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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片龙鳞（四）
见玲珑只顾着跟小太子亲热, 竟似完全没有看见自己, 林妃垂下眼。小太子红着脸蛋儿扯扯玲珑的手指：“我今天下学的时候母妃来接我, 我就跟她一起来了。”
不知为何, 无论是皇帝还是小太子, 都没有再说话，玲珑的手还捏在小太子软嫩的脸蛋上，这会慢慢抬头，目光挑剔, 上下打量了林妃一番：“林妃娘娘到这儿来，有何贵干呐？”
林妃柔声道：“本宫想着皇儿身子尚未好利索, 有些担忧，才去上书房看他。又听说你在这儿，你我也是多年姐妹——”
“我可没有你这样的姐妹。”玲珑笑, 跟小太子蹭了蹭脸, “我天生丽质可还是个少女呢, 是吧皇上？”
这个皇上最有发言权，毕竟享受到福利最多的人就是他。
皇帝清清嗓子，“好了，既然林妃来了，便留下来一起用膳吧。你也是，还在地上蹲着像什么样子，快些起身。”
前一句是对林妃说的, 态度自然端正, 后一句却是对玲珑说的, 有着皇帝自己都没意识到的亲昵。亲疏远近，用耳朵就能听出来。
林妃自然是应下了。
四人上了桌，林妃便亲自取代了大太监的职责给皇帝侍膳，她跟皇帝都是重规矩的，小太子耳濡目染下，正式场合也很能拿得出手，玲珑却不然。她想吃哪道菜自己就会去夹，喜欢的一直吃，不喜欢的就碰也不碰，喜好非常明显。
甚至她还自己尝过一道菜觉得味道不错后夹给了皇帝跟小太子！
林妃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她忍了又忍，终是没忍住：“妹妹，你这样于理不合，本宫能明白你想要同皇上与皇儿分享的心意，可咱们毕竟是皇家，有公筷在这里，不需要——”
“你喜欢的吧？”玲珑没搭理她，问的是小太子。
她早就瞧见了，这道蜜汁鸡翅小太子就只吃了一只便没再动，而是乖乖地每一样都吃些，每一样都吃不多，看不出更偏好什么，也看不出厌恶什么，可小眼神儿却总是朝蜜汁鸡翅上瞧，眼巴巴的小可怜样儿，自以为掩饰的很好，根本躲不过资深美食爱好者龙女大人的眼睛。
小太子抬眼看她，玲珑放下筷子揉他呆毛：“我说可以吃就可以吃。”
他这才低头咬了一口，满足地眯起眼睛。随后玲珑才笑着看向林妃，“这是我怀胎十月辛苦生下的孩子，虽然很感谢林妃娘娘帮我照顾他五年，可说到底，我才是他的生母，血浓于水的关系，难道我还会害他不成？你说什么于理不合，这理是谁定下的？无论是谁定下的，皇上在这儿，太子在这儿，都有权力更改，难不成在林妃娘娘心里，这理比皇上跟太子的喜好更重要？”
她这样牙尖嘴利，实在出乎林妃意料，林妃几乎反应不过来，呆呆地看着她，半晌才想要解释，皇帝却大手一挥：“她说得在理，皇儿喜欢吃什么便吃什么，无需注重那些繁文缛节。爱妃平日里注重规矩是好事，却也要分得清轻重缓急。”
不说玲珑的话对不对，看小太子那高兴的样儿，皇帝也知道他是真心喜欢，但碍于礼数又不能主动要求再吃，毕竟父皇母妃还有亲娘都在，难免不礼貌。
皇帝快三十了，膝下只有这么一个宝贝儿子，自然宠着疼着，一道蜜汁鸡翅而已，若是小太子喜欢，顿顿都吃也无可厚非。
林妃温顺道：“是。”
说话间，又看了玲珑一眼。
这一眼毫无异样，仿佛无论玲珑说什么，她都能包容和理解。
既然她脾气这样好，别人不管做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她都能接受和原谅，那么，玲珑想，如果自己再提出点要求来，在皇帝和小太子父子俩面前，林妃不会拒绝的吧？
果然，林妃全程都在关照皇帝跟小太子吃好了没有，同时也兼顾玲珑，即便玲珑之前对她态度那样轻慢无礼，她也仍是脾气极好，面上带着温柔的笑，眼睛里像是有星星，看着皇帝的目光满是柔情，对待小太子也是十分慈爱，边上的宫人们都在心中将两位娘娘暗中比较，怎么看都是林妃娘娘更善良更美好。
