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无极长乐,逝者永生
这事情他也是听将离有一回酒后提起,据说那个时候的乐熹还没有承北方鬼帝的君位,范无救的性子也没有如今这样收敛平和,就连彼时的白无常都另有其鬼。
就这么一个无职无权的状态下,又在将离的百般告诫中,乐熹自认为已是非常客气中肯的问范无救:“你日日这样一身黑不溜秋,下了值也不换,究竟是因为瞎还是因为懒?因为我觉得你不至于傻到认为它很好看才一直穿。”
谢必安说不清楚换做今日若有鬼这样对范无救说话,他是一笑而过还是就地斩杀。但当时的范无救拎住乐熹的头发就来了个一刀切。
这件事,让乐熹咬牙切齿的恨了范无救整一万年,其怨念之强,竟连牧遥的忘魂汤也洗礼不掉。缘何至此,就要谈到乐熹的第三大特点:爱发如命。
其实从前头的事例中不难看出,乐熹是一位非常爱美的男鬼,再加上他那张长睫毛尖下巴的妖精脸,本就是个适合往死里打扮的好材料。
但他这八尺的身子从上到下,最叫他自恋到丧心病狂的,还是那一头铺了满肩满背,又云瀑似的垂挂到脚踝的红发。
那红是红莲业火的赤红,是彼岸花海的艳红,亦是阴山无极的猩红。
不束冠,不戴帽,不系绸,不别簪,那一拢发丝整日里就这么雾也似的飘荡在他身后,既是乐熹心目中头号的宝贝,又是旁人想也不要妄想的禁地;既是他纵横阴间两万载的标志风情,又是他一辈子看不起所有人的自信来源。
然而就这么一个对乐熹而言比命还重要的东西,它曾经被范无救当着它主人的面手起刀落过。
这个故事告诉了我们什么?
这个故事告诉了我们在阴间这块地盘上,最狠的永远都是无常爷。
谢必安喝干了那壶莓子酒,两片薄唇也染上淡淡殷红,停了一停问他:“怎么样,按他这个性格你觉得我送什么好?”
说实话,除了将谢必安自己送出去,周缺想不出任何一件可以让乐熹满意的礼物。
他挠了挠头,算是体会到了方才饭桌上的那份惊悚。
“您说按北帝这样的性格,他怎么会成亲呢?还有可能是娶一位姑娘?”
谢必安摇头:“按说乐熹再胡闹放肆也该知道规矩,不论是男鬼女鬼大鬼小鬼,即便是鬼帝,即便是阴帅,倘若破坏了这个规矩,阿离也是不会留半分情面的,这事情她亲口警告过我们,乐熹这样爱玩爱乐的性子总不至于嫌自己的命长罢?可若如此说来,必然便是遇着真爱了。”
他抿了抿嘴:“可乐熹有一天会遇见真爱,且这个真爱还有可能是个姑娘这个说法,就像阿离忽然有一日告诉我们她会嫁做人妇一般,会让人感觉毛骨悚然。”
周缺疑惑:“我听遥遥说阿离曾经有一回差点就嫁做人妇了呀,怎么会也…嗯…”
谢必安只笑了笑:“你觉得你这些日子也算看过听过她很多事迹了是不是?周缺,这只是冰山一角,倘若你真能在这里留一千年,或许到那时你会稍微明白我这句话的意思。”
好吧。那些看起来他现在很难去理解的东西,就留到以后吧。
周缺将心思重新放回到选礼物这件事上,绝望道:“听起来似乎只要阴间有的,而他又喜欢的,大概已经都属于他了。”
谢必安微笑:“你这句话倒说的很准确。”
周缺自觉惭愧,刚想寻个理由走为上策,脑子里就一阵灵光乱闪,他想到适合乐熹的礼物了。不,是他想到会让乐熹满意的礼物了。
他按捺住满腹热情,小心翼翼又神秘兮兮的将这个大胆的想法分享给了谢必安。
谢必安初听一怔,再思一惊,最后一深想,搂着周缺的小肩膀目露奇光道:“你可真是个人才,不仅无救喜欢你,现在我也喜欢你了。”
周缺羞涩:“我也只是个想法,究竟能不能行还得看阿离。”
谢必安拍拍他的肩,满脸借尸还魂般的璀璨光芒:“我相信阿离不会拒绝帮我这个忙的。”
“那我能不能夹带一点点私心?”
