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星穹》 序 那天夜里,盘踞于荧惑之位已达三十年的绿色巨星突然改变了自己运行的轨道,拖着长长的尾焰,冲入了紫徵星域。在它的影子当中,一道白色的光影,如长虹般横贯帝垣,帝星依旧亮得耀眼,可是天储星却因此黯淡无光摇摇欲坠。 大秦帝国都城咸阳的司天监里,正在浑天仪前观星的张衡骇然变色,然后他飞跑起来,速度之快,完全不是他这个年纪所有。片刻后,他就出现在司天监的院外,可是在这里,他就不得不停下了脚步,因为在他面前,黑压压的玄甲军士已经占满了街道。 这些玄甲军士是大秦帝国最精锐的武士,一向负责镇守北疆,与最凶残的犬戎人作战,他们突然出现在这里,让张衡心再次一紧。 “张师是准备去哪儿?”玄甲军当中,有个人笑吟吟地问道。 张衡望着说话的人,瞳孔猛然收缩了一下:“江充,是你……” “张师是阴阳家观星一脉的大宗师,不知道这几天里可曾从星相中看到什么?”那个人从士兵当中走了出来,来到张衡面前。 “我看到惑星入紫徵宫,荧惑失位,绿芒窃居,白虹贯帝垣,天储星比平常要黯淡。”张衡面色恢复平静,他坦然回答。 “张师还和当年一样,所以现在还只是在司天监担任无足轻重的小官,这一世封侯无望了。”江充望着眼前的老人,叹息着说道。 “是,我看自己的面格,也与富贵无缘。” “呵呵呵呵……”江充仰天大笑起来。 武卒们看到的是一个人仰天大笑一个人低头沉默。 就在这大笑与沉默间,平地风雷声响起。 张衡的白须猛然飘动,而江充上半身向后微微一仰。 “今天的事情,张师,我劝你还是静观吧。”江充缓缓说道:“别人不知道,我却晓得,阴阳家观星一脉的大贤张衡,是一名最顶尖的剑客,但天下大势面前,一个两个剑客,又能怎么样呢?” “你要对太子做什么?”张衡沉声问道。 “不是我要做什么,而是大帝要做什么!” 仿佛是应证江充的这句话,原本晴朗的天空之中,突然响起了一声闷雷,位于紫徵帝垣的帝星,爆发出雪亮的光芒。 空气凝滞了,张衡抬眼向夜空望去,那里仿佛有一双无形的眼睛,从高空中冷漠地凝视着大地,大地之上,所有生灵的性命,都在这双眼睛的掌握之中,生杀予夺。 张衡没有与这双无形的眼睛对视太久,他垂下头。 “当初我向张师求学时,张师以为我心术不正,因此不愿意将阴阳家最玄奥的秘术传给我……但是,我还是学会了借势而为、顺天改命的本领。”看到他这样神情,江充又笑了。 张衡唯有沉默。 然后星空中剧烈震动了一下,原本在帝垣之侧的天储星处,那颗改变了轨迹的绿芒巨星炸碎,流星成雨,绚丽灿烂。 “张师,你看这情形,多美……每一颗星,皆是一个人,每一颗流星,则是一个人的殒命……只不过不知道张师的命星,是哪一颗呢?若是张师的命星殒落,是不是……更为灿烂?” 张衡仍然垂头不语,没有回答。 “张师,今夜咸阳城中特别热闹,如果没有事情,可否随我一起出城看看?”半空中的星光恢复平静之后,江充又对张衡说道。 听起来是询问,但实际上却是不容拒绝。 张衡深深的眼中瞳光闪了闪,微微点头。 他们出了咸阳城,一路上听到的都是厮杀声惨叫声悲鸣声,血腥气味,盈于坊闾。 张衡一直微垂着眉眼,直到城南的上林苑。 大秦皇帝在上林苑里养了许多猛兽,烦闷之时,他会来此,看猛兽互搏为乐。 既是猛兽,少不了喂肉,不过看来今天上林苑的支出里,可以少掉这一项了。 从夜至昼,一囚车一囚车的“罪人”,被军士押送过来,他们中有的完好无损,有的却已经臂折腿断浑身是血。 太子胜的家人、属臣,活着被抓到此处的一共八百多人,足够猛兽们吃一顿。 被扔进兽苑里的人,有破口大骂的,有连声求饶的,也有闭目等死的或者奋力搏斗的。不管是谁,江充都笑眯眯地看着,直到看到他们被猛兽撕碎,也不会稍改脸色。 太子胜的四个儿子、六个女儿,都在他面前被猛兽吞食,他还要继续看下去,结果这时皇帝派人来找他,他不得不离开。 离开之前,他还警告了上林苑的苑令:“所有肉都得扔进去,否则你就把自己当肉扔进去!” 上林令在瑟瑟发抖,江充走了之后,也不敢耽误他的命令。但当他命人将一个襁褓中的婴儿也要扔进兽苑时,却被张衡拦住。 “这个最后扔。”讲究顺势而为的阴阳家大宗师并没有反对江充的命令。 于是那个婴儿留到了最后,当他也被扔进兽苑时,饱餐了的猛兽们懒洋洋踱来,没有急着咬死这个在哭泣的婴儿。 就在这时,一头利齿如剑的白色雌虎咆哮着冲了出来。它将别的猛兽赶开,那些肚子浑圆的猛兽大约是觉得犯不着为了几斤肉与它争斗,纷纷避开。 雌虎来到婴儿身边,先是撒了点尿在他身上,然后嗅了嗅他身上的气味,最后伏在他的身侧。 什么都不知道的婴儿感觉到了温暖,他本能地去寻找,用力地吮吸着虎乳。 这一幕让上林令目瞪口呆,他想派人去驱赶雌虎,却又被张衡拦住。 “等下,你看又有使者来了!” 使者带来了皇帝的最新命令,太子胜被更名为逆,他的遗党,赦免死罪,全部押入监牢铜宫。 虽然铜宫对有些人来说比猛兽还要可怕,但这毕竟是一条赦令,只不过,先送至上林苑的数百名“遗党”中,等到这条赦令的只有一个婴儿,而婴儿是不会谢恩的。 “这是谁?”使者讪讪地问。 婴儿是废太子逆的幼子,出生才两天,还没有取名,故此未入宗人府籍谱,也就不为外界所知。甚至连一心除去太子的江充,此时也不知道他的存在。 使者问明婴儿的身份,就跑回去向皇帝禀报,而张衡却留在了兽苑,看着雌虎将婴孩叼入笼中,仿佛叼着小虎一般,他又抓住了上林苑令的衣裳:“你知道该怎么做吗?” “不……不知道!” 上林苑令觉得心烦意乱,江充走了,使者走了,却将一个婴儿留在他这里,他知道这将会是巨大的麻烦,而张衡向来有智者之名,因此他向张衡求教。 “如果皇帝旨意来前这孩子出事,那和你无关,但旨意来临之后出事,那可就是你的责任了。天威难测,谁知道皇帝会不会认下这孩子?让一位皇孙在你这里出事,你还会有性命在吗?” 张衡的话,令上林苑令愁眉不展,他拱手下拜:“我这人没有什么本领,陛下只是看到我有几分谨慎,让我看管这座苑子。我职微权小,俸禄低少,愿意奉上十金,请求你的指点。” “你哪里需要我的指点,只要按照皇帝的旨意行事,顺势而为,谁还能为难你?” 上林苑令大悟。 “我明白了,张先生,我会顺势而为的!” 张衡笑了一笑,抬头眯眼,哪怕是在白昼,他也能看到,天空中帝星之旁,一颗明灭不定的小星晃了晃。 观星之术,江充终究是还没有学到家啊。 一、铜宫之囚 铜宫占地面积极广,按照方位,被分为东西南北四区,其中西区靠着山,关在这里的,一直是帝国最重要的“犯人”。 如果说其余三区之人还有重获自由的机会,那么在帝国百年的历史中,从未有人从铜宫西区活着离开过——死了离开的都没有,因为所有死在这里的人,都会被就地掩埋。 今日这个历史要被打破了。 铜宫令温舒冷冷盯着眼前的年轻人,他仿佛是从古墓中躺了千年的干尸,一双深陷的眼睛里,浮动着两团昏黄的火。 他是已经仙去的烈武帝任用的酷吏之一,据说年轻时曾是盗墓贼,也当过剪径的小贼,后来不知怎么的受到了某位大官的赏识,成了一位小吏,再后来因为严苛,竟然从无数小吏中脱颖而出,成了大帝重用的对象。 铜宫的吏员兵卒们,面对他的时候都是战战兢兢。 但他面前的年轻人却嬉皮笑脸,一副浑不吝的模样。 “象你这样的人,也敢出现在我的面前,看来陛下驾崩之后,朝廷果然是出问题了。”温舒那双森冷的眼睛终于眨了一眨。 “如果不是奉有上命,除非你家有漂亮的媳妇女儿,否则我也不会出现在你面前。”年轻人咧着嘴,懒洋洋地一笑。 温舒的两条眉毛拧在一起,不怒反笑:“你姓氏名谁?来此何意?” “我姓陈,耳东陈,单名殇,你一定听说过我!”年轻人笑容更甜:“我要来带一个人出铜宫,你应该接到了命令!” 温舒确实接到了命令,但他还在犹豫,是否要遵守这个命令。 “没有御旨,不可放人。”他冷冷地说道。 陈殇懒懒地在怀里掏了一把,先掏出了一枚玉佩,然后是一根金钗,再然后是一对镶了宝石的手镯,无一例外,这些都是女子的贴身饰物。见都不是自己要找的东西,陈殇发怒了,他将怀里的东西都掏了出来,其中甚至还有几件女人的小衣。 温舒身后的狱卒们都看呆了,谁都不知道,这家伙的怀囊里怎么能塞进这么多东西。 “啊,想起来了,我把它系在了屁股后面!”发现怀里东西都不是,陈殇一拍脑袋,在身后掏出一枚铜符:“我没有什么御旨,但有这玩意儿,可以么?” 这是一枚铜符。 古老的青铜造型,形成一头怪兽模样,形状类虎。 温舒盯着铜符好一会儿:“大将军印?” 这一次陈殇是把他真正惊到了。 很难相信,关系到帝国兵权的大将军符印,竟然被这家伙系在自己的屁股后边,带到了这里。 先帝已经大行,新帝尚未登基,大将军曹猛为顾命五大臣之首,他的符印,便是此时的御旨! “应该就是大将军印吧,反正此前我也没有见过,如果你觉得不合用,我把他拿回去。”陈殇耸了耸肩。 温舒眯着眼睛,好一会儿,他才开口:“既然是执了大将军符印而来……你要带走什么人?” “我来带走的人没有名字。” “没有名字?”温舒眉头微微一拧。 铜宫之中关着的都是赫赫有名的大人物,没有名字的,只有一个。 虎乳儿! 温舒至今记得,十四年前,还是个婴儿的虎乳儿被上林令送到了铜宫,上林令并没有说明他的身份,温舒也没有问他的身份。当时问起婴儿名字时,上林令沉吟了一会儿,然后写下“虎乳儿”三个字。 温舒其实可以猜到虎乳儿的身份,不过他很清楚,自己该知道什么,不该知道什么。 “把虎乳儿带来。”温舒吩咐道。 然后他们就在铜宫的大门前干等着,陈殇是个闲不住的性子,他在温舒面前转来转去,摸一摸守卒的兵甲,敲一敲铜宫的大门,还跑到铜宫大门一侧的某棵高大古树下撒了泡尿,然后得意洋洋地过来:“回去以后,我可以在兄弟们面前吹嘘了,我是在铜宫撒过尿却仍然全身而退的人!” 温舒的眉角微微跳了下,脸上仍然是那万年寒冰的表情。 无人理睬他,陈殇丝毫不觉尴尬。 又等了一会儿,铜宫的侧门终于打开了,在十几名守卒的“陪同”下,一个瘦瘦的少年走了出来。 “这就是他?”陈殇吃了一惊:“看上去连十二岁都没有吧?” “铜宫不会弄错任何一个人。”温舒冷冰冰地道:“带上他,你可以滚了!” 陈殇再次打量着这个少年,发现即使是在这种情况下,少年的脸上仍然没有任何表情,看上去就象是个木头人。陈殇心里嘀咕了一声,然后又笑了。 反正他也不需要这个少年能有多聪明,他是大将军指明要放的人就行。 “从今天起,你叫赵虎了。”陈殇拍了拍少年的肩膀,然后示意他跟着自己离开。 少年抬脸望了他一眼,目光仍然呆滞。 陈殇只骑了一匹马,也没有让那少年和他共乘的意思,而是让那少年跟在马后,马先是慢走,然后是小跑,那少年竟然也跟得紧紧的,虽然跑得气喘吁吁,却仍然没有落下。 “赵虎,快一点!” 陈殇一边吹着口哨,一边向自己新的同伴呼喝。 刚刚有了新名字的虎乳儿开始跑得还有些僵硬,但现在他越跑越开,虽然喘着粗气,却没有停下的意思。 这样跑了两里,陈殇放慢速度,回头望了一眼虎乳儿,眼神闪过一丝惊讶。 在铜宫门前,他看到的虎乳儿是一个木头人,可现在他眼中的虎乳儿,一双眼睛灵活得吓人。 一边跑,他的一双眼睛一边左瞄右看上扫下视,仿佛要将一切都藏入自己心中。 陈殇停下马,虎乳儿也停下,抬起头望着他,那双原本木讷的眼睛,仿佛会说话了。 “没有见过外边?”陈殇问道。 “没有。”虎乳儿回应。 陈殇盯着他,神情稍缓。这小子,才一出生便遭逢大难,还嗷嗷待哺,就被囚入铜宫之中。 外边寻常的景色,对这孩子来说,却是从未见过的美景。 不过瞬间陈殇就又心硬起来。 他要做的是惊天动地的大事,这孩子放在铜宫中也就是等死,倒不如变成他的功劳。 办好大将军交待的事情,就是大功劳。 有了大功劳,才能做那件惊天动地的大事,能成,名垂青史了结夙愿,不能成,也不过是路倒沟埋。 “你知道自己是什么人吗?”陈殇问道。 “不知道。”少年的回答只有三个字。 “那你想不想知道自己的出身和来历?”陈殇又问。 少年那忽闪灵动的眼睛突然间又变得呆滞了,没有怎么迟疑,他又回答:“不想。” 这一次更简单,他只说了两个字。 陈殇哈哈一笑,眼里却闪过寒芒:“你跑得还算快,不过还不够,过会儿,你必须跑得更快。” “哦。” 少年的反应让陈殇觉得很没趣:“你为什么不问为什么?” “我为什么要问为什么?” “象你这个年纪,不就应该好奇心重嘛,哈哈,你可真一点都不讨人喜欢。”陈殇说道。 少年沉默了好一会儿:“我不会讨人喜欢,我会努力去学如何讨人喜欢。” 于是陈殇就只能无语了,他一向以嘴尖舌利著称,可遇到这少年,全然没有了用武之地。 “我告诉你为什么要跑得更快吧,温舒可不是好打交道的,他只听从烈武帝的旨意,烈武帝不允许有任何人活着离开铜宫,那么他就一定会执行。虽然按照大将军的命令,他被迫让你跟我走,但肯定会派人在半路拦截。”陈殇一边说,一边拔出了剑:“你要跟上我,如果被这群渣滓杀了,我的使命就完不成啦。” 虎乳儿笑了笑:“不会。” “什么不会?”他这么自信,让陈殇忍不住问了一句。 “能在铜宫里长大,就不会轻易死去,这是我隔壁的老先生说的。” 虎乳儿一直沉默少言,这时说出这样一句话,就象是布袋子里露的锥尖,让陈殇先是一愣,然后哈哈大笑。 “那就让我看看你的本领,看看是不是铜宫里长大的孩子,真不会轻易死去吧!” 在陈殇的笑声中,对面的路上,已经出现了好些条身影。 这些身影原本伏在路两边,但见到陈殇并没有进入他们的伏击圈,于是仗着人多拥了出来。 一共是三十多个人,都执兵刃,穿着各式各样的衣服,看上去象是市井中的无赖与游侠儿。 “不是温舒派来的,反而是莽山贼吗,连一个甲士都没有吗,也太小看我啦。”陈殇拖着声音大笑。 虎乳儿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 陈殇将手中的剑突然交到了虎乳儿手里:“去吧。” “什么?”虎乳儿愣了一下。 “当然是去厮杀了,你总不能赤手空拳与敌人作战吧。”陈殇挑了挑下巴。 “那你呢?” “我当然是在后边放冷箭,你不要想逃跑,我骑着马,跑得会比你快。”陈殇欢快地向着对方举起了弓。 他以为虎乳儿会吓得瑟瑟发抖,可是虎乳儿接过剑,咧开嘴向他笑了笑,没有一丝畏惧。 “你为什么不怕?”陈殇忍不住问为什么了。 “我隔壁的另一位老先生说,在铜宫里多活一天都是赚的,我已经多活了五千二百七十二天,现在还嗅到了铜宫之外的气味,看到了外边的景色,我没有什么遗憾的了,怎么会害怕呢?”虎乳儿平静地说道。 “好吧,但愿过会儿你还能这样装腔作势。”这个回答再次出乎陈殇意料,他撇着嘴说。 这个孩子,真的一点都不可爱,他一点都不喜欢。 那三十多个人越来越近了。 他们摆出阵势,并不准备给陈殇和虎乳儿单对单的机会。 “赵虎,上吧!”看到对方已经进入射程,陈殇用弓身敲打了一下虎乳儿的脑袋。 然后他看到虎乳儿举起了剑。 —————————————————————————————— (《史略流沙英雄传》:陈殇,故关内侯陈寿子也,本名尚,少而无行,为游侠儿、浮浪子。父愤而言之“尚耶尚乎,何如殇乎”,乃自更其名为殇。咸阳多有怪之者,唯北军郎将鲁人戚虎、诸生楚人俞龙、故右军将军李扬孙李果与之为友,并称‘四异’。) 二、咸阳四害 虎乳儿举起剑,却没有迎向围来的敌人。 “我有一个想法。”他昂着头对陈殇说。 “什么想法?”陈殇抽出一枝箭,搭在弓弦上,漫不经心地问。 剑重重拍下,拍在了陈殇的马屁股上。 “我不要叫赵虎,我要叫赵和,和气的和!”虎乳儿笑着说道。 而陈殇则哇哇大叫着,被受惊的马带着冲向了敌人。 “咦?”敌人看到这一幕,一个个满脸莫名其妙。 陈殇整个人都是懵的,不过身为咸阳第一流的剑客,他迅速镇定下来,举起了手中的弓。 哪怕马奔腾冲锋,他的手依然很稳定。 “那小子怎么敢这样!”他心中暗想。 弓弦声嗡嗡。 虎乳儿睁圆了眼睛,看着面前发生的事情。 举着利刃向他们冲来的敌人中一个,被一箭贯入胸膛,身体僵住,仿佛成了个木头人,然后倒下。 “了不起的箭术!”虎乳儿向着陈殇的背影挑起了大拇指。 陈殇听不到虎乳儿的称赞,他忙着抽箭,上弦,弓弦声响起,然后就有一人中箭,即使不是命中要害,也足以让其暂时失去行动能力。 他的动作,极具节奏感,虎乳儿觉得自己在看的不是人的动作,而是天上白云舒卷,溪中水流回旋。 三发过后,陈殇已经冲到了敌人大队之中。 他的剑交给了虎乳儿,手中只有一张用不上了的弓,迎着他而来的,却是十几柄刀剑,甚至还有钩盾。 钩盾不是民间可以执有的兵器,是军械。 陈殇伏在马背上,马突然人立而起,长嘶声中,两只铁蹄将迎面来的一人踢飞。 “哈哈!” 陈殇大笑着,手臂一伸,弓将一个执剑刺向马腹的人胳膊缠住,然后绞动,那只胳膊瞬间发出噼叭的声响,扭曲成了麻花模样,剑也脱手飞出,落入陈殇的手里。 “退散!”长剑在手,陈殇又是一声喝。 他的马咴的长嘶,风一般冲破敌人,所到之处,只看到剑光纵横,挡者皆仆! 瞬息间,陈殇将敌人杀了个通透,击杀四人,伤者更多。 莽山贼横行于京畿莽山,并非没有见过血的雏。 可象陈殇这样的勇武,还是让他们生出怯意,让陈殇从容拨转马首,又退回到虎乳儿身边。 “如何?”陈殇向虎乳儿抬了抬下巴。 虎乳儿的眼睛里亮光闪动:“我……可不可以跟你学这个?” 陈殇呆了一下,他没有想到,虎乳儿会说出这样的话。 但这样的话,比什么吹捧都要让人受用。 “我还没有和你算账,你刚才那样做,是想害死我吗?”陈殇没有答应虎乳儿的请求。 “你既然知道温舒不会放过我,那就一定有所准备。”虎乳儿昂着脸,向陈殇灿烂一笑。 陈殇原本一脸怒火,被他这一句话弄成了无奈。 盯了虎乳儿一眼,他摇了摇头:“你果然一点都不讨人欢喜……好吧,喂,你们就真的准备看我一个人和这群土鸡瓦狗斗吗?” 他的后半句话,不是对虎乳儿说的。 虎乳儿微微眯着眼,看到道路两旁的山林中走出了三个人。 第一个身材高大魁梧,双手各执一戟,第二个一手刀一手盾,浓密的胡须让他看上去年纪很大,第三个手中一张弓,身上则背着四个箭鞘。 “竟然有人敢拦我们咸阳四害,真是不知死活啊。”执双戟者说道。 “休要将我与你们三个相提并论,我乃将种世家,名门之后!”背四个箭鞘者道。 “哈哈,陈殇,我方才似乎看到你被那边的小儿算计了,你可是把我们咸阳四害的脸面全都丢光了!”浓须者注意力却在虎乳儿身上。 虎乳儿目光在这三人身上打了个转儿,再往三人身后看去,只有他们三个。 “嗯?” 虎乳儿有些惊讶,莽山贼有三四十人,陈殇召来的帮手只有三人,加上陈殇自己,也不过是四人。 以一敌十? “废话少说,早点了结这些鼠辈,我回咸阳城请你们喝酒!”陈殇不耐烦地道。 这话顿时引起群怒。 “鼠辈?” “瞧不起我们莽山的英雄好汉?” “什么咸阳四害,不过是咸阳城里无赖罢了,也敢在这里猖狂,看我……我们取你小命!” “直娘贼的,和他们罗嗦什么,上啊,上啊!” 莽山贼们大呼小叫,怂恿着同伴上前,自己却在往后缩。 “陈横之,这一次可别耍赖!”浓须者扬声高叫。 然后他将盾一举,以盾护体,咆哮一声,向着莽山贼冲了过去。 噔噔的脚步声奔腾而来。 虽是单人步行,虎乳儿却仿佛从他身上看到千军万马的气势! 嗖嗖! 试图来阻拦他的莽山贼,还没有接近他,就中箭倒地,那是背四箭鞘者动了手。 同样是射箭,这人的箭术比起陈殇还要厉害,几乎是一箭接着一箭,转瞬之间,就有三人倒在他的箭下。 砰! 第四人被执盾者撞开,然后惨叫倒地。 虎乳儿看到执盾者的刀如同毒蛇一般,突然从盾后闪出,刺入了这人的胸口,又迅速收回。 “啊啊啊!” 这长声怒吼响起后,虎乳儿迅速寻找发声之人,那是执双戟者在狂叫。就在他不注意的时候,执双戟者竟然也突到了莽山贼当中,双戟激荡,在莽山贼贼群内掀起了场血肉风暴。 执盾者最先发动,箭手后发先至,但屠戮最重者,却是这执双戟者。 “拿盾的叫戚虎,箭手叫李果,疯子一样执双戟者叫俞龙。”陈殇的声音在虎乳儿身边响起。 虎乳儿抬起头看他:“你让朋友帮忙,自己为什么不去?” “因为时机还没有到。” “那什么时候才算时机到了?” “现在算到了。” 陈殇说完这句话,一夹马腹,乘马咴的长嘶,载着他突入莽山贼中。 虎乳儿发现,虽然莽山贼人多,但现在却是他们被围攻夹击,有人去挡戚虎,有人去围俞龙,还有人戒备李果,仿佛四面八方,都是需要他们防备的敌人。这让莽山贼的阵列出现了缝隙,而陈殇正是突入了这缝隙之中。 几个眨眼之后,陈殇已经突到了莽山贼腹地,在他面前,就是莽山贼中唯一乘马者。 “莽山贼的头目?”虎乳儿立刻明白了陈殇的意思。 他看到那个看似凶蛮的头目,眼中全是不敢置信的神色,根本不敢与陈殇接战,而是转身便退。 这一转身,便是生死。 首绩高高飞起,脖腔里的血冲上天足有丈许。 陈殇拎起头目脑袋高声一喝,那些还试图围攻的莽山贼见此情形,顿时一沮,然后慌乱之中大散。 虎乳儿的眼神热切起来。 这几人如此武勇,实在让他惊叹。 莽山贼败逃,执双戟的俞龙原本搏杀最凶悍,但此时他却收手,昂然四顾,就象是一头雄狮,在巡视自己的领地。 箭手李果搭了一根箭在弦上,眯眼盯着战场,却没有再射出去。 戚虎举盾与李果会合,唯有陈殇,在喝散贼人之后,却仍然追后砍杀,接连砍翻数人。 但当他回头的时候,却看到一个莽山贼将刀架在虎乳儿的脖子上。 “放了我,放了我,要不然,我就杀死他!” 那莽山贼双眼全是惊恐之色,但他以虎乳儿为质,向着四人大叫。 “啊……”陈殇望了自己的同伴一眼。 特别是戚虎,与他目光相对,嘿嘿笑了一声。 “是儿当受教训。”李果冷漠地说了六个字。 他们其实都注意到虎乳儿无人保护的事情,但是他们方才见到虎乳儿算计陈殇,所以有意给这少年一个教训。 只不过戚虎是只做不说,李果是直接说了出来。 “你杀了这小子便是,陈某不受威胁。”陈殇拿剑一指那个莽山贼。 “我真杀他了,我真杀他了!”那莽山贼终究是亡命之徒,见陈殇没有放过的意思,刀已经贴在了虎乳儿的脖子上。 然后他觉得心口一冷,浑身的力气,全部随着疼痛而去! 三、天下雄城 虎乳儿拔出了剑,脸上仍然带着笑。 陈殇瞪圆了眼睛,俞龙、戚虎和李果也在一刹那失神。 就在刚才,这少年带着笑,反手一剑,就将试图以他为人质的莽山贼杀了! 他们的目光不约而同停在虎乳儿的手上。 手苍白、枯瘦,看上去没有什么气力,但是,非常非常非常稳定,无论是现在被他们盯着,还是刚才杀人时。 那个莽山贼小看了他。 他们也小看了他。 “挺没劲的,原本想吓唬吓唬这小子。”戚虎嘟哝了一声。 “这小子可不简单,看来……横之从铜宫里带出来的是个没遮拦的人物。”俞龙说。 “好手。”李果惜字如金。 “学过剑术?”陈殇的马缓缓来到虎乳儿面前,他居高临下,看着虎乳儿。 虎乳儿咧开嘴笑,一口牙齿非常白。 陈殇再一次仔细打量他,这少年把自己收拾得很干净整洁,丝毫不象是在肮脏的囚牢里呆了十多年。 “铜宫里关的小孩,都象你这样吗?”戚虎上来问道。 “嗯,都象我这样。”虎乳儿很肯定地说。 “你怎么这么肯定?”戚虎又问。 “因为铜宫里关着的小孩只有我一个啊。”虎乳儿歪着脑袋,再次露出那口白牙,但说出的话,却将戚虎气乐了。 “这小子就是大将军让你接出来的人,我总觉得这个命令不靠谱,你说今天新帝登基,大将军怎么还有闲心关注这样一个小子,特别这小子还……很古怪?”戚虎对陈殇道。 陈殇摊开手,表示自己对此也不清楚。 “把剑还给我,小子。”他又向虎乳儿伸手。 虎乳儿有些不舍得那柄剑,不过还是交给了陈殇,自己去将莽山贼的刀捡了起来。 刀没有鞘,只是在铁匠铺子里花二十文钱就可以买到的便宜货,但他还是很珍惜地将之别在自己的腰带上。 “小子,这破烂玩意你留着做什么?”戚虎问道。 虎乳儿又是灿烂一笑:“它是我的,第一件属于我的东西。” 这话听到四人耳中,四人又是一怔,就连一直用冷肃的目光扫着虎乳儿的李果,眼神也变得温柔了些。 这个孩子,是铜宫中唯一的小囚犯,长到十几岁,才获得平生第一件属于自己的东西。 “烈武帝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怎么把这么小的一个小家伙扔进了铜宫里。”陈殇道。 “或许是家里犯了什么……烈武帝晚年,象这样屠灭收监的官宦人家可不少。”俞龙缓缓道。 李果的表情立刻阴沉下来。 他的家族,也是被烈武帝治罪的家族之一,虽然他侥幸未死,可是家中嫡亲长辈,几无留存,只留下一些旁支庶脉一地鸡毛。 “若是烈武帝尚在,我们这样背后议论他,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戚虎摆了摆手:“别说这些废话,走人走人,回咸阳喝酒去!” 这些人对话的时候,虎乳儿一直在观察。 虽然只是几句,他对这几人却有了个初步印象。 陈殇胆大妄为,几乎是无所顾忌。 李果背着很重的心事,故此沉默寡言,偶有话语,必是尖锐犀利。 俞龙同样胆大,说话时口气很大,敢于指点评判。 那个戚虎,则看上去粗犷,实际上为人谨慎,说起话来很注意分寸。 陈殇很自然地搜索了一遍贼众尸体,虎乳儿看到他将好几样东西都塞进了自己马背的布袋里,俞龙、戚虎与李果也同样如此。 他心中更加觉得这几人有趣。 在戚虎的呦喝下,三人回到了林子里,将自己的马都牵了出来,再加上莽山贼头目的那匹马,现在他们有五匹马了。 “会骑马否?”戚虎向他问道。 “不会,但我能学。”虎乳儿回应。 莽山贼头目的马脾气很温顺,但虎乳儿个头矮小,想要爬上去却很艰难,还是戚虎,伸手一拎,将他直接放在了马背鞍上。 “这些尸体?”向戚虎道了声谢,虎乳儿又问道。 “让它们在这,自然会有人来收拾,烈武帝驭天之后,这些官吏们越发懈怠了,离咸阳还不到四十里的地方,竟然有贼!”戚虎道。 “贼是官吏养的,便是烈武帝在时,也是如此。”李果冷然说道。 戚虎有些尴尬,然后大笑起来。 他知道李果对得到“烈武”这个谥号的先帝不满,因此没有辩论,而是指点起虎乳儿的骑术来。 虎乳儿虽然年少力弱,但极为聪明,他只是略微指点了几句,虎乳儿便骑得有模有样,这让戚虎甚是惊讶,对虎乳儿的态度更为和气。 从铜宫到咸阳,四十里地,如果用脚走,得走上大半天。但有了马,就不需要这么久了。 宽阔的驰道是用黄土夯成,虽然有些坑洼,但大体上还是很好走。驰道两边种着榆树、杨槐树和椿树,只不过这些树只有梢上还留有树叶,底下的叶子都被人捋走了。 “你知道为何这些树上树叶这么少么。”看到虎乳儿对这些树很感兴趣,陈殇问道。 “这些树,铜宫里也种了,所以我认得,它们的树叶都可以吃,如今连驰道两旁的树叶都被人捋了,距离咸阳不到四十里的地方有山贼,看来天下不太平。” 虎乳儿知道陈殇的问题是一个考验,他稍稍思索回答道,眼睛也紧紧盯着陈殇。 他不知道自己出了铜宫之后会是什么命运,所以尽己所能,想要抓住点东西。陈殇或许不可靠,却是目前他唯一能够倚仗的人。 “看来你在铜宫里没白过啊。”陈殇惊讶地说。 “我在铜宫之中,有一位老师,在铜宫中他是西边的怪物,但据说在外边,他很有名气。” “哦?你不妨说来听听,让我看看是不是真如此。”陈殇好奇地说道。 “教我分辨各种树木的,是个胡子这么长的老先生,每日放风之时,别人忙着说话晒太阳,他忙着种菜种树。他说他叫蔡圃……” “前任大司农蔡圃,农家之渠首,烈武帝三十四年时任大司农,烈武帝四十五年下铜宫狱,他竟然还活着。”俞龙吸了口气。 “他已经死了。”虎乳儿说道。 众人脸色也有些肃然。 “你们都知道他吗?”虎乳儿又问道。 “烈武帝好征伐,治世五十一年,年年征战,而民间无大饥馑,仰仗于此人。”俞龙盯着虎乳儿:“你学到了他几分本领?” “我不知道。”虎乳儿回答。 众人于是都沉默了。 他不过是一个孩子,而且关在铜宫之中,就算是跟着农家渠首听了些东西,可又能掌握几分? 他们再问虎乳儿铜宫中的事情,虎乳儿却不肯说了。 无论是威逼还是利诱,这个孩子只是笑,仿佛除了笑,他不会有别的表情。 随着离咸阳越来越近,空荡荡的驰道上人马渐渐多了起来,虎乳儿兴奋地看着这些行人,别人无论在说什么,他都会仔细侧耳倾听。 然后他就看到了咸阳城。 巍峨的城墙象座大山,高耸的箭楼警惕地监视着四周,城墙之内房屋栉比鳞次,城门口处行人如梭…… 别说是虎乳儿,就是自称咸阳四害的陈殇等人,每次远远看到这座天下雄城,都会心生壮怀。 他们从东南的永安门进入咸阳城,然后转向御道,但在御道前,却被拦下了。 因为新帝刚刚祭地回来,正经过御道。 新帝的仪仗浩浩荡荡,前后足有十里,他们到的时候,正好看到新帝高坐于御车之上。 虎乳儿看到那美轮美奂的辇车华盖下,端坐的年轻人,目不移视,神情肃然。在他身边,一个大官为他驾车,那大官威仪非凡,顾盼自雄。 “大丈夫当如此!”戚虎盯着那顾盼自雄的大官说道。 “啧啧,我亦可为之!”俞龙也忍不住说。 李果紧紧盯着,手在微微颤抖,好几次都忍不住要去摘弓。 陈殇撇着嘴,望着那些铁甲武士:“虎贲军号称天下精锐,养在京城之中,和当年玄甲军一样,终究是养废了。” 他们的目光,不是在新帝身边的大官身上,就是在那些耀武扬威的虎贲军身上,唯有虎乳儿的目光,却停在了辇车上的新帝身上。 “他是新的皇帝,天底下最尊贵之人……可是为何他眉头紧锁,没有半点高兴呢?” 四、智极不寿 嬴祝面色阴郁,哪怕他现在是这万乘帝国的天子,哪怕他已经是天底下最尊贵之人,可他仍然不快活。 因为他知道,自己这个天子只有头衔没有实权,只有地位没有力量。 斜斜看了一眼自己车右,为他驾驭着天子之车的是大将军,这是个高大健硕稳重如山的中年男子,虽然年近半百,但仍然充满活力。 他对故烈武皇帝忠心耿耿,乃是烈武帝的托孤五臣之一,手掌天下兵权,控制着大秦五十万甲士。 在这咸阳城附近二十余万精锐中,他控制了绝大多数。 嬴祝呼吸微微急促了一些,目光从大将军身上移开,看向前方的一辆驷马高盖之车。 此车为御辇之引导,上面由车骑将军为御者,丞相、太尉、御史大夫三位同乘车上。 大将军、丞相、太尉、御史大夫,再加上大宗正,是烈武帝最后钦命的托孤大臣,他们才是如今天下权势最盛者。 兵权、财权、法权,甚至宗室之权,尽皆在他们手中。 嬴祝一想到这,心里就很不快活。 他并不是烈武帝托付给这五位大臣的太子。烈武帝驾崩,太子少帝即位,可是仅仅过了六年,年仅十六岁的少帝又崩。五位托孤大臣被迫无奈,于烈武帝子孙中,选了他这个并不受宠的孙子济王嬴祝继位。 关于少帝的死,嬴祝心中,还有些猜疑。 他身边驾车的大将军突然轻轻咳了一声,嬴祝几乎是本能地坐正身躯,目光也从几位大臣身上移开,转到了两边的人群身上。 他开口了:“停车。” 大将军愣了一下,却没有停车,回头看了嬴祝一眼:“陛下何意?” “朕欲见一见京中父老。”嬴祝说道。 京城之中的风突然变得炽热起来。 大将军曹猛有一双很好看的眼睛,据说这双眼睛极肖其异母兄曹无疾,而曹无疾是咸阳城里最著名的美男子,哪怕已经死去了近三十年,仍然有无数咸阳城的女人对他念念不忘。 但此时,嬴祝觉得这双眼睛有些可怕。 “这不合规矩。”曹猛缓缓说道。 “朕的天下,朕的话就是规矩。”挺着腰杆的嬴祝也缓缓说道。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狂躁。 这句话,曹猛很熟悉。 去世了的烈武先帝,最常说的就是这句话。每当有臣子以祖宗之法或者朝廷规矩来进谏的时候,烈武先帝就会说“朕的天下,朕的话就是规矩”。 想到这,曹猛微笑起来:“那就如陛下所愿。” 御辇停了下来,但是并没有通知前面的车驾,于是皇帝的仪仗就被分成了两部,一部继续前行,另一部则莫名其妙地呆在原地。 嬴祝下了御辇,缓步走在咸阳城的御街上。 这条被称为“朱雀街”的御街,长十里,宽三十丈,每日有几百名兵卒养护,今日郊祭,更是早就铺上了红土、洒好清水。 御街两旁,种着桑、榆、桦等高大乔木,还有凤仙、牵牛、杜鹃等花草。 那些围观的百姓,就被这些植物隔开。 见到嬴祝出来,百姓纷纷躬身施礼。 嬴祝傲然而立,对这深揖之礼泰然自若。他微微回头,看了大将军曹猛一眼:“京中父老生计不易,大将军,传朕的旨意,每户赐绢二匹、酒一坛、肉五斤。” 没有等大将军曹猛回答,周围的百姓已经欢呼起来。 嬴祝微微扬着下巴,看向曹猛,但曹猛的表情里,他看不出什么来。 曹猛露出若有若无的笑:“陛下仁德。” 嬴祝微微松了口气。 他移开目光,又看向百姓。 这些是他的子民,也将是他在京城中的支持者。 人群中的一双眼睛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嬴祝向那双眼睛的主人看去,与虎乳儿目光相对。 虎乳儿并没有弯腰行礼,也没有象别人一样欢呼,他只是静静站在那儿,用炯炯有神的目光看着嬴祝,大秦国的新任天子。 两人目光相对,虎乳儿也没有移开眼神。嬴祝觉得这个少年胆子忒大,面对自己的天子威严也敢如此。 虎乳儿却不知心中所想为何。 两人的目光相对时间并不长,很快,嬴祝回到自己的辇车上,继续他的行程。 虎乳儿则继续跟在陈殇之后。 “这位新的天子倒是会做人情,许了百姓酒肉绢帛,这下子咸阳城里的百姓都高兴了。”戚虎话多,边走边感叹道。 “装什么傻。”俞龙白了他一眼。 陈殇咧开嘴笑了,李果却在旁皱着眉思。 虎乳儿也在笑。 “小子,你笑什么,傻笑么?”戚虎瞪着他问。 “笑你说假话。” “乃翁我哪里说了假话!” “反正我觉得你说了假话。”虎乳儿不急不徐地说。 戚虎捶了虎乳儿一拳,虎乳儿揉了揉他捶的地方,嘿嘿又笑了起来。 这一拳捶得根本不重,至少虎乳儿没有从这一拳中感受到什么恶意。 只不过虎乳儿还不太适应这种表达亲热的方式,因此稍稍离戚虎更远了些。 “还没有想明白么?”俞龙望了望李果。 “若是战阵之事,我一箭取之便可,这朝堂上的弯弯道道,实非我所擅长,子云,还是你给我说说吧。”李果道。 “天子所赐绢帛酒肉,虽然让百姓高兴,却不足以感恩戴德,而且天子远在九重之上,真正负责此事的,应当是丞相,据我所知,如今国库空虚,没有合适的理由,只是天子一时兴起便要赏赐,丞相定然不会同意开此先河——所以方才大将军没有当众驳斥天子,并不是为了给天子留颜面,而是知道,丞相会驳回天子的旨意。天子许下的赏赐得不到落实,现在百姓有多高兴,到时他们就有多愤怒。百姓不会管天子与重臣之间的矛盾,他们只会将此归咎于天子。”俞龙将自己所想都说了出来。 虎乳儿细心地听着,讶异地看了俞龙一眼。 说话之中,他们已经离开了主街。 “大将军府快到了,我带这小子进去,诸位兄弟,过几天我请你们喝酒。”陈殇笑视众人。 其余三人都笑着拱手,然后各自离去。 “他们不和你一起?”虎乳儿抬起脸问。 “我是羽林军士,是天子亲卫,不过么,现在我们听大将军的。戚虎属北军,俞龙这厮还是国子监的监生,别看他这模样,其实是个读书人。至于李果,他原是将门世家,只不过与大将军有仇,现在闲在家中。”陈殇没有急着进门,而是笑眯眯地解释了一番,然后他脸色突然变了:“你这厮要记得一件事情,不要太多废话!” 一边说,陈殇一边挥动马鞭,狠狠抽了虎乳儿一鞭。 虎乳儿身上顿时出现一道长长的血痕,血珠渗了出来。 这一鞭陈殇抽得很重,就算是一个成年壮汉,吃了这一鞭也会呼痛,但是陈殇却看到,虎乳儿不但没有呼痛,反而笑了。 “我在铜宫中,可没有这么多话,因为没有人和我说话。” 听了虎乳儿的话,陈殇第二鞭就抽不下去了。 “我听别人说过,‘情深不永,智极不寿’,小子,做人不要太聪明,你当心聪明反被聪明误!” 说完之后,陈殇摇了摇头,领着虎乳儿走进大门。 他不想与这少年有太多牵扯,他可以肯定的是,这个小子,从原本的身世,到铜宫中的经历,一定充满着麻烦。 真正聪明的人,总是会远离那些麻烦。 大将军门房的门槛很高。 虎乳儿费了好大力气,才跨地几乎超过他膝盖的门槛,跟着陈殇来到门房内。 装饰得非常华丽的门房里,一个留着长须的男子大模大样地坐着。陈殇向他行礼,他只是斜睨了一眼,吐出“等着”两个字,然后向门房一侧指了指。 那里有间小屋,虎乳儿看到小屋里已经挤满了人,有几个有座位,大多数都是站着。 这些人大多都穿着官服,虎乳儿认不出是什么官职。 “啧啧,不愧是大将军府,连正四品的官员想要求见,都得在这门房里先呆着。”陈殇低低的声音响起,也不知道是夸耀大将军府的威风,还是在嘲笑这里的傲慢。 虎乳儿觉得,应该是前者居多。 或许是因为办事的缘故,陈殇并没有等多久,一会儿之后,那倨傲的门房就笑吟吟地过来,握着陈殇的手仿佛是兄弟一样。他在陈殇耳畔嘀咕了几句,陈殇点了点头,径直进了大将军府的二进门房,身后留了一堆羡慕嫉妒的眼神。 他甚至没有和虎乳儿交待一声。 虎乳儿吸了口气,规规矩矩地站在了墙角,等着。 能做的他都做了,接下来他会遭遇什么,就只能看别人的心情。 他不喜欢自己的命运掌握在别人手中的感觉,自由的气息,一但嗅着,就会让人陶醉。 不过虎乳儿并不着急。 他一边等,还能一边观察着那些等待召见的官员们。 那种垂头丧气的,那种趾高气昂的,那种面无表情的,那种喜形颜色的…… 小小门房之内,就是人间百态。 虎乳儿并没有等多久,大约是小半个时辰之后,陈殇一脸莫名其妙地走了出来,神情说不上是欢喜,还是难过。 他出来后牢牢盯着虎乳儿,看得虎乳儿有些手足无措。 “你说,你是不是大将军的私生子?”陈殇拉着他出了大将军府,走了百十步又停下问道。 “不知道。”虎乳儿回答。 自己的身世……一定是一个悲伤的故事,现在,虎乳儿不想去探究。 “好吧好吧,你当然不知道,小子,从现在起你就得跟着我了——奶奶的,给了老子一个羽林郎的小官儿,却扔来一个大麻烦!”陈殇大骂道。 虎乳儿不知道此言何意,不过这时候,他聪明地选择了沉默。 五、以一敌十 咸阳城极大。 自始皇帝横扫**平定天下以来,已经是一百二十载。一百二十载的经营,使得现在的咸阳城分为宫城、内城、外城三部分,仅仅是内城,周围就有十里,住着富贵人家两万余户。 加上周围四十里的外城,咸阳城中住着十万户人家,人口约六十万。 一路行来,陈殇都在隐蔽地观察着虎乳儿。 但是这个少年非常敏感,几次陈殇的目光都被他抓住,于是陈殇干脆光明正大地盯着他了。 他对虎乳儿的真实身份,其实也很好奇。 原本他觉得虎乳儿是个大麻烦,所以没有去打听,可是现在这个大麻烦成了自己的麻烦,他觉得自己有必要知道得更多一些了。 至少要更了解这个少年点。 这一路上,虎乳儿表现得和一个来自乡下的少年没有什么两样。 他看什么都新奇,有些不知道的东西,也会开口询问。 但只要陈殇流露出烦躁之意,他肯定会闭嘴。 虽然对城里的一切都充满好奇心,不过,虎乳儿始终跟紧陈殇,从来不会离开陈殇十步远。 这小子很有自制力。 眼见快要到自己的目的地,陈殇觉得有必要和这小子谈谈了。 “我没有见到大将军,象我这样的身份,离着大将军还有十万八千里,所以我见到的只是大将军的女婿,羽林中郎将杨夷,他打发我回来,让你这小崽子跟着我,他娘的,我陈殇在咸阳城中响当当的人物,如今却成了你这小兔崽子的乳娘!” 陈殇的唠叨,换回的只是虎乳儿的一笑。 “前面就是建章营,我们羽林卫便驻于此,你这小崽子,便给我当个小厮,供我差遣使唤,小子,你机灵是够机灵,可是别机灵过头,给我惹来麻烦……” 陈殇继续教训虎乳儿。 “呃,我想前面的麻烦,当不是我惹来的。”虎乳儿呶了一下嘴。 陈殇这才注意到,自己前方出现了一伙人。 三个身着军服的人,外带一伙看起来仆从打扮的家伙。 “陈殇,终于逮着你了!”三人中的一个狞笑着道。 陈殇咂了一下嘴,回头望了望,发觉在他们背后,也出现了一群人。 这是一条相当狭窄的巷子,并不是大道,陈殇走这,只是为了抄近路。如今前后都有人,想要脱身,可不容易。 “汝这败类,恶棍,泼皮腌臜货!”身后的人叫道。 陈殇脸色彻底垮了下来,他跳下马,拔剑在手:“你们这伙虎贲军的废物,就只知道倚多为胜吗?” “若是对得别人,自然是一对一,但对上的是陈殇你这人渣……哼哼,跪下挨揍吧!”那狞笑者道。 “小子,今天让你看看,我是怎么一个打十个的!”陈殇举着剑,杀气腾腾地道。 虎乳儿总觉得这家伙的表情有些夸张,他毫不犹豫往旁边一躲,想来双方打起来了,应该没有谁会在意他这样一个瘦弱少年。 最多是被对方迁怒,甩两记耳光罢了。 “嗨,你这小子,可真不义气。”见他抱着头蹲到了墙角边,陈殇叹了口气。 “哈哈哈哈,陈殇,你辱人妻女,今日总要让你好看!”对方一人见此大笑。 “让我好看……来人啊,来人啊,虎贲卫打羽林郎啦!” 方才还扬言要一个打十个的陈殇突然扯着嗓子大叫起来,随着他的叫声,周围原本有些喧嚣的环境突然安静下来。 然后就听到一片门窗打开的砰砰声。 “虎贲卫的泼皮狗在哪里?” “敢在这里搅事,打死这些虎贲卫的泼皮狗!” “谁都莫拦着俺,俺要一个打十个!” 转眼之间,原本人迹稀疏的小巷里,挤出了至少百余人,而且大多数服饰都是羽林卫。 “你瞧,我说我可以一个打十个。”陈殇向愣住了的虎乳儿挤了挤眼。 而堵住他们的那些人神情比起虎乳儿更是呆滞。 “你……你竟然如此下流无耻,竟然叫人?” “这不废话么,你们连主带仆加起来少说一二十人堵着我,我不叫人等你们来砍吗?我陈殇乃咸阳四恶之首,能倚多为胜时我为什么和你单挑?再说了,方才你也没有给我单挑的机会啊!”陈殇叉手在腰,哈哈大笑。 “单挑……对,单挑!”虎贲卫众人中有一个忽然大叫起来:“我们来寻浪子陈殇单挑,你们羽林郎若是不讲规矩倚多为胜,那就尽管来好了!” 说这话的正是方才狞笑之人。 虎乳儿本来以为这样喊全是废话,却不曾想那些冲上来的羽林郎之人,闻言都停住了脚步。 “果然是陈殇!” “这厮定然又是勾引了别家的妻女,给仇人找上门堵住了!” “若来者不是虎贲卫,我就在这里看着他给人揍!” “就是就是,不如这般,打跑了虎贲卫之后,咱们将这厮揍上一顿?” 陈殇额头上冒的汗,比起这几个虎贲卫的人还多。虎乳儿不动声色地再往旁边去了去,让自己离他更远些。 他实在无法判断,陈殇吼一嗓子唤出这么多人来,是他的帮手还是他的仇家。 “陈殇,我要和你单挑,单挑,你敢不敢?”那狞笑之人见围上的羽林郎越来越多,心头有些发慌,又向陈殇道。 “答应他,答应他!”周围一片起哄声。 此时天色渐晚,远处已经隐隐传来暮鼓之声,六百响暮鼓之后,咸阳城便要宵禁。陈殇略有些萧瑟地摊开手,将手中的剑挂回马背之上。 “要单挑,尽管来!”他向着对方招手。 那狞笑之人见他放下剑,当下也将自己的剑扔给同伴,微微蹲下身子,然后怒吼了一声,向着陈殇扑过来。 两具身体狠狠撞在一起,发出沉闷的声响。 虎乳儿知道,这叫角抵,也叫相扑。 京城中的力士们,如果不想见血,就会以这种方式展示自己的勇武与力量。 陈殇的力气与技巧都相当出色,但他的对手也不是弱者,双方你来我往,各自摔了对方几个跟头之后,不约而同,又分开来。 “剑?”对方道。 “生死勿论?”陈殇昂然回应。 “看来你很嚣张啊……那便生死勿论吧。”那人一边说,一边后退。 但他没有去取剑,而是让出了身后一人。 身后这人面容白净,两道眉几乎连在了一起,长相非常有特色。 虎乳儿看了他不只一次,因为这个一字眉给他的感觉,比起刚才那狞笑者还要危险。 仿佛就是一柄出了鞘的利剑,锋芒毕露。 陈殇可不怕他。 自诩为咸阳城中第一流剑客的陈殇,虽然有些吹嘘,但他少小学剑,起于襄汉,后仗剑行走于河洛,最后来到咸阳,这一路与人斗剑的次数,即使没有八百,总也有三五百了。 几乎未曾败过。 “稷下谭渊。”那一字眉走上前来,手中抱剑,向陈殇抱拳。 陈殇还没有反应过来,外边有人惊呼:“稷下十剑之一……你不在齐郡,怎么会来咸阳?” 谭渊有些讶然地一扬眉:“没有想到谭某的名字,京师中也有人知道,谭某幸为天子看重,如今是虎贲卫,随天子入京……” “呸,什么稷下十剑八剑的,只要是虎贲卫,那就是泼皮狗!”有未曾听闻过稷下十剑声名的人吐了口口水。 然后更多的人吐口水。 “你们这些翻毛鸡,敢对天子亲军无礼?”虎贲卫中一人怒道。 这人在羽林郎眼中很面生,事实上,除了那个狞笑之人,其余几个,在场的羽林郎都不认识。 “什么天子亲军,你们泼皮狗是天子亲军,我们羽林郎就不是了?” “呵呵,天子亲军……泼皮狗这几年没有什么象样的人物,连齐郡爱耍嘴皮的吹牛者也要召来吗?” 羽林郎的反应,让那虎贲卫有些愕然,嘴巴动了动,还想要争辩,却被一字眉谭渊扫了一眼。 这一眼,此人闭嘴不再言。 “稷下学宫。”虎乳儿微微扬起眉。 这个地方,他在铜宫之中,就已经久闻大名了。 在始皇帝横扫**一统天下前,这个学宫,就已经是天下闻名的地方。诸子百家,尽皆以能在稷下讲学为荣,同样,各种技击流派,也云集于此,钻研角抵技击之术。 始皇帝统一天下之后,因为稷下学宫曾经支持大秦之敌,故此打压了学宫一段时间。但到了二世圣皇帝之时,国家民穷兵疲,转而实行道家的黄老之术,休养生息,对稷下学宫的打压也因此放松。 三世仁皇帝曾经游学于稷下,从此之后,稷下学宫声势复振,四世昭文皇帝、五世孝景皇帝两朝,更是号称山东太学,与咸阳国子监并行于世。 虽然到烈武帝手中时,又开始打压稷下学宫,但是如今稷下学宫已经是根深蒂固。 这十五年,稷下学宫更是人才辈出,有好事者,便将其中剑技高手评出了所谓稷下十剑。 陈殇眉头撩了一下,他当然也知道稷下十剑,不过这个时候,不能长他人志气。 “什么稷下十贱,没有听说过,是稷下学宫的十大贱人吗?”他笑吟吟说道。 ———————————————————————— (《士林?齐篇》:稷下学宫好为虚名,凡一二长处者,必有称号,时有“十剑”、“八仪”、“六骐”、“四骏”、“双龙”之类,互为标榜。和为学宫监时,深厌之,乃饲养斗鸡,号称“五绝”,此风稍止。) 六、以和为贵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陈殇与一字眉谭渊身上。 身材瘦小的虎乳儿又向后退了一步。 他已经连退了十几步,看起来是因为害怕被即将爆发的决斗波及,实际上,他到了一条小巷的巷口。 然后,虎乳儿一转身,无声无息地跑入小巷之中。 在他的身后,虎贲卫与羽林郎们的呼喝声大起,还有剑刃交击的声音,但是虎乳儿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 他只知道奔跑,奔跑。 老先生们曾经说过,驻军之外,咸阳城中登记在册的有五十万人,加上那些未登记的隐户、每日进入的旅人,咸阳城人口超过七十万。 这座城市,宽达十二丈的正街有十五条,而从三尺到三丈不等的小巷小街密如蛛网不计其数,哪怕是世代居于此地的人家,也根本无法将所有路都记住。虎乳儿跪着跪着,眼前霍然开朗,从那蛛丝一样的小巷,跑到了一条大街。 放慢脚步,虎乳儿一边喘着气,一边好奇地东张西望。 这应该是咸阳九市之一的市坊。 经过百余年的发展,咸阳城的街道极为繁华,特别是以东西二市为首被称为“九市”的商业区,栉比鳞次的店铺密布于市中,宽敞的街道上车水马龙,担夫小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 对于虎乳儿来说,眼前的一切,都是那么新鲜。他此前人生之中见过的人全部加起来,也没有此刻见到的多。 他还看到了来自西域的骆砣,来自南方的大象与犀牛,来自更遥远南方的昆仑奴——他们肤色黝黑,笑起来时牙齿雪白。 虎乳儿看着看着,突然间泪水盈眶。 他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哭,但他就是哭了。 当虎乳儿抹着眼泪的时候,砰的一声,他撞在了一个人身上。虎乳儿准备绕开时,却被那人一把抓住:“撞着人,不道歉你就想走?” 虎乳儿愣了一下,这才记得,铜宫中的老人们教过他的道理:“在外行走,若是冲撞了别人,一定要先道歉。自然,至于道歉之后是赔礼,还是拔剑,就看对方是什么样的人了。” 于是虎乳儿低下头,微微躬身:“抱歉,我方才不小心冲撞了……” 他一边说一边抬脸看抓住自己的人,这人身材倒不是太高,尖嘴猴腮,穿着一身宝蓝色的衣裳,还在鬓角插了一朵花儿——那花非常娇艳,虎乳儿无法叫出名字。 他原本也叫不出几种花的名字。 “说抱歉有用,还要王法做什么?”抓着虎乳儿的那人冷笑了一声:“瞧瞧我这身衣服,都给你这厮弄脏了!” 他胸襟上确实有污渍,但那污渍早就干了,怎么看都不是刚才弄的。 “那你说当如何是好?”虎乳儿咧开嘴笑了起来。 “自然是赔了,你这小厮,只要赔我件衣裳便可走了,若是不赔的话……砂钵大的拳头你可曾见过?” 尖嘴猴腮的家伙一边说,一边举起右手。虎乳儿忙低着头,连声说道:“我赔就是,我赔就是!” 那家伙得意洋洋,贪婪的眼神正往下望,却被虎乳儿抬膝一脚,直接撞在下体之上。 尖嘴猴腮的家伙整个脸都变成了紫色,哪怕虎乳儿身矮力小,可这一膝撞在要害,他还是捂着小腹弯下身子。 虎乳儿眼中闪过狠戾的光芒。 对方因为疼痛而松手,虎乳儿却不想就此逃走。他猛然旋身,腰间的刀应之而起,刀身重重拍在尖嘴猴腮者的鼻梁上。 喀的一声响,尖嘴猴腮者脸上的紫色顿时变成了鲜红。 虎乳儿正要再给对方来一击,身边人群中又窜出一条大汉,那大汉厉声叫道:“好胆!” 对方劈手抓住虎乳儿的刀背,另一手挥掌就要给虎乳儿一记耳光,但突然间觉得手上一松。 虎乳儿已经弃了刀,哒哒哒冲入人群之中了。 “莫让这小崽子跑了,乃翁要他狗命!”尖嘴猴腮者嚷道。 但虎乳儿动作极为灵活,借着这机会,已经脱离了他们的视线,不知道钻到哪儿去了。而这座市坊中的小巷与胡同,也让他们无处可以搜索。 摆脱了那两个无赖,虎乳儿撑膝喘了几口气,这才缓过神来。 他的脸色非常不好看,那是因为饥饿。 