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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片龙鳞（五）
这对姐妹在一开始, 的确是非常要好的, 但郑绵绵在被父母卖掉之后，在人牙子手中经历了一些不好的事。
她天生丽质，即便出身贫寒衣着破旧也难掩出色的容貌，人牙子为了钱财不会破她的身, 却不妨碍他们对她做些恶心的事。郑绵绵因此厌恶极了男子, 哪怕是把自己救下来的义父，如非必要，她也不会与之亲近。
她喜欢跟着林婵婵。
林婵婵到哪里她都想要跟着，这种感情是神秘的、复杂的、难懂的，连郑绵绵自己都似懂非懂, 捉摸不透。她只知道, 无论为姐姐做什么，她都愿意。
林婵婵比她大上三岁, 及笄后便参加了选秀入了宫。他们只是普通人家, 并没有办法在林婵婵入宫后去得知她过得怎样, 生死不知。偏偏这时候义父又生了病, 郑绵绵靠给人家洗衣服绣东西维持温饱, 但这么点银子, 拿来给义父买药是万万不够的。
义父不想连累郑绵绵，又满心挂念入了宫便再无消息的女儿，越发病重。郑绵绵每天只睡两个时辰, 什么活儿都做, 甚至主动去医馆做试药人, 但她仍然没有留得住义父的性命。
那是她从人牙子手中逃走后，第一次主动亲近男子。
义父粗糙的手抚摸她的脸颊，说好孩子，拖累你了。又说惦记身在宫中的婵婵，最终竟是死不瞑目。
郑绵绵大哭了一场，变卖了所有物品将义父下葬，随后便报名了新一届的选秀。她容貌生得好，年纪又水灵，本朝后妃向来多于民间选拔，只她是个死心眼的人，不知道给人塞好处，入宫好几个月了还在老老实实学规矩，打听不到姐姐下落。
直到林妃落水，在角落扫地的郑婵婵跳下去救她，把她捞了上来，才发现这位姿容华贵的女子便是自己要找的姐姐。
林妃入宫四年，因着性情温柔与世无争，皇帝对她很是不错，只可惜她虽不争，却仍有人瞧她不顺眼，暗中对她下手，再加上今日落水，太医诊治后便战战兢兢地说，这一生她怕是再无子嗣了。
她苍白着脸，却高兴地先与妹妹相认，得知父亲过世，姐妹俩抱头痛哭一场，便和好如初。
谁能想到林妃在听到自己不能生育后就有了新的想法？
她是不能生，也不想抱养那些令人作呕的女人生得孩子，可她的妹妹能生，不是吗？
她的妹妹最听话了。
可郑绵绵只是穿着宫女装便已十分美丽，若是尝到荣华富贵的滋味，与自己翻脸无情又该如何？林妃愁的整夜睡不着觉，直到她察觉出郑绵绵的异样。
她先是感觉恶心，随后又想，这是个绝佳的机会。
没人比她更了解郑绵绵了。
这个孩子，倔强、认死理，她连入宫都能把爹的牌位背来，可见其人重情义。但什么时候她对自己生出这样恶心的想法来了呢？她们可都是女子，同性结合，天理难容。更何况已经在宫中过了四年的林妃，早就把过去的自己忘得一干二净，她喜欢这样奢华的生活，厌恶甚至否定出身市井大字不识的自己。
就如她算计的那样，她真的什么都不用做，甚至言语都不需要，郑绵绵就会为她做一切她想要的。
林妃“无意中”让郑绵绵见到了皇帝，在郑绵绵心中，姐姐是爱这个男人的，可这个男人却爱着许多女人，他对每个女子都叫爱妃，因为姐姐身子不好，甚至很少来姐姐宫中。可姐姐看到他就很高兴，郑绵绵想要姐姐高兴，怎么样都行。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做出那等下作之事来的，对着一个男人，摇尾乞怜，请求他的临幸。可皇帝并非不知事之人，并不会在林妃宫中宠幸一个小宫女，那太打林妃的脸了。
于是郑绵绵谎称自己爱慕皇帝，求姐姐成全。
林妃泪流满面，心痛不已，却还是“迫不得已”答应了妹妹的请求。
有了林妃请求在先，皇帝不好拂她的面子，便纳了郑绵绵，封她做了个小小的贵人，让她可以住在林妃的偏殿中。
郑绵绵高兴极了，可她很快就发现，皇帝并不怎么喜欢自己。这怎么能行？皇帝不来，姐姐就不会开心啊。