“嗯?”
“就是…和遥遥嘛…”
谢必安后知后觉的哦了一声:“这没有什么问题,阿离还是很宠她的。不过我倒没有想到你这么上心她。”
周缺低了低头:“当然上心的。”
谢必安笑笑,松开手:“嗯,挺好的。”
这好像不太像挺好的语气,周缺一抬头:“怎么了必安哥?”
“没怎么呀。”谢必安呵呵一笑,摇了摇酒壶,做出一副准备回房的姿态。
周缺却是不肯放行:“到底怎么了您就跟我说吧,我真是不明白为什么每回提到我和遥遥的事,不管是阿离还是无常爷都是一副奇怪表情。”
谢必安抬手捏了捏眉心,嘴角勉强挂着笑:“你想多了,无救的表情从来都是奇怪的,阿离又日日醉着,他们…”
周缺没说话,只一双眼睛就这么看着他,坚定到甚至看上去有点强大。
谢必安叹了口气,在这样恍惚一瞬的错觉里投了降:“周缺,牧遥不是一个适合喜欢的人。”
他愣住了。
往常他每每想要知道些什么事,除了同样爱好八卦的牧遥,就数谢必安最是温柔好说话,基本经不住他几轮纠缠便都答了,可虽然如此,他却不是个会轻易在背后诋毁女孩子的人,谢必安对每个女孩子都尊重都礼敬,偶尔开一开玩笑也必是相熟之人。
他既问了这句话,便已做好了准备听到一些不会喜欢的回答,譬如牧遥根本不喜欢他这样的鬼,譬如牧遥其实心里早就有意中鬼了,甚至是她其实根本不喜欢男鬼。
可他没有想到谢必安会对他说,牧遥是一个不适合喜欢的人。
他心中隐隐已有了些怒意,嗓音干哑:“这是什么意思?”
谢必安看上去有些无奈:“我没有说她不好的意思。她是个挺好的女孩子,虽然有些过分沉溺于研究稀奇古怪的汤药,又常常逼鬼差尝汤,骗新魂试药…”
“这些我都知道。”周缺偏过头,打断了谢必安的话,“我不在乎她这个,她喜欢研究那些就尽情研究好了,我可以帮她一起研究。”
“那她需要源源不断的鬼为她试药呢?你也能天长地久的去做她的试药人吗?”
“我可以。”
“就算是有朝一日她要给你试忘情的汤,你也可以?”
“……”
岁月匆匆,使生者死,使死者生。
后来的周缺没有想到他会在地府度过了那么漫长的一段时光,但那么多年里的那么多事中,他始终也没法忘记那一年的极乐大宴。
不管是那场万鬼千魂的极致狂欢,还是精彩纷呈的比武大会,抑或只是简简单单的与那位神君的初见,百年过,千年过,他始终不曾忘记。
生命轮回,浩荡不息,此时缘尽,彼时缘起。
今天的周缺是朵不一样的烟火。
自晨起便被两名冥宫里伺候的鬼丫环拖去洗涮打扮,半个时辰后,他半束长发头戴小冠,一身崭新的火焰纹长袍,人模狗样的立在了范无救身后。
不仅他,今日从孟婆庄的一堆大孟婆小孟婆,到天子殿的十位老阴判新阴判,再到无量、千眼、无相、穷恶四位领兵的鬼将,乃至这阴冥中域各殿监察使、掌阴使和鬼王们,全都如此。
半束发、戴小冠、各式各样的新衣裳、一视同仁的火焰纹。端的是,精精神神,神神经经。
就连范无救这样千八百年也不会换一换着装风格的鬼,都被迫严严整整的束起了长发。
不过不同于周缺身上的火焰纹,范无救虽还是一袭墨色的紧身袍子,却用金丝自袍底向上到腰际都满绣着盛放莲花,袖口、领口和腰封则是滚烫的火焰莲花,看上去真是华丽又耀眼,威风又危险。