他已经有大半天没有吃东西,甚至连水都没有。街市上弥漫的食物香味,让他口中生津,也让他腹鸣如鼓。 缓步走到一家散发出香味的店铺前,虎乳儿看到有人掏出铜钱,从铺子里买来熟肉、面饼。他呆呆望了好一会儿,然后在自己身上摸。 身上空荡荡的,莫说铜钱,就连那柄捡来的刀,也在刚才的冲突之中被夺走。 虎乳儿用力嗅着那香气,脚下怎么也挪不开步子。他看到一个衣裳褴褛几乎与他相当的人,蓬头垢面,跪在路旁向往来的人磕头,身前放着个破陶碗,碗里还有几枚小钱。有个胖子将嚼得只剩一小角的面饼,扔在了那蓬头垢面者身前,那蓬头垢面者却不以理会。 虎乳儿目光久久停留在那一小角面饼上,好一会儿后,他咬着下唇,挪动脚步。 不是靠近那块面饼,而是离得远些。 背靠着一家店铺的墙,虎乳儿叹了口气。 眯着眼睛在那儿看着街上的行人,初获自由的兴奋已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茫然。人潮涌动,来了又往,虎乳儿看到一个父亲牵着自己孩子过来,在街边的小摊那里为孩子买了糖葫芦串;又看到两个少年伙伴肩并肩过来,你捶我一拳我拍你一掌,然后一同分享从店铺里买得的糕点;还看到一小娃娃骑在自家祖父脖子上,指着零食欢呼。 他既无父亲,也无伙伴,更无祖父。 人海茫茫,除了腹中的饥饿如影随行,其余的……他什么都没有。 “小娃儿,给你。”一个声音突然响起,然后,虎乳儿看到伸到自己面前的一只手掌。 有些肮脏的手掌上,却有一个香喷喷的面饼。 虎乳儿讶然望向手掌的主人,正是方才跪在地上的那个乞丐。 乞丐向虎乳儿笑了笑,眉眼都挤在了一起。 虎乳儿犹豫了一下,开口说道:“我没有钱。” “没事,没事,我有,哈哈!”乞丐一边说,一边还指了指自己的破陶碗,那里面有着一小把铜钱,大约是十来个。 虎乳儿记得方才听得店里的伙计对客人说,这样的面饼是三文钱一个。 “我……我能帮你做什么?”虎乳儿又问道。 那乞丐神情微微一愕,然后大笑起来:“你……你这娃儿倒是有趣,不愿意吃白食啊……咱们都是苦哈哈,相互帮衬那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若你实在却不过情面,以后发达了,别忘了哥哥我就是!” 虎乳儿心中又犹豫了会儿,终于还是点了点头:“多谢!” 一块香喷喷的面饼落了肚子,但虎乳儿没有觉得饱,反倒更想吃了。 那乞丐见他三口两口将面饼吃了,同情地问道:“你饿久了吧,你家在哪儿,为何不回去?” “家……”虎乳儿犹豫起来。 在他十四年的生命之中,能够被称为家的地方,应该就是铜宫了,但铜宫是他家吗? “我不知道我家在哪儿。”想了好一会儿,虎乳儿有些茫然地说道。 那乞丐啧了两声,没有再细问,而是叹气道:“那你在咸阳城中住在哪儿,如今天色将晚,暮鼓将响,六百声鼓响之后,若还在街市上,可是会被抓入班房受杖!” 虎乳儿愣了一下,反问道:“什么是班房,什么是受杖?” 乞丐盯着他,发觉他是真不知晓,不由得挠了挠头:“你连这个都不知……你可知自己姓名?” 虎乳儿这一次回答得很快:“赵和,和为贵的和。” 乞丐哈哈大笑起来:“还和为贵呢,莫非你读过书……所谓班房,就是官府衙役们办差的地方,受杖就是老粗的棍子抽你!” 他说到后边,声音压低了一些,还露出凶巴巴的模样。 虎乳儿一脸懵懂:“那……那该如何是好?” “若你没有地方可去,可以随我来。”乞丐将破碗往自己的麻布褡袋里一塞,抓住虎乳儿手腕说道。 两人才出了市门,就听到咚咚的鼓声响起。乞丐回头对虎乳儿一笑:“听得鼓声了么,晨钟暮鼓晨钟暮鼓,晨钟响时,市门打开,暮鼓落时,宵禁开始。” 虎乳儿点了点头,总算明白了怎么回事。 乞丐拉着虎乳儿赶着鼓点向北,穿过两座坊之后又折向东,虎乳儿望了望,此处应当是咸阳城的东北角,已经接近外城城墙,因此相对较为偏僻。 二人踏进一座坊门,虎乳儿呆了一呆,这一路来看到的都是咸阳城中的高楼大厦,可进了这座坊门,放眼所及,都是些低矮的平房。 不仅如此,这些平房布局也很混乱,两排房屋间的街巷远比咸阳城别处要窄,地面上也没有铺石条或青砖,而是简单的泥土。 “别发呆,随我来!”乞丐入得这坊门之后就有些紧张,看到虎乳儿东张西望,手上便用力扯了一下。 虎乳儿没有留神,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在地。那乞丐眉头皱了皱,脸上浮起苦笑,又催促道:“快些!” 七、何处安生 当暮鼓的最后一声响起时,虎乳儿坐在一处黑矮的房间里喝水。 乞丐皱着眉,有些焦急地向外看着,虎乳儿放下水碗,望了他一眼,然后开始打量起自己所处的地方。 这是一座低矮的建筑,夹于一片房屋之间,前不邻街后不近巷。方才他进来时,看到一座小院,院子里有口井和一棵半枯的大树,地面肮脏不堪,而且还有一股很浓的骚臭味。屋子里面同样骚臭难闻,半边屋子都垫着带着霉味的草,看情形应当是不少人的卧榻。 至于家具,也唯有屋侧的一处破柜子,上面放了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将屋子里外打量了一遍,虎乳儿又看向乞丐,乞丐喃喃骂了一声脏话,然后道:“你在这等着,我出去看看!” 他一边说一边走了出去,到了院门处向外张望。好一会儿之后,他终于露出喜色:“怎么此时才回来,莫非出了什么事情,猴三与熊大呢?” “休提了,猴三那厮不好生照顾生意,招惹是非,结果被一带刀的小崽子打了,他们四处去寻那小崽子去了,让我先将这些生猪送回来。他们此时还没来,想必是赶不在宵禁前回来了。”院外一人道。 “呸,猴三那厮准是去了哪家私娼寮子!”乞丐骂了一声。 他回过头来,五个孩童相互掺扶着走进来,在这五个孩童身后,还跟着两个大汉。 “你先来了,也不把酒肉置好!”有个汉子对乞丐骂道。 “我也才回来,今日原本不该是我!”乞丐哼了一声道,然后他伸出手指,在嘴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两个大汉顿时会意,一人从怀中掏了匕首,另一人则从院门后取了门闩,跟着乞丐慢慢走近房门。 乞丐凶戾地望向虎乳儿,然后愣了一下。 虎乳儿躺在干草堆的一隅,背对着他们,发出微微的鼾声。 乞丐蹑手蹑脚走了过去,看到虎乳儿果然闭着双眼,甚至还有口水自口中滴下,睡得正是香甜。 “这小子是怎么回事?”执匕首的大汉问道。 “路上遇到的一个憨儿,不知道自己家在何处的,我寻思着这不是送上门的么,也省得我们几分气力。”乞丐压低声音道:“不论是让他当个扒子,或者断了手脚采生折割,都可以派上用场。” 执匕首的大汉呵呵笑了两声:“你倒是运气好……先把绑起来?” 乞丐摇了摇头:“一憨儿有啥可绑的,睡得和死猪一般,这样吧,等猴三他们来了再说,现在咱们弄点吃的!” 他们出门到院子里去弄吃的,五个孩童则悉悉缩缩地走了进来,原本面向墙躺着的虎乳儿咂了两下嘴,翻身转过来,无人注意到他紧闭的双眼微微撩起了一丝缝隙。 在铜宫长起来的虎乳儿,很没有安全感。 哪怕那乞丐表露出诸多善意,但虎乳儿心中仍然不踏实,也幸亏这不踏实,他将乞丐与大汉的对话都听到了耳中。 他偷偷从眼缝向外观察,看到进来的五个孩童不是缺胳膊就是少腿,一个个模样既可怖又可怜。 虎乳儿只看了一眼,就又闭紧眼睛,发出轻微的鼾声。 乞丐等人吃饱喝足之后,又进来看了看虎乳儿,见他仍然睡得香甜,便只留了一个人在这屋子里,另二人自寻小院两旁的厢房睡了。 夜深人静之时,借着星月之辉,虎乳儿悄悄起身。 门被栓着,虎乳儿轻轻推了一下没有推开,他眉头皱了起来。 “不急,不急,还有一个地方……”在心里安抚自己,虎乳儿转向墙的一边。在装睡之前他早就看过,那里有两扇小窗。 对大人来说,这两扇小窗是很难钻过去的,但对十四岁却只有十二岁孩童身量的虎乳儿来说,只是稍稍有些麻烦罢了。 他很快便撑开窗子,悄然翻了出去。 但当虎乳儿来到院门前时,发现院子门已经上锁,再看看小院的围墙,足有十五尺高,他就算是跳起来,也够不着围墙的顶部。 而院子里的那棵大树,离围墙又有些远,他也借力不到。 虎乳儿皱着眉,目光在院中逡巡,寻找可以帮助自己的东西。 两边厢房里传来沉重的呼噜声,无论他找到的是什么,都得小心,避免将人惊醒。 在西厢的屋檐之下,他看到了暗红色的火光,那是乞丐三人作饭后的余烬。 虎乳儿眼前一亮,他想了想,从树上折下一些干枯的枝叶,然后用余烬点燃。 他把这个简易的火把拿到大树之上,片刻之后,大树干枯的半边开始燃起零星的火,很快,这些零星的火点汇集起来。 大树变成了一个大号的火把,在夜晚的咸阳城中,显得特别晃眼。 按照大秦朝廷的规划,每个街坊都有若干巡火铺子,无论日夜,都有巡火兵卒在哨楼上张望,看看是否有火灾发生。 点燃大树之后,虎乳儿便缩在了院子的一角,正好是火光照射的阴影之中,无论谁来院子,第一眼看到的总是着火的树,而没有谁会注意到隐在阴影中的他。 他还叫了一声“失火了!” 而这个时候,他也已经听到外边传来警锣与木梆子的声音——巡火兵卒和更夫都发现了这边的异常。 乞丐与大汉们被惊醒,他们看到着火的第一反应,自然是去井中打水救火,可才浇了两桶水下去,便听到门外沸沸扬扬的呼声,他们情知不妙,扔了水桶就要走。 可是为时已晚,此时小院已经被惊醒救火的人围住,听得外边呼喝,他们不敢开门,而外边要救火者也没有心思去待,搭勾绳索直接挂上墙壁,轰的一声响,便将一面墙拉倒,救火者蜂拥进来。 在这一片纷乱之中,虎乳儿乘机混入人群。 他没有急着离开,见众人都七手八脚忙着灭火,躲在人群后叫了一声:“屋子里还有人,别是出事了!” 有性急者顿时踹开了各处房门,那五名残疾的孩童也早被惊动,只不过缩在草堆里不敢出声,此时门一开,火光照耀下,顿时显露出来。 带队救火的一个中年男子只是望了一眼,顿时怒不可遏:“这些孩童……这里是贼窝!” 五个残疾孩童,齐聚于这间低矮的屋子,这情形肯定不是偶然。随着中年男子的一声怒喝,众人也反应过来,紧接着,便见一小吏模样的男子出来,大声厉喝:“抓住这三人,莫叫他们走了!” 他在人群中连连指了三下,正是混入人群的乞丐与他的同伙。 虎乳儿惊讶地看了这小吏一眼,这种混乱的局面中,小吏竟然能够精准地找出这三个人来,若不是侥幸,那就是从一开始就有所准备了。 他悄悄往人群外边缩了缩,乘着众人擒拿乞丐一伙的时候,隐入了院外黑暗之中。 接下来的事情,就不须要他管了。 此时接近半夜,虎乳儿独自行在街头,晚风泛过长街,他忽然觉得有些快意。 但紧张过后的疲倦很快找上门来,而天色也渐阴沉,星月之辉渐渐淡去,他看不清自己所在的位置,便胡乱找了户人家,缩在他家门槛之下睡着了。 好在此时是六月下旬,正是一年最为炎热之时,哪怕睡在外头地上,也不觉得寒冷。虎乳儿是被人开门的声音惊醒,他抬头一望,看到的是一张黑瘦又满是皱纹的脸。 这张脸满是嫌弃地看着他:“晦气,晦气,哪家的小猴儿,怎么睡在我铺子门前了,滚滚滚,莫要耽误了我的生意!” 这张黑瘦脸的主人约乎五十余岁,拂袖来驱赶虎乳儿,虎乳儿起身伸了个懒腰,打着呵欠正待离去,却又被那主人拉住。 主人上上下下打量着虎乳儿:“你这小厮,是哪家的?” 虎乳儿摇了摇头,那主人眉头皱起,眼珠咕录转了转:“你这小厮叫何名字,听得懂我的话么?” 虎乳儿略一犹豫:“我叫赵和。” “赵和赵和,和有什么好的,不和才好,不和乃翁才能生意兴旺!”黑瘦脸的主人嘟囔了一声:“你从哪儿来的?” 赵和眨巴着眼睛,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那主人哼了一声:“不是哑巴,但和哑巴也差不离了……小子,你是不是无家可归,是不是没有去处,是不是……没钱吃饭?” 赵和抚着饿得咕咕叫的肚子,对方每问一句,他就点一下头。 “那你可愿意在我这当学徒,我管你饭吃,好歹也有个安身之所!”那主人道。 赵和讶然相望,不曾料想,竟然有这样的天降好事。 “你说愿不愿意,若不愿意,你只管走,也休要再到我这睡觉,若是愿意,便留下来,我去寻得保人,在里正那里立一份文书。”黑瘦主人说道。 赵和挠了挠头,这位主人在此有店铺,应当不象昨日的乞丐那样是不怀好意吧。而且无论是否不怀好意,他如今也无处可去,只能暂且在此栖身。 因此赵和没有拒绝。 那黑瘦的主人笑了一下,拉着赵和便走:“走走,我们去寻保人去……就找萧由吧!” 他拉着赵和来到一户人家,正准备敲门,那户人家的门自己开了,一个穿着吏服的男子正了正衣冠出来。黑瘦主人一见他都满脸欢喜:“萧大夫,真巧了,我有事寻你帮忙。” 那个吏服男子目光在黑瘦主人面上扫了扫,然后迅速停在赵和的脸上。 赵和认出了他,正是昨夜救火时的那位指认乞丐三人的吏员。赵和心猛然一悬,他不知道昨夜这个吏员是否也注意到他。 八、小吏萧由 萧由深沉的目光停留在赵和身上。 足足过了三息,他转过脸,对那黑瘦主人道:“平衷,你找我何事?” 名为平衷的黑瘦主人揉着手,笑嘻嘻地道:“是这样,我的铺子要收个学徒,烦劳你与王夫子一起做中人立个文书。” 萧由又看了赵和一眼:“就是他么,他家大人长辈呢?” “咳,这孩子无父无母,流露街头,我是瞧他可怜,这才收容他。” 萧由眉头撩了一下,平衷立刻伸出手去,两人的手在袖子遮掩下轻轻碰了碰,一个小布袋便传到了萧由手中。 “那么……”萧由向赵和伸出手。 不过,当萧由低头看到赵和手掌时,眉头再度挑起,话语也中止了。 赵和手上的皮肤和他面上一样,因为营养不良而有些腊黄,缺少光泽。在他的手背之上,还有一个黑色的印记,若不是萧由观察仔细,很容易略过。 印记象是一颗星星。 萧由若无其事地放下了赵和的手,绕着赵和转了一圈,仔细打量了一下赵和的眉眼,然后皮笑肉不笑地对平衷道:“既然如此,那就这样吧。” 平衷欢喜地顿了顿足:“还请萧大夫与我一同去王夫子家中。” 萧由淡淡点头,平衷便扯住赵和,向着小巷的更深处行去。 赵和莫名其妙,他觉得有些不自在,抬头看了身旁的萧由一眼,萧由则挪开目光,若有所思地捻着自己的胡须。 小巷最深处,有一棵高大的刺枣树,接到这儿,赵和听到了朗朗的读书之声。 平衷正了正衣冠,旁边的萧由也站直了腰。 平衷轻轻扣响刺枣树旁的门,里面读书声稍稍低了点,但没有乱,不一会儿,门被从内打开,一个青裳男子走了出来。 平衷做揖,萧由也是拱了拱手,而那青裳男子还礼道:“二位来此,有何贵干?” “王夫子,平某想请先生做个中人,立一份文书,这个小厮从今日起,是我铺子里的学徒……”平衷有些絮叨地说明了来意。 那位王夫子看向赵和,与赵和目光相对,他微微笑着,向赵和点头,丝毫没有因为赵和是个少年而有所轻漫。 他的目光非常温和。 “你这孩子,为何要来当学徒,给平匠师当学徒,可是要吃苦的……”王夫子说道。 旁边的平衷顿时有些急了:“天地良心,王先生,如今这世道,不吃苦怎么能学得一技之长,况且这小子没了家人,我是心地良善,才收容他,给他一口饭吃……” 在他旁边念叨,可那位王夫子却仿佛没有听到,只是温和地继续说道:“你若是不愿意,只管和我说,我必为你想个法子。” 赵和看了看围着的几个大人,然后低下头去,不让他们看到自己的目光。 三个大人当中,平衷看似精明狡猾,但赵和却能看透他的用意。萧由深沉如渊,赵和可以从这人身上感觉到危险——就算是陈殇、戚虎他们四人身上,赵和也没有感受到这样的危险。而这位还不知其名的王夫子,温和清澈,看上去就象是山间的清泉,一眼便能见底,但赵和反而不敢亲之信之。 他不相信世上有无缘由的善意。 他更不敢将自己好不容易抓住的命运,交到这样一个人身上去。 “我愿意拜平匠师为师傅,给他当学徒。”赵和抬起头,很确定地说道。 平衷拿着一式三份的纸,笑得合不拢嘴。 立下这文契,赵和就算是他正式的学徒了,至于奉茶拜师的仪式,随便找个时间补上就是。 三份文契,一份在他手中,一份赵和自己收着,另一份则是放在作为中人的萧由处。 “多谢萧大夫,多谢王先生,改日备薄酒请二位小酌……阿和,随我回去!” 他分好文契,带着赵和与王先生告辞,赵和走了几步,回过头又望了一眼,那位王先生站在门前,仍然看着他,脸上带着温和的笑。 从门内走出一个小姑娘,约摸**岁的样子,拉住了王先生的一只手不停摇晃,王先生似乎有些无奈,又似乎非常欢喜,轻轻抚着小姑娘的头顶,转身入门。 赵和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一幕,直到平衷粗暴地拽了他一下,险些将他拽倒:“快点,回去还有许多事情要做,你这个懒虫,若是胆敢偷懒,可别怪我的鞭子不客气!” 他此前对赵和还算和气,但现在事已定局,立刻就变了脸。 “平衷。”不等赵和回应,一个和缓的声音响起。 平衷吓了一跳,回过头去看,却发现萧由跟在自己身侧。 “萧大夫有何吩咐?”平衷忙弯了弯腰。 “你这三份文契,还要去衙门里用印。”萧由缓缓道。 平衷愣了一下:“呃……有此事么?” “去户曹用印,好给赵和录户籍。” 赵和目光在萧由与平衷身上打了几个转儿,主要是在看萧由。他觉得萧由与那位王先生说话方式有点相似,都是不急不徐,但两人又有很大的不同,王先生说话时神态诚恳,让人如沐春风,而萧由嘛,给他的感觉则要相对阴冷深沉。 “那还要劳烦萧大夫……哈哈,小小礼物,不成敬意。”平衷干笑着又递上一个小包。 萧由微微点头:“让这少年随我一起去,都办好后,叫他给你送回来。” 平衷有些犹豫,但看到萧由不快地挑起了眉,他顿时陪上了笑脸:“就依大夫。” 萧由向赵和点了点头,赵和静静跟在他身后。 萧由走路极有风度,背着手,不紧不慢,但因为步子迈得大,所以赵和还是需要小跑着才能跟上他。一路上萧由都没有说话,也没有回头看赵和,当他终于停下回头看向赵和时,赵和低下头,望着自己的脚尖。 萧由停下的地方,正是昨天他被那伙恶徒拐去的小院。因为救火的缘故,院墙被拉倒了,院内仍然是一片狼籍。 这一路上,萧由都在注意赵和。 少年人很沉默,目光虽然好奇,却没有那种左盼右顾,只要萧由一看他,他必然会回视,然后才移开目光。 “是儿多疑。”这是赵和给萧由的最深印象。 “昨夜险些失火啊。”萧由有些漫不经心地说道。 赵和没有回应。 两人又继续前行,好一会儿之后,终于来到了咸阳令署。 咸阳令要管的事情非常多,因此令署中往来的人员不少,赵和发现,几乎所有的人见了萧由都会微微行礼。他若不是人缘出奇的好,那就是在令署中威望极高,亦或二者兼而有之。 “据说地方上的衙署往往年久失修,但咸阳令署不同,这是天子脚下,天下第一衙署,如果太过破旧,有失大秦帝国的体面——有这么好的理由,历任咸阳令对于修衙署自然不会懈怠,至于在维护帝国体面的同时,也让自己更为舒适,那则是附带之功效了。”萧由缓缓说道。 赵和愣了一下。 他没有想到萧由会和他说这个。 “平衷称我为萧大夫,因为我的爵位是第七级的公大夫,大秦的爵位,你知道吗?”萧由又说道。 赵和心里惊疑不定,萧由和他说这些个做什么? “在我大秦,只要能立功,便可授爵,昨夜一伙搞采生折割的无赖恶徒被擒,检举者的功劳可折一甲,若是庶民,立刻可升为公士,若是奴仆,则可脱籍成平民。”萧由停下脚步,转身看着赵和:“你以为呢?” 赵和抬眼看着萧由,眼角余光却在关注周围,寻找可以逃走的道路。 但萧由是进了衙署之后才对他说话的,赵和虽然看到了几处通道与门廊,但他实在没有把握能够跑掉。 因此他垂下眉,低声道:“我不懂得萧大夫说的事情。” “哈哈……随我进来吧。”萧由哈哈一笑,推开一扇门。 这是令署侧厢的一扇小门,门后的房间里堆满了简牍与书籍,空气中弥漫着尘埃的气味,好在光线还算充足。 赵和有些好奇地看着那堆积如山的简牍书籍。 “大秦立国以来所有的律令,大多在这里都可以找得到,小心,你左边的那排竹简,可以上溯到庄公之时,距离现在已经是八百年了。”萧由一边坐下,一边随口解说。 赵和侧头去望了下左边书架上的竹简,忙避开这将近千年的老古董。 “你右边的那张卷轴,时间倒没有那么久,不过是二百年左右吧,那是蔡侯纸问世之后,二世圣皇帝大喜,令人绘制的咸阳形胜图。”萧由又道。 赵和只能再缩了一下身子,略带敬畏地看了一眼已经灰扑扑看上去破烂不堪的咸阳形胜图。 他再看向萧由时,萧由已经坐在案几之前,面前放着一份看似公文的纸了。 “我这里能有这么多典册图籍,可不是我一个人……历代咸令吏员,都在精心收集,毕竟自二世圣皇帝以来,咸阳令的平均任期是一年九个月又十一天,而吏员只要自己不出什么大事,都是终身任职。所以,吏员才是衙署的主人,而令长则只是过客。”萧由端着那份纸在看,口中却说着不相干的事情。 然后,他猛然抬眼,看着赵和:“你现在有什么想要对我说的么?” 他原本是个看上去相当随和的人,但此时张目凝神,却带有一种凛然的威势。 但这对赵和似乎没有起到作用。 赵和依旧低垂眼眉:“我没有什么话想要对大夫说。” “是儿不仅多疑,而且胆大。”萧由目光微微闪了闪,心中暗想。 “大夫!”就在这时,门外有人叫了一声。 萧由往后靠了靠,赵和也回过头去,看到另一个吏员模样的人走了进来。 此人的衣裳与萧由一模一样,两人的职务应该相当。不过他对萧由的态度甚为恭敬,并不象是普通同事之间的态度。 “何事?”萧由起身微微一躬。 “一个凶犯家里人找来了,想要能帮他减罪,只是大府已经将案子判了,喏,就是你手前的那份公文,送上去后依律必死,所以求到我们这边来,如今就在外边等着。” “唔……他们在外边么?”萧由起身,皱着眉想了想:“我去与他们谈谈。” 他走到门口,突然停住,转身又看了赵和一眼:“你识字么?” 赵和愣了一下:“识字。” “替我看看这份公文吧。”萧由指了一下案几。 说完之后,萧由便出了门,留下赵和一人在屋子里。赵和莫名其妙了好一会儿,想到萧由最后指的一下,便来到案几前拿起那份公文。 那是一份由咸阳令发给廷尉府的公文。 二世圣祖皇帝改革制度,为表示仁慈爱民之意,凡可能判处死刑之狱案,皆须报禀廷尉府。这份公文,便是说咸阳城中有一名为骆二的庶民“用斧伤人,害其性命”,故报禀廷尉,询问是否处其死刑。 附在公文之后的,是咸阳令的堂审记录。 赵和匆匆看了一遍,还没有看完,萧由就在那吏员的陪同下又回了来。 “萧大夫,这骆二还有救否?”那吏员也不避赵和,直接问道。 “有救。”萧由拿回公文,磨墨舔笔,然后在公文上一笔划下去。 赵和正在其前,看到他在那“用”字下加了一弯钩,变成了“甩”字。 “这……”吏员愣了一下。 “用斧伤人是故意杀人,依律当抵命,甩斧伤人是过失杀人,依律不致于死。”萧由将墨迹吹干,微微一笑:“只要不死,新帝登基,必有大赦。” 那吏员恍然大悟,顿时明白,连连向萧由拱手,捧着公文便离开了。 九、学徒赵和 吏员离开后,屋子里又只剩余萧由与赵和。 萧由双手十指交叉,拄在自己的下巴上,凝视着赵和:“识字啊……” 赵和心登的一跳,便知道有问题。 他在铜宫之中,虽然教授他的都是饱学多智之士,但他毕竟还只是一个少年,哪怕被教出了多疑的性格,却还不是萧由这样吏员的对手。 他是一个要被收为学徒的流浪儿,怎么可能会识字? “大秦识字者,百中不过五六,咸阳城内高一些,百中约是十二,这是成年男子。至于一般少年,识字者就更少了,你能识字……”萧由看到赵和脸上终于露出了紧张之色,微微一笑:“这算是难得的,到了平衷那儿,若受欺凌辱,可以来找我,也可以去找那位王先生。他是中人,出了事情,须得脱不了身!” 赵和吃惊地看着他,原本以为紧接着会受到接二连三的质疑,结果却被萧由轻轻放下了。 “我叫萧由,字顺之,也住在丰裕里,不过不是平衷所住的牛屎巷,而榆树巷,巷口有棵老榆树的那边。” “多谢萧大夫。”无论萧由内心做何打算,但至少此人表面还算带着善意,因此赵和轻轻低头,向对方道谢。 “哦……你随我来吧。”萧由起身:“方才我出去安排了些事情,现在应该差不多了,可以带你去看看。” 赵和没有多问,只是跟在萧由身后。萧由带着他出了屋子,穿过七扭八拐的廊道,走一扇不引人注意的小门,到了咸阳令衙署的一座内院。 这扇小门内外,仿佛是两个天地。赵和一过门,就觉得身上泛起了寒意,而隐约之中,似乎听到了什么人在哭嚎呼痛,但侧耳仔细听时,那声音又若有若无,并不真切。 赵和惊疑不定,先停了一下脚步,然后想到萧由根本无须用什么计策对付他,便又跟了上去。 对这院子里的情形,赵和不陌生,仅仅走了几步,他就判断出,这院子应当是监牢。 萧由将他带到一间半埋在地下的监牢里,早有两个差役在那等着,见他来后,笑嘻嘻迎上来:“大夫,事情办妥了。” “我进去看看。”萧由道。 “您只管放心,我们兄弟拿出了全部本领,比起凌迟车裂还要让他们受用。”一个差役推开牢门,另一个差役则举起了火把。 萧由带着赵和进去,立刻嗅到臊臭与血腥交织的味道,萧由侧过脸望了赵和一下,赵和并没有伸手去掩鼻。 赵和的目光盯在了牢房里的监笼之中。 在那里,几具不成模样的身体躺着,一个个仰面朝天,可以看得清楚,这几人都已经死了。 正是那个诱骗赵和的恶丐和他的同伙。 举着火把的差役深吸了口气,很是为牢里的气味陶醉,还笑着道:“只是便宜了这伙狗贼了,原本我是想折腾他们十日的。” 萧由点了点头:“采生折割……折腾他们,上合天理,下应人情。” 举着火把的差役连连点头,脸都笑成一朵花:“萧大夫是有学问的人,说得就是有道理,我们兄弟的手艺,用在这等狗贼身上,那可是再合适不过!” 萧由这次没有理他,而是对赵和道:“看清楚了么?” 赵和喉节动了动:“看清楚了。” “那就走吧。”萧由道。 他们离开监牢,萧由将那三份文书交给赵和,又送他到门口:“你知道怎么走?” “知道。”赵和有些心不在焉地点头。 “那么如今,你是否有什么话要与我说?”萧由又道。 赵和沉默了一下,然后抬头,直视着萧由的双眼:“那些……孩童呢?” 恶丐与其同伙被弄死,也就意味着赵和不必担心报复,也不必担忧有人可以从恶丐口中得到他来历的线索。赵和感觉到萧由的善意,但在铜宫之中的老人告诉过他,这世上没有无缘由的善与没有无缘由的恶,所以在弄清楚萧由真实目的之前,他不会多说关于自己的事情。 那么能让他关心的就是被恶丐一伙控制的残疾孩子了。 所谓采生折割,就是恶人将健康的孩童凌虐至残疾,逼迫他们利用人们的同情心去乞讨、偷窃。诛杀恶人容易,可这些已经终身残疾的孩子今后如何生存,这才是真正麻烦的事情。 萧由深深望了赵和一眼,然后笑道:“若你感兴趣,过些时日,我带你去看他们就是,现在你该走了,免得平衷等得急了。” 赵和向萧由施礼,先退了两步,然后才转身小跑着离开。望着他的背影,萧由右手指头轻轻在门上敲了敲,然后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 “恩师啊……我在咸阳令署看了八年档籍,终于等到了你所说的人啊……”他在心中暗想。 赵和跑出咸阳令署之后长长出了口气。 在衙门里,他一直觉得憋闷,特别面对萧由这个人时,这种憋闷感就更甚。 而且,衙门里有一种和咸阳市井格格不入的气氛,让赵和恍惚觉得,自己又回到了铜宫之中。 辨明方向之后,他小跑着赶回丰裕里牛屎巷。 才到巷口,就看到平衷在那儿东张西望,见到他便立刻伸出手:“文契何在?” 赵和将自己小心存好的文契交给了平衷,平衷收到后扫了一眼,见上面确实盖了红通通的印章,顿时喜笑颜开:“好,好……天色不早了,你赶紧来,今日还有许多活要做!” 他对赵和没有吃早饭之事半字不提,只是催促着赵和同他一起回到店铺。没等赵和站稳,又立刻指手划脚,命令赵和将门板打开,准备开张营业。 赵和吃力地将沉重的门板抽开,这才有空去看平衷家里做的是什么营生。 映入眼中的是六口棺材。 平衷开的竟然是家棺材铺! 除了六口棺材架在长凳上之外,还有一些木料、工具,满地的刨花与木屑,总之,这棺材铺子里乱糟糟的。 平衷扫了赵和一眼,发现这少年脸上没有露出惊惧之色,心里又有几分欢喜。 “好好干活,先……先将这地上打扫干净,那些刨花木屑别当垃圾倒了,全给我堆到后院柴房里,那些工具都摆整齐了,还有木料也给我垛起来,偷懒的话,没有饭吃,还要挨打!你小子记着,如今你已是我的学徒,师傅要打要骂,你都得受着,否则便绑你去衙门打板子!” 平衷提起嗓子喝斥,赵和看了看他,现在的平衷,可与最初要收他为学徒时不是一张面孔。 不过赵和也没有反驳,现在,不是反驳的时候。 忙碌了一天,赵和没有片刻停,打扫、收拾、搬运这样的粗活累活干了,给棺木上漆这样的小活儿也干了——因为多费了些漆还被平衷臭骂了两顿,好容易到了夜晚打烊,平衷总算说了句:“随我回去吃饭!” 棺材铺子只是平衷的店面,他晚上并不住在这,而是住在巷子更深处。他家里有四口人,他老娘是个黑瘦的老太,看着赵和的目光就不善,他婆姨沉默少语,对多了个吃饭的人毫无反应,倒是平衷的小子,年纪不过是**岁,拉着赵和说了好几句话,话里话外都是要赵和替他一起去打服牛屎巷的同龄小子,要象“吉哥儿”那样当整个丰裕里的“游侠大哥”。 他连说了几回吉哥儿,听他的口气,应当是丰裕里有名的少年游侠。赵和只是应付了几声,等饭端上来之后,便全心全意地去对付脱粟饭了。 一平碗饭,加上一小坨酱菜,对于早就饥饿难耐的赵和来说,已经是难得的美味。在铜宫里,他的饭大多时候是麦麸饭,至于菜倒是不缺,那位前大司农蔡圃,生生将野菜种成了家菜。 “这小厮睡哪?”早早吃完饭的平衷老娘用沙哑的嗓子道:“这么能吃,莫非还要给他备间屋子睡觉?” 赵和装作没有听到这句话,吃得更快,同时眼睛还瞄了一下旁边盛着饭竹甑。竹甑里还有一小坨饭,赵和本来不好意思去添,但现在,他决定将这小坨都弄来。 看到赵和添饭,老太婆更怒,忙将桌子上掉落的几粒粟饭塞入自己嘴中,还有缺了牙的嘴嘟囔:“如此能吃,谁能养活?” 平衷不耐地拍了拍桌子:“休要多言,我自有计较!” 他这一拍桌子,老太婆终于闭嘴不语了。 赵和吃饭之后,自觉地收拾了碗筷,老太婆一直警惕地盯着他,仿佛是怕他将家里的陶碗摔了一般。待一切收拾完毕,平衷看了看外边,见还有些星光,便唤起赵和:“随我来。” 他二人借着星光又回到了棺材铺子,开门之后,平衷一指其中一口未上漆的棺材:“今后你就睡在这里!” 说完之后,他又打量了一番自己的铺子,喃喃咒骂道:“如今生意不好,若是能同十四年前一般,那该多好……那时我老爹还在世,我们昼夜忙个不停,却仍做不完活……” 赵和并不怕睡棺材,他在铜宫里长大,还没有见过棺材,当然不知道害怕。但听到平衷说起十四年前忙个不停的事情,赵和突然觉得背后凉嗖嗖的。 好在平衷只嘟哝了一句便离开了,赵和闭了铺门,推开棺材盖,翻身躺了进去。 这是给大人的棺材,他睡进去,倒不嫌拥挤。劳累了一整天,他身心俱疲,躺下不久,便睡着了。 直到砰砰的声音响了,他才惊坐而起! 十、呦呦鹿鸣 “砰砰砰!” 巨大的声响是从大门处传来的。 赵和回过神来,发觉外头已经天亮了。他忙起来开门,却是一脸怒气的平衷。 披头盖脑的一顿骂之后,平衷还将赵和的早餐也罚没了。对此,赵和没有说什么,只是在心中记了一笔。 接下来就是开门营业,棺材铺子往来的客人自然不多,大多是那种年纪到了的老人,来给自己寻一口好棺木,运回家中存着以备不时之需。 饿着肚子的赵和被支得团团转,但棺材铺却始终无人问津,直到巳时一刻左右,才有人走了进来。 平衷兴冲冲迎上去,可看清来人是谁后,却又一脸失落:“王夫子,你怎么来了?” 来的正是昨日作中人的那位王先生。 王先生牵着那个小姑娘,对于铺子里的棺材不以为意,看到赵和正吃力地搬着木料,他轻轻点了点头:“昨日我给你们做了中人,今日自然要上门问上一声,平匠师,这孩子在你这还好么?” 平衷嘿嘿笑了一下:“好吃懒作,日上三竿了还没起来,饭倒是很能吃。” 王先生眉头一皱,并没有偏信平衷所言,他来到赵和身边,先是帮着他将木料垛好,然后微微弯腰,用一块手帕擦去赵和额头的汗水。 “赵和,你在平匠师这可还好?” “有什么不好的,管吃管住,王夫子,王先生,你休要多管闲事!”平衷道。 “别怕,有什么便对我说什么,我与平匠师也是多年邻居,他这人心虽不恶,但尖酸刻薄却是有的,贪鄙小气也是有的,你在他这儿,必然会受些苦,有什么委曲,只管对我说,我替你主持公道!” 平衷听了也不怒,反而笑嘻嘻道:“王夫子,你这话就说过了,我向来大方,哪里刻薄小气了?这小子若不是在我这,只能流落街头,没准还会给差役们捕去,以赘婿假子的身份发往边疆,尸骨无存凄惨无比!” 赵和低头没有说什么,王先生拍了拍他的肩,温声说道:“你记着我的话,有什么事情只管找我。” 说完之后,他又与平衷说话,无非是交待平衷要善待赵和。 赵和抿了一下嘴,要到后院去搬木料,但这时,跟王先生来的那小姑娘却上前,将一个小纸包递了过来。 “给你。”小姑娘笑眯眯地说道。 赵和立刻嗅到了一股香气。 小纸包里包着的是两个蒸饼,热气腾腾,面香扑鼻。 赵和喉节不受控制地咕了一下,然后摇了摇头:“多谢,你自己吃了吧。” 若是平衷和他老娘那等人物,就算不给他吃,他也要想法子弄来填自己肚子,可这小姑娘却全是一片善意,他反而不想去占对方的便宜。 小姑娘看到王先生与平衷站得稍远正在说话,压低声音说道:“是我爹爹专为你买的,他说平三叔这个人在第一天肯定要寻借口克扣你一顿,不过平三叔不是恶人,他再来吓唬一番,以后你的日子能好过些。” 赵和心中微微生出感激之情。 他暗暗记下此事,伸手接过了蒸饼。 一来是腹中饥饿,二来他也怕王先生离开后有什么反复,因此他向那小姑娘道了一声谢,便撕下面饼,小口小口地吃了起来。 虽然是小口的吃,但他几乎没有做什么咀嚼,所以吃得很快,仅片刻功夫,两块面饼就被他吃净。他拍了拍手,又向王先生行了一礼,那位王先生微微一笑,又与平衷说了两句话,便牵着女儿离开。 他女儿走的时候还回头向赵和笑了笑,两只眼睛弯成月芽儿,笑容极是温暖。 “你这小崽子,还不快干活去!”王先生走之后,平衷瞪了赵和一眼喝斥道。 “这位王先生是什么人?”赵和一边忙活,一边打听道。 他现在也有些明白平衷是何等性格,这位棺材铺的老板正如王先生所说,贪心刻薄,但是那种有坏心无恶胆的人物,因此倒不怕他。 “哼,一个吃百家饭长大的……”平衷一边开始刨板子,一边说起话来。 从他口中,赵和得知,王先生也是一位奇人。他单名为道,字佐之,自幼失怙,家中产业卖尽,靠着丰裕里邻舍间帮衬长大。他极为聪慧好学,十六岁时就学有所成,又有孝名,受到某位贵人的赏识,被举了孝廉,成了一名清闲的小官。他对权势没有太大兴趣,感念邻舍当初相助之恩,所以不去钻营升官,而是在家里办了所私学,专教丰裕里子弟读书。也正是因此,在丰裕里这位王佐之有很高的声望,同那位萧由萧顺之一起被视为德高望重之人,邻舍有什么事情,都爱寻他二人主持公道。 平衷虽然嘴中贬低王道,说他是个吃百家饭长大的,但赵和还可以听得出来,他也觉得王道比较可靠。 “那位萧大夫呢?”借着这个机会,赵和又向平衷打听起萧由。 萧由对他的态度实在太可疑,赵和总觉得心里发虚。 “萧大夫熟知法典律令……哈,你这好偷懒的,问这么多做甚,快干活去!”平衷原本要回答的,但看到有人进门来,将赵和赶去做事,自己迎了上去。 “咦,平三,你这怎么多了个小厮?” 来的人也是平衷熟人,一开口就让赵和吓一跳,他的嗓音大得如同雷鸣。他不由向来人望去,只见这家伙身材粗壮膀阔腰圆,赤膊着上身,将衣服系在腰间,露出毛乎乎的胸膛。他一开口,便有扑鼻的酒气冲过来,熏得赵和赶忙让了让。 “我这边新收了一个学徒,樊狗屠,你不去关扑赌博,来我这做甚?” “今日关扑赚了钱,正好老娘总是念叨身后之事,我便来看看,上好的寿材,给我备上一口。”这大汉说起正事,声音稍低了些:“老娘拉扯我长大不易,我虽是个没好脾气的,但总得让她老人家对身后之事满意!” “你这狗屠,别的都不足道,唯有孝敬母亲这一点,让我高看一筹——既然是要替你老娘挑一口好的寿材,你看这一口行不行?” 平衷一边拍着一口棺材,一边吹嘘起来,明明就是一口柳木的棺材,却被他吹嘘得胜过了金丝楠木。那位樊狗屠原本就有三分醉意,这听得头昏脑胀,直接拿出了一小枚金饼晃了晃:“我不管你那许多,按这个价钱,给我备上一口最好的,下午我便来取,若有半点不合我意,平三,你知道我樊令的拳头有多大!” 说完之后,名为樊令的狗屠收好金饼,摇摇摆摆地离开了。平衷笑嘻嘻地送他出门,转头回来就呸的一下,小声咒骂道:“就你樊令一个屠狗的,也知道什么棺材好什么棺材坏?若不是念在你还有点孝心的份上,我就给口薄皮的给你埋自己!” 骂过了樊令,看到赵和笑嘻嘻望着自己,平衷翻起眼又将赵和赶去干活。也不知是良心发现还是怕了樊令的拳头,他想来想去,从后院挑出了一口柏木寿材,与赵和一起将之抬了出来。 但到了傍晚,暮鼓都敲响了,说是要来拖走寿材的樊令仍然没有来。平衷等得有些急,便吩咐赵和道:“樊令那个醉鬼没准将事情忘了,你去催一催,让他……” 话音未落,就听到外头有人乱叫:“平三,平三,你的棺材备好了没有?” 平衷低低骂了一声:“哪家不懂礼的狗东西,怎么和你家三爷说话的。” 骂完之后,他又换了脸色,带着笑音:“谁啊,是谁要照顾我的生意?” 他笑着到了门口,脸色又是一变:“贾畅,你这鸡儿是何意?赵和,拿棍棒来,拿门闩来,将这小贼儿给我打走!” 赵和到了门口,看到的是一个衣裳肮脏的少年,约莫十五六岁的模样,头上歪戴着小帽,怀里抱着一只秃毛鸡,笑起来时门牙缺了一颗。 “平三,你敢动我一下,我大哥改日就去收拾你儿子!”抱鸡少年得意洋洋,他朝赵和挑衅地抬了一下下巴:“甚至用不着等我大哥,樊狗屠马上就要过来,他先剥了你们的皮当狗肉卖掉!” “樊令自己人呢,说好了下午来得,这时还没来?”平衷愣了愣道。 “他再博一戏便来,让我来支会你一声别急着打烊。”抱鸡少年在棺材铺前坐下,将怀里的鸡放下,又对赵和道:“瞧,我这骠骑大将军如何,在咱们丰裕里,它可是响当当的名鸡了!” “呸,你整日里斗鸡,游手好闲,终有一天要死在街上,赵和,休要与这种人往来,你若敢与他往来,仔细你的皮!” 赵和连连点头,却是有趣地看着贾畅。一来是他从未与同龄人打过交道,二来也是因为这市井气息让他感觉到一种异样的活力。 在铜宫中,他从来没有感受到这气息。他觉得,自己也应当尽可能融入到这种气息当中去。 贾畅专心逗着自己的“名鸡”,过了好一会儿,拎着一挂肉的樊令大摇大摆走了来,将那挂肉扔给贾畅后捋起衣袖:“平三,我要的寿材呢?” 十一、浪荡少年 寿材早就备好,只等樊令来取了。 不过樊令空手而来,没有驾车,让平衷有些头疼:“这寿材如此重,还得给你送回去?” 樊令把寿材四壁拍得砰砰作响,对它的结实很满意,摆手道:“何必如此麻烦,你看我的!” 他蹲下身,双手在寿材上一抱,嘿的一声喝,便将之搬起,架在了自己的肩上。 赵和看得目瞪口呆:这人好大气力! 樊令扛着寿材离开,斗鸡儿贾畅跟了上去,走了几步之后回头看了赵和一眼:“小子,过几日来找你玩儿,既然到了丰裕里,如何能不认识我们的大哥?” “滚,滚,滚,你敢再来,便打断你的腿!”平衷抓起一个扫帚掷了出去,只不过贾畅跑得飞快,扫帚只是落在了他的背后,没有砸着人。 “我和你说,你好生在我铺子里做事学手艺,莫要学这斗鸡小儿一般游手好闲,更别和他们混在一起,否则日后有你的苦头吃!”平衷又向赵和吓唬道。 “放心放心,我对斗鸡没有什么兴趣。”赵和举手道。 他确实对斗鸡没有兴趣,也不想与那贾畅有什么往来,但事不由他,没过两日,贾畅便又来了。 不仅自己来了,身边还跟着一个高壮的抱臂少年。 平衷一见到贾畅,便要赶他走,但那抱臂少年冷笑起来:“平三,若你不想你家小子天天挨揍,最好客气一些。” 平衷不怕贾畅,甚至不太惧樊令,但对这个抱臂少年却似乎有几分忌惮:“吉郎君,我这边是开铺子做生意,贾畅整日来勾我徒弟,我如何能不管?” “就是听说你收了个徒弟,我才来看看,听说还是我的本家……这丰裕里年纪相当的,怎么能不先来拜见我?”抱臂少年笑眯眯地道。 “他又不想当游侠儿……”平衷喃喃地说。 “他想不想,平三你可说了不算,我说了才算。”抱臂少年一边说一边走上前来,腰间挂着的剑随着他走动摇摇摆摆。 赵和看着这少年走到自己面前。 这少年足足比赵和高出一个半头,良好的营养、充足的锻炼让他身体健壮,一对浓眉又黑又密,看得出他是一个极为刚强的人。 两人目光相对,抱臂少年眼神里有明显的挑衅神情:“想不想和我一起去吃香的喝辣的?” 赵和不喜欢他这种神情,更不喜欢他刚才那句要决定自己命运的话语。 因此赵和很直接地摇了摇头:“不想。” “哈,你在这边有什么前途?平三家的棺材铺子是要传给他的小崽子的,你给他家白做十年,便是出了师,也不过是个苦哈哈的木匠,不如跟我混,我保你日后荣华富贵。”抱臂少年有些意外赵和拒绝得如此干脆。 “没兴趣。”赵和的第二次拒绝更为直接:“半点兴趣也没有,还请别来打扰我。” 平衷这会儿得意了,他心中暗道:“这小子倒是个知好歹的,今晚给这小子多加一碗饭——不,半碗就行。” “哈哈,你会改变主意的。”抱臂少年笑了笑,然后脸色突变,飞起一脚,踹向赵和:“否则就打得你改变主意!” 他忽喜忽怒,这一脚又踹得快,如果换了别人,只怕要结结实实吃上一下。但赵和原本多疑,又身手敏捷,猛然侧身,闪过这一脚,还抬手将他的脚架住。 不仅如此,赵和可不是挨打不还手的性格。 他容忍平衷,那是因为需要借助平衷给自己一个合法的身份,至于这个抱臂少年,在他心中算什么东西! 身体迅速上前,一手托住对方之脚,另一手横肘撞向抱臂少年的小腹,然后砰的一下,将对方撞翻在地。 虽然抱臂少年比他高出一个半头,力气也远大过他,却没有防着他这一手。仰面朝天跌倒在地时,那抱臂少年神情里还是不敢相信之色,贾畅更是呆立原地. 他若以为就此结束那就大错特错了。 赵和乘对方没有反应过来,猛扑过去,骑在对方胸上,一手按住对方脖子,另一拳挥出。 砰! 抱臂少年只觉得自己脑前办了一场庙会,钟鼓铙钹咣咣铛铛,原本就有些茫然的他,更是暂时失去了思考之能。 “大哥,阿吉大哥!” 斗鸡少年贾畅在旁看得反应过来,扔了自己抱着的斗鸡,冲上来相助。 但就在他把赵和从那阿吉身上掀翻的过程之中,赵和已然连连挥拳,将那阿吉眼也打青了脸也捶肿了。 阿吉这才回过神,一瞬间气血翻涌,爬起向赵和跳过来:“小杂种,你这是找死……” 刷! 被贾畅抱住的赵和伸出右手,手中一柄剑直接指住阿吉。 “这是我的剑!”阿吉一摸自己腰下,发现这柄剑竟然是自己的,方才赵和被从他身上掀下来时,顺手就将剑拔了出来。 他停住向前冲的步子,看了看剑,又看了看赵和,脸上的怒容渐渐收起。 赵和面无表情,但藏在眼窝中的眼神,闪烁着危险。 “哈,哈,没想到竟然是个没奢拦的好汉子!”站了好一会儿,阿吉哈哈大笑,向赵和挑了一下大拇指。 赵和没有失去警惕,凝视着对方,手中的剑也握得极稳。 “别别,放下剑放下剑,莫出了人命……阿和,快放下剑!”旁边的平衷回过神,忙不迭地叫了起来。 不过他也只敢站得远远地叫,而不敢靠近。 毕竟那剑可是开了刃的,一个不小心,碰上了就算不死,总也得受点伤。 “罢了罢了,今天我认栽,贾畅,你过来!”阿吉咧嘴笑了两声,把贾畅唤到身边。 赵和仍然盯着他,一句话没有说,只是放贾畅过去。 贾畅抱起自己的鸡,回头望了望赵和,眼神中有些惊畏。 “行,剑就送你了,我们先走。”阿吉缓缓向后退了两步,转身便走。 但走了没有几步,他又猛然回头,看到赵和仍然是举剑相对,丝毫没有松懈,再度咧嘴一笑:“对了,忘记说一句,我与你同姓,单名吉,你可以唤我吉大哥。” 说完之后,他拉着贾畅快步离开,走着走着,突然仰头大笑了几声。 贾畅仍然是满脸愤恨:“吉大哥,我们回去召呼一声,把兄弟们叫齐了,此仇非报不可!” 赵吉却笑着摇头:“报仇?哈哈,难得遇上如此有趣的人,不好生玩玩,如何能成?” 他嘴里笑着,眼中却露出极危险的神情,倒与赵和那神情,有几分相似。 见这二人离开,赵和收起剑,旁边的平衷这才敢靠过来。平衷原本是想要骂赵和惹事生非的,但看了看赵和的神情,到嘴的责骂又咽了回去,转而唉声叹气:“这如何是好,这如何是好?” “他若来找麻烦,我自己会应着,必不连累匠师。”赵和瞥了他一眼。 “你这小子,怎么就忍不住这一口气,你可知道他是谁,他可是丰裕里恶少年之首!”平衷嘟囔道。 “可是,他也不知道我是谁啊。”赵和抬起头,一脸无辜地向平衷一笑,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 平衷突然觉得有些发冷,皱着眉头开始怀疑,自己拐这小子当免费的学徒,究竟是对还是错。 赵和没有理会他,只是将那剑放在了一个易取的地方,然后开始干起活来。见他默不作声的忙碌,好一会儿之后,平衷叹了口气:“罢了罢了,我去求萧大夫……不,去求王夫子吧,那家伙天不怕地不怕,连咸阳令都不放在眼中,但对王夫子倒还有几分敬意,毕竟当初曾在王夫子那里求过学。不过,阿和,你这脾气也要收上一收,以后切莫如此了。” 赵和仍然没有回应,平衷心里堵气,他并不是什么好人,哼了一声之后便也不再言语了。 也不知是不是平衷去求王道起了作用,接下来几天,那个赵吉和他的跟班贾畅都没有出现过,倒是樊令笑嘻嘻地跑过来,对赵和竖起大拇指称了一声“有种”,还给了赵和半只熟狗腿。熟肉赵和自然吃掉,其余则没有理会。 平衷的儿子平盛却是接连几日都不给赵和好脸色,大约是听说他所崇拜的吉哥儿在赵和这里灰头土脸还丢了剑。赵和自然不会与一小孩儿一般见识,虽然他比平盛大不了几岁。 但到第六日早,赵和打开棺材铺的大门,便看到赵吉与贾畅二人蹲在门前。 “嗬,终于开门了?”一见到他,赵吉咧嘴笑了起来。 这么几天过去,他脸上的青肿倒是消了,赵和向后退了一步,将门闩悄悄藏在背后。 “等等,我不是来找麻烦的,王夫子来训过我了,我天不怕地不怕,唯独怕他说大道理,小子,我今日来,是和你将事情说开的。” 赵和挑了一下眉,咧嘴笑了笑:“那就好。” 但他却没有放下藏在身后的门闩。 “好了,将事情说开就没事了……为表歉意,今日你们店打烊之后,我与贾畅来请你,莫要推辞,推辞就是看不起我,看不起我可就不是我不给王夫子面子了!”赵吉拍了拍屁股上的灰道。 “就这样说定了,平三那儿,我会交待一声,让他今日早些关门打烊!”这位恶少年头领紧了紧自己头上的发带,摇摇手便离开了。 十二、斗鸡屠狗 赵和不想理会赵吉。 他并不甘心在这里当个棺材铺的学徒,但他需要一段时间来熟悉铜宫之外的世界,然后再决定自己的行止——毕竟此前,就连那些教养他的老人们都没有想到他会这么快被放出来,因此离了铜宫之后该如何行事,并没有给他留下什么指点。 不过平三来了之后,满脸不高兴地告诉他,今天午后可以提前打烊。 下午申时二刻,赵和回头望了一下已经关了门的棺材铺子,有些无奈地看着在他面前得意洋洋的贾畅:“你那位吉大哥为何非要找我?” “吉大哥说你人狠话不多,是做大事的,对你高看一眼,想要与你结交,你这厮休要不识好歹!”贾畅哼了一声:“我倒没看出你有什么了不起的,那天也就是打了我们一个不防备,否则我一个便可揍你俩个!” “呵呵。” “你呵啥呵,不服的话等会咱们就试试!” “呵呵呵呵!” “该死的,你这厮是真想找打!”贾畅被赵和“呵呵”得烦躁不安,跳起来就要打赵和。 赵和冷冷看着他,贾畅顿时又没了脾气。 虽然贾畅个头比赵和高出一个头,但想到他那天击倒赵吉的干脆与狠辣,贾畅的勇气顿时消了大半。他缩了缩脖子:“你这厮还说是流落街头,吉大哥说了,你手底下分明是有本事的!” 赵和的心忽然回到了铜宫之中。 从六岁开始,就有一位短须的老人开始逼着他学剑,那位老人不是教授他的诸人中最严厉的,但却是下手最狠的,仅为了一个拔剑的姿势,他就不知挨过多少打。 “如果你没有天赋,那么至少得有毅力。”他至今还记得,自己第一次偷懒时,那老人一边用树枝抽打自己一边说话的神情。 当时他是笑眯眯的,但现在再回忆,他的笑似乎是苦笑,神情中带着失望。 两年前那老人又是用那苦笑、失望的神情看着他,留下“可惜”二字便离世而去。 “吉大哥以后是要做大事的,他想要许多有本事的人帮他,如今看上了你,你这厮还一副神气活现的样子,哼,你手底下再有本事,还能强过樊令么,他无人赏识,不就只有屠狗为生?” 他们说话之间,就已经到了牛屎巷巷口。 樊令家便在此处。 他家门前有块空地,地面上带着暗黑之色,还有浓重的腥味。赵和到这里皱了皱眉,哪怕在铜宫哪种地方,他也不会让自己居住之所脏臭成这模样。 不过再近些,又嗅到一股奇异的香味。 “狗肉快好了!”贾畅咕嘟咽了口口水。 除了狗肉的香味,还有吆喝呼喊之声,一群从十三四岁到二十余岁不等的男子,或赤着上身,或袒着胳膊,正在一棵老槐树下聚成一团。在他们旁边,则燃着一个火堆,火堆上炖着一个陶瓮,狗肉香味正是从这陶瓮里传出。 “赵和,你可来了,快快,这边有酒!” 在人群之中的赵吉抬头望了一眼,欢快地向赵和招呼道。 赵吉现在的打扮有点与众不同,他下身穿着丝绸的绲裆裤,上身却是赤着,只是从左肩到右肋系着一根腰带,腰带上挂着一串钥匙、十余串铜钱,每当他有所动作,这些钥匙铜钱就碰在一起,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 对于自己异样的妆扮,赵吉很是坦然。 在赵吉对面,则是屠狗者樊令。 樊令穿得比赵吉还少,只有一件犊鼻裤,浑身上下大汗淋漓,完全不顾肮脏地趴在地面上,瞪圆了眼睛盯着眼前倒扣着的一个碗。 “如何,现在胜负如何?”