唉，只可惜林妃娘娘太过平常心，从不与人争斗，人淡如菊不谙世事，若是林妃娘娘也想要宠爱，怕没有其他人什么事儿呢！
待到用完午膳，玲珑当着父子俩的面叫住林妃：“林妃娘娘，我有件事同你说，不知你可愿一听。”
林妃自然是愿意的，她这人就是这样，无论是谁跟她说多少废话，她都能认认真真地听，然后做出自己最大的努力去帮忙。
可玲珑要的是小太子的抚养权。
她是这样说的，“……如今我已出冷宫，孩子毕竟是我生的，我错过了他五年的成长，不想再错过接下来的，所以，如果我想要孩子跟我生活，林妃娘娘不会不答应吧？毕竟你是这样的善良，这样的体贴，这样的懂得为他人着想，又怎么忍心分开一个可怜的思念孩子的母亲跟她可怜的没有母亲陪伴的孩子呢？”
皇帝完全成了背景板儿，两个女人在这儿就没他什么事了，他全程坐在边上，就是想插嘴也都被玲珑给瞪了回去。至于小太子……太小只更是没有发言权，只要乖乖听着母妃跟亲娘唇枪舌剑你来我往就行。
说唇枪舌剑有点不恰当，毕竟这是玲珑单方面的狂喷。
自然，哪怕是喷人，她也保持着最完美的一面，只看着她燃烧着火焰的美目，皇帝就一阵不受控制的心驰沈荡。
林妃的唇动了动，她没想到郑妃会提出的要求是这个。毕竟五年前，亲自逼着她养育孩子的人是郑妃自己。她很想说不愿意，却知道自己不能说出口。
因为玲珑说了啊，谁都知道林妃娘娘是最最善良最最体贴最最懂得为他人着想的大善人，人家亲生母亲想要把孩子带在身边抚养，又有什么错呢？
可是林妃在小太子身上花费了五年的心血，叫她白白拱手，内心如何甘愿？
玲珑冷眼瞧着林妃红了眼圈儿，似是很舍不得孩子，此人瞧着也是个大善人模样，人人交口称赞，就没人说她一句不好。稀奇的就在这里，世上真的存在完美的人类么？玲珑见过无数灵魂纯净洁白的人类，可无论灵魂再怎样美好，也不可能得到所有人的喜爱。
伺候林妃的宫人，与林妃有竞争关系的宫妃，身为夫主的皇帝，作为儿子的小地瓜……偌大的皇宫少说也有几万人，太监宫女侍卫主子们……居然都一致认为林妃是难得至善至纯的人物！
她从不害人，从不嫉妒，从不生气，甚至从不大声说话。于是她一路从小小秀女摇身一变为一宫之主，人人都说是好人有好报。
好人的确应该有好报。
但是。
玲珑拈起一颗大枣在掌心把玩，要吃不吃，她有一双能看尽一切的龙之目，她所看到的属于林妃的灵魂，是黑色的。
林妃自然不用去害人，不用去争宠，因为有人帮她把这一切都做了，为她铺好了一条毫无障碍的康庄大道，林妃只要不摔跤，平安走到终点就行。最有趣的是这铺路的人临死前还想要林妃成为皇后一生无忧——玲珑觉得，还是算了吧。
她虽然号称荒海第一慈善家，但荒海也只有她一条龙不是？
做与不做都在她。
林妃怎么可能舍得把小太子还给她呢？这可是皇帝目前唯一的儿子，早早封了太子，就生得俊秀可爱，天资聪颖。哪怕日后皇帝还有其他子女，也不可能有人越得过小太子的地位——最重要的是，林妃不能生，她只能抓住这个孩子，因为只有小太子才是她成为皇后的关键，是她这一生叱咤风云荣华富贵至关重要的转折点！
可她偏偏又十分爱面子，玲珑发现人类有个很普遍的弱点，那就是虚荣。林妃被人夸活菩萨久了，自己也觉得自己人淡如菊与世无争，如今的后宫，确实没什么人能与她争锋，她不再需要一把利刃，也不能让这把利刃悬在自己头顶，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有些秘密，是永远都不能被揭露的。
林妃许久没出声，就连小太子都觉得不对了。
这也得感谢林妃。
她致力于做个完美的人，教育小太子时，因着郑妃在冷宫，便百般叮咛不能忘本，说那是他生母，他应是要同生母生活，若是有朝一日生母得以自由，他要孝顺要听话——说这些的时候林妃是真心的，因为她很清楚郑妃决无再出来的机会！下雪那晚，她听说郑妃未死，便以苦口婆心的态度劝说小太子去见她，在她的计划中，事情本应是这样发展……
