绵延春寒,一夕回暖。
刘云甫拄杖来到琮瓒大帐之外,被守卫拦住,“峇曾有令,刘都护再言退军之事,以蛊乱军心罪论处!”
刘云甫冷瞥一眼,“我另有军情,倘若贻误,你担当不起。”
斥开守卫,进入大帐,将折伤簿呈至案头。
“峇曾,将士久战劳苦,回暖刚刚两日,发烧呕吐者已经激增近千,往后天气越来越热,兵将们畏暑恶湿,即使未染疾疫,战力也是一日逊于一日,以疲弱之兵,顿于坚城之下,耗心折志,何来胜算?”
这几个月,琮瓒大军围困鱼城,百道猛攻,在鱼山西北、南面增建了隔江砲台,与石子山营寨三面合击,飞火流石,昼夜不绝。
可于俊以不变应万变,凭着一城坚壁,死死捍守,斩敌成山,血透三江,立足危境而不败。
承业帝闻讯之后,下诏嘉奖,鱼城士气更振。
令琮瓒头痛的不止于此,太白义军神出鬼没,劫粮队,烧军械,隔三岔五就来偷袭羌逻大营。
琮瓒分兵追剿,义军以附近星罗棋布的高垒小寨为据,狡兔三窟,飘忽不定。
羌逻军周旋不过,次次扑空,还有两回被义军掉头闪击,损兵折将。
琮瓒只得收军回营,令大军时时警惕,加岗加哨。
日复一日,昼战夜疲,琮瓒变得疑神疑鬼,那女人的如水寒剑常常冷不丁的刺醒他的短梦,他每晚都要改变营寨布局,挪动主帐的位置,安寝时也刀不离手。
偶尔休战的时候,烦心事也不消停。
林雪崚抢走了琮瓒的神兽面具,元昇一见,顽心大起,扎了个稻草人,套上盔甲,戴上面具,乍一看,活脱脱琮瓒本尊。
元昇兴高采烈的用绳子拴提草人,在城楼上表演木偶戏,令“琮瓒”做出种种滑稽丑态,逗得盛军哈哈大笑。
神兽面具是羌逻王子的尊荣之物,羌逻军不敢射箭相辱。
琮瓒切齿瞪视,亲自取弓,射断了拴草人的绳索,草人坠落城底。
羌逻军把面具捡回来一看,早被元昇用油彩涂成了咧嘴哀哭的丑角。
不几日,琮瓒以扰心之计还击,在砲台上屠牛宰羊,烹煮配酒,香飘十里。
鱼城坚守无援,城中必定匮乏,盛军闻到香气,还不馋得打滚?
宴席至半,鱼城城楼上抛下二十斤重的鲜鱼十来尾,面饼百余张。
莛飞从筑城时起就仔细规划的“雷鸣田”在将近一年的时间内收获颇丰,守军足食无忧。
琮瓒看着吧嗒吧嗒跳动的活鱼,抬脚踹翻桌案,酒洒一地。
疯狂攻城的猛虎变成了进退维谷的疲虎,刘云甫屡屡建议,不如留少量军队困扰鱼城,调主力南取渝州,然而羌逻诸将骄横自负,被盛军连激带气,不肯无功而退。
琮瓒早就横心与于俊一较到底,下令继续攻城。
三月底,琮瓒手下的大将术忽黎阵亡。
琮瓒东攻以来,折损的将领多半死于鱼城脚下。
术忽黎是他从小的伙伴,情同手足,琮瓒痛彻心肺,复仇之志更坚,严禁再有人口出退军之言。
刘云甫闯入帐中,琮瓒怎会不知军中的伤病状况,但他厌极了刘云甫喋喋不休的规劝,气得将那些折伤簿横扫于地。
“刘云甫,我三令五申,禁止蛊乱军心,可你视军令如儿戏!我念你身残体弱,总是留有情面,现在你得寸进尺,言行无忌,来人,收回都护令剑,把他拖出帐外,重责三十杖,谁再放他进来,立斩无赦!”
羌逻众将一向视刘云甫为汉人异己,是羌逻国君需要水军时置用的一枚棋子,水军重创后,刘云甫再无大用,他不知好歹,遭受重责,竟无一人求情。
琮瓒听着杖责之声,心怒神乱。刘云甫所言非虚,天气转暖,羌逻军再不制胜,真的必须退军休整了。
可琮瓒胸中积攒的恶气,始终郁胀不化,午后他点将升帐,要调集全部军力,最后一搏。
众将被他激言感召,振奋起誓。
半身是血的刘云甫坐在刑台前的尘土中,看着来来去去为大战奔忙的羌逻士兵,不由仰天而笑。
黄昏时分,铜钦呜呜震天,羌逻大军倾巢而出。
于俊站在山顶四面观望,目力所及之处,均是乌黑密集的敌兵,要将鱼山团团淹没。
就算他几个月来见惯各种攻城狠势,也不禁倒抽一口冷气。
琮瓒破釜沉舟,鱼城存亡便在今晚。
于俊拔刀出鞘,“人在城在!人亡城亡!”