贾畅已经迫不及待冲过去,两眼放光,完全把赵和忘了。 赵和则是慢慢走到那边,有人给他端起一个碗,碗里溢着刺鼻的酒味,赵和接过后没有喝,而是随手放下。 “字!”樊令叫了起来。 他喊完之后,便将那倒扣的碗掀起。碗下掩着的一枚骨牌露了出来,果然是有字的那一面。 “哈哈哈哈,樊狗屠,你又胜了,这一串钱归你!”赵吉哈哈大笑,完全不以为意,从自己斜跨着的腰带上取下一串铜钱,扔在了樊令面前。 樊令也大笑坐直,将那钱随意扒拉在自己面前:“连胜六局,阿吉,是否还要继续?” “自然是要的,今日我腰带上挂着的钱不尽,赌局便不终!”赵吉一边说,一边将身上的腰带扯下来,然后将之扔给贾畅:“只不过赵和来了,我有些事情要与他说,且让阿畅替我几局,输嬴都算在这里!” 他将钱扔给贾畅后便再不看一眼,而是拉着赵和,在众人“豪气”、“大方”的称赞之中来到了大槐树之后。 到了这里,他向赵和拱手:“那日行事冒昧,还请见谅。” “你找我来,想要什么?”赵和避开他行礼,一脸平静地问道。 “我看你是有本事的,难道真想要做一辈子的棺材匠?”赵吉笑着道:“我虽然只是一个坊中游侠儿,但还是认得一些人物,家中也算颇有资财,你想做什么,我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赵和惊讶地望了他一眼。 赵吉嘿然一笑:“这算不得什么,我这人最爱的便是结交各方英雄豪杰。阿畅是斗鸡小儿,樊令是屠狗黔首,我尚且愿意与他们交好结友,何况你这样才华内敛之人呢?” 不等赵和谦逊拒绝,赵吉又道:“你休要以年少为由推辞,我自己也年少,你看我个头高,但我才十四……唔,再有一个月十五岁,阿畅都比我大一岁。我自然晓得,人有没有本领,是不是豪杰,并不在年纪!” 赵和无语地盯着他,这家伙原来与他年纪相当! 以这点年纪,装模作样学大人说话,还结交什么英雄豪杰…… 这少年倒是有几分妖孽,但也只是有几分罢了,赵和从他的话语里还是听得出一点东西的。 “怎么,你信不过我所说的?”见他一直没有反应,赵吉皱了一下眉,但又立刻挑起:“还是觉得我只是与你年纪相当的少年,不值得结交?” “我只是不明白你为何要寻着我不放,我既非你想结识的豪杰,也没有什么大志,我虽然不想一辈子当个棺材匠,但更不想做一个市井游侠,所以你缠着我有何用处?” 赵和的问题让赵吉微笑起来:“有何用处?如今朝堂之上,政出多门,咸阳城外,盗寇丛生,富者醉生梦死,贫者朝不保夕,这正是英雄立志之时!天下太平,我们志同道合者在此饮酒博戏,何其美也;天下有事,我们奋剑而起博取富贵,这又何其乐也!” 他这番话声音虽然不大,但慷慨激昂,带着振奋人心的力量。赵吉私底下练习过许多回,甚至还对着铜镜专研过说话时的手势、表情,因此他对自己极有信心,认为绝对可以打动赵和。 但是,赵和转身就走。 哪怕赵和出言反驳,赵吉都有所准备,他还有一番更为厉害的演说在等着。但赵和却是不理不睬转身离开,这让赵吉愣住了,等赵和走了好几步,他才回过神,追上去一把扯住:“你,你这是何意!” 他此时惊怒之色再也遏制不住,因此脸上没有了开始的慷慨激昂。 赵和回过头来:“你刚才说,贾畅是斗鸡小儿,樊令是屠狗黔首,对不对?” “啊?” “所以你其实看不起他们,你只是因为他们可能会对你有用,所以你才与他们结交。” “啊?” “所以你对我也是一样,你说得倒是很好听,但是……你其实也瞧不起我,你只是想在我身上展示你能够结交所谓的英雄豪杰。”赵和挣开了赵吉的手:“抱歉,我不想为你而死,所以你别来烦我了。” 他说完之后,转身便回去,反正平衷也只是让他来过一趟,并未真要他做什么。 赵吉看着他的背影,脸上阴晴不定,好一会儿之后,转身走向仍在喧闹的众人。 这些人什么都没有听到,注意力都集中在博戏之上,见赵吉回来,一个个都与他戏谑嬉闹。 赵吉也如往常一样,但他脸上的笑,却越来越收敛,心中的迷茫,反而越来越多。 那个小子说的…… 不,那个小子说的,并不是自己真心所想,自己从未瞧不起这些市井英雄,自己也没有想要他们为自己去送命,自己只是在为可能的大变之局准备力量! 他觉得意兴阑珊,勉强又玩了几局,将手中的铜钱都甩了上去:“一局定胜负吧!” 樊令睁圆眼睛看着他:“你这小子今日运气不好,这是想送钱啊?” “凭本事送钱,只要你能拿去,我又有什么吝啬的?” “那哥哥我就不客气了!”樊令猛然一拍,“我猜是字!” 他猜完之后,立刻掀开陶碗,众人看到那骨牌一片空白,都是惋惜地叹了口气。 樊令的眼睛都红了:“怎么是背……该死,阿吉,你不许走,继续!” 他一边说,一边取钱要给赵吉,赵吉却将钱都一抛:“算我请诸位哥哥弟弟喝酒吃肉的,我还有些事,先走一步了!” 众人纷纷抢钱,赵吉乘机起身离开,唯有贾畅,抱着斗鸡,跟着他离开。 “吉哥,那小子是不是不识抬举,要不要我寻人再去教训他?”他强颜欢笑,旁人没有瞧出来,但贾畅却瞧出来了。 “呃……没事,我只是觉得,那小子果然不凡,他应当是出身大家,流落街头之前,曾得过名师指点。” “嘁,这些年来破家的大家多着,流落街头的也不少,我倒觉得,他只不过是在装腔作势,若真有本领,不妨与我比比斗鸡,瞧谁养的斗鸡更厉害!”贾畅嫉妒地道。 赵吉拍了拍他的肩,微笑道:“那还用说,阿畅的斗鸡,天下第一!” “不过呢,若吉大哥真觉得那家伙是个有本事的,也不妨多寻他几回。”贾畅又说道。 不等赵吉回应,他咧嘴一笑:“虽说我斗鸡的本领天下第一,但吉大哥今后是要做大事的,身边只有我一个斗鸡的可不行……不过吉大哥你要记着,你最亲近的兄弟是我!” 赵吉愣了好一会儿,又哈哈大笑起来。 这笑声极为畅快。 一边笑,他一边眯起眼睛,那小子想要拒他于千里之外,若自己真的就此不去理睬他了,岂不遂了他的意? “阿畅,你随我一起来吧。”赵吉撇了撇嘴:“那小子不理睬我,自有人会劝他理睬我!” “还是去揍平衷的儿子?”贾畅问道。 “不,去找一个……能够说动他的人!”赵吉笑的时候,眼中光芒闪了闪。 (《旧京闻见录》:旧京关扑博戏之风盛行,富者聚帷幕,铺设珍玉、奇玩、疋帛、动使、茶酒器物,以至车马、地宅、歌姫、舞女。贫者但以钿钱为扑,虽贩夫走卒斗鸡屠狗之辈皆好此。昔者宣威侯樊令微时,居丰裕坊,以屠狗为业,与人关扑,至脱帽去衣犹不自觉。) 十三、除夕夜变 赵和放下大门门板,紧了紧身上的衣裳,看了看天上零星飘落的雪花,长长呼出一口白气。 转眼之间,已经过去近半年,今夜已是除夕。 他在平家的铺子里落足,对咸阳市井中的生活已经很熟悉了。这半年来,牛屎巷的那些左邻右舍,也大多喜欢上这个看上去“老实勤恳”的少年。他也结识了不少人,有的让他无可奈何,比如说赵吉那家伙,隔三岔五就会来找他,让他烦不胜烦。 他心底也有些佩服这家伙的毅力。 “好冷!” 不知为何,今年的冬天特别冷,赵和衣裳单薄——平衷那个吝啬鬼只给了他一件夹衣,每天他都被冻得瑟瑟发抖。 但他总比流落街头的要好,这几天里,他和看到好几具冻馁之尸被拖出丰裕里。 “阿和!”脆生生的声音响了起来,赵和回过头,看到的张尖尖的小脸。 王鹿鸣微微侧着头,带着微笑,看着赵和。 “鹿鸣妹妹,这么晚,你怎么来了?”赵和愣了愣。 这小姑娘便是王夫子的女儿。 王夫子对赵和甚是关心,隔些时日总要来看看他,偶尔还会邀他去自家吃饭。赵和虽然没有去过,但其女小鹿鸣带来的点心却没少吃过。 “阿和,这是我给你的,我将父亲的一件旧袄子改小了些,你穿上试试。”王鹿鸣将手搂着的衣裳递了过来。 赵和犹豫了好一会儿。 “阿和哥哥!”小鹿鸣嘴微微撇了一下。 赵和叹了口气,接过衣裳,心里极是不安。 他性格多疑,自尊心又强,故此轻易不愿受人所赐。但与王道相处,如沐春风,与小鹿鸣相处,更让他体会到难得的同龄人的友谊。不知不觉中,他受这对父女恩惠已经不少,都有些不知如何偿还了。 “快穿上,阿和哥哥,我爹爹说这几天越来越冷,你再不添衣裳怎么撑得过去!”小鹿鸣嘴嘟了起来:“下回我见着平匠师,一定要大骂他,现在还不给你加衣裳!” 赵和依言将袄子穿上,小姑娘是一直抱过来的,因此袄子上还带有她的体温,穿在身上,让赵和觉得暖洋洋的。 “天色不早,又在下雪,鹿鸣,你赶紧回去,莫让夫子挂记。”赵和系好袄子,向王鹿鸣催促道。 “放心吧,嗯,还有这个,家里烤的芋头。”王鹿鸣又递过来一个纸包。 赵和低下头,将芋头也接了过来。 “你乘热吃,我先回去。”王鹿鸣知道,自己若在这里,赵和定然是不会吃芋头的,招了招手,便小跑着往自家行去。 此时因为天色已晚又在下雪,牛屎巷几无行人,弯弯折折的小巷子显得甚为冷清。赵和看着王鹿鸣的身影消失在巷子折转处,回头关上门。 小鹿鸣跑了一段路之后,就开始蹦蹦跳跳,她这般年纪的小姑娘,正是无忧无虑之时,哪怕最近时局不是很太平,那也不是她一个十岁小姑娘关心的事情。 牛屎巷长有半里,王家在巷子最里面,她转过好几个弯之后,心里忽然有些害怕,因为走了这么久,她竟然都未在巷子里遇着一个熟人。 正当她要加快脚步时,从巷子边的一小甬道里,突然伸出一只手,一把将她拽住。 不等她大叫,那只手就捂住了她的嘴,她的呼救声变成了微弱的呜呜声,在这风雪的傍晚,根本没有人听见。 鹿鸣心里满是恐惧。 而堵住她口鼻的手,让她呼吸不过来,整个人几欲昏阙。 她被牢牢锁住,面孔朝天,因此看不到是谁抓住了她,只听到有个声音道:“你要做什么?” “嘿嘿,抓个小娘儿们,你说还要做什么?”抓着她的人狞笑道。 “休要多事,咱们此次来,是打探消息的!” “问这小娘皮就是,敢一个人在这到处跑,必然是丰裕坊的!” “在这问会惊动人……” “谁说要在这问,把人带走……啊!” 抓住鹿鸣的人邪气的声音突然变成了惨叫,鹿鸣觉得束缚自己的手突然松了脱落下来,紧接着,另一只手拽住她,将她往后一扯,带着她撒腿就跑。 “救……救命,救命!”鹿鸣大叫道。 她侧过脸,看到的是赵和。 近来咸阳城中并不太平,新天子在入城之日、中秋之日和重阳之日,三次许诺赐咸阳百姓酒食衣帛,但三次都被朝堂阻住,故此民间颇有怨声。而且整个帝国都隐隐不安,不少流民因此涌入城中,他们无衣无食,难免会做些为非作歹之事。在鹿鸣告别之后,赵和暗中跟着她,便是担心她遇到这些歹人。 幸好赵和跟了过来。 他虽然没有听清楚歹人的对话,但看到对方抓了鹿鸣,立刻贴墙急追,乘其不备一剑将其手臂劈伤,救下了鹿鸣。 剑是赵吉的,半年前他夺来之后,赵吉一直没有要回去,他便收在棺材铺子里。 “该死,小杂种,我要杀了你!”被赵和伤了手臂的歹人怒吼。 “快走,快走!”另一个歹人叫道。 赵和拉着王鹿鸣飞跑,若只是他一人,他还想凭着剑术与对方周旋一二,但带着鹿鸣,他心有所忌,不得不走。 对方并没有追来。 扯着鹿鸣,一直跑到巷子最里,正好与王夫子遇上。王夫子也提着一柄剑出来,看到赵和与鹿鸣的模样,脸色大变:“出什么事了,鹿鸣,你怎么叫救命?” “有坏人要捉我,是阿和哥哥救了我!”鹿鸣虽然害怕得直哭,但口齿还算清楚。 “我送鹿鸣回来,有歹人抓她,我便劈了歹人一剑。”赵和也说道:“歹人藏在枯枣树边的那条小巷子里,如今不知还在不在。” 王夫子暴怒,他提剑向前,快步奔向事发之地,见赵和要跟来,他还摆了摆手:“阿和,你在我家里守着,护住鹿鸣,莫要出事!” 赵和犹豫了一会儿,看到鹿鸣扯着自己的衣袖,浑身发抖的害怕模样,他沉声道:“夫子放心,我一定护住鹿鸣!” 王夫子这一去,好一会儿,才和十余个大人一起回来。 这些大人都是左邻右舍的青壮,倒有小半人手中带剑——大秦武风极盛,哪怕是王夫子这样的读书人,也能提剑开弓。 “发现了血迹,却没有看到人。” “应当是这些日子进来的流民,他们想要绑架勒索!” “夫子家无余财,若真被他们绑架了小鹿鸣,夫子哪里拿得出钱来赎!” “休要说那么多没用的,遣人去知会萧大夫一声,歹人敢到咱们丰裕坊来闹事,不杀他一两个,不足以慑服他们!” 这些大人七嘴八舌在王夫子家中商议,王夫子的娘子亲自奉茶,她只是一个寻常女子,此时担惊受怕,有些魂不守舍。倒是鹿鸣自己,现在好多了,不再扯着赵和的衣裳,而是躲在里屋听外边的动静。 商议了好一会儿,大伙决定明天起要将丰裕坊里里外外都翻上一遍,必定要找出那两个歹人。 等他们议定之后,天色已经晚了,赵和向王夫子告别,王夫子并没有挽留。 等赵和出了门,王鹿鸣望着他的背影,突然向父亲问道:“爹爹,为何不留赵和哥哥?” 王夫子摸了摸她的头:“因为留他才是为难他啊。” “爹爹为什么这样说?”鹿鸣不解地问。 “一来,阿和将留在咱们家视为给咱们添麻烦,二来,他孤苦伶仃,看到除夕之时,咱们一家团团圆圆……”王夫子说到这,摇了摇头:“他不会嫉妒,但总难免羡慕,他怕被人看出这羡慕来。” 鹿鸣似懂非懂,王夫子哑然一笑:“总之这是个很倔的小子,非常倔!” “倔不好吗?”鹿鸣抬着头。 “倔本身没有什么好不好的,若倔变成了傲骨,那就是好的,若倔变成了傲气,那就是不好的。”关上院门,王夫子牵起鹿鸣的手:“但愿你赵和哥哥的倔能够变成傲骨而非傲气。” “赵和哥哥的倔肯定会变成傲骨的!”鹿鸣毫不犹豫地说道。 他父母点评赵和时,赵和一路小跑,正在赶回棺材铺子。 在经过那棵枯枣树前,他特意停了一下脚步,侧过脸往小巷子里望了望。 这样的小巷子,在咸阳城中密如蛛网,即便将两头堵住,也难免有支道勾连。不过可以肯定,对方此时应该还没有离开丰裕坊,毕竟已经敲过宵禁的暮鼓,各坊的坊门都已闭紧了。 小巷里黑乎乎的,什么都看不清。 赵和跑回棺材铺,推开一具棺材的棺盖,翻身便躺了进去。因为天冷,他将棺盖又移过来,只留下一丝缝透气——天冷之后,他就是靠着这方法,熬过漫漫寒夜的。 因为鹿鸣的事情,赵和睡得不是很深,到得半夜时分,他在迷迷糊糊中听到外头隐约有声响,等他彻底醒来之时,那声响已经在身边了。 他瞪圆了眼睛,屏住呼吸。 这个时间,撬开门闯进棺材铺子里的,肯定不是什么好人! 再想起傍晚时袭击鹿鸣的那几个歹人,赵和悄悄抓住了剑。 幸好,他身无长物,那柄剑一直随身,和他一起躺在棺材之中,这让他多少有了点底气。 十四、棺铺诡声 “将门重新掩上,虽然夜里没有什么人,但被更夫看见也不好。” 一个声音低低地说道,听上去有些疲惫。 “该死,若不是外头这么冷,谁会躲到这该死的棺材铺子里,呸呸,这里有不少木材,要不我们烧点火取暖?”另一个声音响起。 “休要做这种蠢事,今日魏九做了蠢事,想要在这边掳走一女童,已经被杀了,你还想和他一样么?”那个有些疲惫的声音道。 “魏九那蠢货,若不是他,哪里要咱们进来?”另一个声音抱怨道:“这么冷,还得跑这来,该死,这些棺材里会不会有死人?” 那人一边说,一边拍动棺材,正拍着赵和躺的这口棺材上。 砰砰的响声中,赵和紧紧握剑,只待对方掀起棺盖,便要拔剑突刺。 好在拍了两下之后,旁边又有第三人道:“钟缺耳,你别拍了,拍得人心里怪怪的!” “至少有三个人,可能会更多!”赵和心中想,他悄悄挪了挪身体,让自己久躺而麻木的身体能够更放松些。 他心里其实也很害怕,就象他此前几次遇险时一样。但害怕没有用,在铜宫中,那些教养他的老人们可能会为别的事情争吵,却在对害怕的态度上完全一致。 唯一值得害怕的,只是害怕本身,若能战胜害怕,那么无事值得害怕。 那个钟缺耳的声音又响了起来:“除了魏三这误事的,熊大,侯三,你们俩也误事,落不是你们被人告发,咱们在丰裕坊里自有据点,也用不着躲到这棺材铺子里来了!” 听到“熊大、侯三”,赵和的心又猛然一跳。 他记得半年前落脚丰裕坊时,那个诱拐他的恶丐还有两个同党没有被抓住,那两个同党便被称为“熊大、侯三”。 他相信这不是巧合,这伙歹人,蓄谋已久,他们潜入丰裕里,一定是别有打算。 “怎么怪得我们头上,谁知道半夜走水,会让咱们据点被官府查到?”一个隐约有点熟悉的声音响起。 “呵呵,若不是你们不小心,又怎么会走水?”那个钟缺儿冷嘲热讽。 “都别吵了,咱们先在此休息一下,轮流值守,丑时三刻动身去打开坊门!”那疲惫的声音道。 “要我说,咱们应该去崇贤坊、尚冠坊,那里才是富贵人家所居之处,要是破了那里的坊墙,哪怕只抢得一二家,也胜过在这丰裕坊百十家了!”钟缺耳又在抱怨了。 “崇贤、尚冠二坊都是权贵居所,哪个权贵之家中没有几十数百的青壮奴仆与私兵?而且北军盯着那边,权贵们看顾自家定然会出十分力气。相反,丰裕坊这边没有权贵,到时城中四处火起,北军忙着替权贵们看家,有谁顾得上这?”那疲惫声音的主人倒是有耐心:“丰裕坊虽然尽是平民,但也有些豪商,还有些世代小吏,其家中富足,不逊二千石的高官,只怕你钟缺耳惟有两只手,抱不得这么多的财帛!” 众人都笑了起来,声音极是贪婪。 棺中的赵和,则是浑身冰冷,双眼圆睁。 他已经猜出了这伙歹人的来意! 他们竟然要乘着除夕夜来劫掠丰裕坊! 虽然这些年天下不是很太平,盗匪多如牛毛,但是这毕竟是咸阳,是大秦帝国的帝都,仅城内就驻扎着足足八万精锐大军——三万北军、一万南军、两万羽林、两万虎贲,再加上杂牌军超过十万。 这等情形之下,区区盗匪敢入城作乱,背后肯定还有隐秘。赵和可以想象得到,当他们得逞之后,无论是要满足这些盗匪的贪欲,还是要掩盖其背后的阴谋,丰裕坊,必然化为火海,而处身坊中的他,将再无容身之地。 哪怕躲在这棺材之中,一时不被人发觉,也未必能撑到最后。 必须自救! 要自救,首先得从这棺材里脱身。 赵和开始回忆棺材铺里的情形。 棺材铺子里聚着七八个贼匪,即便他们个个熟睡,想要脱身也不容易,更何况他们还安排了人轮流值守。 整个棺材铺分为两大部分,一部分是后边的院子,院子里有个堆着木料的草棚。另一部分是前面的铺面,而铺面又分成前堂与后屋,前堂接待客人、陈列已经造好了的棺材,后屋则是工房。前堂与后屋之间,并没有隔墙隔开,只是由一些堆起的木料起到隔断作用。 赵和睡着的棺材,放在了后屋,架在两条长凳之上。哪怕只是掀开棺盖,那声音也会惊动贼匪。 必须把贼匪赶出去……这恐怕不比从贼匪中杀出去容易。 赵和等了好一会儿,外头贼匪们一直在说话,那个钟缺耳的抱怨声始终不停,有个受不了的盗匪扬言要将钟缺耳塞进棺材里,贼匪们的话才稍少了些。 赵和听到他们呼吸的声音稍稍急促了些,而且接下来的话题,都有意避开了棺材。 外头更夫打更的声音传来,他们彻底安静了。 赵和屏住呼吸,心中犹豫了会儿。 已经是三更天,这可能是他唯一的脱身机会,他可以想得到,贼人现在的注意力都在那更夫身上,害怕更夫发现棺材铺子里的异常。 这个时候,赵和弄出点细微的声响,外头的贼匪不敢仔细查看,以免闹出动静。 但这样做也会让对方意识到棺材中有情形,只待更夫一离开,他们必然要来掀棺盖。 赵和并没有犹豫多久。 在铜宫时,他没有选择的余地,故此只能被迫地接受命运。现在他至少还可以选择一下,稍稍掌控一点自己的命运。 赵和将剑拔出了一点,手指在剑刃上抹过。 手指顿时破了。 他将伤口在脸上画了画,给自己画出七窍流血的模样。 然后,他吸了口气,开始用手指抓挠棺盖。 吱吱的抓挠声不大,可此时棺材铺子里一片安静,因此立刻引起了众人的怀疑。同时,也让这些人心中瘆得慌,毕竟,这古怪的声音来自于一口棺材之中。 深更半夜,乌漆么黑,几口棺材,诡异声响。 “这……这……是什么声音?”那个钟缺耳牙齿有些打颤。 越是凶狠的人,往往越是胆怯,他们只是伪装出凶狠来掩饰自己的怯懦。 赵和停下抓挠,他尖着嗓子开始喊:“冤……冤啊……” 他的声音在在狭窄的棺中形成了回音,那声音回荡之后再传出棺外,更显得沉闷压抑。 “谁……谁在喊冤?”钟缺耳不仅牙齿打颤,连双脚都战栗不止。 “别怕,别怕,是有人在装神弄鬼……生起火把,生起火把!” 那个声音疲惫的首领这个时候也顾不得许多了,下令点起火把。不过看到众人都要举火把,他又怕火光太亮,给外边人发觉,因此补充道:“只亮一支火把就行!” 借着那支火把的光芒,众人向发出声音的棺材望去。 这口棺材没有上漆,木纹理在火把照耀下显得极诡异。 “熊大,去推开棺盖。”首领下令道。 熊大愣了一下,对上首领阴沉的脸色,只能上前。 他步子不是太快,满怀警惕地盯着棺材。不过从刚才的喊冤声之后,棺材里就没有了任何声息。 可越是没有声息,就越让熊大心惊胆战。 他的手终于摸到了棺材盖上。 他正要推开棺材盖,突然间,棺中又传来奇怪的声响。 吱吖,吱吖,象是磨刀的声音,在这声音之外,还有隐隐约约的哭喊:“别刮我骨头了,别刮我骨头啦……” 熊大激灵灵打了个冷战,忙退了几步,脸上惨白,几无人色。 “一起,一起去!” 首领再次喝令,众人迫于其威,只能勉强上前,一起将棺盖推开,然后举高火把,向棺中望去。 棺中一具少年的“尸体”直挺挺地躺着,七窍都带有血迹,在跳跃的火把光照之下,少年的脸狰狞可怖,让人望之生惧。 “只是一个死……”首领见此情形,开口为盗匪们鼓气。 但他话才说到一半,突然间,棺中少年死尸猛然瞪开眼睛。 那怒张的眼睛几乎将眼珠都瞪出来,火把光从眼中映出,让两只眼里似乎也有火焰跳动。 “啊!”钟缺耳怪叫一声,扔了手上的火把转身就跑。 火把落在地上熄灭,那些盗匪们注意力全在“尸体”上,本来就被这“尸变”吓得心惊胆战,此时火把熄灭,又有钟缺耳的惨叫不绝于耳,盗匪们顿时大乱。 也不知是谁起头,砰的一声撞开虚掩的门,向着外头逃去。外头大雪飘飘,雪地反射的光照入棺材铺子,让棺材铺子更显阴森。本来慌作一团的盗匪,借着这光,纷纷逃向屋外,转眼之间,棺材铺中为之一空。 装成尸体的赵和一声不吭,从棺材里跳出来,双膝不弯,一跳一跳地向着后院跳去——这模样象极了民间传闻中的僵尸,因此有两三个盗匪正回头看,也没有生出什么疑心,只当是这尸变的恶鬼跳出来索命,脚下逃得更急了。 他们逃走的同时,赵和已经来到后院,借力前冲然后搭在棚子上一跃,整个人翻上后墙,跳下墙后的小巷,然后扬长而去。 (《国史?太祖本纪》:太祖年少时为群贼所困,避于桅厂,窘迫无计。有异物鸣于棺中,群贼惊惧奔走,以为有鬼神佑也。) 十五、心有所欠 赵和撒腿在小巷子里跑,一边跑,一边打量四周,寻找离开丰裕坊的道路。 丰裕坊是咸阳城三十六坊之一,和别的坊一样,它是一个不太规则正方形,四面各有一里长墙围着,坊墙高两丈厚一尺半,四角有角楼,四座坊门处有望楼箭垛。暮鼓响后,坊门落闭,即便是富豪显贵,也进出不得。但经过二百年,这一套制度已经有了不少漏洞,往往有奸猾之辈,会设密门地道,方便自家出入。 赵和想要找的,就是一道能够让他乘夜逃出的暗道。 他自己没有这样的门路,但他知道有一人,肯定是掌握了这样的暗道。 赵吉。 赵吉出身豪商,家中没有长辈,却有万贯家当供他挥霍,年纪轻轻就成了丰裕坊游侠儿和恶少年的首领,多有做些不法的勾当,通过暗道往来于各坊,反倒是他诸多作为中不那么恶劣的。 只是赵吉家不在牛屎巷,而是在稍远一些的铜驼巷。 赵和一路狂奔,来到赵吉家门前,将门拍得砰砰作响,很快就有人过来问道:“是谁?” “我是赵和,有重要事情要寻赵吉!” 里面响动了一会儿,然后赵吉正处于变声期的公鸭嗓音响了起来:“幸好还没有入睡,赵和,你不是向来不主动寻我的么,怎么这除夕之夜,却跑我家来了。” “快开门,我要借你秘道一用,夜里出坊有急事!”赵和沉声道。 赵吉二话不出,开了门,直接领着赵和来到自家的后院,甚至连原因都没有问,就推开一处假山石道:“从这里下去,可以进入地道,出口就在正街旁的一丛树丛下!” 赵和同样没有多说,直接进了地道之中。 地道低矮黑暗,赵和猫着腰往前走了几步,突然停了下来。 赵吉没有跟来。 赵和对这位恶少年首领又高看了几分:其人能得游侠儿和恶少年们的拥戴,不仅仅是出手豪爽挥金如土,他的器量也非同一般。 但让赵和止步的并非赵吉。 他想到了那位王道王夫子,还有他的女儿王鹿鸣。 如今正是除夕之夜,各家都在守岁,王夫子与王鹿鸣很有可能还未睡着。 但等子时一过,他们也应该会睡着吧。盗匪起事之时,他们可能正在熟睡,有可能连反应都来不及做出,就被盗匪破门而入。 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赵和可以想见。 那些老先生们中有一位喜欢给他说史,说到家破城破甚至国破时的种种惨状。 换作是别人,哪怕就是那位平衷平匠师,或者是那位萧由萧大夫,他们的死活赵和都不会放在心上。唯独王夫子一家,赵和心里很有些过不去。 他不欠平衷的,不欠萧由的,但欠了王夫子一家的。 且不说这半年来王夫子父女见他可怜,给他带过多少吃食,就是他身上这件御寒的衣袄,也是鹿鸣给他带来的。 在铜宫那种环境长大的赵和,除了那些老先生,能够在意的,也只有王夫子一家了。 赵和往前又走了两步,只是脚步越来越慢。 然后他猛地转身,快步回头。 他遇事会犹豫,但只要下定了决心,那就雷厉风行。 到地道洞口时,砰的一下,赵和同一人撞在一处。 “啊哟!”赵吉摸着脑袋呼痛,抱怨道:“你这是做什么,怎么跑来跑去的!” “我还有些事情,要去找王夫子,你不要睡,我找了王夫子后还会来,你千万别睡!”赵和仍然没有解释。 “我和你一起去找王夫子!”赵吉闻言精神一振。 在黑暗中他看了赵和一眼,他知道肯定有什么特殊的事情发生了,以他喜欢热闹的性情,绝对不会错过这样的特殊事件。 赵和没有拒绝。 让赵和意外的是,赵吉的家离王夫子家并不远,双方隔着一堵墙,翻过墙便到了王夫子家的后院。 敲响后门不久,王夫子举着烛火,一脸严肃地出现在后门。 他看了赵吉一眼,赵吉抿着嘴低下头,然后又抬头拉过赵和:“夫子,是赵和有大事要找你!” 这一看一语之间,隐藏着某些微妙的事情,赵和隐约察觉到了,但现在不是深究之时。 “夫子,你带着家人与我一起,从赵吉的暗道里离开丰裕坊!”赵和道。 就在赵和找到赵吉家的时候,牛屎巷平衷家的棺材铺子外,人影晃动。 “有何动静?”首领压低着声音,但怒气怎么也掩饰不住,他向一人问道。 被问的正是钟缺耳。 雪光映射下,他的脸色比起外边的雪没有什么差别,胡乱点着头,然后回复道:“确实没有动静,那鬼,那鬼可能已经走了?” “他的棺材还在这,会走到哪去?”旁边有人颤声道。 另一人连连点头:“正是,正是,我们干嘛要呆在这棺材铺子,再去找一家,时间就快到了,何必非要此处?” 首领回头瞪了这二人一眼,吸了口气,然后拔刀上前,是了棺材铺子。 他另一只手执着火把,高高举了起来。 棺材铺子里的情形,和他们方才逃走时没有什么区别。首领停住脚步,他身后的群盗一个个忙不迭地立住,屏息凝神,睁大眼睛竭力四处张望。 首领警惕地环视了一圈,然后不耐烦地喝了一声:“都屏住气!” 这些家伙粗重的呼吸声让他根本听不到什么有用的声音,等他们都依言屏住呼吸之后,首领侧耳又听了听,然后迈步上前,来到了那具可疑的棺材之侧。 棺材里还堆了些杂物,但那具“尸体”已经不见了。 首领伸手去摸了摸里面的杂物,拎起最大的那团看了看,是团破烂不堪的麻布,被垫在棺材内。 他脸色大变,心里那个不妙的念头越发地明显了。 正在这时,突然听到后头砰的一声响,紧接着是求饶声,还有喝斥与恐吓的声音。首领转过脸,不一会儿,就看到自己两个手下押着一个人过来。 这个人獐头鼠目,见到首领时浑身发颤,不过倒还有些镇定,没有失声大叫。 “这厮鬼鬼祟祟地在探头探脑,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我们俩把他擒来了!”押着他的熊大迫不及待向首领表功。 “熊大兄,你不认得我了,我是孙寿,孙寿啊,当初曾随安六哥一起见过你!”那个獐头鼠目者叫道。 熊大愣了愣,回头仔细打量了一番,对这人还真有些印象。 安六就是当初那个恶丐,他们以丰裕坊为落脚点,除了打探消息之外,还有勾联坊中无赖之意。这獐头鼠目的家伙,应该就是当初他们结交的市井无赖,只不过随着他们出事,便断了彼此间的往来。 “熊大哥可是要做一番大事?我可以入伙,我可以同去!”自称孙寿的无赖知道这是自己的机会:“丰裕坊里哪家有钱我都知晓,无论是要绑哪家的家主或少爷,我都可以带路!” “这厮倒是个机灵的。”熊大嘿嘿笑了笑,看着首领。 首领沉默了一会儿才道:“这棺材铺子里,是不是住了人?” 孙寿连连点头:“正是,住着赵和那小儿呢,他是棺材铺子平衷的学徒……” 话还没有说完,首领脸色大变,咒骂道:“该死,该死!” 众盗匪一个个都是变了颜色,虽然大伙已经有所意料,但当知道那个“鬼”其实是个人时,他们还是惊怒交加,难以遏制。 “猴三,你寻一处墙翻过去,禀报寨主,就说消息走漏,必须提前了!”首领当机立断:“其余兄弟随我去东坊门,咱们须得立刻占住坊门,接应外头的兄弟们!” “什么,什么?”那孙寿听得不对劲,一脸茫然。 然后就被人劈了一巴掌,又有一把刀塞入他的手中:“小子,你不是要入伙么,你的福份到了,咱们要做一件大事,将整座丰裕坊劫了!” 孙寿吓得险些扔了刀子,若只是劫一两家富户,无论是劫财还是财人质,他相信凭着这里的十余人可以得手,但劫整座丰裕坊,只凭十余人哪里行? 整座丰裕坊可是有一千六百户人家、万余人口! “大哥,兄长,这……这还须从长计议,我们人少,如何做得这么大的事情?”他慌慌张张地道。 “闭嘴,人少?”熊大呲牙对他一笑:“咸阳城内,我们进来的兄弟有数百人,咸阳城外,我们的兄弟有两千人!” “可是咸阳城里官兵……” “呵呵,若不是官兵中也有我们的兄弟,你以为,我们莽山义师怎么能在咸阳边上逍遥自在!”熊大用刀面抽了抽这个无赖的脸:“小子,你赶上好时候了,今日做成此事,改日我们也弄个官做做!” 孙寿没有细想今日做贼改日怎么做官,他也不敢细想,他只能茫然地被人裹着,走向丰裕坊的东坊门。 等他到了东坊门前时,这才回过神来,想要缩在众人的后面,却被熊大又用刀抵住了腰眼:“上前,把门叫开!” “这……这如何叫得开?” “至少,门令认得你,你能将他从屋子里诱出来,对不对?”熊大再度向他呲了呲牙。 那白森森的牙齿,让孙寿心中完全没有拒绝的勇气。 十六、樊令在此 “事情未必那么简单。” 在听赵和说事情前后之时,王夫子一直都是静静的,等他说完之后,这才摇了摇头,拒绝了跟随赵和立刻离开的建议。 “夫子!”赵和急了。 “咸阳乃大秦帝都,即便如今局势动荡,也不是盗匪随随便便就能劫掠之地,咸阳附近最出名的盗贼唯有莽山贼。”王夫子说到这的时候,微微有些怒意。 赵和知道他为什么发怒。 莽山贼盘踞于咸阳城外南山之中,数量从一千到数千、上万说法不一,在距离咸阳这么近的地方,藏着这么大一伙盗匪,朝廷屡剿而不灭,这其中怎么会没有猫腻! 哪怕赵和只在咸阳城中呆了半年,他也不只一次听说,莽山贼是大将军的政敌暗中支持的力量。朝廷大军只要一开拔出动,他们立刻就会从南山消失不见,但朝廷大军回到京中,他们就又死灰复燃。 “丰裕坊也没有那么容易被攻破,倒是如今贼人定然在丰裕坊外正街上布了眼线,出去的人一多,必然为其所觉……”王夫子站起身,来到墙边,摘下挂在墙上的剑:“我身受街坊之恩,不能独自逃生,况且我拖家带口,又能逃到哪里去?这种情形下,唯有齐心死战!” 赵和怔怔地看着王夫子。 他知道王夫子所说“身受街坊之恩”所指为何,王夫子父母早亡,完全是丰裕坊的邻里帮助才活下来,他吃百家饭穿百家衣,对街坊邻居的恩情念念不忘。 “夫子……”看着王夫子握剑出门,赵和追了上去。 王夫子回脸向他一笑:“阿和,你能来向我示警,我很高兴。” 只说了这一句,他便大步踏出门,紧接着,赵和就听到外头响起了警锣之声。 王夫子敲响了警锣。 这是除夕之夜,很多人守岁,到现在还没有睡着。警锣声一响,以牛屎巷为中心,周围各方纷纷骚动,一个个火把、灯盏燃了起来,一位位青壮出了大门。 “出何事了?” “怎么了怎么了?” “是有盗匪还是走水了?” 他们议论纷纷,然后向牛屎巷里王夫子家聚拢过来。 赵和跟出门,看着王夫子向最先到的几位邻居解释原因。王夫子在丰裕坊里极有威信,他只是简略几句,众人就信了他,然后纷纷又跑回家去。 当他们再出来时,或执刀,佩剑,还有拿着弓矛者,还有不少人背着弓、挂着箭壶。 大秦万里江山,是赳赳武夫们打出来的,民间讲武之风极盛,就是士子书生,也都是仗剑游学上马读书。 就在这时,东坊门处又传来警锣之声。 王夫子带着二十余人匆匆冲向东坊门,但在出牛屎巷时,却被人拦住。 匆匆赶来的是萧由。 赵和觉得萧由与王夫子身上有些东西很相似,比如哪怕都是半夜出来,可身上的衣裳却都整整齐齐。 但他们也有不同之处。 王夫子因为盗匪入城之事,显得有些激愤,他以忠义激励周围的青壮,但却没有具体安排事务。 萧由赶来则不同,他直接发号施令,首先遣人前往各巷巷口,通知青壮备战,紧接着又让人准备饮食、兵刃、药物。在场先后到了百余人,他却仿佛个个都认识,所用之人也都让众人心服。 在极短时间内将这一切安排好后,他才对王夫子道:“夫子,你去东坊门,可能会与贼人迎头相遇,千万小心。我所长不在厮杀,便停于此处,为夫子调拨后续。” “有顺之在,我无后患。”王夫子说完后,带着人便冲向前。 有萧由这一阻,聚在王夫子身边的人数猛增,已经有百余人了。 赵和跟上去时,侧脸看了萧由一眼,发觉萧由拉着一个壮汉正在低声吩咐什么。 那壮汉正是樊令,他连连点头,然后快步追来,一下子将赵和挤到了边上去。 “萧大夫让我护着王夫子。”他瓮声说道。 如同萧由料想的那样,他们在离东坊门五十步处,便借着火光,看到坊门处聚了不少人。不仅如此,在这些人脚下,已经横七竖八躺着好些具尸体。 这些尸体应当是零散赶来的坊民,若不是萧由阻了一阻,王夫子只带二十余人冲来,下场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此时双方人数相当,而从坊门中涌出的贼人越来越多,王夫子心知不能拖延,将剑一举,喝了声“杀”,当先冲了上去。 赵和跟在王道之侧,呼吸情不自禁急促起来,但在他身边,赵吉的呼吸声更为响亮,还隔着二十步,他就举起了剑,发出裂帛般的喊声。 赵吉非常兴奋,他带着街头恶少年打过不少架,但哪里比得上这种真刀真枪的战阵?他加快速度,甚至超过了王道,眼见就要第一个与盗匪们接战。 但他身边又有一人更先一步,狠狠地撞入盗匪群中。 樊令不知从谁手中夺来一具大盾,轰然撞翻两个阻挡他的贼人,紧接着另一只手抡起,剁肉的斧头猛扫出去。 鲜血飞涌,惨叫破空。 收住斧头之后,樊令又缩起身躯,尽可能用盾掩住自己,再度撞向迎来的盗匪。他突在最前,又最显勇悍,因此也就成为贼人集击的目标,两支矛三柄刀剑一齐向他招呼过来,被他用盾一拔拉,全扫到一旁。 藏在盾后的剁肉斧乘机再次抡出,以樊令为中心,盾与斧如旋风般转起,凡敢靠近者非死即伤,余者纷纷退避。 一条血与肉的甬道出现在樊令身后,踏着他闯开的道路,王道、赵和、赵吉还有其余民壮也冲了进来。 樊令的勇猛完全出乎贼人所料,虽然抢先进入坊中的都是勇悍之辈,却仍然被他杀退,在他周围形成一片空阔。樊令直冲到坊门前,将盾往地面一砸。 “轰!” 在大盾掀起的尘土之中,樊令昂然而立:“咸阳樊令在此!” 他这一声喝,声如洪钟,震得人耳嗡嗡作响,也让那些盗匪心生畏惧,不由自主就往后连接退步,一直退出了门外。 还有十余个盗匪留在坊门之内,他们此时也已破胆,被王夫子带人冲杀,又不敢越过樊令,当下向坊内逃去,但没逃多远,就被萧由组织来的第二批民壮逼住,或擒或杀,没有一个逃走。 “我还没杀呢!” 赵吉不满地嘟囔,他方才虽然冲得凶,但却连一个敌人都没有杀,这让他觉得甚是无趣。 他正念叨,在他身后,一具倒在地上的“尸体”突然睁开了眼睛。 这个盗匪刚才给樊令一盾敲在脸上,鼻梁塌了,满脸都是血昏过去,因此被误以为是具尸体,此时醒来,还没有弄清楚情形,只看到赵吉离自己最近,因此一声不吭,挥刀就刺。 背对着他的赵和茫然不知,而王夫子看到这一幕,向来镇定的他也满脸骇然,大叫“小心”! 为时已晚。 赵吉回过脸去时,刀尖已经抵近他的腰眼。 “啊!” 赵吉惨叫起来,双眼一闭,只能等死。 意料中的刺痛却迟迟未来,赵吉睁开眼,看到赵和挡在他身前,抢在那盗匪之前,便已一剑刺入对方咽喉。 赵吉咽了一口口水,然后重重拍了赵和肩膀一下:“好小子,你怎么抢了我的对手,若你不出手,我只须这样一剑,便能将他杀了!” 赵和斜睨了他一眼,象征性地翘了一下嘴角。 赵吉嘿嘿笑着,没有半点窘态,不过额角的冷汗,证明他内心之中根本不是这么轻松。 不等赵吉再说什么,外头突然一阵怒吼,紧接着,十余名盗匪蜂拥而来,樊令刚想接战,迎着他却响起了“嗡嗡”的弦声。 冷箭! 樊令躲在盾后,只是肩上中了一箭,并无大碍,但在他身边,连接发出惨呼声,数名民壮中箭倒下,还有几人吓得转身便逃。 “休退,不能退,退后便是汝父汝母汝妻汝子!” 王夫子挥剑大喝,再以剑身猛抽一个逃跑的民壮面部,对方被抽得清醒过来,顿时又转过头去。 但此时樊令已经陷入孤军之境。 樊令确实悍勇,民壮们为了保卫家园也不乏勇气,只不过他们面对的毕竟是积年悍匪,对方见到樊令之勇后,还敢上前厮杀的,更都是些亡命之徒。借助刚才民壮的动摇,这些亡命之徒蜂拥而上,樊令肩膀有伤,只能节节后退,坊门转眼之间又要失守。 赵和眯着眼睛,向后连退数步,只要防线彻底崩溃就准备抢先逃离。 他虽然钦佩王道,也愿意为其赴险,但若事不可为,他肯定要先顾自己,最多就是逃回去看看能不能将王鹿鸣也带走。 王道见事情已急,顾不得自己安危,再度呼喝冲上,赵吉也紧紧跟随,那些原本和赵吉一起观望的坊间恶少年、无赖汉,此时不知何来的勇气,护着赵吉涌了上去。 跳跃的火光中,惨叫声不绝于耳,时不时还有冷箭飞来飞去,赵和站在众人之后,见战局被稳住,樊令有了支援,个人勇武又有了施展的余地,将贼人再度驱出坊门之外。 这时第二批前来支援的民壮也到了。 众人推动坊门,想要将坊门重新关上,但外边的贼人自然不会坐视,他们也同样推动坊门,双方一时僵持。赵吉被人挡在后边,看看自己没有帮得上忙的地方,干脆趴在地上,用刀去剁门那边盗匪们的脚丫。那些盗匪正全力推门,被他一轮剁了过去,纷纷吃痛后退,然后坊门终于轰的一声关拢,紧接着门闩、石锁全部被弄了上来,将门牢牢锁住。 直到这时,王道终于可以稍松一口气。 他抹了抹汗,看自己身边,死伤者近百,其中大半倒是丰裕坊的民壮,真正的贼匪数量只有三十余人。 好在民壮中还有一部分只是受伤,及时带回去救治,尚有挽回性命的可能。 王道厌恶地踢了一脚地上盗匪的尸体:“乱臣贼子!” 无题 “砰!砰!” 贼人撞门之声传来,让王道惊觉,他一边下令搬来砖石木料堵住坊门,另一边让人去请萧由。 片刻之后,包括萧由在内数十人过来,王道道:“其余诸门如何?” “贼人也在攻门,不过戒备得好,没有攻破,我已经安排人去守了。各段围墙,也有人盯着,不教贼人有可乘之机。” “有劳萧大夫了。” “本份之事,何劳之有。只是到现在官兵还未来援,夫子,这背后可不简单。”萧由盯着王道说。 “贼人不只攻我们一坊,是同时攻击城中数十坊,再加上各坊内已经先有贼人混入,所以现在到处都是一片混乱,官兵不明内情,自然难以救援。”王道解释了一句。 赵和觉得,他这句话不是讲给萧由听的,因为萧由脸上闪过一丝难以琢磨的神情。 周围民壮都以为然。 “但我们知道,贼人真正的目的就是我们丰裕坊,所以必须有人去将消息传给官兵。”王道又说。 萧由点了点头。 “城中到处有贼,送信者不宜太多,以免为贼所察觉,可以从秘道出坊,然后该怎么走,就要请萧大夫决断了。” 萧由双眼微微闭了一下。 入城的贼人是莽山贼,而莽山贼背后,可能是朝中哪些大人物,那些大人物在京中诸军中又安排了哪些重要人手,这一切资料,在萧由心中瞬间掠过。 全京城中,能象他一样将这些情形都梳理得清清楚楚者,屈指可数。 稍稍一会儿之后,萧由睁开眼。 “出密道之后,从东大竖街向北走,行至瑞安坊后西拐,走平安门横街至北军,寻北军中郎将杨览。” 萧由说完之后,王道转向赵吉:“记住了么?” “什么,为何是我?”赵吉愣了愣:“我不去,我要在此杀贼!” “求援你不去谁去?”王道哼了声没理他的抗议:“阿和,你也去,你做事最是稳重,我相信你!” 赵和目光闪了闪,点头应下。 “樊令、何甲,还有孟黑,你们三个护送赵吉与阿和去,休要搦战,能躲过贼人就尽量躲过!” 王道点的这三人都是民壮中最为勇武者,其余二人都应了下来,唯有樊令,有些犹豫。 “放心,我立刻让人将你母亲接到赵吉家中,他家有地方藏人。”王道又道。 “只要我老娘没有危险,要我做啥我就做啥。”樊令当即允诺。 五人顿时向回跑,很快来到了赵吉府邸,刚才拉开的暗道门仍然开着。 暗洞的出口在东大竖街的一棵古树之中,那古树被巧妙地掏空,却还活着,在其上两人多的高处,有一个只给一人进出的洞口。何甲第一个爬出,确认没有危险后,伸手将赵和拉出来,接着是赵吉。 轮到樊令时,他身材粗壮,只能勉强挤出来,他所携带的盾也无法拿出,只能弃了。 “小子,事情未必会那么顺利,到时候,你们跟紧我,若是落后了,休怪我不回头接应!” 樊令咧着大嘴,眼里闪动着凶光,向身后的赵和、赵吉二人叮嘱道。 二人连连点头。 他们快步向北,走到下一个路口时,迎头就看到一群人打着火把过来。他们闪身躲到一边,但为时已晚,那伙人叫骂着追了过来。 “猪狗不如的东西,若不是有事,我一个人便杀尽他们!” 樊令骂了一声,意犹不甘,恰恰看到路旁一棵树。他双手握斧,轰的一下劈出,只是三斧,这棵碗口粗细的树就被他劈倒,他将树抱起,怒吼一声,将树抛出数丈,正好落在追击贼人身前。 贼人哪里见过这样的大力士,一个个脸色惨无人色,忙不迭倒退,不敢再过于逼近。 当树枝叶掀起的尘土散去,他们再想追时,众人已加快脚步,隐入黑暗之中。 赵和紧紧跟在樊令的身边,他并不熟悉城中的道路,但是樊令等人熟悉,穿行得半途时,前方又乱纷纷传来声响,借着火光,隐约看到是一小队着北军军服的人,盔甲俱全,手中还拿着弓弩。 “告变,告变,贼人所欲攻者乃是丰裕坊,其余各处只是虚张声势!”何甲当先冲出,举着手向那群官兵迎了过去。 那群官兵听到喊声,已经做出戒备姿势,听得何甲的话语后,他们小声嘀咕了几句,然后有个军官出来喊道:“你们所言是真?” “我等俱为丰裕坊良善,破围来此求救。贼人正在大举攻坊,现在全靠光禄卿下吏王道王夫子与咸阳令署法曹萧由萧大夫指挥坊民,将贼阻于……” 何甲大声解释,双方距离越来越近,赵和隐约听到对面传来咒骂之声“我说这些人渣怎么未有动静……”,心中一凛,立刻拉住樊令与赵吉。 “不对!”他低声道。 但仅仅是这个动作,已经让前方的官兵意识到出了问题,弩机的“咔嘭”之声响起,还在那大声解释的何甲顿时惨叫了一声。 未曾死在贼人之手,却被官兵用弩射中要害! “走!” 樊令再是勇武,也只是穿着便服,并未着甲,更没有称手的武器,不可能是这队官兵的对手,因此他毫不犹豫掉头就跑。 另一个民壮孟黑也反应过来,咒骂着跑开,只不过跑的方向与樊令又不相同。 赵和拉住赵吉,紧随樊令上前,他们听到身后传来弩机之声,因此将全部的力气都使了出来,而且两人都不敢跑直线,只能斜斜地跑。 铮铮! 数支弩箭擦着两人射在地上或者坊墙之上,不过幸运的是,这队官兵着甲,他们短时间冲刺还可以追一追,稍远一点,就不可能追上众人了。 赵和与赵吉跑得气喘吁吁,虽然这半年来赵和勉强吃饱了饭,可身体底子比起赵吉终究是差得多了,故此赵和先撑不住。但他们身后,追击者的声音隐约传来,并没有就此放弃。 “快走,别停下来!”赵吉跑了几步,见赵和没有跟上,回头叫道。 “我……我跑不动了,你自己跑吧。”赵和摆手。 赵吉望了望前面,樊令真如其所言,没有等二人,而孟黑更是不知道跑到了哪里。 他又望了望后面,虽然追兵还看不到身影,但声音越发的近了。 “该死,我拉你跑,终有一日,我要让这些与盗匪勾结的吃里扒外之辈尽数去死!” 赵吉跑回来,将赵和架起,带着他一起猛跑。 架着一人跑,如何比得过自己跑,哪怕赵吉体力充沛,速度也不可避免地慢下来。赵和甩了他一把,挣脱他的肩膀:“你自己跑就是,别管我!” “你本不是丰裕坊人,大可以自己逍遥,却为了丰裕坊到这个地步,我怎么能扔了你不顾?我自命英雄人物,做不出这样的事情!”赵吉闷哼一声,又来架他。 赵和听了这话,才没有再挣扎,好一会儿,然后呵呵一笑:“好吧好吧,我认你是个英雄了……” 他虽然在笑,眼睛却在四处转,寻找可能存在的一线生机。 就在这时,脚下的声音有点不对,却是赵吉架着他跑上了一座木桥。赵和听到桥声响动,心里一动,再度挣开赵吉:“有办法了!” 他虽然出来得少,却也知道,咸阳城中的木桥大多为拱桥,由大木料交错搭建而成,因此到了桥的另一端之后,迅速翻到桥下,钻入木料交错的夹角之中。 赵吉有样学样,两人屏住呼吸,蹲于桥下。 不一会儿,就听到急促的脚步声传来,还有人喝问:“瞧见人了吗,须得将人找出来!” “已经逃远了,该死,那些莽山贼做事就是不牢靠!” “得派人通知将主,事关重大,不可懈怠!” 七嘴八舌的声音渐渐远去,赵和与赵吉在桥下交换了一个眼色。 这些军士的话语,再度证明所谓山贼入城是一个阴谋,而且是关系到咸阳城中军队高层的阴谋。 “还要去找官兵吗?”赵和问道。 “自然要去,王夫子他们还等着我们找人去救!”赵吉斩钉截铁:“萧由说的军将,应该可以信任!” 赵和犹豫了一下,终于点了点头。 那个将他从铜宫中接出来的陈殇,应当与莽山贼不是一伙的,赵和也知道陈殇大致的住处,但是,若去寻他的话,就会曝露赵和。 赵和很担忧,哪一天某位大人物又想起他,将他重新投入铜宫。 见追兵远去,两人从桥下爬出,回身又过了桥。赵吉熟悉咸阳城中的坊闾,在他的带路下,他们花了小半个时辰,终于到了萧由所指北军中郎将杨览部所驻之地。 这边倒还是挺安静的,因为这一部北军拱卫着咸阳东北的宣平门,此处贼人并不算多,只是在附近举火虚张声势,赵和与赵吉二人到了军营之前,已经有不少避乱的百姓聚齐于营外了。 “我们奉命求见杨览杨中郎将!”赵吉在人群中大叫道。 “滚开,休要在这喧哗,中郎将的名讳也不是你这厮能叫的!”一名兵士厉声喝斥。 “有急变要告,还请卒长为我们通禀!”赵和行礼道。 “爷爷我等闲都见不着将主,何况你们这些东西!”那兵士软硬不吃:“如今咸阳城中大乱,你们莫非是贼匪同党,特来乱我军心?” 十八、又见戚虎 戚虎将皮囊里的水全都倒入口中,依旧感觉到喉中火烧火燎一般灼热。 这是除夕之夜,正是寒时,就算让他在外负重跑上数里,也不会让他这般模样。 可今夜的局面实在是太诡异了。 莽山贼在戚虎眼中,不过是些钻山洞伏草窝的毛贼,野外劫劫商旅就是他们的极限了,可今夜,莽山贼竟然冲进了咸阳城中! 虽说除夕夜也是咸阳城守备比较薄弱之时,可城中毕竟还驻扎着数万大军,城外更有近二十万军队,只要天明就可以唤来。 但这就是让戚虎觉得第二个诡异的地方了,城中数万大军,面对莽山贼,竟然大多数都是呆在军营之中,放任咸阳城四处火起。 戚虎觉得第三个诡异的地方,是当一处火起之后,咸阳城数十坊、闾,竟然大多数都腾起了火光,莽山贼数量再多,也不可能造成这么大的声势,难不曾这群蟊贼还真要占领大秦都城咸阳?那可就滑天下之大稽了。 第四个诡异的事情,是咸阳城都乱成这模样了,他的将主,北军中郎将杨览却始终没有返回军营。 除夕之夜,杨览回自家过年,这虽然不合军律,但不会有人追究,可如今咸阳城中大乱,杨览却迟迟没有归队,这背后肯定有问题。 戚虎甚至都猜测,杨览是不是已经被贼人所害。 “外头在闹什么?”又灌了一口水之后,戚虎沉声问道。 “是两个小子说要见将主,校尉若是觉得吵闹,打发他们滚蛋就是!”兵卒回禀道。 “且等一下,我去看看,这个时候来要见将主的,莫非是有什么事情。”戚虎扔了皮囊,跟在兵卒身后出来。 他出来之后,外边的吵囔顿时安静了些,戚虎目光一转,看到的是两个皮肤黝黑的少年。 正在大叫大嚷的少年身材高大,满脸愤怒之色,而另一个少年身材稍矮,似乎有些害羞,看到他之后便往后缩了缩。 这俩家伙有些眼熟。 戚虎心念一转,却见那高大的少年突然喜道:“戚虎,原来是你,咸阳四恶!” 所谓咸阳四恶,是戚虎、陈殇、俞龙、李果四人的合称,这可不是什么好名声,戚虎前两年是以此名为傲,但现在么…… “抽那小子三鞭,然后赶他走。”戚虎面无表情地道。 “等等,我有紧急军情,我知道莽山贼虚张声势下的真正目的!我是奉光禄卿下吏王道之命来的!”赵吉闻言大叫。 “那位王百家王夫子?”戚虎举起手,沉声问道。 他看上去粗犷,实际上心思细腻,而且交游广阔,对咸阳城中的一些“名人”都有所耳闻。 比如说这位王夫子,本名道,字佐之,百家是号,但咸阳城人习惯称他王夫子。以他贤名,早就可以当千石左右的官职,可因为吃百家饭长大,心怀感恩之念,宁可在光禄卿下担当一名不过六百石的佐吏,留在丰裕坊教授街坊子弟,也不愿意升官迁任外地。 戚虎的好友俞龙对这位王夫子甚为敬重,因为对方也曾在太学就读,所以常以师兄称之。 “正是王夫子之命!”赵吉见有转机,挣脱了要扭住他胳膊的军卒,冲到了戚虎面前。 他将事情源源本本说了一遍,怕戚虎不信,又要招呼赵和来,但回头望去,赵和已经不知所踪了。 赵吉愣了一下,连唤了几声“阿和”,却一直没有回应。 “怎么了?”戚虎不动声色地问道。 “我朋友不见了,他随我一起破围来此!”赵吉急道:“我要去寻他!” “事有轻重缓急,这边人多混乱,他可能只是一时走失罢了。”戚虎回忆了一下刚才的身影,眉头拧起,正要再问,突然听到对面又是一阵大乱。 赵吉踮起脚,想要从人群头顶望向乱源之处,可是却什么都没看到。他连连跳起,就见人群左右分开,一个大汉,光着膀子,浑身热气腾腾,腰里挂着两颗首绩,从人群中穿了过来。 “丰裕坊良家子樊令,求见杨中郎将!”