郑妃性情孤僻傲慢，为人狠毒刻薄，小太子怀揣对生母的美好幻想去见她，定会被打击的丝毫不剩。皇帝疼爱太子，便不会饶她，郑妃毫无悔过之心，定会被赐死，郑妃一死，小太子便有了记在自己名下的理由，为了给小太子个名正言顺，皇上必定会封自己为皇后，那样的话她就什么都拥有了！
本来确实应该是这样。
见到小太子跟皇帝的郑妃形如枯槁口出恶言，恨不得将时尚一切恶毒的话语都说出来攻击父子俩，小太子浑浑噩噩受了大惊，再加上风寒未好，冷宫凄凉恐怖，郑妃披头散发怨气四溢，活生生将小太子吓晕了过去，发了数日高烧！
皇帝大怒，对郑妃是小太子生母的顾忌彻底消除，命人赐死，待到小太子烧退初醒，竟是忘了先前冷宫一事！他年纪又小，皇帝便让林妃装作他的生母，为了让小太子身份更高贵，过没多久，便顺理成章封了林妃做皇后，此后帝后一生相敬如宾，林后性情温婉柔和，是不折不扣的贤内助，病逝之时，皇帝大恸，太子披麻戴孝三载，民间更是供奉她为香火娘娘，流芳百世，得了无数赞誉。
这也是郑妃最想要实现的愿望。
玲珑吃掉她之后觉得实在是扯淡，当然她可不是说自己是什么正义使者，也不是要给郑妃伸冤什么的，人家郑妃自己都甘之如饴呢，被利用的乐在其中还不知道自己被骗了，一心想要林妃好。
可玲珑看林妃不顺眼啊！
郑妃的心愿她才不打算完成，不过是个被她吃掉的灵魂，毫无价值可言，心愿什么的，龙女愿意看重的时候才有分量，不愿意看中，就没有意义。
她之前这一觉睡得有些久，便想着来人类世界玩一段时日，谁叫林妃撞枪口上了呢，活该倒霉吧。
许是太过寂静，林妃终于意识到自己失态，她快速眨了几下眼睛，想要显得不那么慌乱，道：“……本宫明白妹妹思儿心切，只是皇儿——”
“嗯嗯~”玲珑发出鼻音表示否定，“他是我的儿子，并没有记在你名下，你不该称他为皇儿，也不该让他叫你母妃。小宝贝，记住了吗，以后要叫林母妃，就好像你叫其他母妃一样。”
小太子想起母妃——不，林母妃跟他说过要听生母的话才是乖孩子，就乖巧点头，叫了一声：“林母妃。”
他其实有点坐不住了，女人间的暗涌他看不懂，只想着小土豆亲娘说好了要跟他一起玩游戏，他下午还要去上书房呢，不想再浪费时间了。
林妃身子颤了一颤，险些没站稳。“皇儿……”
玲珑扭头看向皇帝，冲始终是个背景墙的皇帝粲然一笑：“皇上，你带儿子玩儿去，我有些话想跟林妃姐姐单独说，女人家的事儿，你可不要听。”
皇帝也觉得自己在这里是多余的，这明明都是他的女人，可不知为何他一句话也插不进去，而且不管他说没说话，好像除了林妃会给回应之外，另外那个没良心的是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林妃就眼睁睁看着皇帝听话地抱着小太子走了，临走前玲珑还指了指自己的脸颊，这什么意思小太子知道，他指挥着父皇靠近亲娘小土豆，在小土豆水嫩嫩的脸蛋上吧唧亲了一口，留下一坨口水印。又得了小土豆的一个吻，这才心满意足地让父皇抱走了。
林妃吃惊地看着母子俩互动，“你、你这也太荒谬了！”
那可是一国储君！日后的皇帝！怎能像个孩子般亲来亲去？！
“得了吧。”玲珑单手托腮，另一手无聊地在桌上画圈圈，“在我面前你还装什么呢？”
“你在胡说什么？”林妃不敢置信，“这五年我派人进去多少次叮嘱你，要谨言慎行、要懂事不要吵闹——”
“可是你太了解我了，你知道的，你越是叮嘱我安分守己，我越是为你感到不公感到愤怒，见到皇上跟小太子，便恨他们不懂你一番苦心，糟蹋我求而不得他们得到却不珍惜的真心——”玲珑停止画圈圈，抬眼瞥着林妃，“你明知道，我会触怒他们，我也许会被赐死，孩子心中会永远留下阴影，从此后只认养母，不知有生母。”
林妃像是不认识她一样盯着她看：“绵绵——”
“别叫我这么恶心的名字，你给我取的名字我早就丢弃不要了，请叫我玲珑，谢谢。”
“你怎能说出这样伤人的话？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你好，你……”