箭石压空而下,一炉炉熔铁象红热的岩浆,倾向墨黑的敌潮,在暮色中铺成一条条光照十里的巨龙。
琮瓒的几百砲车同时抛掷霹雳火球,似无数飞燃的彗星,耀得夜空一片煊亮。
莛飞目睹惊世烈战,流星坠火,彗炽昭穹,天象书上预言的大灾兵乱,全都应验了吗?
琮瓒新堆的土城砲台位置极高,可以直接投石到鱼城城内,他令三千敢死之士身着犰狳甲,团身蜷在砲斗里,一声令下,百车齐抛。
夜幕中,这些“砲石”看上去没什么不同,谁知它们飞落进城后,抱滚翻转,突然抽刃展身,弹跳而起,冲奔夺杀,城楼守军应变不及,死伤大增。
羌逻军本就人多,这一来,攻城之势立刻压过守城之势。
林雪崚见状,把义军全部调上城楼,与犰狳军血搏。
于俊重布城防,稳住阵脚,水上的北江一字城却抵抗不住,陷入敌手。
一字城是守护鱼城的铁臂,臂膀折断,身体危在旦夕。
羌逻军顺着一字城疯涌上攻,于俊带领弓箭手在城口密集封堵,阶梯上转眼堆尸数尺。
羌逻军性如野狼,不顾死伤,踏尸而进。
城楼上依然吃紧,犰狳军皆是精猛之士,又有韧甲护体,义军难以分身。
林雪崚眺望一字城,“雷钧,你去帮于大人!”
雷钧探身张望,一字城口的弓箭手已经压不住敌势。
他左右一瞥,提起一只几百斤重的夜叉檑,奔到城口,浇油一点,狠狠一蹬,夜叉檑沿着阶梯烧滚而下,敌兵成排碾倒,皮焦肉绽。
熊熊冒火的夜叉檑开出一条通路,雷钧挥刀跟进。
湛罄刀光芒幽蓝,劈声如乐,一字城上的羌逻军被他杀得难以立足。
琮瓒站在西北的土城砲台上,看得清楚,“此人有万夫不挡之勇,取我的弓来!”
宝弓入手,张弦瞄准,金翎箭“嗖”的一声,掠过江面。
雷钧身处混战,听到风声时已经太晚,侧身一偏,利箭未中要害,射在右臂上。
他忍着剧痛,换刀于左手,羌逻军里三层外三层的将他围住。
雷钧怒吼一声,以一敌百,浴血冲杀。
于俊正在一字城口加紧堆建防垒,忽有一人掠过头顶,闪电般直入重围,挥动九节鞭荡开一个缺口,鞭梢一卷,把雷钧拖出刀斧丛林,回到垒后。
雷钧拔去箭头,血如泉涌。
卫瀛拿箭一看,“是琮瓒的金翎箭,他射草人的时候,用的就是这种箭,此人以神射自负,我让冯坛主为你出这口恶气!”
雷钧搏命一战,为于俊抢得时机,守军在城口设置防垒,扼阻了一字城的险情。
琮瓒见羌逻军才有突破,又陷僵局,心中愤然,对副将道:“勒华延,你在砲台坐镇总局,于俊亲自守一字城,我非去会会他不可!”
勒华延苦苦相劝,身为主帅不要轻易涉险,琮瓒就是不听,带领身边的两百士卒登舟划向江心。
林雪崚在城楼上看见数条敌舟打着琮瓒的旗号,渡至一字城,不由吃了一惊。
琮瓒要与于俊短兵相接,如果琮瓒身先士卒,羌逻军必然士气大增。
卫瀛派人把金翎箭送回城楼,林雪崚得知雷钧箭伤及骨,更是忧心。
她凝视一字城与鱼山相接的狭长隘口,灵机一动,找到公孙灏,“灏叔,你来调配城楼上的义军,我带悬天营到一字城去!”
琮瓒亲临锋线,果然令一字城攻势大涨。
于俊的守垒是临时堆建,极不牢固,猛攻之下多处崩塌。
卫瀛见守垒岌岌可危,对于俊道:“于大人,你快回城楼!”
于俊不肯挪步,“敌军凶狠,皆因琮瓒不计险阻,亲临阵前,我又怎能后退自保,削了大家的志气?”
两人坚守隘口,力战十倍于己的敌兵,寸寸相争,艰苦激烈。
林雪崚和悬天营赶到,用滚木巨石堆起七道屏障,于俊回头一看,“林宫主,这是什么?”
“这是北斗悬关阵,四两拨千斤!”