跑来的正是樊令。 “我们早到了!”赵吉上前道:“你跑得比我们快,怎么反而比我们晚到?” “途中为贼所阻,花了一番力气才将他们杀散。”樊令哼了一声:“你既然到了,事情可曾说清楚了?” “说清楚了,说清楚了,我对这位戚校尉说的,你可知道他是谁,他就是大名鼎鼎的咸阳四恶中的戚虎……啊哟!” 赵吉话没有说完,被戚虎一拳打在头顶。 戚虎上下打量樊令:“好一条汉子,可愿来我军中效力?” “家中老娘尚在,不敢为厮杀汉。” “可惜可惜,若是你来军中,只须三年不死,保管能为你老娘挣一幅诰命!”戚虎拍了拍他的肩。 “戚校尉若是觉得我们所言不虚,可愿为我们通禀于杨将主处?”樊令喘了两口气道。 “这可就难了,今夜除夕,杨将主不在军中。”戚虎为难地道。 樊令与赵吉闻得此语,顿时急得顿足:“这如何是好,这如何是好?” 将主不在,戚虎只是一个小小的校尉,哪里有资格指挥一军,更别提下令一军将士放弃营地出去作战! 赵吉想来想去,都没有办法,顿时大叫:“阿和,阿和,你快来,你肯定有办法!” 他叫得急切,一双眼四下里搜寻,还真从一处阴影中找到了赵和。他伸手将赵和拉了出来,焦急地说道:“阿和,你向来多智,快说该怎么办?” 赵和先是看了戚虎一眼,见戚虎神情没有异样,这才压低声音:“我来时听萧大夫说了句,以大秦军律,城中若有火起,可遣小队人马前去救火……” “正是,正是,戚校尉,我们不是去作战,是去救火,现在丰裕坊火势极大,还请戚校尉前去救火!” 这救火只是一个借口,如果戚虎不是喜欢管事的人,抱着不求有功但求无过,那么他还是会拒绝出兵。赵和实际上对此抱的希望不大,他虽然也想救下王夫子,救下丰裕坊,但已经努力过后却没有达成目标,他也不会因此而过于难过。 因此,赵和可以静静地在旁,专心观察戚虎的神情。 戚虎用手拔着自己的须髯,那一刹那犹豫了,然后,他转身踹了军卒一脚:“整队,救火,带上家伙!” 他这个校尉,能指挥的也只有本部人马,满打满算不过五百人。樊令、赵吉也没有怎么哀求他,只是给他提供了一个出兵的借口,他竟然就真的将自己部下拉了出来。 自从城中乱起之后,北军早有准备,因此仅片刻功夫,着甲执械的五百人就出现在军营之外。戚虎只做了一个手势,这五百人便齐齐收声,然后在自己脖子之上套上了一条白色布带。 “这是做什么用?”赵吉奇道。 “夜中可以此辨别敌我。”戚虎没空理他,旁边有个兵卒道。 赵吉左瞧右瞧,跑到一个百姓那边,硬是将对方的袖子割下切成三部分,给自己、樊令和赵和各一份,套在脖子上充当布带。 “随本大将军出征!”赵吉得意洋洋地道。 赵和默不作声跟在他身旁,此刻他尽可能低调,不让戚虎注意自己。 整好队列之后,这队军士就开拔进军,他们虽然只有五百人,可走出来的气势,却与数千人没有什么区别。原本军营外还有喧乱之声,可很快,别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余这五百军士“喀咤”的脚步之声。 雪下得更大了。 戚虎抿着嘴,骑在马上,行在部队的最前方,他身后兵士没有一个交头接耳,军纪可谓令行禁止。 “了不起,这位戚校尉是个人物。”见此情形,樊令赞道。 “那还用说,他咸阳四恶之名可不是白来的,不象是玄甲军,十多年没有打过正经仗,都成了废物!”赵吉深表赞同。 “行军之中,不得说话!”戚虎冷冷的目光扫来:“念在你们是百姓,先记下此过,如有再犯,军法处置!” 赵吉伸了下舌头,还要胡说八道,却被赵和一把捂住了嘴。 他们专心行军,半途中也有一些游卒、盗匪甚至可能就是咸阳城的无赖遇上他们,但都不敢靠近,远远的便避开了,因此前进得极顺利。来时他们东躲西藏,花费了一个多时辰,可回到丰裕坊,不足半个时辰就抵达了。 此时丰裕坊外,已经是火光冲天,喊声一片。 若不是整个咸阳都乱成一团,仅仅是丰裕坊的火光与声音,就足以让官兵判断出莽山贼的主攻目标了。 “原地休息。”戚虎没有下令立刻进攻,反倒是命令部下休息。 “戚校尉!”赵吉顿时又有些急了。 “是你会指挥打仗还是我会?”戚虎瞪起了眼睛。 “罢,罢,你是军主,你厉害,我听你的。”赵吉顿时泄气,喃喃念着,然后跑到墙边在雪里划圈圈去了。 他心中真的很奇怪为何戚虎领军赶到,却不乘乱向贼人冲杀,而是在此停下休息。他心底还隐隐有个猜测,如果猜测是真的,那他引戚虎来,恐怕是引狼入室! (我也抱怨一下,上一章的章节名,不论我改成什么,都会变成无题……唉,这大环境真让人怀念十多年前想啥写啥的时代啊) 十九、请快动手 幸好,赵吉担心的最坏情况没有发生。 戚虎部在休整了片刻——时间很短,只有不到一柱香的功夫,他开始下令全军前进。 “不是说打仗还得留下些预备部队以防不测吗?”听得戚虎下令,赵吉忍不住又问道。 “对上这群乌合之众,还要留什么预备队?”戚虎噗的冷笑了声。 赵吉在他背后吐了吐舌头,想要跟在他身边,却被一小队兵卒推开:“接下来的事情,你们在这看着就好了,胡乱冲上去,反倒还要顾念你们……” 赵吉气得直跺脚,赵和却丝毫不生气,反而觉得这样最好。他看了看周围,找了棵最大的树爬上去,向着前方张望。 此时咸阳城中,到处都是火把,到处都是乱糟糟的声时,借着远近不一的火光,还有雪地反射的光芒,赵和可以清楚地看到,戚虎的部队以十二至十五人左右为一小队,各执兵刃,齐步上前。 而贼人则排成密集的阵列,你挤我我推你,向着戚虎部迎了过来。 片刻之后,两军接阵。 到这一刻,赵和有些明白戚虎为何要休整了。他们疾行军来此,士卒又都全副武装,多少有些疲惫。而且刚到此处,敌情不明,不宜浪战。现在则不同,士卒体力有所回复,戚虎也已经看清楚贼人的情形。 虽然贼人也有了充分的准备,但真正一较量,戚虎部每一个小队都如同一枝利箭,狠狠扎进贼人队列之中。 他们并未突入太远,大约突进十余步之后,便向两翼展开,贼人最前的那一部分,就被他们从大部队中分割出来,然后迅速消灭。 整个过程,让赵和觉得戚虎部是在剥竹笋,一层层将外皮剖开,而贼人则几乎没有抵抗之力。 甚至比起戚虎部休息的时间还短,仅仅三次冲杀,贼人已经列不成队列,明显开始溃散了。 “当真厉害!”樊令也爬到了树上,见此情形,啧啧称赞。 “这是贼人太弱,如果都是老樊你这样的勇士,象这位戚校尉这般,还是要吃亏!”因为不准他参战,所以赵吉心中不满,有意贬低戚虎的指挥。 “便是贼人个个象我,也最多多支撑一轮冲杀罢了。”戚虎却连连摇头:“你看戚校尉他们的军阵,虽然总兵力处于劣势,但在接战之处,他们在人数上反而是优势。他们彼此之间的配合极佳,就是百人敌的勇士,遇上他们一个小队,也不会是其对手!” “哪有这么厉害!”赵吉心里认同樊令的评介,但口中犹自不服。 赵和则看了樊令一眼,这家伙不仅个人武勇远超一般人,看来对军阵也是有所涉猎,并非单纯的屠狗者。 又看了一会儿,贼人完全崩溃,而戚虎部则衔尾追击,赵和从树上爬了下来,快步向着坊门跑去。 丰裕坊中,早就听到外边的厮杀之声,乘着大乱之时,他们还从墙头向贼人们射了不少冷箭,此时听到樊令的声音,里面民壮七手八脚打开了门。 “赵吉,赵吉!”王夫子提剑当先出来,连呼了两声,看到赵吉笑嘻嘻地过来,松了一口气,再转向赵和,见赵和也无碍,顿时脸上浮起了笑容。 “多亏你们请来援军——不知援军将主何在,萧大夫已经备好酒肉绢帛,正要表示谢意。”王夫子说道。 “追敌去了,来的可不是将主,而是一个校尉,萧大夫说的那个杨览,根本不在军营之中!”赵吉嘴快,开始说起求援行程。 赵和缓缓隐入阴影之中,进了坊门,悄然返回棺材铺子。 他是不想再与戚虎见面,怕被戚虎认出来。 此时丰裕坊里声音鼎沸,街巷中也有不少身影,有为击退贼人而欢呼的,也有亲人伤亡而恸哭的,还有吹嘘自己在贼人面前多么英勇的。赵和独自行于其间,心中突然觉得安宁舒适。 若他没有向王道示警,丰裕坊必然会被贼人里应外合拿下,这座民坊,只怕要化成火海,除了哭声之外,别的什么都不会有了。 赵和放缓了脚步。 “这种感觉……有些意思啊,虽然并没有谁真正对我说谢谢,但这种帮了别人的感觉,还是让我觉得快活。”赵和嘴角忍不住浮出一丝笑意。 带着笑意,他来到了棺材铺子前。 棺材铺子的大门虚掩着,赵和皱了一下眉,敲了敲门:“有人么?” 他记得自己离开时,门是打开的,而那些混入坊中的盗匪,应该没有闲心替他将门阖上吧。 “是阿和啊,我在这里。”里面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似乎是平衷。 赵和松了口气:“匠师,你怎么来了?” “外头乱糟糟的,官府啥事都不管,我怎么能不来,你跑哪去了呢,有没有受伤?”平衷声音有些颤抖。 “我没事,匠师你声音有些不对……”赵和又皱了皱眉。 “这大过年的,竟然兵慌马乱,我能不害怕么?官府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好端端的出这样的事情,你快进来吧,记得把门关上,天寒地冻,莫要凉着了!”平衷又道。 赵和进了门,转身要将门阖上,就在那一刹那,他的心又狂跳起来。 不对,不对! 依着平衷的性子,怎么会关心他是否受伤,怎么会担心他被冻着! 还有,平衷反复提到官府,更象是对他进行暗示! 赵和“啊哟”了一声,口中道:“糟了,我掉了东西,得去捡回来。” 他想要再把门板打开,但突的一声,一柄剑从身后向他刺来,若不是他侧身闪避得快,这柄剑就要刺入他的后心。 为了躲过这一剑,他刚刚打开半边的门板再度关拢,而且他也被从门口驱开。 “小杂种,今日之事,全是你坏的!”三条黑影包抄过来,从其中一人牙缝里吐出这句话。 “啊,啊,救命……唔!” 平衷短促地叫了两声,就被人堵住了嘴,只能在角落里哼哼,赵和背靠着门板,缓缓移动脚步,悄然拔出了剑。 “小杂种,你若反抗,就杀了这个老家伙!”里面有人又叫道。 “平匠师只是我的师傅,而且对我不好,每日非打即骂,还不给我吃饱,你们若是要杀他,请快点动手。”赵和回应道。 “你这个没有良心的小贼,若不是我收容你,你早就饿死在街上了……”听到他这样答,平衷竟然挣开堵着嘴的手,大声骂道。 “唔,如果你们杀他之前,能将他的舌头割掉那就更好了。”赵和对歹人说道。 “小贼,你们放开我,我要打死这小贼,我一定要打死这没良心的小贼!”平衷挣扎叫道。 那个抓住他的盗匪还真的松了手。 平衷茫然失措,他不曾料到对方真会放开,他叫骂只是为了向盗匪们表示对赵和的恨意。 “去,去打死那小杂种!”盗匪用刀在平衷肩上敲了敲。 平衷空着手上前走了两步,见到赵和手中隐约的剑,又哭丧着脸退回:“你们还是将我绑起来吧。” “去!” 那盗匪手中刀一挥,将平衷的一只耳朵削去半片,平衷吓得大叫,向着赵和冲来:“阿和,阿和,你就放下剑,这些大爷们最多打你一顿出气,不会真正伤你……” 他冲向赵和,张开手臂,想要抱住赵和。 隐约的光影中,赵和目光冰冷,脸上毫无表情。 就在平衷抱住赵和的一刹那,赵和猛然弯腰躬身,从他张开的右臂之下钻过。 那个堵着门的盗匪被平衷挡住了视线,当他听到同伴大叫小心时,赵和已经借着平衷的遮掩,突到了他的怀里,一剑穿透了他的胸膛。 “该死!” “这小杂种好生歹毒!” “杀了他,快杀了他!” 几名盗匪七嘴八舌大叫,挥动武器冲向赵和。 赵和从容不迫地向前,还顺手推了平衷一把:“出去,到街上呼救。” 平衷正茫然失措,他扑向赵和时,还以为赵和会给自己一剑,结果发现这这一瞬间情形疾转。 被赵和这一推,他踉跄扑到门板上,慌忙开门向外逃去,回头时还不忘关上门。只在关门的一刹那,才意识到,赵和本来也是要退出来的,结果反被他挡在了屋里。 赵和砰的一下,后背撞在门板之上,再想转身开门,敌刃已至,时机已失。 他骂了一声“猪啊”,只能往侧前方冲去,矮身钻过架着棺材的长凳。 门关起之后,棺材铺里又陷入阴暗,只能依稀看得见人影,而横着的长凳、架起的棺材还有横七竖八的木料,多少影响到盗匪们的行动。赵和则在这棺材铺子里做事、睡觉,对这里极是熟悉,在这些障碍物间穿来跳去,灵巧地躲过盗匪的攻击。 “掀掉,把东西都掀倒来!”接连几下都没有得手,甚至还险些被赵和反击伤了一人,盗匪中有聪明的大叫起来。 一个盗匪将面前架起的棺材掀了下来,然后眼前一花,被赵和掷来的木板正砸在鼻梁上,顿时眼冒金星鼻血长流。 “小心!” 这盗匪头脑昏沉之际,就听到同伴惊呼大叫,他意识到不妙,急忙后退,但赵和的身影已经猛冲过来! 二十、解衣推食快七万字了,该求票啦求推荐票 在看到赵和冲来的一瞬间,那盗匪毛骨悚然,他想到自己的同伴,就是被赵和突然近身然后刺死! “完了!”那盗匪心中绝望,身体却本以地做出反应,以手护自己自己的胸腹,拼命向旁边闪去。 然后,赵和从他身边冲过,根本不理他,而是直接冲向了后院。 “蠢货,怎么放他逃了!” 匪首愤怒地骂了一声。 他们里应外合,原本已经打开了丰裕坊的坊门,但是却被王夫子夺回坊门,又不敌樊令的武勇,只能逃散入坊中。他们怕被民壮发现,故此又躲回棺材铺,这其中也有想寻赵和报复的意思。 恰好前来察看自家铺子的平衷一头撞上他们,被他们擒住。平衷胆小,他们也就没有立刻杀死,原想是让他应对可能来搜查的民壮。 结果赵和回来,这让匪首喜出望外,正想将之擒住虐杀,以泄心头之恨。却不曾想双方交手,赵和放跑了平衷,杀了一人,自己也再度逃到了后院。 这让匪首愤怒至极,他亲自带头来追。 棺材铺子的后院比起前面还要杂乱,当他跑到时,只看到赵和已经翻上铺子的围墙,还向他们挥了挥手。 “我劝你们还是想想如何脱身吧,此时投降,或许还能活命。”赵和跳下围墙,在墙外扔下这一句话,撒腿就跑开。 贼首也翻上墙,还想再追,就听到赵和在长街上大叫:“平家棺材铺子有贼人!” 而平衷也在前街大叫,两者应和,原本街上就三三两两不少民壮执械巡视,听得他们的叫声,都迅速冲了过来。 贼首咒骂了一句,只能换个方向,樊上隔壁家屋顶,然后踩着房顶撒腿狂奔。 至于同伙……此时谁还能顾得上谁? 赵和没有回平家铺子,他转了一圈,不知不觉中又来到了赵吉的宅邸。 在赵吉宅邸前,他恰好看到王夫子出来,赵吉在后相送。两人相互施礼,王夫子神情肃然,而赵吉也少有平时的轻佻。 看到他之后,赵吉忙招手:“阿和过来,我们刚才正到处在找你!” 赵和拖着脚步过去,这一夜往返奔波,又连接打了几场,他已经筋疲力竭。 “今夜我们抵足而眠!”赵吉却还是很兴奋,一脸雀跃的神情:“阿和,你今天我今天杀了几人吗?” “我只看到你剁人脚了。”赵和打击了他一句。 赵吉脸色微红,他平日里以侠气自居,自认是丰裕坊恶少年与游侠儿的首领,也与人打过不少次架,可今夜之战,他除了剁了几人的脚之外,还真没有什么战果。 不过这阻碍不了他吹嘘,拉着赵和进屋,他嘴里还在喋喋不休,将自己的战果夸大不只十倍,言谈之中仿佛是他一人挽救了整个咸阳。 赵和听得瞌睡连连,后来干脆就缩在椅上睡着了。赵吉连唤了他几声,发现没有动静,这才停住嘴。 仔细打量了一下赵和,赵吉微笑起来。 许久之后,赵和才醒了过来。 他发现自己身外香喷喷的,惊得立刻爬起。 身上的衣裳已经换了,稍有些嫌大,应该是赵吉的衣服。所睡之榻甚为棉软,底下垫了不少干草。香喷喷的气味来自被褥,还有床前备好面盆铜镜的女郎。 “这……你是……”赵和讶然。 那女郎抿嘴一笑:“我就是赵吉。” 赵和吓得连连后缩,旋即想明白过来:“休要戏我!” 他可是看到过赵吉光着半边膀子的,这女郎十**岁的模样,虽然身量与赵吉相似,但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是赵吉。 果然,屋外传来赵吉哈哈的笑声:“原本以为你会弄错来,象是那些市井志怪中所言。” “竖子!”赵和哼了一声。 那女郎向赵和施礼告罪,要服侍他洗漱,赵和非常不习惯,拒绝了她。在自个儿洗漱好之后,赵和走出这间卧室,来到堂前。 堂前放着两张案几,赵吉正端坐于其左,他起身向赵和示意,赵和便坐在右边案几前。 “请吧。”赵吉亲自端上食盘,里面有面饼、馒首、米粥,还有两个煮熟的鸡蛋。赵和早就饿了,也不客气,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赵吉则吃得斯文得多,还不时笑吟吟看着赵和。 “我这算不算是解衣推食?”待赵和吃完之后,赵吉笑着问道。 “虽然我不知道你为何如此看重我,不过……以后如何有需要,我会尽力帮你。”赵和面容一肃道。 听他只说是尽力相助,而不是从此投靠,赵吉眼中闪过一丝失望。 他结交不少人,但是,真正能入他眼的却不多。昨夜的混乱之中,赵和无论是胆气还是急智,都很得他认可,因此结交之念更强烈。 不过此事也不急。 在赵和与赵吉吃早餐之时,咸阳城中一片萧瑟。 昨夜贼乱虽已平灭,贼人在大多数地方都只是虚张声势,但混乱中纵火抢掠的恶徒无赖不少,因此咸阳各个坊闾街道都可以看到烟熏火燎的残痕。 再加上积雪被踩踏后变成肮脏的黄黑色,整座咸阳完全没有大年初一的节日气氛。 哪怕永乐宫也是如此。 烈武皇帝即位之初,便大兴土木,修建这座永乐宫,八年乃成。从此之后,这座楼台高耸巍峨壮观的宫殿,就是大秦的权力中心,所有的大政方针,尽出于此,所有的阴谋诡尽,也尽归于此。 公孙凉不慌不忙地从永乐宫侧门踱了出来,在他身边,一群穿着绿衣的小吏亦步亦趋。 身为当今天子的宠臣,这半年来,公孙凉身边从来都不缺奉承的人。 奉承让他心情很好,但当看到对面一个和他一般穿着朱衣的官员行来时,面色还是一沉。 丁侃,大将军府属吏,明明是大将军的私臣,但与公孙凉一样,拿着朝廷一千石的俸禄。 丁侃身边同样也跟着一群绿衣的佐吏。 “丁掾史,你来得很快啊。” “朝堂震怖,诸公激愤,不敢不快。”丁侃板着脸向他行礼。 “有人来得可就慢了。”公孙凉慢悠悠地道。 “公孙中郎所说的有人是谁?”另一个声音传了来。 众人齐齐侧脸,就见建筑的阴影之中,一个人孤身走了出来。 这人衣锦着裘,没有穿官袍,而是一袭白衣。比起外表已经三十余岁的公孙凉和已四十的丁侃,他太年轻了。 才二十出头的年纪,长得又丰神俊朗,宽袍大袖,一手把玩着柄玉如意,举止之间,自有种飘逸风流之态。 “袁观使。” 众人向其行礼,唯有公孙凉,冷笑了一声:“事情重大,天子怒极,也就是你们道家的人,还能够这般逍遥自在。” 被称为袁观使的男子用玉如意轻轻敲手,微微一笑:“每临大事,须有静气,公孙中郎,你太急切了。” 公孙凉总觉得对方的“急切”二字有深意,他难按羞怒,按剑向前:“我不曾象你一般生在钟鸣鼎食之家,不曾象你一般六岁便有神童之名,不曾象你一般少年即得名师,不象你一般方及冠便为清闲贵重之职!我这般人物,要想忠君报国,不可不急切,不得不急切!” 袁观使摆了摆玉如意:“公孙中郎,还是太过急切了。” 他不出恶言,只是“急切”一词,就让公孙凉气得手足发颤。不过此时此地,又面对这位在朝堂中有着各种盘根错节关系的袁观使,公孙凉也只能强自忍住。 “正事要紧。”旁边冷眼观望的丁侃见双方闹不起来,便咳了一声道。 “是,正事要紧,办完正事,我再与你说什么是急切!”公孙凉虽怒,却也知道顺着台阶而下。 “我们三人奉朝堂之命,共同调查莽山贼入城之事,不说戮力同心,也不应将时间浪费在无谓的争执之上。”丁侃抢先发话,将自己放在了主事之人的位置。 “天子震怒,说这是历朝历代都未有之事,乃我大秦奇耻大辱,故此要我等好生查探,看看究竟是什么人敢这么大胆,在满城欢庆之时,行此悖逆之举,特别是要看看,究竟是谁与莽山贼勾结!”公孙凉哼了一声:“丁侃,大将军主持天下军务,京中军将,大半皆出自大将军门下,他对此有何吩咐?” “莽山贼向来与大将军作对,但从未有过入城之举,想来是这段时间,有些人给了他们胆子,也不知道是哪个敢冒着大将军震怒的风险,给这些山贼草寇撑腰!” 他们二人唇枪舌剑,只因各自代表的大人物不同。 公孙凉为天子幸臣,随当今皇帝从封地来到京中,自然是站在天子之边的。而丁侃乃大将军属吏,他个人的荣辱富贵,皆与大将军密切相关,自然不希望天子借机削夺大将军之权。至于被称为袁观使的袁逸,家中祖上四代高官,连续出现了五位三公级别的大臣,与朝中各方势力关系都很密切,被其余四位顾命辅臣推出来平衡公孙凉与丁侃。 袁逸见到双方又要争吵起来,他将玉如意往手腕上一敲。 他手腕上套着枚玉镯,两玉敲击,发出清脆的鸣响。 “这般争吵,何时得休?无论如何,先得派人查案,然后再谈责任。”袁逸说道。 “我有一人,来自稷下学宫,精擅缉凶追捕,而且剑术高超,此人姓谭名渊,现在虎贲军中任职。”公孙凉推出了自己的人选。 “我这边有一人,熟悉咸阳情形,市井之中结交甚广,并且他的剑术,比起你那谭渊更高明,此人姓陈名殇,在羽林军中为官。”仿佛早有准备,丁侃也推出了自己的人选。 然后公孙凉与丁侃又为究竟让谁来查案而争执起来,袁逸听他们越吵越不成模样,笑着又一敲玉如意:“这样吧,他们二人一齐去查,我们三人坐镇中枢。” 这种和稀泥的建议,却是唯一可以得到各方认可的选择。 于是没多久,陈殇与谭渊一齐来到了这座紧挨着皇宫的衙署之中。 这衙署有个名号:刺奸司。 二一、意外之喜求推荐票 赵和换回自己的衣裳,慢吞吞地行走在牛屎巷中。 据说早年的时候,牛屎巷靠近东市,而东市又是牛马市,因此有许多牛马在此中转,弄得满巷子都是牛屎,故而得了这个名字。现在的牛屎巷,虽然看不到牛屎了,但被踩脏了的雪与污泥混在一起,比起牛屎也只是少了些臭味罢了。 地面如此湿滑,换了过去,早有坊令组织人手清扫,但昨夜之变,整个丰裕坊损失极大,哪怕将贼人堵在了坊外,可是死伤仍然超过了两百人。因此各家各户,不是忙着救伤殓死,就是忙着探望吊唁,就连原本该组织坊中居民做事的坊令、门令,也在昨夜中死去。 当赵和到了平家的棺材铺子时,看到的是叉腰站在门口的平衷。 这家伙昨天吃了不少苦头,幸运的是没有受大伤,只是鼻青脸肿外加一些皮外伤,此刻脸上贴着膏药,但眉眼间却是欢喜。 看到赵和小心翼翼地行走,平衷本来想骂的,但话到嘴边,想到昨夜赵和与盗贼们厮杀的模样,平衷讪笑了一下:“小子,这么晚才来,赶快干活!” “哦。” “今日事忙,晚上家中会送饭来。”平衷又道。 “哦。” “有肉,有鱼,唔……还有酒。” “哦。” 无论平衷说什么,赵和只是应了一个“哦”字,平衷脸上的笑容渐渐收了起来,手里干着活,眼睛却忍不住往赵和身上瞄。 在平衷第四次险些用凿子凿了自己的手后,赵和受不了了,他停下手,看着平衷:“平匠师,你这个人看到别家死人就高兴……” “我哪里是为别家死人高兴了,我只是,我只是为自家生意兴隆高兴。”平衷辩道。 “你这个人吝啬小气……” “我明日就给你涨工钱,我平某人向来就以豪爽著称,怎么会小气?” “你这个人胆小怕事自私自利,昨夜还差点让我失了性命!” 这一下,平衷不敢再说什么了。 昨天赵和将他从贼人手中骗出,他抢先逃走,还顺手关了门,将赵和困在了屋内,这件事情,深究起来,他多少有些惭愧。 “不过看在你被贼人挟持,却还记得暗示我去找官府,我就不与你计较了。”赵和话风一转:“但是,涨工钱还是要的!” 平衷顿时大喜。 他可是看出来,自己捡来的这个少年,虽然勤奋恳干,话也不多,但实际上是个狠辣人物,昨夜里与贼人厮手,动起手来可谓毫不犹豫,如果真记恨他的话,那么平衷睡觉就不再安稳了。 虽然赵和表明了态度,可平衷能在咸阳立足这么多年,怎么会不懂些事理。 首先是将赵和的工钱补上,然后还为赵和添置新衣,还让家中的妻子做了油汪汪的大菜来——不带赵和回云,是因为平衷知道自家老娘着实让人生厌,怕她说出什么话来坏了事情。 所以赵和终于添了他有生以来的第一件新衣。 此前,他的衣裳都是用大人的旧衣裳改的,他将外袍套在身上,里面的袄子却未换。平衷见了说道:“这袄子也是旧的,我替你置了新袄子,一起换上吧?” 赵和笑着道了谢,却说了声“不用”。 他心里有数,没有昨夜的事情,平衷不可能态度大变,给他添置新衣袄。故此外袍可以换,里面的袄子却不能换。 那是在昨夜事情发生之前王鹿鸣给他送来的,小姑娘为此费了不少心思,回去的途中,还险些被匪徒劫走。 不愉快的事情可以忘记,但别人的恩情却要永远记得。 赵和正喜滋滋穿衣之时,并没有注意到,就在棺材铺子外边,戚虎陪着陈殇正在看他。 “是不是那害得你挨了军棍的小子?”戚虎问道。 “就是他!”陈殇咬牙切齿,用力嚼着口中的草茎。 大将军让他看管赵和,结果当天就给赵和逃走,为此他挨了军棍,到手的职官也丢了,若不是这次侦破盗贼入城内应要用他,恐怕他很难再有出头之机。 戚虎昨夜里看到赵和,隐约认了出来,但半年时间,赵和不但个头长高了,人也变白、变胖了些,故此戚虎无法确定。今天正好陈殇来丰裕坊查问,他便说起此事,带着陈殇来认人。 “去把他揪走,这小子相当机警,如果不乘他还没有反应过来抓住他,恐怕过些天他就不在丰裕坊了。”戚虎道:“昨日近两千贼人围丰裕坊,还有好几十人先混入坊中,是他最先发觉,也是他破围示警。” 陈殇点了点头,却没有迈步。 戚虎侧脸看他,有些不解。 陈殇盯着赵和的脸,赵和正在笑,笑容很是明澈,在此前陈殇与其相处时,还从未见过这小子如此笑过。 好一会儿之后,陈殇拍了衣角,转身远离了棺材铺。 “咦,怎么了?”戚虎愣了一下,忙追上去问道。 “为这小子,我军棍也挨过了,官职也弄丢了,这些事情都已无法改变,我再把他抓回去做什么?”陈殇看似淡定地道。 戚虎却知道,陈殇不去抓赵和,真正的原因必不在此。 当他们走到牛屎巷路口时,迎面看着一个穿着朱衣的男子带着十余名军士大步过来。 陈殇眉头挑了挑,戚虎几乎同时弯了一下嘴。 虎贲军,谭渊! 长着一字眉的谭渊也已经看到了陈殇,他的那对眉仿佛挤到了一起,冷漠的眼神扫过戚虎的面,然后停在陈殇的脸上。 “你有什么线索?”他冷声对陈殇道。 “你管我有什么线索?”陈殇同样冷声回应。 “以军衔论,我是护军中郎,你却只是杂号中郎,以爵位论,我是五大夫,你只是官大夫,以职司论,我奉天子之命查办盗贼内应一案,你是我的副手,有什么线索,你自然得向我汇报!”谭渊一步步逼近,几乎与陈殇脸贴脸。 天寒地冻,两人口鼻中喷出的白气都混在了一起。 “哈,那你就等着我的汇报吧。”好一会儿,陈殇噗笑了一声,侧过身,从谭渊身旁走开。 戚虎离开时回望了谭渊一眼,两人走得稍远之后,他皱着眉道:“这厮必定不肯善罢甘休,你要小心。” “怕他?咬我鸟!”陈殇吐了句脏话。 后边谭渊耳朵微微动了一下,扬声叫道:“陈殇,你这翻毛鸡要好生办事,不要象上回那样,把大将军托给你的人都弄丢了——没准我替你找到那孩子呢!” 陈殇眉头再度皱了起来。 关于赵和的事情,大将军给他的命令是通过杨夷而来的,谭渊怎么会知道? 大将军或者杨夷身边,定然有人泄露了消息,而这消息又引起了天子那边的重视,所以谭渊会提及此事。 这看起来是谭渊鲁莽,实际是这厮在试探! 天子肯定对那个从铜宫中带走的孩子很好奇,陈殇虽然只知道那孩子一直被称为虎乳儿,直到出了铜宫才有了正式的名字,但铜宫令对那孩子的身份知道得肯定更多,而且铜宫令为了迎合新天子肯定什么都愿意说。 陈殇没有停步,也没有继续回嘴,他与戚虎并肩,大步就此离开。 谭渊在他身后,脸上已经没有开始流露出的那种鲁莽。他若有所思,过了会儿,问身边人:“跟陈殇一起走的,并不是羽林军中人,那是谁?” “那北军中郎将杨览手下的校尉,名为戚虎,是陈殇的好友,昨夜破贼解丰裕坊之围者便是他。”旁边人道。 另外又有人补充了一句:“他也是咸阳四恶之一。” “所谓咸阳四恶,不过是一群狐朋狗党自我吹捧的虚名罢了。”第三人不屑地哼了声。 谭渊没有理第三人,他用手轻轻扯着自己的眉毛,思忖了会儿:“陈殇不忙着查案,却跟这戚虎在坊里乱窜,这其中必有名堂……他们出来的这个巷子,叫什么名字?” “牛屎巷。” “走,我们一起进去看看,或许……会有些意外之喜呢!”谭渊冷笑了起来。 他们走进了牛屎巷。 牛屎巷巷口,樊令在大冷天里赤着上身,他的老母亲正用颤抖的手为他在伤口上敷药,为了不让老母亲担心,樊令咧着嘴还在笑,看到谭渊一行时,他撩了一下眉,面色有些阴沉。 身居咸阳,如何会认不出这一身虎贲军军服。 昨夜他们求援时,半路上遇上拦截他们的“官兵”,所着就是这虎贲军服。 樊令的反应,立刻引起了谭渊的注意。 而这厮健壮的身躯,还有身上明显的刀剑之伤,更让谭渊瞳孔一凝。 他大步走了过来。 樊令握住老母亲的手,将她护到身后,昂首看着走到近前的这队军士。 “贼汉,小心你的眼睛!”谭渊身后一个兵士,被他这眼神看得怒火上涌,厉声喝斥道。 樊令翻了他一眼,就要发作,却被母亲一把按住。 “我有几句话要问你。”谭渊微抬起下巴,毫无表情地对樊令说道。 “问不问在你,答不答在我。”樊令虽然被母亲按住,却仍然没有什么好脾气。 “那可未必,这老妇人,是你娘对不对?”谭渊阴森森地道。 二二、刺奸司直继续拜求推荐票,新书期间,收藏推荐极为重要 虽然今日甚是忙碌,但毕竟是大年初一,所以平衷除了给赵和添新衣、补工钱,还破天荒地许了他一日假。 “若是没有地方去,你可以去拜年。”见赵和似乎准备呆在铺子里,平衷提醒道:“便是家中没有什么亲族,左邻右舍还有平日里交好的朋友家里,总得去一趟,也不需提什么贵重的礼物,一些果脯干货或糕点便行。” 赵和这才恍然,先叉手向这个奸商弯了弯腰:“新年吉祥。” “吉祥吉祥!”平衷眉开眼笑地道。 他知道自己与赵和此前的些许不快,现在算是彻底揭过了。 赵和想到要拜年的人家,第一户是王夫子,第二户是萧由。这两户人家对他或多或少都有些关照,而且年龄长于他不少,他须得当长辈看待,因此先得去一下。至于这之后,赵吉那厮家中也要去一趟,毕竟昨夜还是在人家那儿住的,昨夜里并肩作战,如今可以算是朋友。 再就是樊令家,昨夜樊令虽然中途扔了他们不顾,但那也是有言在先,此前多亏了樊令为他们挡了好几下,才使得他与赵吉并未受伤。 不能空手去拜年,需要到坊中铺子里买些礼物,不过赵和手中的钱有限,想来想去,便决定出坊到东市去看看,那边店铺多,物价可能便宜一些。 因此他又一人从巷子中出来。 这巷子他孤零零一人走过许多遍,可今天这一遍,走得让他心里有些异样。 坊子里有人哭泣有人欢笑,有人庆幸有人咒骂,无论大伙是什么情绪,这都是一个生机勃勃的坊。 而它的生机能从昨夜的劫难之中保留下来,赵和也有一份功能。 这让赵和相当自豪。 不过当他到了巷子门口时,喜悦的心情没了。 他看到樊令被人揪着头发,摁倒在地。昨夜杀得盗匪无人敢迎战的好汉,如今被抽得鼻青面肿,口鼻间尽是血。 他不敢反抗,因为他的母亲就在旁哭泣。 赵和向树后一躲,偷眼往这边望,看到是谭渊时不由一怔。 谭渊那一字眉给赵和留下很深刻的印象,因此虽然只见过一面,而且时隔一年,赵和还是依稀愣出了他。 “说,陈殇那厮来问了什么?” 谭渊抱着胳膊在旁冷眼观望,负责审讯的是另一名虎贲军士,只不过显然他们低估了樊令的骨头硬度,被打成这模样,樊令仍然一声不吭,那双眼中的恨意也丝毫不敛。 赵和听到了“陈殇”两字,心中就知道不妙。 如果这个“陈殇”就是他所知道的那位,那也就是说,戚虎昨夜已经认出他了,而且还把陈殇带到这里来过。 只不过对方没有惊动他,这背后是什么用意,赵和还猜不透。 “呸!”樊令将一口带血的口水吐在地上。 那边樊母哭道:“放了我儿,我儿并不认识陈殇……” “大名鼎鼎的咸阳四恶之首,坊中恶少年游侠儿景仰之人,你儿子如何会不认识?”审问者啧了一声,见从樊令口中得不到什么消息,他转向樊母:“你这老妪,有意撒谎,欺瞒官兵,定是贼人同党!” 他一边说,一边走向樊母。 在他身后,原本被摁倒的樊令暴怒,猛然一掀,两名虎贲军士都抓不住他,让他挺身站起,向着他吼道:“你敢动我娘一下,我杀你全家!”。 审问者回头与他目光一触,心中微寒,脚步就怎么也迈不出去了。 “何必如此呢,只要你好生回答我们的问题,谁会去伤害你母亲,一个与人无害的老妇人?”抱着胳膊的谭渊慢慢走过来,挡住了樊令:“当然,若你想着就此亡命天涯,也大可以试试能不能带着你娘一起逃走。” 樊令气得须发皆张,但又没有任何办法。 若不是为了母亲,他哪里会老老实实被这伙虎贲军控制住?虽然谭渊看起来是个剑术高手,但樊令自信自己也不弱! “你究竟想问什么?”樊令不能让母亲受到伤害,只能继续隐忍,他从齿缝间吐出字来:“陈殇虽然从这边过去,我也只是与他点头罢了,他进了巷子,并没有在这里与我说话!” “进了巷子?”谭渊知道这应该是真话,不过他还想知道更多:“他到巷子里做什么,是来找谁人?” “我又不是陈殇的狗,哪里知道他是来做什么、找谁人?”樊令哼道:“我昨夜受了伤,母亲在此为我敷药,什么都不知道!” “那么这巷子里,住着什么人……比较特殊的,与昨夜盗贼入坊有关的人?”谭渊又问。 樊令凝神似乎在思考,他的眼角余光一扫,恰恰看到躲在树后的赵和。 新设立的刺奸司,公孙凉端坐在上,手中捧着一个茶碗,看起来象是在发呆。 丁侃背着手,绕着正堂前的两根木柱转来转去,时不时会瞄上公孙凉一眼。 袁逸站盘膝闭目,捧着玉如意,仿佛在静心养神。 好一会儿之后,有一个人慢慢走了进来。 丁侃停下脚步,狐疑地看着这个隐约有些眼熟的人。袁逸也微微睁开眼睛,显然对此人有些好奇。 唯有公孙凉,站了起来,微微一笑:“你来了?” “我来了。”来的这人向公孙凉行礼,虽然他身上的官袍证明,他的品秩爵位比起一千石的公孙凉并不差。 “这位是?”丁侃狐疑地问道。 “刺奸司司直,温舒,见过丁掾史。”来人缓缓又向丁侃拱手。 “刺奸司是朝廷为侦破内贼勾结盗匪一事而设立的临时差遣,哪里有什么司直……温舒?温舒!”丁侃下意识地喝了一声,但旋即想起了“温舒”这个名字,他猛的一跳,向后退了两步,惊骇地指着温舒:“你不是铜宫令么?” 袁逸也不再有方才的从容,面色阴沉下去。 温舒慢慢点头:“不曾想十数年未曾入咸阳,还有人记得我……” “你是铜宫令,怎么会来当这个临时差遣的刺奸司司直?” “自然是当今天子怕有人办事不力,又恰好知晓我的名声,知道我擅长刑侦,故此委任我为刺奸司司直。”温舒深深吸了一口气,满脸都是陶醉:“所以,我温舒又回到咸阳了!” 袁逸轻轻抚摩着玉如意,温润的玉质,有助于他平定心情。 烈武帝暮年,主要是逆太子案之后,对于自己此前的激进政策有所反思,再加上大将军曹猛等人劝谏,终于将曾经被他信任的酷吏们杀了大半,残余的那些也被打发到了无人问津的职位上去。没有想到,新天子登基才半年,又将这些酷吏的代表人物温舒,从铜宫那山疙瘩里弄了出来。 难怪昨日朝堂上他坚持要设立这刺奸司! 温舒他们这些酷吏,最擅长两点,一是刑讯逼供,二是罗织罪名,据说他们手中还有一部《罗织经》,专门总结各种诬陷和用刑的经验,他们自称法家,可是就连法家正统对他们都是深恶痛绝,认为他们托法家为名,实际上是名家与儒家的杂种,乃是乱法的毒虫。 天子将这些家伙翻出来……天子之心,果然急切! 想到这里,袁逸有些无奈地闭上眼睛。 而丁侃脸色大变,他喝道:“你这司直之职,可有大将军令?可有丞相等顾命大臣之印?” “朝廷仪制,如今大将军为首五顾命大臣辅政,凡有正八品以上官职任免,须得五顾命大臣同意……不过这刺奸司不是临时差遣么,并未定品,故此也就不须要劳烦大将军他们了。”温舒微微一笑,向丁侃拱手,将对方的质疑轻易化解。 “哼!” 丁侃怒极,同时心中也隐隐感到一丝恐惧,哪怕温舒到现在为止没说过一句恶言,也不曾有过疾颜厉色,但丁侃想到他们的手段,就知道事情非自己能够控制了。 “此事我要禀明大将军,在我离开之时,谁也不许轻举妄动!”丁侃厉声向周围的军卒、小吏和差役们喝斥,然后匆匆便向外行去。 “袁观使,你不去禀报给丞相他们吗?”公孙凉转向袁逸。 “丁掾史若未走,我或许可以离开,但丁掾史既离开了,那么我就只能留在此处,担当这个不受人待见的家伙了。”袁逸苦笑。 “道家清净无为,袁观使只要在这里做个庙里神仙就好。”公孙凉噗的一笑。 他转向温舒,拱手道:“有劳温司直,拿出你当年的手段,将人给找出来!” “中郎放心,只要那人还在咸阳,只要他还活着,哪怕他藏得再深,我也能将他给翻出来!”温舒自信满满,伸出两根食指交错在一起:“十日!” “你只有三日时间,三日!”公孙凉却道。 温舒脸色微变,但旋即点头:“人手充足,三日就三日。” “虎贲军随你调遣,还有,这刺奸司里外吏员差役军卒,你只管用就是,谁若敢怠慢误事,我自会禀过天子,治其之罪!” “不必多此一举,谁若是怠慢误事,那肯定是贼党,既是贼党,我便有权审讯,在我手中,还没有不开口的硬汉……”温舒笑意盈盈,但在场的小吏等人,却一个个感觉冰冷彻骨,仿佛是外头的寒风吹进了这屋子。 二三、我有一喻古老新人恳求推荐票 赵和在树背后,与樊令目光相对。 他知道樊令事母至孝,对方以母亲的安危相威胁,樊令哪怕心中再恨,也不得不屈服。 赵和从樊令眼中看到了羞愧、不安。 赵和明白这个铁骨铮铮的汉子为何会觉得羞愧不安,此等情形之下,樊令想要让母亲脱身,就只能拿出口供。 哪怕樊令没有亲眼看到,也能猜测出陈殇来此找的会是谁。 最大的可能是王夫子,昨夜坊中聚众御敌,主心骨就是王夫子。其次可能就是赵和,赵和是最先发现贼人行踪的,也是突围求救者之一。 樊令不会将这两个人都交待出来,那么他会交待谁? 是来到牛屎街才半年、平日里没有什么交情又只是孤身一人的赵和,还是在牛屎巷乃至整个丰裕坊德高望重有家有口的王道王夫子? 就算是赵和自己来做选择,也肯定会选自己。 “昨夜贼人夜犯,我们巷中有人发觉……” “那人是谁,最先发觉贼人夜犯者是谁?”审讯者催促道。 “是我。”有人开口了。 赵和从树后边走了出来,静静地站在那边,他向樊令笑了笑,又看着惊慌失措的樊母,给老太太一个微笑。 他又看向谭渊,缓缓道:“我是棺材铺子里的伙计,昨夜宿在棺材铺中的棺材里,贼人为了避寒进入棺材铺,因此惊醒了我……” “你这小厮胆子不小。”审讯者放弃了樊母,大步过来,不待赵和说完,一拳就捶在了赵和的腹间:“不过撒谎也得撒得象些,若是贼人避入棺材铺子,你又是如何脱身的,莫非……你是贼人同党,贼人到棺材铺子里就是找你接应?” “可这孩子是举告贼人要夜袭者,他也是随我儿一起突围求援者,你们何必难为这一个孤苦伶仃的孩子?” 原本胆小怕事的樊母,见赵和出来为她们母子解围,也免了樊令出卖街坊的尴尬,竟然也大着胆子,为赵和呼了一声冤。 审讯者嘿嘿一笑,转头看她:“谁知他所说是真是假,而且就算他是举告之人,没准他本是贼人同党,只是因为分赃不匀所以含恨出举呢……对了,你这老妇,自己身上的嫌疑尚未洗尽,还想着要帮别人么?” 樊母当下不敢再言,樊令气得浑手发抖,胸膛剧烈起伏,也就是樊母又拉着他,否则他定然要大打出手。 “陈殇方才去找你,和你说了些什么?”审讯者见吓退了樊母,便又盯上赵和,还活动了一下手腕,似乎随时会再给赵和一拳。 赵和干呕了两下,弯着腰摇头:“我听说过陈殇,但没有见过他,方才他也没有来找我……” “砰!” 又是一拳,直接将赵和打倒在地上,审讯者一脚踏了上来,在雪泥污地之中踩脏了的脚,于赵和第一件新衣上留下了黄黑色的痕迹。 赵和偏着头,看着自己新衣上的痕迹。 “我没有说谎,我说的都是真的。”他轻声说道。 “是不是真的,带回去细问就知道了,咱们将他带到刺奸司去,那边准备好了刑具,便是铁打的钢铸的,到了那里也得乖乖吐露实情!” 审讯者将赵和的胳膊向后别去,想要将赵和带走,就在这时,有人大叫起来:“王夫子,萧大夫,街坊邻居,有人要抓阿和走!” 喊话者是赵吉。 他不知何时,出现在巷口,身后跟着斗鸡儿贾畅,还有两个随从,此时一脸激怒,大声喊起,原本就处于变声期,这嗓音可不是很好听,惊得四周寒鸦乱飞,树枝上的积雪也束束下落。 赵和望了他一眼,不由苦笑出来。 如果王夫子和萧由在此,或许会替他交涉一番,但是除他们之外的街坊邻居,谁会为他这样一个只来牛屎巷半年的穷小子出头? 就连他名义上的师傅平衷,恐怕都是有多远躲多远,不会为这事情与官府交涉。 但出乎赵和意料,赵吉这一嗓子喊出,没有片刻功夫,呼拉拉足有数十人从各家各户里冲出。 有从牛屎巷出来的,还有邻近巷子出来的,不少人手中还有棍棒刀剑,纷纷围了上来。 哪怕见到抓人的是虎贲军,他们也没有就此散开。 “你们想做什么,造反不成?”审讯者大怒。 “好端端的为什么要抓人?”有人叫道。 “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阿和是个好小子,虽然话语不多,但勤快肯干,昨夜还立了大功,官府当给奖励才是!” 街坊们七嘴八舌地围上来说话,虎贲军不过五人,转眼被围住,众人七嘴八舌,堵得审讯者一堆话都无法说出,只能连连后退,原本被他抓住的赵和,也被松开。 围聚的人越来越多,已经从数十人变得上百人,赵和还在揉着自己身上挨打的地方,转眼间便有位看上去眼熟却叫不出名字的大娘,将他头一摁,让他低下身去。 紧接着,众人你拉一把我拖一下,将他便从人群中拽出,塞进一家人家的侧门之中。 谭渊见围来的人越来越多,心中不妙,猛然拔剑,轰的一声在身前虚劈,厉声喝道:“虎贲军替朝廷办案,你们是想抄家灭族么,不想抄家灭族,就给我让开!” 这一下,街坊邻居仿佛被吓着了,然后人群散开,离得远了一些。 谭渊一看,赵和原本站立的地方,已经没有人影了。不仅赵和不见了,樊令母子、赵吉,也全都不见,剩下的都是那些后来的百姓,对着他们在指指点点。 “该死,该死,这些刁民!”审讯者大怒:“这些刁民在放纵要犯,在与贼人勾结!” “我们没有与贼人勾结,倒是听说昨夜里虎贲军与贼人勾结了!” “就是就是,若不是虎贲军与贼人勾结,贼人怎么夜间能入城?” “就算虎贲军没有与贼人勾结,至少护卫京城不利,昨夜我们可是与贼人打了半夜,官兵这才到来,而且来的是更远的北军,并非近在身边的虎贲军!” “真不要脸!” “难怪羽林军称虎贲军为泼皮狗,我看连泼皮狗都不如,狗好歹还知看家护院!” 周围窃窃私语的声音未免有些大了,全都传入他们的耳中,包括谭渊在内,所有的虎贲军都是羞怒交加。 谭渊可以肯定,自己这一行并没有和什么盗匪贼人勾结,他们昨夜更是第一时间出动,将公孙凉等新贵所居的平安坊给护了起来。但这是在丰裕坊,昨夜激战最凶的地方,也是损失最重之所,对方以此怪罪,他们也无法反驳。 “交出方才的那两个小崽子,否则大军入坊,全坊查抄!”他心中隐约觉得,刚才出现的两个少年有问题,因此厉声恫吓。 “听说有人要查抄丰裕坊?” 他的话声刚落,人群背后有人沉声说道,紧接着,人群让开,王夫子走了出来,在王夫子的身后,戚虎与陈殇一左一右面色尴尬地立着。 “你是什么人?”审问者冲上去,一把揪向王夫子的胸口,抓住了他的胸衣,同时另一拳举起,想要当面先给一拳。 但他的手腕被戚虎一把握住。 “松手,痛,松手,你松手!”审问者只觉得自己手腕象是被铁箍箍住,疼得哇哇大叫,引来周围一片起哄嘲笑之声。 谭渊不得不出面了。 “同为官兵,为何不助我等查案擒贼,反而对自己人动起手来?”谭渊阴沉沉地道:“戚虎,你昨夜擅自出兵,尚在待罪之中,现在还敢多管闲事?” 戚虎旁边的陈殇咧开嘴,冷冷一笑:“稷下十贱人之一的谭渊是吧,你过来,我有句话要和你说。” 谭渊信步上前,他凝神看着陈殇,突然间戚虎将手中抓着的审问者一推,向他撞了过来,他忙将审问者扶住。 就在扶住的刹那,戚虎的脚已经踹到,正踏在他的胸口,将他直接踹飞起。 “小娘养的破落户,不在齐地啃你的大蒜,反倒跑到这咸阳城往鼻子里插葱装起大象来!还敢威胁我?你这小娘养的,以为咸阳城那么好呆么?以为老子身后就没站着大人物么?”戚虎大步上前,不等谭渊起身,又是连接着几脚踹过去,一边踹,还一边破口大骂。 他第一脚踹出时,谭渊手中的剑就已经脱手,但谭渊反应敏捷,虽然看上去被他连踹,实际上却没受到什么大伤,只是在地上爬滚躲闪显得十分狼狈。当谭渊连接数次翻滚来到自己失落的剑旁,提剑准备反击之时,戚虎已经退回陈殇身边,以手抚腹笑道:“爽了,爽了,大爽,横之,我有一喻啊……” “何喻?”陈殇憋着坏笑问道。 “就象是他娘的闷了几天的屎,一朝痛痛快快地屙了出来!”戚虎一边说一边用小指指着谭渊。 仿佛他就是那五谷轮回之物。 戚虎粗豪话语,听得谭渊气极,方才挨打,更是让他羞愧难当,但周围丰裕坊的百姓,却是个个拍手鼓掌叫好喝采。 “你……你……”谭渊指着戚虎,琢磨着是否要翻脸。 戚虎冷笑,在他身后,甲衣之声不绝,近百名北军士卒,在沉默中列队而来。 二四、清河县主秋老虎中抱着火炉喊求收藏求推荐 赵和藏在民居的前院,透过门缝向外观看,赵吉比他胆子大,直接搬了个梯子爬上围墙,探出半个头来也在看热闹。 看到戚虎暴殴谭渊时,赵吉恨不得将巴掌拍得震天响,还混在人群中叫了几句“打死他”。 赵和心情却是激动。 他相信戚虎已经认出了他,陈殇来牛屎巷,原本是为了寻他。他样以为丰裕坊里的百姓,对他还比较陌生,并不熟悉他。 但无论是戚虎、陈殇,还是丰裕坊的百姓,在面对谭渊与虎贲军的淫威之时,都在想办法保住他。 赵和不知道他们为何会如此选择,但这并不妨碍他为此感动。 “戚虎,你身后之人权势再大,能大得过天子么?你在这阻拦奉天子之命办案的我,你真的得到身后之人的许可么?”谭渊连接深呼吸了五次,这才恢复平静,他的声音也恢复了冷淡。 他这表现,让戚虎与陈殇刮目相看。 两人对望了一下,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一丝隐忧。 谭渊若只是一昧嚣张愤怒,那倒是个好对付的对手,可到了这种情形下,对方反而冷静隐忍,既证明他心思深沉远胜过外表,也证明对方对赵和之事会深究到底。 “我奉命维护丰裕坊秩序,守土有责,自然不能眼见尔等胡作非为激起民变!”戚虎目光微转,决定先给谭渊他们扣上一顶大帽子。 “而且谭渊你别忘了,我和你一样,都被暂时借调入刺奸司,我也有权在此办案!”陈殇在旁补充道。 “刺奸司司直温舒有令,谭渊、戚虎、陈殇何在?”突然丰裕坊坊门处传来这样的呼声,紧接着,一穿锦衣帽上插白羽的人骑马而来。 这是白羽使,咸阳城中传递紧急军令的使臣。 他眼睛扫过众人,然后勒住马,直接在马上展开一卷纸:“刺奸司司直温舒令,谭渊主持莽山贼寇内奸侦破事宜,北军中郎戚虎率部回归军营,丰裕坊由虎贲军接管,羽林军执戟长陈殇,即刻回刺奸司衙署备用!” “刺奸司司直温舒?”陈殇自然记得这个人,他脸色顿时发白。 戚虎同时用力抓着自己的头盔,眼中寒光闪动:“刺奸司怕是管不到我北军,若无北军军令,我部不会回营。” “北军军令已在途中。”那白羽使摊了摊手:“令已传到,你们是否接令,快做决定!” 拒绝接令,违令的下场,显而易见。 而戚虎与陈殇若不得不屈服,退出丰裕坊,以谭渊的性子,会做什么,同样也显而易见。 这一次,周围原本奚落嘲笑的丰裕坊百姓神情都变了,而谭渊阴沉的面容上,浮起了一丝喜色。 那名审讯官更是“啊哈、啊哈”大笑起来,手中皮鞭挥舞,对着周围的百姓虎视眈眈。 王夫子面色沉静,他转身离去,戚虎与陈殇恨恨地望了一眼那白羽使,却只能应喏接令。 “你去调一千虎贲军来,将丰裕坊团团围住,丰裕坊坊正何在,你即刻带人守住各门,不许一人出入!”谭渊已经开始发号施令,他又扫了一眼周围百姓,补充道:“你们尽可以将那两个小崽子藏起,也尽可以将送他们走脱——反正找不到他们,就拿你们家的儿子抵数!” “交出人来,否则大兵入坊,会发生什么事情,我家中郎可就不敢保证了!”那审讯官威胁道。 赵和叹了口气。 他当然可以逃跑,不过肯定会因此连累坊中百姓。坊中百姓刚才为他出头,现在他弃之不顾,虽然他并不是什么天生舍己为人之辈,却也做不出这种事情来。 思忖了好一会儿,他也想不到什么破局之策。 而且向来嚣张高调的赵吉,此时也缩头缩脑闷不作声,似乎有些害怕了。 见赵和向自己望来,赵吉跳下楼梯:“阿和,你向来聪明,有什么办法么?” “没有。”赵和苦笑。 “那你快随我一起走,我们从暗道里出丰裕坊,我有办法躲到城外去,我家在城外还有个庄子,我们躲庄院里去!” 赵和沉默了会。 赵吉的建议极有诱惑力,赵和的心不免为之动摇。 不过最终,他还是摇了摇头:“你自己去吧,我留在这里,若是他们一个人都找不着,绝不会放弃,反正你只是喊了一嗓子,找不找到你无所谓,他们的真正目标是我。” 赵吉深望了他一眼,咬着唇思忖良久这才道:“阿和,你放心,我会去求人救你,一定能救你!” 说完之后,赵吉跑向后院,这户人家的主人也没有阻拦。 眼见围着谭渊的坊民渐渐要散了,从东坊门那边,王夫子领着一行人又走了回来,在他身边,是一辆油壁车,车门闭着,帘子也放下,看不清车中人物。 不仅他走了回来,戚虎与陈殇同样转头回来。 只不过戚虎与陈殇的神情有些莫名其妙,只是王夫子,依然镇定。 看到他们回来,本要散去的百姓,也都停住脚步回头观望。 “尔等还不执行温司直之令,莫非是要违令不从?”谭渊冷声喝道。 他心中隐隐有种不妙的感觉,今日之事,恐怕还会有些波折。 “他们是奉我家主人之令来的。”一个女子的声音响起,紧接着,王夫子旁边的油壁车中,一个女子掀帘出来。 陈殇借着这机会向油壁车内望去,看到车内还有一个女子,他目光与那女子相对视,那女子微微一笑。 陈殇顿时觉得自己心跳几乎停下,呼吸也变得不畅。 他见过许多美丽的女子,与咸阳城中不少女子有染,但此女他还从未见过,更没有见过姿容如许者! “你家主人,你家主人是谁?”谭渊见出来的是一个女人,颇有些不屑,不过他总算还心中有警惕,没有说出什么恶言。 “清河县主奉皇太后之命前来慰问老师。”那女人白了陈殇一眼,将油壁车的车门又关上,隔绝了陈殇的目光,这才缓缓回答谭渊。 清河县主! “哪个清河县主?”谭渊哼了一声,大秦传至如今已经有二百年,宗室亲王数量不少,有食邑封号的县主自然也不少,区区一个县主就想干涉朝中大事,根本就是自寻死路。 但旁边一名虎贲军却凑到他耳畔,小声嘀咕道:“清河县主是新都侯的女儿,乃是皇太后的伴读!” 烈武帝晚年立幼子嬴嵯为太子,他自知性命不久,于是给嬴嵯寻了不少助力:娶了大将军曹猛之女曹娥为太子妃,以御史大夫晁冲之为太傅,同时将有过军方经历的燕王嬴迨任命为大宗正。 可惜天不假年,嬴嵯登基才半年就病逝,其皇后曹娥,也以十五岁的年纪成了皇太后。 大将军曹猛对自己的女儿甚是怜爱,未出嫁前便寻访名士,还在宗室公卿之中寻找同龄女郎,以为曹娥伴读。清河县主嬴昭,乃是故新都侯之女,便是与曹娥关系最好的伴读之一。 “现在知道我家主人是哪个清河县主了么?”出来交涉的那位女郎哼了一声。 “我奉有刺奸司司直温舒之令……”谭渊犹豫了一下,还想要分辩。 “我不管什么温舒寒舒,我只知道昨夜此坊遭贼,我家主人奉皇太后之命来慰问老师,需要调动北军护卫。”女郎在油壁车旁侧耳听了听,显然是得到车内清河县主的吩咐,她皱着眉:“现在,立刻,带着你的人,从我家主人所见之处消失!” “可是……” “北军中郎戚虎何在?”在旁边的陈殇突然叫道。 戚虎一翻眼,盯着他,脸上是郑重之色。 陈殇却不管不顾,大叫道:“有逆贼违背皇太后之令,拦截清河县主,你既奉命护卫县主,当对这逆贼格杀勿论!” 戚虎有些无奈。 他又看了陈殇一眼,见陈殇拼命地挤眉弄眼,当即应了一声,然后挥手。 随他而来的北军士卒轰然向前,将谭渊等人裹住,谭渊被推得踉跄而退,他心中犹是不甘,大叫道:“谁是皇太后的老师,皇太后的老师如何会住在这里?” 油壁车旁,王夫子面色平静,宠辱不惊:“蒙大将军不弃,皇太后少年时曾在我这里读过两年书。” 谭渊愕然。 他没有想到,曾经给皇太后当过老师的人,竟然真的住在丰裕坊中,按理说,此人不应该早就飞黄腾达,搬迁到贵人云集的地方去了么? 他随嬴祝自藩王封地而来,不清楚咸阳城中的情形,随他来的虎贲军中却有人知道王道的名声,低声在他耳畔解释。 谭渊被推出老远,听明白王道的事情,又深深看了他一眼,然后转身,一语不发地离开了。 院子之内,赵吉看到这,想要推开门再去嘲笑谭渊几句,却被赵和拉了回来。 “今天的事情到此为止,万勿节外生枝,如果可能,我恐怕还是得出去避一避……你说你家在城外有园子?”赵和道:“要不我们一起去园子里住上一段时间,你以前总是吹嘘冬猎之事,我们正好可以去打猎!” 赵吉“噗”的一声:“阿和,你这人是个有本事的,唯一不好的地方就是有些怕事。” 赵和看着他笑了笑,赵吉无奈,只能举手道:“那好,那好,便依你所言,我们马上就出发!” 二五、简单正事 谭渊大步走到刺奸司衙署之前,在大门处停了下来。 他神情有些复杂地看了一眼没有挂匾额的门楣,然后才迈步进去。 此时刺奸司中,人来人往,络绎不绝,许多人手中都捧着卷宗,个个看上去极为匆忙。 院子里有股血腥气味,大约是在这杀了人。 谭渊被引到偏厢,停在一座小楼之下。 “谭渊求见公孙先生。”他扬声说道。 过了片刻,咯吱咯吱的脚步声传来,一个小童推开门,做了个引导的手势。 谭渊跟在小童身后,上了小楼,发现楼上四面大开,公孙凉端坐于正西,背对着他,面对着的则是永乐宫。 “事情办得如何了?”公孙凉淡淡地问道。 “在下无能,虽然发现了线索,但因为清河县主的缘故,事情未能办妥。”谭渊将事情简略说了一遍,强调赵和可能对与莽山贼勾结的人有所知晓,未了补充道:“在下已将让虎贲军在外围盯住丰裕坊了,只要有人进出,一定会被他们看到!” “呵呵……”公孙凉微微一笑:“你办得已经相当不错了,天子登基不过半年,满朝俱是元老重臣,还有五位辅政大臣分行天子之权,事事掣肘的何只是你,便是我,便是天子,也不得自由。” “是在下等无能,不能为天子分忧……” “放心,清河县主只能护得一时,等她离开之后,你继续就是,盯紧陈殇,莫要让他发现什么不该发现的东西就行。” 谭渊一愣:“不是抢在他之前找到与莽山贼勾联的……” “莽山贼是我的人,去年十月,我秘密出京,说服他们为天子效力。”公孙凉转过头来,看着谭渊,目光闪烁如星。 谭渊瞪大了眼睛,倒吸了口寒气。 他虽然是天子旧人,受嬴祝、公孙凉信任,可在这之前,对此也是一无所知! “他们……他们不是大将军政敌所资么?”他颤声道。 “他人能用,我亦能用。”公孙凉轻轻拍了拍窗棂:“谭渊,你知道我是为了什么。” 谭渊当然知道。 当今天子嬴祝,原本只是一介藩王,因为前任皇帝嬴嵯年纪轻轻便突然暴亡,所以才得以登基继位。他既继位,怎么甘心只当顾命五大臣的傀儡,而追随于他的那些藩王旧属,又怎么不想入主中枢成为大将军、丞相? 谭渊也想成为一军之将,施展平生所学,立功封爵,荫及子孙。 “不过这群贼子却有些不听话,原本该袭击的地方不去袭击,却来打丰裕坊。这样也好,至少天子就有机会越过五顾命大臣,设置这个刺奸司。”公孙凉又徐徐说道:“谭渊,你知道我为何要将如此机密之事说与你听么?” “在下……在下不知。” “我希望你能够为天子出更大的气力,我知道你心里还有些不快,莽山贼入京祸害百姓这是事实,但是是谁纵容了莽山贼,是谁僭越犯上不归政于天子,是谁弄得大秦郡县群怨沸腾民不聊生?” “是当朝的那些人!唯有归政天子,清扫污浊,贤人君子立于朝堂,天下才能大治,莽山贼才能从根子上除去!为此便是有所牺牲,在所难免,我个人担上污名乃至身败名裂,又有何惜?” 公孙凉话语落后,良久,谭渊在他背后叉手躬身:“先生以苍生为己任,在下明白了!” “你继续去办事,万勿出差错,只要不是你疏忽出了差错,些许意外,我不放在心上。”公孙凉又道。 “是!” 谭渊领命出来,迎面看到温舒抱着一卷文籍上来,他避在一边,温舒看了他一眼,面上毫无表情。 “有所收获了?”公孙凉见温舒来了,脸上露出喜色。 “我令人翻阅对比了近年咸阳户籍,各坊多出的人和少掉的人,一一进行比较,如今已经查出一十七名可疑之人,先禀报给公孙先生,最多再有半个时辰,这一十七名可疑之人的下落就会找到。”温舒道。 “那就好,那就好……呵呵。”公孙凉的笑声传了出来。 谭渊一字眉微微颤了下,不敢再听,快步下了楼。 他原本以为温舒是被找来侦破莽山贼内应之案的,现在知道莽山贼实际上受公孙凉约束,便知道温舒所寻者另有其人。 那个人,会是谁? 陈殇觉得自己有些昏昏乎乎。 他纵横咸阳花丛数载,给不少高官显贵帽子上都添了绿色,也让家中有闺女媳妇的人家将他当贼妨,但还没有见到过真正让他心动的女子。 方才那位清河郡主,虽然只是惊鸿一瞥,却让他的心怦怦乱跳。 这一瞥中,他觉得自己看到了一个与众不同的拥有独特魅力的女子。 清河县主的车驾到了王道家的门前,然后清河县主下了车。 这个时候,陈殇算是可以仔细打量清河县主了。 以身高而论,清河县主身材修长,几近男子。最让陈殇惊讶的是,在此时年轻女子喜绘弯眉的风气之下,清河县主却留了两条剑眉。 这等剑眉,长在男子身上,一定会为其增添不少气势,长在女子身上,则使之少了几分柔和,多了几分英气。 剑眉之下,双眸如星。 陈殇正打量时,不经意间,那双剑眉一撩,如星双目与陈殇相对,然后微微一笑。 陈殇觉得脸上发烧,气血翻涌。 他跟在清河县主身后就想要出去,却被使女拦住。 “呃,我要进去保护县主。”陈殇厚颜无耻地摆出一脸正气的模样。 “咸阳城中有闺女的人家都说防火防盗防陈殇,这说法连我都听说过了。”使女噗的哼了一声:“不要说废话,守在门前,眼睛再敢乱动……你一个失了爵的破户子弟,当不住县主的怒火!” 说完之后,使女转身入内,砰的一声将院门关上。 陈殇摸了摸险些被撞扁的鼻子,转头看向戚虎。 戚虎一摊手,表示爱莫能助,口中也说道:“现在你知道吧,一个好名声有多重要,后悔都晚了!” “你与我并称咸阳四恶,能有什么好名声,可还不是给你钓得了好媳妇!”陈殇呸了一下,眼珠子乱转,然后寻到院墙稍矮处,用手一搭,想要跳上去。 当头一根竹竿打了过来,正敲在陈殇的脑袋上,陈殇惊得一松手,卟嗵一声摔了个屁股墩,然后里面是银铃一般的笑声。 陈殇不怒反喜:“是县主打我,是县主打我!” 戚虎摇了摇头,同情地道:“你没救了。” “你晓得什么,以我纵横花丛多年的经验来看,县主是早知道我会爬墙,在院中等着我,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这意味着县主记得我!好女怕缠郎,只要她知道我记得我,我死缠烂打上去,肯定能得成好事!” 陈殇拦着戚虎,嘀嘀咕咕说着自己接下来的计划,戚虎只是一昧摇头,让陈殇不由泄气:“都说好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这点事情你都不帮我,绝交,绝交!” “呸,巴不得与你绝交,与你这厮结识,是我戚某一生不幸!” 两人回忆起当初戚虎由外地入京,双方在咸阳城中大打出手,连带着俞龙与陈果也加入战团之事,一晃六载过去,再忆当年,当真是时光匆匆,不由得相视而笑。 “废话不多说,王佐,我真是要收心了,你知道,我岁数不小,功业未成,若再不能娶妻生子,实在对不起我那死鬼老父……” “横之,你要收心我赞成,但你别打清河县主的主意,你高樊不起……” 两人互称表字,正在说话,突然间门又打开,清河县主的使女一脸不高兴地走了出来:“陈殇,进来,县主要见你!” 戚虎愣住,陈殇却是大喜。 “你瞧,我说了,她肯定记得我了。”陈殇得意洋洋向戚虎拱手,然后小跑着便到了院子里。 戚虎跟在身后,却被那使女堵住。 “你不能进去,县主只叫了陈殇。” 戚虎心中暗暗奇怪,却也不好说什么,等了好一会儿,院门再开,陈殇一脸兴奋地跳过门槛,那神情,简直如同饿犬见到了肉骨头一般欢喜。 “你这是……”戚虎讶然。 “没事,没事,不对,有事,有事!”陈殇拉住戚虎,把他拽到一边:“王佐,我有事要你帮忙。” “你休要乱来,我不会帮你的!”戚虎警告道。 “放心,是正事……不仅要你,还要找子云与硕夫,反正如今正是过年,大伙都闲着无事。” “我有事,你也有事,你别忘了我们身上还担着职司!”戚虎不满地道。 “县主离开之后,谭渊那贱人必然再来,那时我们的职司就解了,我跟你说,出城一趟,去终南山寻一位隐者,在他那儿拿点东西——就这么简单,处置好了,县主便能再见我!”陈殇连连拱手:“为了兄弟这下半辈子能有所依靠,王佐,好兄弟,全靠你们了!” “寻个隐士还需要那么多人做什么?”戚虎皱紧了眉,他本能地察觉到,这背后恐怕又是一场巨大的风波。 二六、南山隐者票 赵吉口中说立刻出京,但实际上,还是耽搁了许久。赵和一直呆在他家中,直到第二日早,他才听到赵吉说准备好了,二人同乘一辆油壁车,摇摇晃晃出了丰裕坊。 此时坊中的北军已经尽数撤出,换了虎贲军在巡视,街头的气氛相当紧张。他们才到坊门,便被一小队虎贲军拦下。 赵和心里一紧。 赵吉家的管事上前与那小队虎贲军交涉,也不知使了什么手段,那小队虎贲军不仅没有为难,反而护在了油壁车外,将他们送至咸阳城紫辰门,这才离开。 “你这是怎么办到的?”赵和讶然问道。 “这世上没有什么是钱办不到的事情,若是有,那一定是钱不够。”赵吉嘿嘿笑了起来。 赵和哑然失笑。 出了咸阳城,行了没有多远,阴沉沉的天空又落下了雪粒。沿着官道东行了一段距离再折向南,官道开始变窄,远处的南山也变得越来越近了。赵和盯着这些山好久,心中有些厌恶。 这一片山便是终南山,而铜宫也处在终南山中。 “你家的庄园在上林苑里?”好一会儿之后,赵和向赵吉问道。 “是,先皇晚年准许百姓开垦上林苑辟为庄园,我家便是那时置下的产业。”赵吉神情也有些异样。 油壁车速度不快,而赵吉家的庄园又实在有些远,而雪粒也变成了雪花。到得正午仍然没有抵达,此时人渴马疲,路途艰难,赵吉看到前方有一处驿亭,便让仆从将车赶去驿亭休息,想要看看雪会不会停。 此驿亭已在山中,古树环抱,甚是偏僻。驿亭的马棚里系着几匹马,看起来是有人恰好从这里经过。赵和与赵吉跳下车,自有仆从前去交涉,不一会儿,便有驿卒把他们引入其中。 “这些年闹莽山贼,你们守在驿亭怕不怕?”赵和打量了一下四周,忽然对驿卒道。 驿卒干笑了一声:“如何不怕,不过我们这里偏僻,莽山贼来能做什么,抢点粮食了不得,至于人,我们往山里一钻,莽山贼追不上。” 赵吉拉着赵和往里走,口中说道:“莽山贼背后,其实是有咸阳城中的大人物,而这些人家,多在上林苑中有自己的庄园,若是乱了这条官道,各家庄园里的物产如何送入咸阳城?所以阿和你就一万个放心,这里,莽山贼不会动。” 赵和倒不知道背后还有这样的名堂。 他们进了驿亭,这是一个前后两进的小院,后院给往来的官府人家住宿,他们只能在前院,而且正房已经有几人在那里烤火,于是便只能选了靠东的厢房。 驿卒上来奉上木炭,先到的正房几人围着火堆,被烟熏得眼睛直眯,见此情形骂了两声“狗眼瞧人低”,驿卒也不恼,反而笑眯眯地回头道:“若是几位也出手大方些,我们自然将几位同样当大爷伺候,无烟的炭管够!” 赵吉看到这几人都是昂藏大汉,笑着拱手:“几位若是不弃,可以来我这边一起烤火,免得那边烟熏得厉害。” 那几人似乎有些意动,可是为首的一人低声说了句,他们便又停住,只是向这边道了声谢。 “有些不对啊。”赵和低声道。 “当然不对,你看他们的身上都带着刀剑,不是装饰用,而是放在最顺手的地方,若有什么意外发生,他们第一时间便能拔出刀剑。”赵吉在外“混”的经验比赵和足,小声对赵和解释道:“他们即便不是亡命天涯的江洋大盗,也是那些行走天下的武夫游侠,所以我有意和他们结交,这等人最是轻生重诺。” 他说完之后,吩咐随从去自家的马车上取来酒食,先给那边送了一坛酒过去,那边顿时欢声一片,几个大汉纷纷起身出门,向他这里拱手致谢,便是为首的那人,此刻也只是叹气,无法喝止自己的同伴。 没有一会儿,那边就划拳喝酒,热闹起来了。 赵吉是个不安坐的性子,起身往那边去看,他的随从自然也跟上,反而是这边,只剩余赵和一人。 赵和不是很想凑这个热闹,他心底还是隐隐觉得不安。 不一会儿,赵吉又让驿卒将那边的火堆也换成木炭,那边的几个大汉更是欢喜,已经和赵吉称兄道弟,也不经意中介绍了自己的身份,是来自于齐郡的游侠,来咸阳这边寻找有没有出人头地的机会。 赵和对此不以为然,齐郡到咸阳,此处可不是必经之路,他们倒是绕了个好大的弯子。 “这伙齐地的胯子,在这呆了好些时日了。”驿卒来为赵和添炭时,忍不住嘀咕道:“他们说要去咸阳寻个出路,可在这呆了十几二十日也没见着离开,哪里寻得着出路?” 赵和笑着向驿卒道谢,驿卒见他理会了自己的意思,便没有再多话。 雪越来越大,并无停下的迹象,赵和有些无聊,便翻出了一本书看着解闷。正此之间,听到外头有声音传来,紧接着,一个清朗的声音响起。 “北风其凉,雨雪其雱,惠而好我,相约同行。君来迟迟,我心忧伤。天地茫茫,何为乐乡……” 随着这声音,门被打开,一仆从牵着驴进来,驴上乘着一位白衣男子,身着鹤敞,头扎青巾,皮肤白皙,约是三十岁左右,微微有须,看上去极是潇洒,宛若神仙中人。 他入院之后下了驴,转目看了看,没有往正堂去,而是来到赵和这一边,先是弯腰拱手行礼:“终南隐者途经此处,为避雪而入内,不知兄台是否允我借地避雪?” 赵和起身还礼:“这是驿亭,只要驿丞许可,人人皆可来此避雪。” “虽是如此,总归有个先来后到。”那人见得到许可,欣然坐下,再见赵和身前烫着酒,嗅到酒香之气,不由又是一笑:“闻这香气,应该是咸阳东市茅家酒肆的茅玉,已有三年未曾饮过茅玉酒了,有些馋得紧,兄台……” 赵和见这人极为大方,就算是讨酒喝,也显得极为磊落,对这人不由心生好感。不待对方说完,便又招呼驿卒,洗了一只干净的酒碗,再添了副筷子,请对方共饮。 这个自称终南隐者的男子先是一口干了一碗茅玉酒,又倒了第二碗细细品味,当赵和劝他吃些肉菜时,他却委婉谢绝:“三年起我开始茹素,便不再进荦腥,兄台自便即可。” “隐者高姓大名?”赵和问道。 “既是隐者,哪有什么姓名,姓名早已忘了。”那男子一笑,然后又看到赵和手中的书:“皇甫铮的《夜中鬼话》?兄台雅兴,这本书虽是说鬼,看的却是世态人心。” 赵和愣了一下,他虽然困在铜宫,但身边几位老人都是博闻强记的大学者,给他开了不少书单,让他有朝一日获得自由时可以看看。当初那位老先生将《夜中鬼话》推荐给他时,曾说此书“借鬼喻人,说的是鬼话,写的却是世态人心”,与这位终南隐者的评论倒是如出一辙。 “先生如何看《大秦西行记》?”赵和忍不住问道。 “张简此书,凿通西域,自此中土往西,道虽万里而风俗俱知矣。不过可惜,张简抵达赤海之后,被土人所阻隔,未能继续西行,因此只能说功毕其半。”这《大秦西行记》明明是本非常冷门的笔记,可终南隐者也是信手拈来,点评得极为到位。 “那《海上浮生录》呢?”赵和又问道。 “烈武帝初年,李环为军中司帐,参与西征之战,不过他不幸被俘,辗转至红海之南的密思儿,在密思儿呆了十年,终获自由,他乘商船往东,先至天方,然后至波斯,再转船到天竺,又从天竺换船,折向东南,过兰芳峡,抵达占城,再乘商船至齐郡莱州,海上前后耗时七年之久,终于渡尽劫波,他所著《海上浮生录》,虽然辞藻稍欠,但可见海员水手勇魄气量。愚士以为其所言荒诞,又提及海商巨富,蛊惑人心忘本而逐利,所以纳入朝堂**。我对这愚士之论,只有一句可回:夏虫不可语冰。” 赵和哈哈一笑,心里却更是佩服。 《海上浮生录》比起《大秦西行记》更为冷门,而且是朝廷**,只在民间有手抄本流传,这位隐士能看到,当真可以说是博学。 而且这人风度还很好,哪怕口出恶言,也不显凌利,让人如沐春风。 只不过听他刚才骑驴吟诗,似乎心中还是藏有惆怅之事。 当下赵和将自己曾听老人们背诵过的一些书文拿出来向这位隐者请教,这位隐者一一回应,大多都一针见血,少数他不知晓的,也不胡乱解释,只是承认自己未曾看过此书,或者看过而未求甚解。 偶尔二人沉默之时,这位隐士会拿出一块绣帕,紧紧握在手中,怔怔地看着。乡帕上隐约有字,不过因为不曾摊开,赵和瞄了两眼,却不知道具体写的是什么内容。 直到申时三刻,雪才稍止,只不过天色还是阴沉沉的,看起来还未落尽。那终南隐士起身向赵和告辞,只不过他才到驿亭门前,还未上驴,就脸色一变,向后退来。 驿亭之外,传来熟悉的人声:“你就是罗运?” 二七、自身难保求票 自称“终南隐者”的人又退了两步,向来人拱手:“旧日姓名,早已忘怀,若有得罪之处,还请海涵。” “你是罗运就没错了,有人让我们来找你讨回一样东西。”外边的人说道。 罗运皱着眉:“不知是何物?” “唔……里面去谈吧,正好烤烤火,这鬼天气,冷死了。” 外边的人一边抱怨一边走了进来,一共是四个人。 罗运有些无奈,他将这四人引到东厢房,却发现原本在此的赵和已经不在了。 “不知几位是受谁人之托来,所要者又是何物?” “托我们来的人没有说自己身份,只说找到你,然后问你要东西你就明白了。”来人中为首的那位竖起一根食指:“一块锦帕。” 罗运脸色微变,目光闪动,好一会儿长叹了一口气:“既是如此,我就将这……” 话还没有说完,外头突然又传来急促的马蹄之声,而且这马蹄声到了驿亭前并未停下,而是向周围散开,明显是将驿亭包围了起来。 “各位……啊哟!” 上前去说话的驿卒呼了一声痛,应该是被抽了一鞭子。 “围上了,别走脱一个人。”又一个声音响起,紧接着,有人大步走进。 为首者正是谭渊。 谭渊身边是虎贲军,个个手执兵刃,还有不少带着手弩,他们进来之后,目光在众人身上一扫,然后停在了罗运这边。 “呵呵,陈殇,你不呆在刺奸司听侯发落,却在这时出现在咸阳城外,看来我猜想的不错,你果然与莽山贼有牵连!”谭渊看到罗运身边的陈殇,冷笑着道。 陈殇愕然。 谭渊明明在丰裕坊里搜集线索,怎么追到这里来了? “笑话,谁都知道,除夕之夜是我在丰裕坊击溃了莽山贼,我们怎么会与莽山贼与牵连?”陈殇身边,戚虎挺身而起,有意无意将罗运挡在身后:“倒是你们虎贲军,当日有人与贼勾结,我有好些人证!” “人证何在?”谭渊不紧不怕地问。 “就在咸阳城中。” “那你们就随我一起去咸阳城好好问一下,如何?”谭渊道。 陈殇默不作声,手已经按住了剑柄,旁边俞龙叹了口气:“这里没有小孩,落入你手中,少不得要受刑讯然后灭口……嘴巴上就不用多说了,且看是你能生擒我们,还是我们破围而出。” “只要我们中有一人能够破围而出,你就死定了,便是天子,也救不了你!”陈殇接口道。 谭渊看了他们好一会儿,忽然一笑:“你们说的极是,我当真很害怕……不过是与你们开个玩笑,既然你们出来不是与莽山贼勾结,那还呆在这里做什么?” “什么意思?”陈殇心突的一跳。 “放你们离开,若我数十声,你们不离开,那就是有意耽搁我招待公务,官司打到天子与顾命五辅面前也是我有理。” 李果拉了陈殇一把,旁边的俞龙、戚虎也望向他,陈殇却是神情异样。 “一……二……三……四……”谭渊开始不紧不慢地数起了数字,陈殇额头微微汗出,然后叫道:“且慢,你们来这里是做什么的?” “寻找与莽山贼勾结之人。” “是谁?” “与你无关!”谭渊接着往下数:“五……六……” 陈殇额头冒出汗来,他看了看身边的三位兄弟,又看了看谭渊。 “那好,我们先走,你们且让开路来!” 当谭渊数到九时,陈殇终于长叹了一声。 他不能让挚友与他一起冒性命之险。 谭渊微微一笑,举了一下手,在他身后,虎贲军左右分开。陈殇四人去了马棚,牵来自己的马,经过谭渊时,陈殇深深看了他一眼。 “我们四人既然离开,你行事就要小心,千万要遵守法度,若是有什么违法之事,你知道后果。”陈殇警告道。 谭渊没有理睬,等陈殇他们都出了门,他上前两步,目光在人群中扫过。 “谁是罗运?”他缓缓问道。 虽是提问,但目光早就落在了罗运身上。 罗运脸色有些发白,缓缓向前一步:“山人归隐之前,用过罗运这个名字,不知将军寻我何事?” “我只是一介校尉,还不是将军。”谭渊和气地说道:“得知罗先生学识渊博品行高洁,天子特命我来征辟先生入朝为官,还请先生随我们一起走吧。” “山人闲云野鹤,无才无德,不堪明君之用,不敢献丑于天子面前……” “罗先生,你要弄明白一件事情,我们不是来劝说你的,而是来带你走的,你若能遂天子之意,自然功名富贵应有尽有,你若不堪天子所用,那也自有天子处置你。”谭渊说话时声调不高,但无半点与罗运商量的意思在里,他一挥手,身边便有虎贲上前,一左一右将罗运夹住。 罗运脸色惨然,挣了一下:“休要如此,我随你们走就是!” 他整了整衣裳,侧脸看了一下给自己牵驴的僮仆:“你回去看好家里,我拜谒天子之后便会回来。” “不必,罗先生贵仆自然也是跟着一起走的。”谭渊微笑道。 他笑容绽开,却突然凝住。 因为此时外头传来几声惨叫! 谭渊惊怒交加,厉喝了一声:“陈殇!” 他快步出门,看到陈殇几人骑在马上,陈殇身边李果手中擎弓,向他这里扬了一扬。 而围着驿亭的虎贲军中,已经有数人跌落马下,身上插着箭,看得出来,对方不是不能取他们性命,而是有意射歪了。 “谭渊,刚才是你包围我,现在轮到我包围你了。”陈殇得意洋洋:“阿爷在咸阳城中忍你很久了,如今在外头遇上,怎么能轻易放过,今日不打你一顿出气,阿爷我让你跟我姓!” 谭渊的一字眉皱在一起,然后猛的一撩,他回头看了罗运一眼。 罗运紧抿着唇,慢慢向东厢房里退了几步,缓缓说道:“待将军清出道路,我自然会随将军而去。” 谭渊点了点头,似乎赞同了罗运的建议,他摘下弓,突然一箭射出,正中罗运大腿之上。 罗运啊的一声叫,抱着腿满地倒滚,血从箭伤处流了出来,将原本洁白的衣裳都染得鲜红。 “将他绑起,伤口包扎好,莫让他死了。”谭渊冰冷地说道:“先杀了这几个狗奴,然后再带他走!” 他这一招狠,先伤了罗运的脚,这样罗运想要逃都很困难,他也就可以集中人力专心对付陈殇四人。 他到咸阳城也有半年,知道所谓“咸阳四恶”虽然身份各不相同,性格也不一样,但有一点是一致的,四人皆是乱战的好手。这四人在咸阳城中得罪的人不知凡几,打过不知多少恶仗,结果他们都完好无员,那些敌人却都消失不见了。 此前放四人离开,他便是忌惮四人本领,想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现在想来,陈殇来终南山与他的目的应该是一样的,都是这个罗运,自然不会轻易离去。 罗运被缚住之时,头发散乱,再无开始的潇洒。不过他也算硬气,只是最初抱腿打滚呼痛,此时却是一声不吭了。 谭渊领着虎贲军卒出了驿亭,紧接着就听到外边弦声不绝,呼喝怒骂声渐远。 正房之中那群齐郡游侠见虎贲军离开了,彼此各施眼色,然后他们窜了出来,直接去马棚中解了自己的马。其为首者还向这边望了望,见罗运被缚,上来一刀割了绳索,伸手拉起罗运:“走,我们带你走!” 罗运摇了摇头,惨笑道:“不必连累诸公了。” “你究竟犯了什么事情,竟然有两伙人来寻你,为了你还打了起来?”那首领好奇地问了一句。 “唉,我也不知啊……”罗运长叹道。 “既是如此,我们就走了,你有什么话要交待,比如说,要不要我们替你传话寻人帮忙?”那首领又道:“我们齐郡游侠儿最是仗义,若你有所需,只管对我们说!” 旁边跟他过来的赵吉也连连点头:“不错,不错,也可以和我说,我也能帮你!” 罗运仍然是摇头:“我隐居山中,早年故交多已断绝,还能寻谁相助?罢了罢了,无非就是跟着他们走一趟,不会有事,不会有事……” “一言不合就用箭射你,还不会有事,你这位隐者可真心大!”赵吉嘀咕了一声。 不过也仅此而已,他刚才缩在齐郡游侠当中,早已认出了谭渊,好在谭渊原本对他印象就不深,加上主要注意力都在陈殇与罗运身上,他才侥幸未被认出。 此时他最想做的事情便是乘对方离开之时赶紧逃走。 齐郡游侠的首领见此情形,笑了一下,然后挥了挥手,与自己的伴当自顾出门,只留下赵吉几人。 等他们都走了之后,却见厢房角落里的那堆杂柴被推开,赵和从里面钻了出来。 “你倒是会躲。”赵吉笑道。 “嗯……罗先生,现在我当如何去做?”赵和应了他一声,然后来到罗运身边,将他扶着坐起,恭恭敬敬地道。 罗运惨笑:“我自身难保,如何顾得了你?” 二八、最后之事 赵和凝视着罗运。 罗运也盯着他。 旁边的赵吉挠了挠头,感觉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发生。 “第一批来寻你的人,乃是所谓咸阳四恶,那个为首的陈殇,他也在到处寻我。”赵和缓缓说道。 罗运没有露出意外之色:“所以你听到他的声音,立刻躲在柴火堆里去了。” “第二批来寻你的人,为首的叫谭渊,而是虎贲军校尉,他同样在搜捕我们。”赵和又道。 罗运这次不作声了。 “我不知先生是因为什么事情被他们盯上,但此时是我们脱身的唯一机会。”赵和又道:“如我料想不差,那群齐郡游侠儿正在驿亭之外,他只等着罗先生对我们说了点什么,便会连我们一起抓起。” “他们与谭渊是一伙的。”罗运也点了点头:“你这少年,不仅所学甚博,心思也很深沉。我倒是很想知道,二十年后天下与你勾心斗角者会是谁。” 赵吉嘟囔了一句:“不可能吧,那齐郡的游侠儿都很豪爽,怎么会和谭渊那家伙一伙,他们在这里呆了许久啊……” 罗运与赵和都没有向他解释为什么如此。 罗运沉默了一会儿,终于提出了自己的条件:“带我一起走。” “那是自然。” “找暗道,此驿亭中必有暗道。”罗运又道。 赵和顿时恍然大悟。 这几年来,天下渐乱,莽山贼活跃于咸阳周边,哪怕他们不来骚扰这座驿亭,可是驿丞、驿卒们又怎么会把希望全寄托在侥幸之上? 方才进来时赵和问过驿卒,莽山贼来了该怎么办,驿卒说往山上躲,可前提是他们能够离开驿亭跑到山上去。 所以驿亭中必有通往山上的暗道! “我带人去找驿卒!”赵吉叫道。 “驿卒只怕早就躲到暗道里了。”赵和摇头,他与罗运又对望了一眼,从罗运眼中看出考校之色。 赵和想了想:“厨房!” 方才院子里这么多人,驿卒在被虎贲军驱赶之后就消失了,赵和依稀记得,对方跑向厨房方向。 他们顾不得油壁车,直接冲到了位于院子西南角的厨房,进去一看,果然里面空无一人,无论是驿丞还是驿卒都不在其中。 “水缸。”赵和目光转动,指着水缸道。 赵吉的家仆上前推动水缸,移开之后,便看到了一个向下延伸的洞。 点起火把进入洞中后,最后入内者将水缸又移回原位,罗运道:“得快一些,他们很快就会回来,这暗道不够隐蔽,用不了多久就能找到。” 暗道不高,只能弯腰而过,罗运大腿受伤行动不便,一前一后各有一仆撑扶,他才得以前行。赵和一边走一边暗暗计算步子,足足走出了三百余步,他们才到得暗道尽头。 “这花费了不少气力,定下此策的驿丞倒是个能干的。”赵吉啧啧称奇。 “上去,进入山中,罗先生隐居附近,应当知道道路吧?”赵和道。 他们掀开头顶遮挡的山柴,发现出口是在一个破烂的棚屋之中,看起来象是樵夫或猎人搭建起来临时避雨的所在。 在这里并没有看到驿卒的身影,他们来到棚屋之外,看到雪地里混乱的脚步。 “我们往这边走!”赵吉的一个仆从道。 这仆从身手矫健,此时也绰弓在手,警惕地望着四周。赵吉道:“赵雁是猎户出身,依他说的走!” 对此罗运没有反对,赵和更是没有意见。 赵雁在前引路,身后另两个仆从则负责消除雪地上行走的痕迹,不一会儿,他们便钻入密林。 林中积雪更大,时不时便有树上的雪坠落下来,砸得众人面前一片白茫茫。他们艰难跋涉,走了许久,这才看到隐约有条道路。 但在这时,却听到身后传来犬吠之声。 众人一惊,这犬吠声很急,距离也不远,不知是山中的猎户,还是别的什么人。 “走快些!”赵雁道:“有四条狗,都是猎犬!” 只不过他们走了这么久,已经极为疲劳,而且还背着一个罗运,行动十分不便,速度自然提不上去。特别是罗运的牵驴小仆,年幼体弱,在积雪中每挪一步都艰难,不知不觉中便落到了最后。 “射!”后方传来这样的呼声,依稀有些熟悉。 紧接着弓弦声响,罗运的小仆应声仆倒,背心处插着一枝箭,血汩汩而出。 “该死,是那些泼皮狗!” 赵雁看了看周围,又看了一眼罗运,罗运见小仆被射死时脸露痛苦之色,此时泪如雨下。 “我是不祥之人,原不该连累诸位,还请将我放下,他们的目标是我,只要我留下来,诸位自可脱身。”罗运说道。 “罗先生器量非同一般,吉人自有天相。”赵雁也不客气,向罗运拱手之后,当真令架着他的仆从将人放下。 赵和跟在他们身边向前走,回头又望了望罗运,看到罗运一步一瘸地挣扎到小仆身旁,俯身查看小仆的尸体。 “快走,顾不得他了。”赵吉拽了赵和一把。 就在这时,迎面又传来声响,那伙自称是齐郡游侠儿的人出现在他们前面。 “都不要走了,念在驿亭酒炭之谊,我们会给你们说情。”齐郡游侠儿之首叫道。 “滚!” 赵雁张弓射去,一箭便将最前的一游侠儿射倒,紧接着拔出腰刀,向前猛冲。 赵和心中骇然,赵雁的身手极强,就算比不得陈殇、谭渊这样的知名剑客,比不得樊令这样勇士,但也远非普通人可以比拟。 这样好的身手,却在赵吉家中充当仆役,赵吉向来不提自己家世,现在看来,他家世非同一般,或许还有什么隐秘暗藏其中。 这些仆役此前在齐郡游侠儿面前表现得唯唯喏喏,看起来就只是几个伺候人的普通佣人,但此时暴起发难,一个个都是极度悍勇,反而将齐郡游侠儿压着打。 赵和乘着这个机会,撒腿便跑。 赵吉同样也跑开,不过两人并没有同一条路,慌乱之中,同时也是有意无意,他们跑散开来。 跑了没多久,赵和猛然一纵,爬上一棵树,然后如猿猴般在相邻的树之间跳来跃去,直到离开第一棵树数十丈,这才又下树。 对方就是带了猎犬,也不可能继续追踪他的气味了。 他没有急着逃走,而是悄然回头。 对方也绝对想不到他会往回跑,即便他又留下什么气味,对方也只会以为是他逃时无意留下的。 当他接近罗运之时,他瞅了个机会,借着风吹动树枝落下一片积雪的机会,悄然爬上树。 此时罗运已经被包围了。 一半虎贲军都去追捕赵吉的仆役,围着罗运的包括谭渊在内,一共是十五人。 “新帝用你们这些齐郡浮浪子弟,想要打开局面从五辅手中收回皇权,想法未免有些简单了。” 跌坐于地的罗运环视周围,徐徐地说道。 “罗先生人在终南隐居,对朝堂中的事情倒是很了解。”谭渊蹲下身,微笑着道:“那么罗先生可知道我此次来,真正目的是什么吗?” “呵呵,我如何会知道?”罗运不答反笑。 “罗先生,我的上司叫公孙凉,不知你是否知晓其人?”谭渊慢慢起身,背着手踱起步来。 “公孙凉……没听说过。” “公孙先生是纵横家一脉,他最擅长的就是用人。”谭渊道:“他早就收集咸阳城中的逸事趣闻,得到一个消息,因此调了铜宫令温舒前来担任新设的刺奸司司直,这位温舒,罗先生想必熟悉吧。世人只道他自称法家弟子,只会刑讯逼供,却不知道他其实更擅长抽丝剥茧,从无数案牍图籍中寻找关键线索。” “哦,原来温舒这酷吏也投入新帝手下,新帝倒是荦素不拘,什么样的人物都用啊。” “温舒用了一日半夜功夫,从咸阳户籍入手,发现了一个有趣的事情,罗先生大才,曾经名动咸阳,往来俱为公侯,为不少达官显贵座上之客、入室之宾。但三年前的元月二日之后,罗先生却从咸阳消失,终南山里却多了一位隐者。” 罗运眼睛微微眯了起来,这一次没有再接话。 “是什么原因让罗先生放弃名声、前途,跑到这荒山野岭之中啃野菜吃树,却又不舍远离咸阳这伤心之地?公孙先生与温司直都很感兴趣,故此遣我来请罗先生去,他们说了,罗先生若是配合,那就是天子之上宾,当年之耻亦可报之,甚至……罗先生当初失去的人或许还可以用别的方法找回来。” 罗运仍然未答。 谭渊停止踱步,看着他一笑:“不过,看情形罗先生并不领情,没关系,反正公孙先生与温舒也有交待,他们只要罗先生这个人,罗先生若是配合,那也不过是锦上添花罢了,现在没人捣乱了,请罗先生随我们走吧。” 罗运终于开口:“那你这昏君爪牙可知道我又为何会留在这里等你么?” “嗯?我给了你一箭,又让人盯着你,还早就备好了猎犬,难道这一路上你还有脱身的机会?” “我留在这里,就是想看到你面上失望的神情。”罗运微微一笑:“这是我能为她做的最后事情……” 二九、旧帕情深求票 “我留在这里,就是想看到你面上失望的神情,这是我能为她做的最后事情……” 罗运说到这里,谭渊意识到不对,厉声喝斥:“你要做什么?” 罗运不理他,而是放眼望向远方,轻轻叹了口气:“三年前,我便该死的……” 说着说着,他嘴角便开始渗血,谭渊向前疾冲过去,却发现罗运抚着胸的手松开,一枝箭已经透心穿过。 正是刚才射中他童仆的那枝箭,被罗运不知何时拔了出来,然后又不知何时解开胸衣,刺入了自己的心脏! 无论是谭渊,还是远远的赵和,此刻都不禁呼吸一窒。 “该死,该死,你怎么能死?”谭渊冲上前去,揪住罗运,拼命地抖着,希望能将此人弄活。 但罗运的身体已经僵直,这位博学多才、丰神俊逸的人物,还未在世上留下自己的名声,就已经死了。 自杀于这终南山野的雪林之中。 这一刻天空似乎变得更为阴沉,凛冽的寒风再度呼啸起来,卷起无数雪籽,如砂粒一般打在众人的脸上。 谭渊松了手,让罗运的尸体落下,向后连退几步,回头茫然地望着自己的部下。 他不知道罗运会这么果决,更不明白为何罗运会做这样的选择。 即使是死,难道不该是等到绝望之时再死吗? 为何他在死的时候,反而长舒了口气,似乎这对他来说,是一种解脱? 可罗运是解脱了,但他却是公孙凉全部计划的关键人物,是撬动大秦政治格局的那块垫石。为了找到他,公孙凉不惜勾连莽山贼,将这群蠢货引入咸阳城,制造了除夕之乱;为了找到他,公孙凉从铜宫那偏僻之所将温舒调来,借助其人能力在一天一夜内翻遍咸阳户籍;为了找到他,公孙凉在未得大将军令的情形下,擅自调动虎贲军离开咸阳…… 所有的努力,都随罗运的死而落空了。 这让谭渊极度恐惧。 他可想而知,公孙凉对他会有多失望,此前他已经数次让公孙凉失望了,这一次再如此,公孙凉还会给他机会吗? 他忙在罗运的身上四处搜索,发现罗运身上只有一些随身的小物件,除此之外,什么值得他带回的东西都没有。 “狗贼……狗贼……对了!”绝望中的谭渊,又去猛踹罗运的尸体。 连踹几脚之后,他突然灵光一闪,猛地回头。 “陈殇这翻毛鸡为何会出现在这里?清河县主……是了,清河县主让他来的,他肯定知道些什么,而且他先与这厮相遇,肯定已经从这厮手中得到了他想要的东西。找到陈殇,我们还有一线希望!” 想到这,谭渊脸上浮出狰狞之色:“将猎犬牵来,去找陈殇他们……他们跑不远!” “这厮的尸体?”有虎贲军卒问。 “留在这,自有豺狼会替他埋葬,我就要他死无全身,死无葬身之地!” 虎贲军们吹响了号角,将分散出去追逐赵吉一行的人手召回来,他们原本没有追出多远,不一会儿,便又聚在一处,还包括两名齐郡游侠。 “找到陈殇,若是遇到那几个捣乱的,也一并捉拿,休要放走一个!”谭渊面上依然扭曲,声音仿佛是从齿缝间漏出来的一般:“若不能找到陈殇一行,我们就都别想活着回咸阳了!” 众虎贲军都应了一声,然后纷纷出林上路,片刻之后,马嘶鸣远去。 赵和仍然呆在那棵树上,一动不动。 又等了好一会儿,甚至有冬日的寒鸦飞下来啄食尸体,赵和依旧是不为所动。 “没有人了,我们赶紧去!”林中这才传来声响,那两名齐郡游侠儿出来,踢了罗运一脚,咒骂了两声,这才离开。 当他们也走远之后,赵和才从树上爬了下来。 他来到罗运身边,默默地看了一会儿,却并未收殓罗运的尸体。 谁知道谭渊会不会再杀个回马枪,他不能再在这里久留。 他握紧手,辨明方向之后,也向着官道行去。 他走的方向,自然是与谭渊一行背道,独自在山道上走了许久,也没有看到人烟。待到天色都暗了下来,他才看到前面出现了火把的光芒。 数十人打着火把而来,赵和在他们接近之前就已经躲到了道旁,待看清楚其中的赵吉之后,这才出来。 “赵吉,我在这!”他高声叫道。 “阿和,我就知道你不会有事,你如此精明,便是几千莽山贼都奈何不了你,何况二三十个泼皮狗!” 话虽如此,赵吉见他无恙,极为欢喜,跳了过来狠狠捶了他一下,两人把臂而笑。 原来赵吉逃走之后,便与随从一起赶到自己在乡间的庄园,将庄园里的青壮都组织起来,足足有五六十人,然后返回来寻找赵和。 “当时那情形,我不得不先走,可不是弃你不顾,不管你是怎么想的,这话我得先和你说清楚,我赵吉纵横江湖,义字当先,不是扔了朋友不管的货色!” 说完别后之事,赵吉突然正色对赵和道,赵和哈哈一笑:“若我真觉得你是不讲义气的货色,方才就不会跳出来叫你。” 二人又是相视而笑。 赵吉家的庄子距此还有些距离,不过经过驿亭一事,他们不敢再在外休息,因此连夜赶路,快要接近子时这才抵达庄子。此时天色早黑,哪怕有积雪的反光也看不清什么,加之这一路来也十分疲劳,赵和直接拒绝了赵吉抵足而眠的邀请,洗了个澡便来到客房。 将赵吉安排给他的粗使丫环也赶出去后,赵和脸上的笑容收了起来,露出不解之色。 他小心翼翼地摊开一团皱巴巴的绢布。 这是罗运的东西。 在驿亭与罗运交谈的时候,赵吉就注意到,罗运一直握着这块绢帕,绢帕上隐约还绣有字迹。 后来陈殇赶到,赵和躲入柴堆之中,罗运虽然没有说什么,但赵和觉得,以此人才智聪明,应该猜到他就藏在里面。 等谭渊来驱走陈殇,又射伤了罗运,罗运借着抱腿翻滚呼痛的机会,将这块绢帕塞入了柴堆,甚至可以说,就塞在赵和的手边。 赵和将手帕收起,此后与罗运一起逃亡时,罗运不知出于何种念头,一直未曾向他索回手帕。 现在回想起来,其中虽有许多疑点,但毫无疑问的是,罗运不希望这块手帕落到谭渊手中。 借着烛光,赵和看着手帕上的字迹。 这是一块有些旧的手帕,图案是一对鸳鸯鸟儿和一对彩蝶,除此之外,在其一面,还绣有一首小诗。 “人生易老,好事多妨。一点情深,半壁斜阳。” 赵和在心中默默念着这首诗,此前在铜宫之中几位老者,都不曾教过他这首诗,再往后看,又有“我女赠郎”四个小字,如果不仔细看,几乎认不出来。 以赵和的年纪和经历,还不懂这首诗,但这并不阻碍赵和认为这是首好诗。 只是后边的“我女赠郎”四字,他思来想去,也不知作何解。 总不可能是一位父亲在上面题写“我女儿赠送给她的小情郎”吧。 将手帕翻过一面,同样也有一行字迹。只不过前一首乃是有人精心绣上,而后一行则是用毛笔书写。墨迹因为反复把玩已经有些淡了,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 这句话没有落下署名,观其意,应该是对前一面的诗的回应。 再想到罗运临终所言,赵和心里隐约有个猜想,前一句诗应该是某人赠与罗运的,而后面这一句话,则是罗运给某人的回应。只不过不知什么原因,这回应并未送出去,反而一直留在罗运手中,罗运反复把玩,其实每一次都是苦涩。 罗运将手帕交给自己,难道说是想要自己替他将手帕送到该送的人手中吗? 赵和摇了摇头,毫不犹豫,将手帕伸向蜡烛。 瞬间手帕被点燃,化作一灰烬,落在了地上。 如果陈殇是为这块手帕而来,也就意味着这块手帕牵连到极大的隐秘,乃是取祸之物,罗运临终之时没有机会将之毁去,他将手帕交到自己手中,恐怕真正的意思,是要自己将之毁掉。 对罗运的学识,赵和是真心佩服,而且两人谈话时,他发现此人不仅博学,还精通实物,无论是田中稼穑还是市中货殖,他都颇有见解,并不拘于某一家之言。 这样一个人,可能是为情所困,先是成为终南隐者,到后来又为此自尽——赵和不知道他这样做是对还是错。 将灰烬也踩得粉碎,确保没有人再能从中看出什么之后,赵和便上床睡觉了。他想要将罗运的事情埋在心底,对谁也不说,哪怕是赵吉。 到得早晨之时,赵吉家的这座小庄园炊烟升起,在茫茫山林之中,有人望着这炊烟,精神大振。 “那定是炊烟,咱们可以去弄些吃的,该死,那泼皮狗不知为何变成了疯狗,咬着咱们不放,若不是将他那几只四条腿的兄弟都弄死了,我们恐怕还脱不了身!” 说话的,正是陈殇。 而几乎与陈殇同时,铁青着脸带着二十余名虎贲军的谭渊也看到了这边的炊烟。 “有炊烟处必有人家,陈殇狗贼若在附近,肯定会去那里……我们也去那里,该和他做个了断了!” (《关中英灵传》:罗运,字子昌,琅琊人,少随父游学,后入咸阳国子监。曾有友携孤本来访,运把卷而谈,书堕火中为之燔尽,运乃手书一册偿之,未错一字,其过目不忘如此。运美姿容,有风仪,乘牛车行于街市,女子观者如堵,掷花满车。时朝纲不振,乃归隐南山,后不知所终,或言成仙人矣。) 三十、适逢其会 赵和洗漱干净,来到了庄园里。 这是一座典型的大秦庄园,一片农田之间,由青砖砌成的院墙,形成一大片连在一起的院落,在院落之外,则是由木栅栏加夯土构成的围墙。围墙只开有南北两座门,四角与门两侧各有望楼。围墙外挖有不算太宽的壕沟,既方便排子,也方便在有敌侵扰时守卫。 庄园里居住着近百户人家,有两百多青壮男子,只要戒备得当,等闲数百贼人也奈何不了庄园,若是准备再充分些,就是莽山贼大队前来,也会因为损失惨重而放弃攻打。事实上莽山贼在咸阳周边活跃了好几年,可却从来没听说他们打破过这样的庄园。 赵和习惯在起床之后活动活动筋骨,这也是铜宫之中老人们给他的建议之一。哪怕昨夜疲惫不堪、今早起得稍晚,他也不准备改变这个习惯。 如同某位老者对他说的那样,好的习惯须要花上数月乃至数年才能养成,而要破坏却只要三五天便够了。故此人欲自强,先须自制,不能自制,天赋再高,志向再大,也终是一场镜花水月。 因此他小跑着跑到庄园南门,又折回头跑向北门。 不过等他到了北门时,恰好听到守在其上望楼的庄丁喝斥:“不许过来,再过来便要放箭了!” 为了便于庄丁樵采,此时北门是开着的,庄丁喝止的应该是外来的客人。赵和好奇地伸头向外望了一眼,然后忙要缩回头,但为时已晚。 “赵和,我不是来抓你的!” 陈殇见着赵和也是很吃惊,他们被望楼上庄丁所止,想要闯进来容易,可是若被庄丁们当作山贼草寇那就麻烦。见到赵和,他心中微喜,好歹有个认识的人在里面,或许可以帮他说上话。 赵和不理他,转身想要走,但陈殇紧接着就在后威胁:“你别走,你若走那我回得咸阳再来就是带大队人马了!” “初一那日我们已经在丰裕坊牛屎街看到过你了,我们无意为难于你,否则你也出不了咸阳。”陈殇旁边戚虎也道。 赵和无奈地回头。 他可以立刻远遁,但势必连累赵吉,甚至王夫子、萧由和平衷都会受到连累。 嗯,平衷连累就连累罢了,赵吉当他是朋友,王夫子一家对他也极是友善,萧由这位小吏深沉似海他不愿意得罪…… “你们跑到这来做什么?”赵和一脸茫然:“你们不是在咸阳城中么?” 他装作对昨日发生的事情毫不知情,同时向闻讯而来的一个庄丁悄悄使了眼色,那庄丁会意,小跑着去找赵吉报信。 “废话不要那么多,让我们进去,给口热食,再来点热汤。”陈殇瞪着眼睛:“你小子那么机灵,这是想拖延时间?” 赵和摇了摇头:“我只是庄中客人,做不得这个主,你们先稍侯,主人马上就到了。” 庄园本来就不大,没一会儿,头发还没有梳理好的赵吉就骂骂咧咧地跑了过来,身边带着好几十个庄丁:“我倒要看看,是哪里的狗贼,敢到我这庄子里来撒野……咦,这不是戚校尉么,还有……陈殇?” 虽然不熟,但大名鼎鼎的咸阳四恶,有志于成为咸阳新一代游侠儿领军人物的赵吉还是认得的,看到来的是陈殇、戚虎、俞龙和李果四人,他瞪圆了眼睛。 戚虎笑嘻嘻道:“昨日在驿亭不是见过了么?” 赵吉得了赵和的示意,原本也是要装傻的,却不曾想这外表最为粗豪的戚虎眼神却最好,不仅认出了他,还直接将昨日驿亭之事也说了出来。 赵和有些无奈,昨天他躲在柴草堆中避过了陈殇等人,可赵吉却与那些所谓齐郡游侠儿混在一处,早被戚虎发现了。 “啊,有此事吗,容我细细想想……”赵吉打了个哈哈,想要将此事敷衍过去。 “你们昨天也在,后来是你们带走了罗运?”陈殇眉头一撩,似笑非笑看着赵和。 “呃,适逢其会,不过罗运我们可没带走,那伙齐郡游侠儿与虎贲军是一伙的,他们带走了罗运。” “你不是与齐郡那伙人言谈甚欢么?” “喂喂,你们是来审案子的还是来讨吃食热汤的?”赵吉哼了一声。 “我觉得我们也是先莫管这些支节,我们能看着炊烟寻到这庄子,虎贲军也行,没准他们就在附近了。”一直未说话的俞龙道。 “正是。”李果点头。 他们大步向庄子里走来,昨夜与虎贲军纠缠一夜,人倒还撑得住,但他们的马早就弃了。 “虎贲军敢来这里,我将他们全都埋了!”赵吉嚷嚷道。 赵和默不作声让到一边,听到李果在那叹了口气,俞龙也哼了声:“烈武帝才驾崩几年,如今盗贼祸乱京畿,甚至夜袭咸阳,这乡间豪强视朝廷法令如无物,武断乡曲又算什么大事?就是硕夫你家,也不是如此么?” “就是,我记得李果家的庄园也在这一带吧?”戚虎也道。 “远。”李果向来言简意赅,只回了一个字。 赵吉并没有将这四人引入庄园,而是找了家佃户之家进去,让人升起火,再端来热食。四人早就饿了,狼吞虎咽下去之后,恢复了一些精神。 “我若是谭渊,看到这边炊烟起,肯定也会赶来。”肚子里有些货之后,戚虎看了看同伴们:“若不将他们杀尽,只怕还会与我们纠缠不休,你们怎么说?” 陈果扬了一下眉,略有些犹豫:“杀尽?官府?” “什么狗屁官府,他虎贲军是官府之人,我们就不是官府之人了么?说来说去,无非就是比靠山!咱们是在为那位做事情,虎贲军出来捣乱,自有那位顶着……可惜的是,那位让咱们取回的东西没有拿到。罗运隐居的宅中我们也去看了,什么都没有……说起来,谭渊为何不带罗运走,却对我们纠缠不休?”陈殇心中忽然生出一个疑窦。 “罗运死了。”一直没作声的赵和忽然道。 “罗运死了?”正在撕着馒首的陈殇动作停了下来,他侧过脸看着赵和。 两人相见时就处得不是很愉快,赵和逃走的事情更让陈殇受到了惩处,哪怕陈殇没有再抓赵和,但也不意味着他就喜欢这个少年了。 同样,赵和也谈不上喜欢陈殇。 “如果不死,谭渊就带着罗运走了,他们用不着追你们。谭渊肯定是以为你们从罗运那儿得到了什么东西……” “可是我们什么都没有拿到!”陈殇愤怒地一把将馒首扔在地上。 他喘着气,看了看周围,目光停在俞龙面上:“子云,他说的……是真的吧?” “当然是真的,你其实心里也明白。”俞龙道。 陈殇苦恼地用拳头捶了一下自己的头:“小婢养的,老子只差那么一点点时间,早知谭渊会如此,在驿亭里就该……” 不过说到这,陈殇就没有继续了。 他清楚,在驿亭中敌众我寡,又处于被包围状态,根本无法和谭渊领的虎贲军硬扛。那时屈服离开,先摆脱包围,再伺机而动,才是正确的选择。 “自杀,罗运定然是自杀。”戚虎又说道。 “谭渊要带他走,他见无法脱身,便寻机自杀,所以谭渊才恼羞成怒……横之,你并没有失败,虽然你没有拿到东西,谭渊也没有拿到东西,那件东西随着罗运的死,恐怕谁也拿不到了!”俞龙道。 陈殇想了想,然后笑了起来:“确实如此,而且若说我是失败,谭渊那厮比我败得还更惨!” 他幸灾乐祸笑了两声,捡起被扔在地上的馒首,拍了拍灰又满不在乎地吃了起来。 “谭渊不知道我们没有拿到东西,所以他对我们穷追不舍,既是如此,就在这里与他做个了段。”俞龙又道。 “你说,我们做。”陈殇嘴里塞着馒首嘟囔着道。 “这需要他们相助。”俞龙示意。 陈殇揉着自己的额头,侧过脸看着赵和,然后又看了看一脸兴奋的赵吉:“这两小子……” “我行的,我自然能行,我庄子里可有两百号青壮,还有弓箭、刀枪!”赵吉迫不及待地道。 “你这小子胆大包天,这么急着杀官造反么?”陈殇嘿嘿一笑:“原本还想着不让你这样的小子卷进来,这可是你自己参一脚的!” “只要能给这新上任的小皇帝捣乱,无论什么事情我都愿意做!”赵吉笑道。 众人都是一愣,就连赵和,也侧目以视。 “瞧他上台之后干的都是啥子事,再给他折腾下去,天下就要大乱了!”赵吉补充道。 “行啊,没想到你这家里暗藏刀兵的小反贼,竟然还有一份忧国忧民之心。”陈殇嘲笑道。 “对方人数不少于三十,皆有轻甲,只靠民壮,杀不过。”俞龙对此却是摇头否定。 有甲与无甲完全是两回事,剑术再高,兵刃再锋锐,遇到甲士,即便能杀一二,剑也会卷刃,人也会疲劳。故此要对付甲士,也唯有甲士。 “无妨,智取就是。”戚虎嘿嘿一笑,又看向赵和。 赵和被他看得寒毛竖起,总觉得这家伙似乎是不安好心。 三一、好酒好肉 谭渊带着虎贲军并没有直接进入庄园,而是在距离庄园最近的一处山林小心观望。 这一片地方乃是终南山支脉,原本是上林苑的边缘地带,象这样的庄园坞堡有许多,而且都有些武备。 他们这一行追击得也很狼狈。 “谭中郎,不能再这样折腾了,兄弟们受不了啦!”在谭渊身边,一个军官抱怨道。 陈殇他们折腾得受不了,可谭渊带的虎贲军同样如此。 而且陈殇他们未着甲,这些虎贲军着轻甲——就算是轻甲,全副武装下来也有十余斤在身,追逐一夜,七八场厮杀,未伤一敌,己方却有十余人伤亡,那些猎犬更是全部被射死。对于虎贲军来说,无论是精神上还是体力上,都已经极为疲惫。 “就是就是,咱们此行不是要捉那个罗运么,罗运死了拖他尸体去交差便是,为何还要和陈殇一伙纠缠,没来由地折损了兄弟!” “这折损回去还不好说,就算告到将主那边去,将主除了去找翻毛鸡大吵一架还能怎么样,咱们毕竟是私自出兵,并无大将军府的调令,死了也是白死!” “老荆昨儿还说要回家见儿子呢,如今便死在终南山中,尸首都来不及收殓,你们说这是为啥啊?” “还不是为了某人升官晋爵?”七嘴八舌的抱怨声中,有一个声音最为刺耳。 谭渊看向那人,那人回望过来,目光相当不善:“怎么,谭中郎觉得我说的不对?你是天子亲信,事情办妥了天子自然记得你的功劳,我们算什么?” 谭渊一字眉抖了抖,若按他的脾气,当立刻拔剑将此人杀死,但此时此刻,他却不能。 这些虎贲军低级军官与士卒自成体系,谭渊突然被调来任了护军中郎这样的中级军官,他们心中原本就不服,此刻积怨发作,如果谭渊敢拔剑伤人,他们就敢一起将谭渊宰了推说是陈殇等人所为。 “我是为了自己升官晋爵不假,但我一人如何尽占功劳,还会少得你们的好处?”谭渊忍住怒意反问道。 “谭中郎,你升官晋爵是看得到的,我们的好处却只停在你嘴中,看不到啊。”那人阴阳怪气地又道。 “你们说当如何是好吧?”谭渊反问道。 虎贲军相互打量了一番,然后都看向面前的庄园。 谭渊心中先是一凛,然后恍然大悟。 这些家伙根本就是早有想法! 他们这个时候抱怨发牢骚,根本就是冲着眼前的庄园来。这个庄园规模虽然不大,但周围土地肥沃,从庄园建筑来年里面也相当富庶。 谭渊心里既是愤怒又是悲凉。 他为稷下十剑之一,在稷下学宫声名远扬,总觉得自己一身本领,如果不用来报效国家就太可惜了。 正是因此,当嬴祝以藩王之身被迎立为太子,招徕稷下学宫中的学生时,他毫不犹豫就投奔过来。他知道嬴祝一向有贤能之名,自己追随他,便能提三尺之剑,立不世之功。 但到京城之后,所见所闻的一切,却让他深感无力。嬴祝身为天子,竟然手中没有权柄,处处受五辅特别是大将军所制,而这些朝中重臣,这些年来相互争斗,将大秦政局弄成了什么模样! 甚至连虎贲军这样的天子亲军,战斗力下降不说,出来替天子执行任务,想的却是如何在这任务里为自己收刮财货。 谭渊大口喘了一下,又看了看周围。 到嘴的训斥,在这些虎贲军贪婪狂乱的目光里退缩了。 他想到公孙凉对他说的一句话:“唯有归政天子,清扫污浊,贤人君子立于朝堂,天下才能大治,莽山贼才能从根子上除去!为此便是有所牺牲,在所难免,我个人担上污名乃至身败名裂,又有何惜?” 又喘了口气,谭渊让自己冷静下来,公孙凉说的没错,要想天下大治,必须有所牺牲。 必须有所牺牲……只要这牺牲是有价值的。只要天子能够独揽大权,天子的忠臣能够控制权力,到时自己一定要狠狠整治虎贲军的军纪,也会想办法给牺牲者一些补偿。 “我明白了,这庄子里的人与陈殇一伙乱党勾结,没准就是莽山贼的同伙!事情办成,我许你们扫了庄子,若有追责,我自担之!”谭渊缓缓道。 “中郎果然是个通晓事理的!” “正是正是,中郎能为天子看重,深明治军之道,兄弟们,咱们都精神点,好好替中郎把差事办妥了!” 虎贲军士卒从谭渊这里得到了许诺,顿时士气高涨,一个个嗷嗷叫了起来。 “虽是如此,为了差事能妥好,咱们还须得小心,不可一见面就厮杀,先进了庄子再说。”谭渊又道。 此时虎贲军对他的命令都是千肯万肯,纷纷表示赞同。谭渊与几个军官在一起商量了一下,便先令两人脱甲,只带着腰刀出了林子。 他们既是打探消息的,也是诱饵。 谭渊判断,陈殇等人就在附近,他们看到炊烟之后,肯定也会来这庄园,只不过不知道他们此时是否已经到了。派两人去庄民那里打探消息,若是对方还未到,自己一行就可以抢先进寨埋伏,若是对方已经到了,则可以这两个诱饵将对方诱出。 若对方还不出来,那么便以虎贲军身份强迫庄园交人——想来庄园不敢与朝廷官兵为敌。 至于交完人之后怎么劫掠清洗这个庄园,那是另外一回事了。 谭渊看着这两人慢慢走上通往庄子的大道,然后在道上拦下一辆牛车。 两个士卒向赶车的人问了问,对方先是摇头,然后点头。因为隔得远,所以谭渊听不见声音,只看到两个士卒一齐做了个手势。 这是虎贲军约好的暗号,表明陈殇等人还未曾到庄园里。 “戒备,他们现在没来,也许就在附近!”谭渊转头四顾。 他不认为庄子里的庄民会为陈殇做掩护,毕竟这些人不敢得罪官府。 他们三十余人迅速向庄园门冲过去,那驱赶牛车者甚为惊慌,原本打算逃跑,却被脱甲的两名虎贲军拦住。大约是向他解释了众人身份,驱赶牛车者稍稍安心,在那里等着众人。 “带我们去见庄园主家。”谭渊接近之后沉声对那驱牛者道:“若是有里正、乡老,一并唤来见我,我是虎贲军护军中郎,奉命来此公干!” “咱们这是赵家堡,只有主家,没有里正乡老,小地方,朝廷不管。”驱牛者恭敬地向谭渊行礼:“将爷若是要去主家,小人可以带路,不过这么多军爷,是不是留在外边……” “呸,天寒地冻,想留爷在外边喝西北风啊?” “就是,识相的赶紧去把好吃好喝端上来,要热的,再升一堆火!” 谭渊虽然暂时安抚住虎贲军士卒,但也只是暂时罢了,他们怕谭渊听了那驱牛者的话,顿时发作起来,还有人作势要打驱牛者。不过好在他们知道还需要这驱牛者带路,所以并没有真正打下去。 驱牛者吓得脸色发白,连连点头:“是小人胡说八道,这么冷的天,定然要好酒好肉招待……” 他领着众人来到寨前,和望楼上的庄丁打了声招呼,寨门被打开,驱牛者还没有进去,虎贲军便往里一拥,反把他挤到了后头。 谭渊跟着虎贲军进了庄门。 庄子的门不大,道路两边堆着过冬用的柴草,这让路显得更拥挤。谭渊眉头撩了撩,心中隐约觉得有些不对。 但他毕竟不是积年行伍,虽然意识到不对,并没有阻止虎贲军,而是回头望了一眼。 驱赶牛车者将牛车也赶了过来,横在大门内,正好将庄门堵上了。 谭渊心中一凛,厉声喝道:“你们想做什么……” 他话声还没有落,就看到烟起,紧接着,那些堆积在路两侧的柴草腾起一团团火! 此时雪已停了,但还有风,火随风势飞扬而上,转眼之间,庄园大门前就成了一片火场。 其实这火势刚起,对于虎贲军士卒还没有致命威胁,可变乱突生,他们慌忙之中不知所措,身为军官的谭渊又不能做出及时应对,故此虎贲军士卒完全没了阵形,你推我搡,都想着从火堆中间觅条生路逃跑。 但是庄子早有准备,每条通道前都是十余名庄丁,他们也不接战,只是用长矛、叉子将冲出来的虎贲军士卒捅回去。偶有两三个漏网的,等待他们的却是陈殇、李果两人的箭矢。 虎贲军士卒逃不出火场,火势再一大,他们身上便被烧着,一个个惨叫哭嚎,却没有半点用处。 赵和与赵吉站在稍远处看着这一幕,赵吉兴奋地直拍巴掌,赵和目光却是在众人身上移动,然后停在了戚虎身上。 定出这火攻之策的是戚虎,而俞龙从旁补充了细节。 除夕之变,戚虎带五百北军破莽山贼两千余,打得非常从容,当时赵和就觉得这人厉害,现在看来,在厉害之前还得给他加上“非常”二字。他看上去很是粗豪,实际上奇计百出,再加上有个心思缜密的俞龙在旁边拾遗补缺,已经显露出名将风范了。 就在赵和在心中称赞戚虎时,突然听到庄子门口传来“轰”的一声巨响! 三二、万死不辞 火起得很快,转眼之间,四周的柴草垛子就全部烧了起来,而草垛之间的空隙,又有庄丁执长兵守护。谭渊发现无论向前还是向两侧都无法冲出,他便转身冲向自己一行的来处。 庄园的大门被牛车堵着,牛车上同样也有柴草,如今被一起点燃,谭渊不敢直接扑入火中,他停下脚步,急中生智,挥剑斩落,切断了牛身上的绳索。 驾车的牛也被火燔烤得难以忍受,只是不知向何而走。谭渊在牛头上一剑扫过,牛额头被划破,血涌而出,将牛的视线阻住。那牛更急,不管不顾向前一冲,轰的一声响,撞在了牛车之上。 本来牛车恰好将大门堵住,牛车上烈焰飞腾,但被犍牛这样一撞,出现了一道缝隙。谭渊不管不顾,从缝隙里挤了出去,撒腿狂奔。 他这一辈子从来没有跑得这么快过,哪怕此前追击陈殇等人也没有! 一边跑,他还一边解开束在身上的盔甲,轻装疾走。 在他身后,虎贲军士卒中有人发现了这条逃生之路,也都跟了过来。望楼之上的庄丁情急大呼:“逃了,逃了!” 李果单手攀住望楼上的栏杆,猛然发力,人如鸟飞一般腾起,三步两步上了望楼。他面无表情弯弓搭箭,嗖的一声响,一名逃出的虎贲军盔甲护不住的大腿中箭,应声倒地。 这只是开始。 李果居高临下,虎贲军中虽然也有神射手,但这等情形之下根本无法与他抗衡。他连珠一般射箭,那些从庄园门处逃走的虎贲军,只要动作稍迟,便被他射中大腿、膝弯这样铁甲护不住的地方。 不过他上来得终究晚了些,谭渊与另外几个虎贲军士卒还是成功远离了他的弓箭范围。 此时火场之中的虎贲军被烧杀殆尽,大火与牛车反而成了他们追击的阻碍,而落不能将这群虎贲军尽数杀灭,众人都会有些麻烦,故此不待陈殇说什么,庄丁便牵来骡马,清理出道路,他们带着好几十名庄丁呼啸而出,追击谭渊去了。 只不过此前当谭渊追击他们时山林是他们的掩护,现在则倒了过来。虽然他们将另外几个虎贲军一一杀死,可是谭渊还是冲入了山林之中。 “不能让这厮逃回咸阳,你们回去和庄主说一声,马我们先借用了!”在确认失了谭渊的踪迹之后,陈殇仍然不准备放弃。 得到庄丁回报,赵和与赵吉对望了一眼,都觉得不可思议。 这样的情形下,谭渊仍然能够逃脱,这厮倒是命大。 “这个讨厌的一字眉,若是给他入了咸阳,只怕还要带人来找麻烦……庄子不要了,咱们换个地方,反正我家庄子多!”赵吉心念一转,当机立断。 赵和有些无语,也不知从未谋面的赵吉父亲做的是什么营生,竟然豪富如此。 赵吉说的不错,谭渊终究还是摆脱了陈殇等人。 他回到京城时,浑身褴褛,有如乞丐。入城后直奔刺奸司,刺奸司大门前守卫的兵卒想要阻拦他,却被他喝开。 此时他筋疲力尽,跨过门槛时连抬脚的气力都不够,被门槛绊了一下,踉跄着摔倒在地。他爬了起来,用沙哑的嗓子道:“公孙先生何在?” 有认出他的兵卒指明公孙凉所在位置,将他掺扶着带到公孙凉面前。公孙凉正在观看一卷文牍,见他狼狈模样,微微叹了口气。 虽然没有喝斥,但公孙凉这一声叹息,已经让谭渊愧疚非常。 他跪倒在地,呜咽着道:“先生,先生,是陈殇……陈殇……” “给谭中郎一杯温水,喝了水慢慢说话。”公孙凉摆了摆手中的书,看了旁边随侍的一个瘦高男子一眼。 那瘦高男子很快端了杯水来,谭渊端起一饮而尽,然后继续说道:“卑职找到了罗运,但陈殇先卑职一步,争夺之中他们将罗运杀死。在下不甘心,便追袭其后,却不知这是个陷阱,他与终南山中一坞堡勾结,伏击卑职……卑职仅以身免!” “罗运死了?”公孙凉脸微微一扬:“早就听说此人博学多才,非空谈之辈,我心向往之,一直希望能与他同殿为臣,共佐圣君……他就这么死了,实在可惜!” 谭渊微微愕然。 既然只有他一人逃了回来,他自然要耍些小手段,毕竟直承是自己大意导致罗运自尽,他背负的罪责会更大,倒不如全都推到陈殇身上去。 “在罗运那里,你有没有找到什么东西?”缓了一缓之后,公孙凉才又问。 “属下没有找到东西,但是,在属下之前,陈殇已经带人搜过罗运的庐舍,属下猜测他有所获,故此才对他穷追不舍。” “陈殇……他怎么会在?温舒翻看案牍,这才发现罗运是关键人物,陈殇怎么会知道?”公孙凉用手中的文牍轻轻敲打着桌子,自言自语道:“要么是我们走漏了消息,要么……有人比我们更快一步?” “只要将陈殇捉来,卑职愿给他上刑,必让他吐露出来!”谭渊面目狰狞:“公孙先生,陈殇杀死罗运,证明罗运确实是关键人物,现在唯一能提供口供者,便只有陈殇了!” 公孙凉沉默了好一会儿说道:“你说的不错,但为时有些晚了。” “什么?” “这一日一夜间,朝堂上风云已经有所变幻,刺奸司再交不出与莽山贼勾结的内奸,就要被取消了。” 谭渊瞳孔猛然一缩。 “所以必须交出人,这份案牍,是咸阳令呈给大将军的,你看看吧。” 谭渊接过公孙凉手中的文牍,打开一看,是咸阳令指认虎贲军中有人与莽山贼勾结的劾文。 “这件事情不是交给了我们刺奸司么,他咸阳令怎么插手进来了?” “咸阳令掌管都城政务,他插手此事,也不能说逾越,只是这份文牍,人证物证俱在,实在是让虎贲军难以辩解。大将军自己没有说什么,只是将劾文呈与陛下,然后一群党羽纷纷指责,说刺奸司空耗人力物力,却不能查明这么明显的线索,实属无能,虎贲军身负国恩,却与贼勾结,更是不忠,故此要取消刺奸司,罢虎贲军。” “万万不可,先生,刺奸司与虎贲军是天子心腹倚仗,万万不可,必须保住!”谭渊叫道。 这应该是大将军的反击……大将军此前没有什么动作,但一出手,就要从根子里断绝天子的臂助! 五位辅政大臣执掌权柄,朝堂上下,尽是他们的党羽,而刺奸司是天子付出沉重代价才设定的一个新衙署,算得上是天子的耳目爪牙;虎贲军乃天子亲卫,不象羽林军那样被大将军掌控,天子能在皇宫中安睡,很大原因就是有虎贲军在。 这二者若是被去,天子就成了十足的傀儡,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再有机会了。 公孙凉长叹了声:“你说的是,刺奸司与虎贲军都必须保住。” “我这便带人去捉陈殇,捉不住他,去扫那个与他勾结的庄园,定然能问出口供,不仅仅是公孙先生想要的,就是与莽山贼勾结的口供,应有尽有!”谭渊心念一转,恶狠狠地道。 在他看来,这是保住刺奸司与虎贲军的唯一机会了。 “时间来不及了。”公孙凉背转过身,望着窗外。 他们处在小楼之上,窗外便是咸阳城。 “先生定然有妙计!”谭渊在他身后行礼:“先生只管吩咐,为了天子,为了先生,属下万死不辞!” “知默,你在稷下,便知忠于天子,任劳任怨,天子和我都是看在眼里。你还记得我上次在这里跟你说的话么?” 公孙凉话语一转,谭渊不明其意,便开口问道:“先生说的是……” “唯有归政天子,清扫污浊,贤人君子立于朝堂,天下才能大治,莽山贼才能从根子上除去!为此便是有所牺牲,在所难免……”公孙凉又叹息了声。 “我记……我记得……” 谭渊说到这,突然觉得胸口发闷,头也极昏沉。 刚才其实就有这迹象,他只道是自己极度疲累,因此并未有疑,可是此时,灵光闪动,他吃惊地看着公孙凉。 “既然大将军要刺奸司交出与莽山贼勾结的奸细,既然虎贲军中有不忠于天子的逆贼,那么我们交出来就是——只要交出来,刺奸司就有功而无过,虎贲军上下也正好可以清洗一番,换上更忠于天子的将校。”公孙凉转过身,面无表情地看着谭渊:“为此,谭知默,劳烦你牺牲了。” “我……我……” 谭渊还想要求情辩解,但是胸腹剧痛,头昏眼花,他整个人都萎顿下来,直接跪倒在地。 他向公孙凉伸出手,公孙凉却仍然是淡淡地看着他。 谭渊终于倒在地上,口鼻间渗出大量的血迹。公孙凉看着他的身体从抽搐到不再动弹,将桌上的玉如意拿了起来,轻轻摩挲了两下。 “来人,将他抬出去。”公孙凉淡漠地道:“谭渊私自勾结莽山贼,擅自调动虎贲军,为刺奸司发觉,已畏罪自尽,所有证据,也一并带上,一齐送到咸阳令署去!” 三三、再回咸阳 温舒拢着袖子,快步走上阁楼。 在阁楼口,他看到谭渊被人抬了出去。 温舒只望了一眼,便不再关注,若是谭渊还活着,他少不得要注意一下,现在嘛,一个死人罢了。 “温司直,谭渊失手,罗运已死。”公孙凉缓缓说道。 “正常,若是事情那么容易,也就用不着我来了。”温舒微微一笑。 公孙凉看了他一眼:“你知道我为何要找罗运么?” 温舒眼睛眯了起来:“这不难推断。” “哦?” “公孙先生给我的条件,是三年前离开咸阳、曾经名声很大、风仪非凡、年纪当在二十至三十之间的男子,而且这个男子要经常出入大将军府……三年前这个时间段是关键,那么三年前发生了什么事情?最大的事情,自然是先帝大婚。”温舒咧嘴笑了笑。 “先帝的皇后,也就是现在的皇太后,乃是大将军幼女,大将军权势倒有一半是来自于其国丈的身份。那么三年前某位年轻有才风度翩翩的男子,因为经常出入大将军府邸,与大将军幼女相识。少艾思慕,在所难免,若是做出了什么糊涂的事情,那就更是人之常情。找到那个男子,找到大将军幼女与其私通的线索,找到当今皇太后曾经不贞的证据,皇太后还是皇太后吗,大将军还是大将军么?” 阁楼之上,除了曾经给谭渊倒毒水的枯瘦男子,就只有公孙凉和温舒二人,温舒侃侃而谈,毫无顾忌。 公孙凉又看了他一眼,向枯瘦男子道:“温司直说累了,给他倒茶。” 枯瘦男子去倒茶的时间里,公孙凉道:“你倒是大胆,也是个有本事的,我只给你这些条件,你就能猜出我的打算。” 温舒拱手长揖,几乎是一揖到地,丝毫不在意自己的年纪要比公孙凉大近二十岁。 “公孙先生,你可知我在你身上,看到了谁的身影么?”他问道。 “谁?” “江充!” 这个名字让公孙凉呼吸稍稍停了一下。 “江充,当年也是如同公孙先生一般大胆,也是如同公孙先生一般算无遗策,也是如同公孙先生一样擅于设局。便是烈武帝,也被他玩弄于鼓掌之间,那段时间,也是我们这些被称为酷吏者最为得志之时。” “如今江充可是朝廷钦定的恶徒,他的尸体早就腐朽为泥了。”公孙凉不紧不慢地道。 “我不相信江充会那么容易死去,我一直觉得,他还活着。不过他是否活着,对我来说已经不重要了,我已经发现了和他一样甚至更胜于他的先生您。”温舒嘴角浮着笑,他直直地盯着公孙凉,目光灼热,仿佛是看着自己挚爱之人:“先生,我这种人,并没有什么大的才华,也没有别的愿望,唯所愿者,就是天下的奸人听到我的名字就胆寒,世上的不法之徒一看到我的身影就发抖,我要比最恶的人还要恶,比最毒的蛇还要毒!” 公孙凉的随侍将茶端了上来,摆在了桌上,公孙凉伸手示意:“饮茶。” 温舒没有去拿杯子,而是向公孙凉拱手:“公孙先生,我对你有用!” “我借莽山贼入寇之机设刺奸司,再借刺奸司查奸细之机调来咸阳城的户籍,让你找罗运,现在罗运虽然找到,可他也已经死了。线索已断,还打草惊蛇,你说,你还有什么用呢?” “公孙先生,我刚才再次核对文牍档案之时,又有一个发现。”温舒眯着眼睛:“不,应该说我有两个发现。” “哦,说。” “第一个,清河县主与皇太后自幼相熟,许多档案里都记载她们二人共同出游遣兵马护卫之事,而谭渊曾说,他在丰裕坊查案之时,曾受清河县主所阻……所以线索未断,清河县主肯定知情!” 公孙凉神情不变,只是看了温舒一眼:“此事暂住,打草惊蛇之后,清河县主动不得了。” “那还有第二个,近来诸多事端都发生在丰裕坊,我对丰裕坊极感兴趣,故此又调了近十年丰裕坊的户籍,发现了一个人……这个人此前并未有户籍,是去年六月才落的籍,而去年六月,我为铜宫令,陈殇执大将军虎符来,从铜宫带走了一少年。” 公孙凉微微一愣:“铜宫中带走一少年?铜宫里哪来的少年?” “有的,十四……如今是十五年前,惑星之变后,上林苑令将一个名为‘虎乳儿’的婴孩送于铜宫。” “惑星之变,惑星之变……大将军!”公孙凉倒吸了口冷气,终于再难维持镇定。 如果他猜想的不错,大将军并没有在那被动防御,而是于不动声色之中已经准备好了反击的手段! 他在为天子寻找替代者! 一算时间,大将军做出这一决定的时候,恰恰是天子登基那一日! 公孙凉长吸了口气,嘴角浮起一丝冷笑。 大将军此举做得倒是足够隐蔽,但是既然被他知道了,事情就未必会象大将军想的那样走了。 他看了那杯茶一眼,然后摆手:“茶已冷了,公孙厉,为温司直换茶。” 枯瘦男子默不作声上来,将冷茶倒了,又端来热茶。 这一次温舒直接接过茶,缓缓啜着,等待公孙凉说话。 “比起大将军,天子与我还是年轻了些,确实需要温司直这样的长者来为臂助。”公孙凉道。 “定会天子与公孙先生效死力!”温舒放下茶杯,再度行礼。 “既是如此……温司直知道该怎么做吗?” “按公孙先生所言去做便是!” 公孙凉微微笑了笑,又轻轻摇了摇头:“找到那个少年,盯紧他,然后……” 他紧紧合住手掌,五指捏在文牍上,指关节捏得发白。温舒看了他的手一眼,低下头去,应声道:“喏!” 温舒离开之后,公孙凉脸上的微笑收住,他眼睛微微眯起。 “逆太子遗孤啊……原来知道这件事情的不仅仅是我们!” 赵吉在乡下庄园里呆了十日,眼见上元节就要到来,他耐不住乡间的无聊,便嚷着要回咸阳。 “回咸阳回咸阳,这里既没有人与我斗鸡,又没有人与我关扑,甚至连个唱小曲的丫头都没有,我要回咸阳!” 赵和白了他一眼。 几天前赵吉就开始叫嚷了,昨天甚至已经派人回到咸阳打听消息。 “赵雁!”安静了片刻之后,赵吉又大叫起来。 “来了来了!” 原本以为没有回应的,没想到这一嗓子叫出,派去打听消息的赵雁在外应了一声,喘着气跑了回来。 赵吉大喜,忙坐正身躯:“怎么样,咸阳里情形如何?” “回禀主人,刺奸司已经破了勾结莽山贼一案,那个谭渊被推出来顶罪了!”赵雁将自己打听到的消息说了出来。 赵和与赵吉面面相觑。 “谭渊那家伙死了?” “确实死了,小人还去看了首绩,那一字眉极为明显。” 赵吉挠了挠头,赵和则百思不得其解。 “谭渊好不容易逃回京,结果还是死了……他既然死了,我们是不是就没事了?”赵吉又问道。 “小人也通过关系去打听了,无论是咸阳令署还是刺奸司那边,都没有提咱们的事情,那些虎贲军,也只是说勾结莽山贼,被羽林郎陈殇等率领义民所诛。” 赵和心里隐隐觉得不妥,但赵吉已经跳了起来:“那还等什么,咱们走,回咸阳去!” 虽然赵和仍然反对,可是赵吉根本不管那么多,到最后干脆对赵和道:“阿和,你只管放心,我家大业大,可不舍得去坐牢受苦,我家里自有门路,便是真要捉我们,我也不怕!” 想到他在权贵云集的京畿仍然有这样好几个庄园,家中仆役也身手非凡,赵和默然无语。 果然如同赵吉所想的那样,他们入城之时虽然受到盘查,可也仅是稍作阻拦之后便放行了他们。 赵和也再度回到了牛屎巷。 平衷的棺材铺子生意总算恢复了平静,看到赵和,他愣了一下,然后连连拱手:“阿和,赵和,赵大公子,你别来我这行不?” 赵和不解地望着他。 “这段时日你倒好,不知躲哪去了,可是有多少官差跑我这来问你,弄得我大好的生意都误了几桩!”平衷满脸都是苦涩:“我这小棺材铺子不是大庙,容不得你这样的活神仙,你还是去别处安生吧。” “啊……”赵和这才明白,自己被这便宜的师傅解雇了。 “当初的文契,我都还给你,而且你看,我这又有了一个学徒,也确实用不着你了。”平衷一指身后。 在他身后,有个与赵和年纪相当的少年伸出头,好奇地望了赵和一眼,然后又跑回去干活了。 “呃……” 赵和自己也知道,恐怕这段时间给平衷的棺材铺子惹了不少麻烦,而且他在外一躲就是十日,平衷自然会寻人替代他。 只不过离开平衷的棺材铺子,他还能去哪呢? “对了,你的行李,我可没有乱扔,都在这里,小丙,小丙,把阿和的家当都拿来!” 那个新的学徒从铺子里跑出来,拎了一个包裹,赵和原本就没有什么私人物品,因此这包裹也就不大。 “还有这个,值五贯钱,给你带在身上救急。”平衷又将一小锭银子拍在赵和的手掌中,恋恋不舍地道。 赵和握着那小锭银子,低头不语。 三四、何去何从 因为临近上元的缘故,哪怕城中刚刚经过一场劫难,急于粉饰太平的官吏们,还是将咸阳城妆点得非同一般。 各个坊闾市肆,到处都支起高架,架起一盏盏的灯笼,只到上元当天夜里,这些灯笼便会点燃,整个咸阳城因此灯火通明。 自然,这样的光芒,照不到那些贫苦人家。 夜幕低垂的时候,赵和端着一碗汤饼,蹲在房铺的门槛上稀里糊噜地吃着。 他还在琢磨着自己该往哪儿去。 以他的自尊,赵吉家是不会去的,他不想去给赵吉当个吃白食的门客。王夫子家同样也不会去,王夫子帮他的已经够多了,他身上的麻烦不能引到王夫子家去。 萧由、樊令、贾畅…… 一个个认识的人都被排除,他必须尽快给自己找个安身立命之所,否则仅靠着身上几百文线、五两银锭,他撑不了多久。 咸阳米贵,居之不易。 或许离开咸阳去终南山中做个隐士也是条出路,那位罗运不就在终南山中过得逍遥么,若不是遇到陈殇与谭渊,没准他还可以继续逍遥。 要么就远离咸阳,到外地去,听说东面的洛阳、南边的扬州、余杭,都是不逊于咸阳的大城,非常繁华,却那边看看有没有机会。 也可以周游天下,虽然这些年乱匪四起,天下板荡,但是一个孤零零乞儿般的少年,有谁会将他当成劫掠的目标? 他正胡思乱想,一双脚停在了他的面前。 赵和抬起头,看到萧由平静的脸。 “吃完面随我来。”萧由缓缓道。 赵和抿着嘴,犹豫了好一会儿,才又吃了一口面。 他刚才不是没想过投靠萧由,但想着两人素无交情,就是在他落籍之时和除夕之变中打过交道,因此放弃了这个想法。 可现在萧由自己来叫他,看神情甚至是专门来叫他,这让赵和心中不解。 三口两口将剩余的面吃掉之后,萧由领着赵和离开这家铺子。 这铺子并不在丰裕坊,萧由能找到他,肯定费了一些心累。 但萧由也没有把他带回自己家,而是到了另一处偏僻的小巷,小巷最内侧一户人家门掩着,萧由在外咳了一声,门立刻被打开。 “进去。”萧由道。 赵和倒不怕萧由会害他,以他现在的情形,萧由要害他根本不需要这么麻烦。 小院子里有些乱,一个沉默的老汉在他们身后又将门掩住,然后就再也没有出现。 “将这些时间你的事情都说给我听,不要隐瞒,详详细细。”萧由道。 但赵和刚张嘴要说话,萧由却又摆了摆手,指着他的手:“我并非无缘无故地关注你,你手上的那印迹不是天生的吧?” 赵和手猛然往衣袖中一缩。 他手上有一处印迹,并非胎记,而是有人用炭火烙成,这件事情,除了铜宫中的那些老人外,别人谁都不晓。 他惊疑抬头,望着萧由。 “这印记当是前国子监祭酒邓公讳谷所为,他是我的老师,名家合同异派学主。”萧由淡淡地说道:“烈武帝四十九年,也就是七年之前,他被关入铜宫。” 赵和身体猛然抖了起来。 “我老师所属名家,在诸子百家中虽然不是显学,但他身为一派学主,有的是保护自己的本领。烈武帝三十年起的暴虐,他都安然无恙,甚至十五年前的星变之乱,他身在旋涡之中都可安然脱身,怎么会被犯下错误被关入铜宫之中?这些年,我一直有些不解……他如今还好么,是否给你说过什么?” 赵和望着萧由,望着望着,不知道为什么,眼泪突然叭哒叭哒落了出来。 他可不是那种软弱的动不动就哭泣的少年。 但这一刻,赵和真的控制不住泪水。 他原本以为自己在铜宫中生长,出了铜宫举目无亲,所有的人都是陌生人,却不曾想,在外边竟然还有和自己有某种奇妙关联者。 “看来老师的情形是不太好了。”萧由喃喃自语。 “邓师两年前不幸……不幸病逝,去世之前,给我留下这个……”赵和压抑住自己的抽泣,小心地捂摸着自己的手腕。 “这么说来,你还是我的小师弟。”萧由平静地说了这句话,但说完之后,却忍不住抬起脸来,紧紧闭住眼睛。 好一会儿之后,萧由再看着赵和。 “这大半年时间里,我一直在观察你,你做得……还算不错。”他缓缓道:“不过,这并不意味着我会为你这样一个小师弟,而压下自己的前途和身家性命,你能不能理解?” “邓师曾和我说过,名与实和而不同,师兄弟只是名,师兄弟之情是实,萧大夫与我之间只有师兄弟之名而无师兄弟之实,我自然能够理解。” 萧由点了点头。 “既然如此,我给你一个建议,立刻去找陈殇,无论此前你与他关系如何,现在都要找到他,和他在一起。”萧由道。 赵和愣住了,好一会儿之后,他才缓缓道:“陈殇与我,既无其名,又无其实,我怎么能和他在一起?” “名可名,非恒名,无名,天地之始。”萧由一笑:“一切有名,皆自无名而始,一切有实,皆由无实而生。” “萧大夫要我找他,总得有缘由吧?” “因为你身上的麻烦还没有结束,这段时间,有人在通过衙署的档案调查你,那个人,应当是曾任铜宫令的温舒。”萧由眯起眼睛:“他一向打着法家之名,但我猜想不错的话,他只是法家的表,而和邓师一样名家的里,他应属名家离坚白派。无论是合同异还是离坚白,名字都擅于从无数细节之中发现线索与真相,他如果存了心要找你,只凭你是逃不掉的。” 赵和默然不语。 他心中隐约有一种身处旋涡中央的不祥之感,萧由强调温舒属于名家离坚白派,难道说自己身上还牵涉到那场持续了数百年的百家之争? 赵和在铜宫之中,听那些老人们说过百家之争,他知道那场百家之争在这片土地上掀起长达三百年的混战,最终是始皇帝扫清诸侯这才了结此事。 而现在,大秦朝局动荡,新的百家之争似乎又在酝酿。 “温舒如今是刺奸司司直,也就是为天子效力,能够与之抗衡者,唯有五辅,所以你必须去找陈殇,他背后有大将军,或许……还有别的惊喜。” 赵和点了点头。 见他听进了自己的话,萧由挥了挥手,让他从后门离开。 陈殇随手在一个小贩那儿抓起一根糖葫芦串儿,塞进了自己的嘴里,那小贩在背后破口大骂,陈殇一边嚼着糖葫芦一边回骂:“乃翁我在咸阳城各大酒楼里好酒好楼吃喝都不给钱,吃你一串糖葫芦是看得起你,还问乃翁要钱,信不信乃翁砸了你的担子?” 那小贩只能闭嘴,待陈殇走远之后继续骂他,旁边另一个小贩见此情形,嘿然一笑:“别骂了,他是咸阳四恶,当初更恶的事情都做过,吃你一串糖葫芦算什么,而且,你也休要以为大伙不知晓,你欠着他人情,若不是他,你如今还能在这摆摊子?” 小贩们的嘀咕陈殇没放在心上,他含着糖葫芦,挠着头,眉宇之间满是忧郁。 他觉得自己真的是喜欢上那位清河县主了。 只不过清河县主乃是大秦宗室,就算当初他父亲未失爵,将那个关内侯的爵位传给他,他的身份想要匹配上也有些困难。更何况现在的他,除了声名狼籍之外,什么都没有。 唯一的办法,就只能象那些以前被他鄙视的人那样,想方设法去讨好清河县主,为其走狗鹰犬,看看能不能博得其欢心一笑了。 可是这也不容易,清河县主交待他的第一件事情就办砸了,不仅没把对方要的东西带回来,甚至还与谭渊发生了一场大战,险些让自己与兄弟们丢了性命。 好不容交了差,可第二件事情又是个麻烦,要去找寻赵吉与赵和——赵吉倒还好办,赵和那家伙油滑得紧,到哪里才能寻着他? 正想着,就看到自己家门口的台阶上,有个少年坐在那发呆。 陈殇揉了揉眼,确认自己没有看错,坐在台阶上的正是他刚才还在想到哪去找的赵和。 陈殇没有作声,小心翼翼贴墙而行,到了赵和身边猛扑过去,将赵和紧紧箍住:“总算逮着你了,小子,这回你跑不掉了!” 赵和一惊,猛然挣动,发现是陈殇这才缓下来:“你不是说不捉我么?” “我可以不为大将军去捉你,可以不去为自己的功名富贵去捉你,但不能不为我喜欢的女人去捉你!小子,你老实点,别想再走了!” 赵和对这家伙有些无奈,也不知这厮是怎么养成这样的心性的。 “我不会走,我就是来找你的。”赵和说道。 陈殇没放手,仍然紧紧箍着他:“休想诳我,这种诳人的话语,我都不知说过多少遍了。” “不骗你,有件事情我要和你说明白,有人告诉我,温舒还在找我。” 听到温舒这个名字,陈殇满脑子的春心荡漾这才冷静下来,他停下手,皱着眉:“消息确实?” “确实!” 陈殇顿时拉住他就走:“快走,这里呆不得了!” 三五、神秘女子 陈殇很清楚,以温舒的能力,自己家在哪里对他根本不是秘密,同样,咸阳城中可能布满了对方派出的秘探,他们如果不能早些离开,只怕追兵随时会来! 他的猜想是对的。 才走到一个街口,他们就听到身后的混乱之声,陈殇回头一望,那卖糖葫芦的小贩摊子被人推倒,十余名虎贲军大步过来。 “该死……”陈殇眉头一皱,故意变声大叫:“翻毛鸡们,你们不是很厉害吗,我们就在这里,有谁敢出来?” 说完之后,他将兜帽拉起挡住自己的脸,缩起脖子,拉着赵和便跑。随着他这一嗓子,从街巷两边,窜出十余个羽林军模样的人,看到虎贲军士卒,顿时大怒,围了上去。 双方早有积怨,谭渊之死没有解决掉这积怨,在某种程度上反而加深了它。因此只是几句话,双方便大打出手,一片混乱之中,陈殇拉着赵和跑掉。 却不知就在不远处的一家酒楼之上,温舒慢慢放下了酒杯,看着他们两人飞跑于咸阳的街巷之中。 陈殇拉着赵和一路小跑,拐街穿巷,来到富贵人家云集的尚贤坊。在这里可不象那些平民与普通士卒居住的坊,这里有军士巡逻,就连穿着羽林军服饰的陈殇到这里,也先后两次被拦下盘问。 到得尚贤坊最西侧的一处院落,陈殇上前砰砰敲门。 赵和站在院门前四处打量,与别的地方高大门第相比,这院落稍稍有些不起眼。 门过了好一会儿才被打开,几个健仆出来,为首的却是一个女子。 这女子让赵和印象最深的是她腰间不是别着手帕,而是佩着一柄剑。 “陈殇,你怎么又来了,这几日就见你绕着县主府打转儿,是不是又起了什么坏心眼?”那女子看到陈殇,顿时竖眉,不客气地喝斥。 “哈哈,我对县主之心,天日可表,怎么会是坏心眼呢?实是县主交待的事情我办成了,所以才来这里,还请侍剑姐姐替我禀报一声,就说赵和我找到并带来了!” 名为侍剑的使女转向赵和,上下打量了赵和一番:“还只是一个孩子……你进来。” 赵和依言进了门,陈殇正想跟上去,却听得当的一声,侍剑将腰中剑拔出,直接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侍剑姐姐,这是……这是做什么?” “他可以进去,你不行!” “可是县主若有话问我呢?” “你老实在这呆着,县主有话问你,自然就会派人传话。” 陈殇无奈,只能向着赵和挤眼,嘴巴里无声说话。赵和看他口型,猜出他说的是“让县主见我”我个字。 赵和却只穿看不懂。 被带进院中之后,赵和也没有直接登堂入室,而是到了一处偏廊,好一会儿之后,却见一个双眉如剑的女子迈步而来。 “你就是赵和?”那女子看了赵和一眼。 “是。”赵和认出她就是清河县主。 “听陈殇说,罗运遭遇不幸之前,你与他曾相谈甚欢?” “不仅如此,罗运去世之时,我就躲在一旁,亲眼所见,亲耳所闻。”赵和平静地道。 这话他没有告诉过陈殇,因此清河县主自然也不知道,现在听到这,那对剑眉忍不住挑了起来,整个人露出震惊之色。 “果真?” “确实如此,此前我不敢说,害怕有麻烦。” 清河县主见他口齿伶俐,又细细打量他两眼,心中微微一动。 原本赵和又瘦又矮,最多只算是眉目清秀,但在咸阳这半年多来,身体长高,眉宇也长开,整个人渐渐显露出一种英气。 这种英气,清河县主觉得有些熟悉,甚至可以说有些亲切。 她想了想,然后开口道:“备车!” 随着她一声令下,原本肃静的院落中顿时传出了声响,没过多久,赵和便被引到一辆油壁车前。 这辆双马拉的油壁车看上去高大华丽,比起一般油壁车都要奢华。 赵和被引入车厢之内,紧接着清河县主带着侍剑也进来。侍剑一伸手,将座椅掀起,露出底下的暗室。 “你进去。”侍剑向赵和说道。 赵和愣了愣,被侍剑拿眼睛一瞪,他有些无奈地爬了进去。 上面的座椅又盖上来,赵和觉得自己象是蹲在一个黑暗的大箱子中,什么光都看不到了。 甚至连声音都变得很模糊。 这车难怪如此高大,原来还有夹层暗室。 又过了片刻,车身开始轻微摇摆,马车开动了。 在黑暗中,赵和不知道自己走了多远,也不知道花了多少时间,中途马车还停下过几回,有两回隐约有人声,却听不清楚说的是什么。 终于头顶盖子再度被掀起,赵和用手护住眼睛,过了好一会儿才适应这光。 “这是……” “不许多说话,问你什么,你才回答,等等,我给你系上这个!” 侍剑上来用一块长帕系在赵和的眼上,赵和才接触到光明,转瞬之间便又陷入黑暗中。 紧接着一只柔软的手握住了他的手,赵和猜想应该是侍剑的手。这只手牵着他慢慢出了马车,又在一片平地上走了数十步,然后是向上迈台阶,再双是一个高高的门槛。 这一路上,赵和都是不动声色。 在侍剑停下之后,赵和听到了小声说话的声音,又地字片刻,一个他此前从来没有听到过的声音响起:“你说……罗运去世之时,你就在身边?” “是,当时虎贲军将他围住,我逃到一棵树上,相距约有十五丈,他怎么去世的我看得一清二楚,他说的话我也依稀听得到。” “将当时的情形,细细说与我听。”那声音自带一种威严,应该是高居人上发号施令惯了,但赵和又觉得那声音的主人年纪不是非常大,可能与清河县主相当。 他略一回忆,便将罗运死时的情形全部说了出来。 当他说到罗运那句“最后能为她做的事情”时,他突然听到对面有急促的呼吸之声,仿佛还有几声哭泣。 而当他说罗运用箭自尽时,对面反而没有什么反应了。 说完之后,赵和道:“当时情形就是如此。” 接下来是一片安静。 安静了许久,赵和才听到那声音又响起:“听闻你是最后一个和罗运相谈甚欢的人,将你们谈了些什么也说一说吧。” 赵和便将罗运如何到驿亭,如何与自己探讨各种文章,又做了哪些评论一一说过一遍。那声音中间偶尔会插上一句“他确实会如此说”、“他一向便是这样想的”、“他看的书还是那么多”,显然,对方对罗运极为熟悉。 在赵和又一次说完后,那声音再次陷入深默一段时间,然后再问道:“说一说你初见罗运时,他是什么模样……他这些年过得好不好?” 赵和知道,后一个问并不是问自己,因此回答道:“初见罗先生时,他虽然显得瘦削,却丰神俊逸,是我见过第一等的人物,哦,他还说他已三年未曾食荦,一直吃素。” 这话出来,对面呼吸忽然又急促起来,紧接着带着哭腔的声音响起:“他一直吃素……是为了我啊!” 清河县主小声在安慰,但接下来的对话声赵和又听得很模糊,一点都不真切了。他的手并未被绑住,但他很老实,并没有偷偷掀开眼罩去看。 又过了会儿,那声音恢复平静:“这么说来,你倒是罗运最后的小知己,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活命。”赵和说道。 对方愕然。 好一会儿之后,对方缓缓道:“想要活命,为何这般说?” “我应该是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东西,故此有人告诉我,刺奸司司直温舒正在四处搜捕我,方才我们来的时候,便有虎贲军在陈殇家外追我们。” 赵和说这话时不动声色,但对面的人绝不傻,对方停顿了一下,慢慢说道:“你的意思是,有人告诉你温舒在抓你,你把罗运的事情告诉了这个人,然后这个人再指点你来寻清河?” “他只是指点我去找陈殇。” 对方再度陷入沉默。 赵和不会将自己的安危寄托在别人身上,哪怕是王夫子,哪怕是现在已经表明身份与他为师兄弟关系的萧由,赵和都不是绝对信任,更何况是通过陈殇辗转结交的清河县主,还有清河县主身后的这位大人物? 他可以断定,假如他上门来说自己知道罗运的事情,在说完之后,等待他的,唯有灭口。 在这件事情上,对方绝对不会心慈手软。 但他的暗示对方能听懂,即便对方杀了他,灭口的目的仍然达不到,因为外边还有一个人知道此事。 而这个人,赵和绝对不会透露出去。 “你想要怎么样活命?”对方问道。 “让温舒不要再找我,若是可能,让温舒永远不能找任何人。”赵和回忆起铜宫中的生涯,缓缓说道。 “哈,温舒如今是刺奸司司直,官虽不大,爵虽不高,却可以上达天听,想要让永远不能找任何人,却不容易。” 赵和没有说话。 良久良久,对方才道:“你去找陈殇,清河,你去交待一声,让那边给陈殇方便。” ——————————————————————分割线————————————- 《旧京闻见录》:昔时旧京之中,豪门深宅之内,颇多怨妇。闻有一少年,姿容俊逸,风度翩然,尝簪花于鬓,行于曲池坊,有车蹑其踪,于无人处挟之,巾遮其目,车载而行,不知何往。良久出车,入一豪宅,穿堂过院足有五重。去其遮巾,但见二妇人,体态妍好,丽质殊常,于是为鱼水之乐,成比翼之欢。日日笙歌,如此半旬,偶尔对镜,已形销骨枯矣。少年恐之,乃哀恳求出。二妇人皆呜咽不舍,依依惜别,又以巾遮其目,车载之出。少年昏睡,待醒之时,卧于曲池之畔,身旁二帕,一绣蝴蝶一绣鸳鸯,又有百金,置于匣中,少年由此巨富。旧京人闻之,于是少年簪花行于曲池者众矣。 三六、大恶小恶 赵和有些茫然地看着对面。 在他对面,陈殇同样有些茫然地看着他。 “也就是说,我送你一趟,结果还给自己找出了新事情,我得想法子干掉温舒?”陈殇问道。 “不是我给你找的麻烦。”赵和撇开自己。 “不是你还是谁,一个谭渊已经是那么难对付,遑论温舒?那家伙在铜宫当铜宫令,我还不须惧他,可是如今他回到了咸阳,谁知道这咸阳市井之中,有多少人是他在十余年前便布下的暗子,谁知道他在翻看咸阳的籍册时,能找出多少东西!”陈殇一捶案几:“就知道你小子是个大祸害,乃翁我被称为咸阳四恶,跟你比起来真是小恶遇上大恶!” 赵和呵呵干笑了两声,没再辩解。 这个时候的辩解毫无意义。 “不过若能成得此事,又可以去寻县主禀报,倒也是个好消息……你这厮着实可恶,见着县主,也不替我说句好话!” 赵和仍然是呵呵干笑。 “唔,随我来,要对付温舒,只靠着我还有你这个拖累不行,终究得用上我的兄弟。” “最近你用他们用得不少了。”赵和的话中多少有些讽刺。 “那是自然,兄弟难道不就是来用的么,走,先去寻戚虎,这厮好找些!” 戚虎确实要好找,与陈殇这家伙甚少住在军营之中不同,戚虎如果没有什么意外,都是住在军营之内,与他的部下们住在一起。 不过赵和与陈殇到的时候,看到的不是军令如山令行禁止的一幕,也不是操演训练挥汗如雨。 他们看到了一个女子,一个年轻的女子。 这年轻女子叉着腰,堵着北军军营之门,正在破口大骂。 陈殇看到他时,倒不急着去寻戚虎,只是笑吟吟地道:“没想到今日看到这一场热闹,戚虎准又是干了什么糊涂事情。” “戚虎?”赵和不解。 陈殇没有回答他,只是远远地训了一声:“弟妹,要不要我去帮你揍戚虎一顿?” 那女子侧过脸来,看到是陈殇,嘴角向下一撇:“若不是结识了你这样的狐朋狗友,戚虎怎么会如此胆大,竟然与人一起去喝花酒?陈殇,陈横之!你先过来给老娘打一顿再说!” 她说完之后,当真大步走了过来,也不知方才给她藏在哪儿,只见她手一抄,一棍捣衣棒就出现在手中,对着陈殇抡头就是一棒。 赵和在旁边看了头一缩。 陈殇飞快躲开,却是极为阴险地将赵和往这边拉来,那女子收手得快,要不然就要给赵和肩膀来上一下狠的。 “喂喂,打着我了!”赵和大叫。 那女子微露歉然之色:“抱歉,抱歉……” 不过这歉然之色旋即就变成了大怒:“不对,你这小孩儿打小不学好,就与陈殇这般人物厮混在一起,打你也是为你好!” 说完之后,那女子真的抡棒对着赵和也是一下。 不过她对赵和下手总算有分寸,打在了赵和的臀部,而不是往头上招呼。可再有分寸,打在身上终究是痛的,赵和甩开陈殇,撒腿便走,那女子在后追着连打了几下。 赵和身手可谓敏捷,三下里逃过两下,但仍然还是被打着。他恼怒地回头想要大骂,那女子柳眉立竖,这下举起捣衣棒冲着他的脑袋晃悠,而陈殇早就躲到远远的,在那哈哈大笑。 “我是无辜的,我与陈殇不是一伙的!”赵和心念一转叫道:“我只是路过,与我无关啊!” 那女子又追了他两步,这次没打着,不过赵和跑到陈殇身边,猛然将陈殇抱住:“要打打这厮,这厮才不是好人!” 那女子大喜,乘机冲过来劈头盖脸给了陈殇几下,陈殇左躲右闪,头上也挨了一下,顿时眉角破裂,鲜血淋漓。 那女子这才得意洋洋,收起捣衣棒而去,陈殇用手捂着伤口,一边呼痛一边对赵和破口大骂。 “一报还一报,公平。”赵和撇嘴道。 “该死的,她见你是小孩儿,只会打你屁股,不痛不痒,但对乃翁我却是下狠手,能一样吗,能公平吗,你这小杂碎心忒黑,妄我这么照顾你!” 这次赵和没有反嘴,只是用幽幽的目光盯着陈殇。 陈殇毫不觉得心虚,理直气壮地回瞪,嘴里还骂着。 “骂我有什么用,你有本事去打回来。”赵和道。 “怎么打回来,那小娘子是戚虎未过门的媳妇,就算不说她的家世,就是看在戚虎面上,我不也只能干受着?” 赵和早有些猜想,现在听陈殇证实,依然觉得不可思议:戚虎竟然有这样一位媳妇! “她脾气可不太好……”赵和道。 “这不废话,若是脾气好,怎么会这样?再加上戚虎这个怕媳妇的……咦,你可总算出来了!” 陈殇后边一句是向戚虎说的。 戚虎拢着袖子,看起来不象是个军人,倒象是个老农,他弯腰驼背,悠然道:“须得多谢你,若不是你们替我挨了打,她今日可以在这将我堵上一整天。” “你这没出息的家伙,以后必然夫纲不振!”陈殇松开手,发觉额头已经止血了,这才骂了戚虎一句:“明知家中悍妻,还敢带人去喝花酒,最可恶的是,竟然带的人不是我!” “呵!”戚虎干笑了一声,没有与他争辩,而是歪头看了一眼赵和:“你这小子从哪个耗子洞里钻出来,总算给这厮抓到了?” 赵和撇了撇嘴。 “唉呀,忘了正事……王佐,我又有事情要你们相助!” “那是自然,你来找我,若不是来讨酒喝,就是又惹了麻烦。”戚虎回了一句。 他看了看四周,招手叫来一个军卒,低声吩咐了几句,那军卒立刻小跑离开,然后戚虎才向陈殇道:“走吧,找我一个显然是不够的,这里离国子监近,去找子云兄吧。” 大秦帝国自二世圣祖皇帝起开始重视教育,在咸阳城设太学与国子监,招徕天下英才育之,以为官员之后备。这一招有效地化解了原本诸侯国士人的疑虑,也给了这些人一条出路,让他们不必一门心思想着推翻大秦重建诸侯国。自此之后,咸阳城国子监便兴盛起来,最多时有太学生三千八百余人。 到烈武帝时,咸阳城中屡屡动荡,太学生积极参与这些政务,而烈武帝举起屠刀也毫不手软,足足有近百太学博士、学生卷入各种案件而被处死,还有近千人被以各种罪名赶出咸阳,因此如今的国子监稍显冷落。 虽是如此,国子监外的礼仁坊红衣巷仍然姹紫嫣红莺声燕语,走在这巷子中,满楼红袖,脂粉飘香。 赵和有些好奇地东张西望,却被戚虎一把按住头:“别到处看,你年纪还小,看到不好的东西,不好!” “可你自己眼睛却在四处张望。”赵和幽幽地道。 “呸,我这是欣赏,你懂么,什么是欣赏?如看到名画,看到好的书法,看到上佳的武器兵刃,这都是欣赏!”戚虎瞪圆眼睛。 “此话可对贵夫人去说。”赵和道。 一提到戚虎的未过门的媳妇,他顿时紧张起来,东张西望到处看,然后垂头丧气地道:“你以为我不曾说过嘛,说过的结果……你瞧他头上!” 戚虎指着陈殇头上的那创口,悲愤地道:“他才一个,我头上有八个!” 赵和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此前与陈殇、戚虎交往得不深,总觉得这二人有些怪,现在看来,这二人其实都是相当不错的性子,至少让他觉得“有人味儿”。 他们穿过红衣巷,到巷子尽头,看到一座亭子,亭子后有围墙,但围墙上有许多痕迹,分明是常有人翻过围墙,往来于两边。 戚虎一个跨步,当先冲上了围墙。 他从上面伸出手,示意赵和拽住,赵和依言抓住他的手掌,被他发力一拉,也跳上了围墙。 紧接着陈殇爬了上来,在围墙上探头探脑。 “国子监里的风气不好,几位老学究太过刻板,就连上元节也不许他们出入,更不让我们这些人进去,说是会坏了静心,不能读书——我呸,闹中取静都不会,这些老学究们是读书读傻了的,小子,你可千万别听他们这一套!”陈殇又开始骂骂咧咧。 这家伙嘴可真贱,真不知晓,为何还能哄到咸阳城那么多好人家的闺女小媳妇儿。 赵和没有接嘴,因此戚虎已经跳了下去,紧接着陈殇也跳下去,赵和正想跳下去时,突然听到一阵轰响,紧接着周围喝声连绵,呼啦啦数十名男子冲了出来,手中各执物什,将戚虎与陈殇围了起来。 赵和于是决定先不下去,在围墙上先观望一番。 戚虎与陈殇对望了一眼,两人都干笑起来:“你们这是何意?” “这是何意?哼,就知道会有人来此,乱我等读书之心境,现在一看,果然这样!”这些男子中一个昂然而出,伸手指着戚虎与李果破口大骂:“先帝与大将军都有严令,国子监不许闲杂人等擅自出入,你们这回来了,就老老实实去仪堂,听几位老先生的告诫去吧!” 陈殇与戚虎脸色都是大变,哭丧着道:“各位各位,都是熟人,用不着这么狠吧?” 三七、身限重围 赵和此前见二人,无论是面对莽山贼还是面对虎贲军,都没有流露出畏惧之色,只有面对戚虎那位未婚妻时,他们才这般惧怕。 现在看来还要再加一个,去国子监的仪堂。 那为首的国子监太学生得意洋洋:“捉去捉去,陈横之,戚王佐,你们也别难过,教我们使这招的是你们同党!” “我们同党……俞龙?”陈殇与戚虎都瞪圆了眼睛。 “他说了,今日戚虎可能不来,但陈横之你必然会逾墙而来,行此非礼之举!所以让我们早早在这埋伏好,就等着擒住你们!哈哈,既然有你们在仪堂受训,今夜我们就可以出去观灯了,还得多谢你们二位!” “好个俞子云,竟然算计我们!”陈殇与戚虎顿时怒目圆睁。 赵和也哑然失笑,他简直有点弄不清楚俞龙、戚虎还有陈殇之间的关系了。他听铜宫里老人们说,益者三友、损者三友,这些家伙彼此之间,应当就是损友吧。 陈殇与戚虎最后是掏钱买路,他们身上里里外外搜出十两银子,答应以此请国子监诸生喝酒,诸生才放过他们,叽叽喳喳商议起该如何去捉下一个倒楣鬼。从他们的话里,赵和听出他们的用意,原来国子监仪堂的几位老学究们最喜教训人,他们若是上元节溜出去玩耍,少不得被这些老学究们教训,但是若有人今夜提前缠住老学究们,老学究们精力不济,就不会去管其余之人。 