她绞尽脑汁地去讨好去勾引去谄媚，皇帝果然来的次数多了，姐姐也经常笑了。可只是一年光景，她就被封了郑妃。郑绵绵害怕姐姐会觉得自己跟她争，哪怕姐妹俩说话时，姐姐总是包容她。她开始变得跋扈、任性、不讲理，每次看到姐姐因为变坏的自己苦口婆心，她就觉得快乐。
然后有一天，姐姐突然晕倒了，还吐血了！
郑绵绵守在她床边，所有人都知道郑妃是林妃提拔起来的，对她恩重如山。姐姐醒后，面色苍白，失落悲伤，却不肯告诉郑绵绵自己为何难过。郑绵绵抓了林妃身边的宫女用刑才得知原因，原来，又有人怀了龙种。
姐姐不能怀，她们凭什么能怀？！
郑绵绵并不喜欢阴谋诡计，所以哪怕义父病重，她也很听话，不去做坏事，而是凭着自己的双手挣钱。但在她被父母卖掉的时候，她也是个心机深沉下手狠毒，能够直接剜出人牙子眼珠逃走的女孩。
姐姐不能怀，就不许其他人怀。
每当看到姐姐伤感地叹息那些宫妃保不住孩子，郑绵绵便笑，姐姐就是太善良了，所以她永远都会保护她。
可姐姐实在是太想要孩子了，她日思夜想，都想要个自己的骨肉。
郑绵绵舍不得见她劳心伤神，便有了主意。
她的身子是好的，能怀的，只是碍于姐姐，每次都会服用避子汤而已。姐姐不争宠，她来替她争！凭什么她做梦都想得到的姐姐的爱，皇上得到了却不珍惜？他根本不知道这是多么宝贵的东西！姐姐想要，其他人就不许碰！
一时间，后宫嫔妃对郑妃退避三舍，盖因此人宛如疯狗，不许任何人跟她争抢。皇上政务繁忙，谁敢拿女子间争风吃醋的小事去叨扰？郑绵绵便成了后宫一霸，她敢骂敢打，豁得出去，也不在意自己的市井出身，大家都不敢同她争。
于是郑绵绵顺利怀上了。
她知道姐姐会对自己心软，不会在自己还在的时候抱走孩子去养，所以郑绵绵主动找皇上坦诚了一切，并指责他根本不配被林妃那样深情地爱着。可她又怕皇帝迁怒林妃，便又说了许多诋毁林妃辱骂林妃的话，听得皇帝龙颜大怒，拂袖而去前，命人将她禁足关押，待到产下皇子立刻打入冷宫，并将孩子抱去林妃宫中。
一切都跟郑绵绵想象中一样完美，她怕姐姐知道自己异样的情感，又盼着她知道。为她做这一切不求回报，又希望能被永远记住。她本想立刻寻死，又怕姐姐得知受到刺激，便在冷宫中苟延残喘了五年。五年里，姐姐总是偷偷派人递来口信，送来衣食。
可郑绵绵很少用，她想要自己快点死。
——她不知道，其实她如果吃了那些食物，穿了那些衣裳，会如她所愿，死得更快些的。
林妃也奇怪，她可不是真的一味让人欺负的傻子，她早逝的母亲是调香家族出身，只可惜没落了，但母亲的本事她却学得不错。入宫后，便是吃了亏，也能很快找回场子，那些蠢货，还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呢！
她亲手调的香，怎么这么久都没事呢？
郑绵绵死的那一天，林妃刚刚加重剂量。她目光温柔地看向冷宫，绵绵这么为她着想，甚至早早做好了送死的准备，她没有去害她，只是推了一把，仅此而已。
她命人去冷宫查看，那婆子正是寻常去送东西的，对郑绵绵的情况很是了解，前几天特别冷，就郑娘娘根本熬不过去！尤其是昨儿夜里下的这场雪，实在是太冷太冷了，冷宫漏风灌雨，郑娘娘怎么可能不死？
可她推门进去，却不曾见到个死人，而是趴在那儿看似无声息实则打盹的玲珑。
所有人心目中，林妃都是个温柔宽和怎么样都不会生气发脾气的人，她总是那么善良那么体贴，无论你做错了什么她都能原谅。只有林妃自己清楚，自己是个怎样的人。
她得知郑绵绵非但未死反而借自己的力出了冷宫，她相当惊讶，忍了又忍，为了不破坏人设，才憋到第二天才来见人。如今一见，只觉郑绵绵容光焕发神采奕奕，哪有半分将死之人的模样？最重要的是，她在对方眼中，再也看不到那种令人作呕的感情了！甚至郑绵绵还敢跟自己针锋相对！
难道说，她察觉到了什么？！