同样可配一身火莲纹的,除了范无救,自然还有谢必安。
谢必安倒是常常束发没有什么不自在。他身上长袍是同范无救类似的款式,颜色却是洁白如雪。不同于范无救身上的金莲张扬,谢必安的衣服上是用黑金色的丝线绣出的一大片墨莲。
那丝线是用一种名为鸦心石的东西耗百年力气磨成细末浸泡染成,而鸦心石自地府成立至今,将离也就寻到了拳头那么大的一块儿,全用在了谢必安的这身衣服上。那不是珍贵二字可以尽言的。
雪色长袍披在修长挺拔的身躯上,开出墨莲朵朵,今日的谢必安就是一抹行走在水墨画中的人间绝色。
至于眼下这片硕大无边的黑云之上,那位绝对的主角,将离青丝挽起,头戴冠冕,眉心烙着红莲,妆容一丝不苟。
似乎除了那一夜的业都惨剧,周缺从未见过如此火红的颜色,耀眼到就好像将离那一身的帝袍都是拿了红焰织成,滚着金边,娇娆身姿仿若一簇永燃不灭的业火,面容艳丽而炽烈,璀璨如骄阳。
今日的将离,真正是个冥王,是个大帝,是个一眼扫过去,周缺就想跪的君主。
北帝乐熹筹备多时的极乐之宴,周缺自入地府便听闻的阴间第一大盛事,终于在今日开启了,而作为东南西北和各大散碎城池势力中地位最高的地府大队,将离自然是要压轴到场的。
冥帝出行,万鬼相随,浩浩荡荡,威仪万千。
周缺朝这景象感慨了两声,又一次偏头去看他的小姑娘。
今日的牧遥解开了辫子,背后是一头垂到小腿的卷曲长发,看上去柔软而有活力,朱红的窄袖短衣下是一条奔放的小短裙,不同于往日孟婆庄里干活时的茶色布衫,很有几分味道。
周缺嘿嘿一声傻笑:“你穿红衣好看极了。”
牧遥小小翻了个白眼:“上回我穿白衣你也这么说来着。”
“都是真心话啊。”
“可是一点创意都没有。”
“……”
牧遥看他抓耳挠腮了半天也说不出什么有创意的,放弃了:“你见过的世面还是太少。不过没关系,你很快就要真正见世面了。”
牧遥说的不错。
那一日的境况,他后来回忆了好几遍。
中域的地府大军虽都一个个崭新了面目,看起来精神抖擞,却都还保留着作为冥王近臣该有的威严和仪态。但显然四方阴土的封臣便没有这般顾忌了。这其中又以北境的极乐城为个中翘楚。
据冥宫里那几本残破不堪的史书记载,这阴间北境罗酆山下的那块地方,原不叫极乐城,而是酆都城,很多年前就是阴间最繁华富庶的地方。至于为何后来改叫极乐城,不必多说,自然是某位风骚鬼帝的功劳。
而这一城享乐至上逍遥无极的阴鬼们,自是在这一场全境瞩目的盛事中将看家本事发挥到了极致。
不管男男女女,鬼鬼妖妖,自极乐大宴开启的那一日,全城但凡能走会动的东西,都会竭尽全力的好好打扮自己。
他们身上擦着香脂,头发抹着金色或银色的油膏,还要用血石研磨出的染料在身上画出代表极乐城的彼岸花图案,有的描在眉心、有的画在锁骨、还有勾勒在后颈、手腕和掌心上的,身体的每一个部分都是他们可以大胆展示其动人风姿的画布。
至于他们的那张脸,那只能是恨这颜色不够用了。
据牧遥回忆,极乐大宴一回回的办下来,北境极乐城的宴会妆已从最初的五彩妆,发展到上一回大宴时期令人叹为观止的九彩妆了,她无法想象这一回的极乐宴,这帮丧心病狂的鬼们又会将自己的脸折腾成什么样子。