赵和会心一笑:贪玩乃是人之天性,而这些年轻的太学诸生身上,还没有那么多的陈腐气息,也未曾被帝国呆板的制度同化,所以他们身上,有一种年轻人特有的蓬勃活力。 摆脱这些家伙,他们终于见到了俞龙,这人正在一座亭子中读书,看到他们齐来,目光在赵和脸上稍停,然后徐徐说道:“你们又有什么麻烦了?” “是有麻烦了,再去把陈硕夫找到,咱们要做一件大事!”陈殇道。 俞龙抿了一下嘴,目光又停在了赵和身上:“这麻烦不小,这个小子惹来的吧,他扛不住,故此找到你,其实是祸水东引,其心可诛!” 被俞龙用严厉的目光盯着,赵和心不由自主跳得快了起来。而俞龙这话也让他愣了愣,然后突然间意识到,自己找陈殇,确实是有将祸水往这边引的意思。 虽然是萧由为他出的主意,可在赵和心底深处,同样也觉得应该如此选择。 甚至这样做还让他觉得有些快意。也并没有将陈殇当作朋友或者什么亲近的人,反而对这厮有些隐约的敌意,能给这家伙添些麻烦,他非常乐意。 想明白这一点,赵和心里有些不自在。 他没有为自己辩护,只是看着陈殇。 陈殇此时也反应过来,他瞪了赵和一眼,然后略一犹豫:“虽然他有算计之心,但究其事实,也是我自找的,你们是我好友,我既自讨苦吃,又怎么能不分点给你们?” 俞龙哑然一笑,缓缓放下书,提起腰间的佩剑。 “既然你想得清楚,那么我们去做就是。”他简单地道:“接下来,我们去寻李果!” 李果之府邸在敬安坊,这里也是权贵富豪之家云集的所在,但到了李果府前时,赵和发现,他的宅邸相当破旧,明显有较长时间未曾整修了。 别家府邸前总有五六个豪奴守门,这些豪奴也衣锦着绣,看上去趾高气昂,而李果府前则只有一个老仆带着一个小僮,看到众人上门,他第一件事情便是令小僮速速将门闭紧。 “各位来此做甚,今日上元节,我家家主不见外客!”他拒人于千里之外,根本不许众人进府。 “劳烦先老禀报一声,我们有要事,直正的大事。”陈殇严肃地道:“关系到李果能否重振家名、再获侯爵之位的大事!” 那原本一脸嫌弃的老人听到这话,精神一振:“果真?” “自然是真的,你看我是说谎的人么?”陈殇道。 老人喃喃了好几句,终于还是选择相信自己主人朋友一回,令小僮进去通禀,片刻之后,李果穿着便服,快步出来。 “正在练箭,快快说来。”他简短地说了八个字。 “找个地方说话。”让赵和奇怪的是,陈殇等人没有说要进李果府邸,李果也没有邀请众人入内,这可不是好友之间相待之道。 不过想到陈殇、俞龙、戚虎各自身上不同的事情,赵和隐约猜测,李果身上同样有些麻烦。或许正是这些麻烦,才让他们相互结交,成为挚友。 在离李果家不远处,众人寻了一家茶楼,待茶博士上了茶退下之后,陈殇开始说起赵和的事情。 “被刺奸司温舍盯上?” 听到这个消息,俞龙皱着眉,有些不解:“刺奸司的这位司直温舒,我隐约记得他的名字……莫非就是当初烈武帝所任用的那个温舒,曾任过咸阳尉者?” “就是他!”陈殇嘿嘿笑了起来。 俞龙吸了口中冷气,戚虎却茫然问:“很有名么,为何我不曾听说过?” “你应当听说过,当初烈武帝所任用酷吏,号称咸阳三兽中的赤炼蛇。”李果目光凝聚,难得多说了句话。 “还是没有印象。”戚虎撇了撇嘴。 “总之是个非常厉害的人物,与他相比,谭渊就象个不通世事的孩子一般,他若要寻人……糟糕!” 俞龙说到这,猛然一拍桌子。 陈殇霍然惊觉,挺身而起。 戚虎与李果同样做出反应,但他们有些不解,而赵和更是莫名其妙。 “中计了,这厮一直在盯着我!”陈殇咬牙切齿。 他这此刻想明白过来,自己带着赵和行动得太过顺利,除了途中被虎贲军士卒追过一回之外,竟然没有受到任何打扰。 不,也有些打扰,只不过都无足轻重。以温舒的名气与能力,怎么会如此轻易被他摆脱? 温舒没准早就掌握了他的行踪,现在他们几人聚于一处密议,正是抓捕的大好时机! 不等他解释,外头就传来喝斥之声,陈殇将身体往门旁一贴,而俞龙则快步来到窗外,向着窗下望去。 两人脸色都变得非常难看。 “来了!”陈殇道。 “楼下都是虎贲军与咸阳令署衙役。”俞龙同样道。 赵和也在窗子那向下望了一眼,原本人来人往的街道上,不知何时已经被清空,虎贲军与咸阳令署的衙役们将这座茶楼团团围住,不知多少弓弩被举了起来,正对着茶楼之上的他们。 赵和还在人群中看到了温舒。 与在铜宫时阴气沉沉的温舒相比,此时的温舒,身着官袍,手握印绶,捋须昂首,显得得意洋洋。 仿佛感应到赵和的注视,他抬起头,看了赵和一眼,微微一笑,捋须的手举起,向他勾了一勾。 赵和缩回头,心怦怦直跳。 他终究只是一个少年,在铜宫时,他就最畏惧温舒,如今又被对方盯上,如何能够不心中惶恐。 “怎么办?”李果问。 陈殇骂骂咧咧了几句,眼睛四处乱转,想要找到脱身的办法。 戚虎瞪着眼睛,将腰中剑拔出,猛地拍了一下阑杆:“只有拼了。” “行。”李果毫不犹豫。 俞龙也微微一叹,然后拔出了剑。 陈殇脸露苦涩之色,挚友们为了他不要前途与性命,他想要相劝,却知道自己越是劝,这些人就越不会放弃。 “不可。”赵和却开口了。 “什么意思?”众人都看向他。 “你能扛得住严刑拷掠么?”赵和看向陈殇。 陈殇毫不犹豫地点头:“自然能……呃,好吧,应该能撑一段时间,但能撑多久,我也不知道。” “我能扛住,我们让温舒抓住。”赵和道。 众人都是讶然,落入温舒手中,就算他们能够忍,又能扛住多久?自古以来,就是慷慨赴义易,从容就死难,温舒这位烈武帝时期就闻名天下的酷吏,有的是办法让他们开口。 “一天一夜,我们想办法拖住,你们去求救,向任何可以救我们的人求救。”赵和抿着嘴:“大将军,清河县主,或者别的什么人都行……” “太冒险,温舒绝对不会给你们这么长的时间。”俞龙摇头。 赵和当然也知道,但这是唯一有可能的办法。 他又向外看了看,温舒正在指挥众人,似乎马上就要进攻这座茶楼了。 赵和目光在人群中扫过,突然看到了萧由。 萧由身为咸阳令下属吏,安安静静地站在衙役当中,眯着眼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赵和心中突然生出一个想法:若是萧由在此,他肯定会有计策。 然后他想到萧由当初将“用斧伤人”改成“甩斧伤人”之计,心中突的一跳,隐约想到了一个办法。 “没有别的主意了?”陈殇带着希望,看着俞龙与戚虎,这二人才是他们咸阳四恶中智计最为出众者。 俞龙与戚虎都是皱着眉,一筹莫展,他们自己想要脱身容易,可是想要救下陈殇与赵和,难度实在太大。 “拼。”李果仍然是那一句话。 “等一下,有办法了,我们放火,然后你们抓住我们!”赵和猛然叫道。 “什么意思?”众皆茫然。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旧京闻见录》:旧京国子监近礼仁坊,坊中多妓家,诸生颇有倚红偎翠,流连花丛以至耽搁学业者。监中诸教谕乃于仪堂以诗书诲之,通宵达旦,诸生皆苦之。欲驱妓家以绝其惑,事未成,或曰,乃监中诸教谕不许也。 三八、知法玩法 温舒在茶楼底下,看着虎贲军的人将茶楼团团围住,他又侧过脸去,看着与自己同时而来的咸阳令。 温舒心中有种快意。 他也担任过咸阳令一职,那还是烈武帝在世重用酷吏时的事情,因此,他看到眼前这位咸阳令王鉴,心中颇为不屑。 这不过是尸位素餐之辈,所以咸阳城才变得这么混乱,陈殇这样的所谓咸阳四恶,堂堂咸阳令竟然拿他没有办法。 今日就让他这位前任,来教教后任该怎么做事。 “尊令觉得时机是否到了?”他捋须向王鉴问道。 “我只是奉命辅助刺奸司行事,非我主职之事,我不会插手。”王鉴断然道。 他还不知道被围在茶楼中的人身份,温舒保密做得非常好,但是咸阳城中权贵云集,随意一个士人背后都有可能牵连出他得罪不起的大人物,所以他也只会做好自己的辅助工作,绝对不会为了出风头而去替温舒做什么决定。 温舒噗的一笑,笑声很轻蔑:“尊令这般推诿事责,难怪可以在咸阳令这位置上安稳坐着,或许任满之后还可以升一升,成为九卿之一呢。” 他讥嘲之意几乎是不加掩饰,王鉴却泰然自若,倒是王鉴身边的属下,颇有面露不快者。 “准备——”温舒不再理睬他,举起一只手,准备令虎贲军强攻。 可就在这时,王鉴身后不远处的萧由眼睛一眯:“且稍等!” 温舒不满地扫了他一眼,正要训斥之时,萧由不慌不忙将手一指:“看,有异变!” 温舒向茶楼望去,只见茶楼之上,方才赵和露出头的窗子处,突然又伸出两个头来。 是赵和与陈殇。 俩人不但伸出了头,而且每个人手上还拿着一样东西。 火把。 点燃了的火把上,火焰在跳跃,赵和与陈殇熏熏然,仿佛喝多了酒。赵和伸长手,将面前悬起的灯笼点燃,陈殇也做了和他一般的事情。 “这厮想要**,给我攻——呃,嗯?”温舒下令的话又被堵了回去。 因为在陈殇与赵和身后,俞龙、戚虎还有李果出现,他们一把冲上来,将陈殇与赵和抓住。 “什么意思,内讧?”温舒心念一转。 但见戚虎伸出头,向下边笑道:“上元节时,竟然有人在咸阳纵火,被我当场擒下,我乃北军中郎将杨禹下属校尉戚虎,咸阳令署可有人在?” 正在看热闹的王鉴眨巴着眼睛,不知道为何自己的衙门被点了名。 不过戚虎的名字他还是知道的,在咸阳为令,能象他一样做到第三年,早就有自己的一份护官符。他知道戚虎是一位北军中下级军官,更知道戚虎的背后是谁。 朝中某位九卿级别的大员,兵家传人,戚虎与其女订亲。 紧接着俞龙也报了自己名:“国子监太学生俞龙在此,与戚校尉一同擒住醉酒纵火之人。” “李果,故右将军彻侯李扬之孙。”李果也报出自己的身份。 虽然俞龙与李果的直接身份算不得什么,但背后牵连的势力也让人头疼。国子监不必说了,天下官员,一半出自其中,虽然派系林立,但也意味着每个人可能都有千丝万缕的关系网。李果的祖父李杨曾是彻侯,后因罪失侯,自刎而死,但李家在军中的势力盘根错节,就是温舒带来的虎贲军中,颇有几位将校听到他的名字时面露异样之色。 温舒皱着眉,这三人与案件并无直接关系,而且既然有名有姓,就可以随时去抓捕,暂时放过他们倒也无妨。 但他心中隐约觉得,对方玩出这一手,恐怕并不是为这三人脱身而用。 “你们能捉捕纵火之犯,自是忠心为国,我会为你们记功。”为防夜长梦多,他扬声道。 “人会交出来,但依照大秦律,于都城纵火者,当由咸阳令并尉会审,所以请咸阳令的衙役们上前来接人吧。”俞龙在上道。 温舒顿时寒毛一竖。 他熟悉律令,以玩弄律法自傲,怎么会不知道这个?咸阳乃天下之都,大秦对其安危极度重视,故此凡有在咸阳纵火者,无论火势是大是小,都被视为重罪,由咸阳令署的令与尉共同审理,若有必须,朝堂上还会派遣九卿中的一位参与审理——可是无论怎么审,都与他刺奸司没有任何关系! 刺奸司只是临时设立的机构,其职责所在,也就是搜检可能与贼人勾结的奸细,其中并没有管理咸阳纵火案件之权限! 他怒目而视,转身盯着咸阳令王鉴,同时心中惊疑不定,能在这么短时间内想出这样方法的,唯有最为精通大秦律的人,这种人所属学派,要么是法家要么是名家。难道这个俞龙,除了国子监的太学生身份,还是法家或者名家的传人? “呃……温司直瞪着我做什么?”王鉴被他瞪得极不自在,莫名其妙地问道。 “将人交与我!”温舒沉声道。 王鉴自然不会反对,可他正待答应,那楼上俞龙又说道:“依大秦律,于咸阳纵法,为第二等罪案,次于谋逆、大不敬等,咸阳令署在擒获人犯之后,结案之前,不得将人犯交与任何人,以免有人私下勾通说情。咸阳令署可有人在,还不来接走人犯,莫非是想违背大秦律么?” 这话再一出,王鉴抹了抹额头的汗水,很是无辜地向温舒摊了摊手:“温司直,你看……” “把人交给我,这是关系到与莽山贼勾结的大案,就是谋逆,是大不敬,是要抄家灭族!”温舒厉声喝斥。 王鉴心里极是不快。 自从两人在一起开始,温舒对他就极不客气,全然不顾论品秩官职,咸阳令要远大于一个临时设立的刺奸司司直,对他冷嘲热讽呼来喝去。若不是看在他背后的天子亲信份上,王鉴早就一拍两散懒得理他了。 此时对方又连续喝斥,这让王鉴心中的不快到了极限。 他向温舒伸出一只手。 “何意?” “你说这是谋逆大不敬抄家灭族的大案,总得给我证据吧,不给我证据,不给我公文,我就将人犯交给你,你觉得大将军、丞相还有御史和太尉那边,谁会放过我?”王鉴仍然一脸无辜的模样:“证据给我,我立刻把人交给你!” 温舒手中能有什么证据,他抓人的目的,正是为了证据,而且是与莽山贼无关的证据。 他盯着王鉴:“尊令就是这样对待皇命?” “皇命?行,你拿天子手诏来,我连正式的经过外朝用印的圣旨都不要,只要你拿来天子手诏,我就冒着风险将人交给你!”王鉴也是积年官员,推诿的技术熟练无比,又向温舒伸出手来。 温舒当然也拿不出手诏,他实际上奉公孙凉之命行事,哪里能拿到天子的手诏? 他召来咸阳令署之人,原本想要借力,防止陈殇等人逃脱,却忘了这个时候,已经不再是烈武皇帝之时。那个时候他们这些酷吏只要一句“皇命”,就可以把人驱使得鸡飞狗跳,可如今,却已经没有了那位一言九鼎的强势皇帝,而只有一位受到五位顾命大臣牵制的小天子。 “人,你真的不交?”他咬牙切齿。 王鉴懒得与他再说什么,他招了招手,把萧由从人群中叫了过来:“萧吏掾,将相关的大秦律背给他听。” 萧由面无表情地站到了温舒面前,两人目光对在了一起。 “大秦律第五卷第十七章京城篇……”萧由开始背诵大秦律,只背了两句,便被温舒喝止。 “够了,我不向你要人,但借你咸阳令衙署一用,审问这二人总该可以吧?”他向王鉴拱了拱手,第一次用上了商量的口吻:“王公,这毕竟是天子之意,你可要想得长远一些。” 王鉴心中极是快意。 这家伙终于向自己低头,大名鼎鼎的赤炼温舒也有这样的时候! 而且温舒的话也有道理,如今五辅确实能够牵制天子,但等到天子二十岁亲政之时,记恨起此事来,他王鉴绝对没有好果子吃。 略一犹豫,王鉴点了点头:“既是如此,这点面子我总得给温司直的,毕竟温司直可是我咸阳令署的前辈,温司直任咸阳令时,我还在外郡当个县令呢。” 温舒稍稍松了口气。 他抬起头,望了茶楼之上的众人一眼,目光阴冷。 不在刺奸司,他有些手段不好用上,但在咸阳令署也行,毕竟那里也有不少刑具,已经足够给他施展了。 “还请王公派人去将人犯带下来。”温舒又向王鉴拱手。 “唔,你们都听到温司直的命令么,快去把人带来,休要走脱了人犯。那几位擒获人犯者,你们要客气些,对了,这两位人犯非同小可,你们也都给我将眼睛睁大些!”王鉴向差役们下令。 那些差役原本是在虎贲军后看热闹的,此时自己变成了主角,一个个兴奋排开虎贲军,三步两步上了茶楼。 片刻之后,他们将陈殇与赵和绑下了楼,当陈殇与赵和经过温舒时,两人都向他笑了一下。 温舒依旧面无表情,只是目光更为阴沉了。 三九、如何自救 咸阳令署。 今日的令署显得分外拥挤混乱,到处都是乱糟糟的虎贲军,这让萧由非常不高兴。 他一点都不喜欢这些军人,虽然军队应当是最讲纪律的地方,但这些军人只要介入地方事务,必然会将地方事务弄得一团糟,完全失去秩序。 而萧由最携崇的就是秩序。 唯有规则完整、秩序分明,他才能借助规则与秩序的漏洞掌控一切。至于混乱状态,意外太多,再好的计算,也比不得从天而降的一块板砖。 迈着快步,他来到了衙门正堂。 咸阳令王鉴正坐在这,双眼无光,似乎在神游物外。 见他来了,王鉴咳了一声,微微坐正:“萧掾史,你可来了!” “明公请吩咐。”萧由拱手行礼。 “我自幼入学,师从于道家无为派,最讲究的就是清净无为,以无为而无不为。”王鉴随口说了一句,似乎是在为自己上任以来无所作为进行辩护,然后抱怨道:“可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谁晓得刺奸司的那个温舒脑子里发什么昏,非要将我扯进这件案子中,本来他做他的我做我的,互不相干,那该多好……” 听他絮絮叨叨抱怨,萧由轻轻咳了一声,王鉴这才惊觉过来,回到正事上:“萧掾史啊,你足智多谋,几任咸阳令都极为倚仗你,到了我,简直将你当成左膀右臂,若不是你不愿升迁,我早就上表朝廷,将你由吏转官了,不是我说你……” 萧由又咳了一声,于是王鉴再度转移话题:“好吧好吧,不说别的事情,时至今日,我当如何去做?” 萧由看了王鉴一眼:“明公何出此问?” “就是温舒那贼子,他跟着我来了衙署,如今正在那边等着审案,我该如何处置,是不是把人交给他?” “交是不能交的,明公,今天是大庭广众之下,那位国子监的俞龙可是搬出了大秦律,你前边交出人,后边就会有人去大将军与丞相那边告你。”萧由道。 “可不交的话,那家伙已经派人去请天子诏令了!” “那也要等天子诏令到了再说,而且,我以为,他拿不到天子诏令。”萧由道。 王鉴看了他一眼,目光里有些不相信。 “天子诏令如果有用,前番几次赏赐咸阳百姓的事情就不会被搁置。”萧由虽然没有明说,但意思已经表露无疑,至少到现在为止,皇帝还只是傀儡,大臣们有的是办法让他的诏令发不出来。 王鉴点了点头。 “温舒如此大张旗鼓,所图甚大,但是他忘记了,当今天子可不是烈武皇帝,五辅也不是当初那些被烈武皇帝抄家灭族的大臣,所以对这事情,明公最好的选择,依旧是回到道家的那四字上。” “哦?” “清静无为。不做便不会有错,若是做了,无论是为哪一方做,都会换来另一方的敌视。” “具体给我说说,怎么个清静无为法?” “咸阳十五万户、数十万口,明公每日要管的事情如此之多,有些事情,就只能暂时拖后,有些并非急务,明公可以暂时放放——我听闻前些日子雪灾,城中不少人房屋倒塌,今日上元,明公去慰问他们才是最紧要的事情。” 王鉴摸着脑袋想了一会儿,猛然站起,义正辞严:“百姓安危,实是关系到国家之根本,看顾他们,让他们也能有一个祥和欢乐的上元节,是我之本份,我现在就去!” 他说完之后正了正帽子撒腿就走,走到大堂门前时回头嘿然一笑:“对了,与刺奸司配合之事,就交与萧掾史了。” 换了个人只怕要在心中骂娘,萧由却依旧不动声色,在王鉴身后拱手施礼:“喏。” 几乎就在王鉴离开咸阳令署的同时,正堂前的差役们被人推开,虎贲军簇拥着温舒涌了进来,反客为主,将咸阳令署正堂占住。 “王鉴人呢,为何迟迟不见我?”温舒一脸恼怒。 他已经尽可能退让了,却没有想到,随王鉴来到咸阳令署之后,王鉴将他晾在一边,许久都没有见他,更谈不上配合他审案了。 他心中明白,如今时间极为富贵,他只能在各方都没有反应过来之前,打开陈殇与赵和的嘴,将他想要的东西刨出来,才能获得这场胜利。 他心里还有些不安。 这次猝然发动,在某种程度上是违背了公孙凉的命令,公孙凉只让他抓赵和,可没有让他把陈殇也卷进来,明显是对陈殇身后某人有所顾忌。 只是这个机会实在太难得,当初在烈武皇帝手下恣意行事养成的习惯,贬居铜宫十余年积累的憋屈,让他忍不住了,他不能放弃这个机会,而是要紧紧抓住,并且利用这个机会,达到自己的目的。 “王公另有紧急公务先出去了。”萧由不紧不慢地回答。 温舒闻得此言,先是一愣,然后暴怒。 “他怎么敢,他怎么敢……他还有什么紧急要务,能紧急过天子的事情?” 萧由又不紧不慢地道:“王公走时有交待,刺奸司若是有什么事情,可告知下吏,由下吏进行协调。” 温舒满嘴咒骂顿时堵了回去,他上下打量了萧由几眼,嘴角向下一弯,露出极深的法令纹。 “有人协调就好,我现在就要提审人犯!” 萧由点了点头:“可。” “来人,给我备下刑具!”温舒见他没有明显的抗拒之意,心中又欢喜起来。 看来那个王鉴虽是胆小怕事跑了,但还是对这个小吏有所吩咐,这小吏熟悉大秦律,能够背诵如流,倒是个人才,若是自己恢复实权,可以想法子将这小吏调到自己手下,委以重任。 “且慢。” 温舒正想着的时候,萧由却又是出声了。那些去准备刑具的虎贲军立刻被咸阳令署的衙役们挡住,双方推推搡搡起来。 “何意?”温舒侧过脸斜视萧由。 “依大秦律,唯有咸阳令或尉之令,才可在衙署中用刑,其余刑罚,一律属于恶刑,所得口供,乃逼讯而致,不可采纳为证据。”萧由一板一眼地说道。 温舒顿时改变了要提拔重用萧由的想法。 他杀气腾腾看着萧由:“王鉴自己躲到一边,却让你来为难我,对不对?” 这一次萧由没有否认。 “好个王鉴,好一个咸阳令!”温舒气极。 他一身本领,一半在查线索上,另一半在审口供上,而不经刑讯,怎么能从人犯口里得到口供?至于大秦律里有关刑讯的约定,天下官员谁会将这个当回事? 任他破口大骂王鉴,萧由都没有反应,只是呆板地站在那里,双手拢在袖中,仿佛是在等待他的吩咐。 骂了好一会儿,温舒明白,自己暂时是无法逼供了。 他心念电转,当机立断:“将咸阳令衙署还有监牢都给我围起来,不许任何人进出,待我回来!” 事情做到这一步,他只能亲自去找公孙凉。 公孙凉应该有办法逼迫咸阳令将陈殇与赵和交给他。 “请。”萧由依旧面无表情。 不过等怒气冲冲的温舒离开之后,萧由转身走向衙后,有虎贲军士卒上前阻拦,萧由冷冷看了对方一眼:“我是衙中掾史,你确定要拦我,要不要我背大秦律给你听?” 那几个虎贲军士面面相觑,想到这家伙背大秦律背得连温舒都无可奈何,便又退开。 萧由到了咸阳令署后院,进了一座侧屋,然后迈入向下的台阶,片刻之后,便出现在令署监牢之中。 陈殇与赵和被关在这里。 有几个狱卒看着二人,不过看到萧由来了,这几个狱卒立刻出去,只留下萧由。 “萧大夫。”被萧由盯着,赵和多少有些不自在。 他在茶楼上发现萧由之后,灵机一动,便想起大秦律,借大秦律中的规定,将咸阳令署卷入此事。他的根本目的,还是想将萧由也卷进来。 这有点对不起此前给过他几次帮助的萧由。 萧由盯着他,好一会儿露出一丝笑:“你不必自责,做得不错。” 赵和愕然。 “第一你的大秦律不但背熟了,而且还能活用,这一点我甚是欣慰,证明老师他又教出了一个好学生;第二你知道将我卷入此事,但又让我掌握着主动权,证明你会随机权变,不是那种拘泥不化之人;第三你被温舒围住,并非你不够警觉,而是身边同伴实在愚蠢,我要你去找如此愚蠢的同伴,我多少也有些责任。” 陈殇本来是眯着眼睛不停地打量着二人,但听到萧由说“愚蠢”时就瞪圆了眼睛,再到后面干脆跳了起来:“喂喂,你说清楚,你说的愚蠢同伴是谁?” 萧由扫了他一眼,没有说话,但那个眼神分明就是在说“还会有谁当然是你”。 陈殇恼怒地挥着胳膊,不过手举起来后又拍在了自己的脑门之上,有些颓然地道:“你说的不错,我确实有些蠢了,那个温舒……当年声名赫赫,怎么会那么容易对付,我大意了,我大意了……” 他的自怨自艾,赵和没有放在心上。 赵和恭敬地向萧由行礼:“萧大夫,现在我当如何自救?” 四十、观使袁逸 萧由听他说“自救”,又是微微一笑。 “不错,你是说‘自救’而不是说要我救你,这一点我更是满意。”萧由说道:“现在温舒给我气走,不过他在半途中必然会幡然醒悟,因此时间不多,如何自救,看你自己,我只能替你传递消息。” 陈殇急了,把赵和往边上一拉:“简单,你让人打开我们的枷锁,再给我一枝剑,我杀出去不就得了?” 这么蠢的话,萧由看都不看他。 赵和则向后退了两步,坐下来冥思苦想。 在铜宫之中,他的老师并不只那位邓谷一人,好几位老者都是他的老师,跟着这些饱学多才同时又精通世务的老人,赵和学了许多东西。 只不过此前他一直没有实践的机会,没有办法把自己所学的东西变成自己的能力罢了。 但面对温舒的步步紧逼,面对自己越发困难的处境,压力之下的赵和,已经渐渐将自己的积累展露出来。 “温舒……不对,我不应该只想着自己如何脱身,我应该想着如何对付温舒,不就是温舒对我步步紧逼么,让温舒自顾不暇,我就有脱身的机会!” 思忖良久,赵和仍然没有办法,但看到萧由,想到他刚才说温舒被他气走,赵和猛然有了个主意。 他转脸看向陈殇:“你对温舒熟悉么?” “以前就听说过这伙家的事迹,烈武皇帝时,他是所谓三毒,赤炼温舒,天下三大酷吏之一。” “那就成了,温舒既是酷吏,想来当初没有少草菅人命,仇敌不会少。”赵和说道:“只要找人去说动他的仇敌,再在咸阳城中造起风议,大将军他们就能顺水推舟,将温舒收拾掉了!” 大将军直接出面收拾温舒是不现实的事情,因为那意味着与天子彻底翻脸,但是,若是群情汹汹,咸阳城中的百姓都要温舒滚蛋,便是天子都没法说什么。 正如此前公孙凉迫于压力,不得不交出谭渊顶罪一样。 “只是到哪去找温舒仇敌……萧大夫?”赵和心念又是一转,然后看向萧由。 “唔……”萧由闭着眼睛,手拢在袖中,过了片刻又睁开眼:“暂时我只能找到三十一名和温舒有关的人,其中有八人与温舒之仇,可谓不共戴天。” “陈殇,你立刻写一封信,让萧大夫带出去,带给俞龙戚虎和陈果,特别是俞龙,他是国子监的太学生,他能够找到足够多的既有精力又不缺血气的人!”赵和想到了国子监中那些太学生,眼中顿时发亮。 这些太学生精力旺盛,又自以为身肩重担,正无所事事,只要给他们一个借口,带有一个带头之人,他们必然会在咸阳城中掀起一场风浪,给这个上元节平添无数热闹! 几人议定,都是果直的性了,没有再拖泥带水,萧由便当先离开,待他走了之后,陈殇笑嘻嘻地对赵和道:“萧大夫可是咸阳城中的名人,没有想到他竟然会帮你,你可知市井中如何说萧大夫么?” 赵和没有理睬陈殇的试探。 萧由离开监牢回到了堂前,才从后门进来,迎头便是一声喝道:“你去哪了!” 正是温舒。 一脸铁青的温舒,目光阴冷,死死盯在萧由身上。 萧由拱手行礼,脸上仍然毫无表情。 两人目光相对,温舒慢慢开口:“萧由,字顺之……你是名家合同异派弟子?” 萧由再度拱手,淡漠地道:“在下不是名家合同异派弟子,倒是温司直,在下曾听说你是名家离坚白派的前辈。” 温舒眉头一拧,心头突的跳了下。 他一向以法家自称,实际上暗属于名家离坚白派,他可以肯定知道此事的人不多,但这咸阳令署中的一位小吏,竟然对此了若指掌! 无怪乎他在这小吏面前,总觉得束手束脚。 “你还说不是合同异派之人?”温舒喝斥:“你若不是合同异派之人,为何会知道这么多琐事?” “百家争鸣,祸乱天下,这事情许多人都知道,并非只有我萧某知晓,而且我虽非名家合同异派,却也有学派渊源。” “哦,那你是哪一派的?” “道家。”萧由说道。 温舒愕然,好一会儿才冷笑:“道家?道家怎么会出现你这个怪物,就在刚才,我已经遣人调来你的档籍,你这十年来在咸阳令署任小吏,做事表面上兢兢业业,实际上却干一些包揽讼词的勾当,致不少不法份子脱罪,你怎么可能是道家之人?道家怎么会有你这样精通大秦律令、玩弄法律之辈?” “温司直在档籍中难道没有看到我的籍贯么,我的籍贯是武安人。” “武安,那又如何?” “家师苏飞,武安苏飞。” 萧由提到这个名字,温舒顿时恍然:“前太医令苏飞,难怪你说自己是道家,外道而内法的苏飞……” “就与温司直外法而内名一样。” 两人针锋相对,虽然表面上萧由还保持着对温舒的敬意,但实际上,却已将自己为何不会配合温舒的理由拿了出来。双方所属学派不同,而且一向相互抵毁,莫说配合,就算不拖后腿也不可能。 “学派之争,终究是私事,你还没有回答我,你方才去哪儿了!”温舒又道。 “我为咸阳令掾史,不是刺奸司掾史,不必回答温司直的问题。况且,温司直自己方才又去了哪呢?” 温舒眯眼看着萧由,萧由依然是面不改色,好一会儿之后,温舒脸上的法令纹渐淡去,然后笑了起来。 “可惜,我为咸阳令时,手下没有你这样的人物,王鉴妇人阿婆一般的东西,怎么好运气,手中竟然出现了一个你。” “若是温司直没有别的事情,在下就要告退了。”萧由仍然是面色淡然,说话时不文不火,宠辱不惊。 “哦?我正要审问那些人犯,你不是奉命在此协调么,怎么要离开了?” “因为方才司直不在,我自然要先去处置别的公务。” 温舒干笑了两声。 他心里却极是忧急,这家伙在拖延时间! 他究竟是在等什么人? 正在这时,封锁咸阳令署的虎贲军突然乱了一下,紧接着,一个人骑着马大摇大摆地直接进来。 他进来之后,斜眼看了萧由一下,然后又看了一眼温舒,下马拱手:“啊……啊,是温司直……” 温舒抿了一下嘴,有些无奈,也向来人拱了拱手:“袁观使,你怎么来了?” 来人正是袁逸。 “我既奉命……呃……监问莽山贼之事,听闻温司直又有所收获,如何……如何能不来看看……” 这位袁逸袁观使若是平时,当真是丰神俊逸飘然若仙,但当他喝醉了酒,那便狂态可掬,实在不是讲道理的人。 他一把扯住温舒,口中念念叨叨,然后下令带人犯开审。他奉命督办案件,偏偏公孙凉不在,因此温舒拿他没有办法。 温舒忍不住又看了萧由一眼,现在他相信萧由真是道家之人了,否则怎么搬得来这位大神。 萧由出去,过了会儿,又面无表情地回到了大堂上,而陈殇与赵和也被带来。 温舒刚要喝问,那边袁逸已经坐在了正位之上,将惊堂木一拍,口里嘟囔着:“来者……来者是谁?” 陈殇愣了一下,看看旁边面无表情的萧由,当下开口道:“羽林郎陈殇。” “丰裕坊赵和。” 袁逸听完之后大怒,将惊堂木拍得啪啪直响:“大胆,大胆,什么陈殇赵和,敢与本官在酒桌上大战三百合否?” 这一下连陈殇都不知道怎么回应了。 温舒看不过去,扯了袁逸一把:“袁观使,现在是在审案,不是在酒宴上斗酒!” “嗯?不是斗酒,那我来此做甚?”袁逸歪头看了温舒一眼。 “审案,审案……来人,给袁观使上醒酒汤!”温舒向着一个属下示意。 那属下小跑出去,一会儿后,拿来一碗不知放了什么东西的汤来。 袁逸小喝了一口,立刻卟的一下全吐出来:“呸呸呸呸,好酸,好酸,这酒喝不得了,都快放成醋了!” 温舒面无表情看着他:“本来便是醋,现在袁观使的酒醒了没有?” 袁逸又是大怒:“我没醉,谁说我醉了,是你温司直说我醉了?来来来,咱们在酒桌上大战三百合,快上酒,上酒,小二,伙计,你快给我们上酒!” 他拍桌顿足,闹得大堂上乱七八糟,虎贲军与衙役们都是捂嘴偷笑。 温舒眉头渐渐拧起。 他心中明白,这袁逸就是来捣乱的,只是不知道向来在天子与大将军间保持中立的诸位大臣,这个时候怎么露出倾向来。 难道说诸位大臣选择了大将军? 袁逸闹腾了好一会儿,当他总算不闹之后,却又趴在了桌上,开始打起了小呼噜。他睡相倒还好,没有流涎三尺,鼾声也不算响亮,只不过在咸阳令的大堂上来这样一下,终究是让人觉得荒唐。 温舒推了他几把,都没有推醒他,再想去审问陈殇与赵和,发现这两人竟然蹲在大堂上,似乎也开始休息了。 他心里渐觉不安,转首四顾,却发现大堂上少了一个人。 萧由不知何时离开了。 四一、天子玉佩 正当温舒在四处寻找萧由时,萧由已经出现在咸阳令署的侧门处。 在他面前,就是俞龙、戚虎还有陈果。 “看来你们一接到消息就来了。”萧由也有些意外,他方才派人出去寻人,没想到仅片刻功夫这三人就到了。 “我们一直就在边上。”俞龙道:“萧掾史有何见教?” “你们三位分头行事,俞龙,你回国子监,将温舒其人其事说与国子监学子听,陈果,你去大历坊,寻找一个叫方贺的人,问他要不要为父复仇,若是要的话就去国子监诉冤,戚虎,你们北军中的都尉孟射,你问问他,他母亲的仇还想不想报。” 俞龙三人都有些莫名其妙,萧由也不细说,只是赶他们去行事。三人乘马离开之后,萧由又回到了衙门之中。 一进门,就是温舒怀疑的目光。 “你又去了哪里?”温舒问道。 “如厕,温司直要不要去一下,我看一时半会这位袁公是醒不来了。”萧由应道。 温舒想到自己已经让人将咸阳令署团团围住,便没有再说什么,他哪里想到,如今的咸阳令署与当年他为令时完全不一样,就算他调几百名虎贲军士卒来,也不可能将整个衙门都完全控制住。 他只是又深深看了萧由一眼,然后坐在自己的位置上闭目养神。 不就是拖延时间么,他们拖就拖吧。 又过了片刻,咸阳令署前突然又是一乱,急促的马蹄声响起,紧接着,三骑飞奔而来。 为首者是一个背着三根长羽的传羽郎。 “温司直,你要的东西。”那人喘着粗气,快步奔了过来。 温舒脸色一喜,将那东西接过,握在手中一看,却是一块玉佩。 玉佩上有一个“祝”字。 温舒举起玉佩,厉声道:“天子玉佩在此,如天子手诏,现在我要审问人犯,还有谁敢阻拦?” 他说此话时,心中极为畅快。 此前萧由、袁逸在拖延时间,他其实也是在拖延时间。他得不到足够的权柄,总要受人掣肘,因此下定决心,派人去向公孙凉求援,为的就是能够将所有阻力都排除在外。 “天子玉佩,拿来我瞧瞧。”他话声刚落,便有人接口道。 温舒回头看去,袁逸不知何时已经坐正,再也没有醉熏熏的模样,而是眉眼深沉,手中把玩的玉如意,又是一副神仙中人模样。 温舒大步过去,将玉佩递到袁逸手中。 袁逸没有接,只是仔细看了看,确认无误,然后肃然起身,向玉佩行礼。 军士、掾史也都开始向玉佩行礼。 “袁观使不醉了?”温舒半是讥讽地问道。 “哦,承蒙温司直用老陈醋醒酒,如今已不醉了。”袁逸双眼一转,走到一旁,让出了正座:“既然温司直手握天子玉佩,那么就请温司直在此主审吧。” 温舒看了他一眼,嘴角微微往下弯,深深的法令纹再现出来。 “我既然有了天子玉佩,为何还要在这里审?来人,把人带走,我要带他们去刺奸司!”他厉声道。 虎贲军一拥而上,将原本守着陈殇与赵和的衙役赶开,把两人狠狠摁住。他们出手凶悍,不比方才衙役们装模作样,还有人偷偷下黑脚,狠狠踹了陈殇几脚。 虎贲军与羽林军原本就是冤家对头,再加上此前谭渊之事,让虎贲军背了不少责罚,他们有机会,自然要下狠手。 然后陈殇就向前一扑,口吐鲜血,整个人倒在了大堂之上。 众人看到他双足直蹬,一副就要毙命的模样,都吓了一跳。 那个在背后下黑脚的虎贲军也急了:“我没怎么用力,只是用膝盖顶了一下罢了,根本没事,他是在装!” “就算是装死,也把他给我带回去!”温舒狞笑道。 虎贲军又继续抓人,陈殇这下不装死了,趴在地上大叫:“虎贲军杀人了,虎贲军公报私仇,要将我置于死地,我陈殇不服,我羽林军不服!” “堵住他的嘴!”温舒恼怒地道。 有人拿了块布堵陈殇的嘴,陈殇嗅到一股臭味,情知不妙,忙嬉皮笑脸:“兄弟别这样,我不喊了,我不嚷嚷了还不行么?” 当然无效,那臭袜子还是塞进了他的嘴巴,恶心得他眼珠都快突出来。 赵和人小,又没怎么出声,反而没有受到这待遇。他也一副极老实的模样,任虎贲军把自己从背后索住,没有丝毫反抗。 这边绑好了人,正要带出去,一直在旁闭目养神的袁逸咳了一声:“温司直。” “袁观使还有什么吩咐?”温舒斜看着他。 “是这样啊,温司直,我若是你,就在这里审比较好。” “哦?” “从这到刺奸司,这一路上辗转,你又带了这么多人,未必能及时到刺奸司啊。”袁逸大有深意地说道。 旁边萧由看了他一眼,仍然是面无表情。 “哼!”温舒懒得理会,哪怕耽搁点时间,他也要将人带到刺奸司去,那里才是由他完全掌控的地方,不象这儿,就算唤人取件刑具,咸阳令署的差役们都能折腾好一会儿拖延个半日。 他们从咸阳令署拖出两辆囚车,将陈殇与赵和都关在囚车之中,由近两百名虎贲军士卒押着出了衙门。 只不过才出不久,温舒就觉得不对了。 人太多。 他猛然惊觉,今日正是上元节,不少人早早上街,就是为了凑夜间金吾不禁观赏花灯的热闹。 咸阳城的上元节是最热闹的夜晚,此后的端午、中秋,都无法与之相比。每年这晚,金吾不禁,上上下下都会以放花灯来庆贺。据说这一习惯,是圣祖二世皇帝时所立,当时圣祖二世皇帝鼓励与民同乐,甚至会微服亲临,观赏游玩。 哪怕此前除夕之变中咸阳城遭了灾,出来观灯的人仍然很多,熙熙攘攘的人群,各大商号、坊闾推出争奇斗妍的花车,将原本宽敞的街道堵得水泄不通。他们这行人数量多,还有囚车这样的大家伙,想要在这样的人潮中穿过,确实不是件易事。 不是说不能前进,而是前进的速度实在太慢。 原本都可以走出两里的时间,他们却只推进了半里多点。 哪怕温舒大声喝斥,也无计可施。他分明看到了拥挤来的人群当中,有好些似曾相识的面孔在钻来钻去,想言设法把原本要散开的人群又聚拢来堵住他们,但却拿这些人没办法。 这一刻,温舒心中终于后悔了。 “咦,那不是陈殇吗?” “好象真是陈殇,啊哈哈哈哈,陈横之,你怎么到囚车里去了?” 好不容易终于驱开百姓,辟出一条路,温舒刚松了口气,可是才拐过一路口,便见迎面来了好几百人。 全部穿着羽林军的服饰。 温舒顿时心中一紧,这些家伙若是念在与陈殇的袍泽情谊,要抢走陈殇,那也是一个大麻烦。 不过这些人倒没有救陈殇的意思,他们围着囚车指指点点,出言嘲笑陈殇,陈殇在囚车里反唇相讥,双方高骂起来,不象是一伙的,倒象是仇人。 只不过这些人骂陈殇的话……温舒听得心里极是不快。 “陈殇,你是不是又睡了这位官人的女儿,所以被他抓了个现行?” “呸,睡了这位官人女儿,只会捉去当女婿,哪里会关在囚车里?依我看,应当是睡了这位官人的夫人。” “胡说八道,这位官人的年纪,夫人只怕都五十了,我看是睡了他的小妾,嗯,这就合理了,以这位官人的年纪,那方面恐怕是有些不支,小妾年少思慕,陈殇这厮又是个如狼似虎的,双方王八看绿豆,对上眼了!” “不对不对,众所周知陈殇这厮胃口非凡,没准这回他就喜欢那五十岁的老妇了呢?” 这连番的话语传入温舒耳中,温舒的法令纹越发深,他额间青筋直跳,心里再度怀念起烈武皇帝之时。 烈武皇帝时,他若奉皇令行事,街上这些人胆敢堵路,他就敢直接杀过去! “滚开,让他们滚开!”他下令道。 这一下连他身边的虎贲军校官都脸色发青,凑近低声道:“司直,这命令下不得啊!” “为何下不得?” “虎贲军与羽林军向来不和,就算是没有事,见到了都会群殴,若是得了司直之令,双方打了起来,没准会斗刀剑,那时情形恐怕非我能控制,司直,大将军会直接干涉的!” 两军互殴没有什么,但互殴变成咸阳城中的大规模械斗,那死伤就不可控制,大将军就有充足的理由介入此事,就算是天子也阻拦不得了。 温舒深深吸着气,让自己能够平静下来,但羽林军中的人又开始高叫:“快去叫人,叫人来看啊,陈殇被关在囚车里,这可是大快人心的事情,都去叫人来看!” “司直,还是退回咸阳令署吧,否则羽林军人越来越多,我们就会进退不得了!”那虎贲军军校又道。 温舒咬牙切齿,然后化作一声长叹。 他想做点事情,怎么这么难! “退,退回咸阳令署!”他下令道。 四二、怒与不怒 这个命令下得容易,可真要退,却不容易。原本就拥堵的大街上,囚车想要转向,着实花了不少时间,而当他们好不容易挤回到咸阳令署,那些看热闹的羽林军一哄而散,前前后后花费了有一个半时辰的时间。 大好时间,就这样浪费了。 “咦,温司直怎么回来了?” 咸阳令署的大堂之上,袁逸正在一壶酒三碟菜小酌,萧由在旁作陪,见他回来,袁逸讶然道。 “哼,你不是早有先见之明么?”温舒顾不得面上的客气,狠狠地道。 “唉,我也劝过温司直了,可是温司直不听……比如说,我现在又要劝温司直一句了。”袁逸微笑着道。 “说。” “温司直,现在不是烈武帝时候了,也没有谁想回到烈武帝时候,一句话,时代……变了!”袁逸说完这句,又端起酒杯,浅浅地啜了一口。 温舒没有细想他这句话,他心中暗恨,对方又用这种话语来扰乱他的心神,耽搁他的时间。 他厉声喝斥,又将陈殇与赵和从囚车里拖出来,带到了大堂之上。 这一过程中,陈殇又被人踢了好几脚。 “刑具取来!”温舒盯着陈殇,冷冰冰地说道。 “敢问温司直要什么刑具?”萧由说道。 “所有,全部,只要咸阳令衙署有的,就都给我拿来!”温舒的脸上扭曲了一下,露出怪异的笑容:“我在铜宫这些年,又练出了些新本领,正好今日试试手,总得让这咸阳城上上下下都知道,我温舒虽然已经年过半百,却仍然还是当年那个温舒!” 说到这,他声音转厉,回头怒视着萧由。 萧由点了点头,向衙役们摆了摆手。 衙役们小跑着下去,只不过好一会儿人也没有来。 “嗯,萧掾史,看来如今咸阳令衙署远远比不上我当年了,一声令下,半晌没有回应,不知这是为何啊?” “温司直要的太多,所以下面人动作慢点,这也是常情。”萧由仍然是不急不徐地回应。 “好,那就让我等等看,你们要怠慢皇命到什么时候。” 温舒此时有天子玉佩在手,已经不象开始那么急了,等了好一会儿,见众衙役七手八脚,真的将一堆刑具都搬来,将大堂前堆得满当当的,他这才点头:“看来我真是错怪你们了……” 他来到一串夹棍之前,然后向虎贲军下令:“把这夹棍给他用上。” 他手一指,所指的却不是陈殇,而是赵和! 这一指不仅赵和自己意外,就是旁边小酌的袁逸也是一脸惊讶:“温司直,是不是弄错人了?” “不会弄错,就是他,我倒想要知道,这少年究竟是什么身份,有那么多的人会维护他,在铜宫之中,在咸阳城里……袁观使,此间关系重大,天子赐我玉佩,也是为此而来,我劝你不要多管闲事!” 袁逸闻得此语,又打量了一眼赵和:“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孩子,何必如此?” “呵呵,你若是知道在铜宫中,他身边绕着的都是什么人,你绝不会将他只当作十余岁的孩子……” 赵和脸色有些发白,他抿了抿嘴,没有出声。 虎贲军士卒拿着夹棍,就向他走来。 夹棍有大小两种,大的是用来夹腿,小的是用来夹手指,虎贲军士卒不知温舒要上什么刑,因此两种都拿了来。 “先给他手上上刑。”温舒道:“从指尖开始,一寸寸往指根移,这样可以用久些。” 温舒说这话时很是平静,但旁边众人却是毛骨悚然,他的意思,是要一寸寸将赵和十根手指都夹烂来! 赵和依旧是没有说话,只是握紧了拳头。 旁边陈殇看到虎贲军士卒已经将夹棍套在了赵和手上,目光转了转,突然前冲,一脚踹向温舒。 温舒的注意力都在赵和身上,加之又身处虎贲军士卒与咸阳令署衙役之中,根本没有想到,这世上还有如此胆大包天之人。 虽然陈殇被绳索绑着,动作有些不便,但温舒究竟是五十多岁的人了,反应也有些慢,旁边的衙役们纷纷惊叫前来掩护,却有意无意将虎贲军士卒都挡住。 于是陈殇这一脚就狠狠地踹在了温舒小腹上。 温舒哇的一声干呕,整个人弯下身去,捧着腹直不起腰。 那正准备对赵和动手的虎贲军士卒,此时自然也就停下手来。 “呸,温舒,你这狗贼,我早就看你不顺眼了,如今是什么时候了,你还以为是烈武帝时,让你们这些酷吏滥杀无辜么?”陈殇此时虽已被拦住,却仍然向前冲,口中咆哮道:“你这狗贼有本事冲乃翁我来啊,踢你的是乃翁我,坏你事情的是乃翁我,与你为敌的同样是乃翁我,乃翁是堂堂羽林郎,你冲乃翁来啊!” 在他咆哮中,温舒缓缓向后退了两步,抹去嘴角呕出的脏物,嘴角下弯,法令纹深得可以夹住苍蝇。 “继续施刑,让这位陈殇陈大爷看看,他能不能激怒我。”温舒说道。 陈殇愕然,然后继续破口大骂,从温舒一直骂到他祖宗十八代,但温舒依旧不以为意,只是盯着虎贲军士卒。 陈殇心念一转,又开始对着施刑的虎贲军士卒大骂起来:“你们这些泼皮狗,若是真敢动手,休怪老子不客气了,你们知道老子咸阳四恶之名,谁敢动手,老子就去睡他娘,睡他媳妇,睡他闺女!你们可以试试看,老子能不能睡着!” 那些虎贲军士卒闻言冷笑,其中一人回过头来,轻声说道:“我娘死了,还未娶媳妇,自然也没有闺女,你来睡一个试试!” 陈殇大骂:“那乃翁我就去睡你爹,你爹若死了就去睡你,乃翁还没有睡过男人,就拿你开荦了!” 他这般破口大骂,虽然于事无补,好歹却还是拖了点时间。 但也只能拖这点时间,虎贲军士卒不再理会他,而是开始给赵和施刑。 随着他们两边动手用力,夹棍开始收缩,赵和身体猛然一僵,牙齿咬得咯吱咯吱响,手指指尖的骨头同样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若是真这样搞下去,他指尖的骨头都有可能被夹碎! “说吧,说了就少受罪过。”温舒缓缓踱到他身边:“出了铜宫,你见过谁,和他们谈过什么话,都说出来。” 赵和闭上眼,额头汗水涔涔,脸都因为疼痛都扭曲了,但他仍然一言不发,甚呼痛求饶都没有。 “我说,我说!”好一会儿,终于有人说话了。 是陈殇。 他听到赵和手指上的声音,看到虎贲军仍在发力,知道再不停下,赵和的十指就要被废掉了,因此大叫起来。 可是没有用处,温舒看都不看一眼。 旁边的袁逸已经放下了酒杯,又握住了玉如意,眼睛微眯,若有所思。 而萧由则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停啊,我让你们停!”陈殇厉吼:“我是奉大将军之命行事,你们再敢上刑,大将军饶不了你们,大将军杀你们全家!” 这一嗓子喊出,终究生出了效果。 那两个上刑的虎贲军士卒不怕陈殇,可不能不怕大将军曹猛。 他们手中不由得就松了些,赵和也在这时疼得闷哼一声,双足一软,跪倒在地上。 温舒慢慢又踱到了赵和身前,他看了陈殇一眼:“大将军?大将军如果想要救你们,早就派人来了,都这么久了,他不派人来,你们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身奉天子之令,我有天子玉佩!” 温舒将手中的玉佩一举,然后向那两个军士瞪眼:“继续行刑,大将军能杀你们,莫非我温舒就杀不得你们全家?” 那两个虎贲军士卒顿时苦着脸,又给赵和套上夹棍。 不过这一次他们正准备发力时,旁边的萧由咳了一声:“且慢,我想起了一件事情。” “哦,萧掾史又想到了什么,你们继续上刑,边上刑边听萧掾史说。” “我想到这些刑具是我咸阳令署所有,而大秦律中有载,唯有令署中的刑房差役,才可对人犯施刑。”萧由平静地道:“让虎贲军用咸阳令署刑具,在咸阳令署施行,不合大秦律。” 温舒闻得此言,哈哈大笑起来。 “果然,果然,萧由,我早就察觉你在维护这些人犯,只是一直不知道你是在维护陈殇还是这个小儿,现在看来,你是在维护这个小儿?”温舒笑道:“放心,你是个人才,人才的面子我总是要给的。” 说到这,他神情突然一变,脸上法令纹再次深了起来:“继续施刑,我倒要问问这位萧掾史,大秦律中有哪一条规定,是你方才说的内容!” 萧由眼睛微微一眯。 “若是你说不出来,少不得要与这二位一起受刑了。”温舒杀气腾腾:“区区一个咸阳令署掾史,也敢干涉我办案,不虐杀你,如何能振我温舒之威?” 此语一出,原本在周围还小声议论甚至骂温舒没有人性的声音顿时全部消停,袁逸手中的玉如意也几乎脱手。 众人仿佛这时才想起,当初烈武帝用温舒时,温舒是如何杀人立威,又是如何在咸阳城中杀得人头滚滚血流成河的! 唯有被温舒盯着的萧由,此时仍然面不改色。 四三、意外援军 “大秦律中确实没有这内容,但是,大秦二世圣祖皇帝十八年时,曾经微服入咸阳令署,见有差役施刑不当,致人残疾,心中不忍,乃颁口谕,说咸阳令署之中,唯有刑房积年老吏,熟悉使力大小与施刑技艺者,方可正式行刑。依大秦律,天子口谕,亦为律法,若有前后矛盾,以后发口谕为准。直到如今,尚未有天子颁发新的口谕,推翻圣祖皇帝十八年于咸阳令署所颁发的口谕,故此,这口谕依然有效。” 萧由出言为自己辩护,温舒杀气腾腾,一步步向他逼来,但萧由虽然步步后退,可口里依旧不紧不慢,将这番话说出来时,已经被逼到了大堂一角,他却依旧看着温舒:“这是大秦律令,大秦律令不可违!” “我管你那么多,大秦律令可不可违,你说了不算!”温舒只觉得眼前这小吏绵里藏针,滑不留手,自己几番的想法都被他打断,始终不能在他身上占到便宜,顿时暴怒起来。 他终究是在铜宫令的位置上闲置久了,太过急切,想要立功,故此才会说出这样的话。 但这话一说出,外边就有人不紧不慢地讲:“咦,我倒是奇了,这世上还有不将大秦律令放在眼中的人,都让让都让让,让我来看看,究竟是谁这么厉害!” 人群顿时往两边分开,而温舒也是嘴角下弯,目光阴冷地看着发声之人。 却是一个戴着高冠的儒者。 他身后还跟着十余名儒者,同样高冠博带,走起路来一板一眼。 “你们是何人,为何来到公堂之上?”温舒看到来人身上没有官服,心里顿时微松,沉声说道。 “我们只是国子监里的一些教谕、博士,听说今日咸阳令衙署挺热闹的,故此前来看看。” 开始发声的那位老者大步走上堂来,他向袁逸拱手,然后沉声道:“袁观使,你在公堂之上饮酒,非礼也,我要向御史纠劾你!” 袁逸苦笑起身:“华祭酒,袁某认错,袁某愿缴纳罚金,你就别纠劾我了。” “礼不可废,当劾则劾。”被称为华祭酒之人又转向赵和:“你这少年,今年多大?” “十五岁。”赵和强忍着手指上的疼痛答道。 “十五岁,不过是中男,还不算是成年,怎么能受此刑罚?这不合乎仁义之道,哪怕是大秦律上有此刑罚,亦当改之。”华祭酒说道。 他又看着萧由:“萧由,你是咸阳令掾史,咸阳令不在,尉不在,各级主官都不在,你便应当在此维持好秩序,怎么这里会乱成这模样,还允许虎贲军士卒登堂入室?此非礼也,我也会去咸阳令那里纠劾你!” “由知错。”萧由也拱手道。 “既然知错,还不把这些虎贲军士卒驱出衙署,在等什么?”华祭酒又喝问道。 萧由无奈地向温舒一摊手:“温司直,还请让你的属下先出去!” “这倒是奇了,虎贲军士卒不能在这里,你们这些国子监的祭酒、教谕、博士,又为何能在此?”温舒在华祭酒等人来了这宾,心中便压着怒火,此时厉声喝道:“来人,将这些腐儒给我打出去!” “呵,丞相有令,许我等国子将诸生于咸阳令署听政,以备今后为官所需,你的意思,是丞相此令无效?”华祭酒噗的一声笑了起来。 温舒愕然。 他却不知,烈武帝任用酷吏大杀特杀,朝中大小官员几乎杀掉一半,故此到了烈武帝之后,多方出现官员空缺。丞相上官鸿为了更快培养出合格的官员,所以允许国子监诸生入咸阳城各衙署听政——也就是实习。 见温舒对此似乎毫无所知,华祭酒脸色一变,呸的一声,一口唾沫直接吐了过来:“你,我早听说过你,一介小人,在烈武帝面前摇尾乞怜,心毒手残,多方害人。如今新天子未知你之旧恶,令你得到官位,你不但不感恩以报,反而加倍行残烈之事!你这是坏天子之仁,坏朝纲之纪!” 对儒生来说,喷人是吃饭的本领,华祭酒一脸正气,口沫横飞,如连珠一般叭叭叭叭说个不停。