“都说了，别再装了。”玲珑受不了林妃总是要谈旧情，“你要是装，我倒是也想看看，等皇帝彻底爱上我，封我做皇后，小太子眼里心里也只有我这个亲娘，所有人都同情你可怜你的时候……你可以留到那会儿再装，放心，很快的。”
林妃瞳孔一缩，玲珑看她这样子就知道自己是对的，顿时很不雅地翻了个白眼：“不过一个男人而已，你是他那么多女人中的一个，喜欢不去抢，非要装出一副不争不抢的模样，何必呢？你看，我睡他不是很容易？昨儿个刚从冷宫出来，勾勾手指头，他就能跪在我面前舔我的脚，很难么？”
言语间竟是把皇帝当做了玩物，林妃终于脸色铁青：“不可胡言！”
“这就叫胡言？”玲珑气人本事向来一流，盖因她知道对方最脆弱最不能触碰的地方，一字一句字字扎心句句见血，专挑最令人难受的说。“我在床上叫他喊我做姐姐，他不也喜滋滋的喊了？啊，今儿晚上我准备跟他玩个不一样的花样儿，你不知道吧？皇上他在床上可真跟条死鱼一般，活太烂了，我得好生调|教一番才能见人，他的腰可真是敏感，轻轻一戳……”
她动了动手指，做了个戳的动作，随后捂嘴娇笑，“就颤的跟什么似的只知道求饶了，瞧着人高马大的，也不是个雏儿，睡过那么多女人，愣是跟个没感情的打桩机一样，我可不喜欢。”
“住口！”
玲珑笑意更浓：“这就生气啦？他还没爱我爱的发疯，你就开始吃醋了？只可惜啊，这回可没有人帮你争宠，没有人帮你除掉受宠的妃子了。”
因为那把利刃，化为柔软的飘带，缠住了皇帝的心。
林妃听着玲珑的话，恨不得将耳朵捂住，她的手掩在袖中轻颤，“休得胡言乱语，本宫从未有你说过的那种想法，本宫安分守己，皇上愿意来看本宫，本宫就很高兴了。”
“光是看你就高兴了？这么容易满足？都不睡他的吗？不帮他生个孩子吗？那可真是太可惜了。”玲珑啧啧叹息，“我就不一样了，我人美声甜，他可迷死我了，说不定我还能再给他添个女儿，凑个好字，你到时候可别羡慕。说起来天这么冷，你就站在这儿，不大好吧？本来就寒气入体，连承宠都难，可怎么给皇帝生儿子啊！”
说完又拍拍桌子，“瞧我这记性，林妃姐姐早已不能生了，要不然，怎么会叫我入宫，借腹生子，再杀母留子呢？”
她全都知道！
林妃噌的一下站起身，像是见到什么怪物一样盯着玲珑：“你、你……”
“我怎么了？”玲珑摸摸自己吹弹可破的脸蛋，颇为漫不经心，“你就不好奇，明明这五年，送来的衣服也好食物也罢，都掺杂了药性相冲的熏香，按理说早该把一个打入冷宫吃不饱穿不暖的女人掏空了，那个女人应该瘦的只剩一把骨头时日无多，天又这样冷，你连让人送去的炭盆里都加了香，让她死不过是弹指一挥间。”
“唉，可这人，怎么就没死呢？非但没死，还更好看了。”
玲珑想到林妃心里是怎样七上八下就好笑，不过这人能用五年一点点使毒香吸走郑妃精血，逼得她精神崩溃越发疯癫失常，还真对得起她灵魂的颜色与浓度。
就这还是人人称颂的不争不抢人淡如菊。
玲珑不饿的时候挑嘴得很，懒得吞噬这样不够美味的灵魂。
“答案很简单。”玲珑站起身，一步一步朝林妃走近，“郑妃是死了，死的很惨，临死前还想着要你好，我觉得她这个心愿非常值得满足，于是我替她活了，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你若不是把她也骗得团团转，她不会有这样的心愿，我也不会知道。我不知道，就不会来。我来了，你就完蛋了。”
因为她非常喜欢看到别人过得不好，而且非常喜欢夺走别人最想要得到的东西。
郑妃害怕林妃看出自己的心思，便总是装出一副傲慢的态度，可谁知道，这两人却是自小一起长大的好姐妹呢？郑妃爹娘为了银子把她卖掉，她性子倔强，又因着年龄小，人牙子没着重看管，还真叫她逃了出去！
这一逃，遇见了林妃父女，林父为人宽厚，便收留了这个孤苦无依的小姑娘，认作女儿。他的独女林婵婵也很照顾这个妹妹，还给妹妹起了个名字，叫郑绵绵。
一个故事的开始，总是极尽美好，于是破碎的时候，就更让人无语凝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