憾、伤痛、懊恼、欣慰,都是心壳以外的浮叶灰尘,久而久之,连父母亡故、妻子猝死,他都不曾伤筋动骨的恸哭,只觉人生如旅,自己也在其中,早一步迟一步,都会在地下重逢,得失轮回,纠结无益。
心是沙场,无时无处不是沙场。
他想着江粼月的话,对灯沉思片刻,叫来孔良,“蒲津关之战死者的家属,衣粮终其身,伤者抚恤加倍,一等残疾准许返乡,公孙灏创口溃脓,军医虽已料理,可伤兵太多,照顾不周,你今夜就差人把公孙灏送回太白山。”
孔良走后,李烮又将郭百容请至帐中,“郭督治,你亲点一支精兵,天明前出发,穿山路赶往蓝田关,偷偷埋伏在关口两侧,王郯随时会弃京出逃,你先一步扼住他的退路,不要声张。”
蓝田关从是西京去往商洛的唯一通途,千里行军,终有收网之时。
郭百容郑重道:“定军侯放心,百容死不辱命。”
承业三年七月,哥舒玗的凛军突破岐山,克郿县,在盩厔与田阙率领的大曦右都军激战。
李烮破双关之后,并未急于求进,而是有条不紊的在华阴养兵休整,王郯的弟弟王览趁机进驻渭南,作鱼死网破之争。
安北军统帅太史琦是广成帝册封的为数不多的异姓亲王,这些年功绩平平,却因高居贺兰王之位,傲慢自负,早想与李烮争锋。
他见李烮的两部人马逼进西京,自己也不甘落后,一口气攻克新平,然后长驱直袭,夺下咸阳,与西京隔渭相望。
西京三面势紧,大曦朝堂上无人敢言,王郯喷着酒气,大骂百官废物,用皮鞭抽打臣将。
活活抽死两人之后,金广廉终于长叹一声,持笏出列,跪于血泊。
“陛下息怒,太史琦急功好胜,疲兵轻进,倘若陛下暂时移驾出城,屯于东南灞上,太史琦必然迫不及待的扑入西京,入关的安北军不足五万,而陛下身边还有曦军十五万,等敌兵入瓮之后,陛下冷不丁杀回城中,必能剿灭贺兰王,大挫盛军锐气。卑臣拙见,如有冲撞,恳乞陛下恕罪。”
金广廉语调低平,“猪王”之辱犹在心头,本不想再出谋划策,可不忍目睹同僚毙命,如今睁眼受罪,闭眼也是受罪,如果此计冒犯,被王郯活活抽死,何尝不是一种解脱。
王郯手提血鞭,还在邕州做狱卒时,金广廉就是他的跟班,如今最早追随自己的旧部,已经所剩无几。
换了别人提这离京之计,不由分说先暴抽一顿,可他看着金广廉空落落的一只袖管,提鞭的手捏紧未动。
金广廉在寿县被叶桻斩去一条手臂,那是郯军最绝望最惨淡的时候。两年来,一起征杀的部将不是死在阵上,就是死在自己手中,金广廉苦时未离,困时未弃,断臂不怨,受辱不争,熊函败逃后,大曦可用的人屈指可数,不能再自戕了。
王郯胸中泛起一团腥涩,血鞭落地,“就依爱卿之计。”
也许只有沾过龙椅的人才明白,这其实并无玄妙的宝座象一个魅惑又难缠的女人,它给你无尽烦恼,也给你无穷快乐,让你宁肯忍受一切折磨,也不愿与之分离。
只有在这张椅上,才可接受万众战战兢兢的朝拜,才可时时处处享用天下极品,才可无所顾忌的挥霍权财色性。
王郯摸着龙座扶手上的雕纹,这令人迷醉膨胀的至尊之椅已经属于他,如果再被别人沾碰,无异于心爱的女人受辱失身,稍稍一想,就恨得血管麻涨。
要他离开这龙椅一个时辰,就要盛军付出一个时辰的代价!
次日夜里,十五万郯军撤出西京,消息传到太史琦帐中,左右参将齐声恭贺:“王爷神威,王郯闻风丧胆,不战而逃,收复帝都之功,非王爷莫属!”
太史琦仰声大笑,“李烮小儿,他怕我大功独成,到底迟了一步!”
李烮受天子诏命,身为行军总帅,大算在握,就怕人性本贪,抢功生乱,所以早向各军下达通令,没有总帅的许可,各军不可抢攻西京,违者处斩。可李烮被贬为定军侯,爵位在贺兰王之下,便是行军总帅的通令,也没被太史琦放在眼里。
太史琦拔营渡河,急切切的进入西京城中。
安北军和凛军一样长居塞外,却不象凛军那样纪律严明,很多士兵头一次来到西京,样样新鲜。千年古城历经磨难,皮容毁损,但骨骼犹在,鳞次屋宇,重檐鎏金,皇宫灯火未熄,雕梁似锦。
太史琦率兵入宫查看,余军分为两部,一半到各门设防,一半在城内搜索残留的敌兵。
搜城的安北军看到华舍园林、坊巷街铺,哪里管得住手脚,打着找伏兵的借口,正好到处搜刮。
守门的士兵眼馋心痒,不肯放过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弃门不顾,也去城中寻宝。
可怜西京余存的百姓,好容易等到王郯撤离,以为可以喘口气,谁知安北军一来就迫不及待的开始了新的抢掠。
安北军正在兴头上,忽听城外三声号炮,金广廉率军从各门杀入,太史琦匆忙迎战,慌乱大败,士兵的尸体混着还没揣热的财物,铺得满街都是。
太史琦在几名部将的掩护下奋力冲出重围,五万安北军损失过半,狼狈不堪的逃回渭水北岸。
太史琦余悸未消,次日又撤了七十里,才算稳住阵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