根据后来的所见所闻,这个问题的答案是:金面妆。
当地府大部队行到极乐城外万里时,众鬼眼中顿时跃入一抹快要亮瞎双目的金光。
那是由北帝带领的四方万鬼前来接驾。当仁不让的,自是北帝乐熹领着他那群小骚男挤在了最前头。
他的头发上精心的擦上亮金的油彩,光明之下,一头长发是美丽到炫目的金红色,柔柔软软的飞舞在他背后,又从脖子到右肩用掺了金粉和香露的红油彩勾了满满一片开到荼蘼的彼岸花。
至于他脖子上戴着的那个东西,后来周缺才知道,那是北境传承多年的鬼帝冠冕,被抵死不肯戴在他宝贝头发上,顺便嫌弃老气难看的乐熹随手丢进了将离的业火里,说是要融了重做,结果做的纤细而精巧,戴在脖子上,成了项圈。
可那日与这位传奇鬼帝的初见中,除了那标志性的漂亮头发,最叫周缺瞠目结舌的还是乐熹一身纯金色的长袍,细看才发现那是用一层层柔软又细小的金羽织成。
这种金羽不腐不朽,万年闪耀,并非阴间所有,乃是将离从前在仙界带回来的稀缺材料。
显然,她没有想到乐熹将它们一股脑穿在了身上。
将离看着眼前这个衣襟半敞,一个叩拜大礼也能行出千般媚态万种风情的小骚货,终究没能忍住一声笑:“乐熹,你知道你很像一大块融化的黄金吗?”
小骚货闻言却没有立刻发作,把将离连带她身后百鬼的装束从头到脚的批评一遍。他满脸骄傲的仰着尖下巴,微微一笑:“我家小月牙说她们那个世界以金色为美,这个样子她觉得最是好看。”
范无救挑了挑眉:“所以你自己也知道其实这样很难看。”
乐熹抬起根手指,拨弄了一下长发,朝他千回百转的翻了一个白眼:“这种为了爱情的感觉,你们这帮没人要的单身鬼是不会懂的。”
要不是当着四方万鬼的面,将离大概会直接喝口茶喷他一脸。
但当下他们这帮帝君阴帅的却还需要再维持一会儿表面的和平。乐熹说完那话,又朝范无救哼了一声,走上前挽过将离的手,转过身。
转过身,目力所及,浩浩荡荡。
这样的场合,周缺没有资格说一句话,他只牢牢的跟紧范无救的脚步,满心震撼的看到那仿佛绵延无极的极乐大道上,万鬼千尸,尽皆跪伏,满面癫狂般高举右臂,嘶声大吼:“吾生即吾死!吾死即吾生!无极做长乐!逝者得永生!”
吾生即吾死,吾死即吾生。茫茫人世,浊浊阴冥,毁我光阴,夺我魂灵。浮梦万千,不渡天命,无极长乐,逝者永生。
逝者永生,逝者永生……
那大吼声排山倒海响彻阴冥,癫极狂极,一瞬间燃沸了苍穹。
周缺知道他是该同万鬼一般跪伏,那礼数今早冥宫的鬼丫环端端正正教了他三遍,又看着他规规矩矩学了三遍,并不算难,可他此刻仿佛游离于整个三界的幽灵一般,脑中唯有那句炼魂蚀骨的,逝者永生……
一直到范无救回身踹了他一脚,力道刚好的将他踹成单膝下跪的姿势,他才终于回过神来。
千千万万道目光中,统治阴冥的女帝绽放出倾城绝世的笑,缓缓举起右手,面对她的子民,启唇高呼:“无极长乐,逝者永生!”
轰!
“无极长乐,逝者永生!”
“无极长乐,逝者永生!”
“无极长乐,逝者永生!”
仿佛苍穹炸裂般,千万道鬼影嘶吼着站起身,簇拥在冥王之下,欢庆若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