自己虽然没跟郑绵绵提过，但入宫的前四年，郑绵绵却是跟父亲生活在一起的，难保父亲不会跟郑绵绵提她会调香一事。片刻间，林妃大脑飞速运转，眼前的郑绵绵跟她印象中的判若两人，还说什么郑绵绵已死，自己是替郑绵绵活的……“休得胡言，这是皇宫，不是民间，妹妹慎言！”
玲珑见她还这样装腔作势，顿时笑道：“好吧好吧，我慎言，你就当我什么都没说过，那我现在再给你下战书好了。”
她拍了拍桌面，挑衅道：“这五年你心里很难受吧？心爱的男人宠幸了一个又一个女人，却偏偏对你无所觉，可这一回去哪里找个美貌忠心的妹妹来固宠呢？你看看你的脸，眼角已经生了皱纹，眼白如此浑浊，嘴角微微下垂——姐姐，你老了，你拿什么跟我争？”
龙女对自己的容貌非常注重，也非常自信，同时她也非常了解面前这个人类的心理。
就算不争不抢人淡如菊，也是希望自己能永葆青春的。
林妃爱皇帝，爱美貌，爱以后的光明大道。这些玲珑要全部拿走，没什么原因，就是看着挺不顺眼的。
当然她看郑绵绵也不一定顺眼，这个灵魂味道可以，却算不上极品，也就聊胜于无。玲珑对郑绵绵临死前的心愿毫不在意，更没想过去完成。
玲珑每说一句话，林妃就捂住自己的脸一部分。若是寻常人这样说她倒不会反应如此大，可眼前的是玲珑，是姿容绝世又傲慢的龙女，她蔑视林妃，比林妃蔑视郑绵绵更甚。
“别担心呀。”玲珑甜甜一笑，“咱们来日方长。”
林妃被她盯着看，不知为何心中十分恐惧，转身就要走，却被玲珑叫住：“喂。”
她站住，却不肯回头。
“五年了，你爹的牌位还在冷宫躺着，去把它收回来自己祭拜吧，毕竟那可是你亲爹。”
林妃听出玲珑语气中的嘲讽，暗自咬牙，一语不发的离去。
郑绵绵被打入冷宫，除了义父的牌位什么都没带，可荣华富贵享用不尽的林妃，除了一开始跟郑绵绵抱头痛哭了一场之后，就再也没祭拜过自己的父亲，甚至都没有问过郑绵绵一句父亲葬在何处。以她如今的身份，早可以将父亲迁葬到山明水秀的好地方，然而林父的坟前，却还是郑绵绵花了全部积蓄请人刻的石碑。
她在宫中还时常派人去义父坟上除草上香，身为受过恩惠被收留的义女，真是做的仁至义尽，然而林父的亲女，却一头扎进了富贵荣华之中，再也想不起泥腿子父亲了。
甚至于对林妃而言，那段出生于市井，每次为了几片菜叶跟人讲的口沫横飞的拮据贫寒的生活，是她的耻辱。
她更想要成为一位高贵优雅的后妃，别人提起她，再不会说她出身贫寒，而是称赞她雍容华贵，有国母的风范。
玲珑去到内殿，小太子见到她眼睛一亮：“你来了！”
又朝后面瞧瞧，“母妃呢？她走了吗？”
“你想她吗？想她的话可以去陪她。”玲珑也不拦着，更不吃醋，挽住了边上看书的皇帝的胳膊，“我跟你父皇一起玩就可以了。”
皇帝从书本中扭头瞥她一眼，玩？他跟她有什么好玩的？
小太子摇摇头：“母妃才不会陪我一起玩，我要你陪我玩。”
“好啊。”玲珑戳他小脑门，“你母妃不陪你玩，你才找你亲娘玩，难道在你心中你亲娘小土豆我就是个替补？别人不要的才给我？我怎么就这么可怜？！”
说完假惺惺地捂住脸哭起来：“嘤嘤嘤……真是白生你了！早知道那时候就让你在我肚子里憋死算了！为了生你我受了多少罪呀嘤嘤嘤……”
这倒是不假，为了给自己心爱的姐姐留个孩子，郑绵绵生产时几度在鬼门关徘徊，能平安产下小太子当真是不易。
小太子被她这哭给吓着了，围着她转圈却不知要如何安慰，最终只能求助地看向皇帝：“父皇……”
皇帝叹了口气，走过来，他看了玲珑一眼，心道这却是事实，无论她做了什么，她都是皇儿的生母，女子生产本就危险，她为了生皇儿，着实是吃了许多苦。
便将儿子拉到身边，细细同他说来。
他希望自己的长子能够理解母亲分娩的痛苦，由此学会感恩与爱。皇帝并不觉得身为帝王便要冷心无情，在他看来，会爱人的皇帝，才会去爱天下苍生，才能去爱社稷黎民。
小太子听得一愣一愣的，被父皇拍了小屁股又推了一把，就盯着玲珑的肚子出神，最终怯生生地摸上她捂脸的手：“很痛哦。”
“那当然了！”玲珑松开手，露出被泪水洗涤的无比清澈明亮的眼睛，“痛的都要死掉了！”