于俊依她之计,有条不紊的把守军撤到屏障之后。
林雪崚虽然对北斗悬关阵印象深刻,却没有赵漠掌控七关的经验,她将全阵一拆为二,她守前三道障,元昇守后四道障,两人一前一后,彼此协助,共同调度。
每道屏障后都分派了悬天营的好手,他们曾在鹰脊岭攻关,对各种变化心中有数。
琮瓒大笑:“于俊,你缩到哪儿都没用!”
羌逻军狼腾虎扑,嚎冲上前,谁知悬关阵排错玄妙,七重守军或拦、或攻、或引、或避,彼此夹击配合,依尽地利。
琮瓒求功心切,见一摞一摞羌逻兵如陷沼泽,并不改换策略,暗想无论于俊耍什么花样,光凭羌逻军的数量,也足以淹平悬关阵。
琮瓒加兵派将,身边的士卒擂击铜鼓,狠狠催攻。
一字城变成了血肉之城,生死胶着,到了半夜,羌逻军仍是未能越过七障悬关。
琮瓒看着堆积如山的尸体,双眼血红,呆怔不语,轻藐之心变成了深深的惊异。
他在鱼城脚下受挫以来,只知道于俊顽强坚韧,善聚人心,这座悬关阵却让他看到了奥妙的兵家智慧,令人心寒生畏。
江上传来高亢的喊杀,琮瓒扭头一看,渠水方向冒出一支水军,瞧装束竟是战败广良城、消失数月的哑儿军。
与以前不同的是,哑儿军不再是闷声不响的杀人木偶,一个个炯炯敏捷,呐喊生威。
哑儿军船至山下,万箭齐发,袭击的并非鱼城守军,而是攻城的羌逻军!
琮瓒浑身一震,哑儿军受刘云甫训练,旁人焉能驱唤?若无刘云甫疏通,哑儿军怎能轻易突破设防的江口?
定是这奸贼暗中倒戈,回投大盛,在决战之际背捅一刀!
此刻两军相持,任何一方来援,都将左右战局。
攀山攻城的羌逻军腹背受敌,滚坠如雨,乱尸塞江,阵脚大乱。
一字城上的羌逻军久战疲苦,见左右不利,也随之溃散。
琮瓒怒火烧心,大声震吼:“刘云甫,你这叛贼!”
乱局将倾,颓势难挽,唯有将近在咫尺的于俊擒杀,击碎盛军的主心骨,才可能有一线扭转之机。
想到此,琮瓒不顾参将拦阻,不顾兵退逆势,抽刀出鞘,直冲悬关阵。
象泉刀亮如新月,在一字城上划出慑人的威芒。
于俊见琮瓒所向披靡,杀气如潮,不由双拳一紧。
千钧一发,城楼上传来一声冷喝:“琮瓒,看箭!”
琮瓒听到自己的名字,抬头一瞧,一道乌电般的利箭穿越飞火流石,来得风声劲辣!
琮瓒扬刀左挥,压身右倾。
射箭者早已算准他躲避的方位和姿势,箭走侧弧,疾雁滑沙。
象泉刀擦到箭身,却未能消免箭势,粗长锐猛的乌箭“噗”的一声刺破铠甲,射入琮瓒左肋。
冯雨堂不愿偷袭,高喝示警,否则这箭已要了琮瓒的命。
撼天弓劲力威猛,琮瓒如遭雷劈电击,闷呼一声,剧痛而倒。
身后的兵卒拼命将他拖下一字城,乘舟逃回对岸。
砲台上的勒华延见溃势难挽,主帅重伤,发出急促的退兵号令,围城黑潮四向收掩,七零八落。
一小股哑儿军早一步登上石子山,纵火焚烧空虚的琮瓒大营,羌逻退兵返回的时候,石子山已经烧成火海。
众兵不知退往何处,仓惶混乱,于俊抓住时机,反守为攻,率军出城追杀。
勒华延领着残部狼狈奔行,一直逃至东南二十里外的瓢儿湾才摆脱追兵,刹住溃势。
败军集结,焦头土脸,前所未有的狼狈。
琮瓒为了控制失血,没有拔出箭头,痛得脸色青白。
军中巫医上前为他治伤,被他一把推开。
琮瓒手捂肋下,强行支起身子,一对寒光凛冽的怒眼环视左右,“刘云甫那该死的叛贼,人在何处?”
一名小卒穿出人群,呈上一物,“峇曾,哑儿军一出现在江口,刘都护就长叹一声,扯下袍裾,留下血书。哑儿军来烧营的时候,营中留守的兵卒抵抗不及,全都逃离,只有刘都护坐在轮车上一动不动,旁人来为他推车,他也不肯,只令我将血书转交峇曾,我奔下山时,他已被火海吞卷无踪了。”
琮瓒盯着刘云甫血迹斑斑的遗书袍裾,手按伤口,“展开我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