其实她根本没感受过这种疼痛，但不妨碍她把功劳揽到自己身上来。“我都这么痛了，你想跟人玩第一时间还不是我，居然想着去找你母妃……你、你真是个坏蛋！”
小太子也快被急哭了，他年纪还小，虽然聪慧，但成人的情绪如此复杂，哪里是他这么点的小豆丁能搞懂的？便急的口齿不清，险些被口水呛到。
皇帝就看着他们母子俩在那对磕，叹了口气。
眼看小太子真的要哭了，玲珑才松口：“……那好吧，谁叫我是你亲娘呢，我原谅你了，不过作为回报，你得亲亲我，我才能赶走所有不开心。”
小太子这回不害羞也不犹豫，吧唧一口亲上来，被玲珑搂到怀里，他也乖巧地当个小抱枕，趁着玲珑不注意偷偷摸了摸她的肚子，“我这么大，在里面的时候一定很痛，小土豆，你真好。”
他对亲娘的喜欢已经不能用言语形容了，虽然这样不好，可小太子还是觉得，自己可能要对不起母妃了，因为比起母妃，他更喜欢自己的亲娘。
也更愿意和亲娘在一起。
“你在里面的时候，一开始只有这么点大。”玲珑比了比拇指跟食指。
小太子瞪大眼：“我怎么会只有这么小！”
说完又狐疑地问，“那我是怎么进去的？谁把我放进去的？”
玲珑意味深长地看向皇帝，皇帝本来津津有味地欣赏他们母子玩闹，话题突然抛到自己身上，还是个根本无法解释的话题，他看着儿子那双天真的大眼睛，还有玲珑狡黠的笑，堂堂帝王自然不能丢了面子，便正色道：“父皇跟你娘睡觉时把鞋子放在床头，第二天你就出现在你娘肚子里了，然后慢慢长大，就是今天这个样子。”
小太子不敢置信，“我、我是鞋子精吗？！”
他觉得非常伤心，因为从有记忆以来，大家都说他是最尊贵的小太子，是未来的皇上，没有人身份比他更高，所有人都喜欢他——但这样可爱的他，居然是只鞋子精？
他很委屈，又问：“那、那我是谁的鞋子？把鞋子塞进小土豆的肚子里，小土豆不会痛吗？”
皇帝：……
他恨，他为何要随口胡诌，现在怎么圆？？？
看好戏的人换成玲珑了，她幸灾乐祸地跟着问：“是啊，那天晚上我睡得沉，小地瓜是怎么到我肚子里的我都不知道呢。”
皇帝：……
在儿子求知若渴的眼神中，他灵机一动，道：“那天晚上父皇也睡得很沉，并没有看清楚。”
小太子顿时垮下双肩：“这样啊……”
他还是很悲伤自己是只鞋子精的事实。
皇帝暗自松了口气，一跟玲珑视线对上，她就笑着看他，看得他几乎要恼羞成怒，赶紧过去把一大一小都捞起来，“好了，你们都该午睡了，下午还有事情要做。”
小太子沉浸在悲伤中睡去，等他呼吸声逐渐平稳，玲珑的身子才抖起来。一开始只是颤抖，后来抖的太快，皇帝无语地看着她的背影，把她扳过来，就看到她一双小手捂在嘴巴上偷笑，笑得太可爱了，让他气不起来。“你还笑，若非你提起这个话题，朕怎么会如此尴尬？”
玲珑笑得停不下来。
皇帝又说：“日后你也要注意些，不要什么都在皇儿面前说，他年纪小，爱刨根问底，这些问题朕……不许笑！”
见她还是充耳不闻笑得眉眼弯弯，皇帝忍无可忍，低下去拉开她的小手就吻，把从她身上学到的尚且带着青涩的吻技都施展出来，两人唇舌交缠，各自气喘，他才盯着她的眼睛：“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跟朕说？”
“没有啊！”
“真的没有？”
“真的没有。”
皇帝捏她脸蛋，“若是有，最好早些说，好孩子是不会说谎的。”
玲珑才不会被他这种似是而非的语气吓到，“那我要当坏孩子，你喜欢坏孩子吗？”
皇帝道：“朕喜欢好孩子。”
“骗人。”她搂住他的脖子咬他，“你分明就喜欢我这样的坏孩子。”
被吻住的一刹那皇帝想，她可真是个不折不扣的坏孩子。
可他是真的喜欢。
喜欢的不得了。
哪怕作为帝王，人生中也从未出现过这样鲜活的人，无法无天，胆子大的不行，一时叫你恨得牙痒痒，一时叫你情迷意乱，无论她做错了什么，都能被原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