温舒虽然是名家离坚白派的,擅长与人辩论,但是面对华祭酒,还有其身后一群帮腔的儒生,他终究是难相抗衡,被他们逼得连连后退起来。 不知不觉,他就退到了门口,然后华祭酒一拂衣袖:“这等奸邪之辈,还不快滚,以侯明君之戮,更待何时?” “还不快滚!”众儒生一齐挥袖。 这么多人同时挥起衣袖,温舒忍不住向后一退,然后被门槛绊了下,险些摔倒在地。还是门前的虎贲军士卒眼明手快,将他一把扶住,他才没有颜面扫地。 温舒哪里受过这个。 他在烈武帝时,何等的快意,不要说区区的国子监祭酒,就是三公九卿各号将军一流的文武高官,他都是呼来喝去,说打就打要杀就杀,没有谁敢吱声。 因此怒意翻滚,他再也按捺不住,伸手将扶着他的那名士卒腰刀拔出。 铮! 刀出鞘的声音,让人牙齿发酸,而明晃晃的刀光,则让人心底发寒。 但儒生们不怕! 华祭酒见此,双眉一扬,伸手在自己脖子上比了一下:“你若有胆,便在我这里砍上一刀,我今日骂奸而死,青史可以留名!” 温舒真想一刀砍过去! 这些腐儒,以文乱法,实在是让人生厌! 不过他们以为这样,就能让自己认输吗? 温舒嘴角下弯,深深的法令纹再度显出,他高高举起了手。 不过不是拿刀的那只手,而是抓着天子玉佩的那只。 “天子随身玉佩在此,谁敢拦我?”他厉声喝道:“你们国子监入门的石碑上写的是什么?” “这……”华祭酒神情不免一滞。 国子监大门入门第一眼所见,就是一块高达两丈的巨型石碑,石碑上唯书一字。 “忠”。 “妄顾圣恩,不听皇令,你们还敢自称‘忠’?”温舒再度厉声喝斥。 他一边说,一边走了进来,华祭酒踉跄往后退了退,其余儒生,也不免为之气夺。 “便是丞相让你们听政,你们又为何在此喧哗,干扰本官执行公务?”温舒将他们全部赶开,又高坐于大堂之上:“你们一天到晚要弹劾这个弹劾那个,今日我看看你们回去之后,会不会弹劾自己,咆哮公堂,扰乱公务,妨碍公事!” 诸儒尽皆默不作声,可是从人群后面,却有细细的女孩子声音惊叫了一句,然后一个小小身影冲了出来,冲到赵和身边。 此时赵和坐在地上,十指不知往哪放才能舒服一些。那小小身影一把抓住他的手,看到他指头上血肉模糊,顿时泪如泉涌:“姐姐,县主姐姐,他们……他们伤了阿和!” 赵和看清来人,不免愣了一下:“鹿鸣,你怎么来了?” 来的人正是王鹿鸣,王道王夫子的女儿。 小姑娘顾不得回应赵和的问题,只是为赵和的手心痛,她又不敢触碰,于是将自己的嘴凑上去,轻轻吹着:“吹吹便不痛了,阿和哥哥,我给你吹吹就不痛了,小时我摔痛了,都是爹爹和娘亲吹吹……呜呜呜……” 她说着说着,却忍不住哭了出来。 实在是赵和的十指已经太过难看,血肉模糊极为吓人。 紧随其后,清河县主在侍剑随从下排众而出,她也顾不得堂前肮脏,蹲下身看了看赵和的指尖,眼中闪过一抹怒色。 “温舒!”清河县主起身,大步走向温舒。 温舒冷冷地撇着嘴,来的人越来越多,意外也会越来越大,今日之事,恐怕不易善了。 他心中也终有所省悟,如今不比当年,他想要恣意行事,是不可能了。 “清河县主,你为宗室,怎么擅自来到公堂,莫非你也要扰乱公务,想到宗人府去跪么?”温舒心念转动,决意将清河县主先吓走再说。 结果眼前一花,“啪”的一声,清河县主一掌掴在他的脸上,打得他眼帽金星,脸上也多了一道掌印。 “先父在烈武帝时,便是死在你们这些酷吏之手,我原本以为你这种又脏又臭的东西,应当是在哪个角落里发烂发臭,却不知天子哥哥听了那个奸佞的谗言,将你们又翻了出来!”清河县主指着温舒破口大骂。 温舒一手还抓着玉佩,另一手则握着刀,他想要去抚脸,却不知用哪只手更好。 清河县主再又上前一步,反手又是一记耳光,温舒想要闪避,却被身旁的萧由挤住,于是这记耳光再度抽了个结实。 温舒的两颊顿时又红又肿。 这一下,温舒怒了。 “来人,来人,将这泼妇给我抓起来,给我打,今日我还不信了,我有天子玉佩在手,还治不了一个孺子一个泼妇!”他咆哮着举刀,却不敢真去砍清河县主,于是一刀背抽在了一个虎贲军士卒的脸上:“该死的蠢物,你们就看着这些家伙扰乱公堂?” “呸,你这也算公堂?这是咸阳令署,你没有证据,便对孺子施刑,你是在草菅人命!” “那与你何干,我自奉皇命查案,只要稍有嫌疑,便可抓捕审讯!”温舒对着吼道。 清河冷笑起来:“果然如此,我知道了,果然如此,你是觉得我有嫌疑对不对,你是觉得大宗正有嫌疑对不对,你觉得大将军、皇太后都有嫌疑对不对?” 温舒心里确实觉得他们都有嫌疑,但他再狂躁,也知道这不是现在能说的。 “我自说这个孺子,你休要胡扯!” “你眼前这个孺子,是我兄弟!”清河县主一语说出,满屋哗然。 四四、为父报仇 “这不可能,他怎么会是你的兄弟?”温舒回过神叫道。 清河郡主缓缓道:“十五年前,我父不幸卷入逆太子案,为你们这些奸贼害死,我托庇于大宗正,侥幸活命,我兄弟却流落在外,如今终于回到咸阳……你对我唯一的新兄弟下手,你还说与我无关?” “你……你胡说,这孺子是从铜宫中出来的……”温舒心中顿时慌乱起来。 “我父亲死后,家中男眷,被收押铜宫,此事举世皆知!”清河县主指了指赵和:“嬴赵同姓,他叫赵和,为何名和?因为他与当今天子同辈,故此名字带有口旁,你所施刑的这个孺子,是大秦宗亲,是当今天子堂弟,你这奸贼如此行事,是想将当今之时,又变成酷吏当道之时么?” 清河县主说话之时,剑眉撩动,英气逼人。她谈吐清楚,每一句话都说在众人心中担忧之所在。这十余年虽然政局动荡,颇为混乱,但哪怕是活在这样的混乱之中,也没有人愿意回到烈武帝后期酷吏当道之时。 在这混乱之际,就算死总能死个痛快,而那酷吏当道之时,每个人都可能遭遇飞来横祸,每个大臣上朝之前先要与家人决别,每个被酷吏盯住的人都是求生不得求死不得。 那些儒生们所思犹多,烈武皇帝任用酷吏,杀的儒生数量极多,特别是那种爱说话爱发表议论抨击朝政者,杀得天下儒生一个个如寒蝉一般不敢鸣叫。 “你这是,你这是……你说他是你的弟弟,证据何在?”温舒情知不妙,当初在烈武帝手下时,他虽然快意恩仇,却也得罪了不知多少人,因此只能避而不谈。 不知不觉中,他已经完全失去了对局势的掌控了。 “你又是什么身份,敢向我,大秦清河县主,当今天子堂妹要证据?”清河反问道。 就在他们问答之间,一个穿着虎贲军军服的人悄然退出了大堂,快步奔出,然后飞奔于街道之上,迅速来到距离咸阳令署不远的一处楼宇。 从楼宇上,可以正望见咸阳令署大堂。 这名虎贲军士卒飞奔上去,然后单膝跪倒:“禀报公孙先生,事情不妙,清河县主到后,说赵和是其弟!” “清河县主之弟?”公孙凉微微眯了一下眼睛,不屑地冷笑了一声。 这是谎言。 不过只要清河县主一口咬定,莫说是温舒,就是公孙凉自己在场也无可奈何。 “很好,现在可以确认哪些人是忠于天子的,哪些人与顾命五辅一边了。”打发走那名虎贲军士卒,公孙凉说道。 “只是这一来,公孙先生的计划,似乎要出意外。”自屏风之后,一个人转了出来。 “也不算意外,只不过是提前些行动罢了。”公孙凉抿了一下嘴:“这样吧,你立刻上书弹劾温舒,这条老狗,便是死也要物尽其用才对!” “温舒恐怕想不到,他的结局从开始就注定了,先生用他,不过是想为我铺垫出一条路罢了。”转出来的那人向公孙凉行礼道:“天子那边,还请公孙先生稍作劝慰,要能忍耐,若不能忍耐,则万事俱休。” “万御史放心,天子那边我暂时还安抚得住。”公孙凉点了点头。 被称为万御史的官员又向他行礼,然后正要下楼,公孙凉突然一皱眉:“且等等,那个人……那个人是怎么回事?” 万御史忙来到窗前,向下望去。 从他们窗前的街道上,一个短衣男子大哭而来,直奔咸阳令衙署。 “一个喊冤告状的?”万御史说道。 “不,不象……我觉得不对劲!”公孙凉看着那短衣男子的动作,总觉得不对。 那短衣男子小跑到了咸阳令署门口,借着此时令署前的混乱,直接进了门。公孙凉顿时吸了口气,双眉竖起:“不对,他袖中藏了东西……立刻让人拦住他!” 只不过他吩咐的有些晚了。 听他之令跑下去的虎贲军士卒,还没有跑到咸阳令署大门,里面就发生了谁都没有料到的变故。 那个短衣男子进了大门后收住哭声,目光在人群中逡巡,很快就看到了正与清河县主抗辩的温舒。 他挤过人群,来到温舒面前,而众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温舒与清河县主身上,竟然对他不断靠近毫无知觉。 唯有一人注意到了他。 萧由目光向他扫过,看清楚他的长像之后,便又向旁挪了挪,看似换个位置,实际却卡住了温舒身后。 这短衣男子终于挤到温舒身边,突然一声怒喝:“今日为父复仇于此!” 随着这一声喝,他身体猛冲上前,袖中短刃毕露,狠狠刺向温舒的腹部。 温舒急忙后退,想要避让,可是背后却不知被谁挡住,不但没有退成,反被人推了一扑,向前扑出,正好撞在了短衣男子的匕首之上。 剧烈的疼痛从腹部传来,温舒身体晃动,目光发直。 他看到周围的人都露出奇怪的神情,不少人在退避,他听到了惊呼之声,还听到了不知何处传来的骂声。 这一刻温舒突然大悟。 他惨笑起来,脸上的法令纹很深。 回头望了萧由一眼:“你……” 不等他再说话,那短衣男子已经拔出匕首,又是一下捅了进去,这次直接捅在胸前,将温舒到嘴的话语又堵了回去。 温舒倒了下去,而那短衣男子则举起手中带血的匕首,疯狂大笑道:“呵呵,呵呵,咸阳任宜,为父报仇,诛温舒于此!” 周围的虎贲军士卒、咸阳令署差役,此时才冲了过来,七手八脚将他抓住,夺走了匕首。他也不反抗,只是不停地叫嚷:“咸阳任宜,为父报仇,诛温舒于此!” “任宜?”袁逸在萧由身边喃喃说了一声。 “前卫将军任洪死于温舒之手,据说家中只余一妾生子幸存,此后沦落咸阳市井,为人帮佣维生。”萧由也低声回应。 他眼中却是疑光闪动,这个任宜,并非他安排的人手! “任洪啊,那是温舒成名之案,一位堂堂卫将军,将他掀落马下,当街刑讯而死,啧啧,二十多年了……二十多年啦!” 没有人对温舒怀有同情,甚至连那些虎贲军士卒,此时都隐约松了口气。 若让温舒这等人得志,谁都不会活得轻松,只看今日,他步步紧逼,惹出了多少麻烦来! “现在如何善后?”袁逸又向萧由问道。 萧由奇怪地看着他:“袁观使如今督办刺奸司之事,温舒既死,自然是由袁观使接手,由不过是一微末小吏,哪里知道该如何善后?” 袁逸哈哈大笑,摇了摇头:“你啊你……你须记着,我如今不再欠你人情了。” 萧由微笑了一下,没有回声。 袁逸猛然敲了一下桌案,毫不客气地坐在了正堂之上:“好了,温司直既然遭遇不幸……唔,让杵作看看,是不是死透了,总之现在他是做不得主了,刺奸司之人暂时由我接手。将刺杀温司直的案犯绑起来,带回刺奸司审讯,看看是不是莽山贼派来破坏刺奸司公务的!” 有虎贲军校卫闻得此言,在旁低声道:“还有两名人犯呢?” “哪里还有两名人犯?”袁逸瞪圆了眼睛:“众目睽睽,大伙都看得清清楚楚,是这人犯一人将温司直刺杀的……喂,杵作,温司直究竟有没有死透,我看你也摸了好一会儿了,给我一个准讯!” “死透了,死透了!”半蹲在地上手按在温舒脖子上的杵作忙道。 “唔,你说的还有两名人犯,是不是请你去问问温司直,那两名人犯在哪?”袁逸又问那名虎贲军校卫。 那名虎贲军校卫缩了一下脖子。 他有心就此退缩,可想到自己背后的实际主管是公孙凉,要被公孙凉知道这如此,恐怕没有好果子吃,当下一指陈殇与赵和:“这二人必须带回刺奸司……” “这二人是什么罪名?”袁逸不耐烦地道。 “纵火未遂。” “既然是纵火未遂,那自然是咸阳令署的事情,你究竟是虎贲军还是咸阳令署衙役,究竟是为刺奸司做事还是为咸阳令做事?” 这一下,那虎贲军校卫彻底明白了。 不过袁逸既然把话说清楚了,他也有办法向公孙凉交差,当下低着头:“是卑职糊涂了,卑职只押这一个人犯走。” 那个任宜,被押上了囚车,正是刚才赵和所乘的那辆。他被锁入囚车之中,仍然疯狂大笑:“任宜为父报仇,任宜为父报仇!” 咸阳令署外的酒楼之上,公孙凉看到这一幕,微微叹了口气。 终究还是出了意外。 他看着那位万御史:“只用一个死人是不足以让你上位了,你在劾文之中,不妨带上我。” 万御史大惊:“公孙先生是何意?” “要成事情,总得有所牺牲,莫非别人牺牲得,我就牺牲不得?为了天子之事,谭渊死了,温舒也死了,我虽有所牺牲,却不致于死,而且我所倚仗者,原本就不是身上的官职,而是天子的信任!”公孙凉嘴角讽刺之意更浓:“既然恶狗都被引了出来,总该扔根骨头与他们,才能让他们失去警惕吧?” 万御史沉默了好一会儿,似乎为公孙凉所感动,然后恭敬地行礼,一声不吭,匆匆离去。 公孙凉眯着眼睛,看着囚车远去,口中喃喃自语:“任宜……任洪,呵呵,当年的旧事,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么?” ——————————————分割线———————————— 《士林·京都篇》:咸阳任洪,字伯大,烈武帝时尝为卫将军,急公好义,喜报不平,时人敬之。人尝有冤,求告无门,乃诉于宜前。宜闻之大怒,仗剑而出,于道左击其仇者,携首绩而还,于是声震咸阳,有司不敢捕之。时值温舒为咸阳令,携士卒拦其车架于广元街。舒亲执利刃,寸桀洪于道左,谓左右曰:“非如是不足以使人畏法。”后二十年,任洪子任宜,刺温舒于咸阳令署,闻者多唏嘘其事。 四五、哄人之语 袁逸看着刺客被关进囚车,而温舒的尸体则被拖上另一辆囚车,又将杯里的酒喝了一口,然后叹了口气。 只不过在出门前,他忍不住回头看了赵和一眼。 原本以为陈殇是关键人物,却不曾想,温舒盯着的竟然是这少年。 他向赵和点了点头,然后出门,跨上自己的马,在虎贲军士卒簇拥之下离去。 衙署正堂之上,陈殇一个箭步冲到了清河县主身边,他脸上陪着笑:“县主,数日未曾见面,我实在……” “你辛苦了。”清河县主一句话将他要说的内容全都堵了回去。 偏偏就是这样一句话,却也让陈殇脸上通红,哪里象是个久经花丛的老手,便是一个初尝滋味的新人也不如。 赵和有些奇怪地望着他,总觉得这家伙这模样有些刻意了。 陈殇还想要与清河县主说话,但见她似乎有意结束谈话,心中灵机一动,正色说道:“原来阿和是县主的弟弟,我就说阿和气度非凡,长得又如此俊俏,绝对不是一般出身……” “那是哄人的话。”清河县主诧异地盯了陈殇一眼:“你连这都听不明白?” “哄人?”陈殇张大嘴巴:“县主神仙一般的人物,怎么会哄人?” “哦,我是女人,女人哄人那不是天经地义的么?”清河淡淡地说道。 这句话让陈殇实在无话可对,加之侍剑又上前来,一把将他推开,他只能眼睁睁看着清河来到赵和面前。 “阿和,虽然你不是我真正的兄弟,但从今天起,你是我义弟了,若是有人想要再欺凌你,只管报我的名字!” 清河看了赵和手上的伤痕一眼,眉头再皱了皱,轻轻拍了一下赵和的肩膀。 赵和脸上浮起灿烂的笑:“多谢县主,我会的。” 他没有顺杆往上呼清河义姐,还是称为县主,而且看上去极是客气,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客气。 清河眉头又皱了一下。 清河长得非常俊秀,她那双剑眉很有特色,每当她皱眉或者扬眉时,都会流露出一股英气。赵和甚至觉得,这位宗室女子眉宇之间藏着剑意。 “行,那就这样吧,今日大麻烦已经结束,你先在这呆上段时间,我会寻人救你脱狱。”清河又拍了一下赵和的肩膀,然后转身要走。 一直站在赵和身边的王鹿鸣急了:“县主,清河姐姐,为何不把阿和带走?” “他毕竟是意欲纵火的嫌犯,在洗脱罪名之前,我不好带走他,只要不让别人欺凌他,在这继续呆上两天也不算什么。”清河对王鹿鸣又是一种态度了,她巧笑着将王鹿鸣牵过来,柔声安慰道:“迟则两天,快的话明早,他就可以出来!” “我,还有我,还有我啊,县主,一定也要把我救出来!”陈殇高声叫道。 没有人理睬他。 王鹿鸣一步一回头,看着赵和,赵和还之以灿烂的笑,还忍着疼痛将手举起,向她挥了一挥。 王鹿鸣这才稍稍安心,又叮咛道:“阿和哥哥,你一定要好好的,明天我再来看你,给你带好吃的!” “是……” 等王鹿鸣出了门,背影都消失了,赵和才轻轻回了一声。 眼泪叭哒一些,从他的眼中流下,滴落在地面上。 方才受刑之时,他不曾流泪,此时却不知为何流泪了。 而大堂之上,各方人等都已经离开,只剩余萧由与差役们。萧由挥了挥手,那些差们也纷纷出了门。 萧由缓步来到赵和身边:“不是县主亲弟,你是不是有些失落?” “我有些失望,却不是因为县主不是我亲姐,而是因为……我终究还是不知道自己是谁。”赵和抹了一下眼角,昂起脸,冲着萧由道:“你知道我是谁,对不对?” 萧由没有说话。 “我是不是逆太子遗孤?”赵和又问。 刚离开铜宫时,他对逆太子的事情并不知情,但方才温舒步步紧逼,无意中透露出来的话语,足以让他生出怀疑。 若不是逆太子遗孤,那些铜宫中的老人们为何会对他百般照顾,又为何会将一身本领传给他? 若不是逆太子遗孤,大将军为何会专门派陈殇去将他接出来,温舒又为何会对他紧盯不放? 萧由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是不是逆太子遗孤,我并不知晓,但我知晓一件事情,你是赵和。” “对对,你自己给自己取了名字,就叫赵和!”陈殇在一旁也出声道。 赵和想了想,再抹了一把眼角,然后露出灿烂的笑容:“你们说的是,我是不是逆太子遗孤并不重要,最重要的是我是赵和!” “你们先回监牢中,好好休息,今夜城里很热闹,不过你们就凑不着了……” 萧由正要安排赵和他们,突然门前又有人叫了起来:“喂喂,阿和,你在哪,你在哪?” 紧接着赵吉从门外跳进来,手里还拎着一个灯笼,他的身后跟着十余个家仆,每个家仆手里都捧着东西。 赵和愣了一下:“你怎么来了?” “事情闹得这么大,我当然要来,好在你没事了。”赵吉目光在赵和手指上扫过,面上露出凶残之色:“你且放心,你受的气,终有一日我会给你出,不管背后是谁,我都会让你出这口恶气!” “已经过去,没事了。”赵和心知他又在说大话,并未往心里去:“只是今夜不能在街上看花灯,原本是与你约好了的。” “那算什么,我这不拎着花灯来给你看了么?”赵吉哈哈一笑,将手中的花灯举了起来。 他又向萧由行了个礼:“萧大夫,今夜你就行个方便,我在这里陪着他们,我还带了酒肉,唔,还有斗鸡,我们今夜彻夜不休!” 萧由摇了摇头:“那可不成,赵和手上有伤,必须好生休养,这样伤才好得快。” “呃……那好吧,我让人去取最好的伤药来!”赵吉又道。 听到他们的安排,赵和心里微微一松,方才的失落感,被驱走了大半。 在听到清河否认他是其弟,赵和心中其实非常失落,他在铜宫之中孤苦,虽然有师长在侧,可从来不知自己的亲人是谁。而清河方才的话语,曾让他升起希望,觉得自己寻着了亲的。 可失望之后,却是失落。 这一夜咸阳城的花灯没有往年那么热闹,赵和在监囚中早早就睡了,倒是陈殇与在这陪他们的赵吉饮酒猜拳,闹腾了许久。夜中时赵和曾经迷迷糊糊醒来,听到已经大醉的陈殇抱着一只靴子在那大叫“清河、清河”,赵和只是往干草中挤紧了些,然后便又睡着过去。 他们并不知道,监牢的安静之外,咸阳城花灯的热闹之下,却是暗潮汹涌。 侍御史万安当先发难,弹劾温舒,连带弹劾举荐温舒的公孙凉。他的弹章先是在御史台过了一圈,故此还未进入宫中,便已经被许多人知道。 国子监诸生也纷纷上书言事,劝谏天子勿重用酷吏,以免遭烈武皇帝晚年的大乱。 羽林军与虎贲军在维持咸阳城的秩序时,双方又发生群殴,致一名羽林郎重伤不治,数十人受伤。 待第二天晨时,长乐宫中传来旨意,公孙凉举荐不当,罢去官职,万安直言进谏,升为御史中丞。 不过随之而来的还有对清河县主的训饬。 因为清河县主擅自干政,被罚在家中禁足半年,减去封邑一百户。 咸阳令王鉴倒是什么事都没有,第二天早,他就匆匆忙忙将所谓上元节纵火案交与萧由审理,自己又跑去“关怀”遭遇雪灾的灾民了。 故此日上三竿之时,萧由便走完程序,将赵和与陈殇从牢中放了出来。 “这纵火的罪名可不小,你是怎么帮我们脱身的?”陈殇被放出来之后,极是好奇地向萧由问道。 “哦,酒醉失手,无意纵火,念在未造成伤害,从轻发落,罚钱再加杖二十。”萧由道。 “罚钱我可没有,杖二十也没打啊。”陈殇挠着头。 “有人替你们出钱了,至于杖二十,也有人出钱让阿和免刑。”萧由道。 “哈哈,我人缘不错,竟然有人替我出钱免刑!”陈殇得意地笑道。 “是替阿和免刑,你么,因为你是羽林郎,所以我不动手,交由羽林中郎校处置,你立刻回军营受这二十杖吧。” 陈殇顿时愁眉苦脸:“还是在这打完再走吧,你这二十杖和军中二十杖不能比,军中二十杖可以抵你这四十杖!” 萧由没有理他,而是一挥手,自有咸阳令衙署的差役拥上来,将他给赶了出去。 赵和却还留在衙门之内。 “你准备去哪儿,如今咸阳城中人都知道我偏向你,要不你去我家?”萧由道。 “不必劳烦萧大夫了,他们知道萧大夫厌恶温舒这般酷吏,却不知道萧大夫是在偏我。”赵和苦笑了一下,向萧由行礼:“多谢萧大夫,我觉得,我们还是保持些距离为好。” 萧由深深看了他一眼,然后点头:“这既然是你的意思,那就如此吧。” 赵和再次向他行礼,没有说什么话。 四六、空空落落 赵和站在衙门大门前时稍稍有些茫然,看到迎上来的赵吉,才露出一丝笑来。 “阿和,随我走吧!”他向赵和叫道。 赵和正待要应下,看到陈殇带着俞龙、戚虎和李果也围了上来:“小子,要不要随我们走?” 有这么多人叫他去,赵和心中觉得微微一暖。 然后他看到了公孙凉。 一袭青衣未着官袍的公孙凉,独自一人,缓缓从街道一头走了过来。只从外表看去,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但赵和被他眼神盯着,总觉得心中发寒。 公孙凉的目光极为深沉,不象温舒那样阴冷,但却象夜空一般,深得让人看不见底。 “你是何人?”赵吉瞪着公孙凉。 陈殇却是脸色大变,他在刺奸司呆了两天,自然认得这位是谁。 “你身边的陈殇认得我,知道我是谁,谭渊也好,温舒也好,都不过是我的下属,唔,虽然严格来说,温舒的官爵比我还要高一些。”公孙凉走过来,先是冲着赵和一笑,然后又笑眯眯地对赵吉道。 “原来你就是公孙凉!”赵吉失声,脸色大变。 “我还没有报自己的名字,你就知道了我的身份,不愧是在咸阳城中自称新一代游侠儿领袖的赵吉。”公孙凉道。 赵吉嘴紧紧抿住,向后退了一步,多少有些胆怯。 赵和讶异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挺身站在了赵吉身前:“公孙凉,你是冲我来的,何必对别人出言恫吓?” “呵呵,赵和,我早就听到你的名字,一直想见你,不过,今日还真不是冲你来的。”公孙凉又笑道。 他始终在笑,但每次露出笑容,都让人心中发寒,仿佛那笑容是刀,在不停地剜割人心底的秘密。 赵和很不喜欢他。 “我今日来,只是与你们打个招呼,以后可能会多打交道,先见礼总能熟悉一下,礼多人不怪嘛,对了,陈殇,我似乎听说羽林中郎将杨夷在寻你,你要不要带赵和去见他?” 陈殇脸色顿时变白了起来。 公孙凉说完这话,又向众人点头,然后迈步进了咸阳令衙署。 他身后涌来数十名虎贲军士卒,将衙署大门堵住,隔绝了内外。 陈殇心中一凛,难道说公孙凉是冲萧由来的? 他踮起脚,想要看到衙署中发生了什么事情,但什么也看不到。 回过头来,再看赵吉与陈殇,赵吉的脸色阴晴不定,陈殇更是惨白。 “怎么了,你们?”赵和诧异地道。 赵吉吞吞吐吐:“阿和……我想起来,我家中尚……尚有他事,恐怕不能接你回去了。” 赵和愣了愣,然后灿烂一笑:“好,你先去忙你家中事情。” “那,那……那就改日再会!”赵吉匆匆抛下这句话,然后逃也似地离开了。 他这一离开,赵和又看向陈殇:“呃,你是不是也有事情,暂时不能带我去了?” 陈殇看着他脸上的平静,嘴角浮起苦笑。 “其实没有什么,各有各的难处,我知道的。”赵和哈哈一笑:“这几日与你在一起,我本来就有些嫌你,给我寻来多少烦恼,就这样吧,就此告辞……” 他说到后来时,声音有些发颤。 清河县主不是他的真正亲人,赵吉这位好友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而不能带他回去,现在陈殇等人也不可能收容他,他又不愿意连累萧由……这么看来,咸阳虽大,他在这里却没有一个家。 李果觉得气氛非常憋闷,忍不住哼了一声:“要不,你随我走!” 他话不多,但此时说出这一句来,让赵和心中还是生出丝温暖。 在诸人当中,反而是李果与他交往得最少。 俞龙戚虎却是一左一右,各推了李果一下:“横之是什么人物,你还不知道,他怎么会因为畏惧那个公孙凉而不接纳这小子,分明是有别的事情!” 陈殇抿着嘴,好一会儿才道:“这样吧,阿和,你先随硕夫去他家中,我还些公务,等我这公务处置好了,再来接你!” 这话说得,连俞龙戚虎脸上都浮出怪异之色。 李果更是瞪了他一眼,二话不说,上前抓住赵和的胳膊,将他推上了自己的马。 “放心,在咸阳城中,有我一口饭吃,总少不得一你一口汤喝!”李果对赵和说道。 他也上了马,两人同乘一马,扬长而去,根本不理会身后的陈殇。 陈殇抿着嘴,看了俞龙、戚虎一眼,也是独自上马,落寞而去。 俞龙、戚虎面面相觑。 赵和与李果走了好一会儿,赵和忽然昂起头:“陈殇不是那种人。” 李果没有作声。 “他绝不是因为害怕公孙凉而不带我走,他是有别的原因,公孙凉说的羽林中郎将杨夷,应该才是真正原因。”赵和又道:“你与他是挚交好友,应当信任他。” 李果瞪了他一眼:“孺子,闭嘴!” 赵和有些急了:“我是认真的,你不该误会他。” “我没误会他,我只是恨他不愿意将真实原因说出来,由我们兄弟共担罢了。”李果冷冷地道。 赵和听得此语,才恍然大悟。 然后先是自嘲地笑了起来,自己终究是浅薄了,根本不理解这四人彼此之间的情谊。 笑着笑着,他的心突然又空落落的。原本他以为,自己与赵吉也会象这咸阳四恶一般,结成这般的情谊,可是……可是? 赵和心中突的一跳,赵吉也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怎么会被公孙凉一句话就吓得改变了主意,这背后是不是也有什么苦衷,是不是也存在什么赵吉不愿意说出来让他一起分担的事情? 就在赵和心中生疑之时,羽林军军营前,陈殇慢慢地跳下了马。 “将主在不在?”他问迎上来的同僚。 同僚一脸幸灾乐祸:“行啊,陈横之,你这几天可谓名声咸阳了,不但被虎贲军的那群泼皮狗给抓住,还丢人现眼地游了一回街,将主为此摔了不少东西,今天你来讨打了?” “别废话,将主在不在里面?”陈殇不满地问道。 原本羽林中郎将杨夷更多地是呆在自己的家中,但自从除夕之变后,他就住在军营里,随时可以调兵出动,大多数军官,也被取消了休沐,一个个回到了军中,也只有陈殇这样无所事事的,还在外边晃荡。 “将主在,早就说了,你若来了,立刻去见,对了,要你膝行入帐!”同僚嘿嘿笑着。 陈殇对他们呸了一口,却没法子将他们赶开,只得任由他们看热闹,一步一挪来到了中军大帐之前。 既然是膝行进帐,他只能到了门口跪下,然后大声道:“羽林郎陈殇,求见将主!” 里面哗的一声响,然后几个校尉之流低头弯腰小跑着出来,有人出来时还给陈殇施了个眼色,分明是让他自求多福。 陈殇吸了口气,低头没有说话。 “还不滚进来,莫非要我去请么?”羽林中郎将杨夷的声音传了进来。 陈殇规规矩矩地膝行而入,进了大帐,低头不语。 羽林中郎将杨夷不过四十岁的模样,长得相貌堂堂——若非如此,他也不能入曹猛之眼,成为当朝大将军的女婿。他从帅位之上走了过来,对着陈殇就是一脚,将陈殇踢得歪倒在地上。 “若不是看在你父亲的面子上,我现在就让人剁了你的狗头!” 杨夷瞪着陈殇,满腔怒意毫无虚假。 他对陈殇还是抱有希望的,所以哪怕陈殇在咸阳名声那么坏,与同僚的关系那么恶劣,他仍然让陈殇留在羽林军中,给了对方许多机会。 只是这家伙,实在没有军人的样子。 “我问你,这几天你究竟是在做什么,我让你在刺奸司盯着温舒,结果你直接和对方扛上了,整天都跟在清河县主身旁——你是真不想要脑袋了吗,清河县主,那也是你能去惹的人物?” 陈殇抬头道:“将主,我对县主,是真心的……” “咣!”话还没有说完,又被踢了一脚。 杨夷当真是气极:“真心的,你哪一次不是说真心的,这些年来,你祸害了的咸阳城闺女媳妇还少了么,若不是我,你早就被人阉了去当小黄门了!你就不看看自己什么德性,你,也配有真心?” 陈殇不但不怒,反而涎着脸:“真心,这次真正真心,我发誓,我以我老爹的名誉发誓!” 这话说出来,杨夷沉默了。 不过一会儿之后,他断然摆手:“你记住,清河县主的事情,大将军另有打算,你不许再去骚扰她。” “可那凭啥,大将军管天管地,还能管得到我喜欢哪家女子么?”陈殇急道。 “为何管不得……不对,给你这厮带歪了,你这小子!”杨夷还要踢他,但旋即收住了脚。 他上下打量着陈殇,神情有些惊疑:“你这小子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陈殇茫然:“什么?” “那个少年,你从铜宫带出来的那个少年,他的事情,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陈殇一脸无辜:“那能有什么?” “别给我装傻,这才几天的功夫,你就这么维护他……陈殇,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或者说,你有什么打算?”杨夷这次没有发怒,但是声音却压了下来:“我让你把他给我带来,可是他人呢?” 陈殇对他很熟悉,从杨夷的声音里,陈殇听到了杀机! 四七、旧恩难忘 没有多久,陈殇被人推出了中军大帐,脱了上衣,在军营前受棍。 不是萧由所说的二十,而是翻了倍,四十军棍。 对陈殇来说,挨军棍是家常便饭,每次都能打得他鬼哭狼嚎,但这次四十棍,还是前所未有的多。 四十军棍打完之后,他的整个臀部都是血肉模糊。 “把他给我抬进来!”军营之中,杨夷又厉声道。 陈殇被抬进了大帐,因为臀部之伤,他无法下跪,只能趴在地上。 军帐之中,唯有杨夷与陈殇二人。 “陈横之,当初在流沙,你父亲救了我一命,他当时对我说过的话,我至今还记得。”许久之后,杨夷缓缓说道。 “是……这些年,我行事荒唐,也多亏了将主对我的照顾。”陈殇低沉地回应。 “但是,有些事情,是我也兜不住的。你知不知道,你维护那小子,根本毫无意义,他的一举一动,其实大将军都知道!” 陈殇猛然抬起头,目光惊疑。 赵和的一举一动,大将军都知道,那也就意味着,在赵和身边,大将军安排了人。赵和的人际关系非常简单,有谁会是大将军的人? “是谁?”他忍不住问。 “我也不知晓,你明白么,就连我,羽林中郎将,大将军的女婿,心腹,也不知晓会是谁!”杨夷盯着陈殇:“大将军智深似海,谋略如渊,不是你这样的狗东西能够揣测得到的,所以对他的命令,我们唯有不折不扣地执行!” 陈殇又低下头去,心里却还在琢磨,谁是大将军的人。 “总之,我不希望你与那小子走得太近,是,现在大将军对他是不闻不问任其自生自灭,但以后呢,那小子终有一日会是一个大祸端,你对他的维护,很有可能会将你,还有你的朋友,都扯进无尽深渊之中!” 陈殇抿着嘴,良久终于问道:“赵和究竟是什么身份?” 杨夷用讶异的目光看着他。 陈殇昂首回视:“我这人确实比较笨,但愚者千虑,必有一得,赵和终究是什么身份,为何他会在铜宫之中,为何大将军会专门派人将他接出,又为何在他身边安插人监视……难道说,他真是传说中逆太子的遗孤?” 他说到最后一句时,齿缝间隐隐有寒意。 “是不是逆太子遗孤,和你有什么关系?”杨夷没有正面回答。 “将主,我父亲救过你的命,而逆太子救过我父亲的命!”陈殇压低声音:“我父亲当年若不是逆太子,早就死了,哪里还有我?” 杨夷愣了一会儿,慢慢坐回到自己的座位之中。 他想起当年许多事情。 烈武帝中年之后性子越来越暴虐,逆太子在时,还能凭借皇储身份劝谏一二,也正因此,朝堂上、军营中,许多人都为其所救。只不过星变之乱后,逆太子被打成叛逆,那些受过其恩惠的人个个都无法相救。 随着时间的推移,星变之乱已成往事,而逆太子对这些人的恩情,也似乎都被忘记了。 却有一个声名狼籍的人,一个被同僚排挤、被上司小看的人,还记着逆太子施加于自己父亲上的恩情。 那么……逆太子是否对他杨夷有恩情呢? 杨夷一时之间有些恍惚。 以烈武帝之威,逆太子处于极度不利的情况下举兵,却仍然有数万人随他慷慨赴死,他的人格魅力,真的那么容易被遗忘么? 昨日在咸阳令署衙门,从袁逸到华宣,甚至还有清河县主,那么多人纷纷而至,他们是不是猜到了什么? 还有大将军,大将军当初受逆太子之恩也不轻,他如今这暧昧的态度里,究竟隐藏着什么用意? 杨夷觉得自己脑子里一片混乱,疼得厉害。 好一会儿之后,他轻声道:“这话我只对你说一遍。” 陈殇眼睛瞪圆:“请讲。” “与你没有关系,没有任何关系。”杨夷缓缓道。 陈殇莫名其妙:“这算什么?” “这就是你要的答案,现在,来人,把这厮给我拖出去,拖回他家,再派个人照顾,莫让他死了!”杨夷声音突然变大,到最后干脆成了怒吼。 有人来将陈殇拖走,陈殇还不想走,大叫大嚷,结果又被人用布堵了嘴巴然后抬起。 他臀部给打得皮开肉绽,挣扎之间,伤口又破,血流了出来。大帐外看到他狼狈模样的羽林军,都笑着对他指指点点,而陈殇大叫大嚷几声后,便陷入沉默之中。 杨夷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与他没有任何关系? 他被抬回家中之后,没过多久,戚虎跑来看他,见他这模样,连连摇头:“你还在羽林军中呆什么,三天两头就看你挨军棍,不如来我北军之中吧。” 陈殇当然拒绝。 “李果那边如何了?”两人说了几句闲话,陈殇问道。 “你是问赵和吧,这小子是个……妖孽!”戚虎迟疑了好一会儿,然后用了一个与众不同的词来评价赵和。 “妖孽?” “昨日的事情,萧由给我们说清楚了,全是那小子的计策对不对?”戚虎问道。 “是。” “那小子才多大,就这么三言两语,我们帮他跑跑腿,竟然调动了半个咸阳城!你可知道,昨夜咸阳城只有一半人在看花灯,另一半人都在讨论温舒之事!”戚虎赞叹地道。 陈殇本人身在其中,对于赵和的绝地反击并没有太深的理解,这时听戚虎这样说,不免有些疑惑:“何至于此?” “怎么不至于此,他唤醒了全咸阳人的恐惧,这可是比莽山贼杀入京城更大的恐惧!”戚虎啧了一声,然后压低声音:“咸阳城中甚至有人说,当今天子想要学烈武帝,实在是昏悖……” 再细的评论,戚虎就不好多说了,陈殇也已经明白他的意思。赵和挑动咸阳人对酷吏的痛苦回忆,甚至动摇动了当今天子的威望,当今天子继位以来数次施恩的许诺都未得到实现,再被人认为是暴虐昏悖,更会声望大跌。 “要不然天子怎么会罢去公孙凉官职,要知道天子身边左膀右臂,一个是董伯予,另一个就是公孙凉。董伯予在内,教授天子学问,公孙凉在外,替天子主持事务!”戚虎又继续道。 陈殇想到了杨夷对赵和的态度,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作评。 “这小子不但妖孽,还很有骨气,我听说他在受刑时的表现了,这些许年纪,又是从铜宫那种地方出来的,没有胡乱樊咬,甚至连开口呼痛都没有,是条汉子!”戚虎又道。 陈殇有些不耐烦:“你为何不去当面夸他,在我这里说什么,我只想知道,李果准备如何安置他?” “哦,李果想把他带出了咸阳城,现在咸阳城里潜流暗涌,早些离开为妙。” 陈殇眉头猛然一皱:“离开咸阳城……去哪儿?” “自然是李果家的庄园,他家还剩一个庄子,正好那小子在铜宫中跟随前大司农蔡圃学过农艺,所以李果带他去种地去啦!”说到这,戚虎哈哈笑了起来。 陈殇抿了一下嘴,心中总觉得不对劲。 如果他猜测的是真的,大将军怎么会轻易让赵和自由行动? 可如何他猜测是假的,赵和这小子又是从哪里钻出来的? 想来想去,他抬头看了戚虎一眼:“王佐,你向来足智多谋……算了。” 他本想让戚虎给他点建议,但旋即想到,无论他的猜测是真是假,说给戚虎听只能将他也卷入旋涡之中,而这正是此前自己想要避免的。 这不是与敌人厮杀,那样的话兄弟们拔刀相助无妨,这背后是无数的勾心斗角、暗箭冷枪,实在不该将好友们卷入。 他们又不曾受过逆太子的恩惠……嗯,杨夷遣自己去接赵和,是不是早就考虑到这一点,考虑到自己父亲曾受过逆太子的恩惠呢? 还不等他想透,戚虎抡起手掌,就是一拍掌拍在他的臀上。 “啊,你想杀我么?”伤口被拍,陈殇顿时惨叫起来。 “你想那么多鸟事做什么,你别忘了,我们是咸阳四恶,若是你真卷入什么事情当中,我们其余三个又如何能脱身?”戚虎呸了一声:“你知道早上李果为何会发怒么,并不是发怒你不带走赵和,而是因为你不愿意与兄弟们分担!” 陈殇张嘴想要为自己辩解,但旋即明白,戚虎说的才是对的。 他真要因为赵和卷入了什么旋涡之中,身为同生共死的挚友,俞龙戚虎与李果三人,又怎么能置身事外? “阿和身份可能非同一般,若我猜想是真,他家先人可能对我父亲有过救命之恩。”陈殇没有把自己的猜想全部说出来:“但大将军与杨将军对他的态度,我实在是琢磨不出,故此只能尽量不让阿和出现在他们的视线范围之内。” 这也和戚虎猜想的差不多,戚虎咧嘴笑了笑:“行,你放心吧,李硕夫那个人,气来得快走得也快,到乡间庄园里住上几天,他就会想明白过来了。” 陈殇半是叹息地道:“我倒是希望他一直想不明白……” 四八、温舒遗物 赵和总算知道为什么那天李果不邀请他们入府了。 若大的李府,看上去建筑连连,至少是前后六进外加两侧各有四进的大府邸,进去后却极为破败,已经有许多年未曾整修过了。 整个李府,足有一两百号人,就住在这一片随时可能塌垮的屋子之中。 李果带他在这里住了一夜,次日一早,就带他到院中练习射箭,日上三竿之后,按照昨天定下的计划,他们准备离开咸阳。 咸阳城依然热闹,只不过李果看着这些热闹却叹了口气。 “怎么了,李大哥?”赵和奇怪地问道。 “咸阳居,大不易。”李果只说了六个字。 他们一行摇摇晃晃,赵和知道这一次将会长时间不再回咸阳,恰好出城又要经过丰裕坊,因此便拐入坊中,来到牛屎巷,与王夫子道别。 可是王夫子不在家中。 “赵吉那?”李果又问。 “他那里就不去了,省得……他为难。”赵和苦笑起来。 赵吉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但被公孙凉一句话吓走,这背后肯定还有什么名堂,只不过赵和现在自顾不暇,而且赵吉也不需要他去过问。 在牛屎巷门口,正蹲在地上发呆的樊令看到赵和,有气无力地举起手,向他招呼了一声。 赵和也回了一个招手。 但樊令突然精神一振,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猛然站起:“喂,小子,我想起来了,昨日下午,有个姑娘来找你,我呸,你莫非做了对不住鹿鸣小姑娘的事情,在外头又结识了新欢?” 赵和冷冷地瞪了他一眼:“你若敢在王夫子面前这样说,我敬你一声英雄。” 樊令哈哈大笑起来,也知道自己开始的玩笑不妥,便移了话题:“我是说真的,有个姑娘,大约十八九岁的模样,她来找你,那姑娘生得挺俊的……唔,你瞧,那不就是?” 赵和顺他所指,看到坊前果然有位十八九岁鹅蛋脸的女郎站着。那女郎一身素衣,似乎是在为人服孝,目光凌厉,与他相对之后便大步走了过来。 “你就是赵和?”那女郎到他面前,向他问道。 不等赵和承认,她又自顾说道:“我知道,你定然就是赵和,我看过你的画像,从你四岁起,我看到了你十四岁,虽然半年未曾看到过了,你有些变化,但脸上轮廓却还未变!” 赵和愣住了,旁边的李果也立刻阴沉下脸。 赵和自出世起就被囚在铜宫之中,这女郎在哪儿看到的画像? 若她所说是真,那岂不意味着她对赵和的身份有所知晓? 女郎看了看好奇凑过来的樊令,向他一瞪眼,然后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你随我来!” 有李果在身边,赵和倒不怕对方在闹什么玄虚。跟着女郎出了丰裕坊,到了南边的顺承坊,那女郎轻车熟路地领着他们上了一座茶楼。 入座之后,赵和看了李果一眼,苦笑道:“我如今对茶楼有些心有余悸。” 李果深以为然。 那女郎对李果道:“你去门前守着,莫让人靠近。” 李果眉头一竖,但见赵和点头,便依言来到门口。那女郎犹自不放心,叮嘱了一句:“别让人靠近,你自己也不许来听!” 李果噗的冷笑,若对方不是女子,他定然要发作,让对方好看。 但紧接着李果就听到赵和发出一声难以遏制的惊呼,他伸头往里一看,却发现并没有什么事情。 让李果惊呼的是那女郎的自我介绍。 “我叫温青,昨日死在你面前的刺奸司司直温舒乃是家伯父。” 赵和“啊”了一声,微微向后一靠,做出戒备之态。 温青冷冷看着他,然后点头:“看来我伯父猜的不错,他若是死,十之八九是与你有关!” 赵和抿着嘴,没有说话。 温舒的死当然和他有关,若他不是让萧由传信,俞龙、戚虎和李果挑起咸阳人对旧日酷吏支配的恐惧,怎么会有刺客去刺杀温舒? 若不是萧由偏向他,当刺客冲向温舒时,萧由为何会堵住温舒的退路,甚至还悄悄推上一把,让温舒受到致命一击? 同样,若不是他搅浑了局势,温舒死后,为何衙门对此不予细察,只是收监了刺客,却未继续关押他? “令伯父得罪人太多。”陈殇缓缓说道。 “我伯父为烈武帝效力,他所做的一切,都不过是在执行烈武帝的意志,若说有错,那也是烈武帝有错,他有什么错误?刀在人手,刀杀了人,该怪的是刀还是执刀者?”温青反问道。 赵和一时无语。 温青盯着赵和,咬牙切齿:“你这个忘恩负义之徒,你这个自大愚笨之辈!” 赵和眉一扬,不快地道:“若你只是想来骂我,那么现在骂完了,我可以走了?” “蠢物,你可知道你自己为何能在铜宫中活下来,只靠着一些老东西,若没有人与你方便,你在铜宫中能活下来?”温青声音转厉。 原本都起身了的赵和,心头如同电光闪过,然后缓缓坐下。 温青这句话惊醒了他。 铜宫那是什么样的地方,哪怕烈武帝死后,那里冷落起来,可毕竟是天下头一等的监牢,而主持这监牢的温舒,是天下头一等的酷吏! 这样的地方,一群再无权力的老人,怎么能护得住他这样的一个婴儿? “蠢物,你可知道我为何会从你四岁起便看你的画像?因为从那时起,我伯父便告诉我,若没有什么意外,若你一直呆在铜宫之中,在你十六岁时,我便要嫁与那画像的主人!”温青又一句话,让赵和仿佛被雷劈过。 她究竟是一个年轻女子,谈起婚嫁之事,还是有些羞怯,没有直接说赵和,而是以“那画像的主人”代之。 “这怎么可能?”赵和失声道。 “在我懂事之后,我也是这样问我伯父,我伯父说这就是他的安排……我不知道你这蠢货究竟是什么身份,也不知道我伯父为何要暗中照顾你,我更不知道你究竟是哪里失心疯了要害死我伯父……” 温青说到这,终于哽咽起来。 赵和则是一片茫然,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那个自从除夕之夜以来一直盯着自己,对自己步步紧逼的温舒,怎么还做过这样的事情,有过这样的安排? 他为何如此做? 他为何没有向自己透露一句? 心里无数疑团翻滚,原本他以为温舒理所当然的是个大恶人,是他生死不共戴天气的仇敌,可是现在,他迟疑了,他动摇了。 “不对,空口无凭!”赵和猛然一拍桌子。 “这个,这个,这个!”温青从随身带的布包中,将一张又一张的画扔在了桌上。 赵和抓过一看,从纸质来看,从旧到新,上面画着的确实是一个男孩从四岁到十四岁的成长。 画像边还有三个字“虎乳儿”。 赵和手有些发抖,他看出来了这画上的字迹。字迹正是他在铜宫中的某位老师亲手所画,就在他离开铜宫前不久,这位老师也寿终去世。 “还有这个!”除了这些画之外,温青又将另一个信封扔在了赵和面前。 赵和接过信封,里面是薄薄的一张纸,但还有个硬硬的东西,也不知是什么。 “伯父说你若是十六岁未曾出铜宫,我就要嫁给你,你知道我是什么心情么……要我陪你在那暗无天日的铜宫之中过一辈子,你知道当听说你离开铜宫后我是多么欢喜么……” 将东西都扔给赵和后,温清似乎有些失态,说话也有些语无伦次。赵和没有理她,而是打开信封,信封里是一枚钥匙,还有一张折起来的纸。 将纸摊开,赵和愣了一下,纸上是咸阳城的地图。 地图很简略,可在地图的东南角,靠近“曲池坊”的地方,做了一个标记。 除此之外,一字未有。 赵和心思百转,也不明白温舒究竟是什么意思。 “你伯父还说了什么?”赵和问道。 “伯父年前自铜宫回咸阳,那时他悄悄返回我家一趟,将这个交给我,他说他若意外身死,十之八九与你有关,让我将这个交与你!”温青又失声哭了起来。 外边的李果向里面瞄了眼,看到赵和对自己摇了摇手,便没有进来。 “我不知你伯父究竟是有何打算……不过……”赵和犹豫了好一会儿:“所谓嫁人之事,我想你伯父并非当真,至少在铜宫之中,铜宫之外,他都没有对我说过,他昨日还在对我步步紧逼,对我施刑逼供……” 赵和伸出手,十根手指虽然已经上了药,包扎得很好,但若捏取物品,还是使不上力气,疼得厉害。 温青呆了一呆,似乎也弄不明白为何会如此。 “东西我拿到了,若你没有别的事情,我要走了。”赵和又道。 哪怕温舒再有什么计划,哪怕温舒真的在铜宫中暗地照顾了他十四年,但昨日温舒步步紧逼的狰狞,下令施刑的恶毒,还是让赵和难以对其生出什么感激之情。 “昨日伯父去世,当夜官兵就入宅,将伯父家给抄了,我别居另宅,这才没有牵连上……伯父并无子息,我是伯父养大的,我自然要替他收殓送终!”温青抹了把眼泪,她站起身,冷冰冰地道:“伯父遗愿,我替他实现了,接下来我自然要实现我的愿望。” “什么愿望?”赵和忍不住问道。 温青回身看了他一眼,目不转睛盯了许久,仿佛是要将他如今的面容牢牢记在心底,然后抛下四个字转身离去。 “为他复仇!” 四九、烈武密诏 温青登登登跑下了茶楼,一直守着门口的李果晃了过来,看了一眼赵和手中的信封:“不愉快?” “她是温舒的侄女,如何会与我谈得愉快?”赵和苦笑着回过神,然后长长吐出一口浊气。 他眯着眼睛好一会儿,突然又抬起脸:“李果大哥,恐怕我暂时不能去你庄子了,我不能离开咸阳。” 李果沉默了好一会儿,简短地道:“咸阳危险。” “我知道,但是我必须留在这里,我想知道……我究竟是谁,为什么我打小就呆在铜宫之中。”赵和抿紧了嘴:“刚出来的时候,我原本想着不去问这个问题的,但是现在看来,即便我不去问这问题,这问题还是要缠着我。既然如此,哪怕注定要因此而死,我为何不做一个明白鬼?” 李果拍了拍他的肩膀,不知如何去劝慰他,便只说了一句:“我陪你。” “我先要去这里!”赵和摊开了纸。 李果目光在纸上掠过,迅速看到标记过的地点。 “曲池坊?” 曲池坊在咸阳东南,因为引水穿过咸阳,在此形成了一座湖池而得名。在咸阳城中,曲池坊是一个很著名的风景上佳之处,每到春暖花开之时,便有无数咸阳人来此游玩,而夏日曲池的荷花,被称为“曲池荷风”,更是所谓咸阳十景之一。 比起别的坊拥挤,曲池坊显得空阔,只有三百余户,一千多人口。此时刚刚过了上元节,积雪才化,曲池边上没有什么风景,自然也就没有什么游人。赵和与李果匆匆赶来,很快就在曲池坊的西南角找到了那图上标记了的房子。 这是一幢小院,只有一进,院子不大,极其破败。赵和正待用钥匙开门,却被李果一拉。 李果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赵和的心立刻提了起来,李果擅射,视力听力都远胜过常人,此刻做出这般姿态,肯定是有所发现。 稍等了一会儿之后,李果带着赵和绕到了院后,指了指院墙之上。 因为积雪的缘故,曲池坊的地面都湿漉漉的,行走于其上,难免会沾上湿泥。李果所指之处,便有两个清楚的湿泥脚印。 看脚印的情况,还很新。 里面果然有人! 赵和心中一凛,温舒死前的秘密安排,在这里肯定是藏着什么东西,怎么会被别人抢先? 难道说温舒除了将事情告诉了自己的侄女,还告诉过别人?或者说温青在将东西交给他之前,也曾先拆开信封给别人看过? 李果从背上摘下弓,缓缓做了个手势。赵和会意,跑到院前,然后用力咳嗽了几声。 他拿出钥匙去开院门,却发现温舒留下的钥匙,并不是开此门者。 他在外头试图开门,弄出很大的声响,里面也传来轻微的悉缩声。赵和又拍了拍门,咣咣咣的声音中,里面的悉缩声变大了。 “是谁?”赵和厉声道。 然后就听到有脚步声向着后院跑去,李果的喝声,弓弦声响。赵和飞快绕过前院,到后面望去,只见李果神情古怪,在他面前有一只鞋子,鞋上插着箭。 除此之外,什么人影都没有。 赵和愣了一下,李果指了指东面:“往这边扔了个鞋子被我射中,人从那边墙翻过去了,听声音是跳入了曲池之中。” 这天气往曲池之中跳,那可不太好受。 “不是一般的小贼,穿着黑衣,而且还有意蒙着脸。”李果又道。 赵和也猜想里面并不是偶入偷盗的小贼。 他和李果翻墙进了院子,看到院中乱七八糟,杂草丛生蛛网遍布,证明许久没有人收拾这院子了。 不过正房门上有很清晰的手指印,门也被推开。 二人走进去之后,一股霉尘味扑鼻而来,眼前变得昏暗了。 李果去将窗子推开,只是这一个动作,就有无数灰尘从那窗棂上束束而下。 借着窗子与屋顶**漏下的光,赵和细细打量周围。 如同院子中一样,这里也是许久没有人打扫,因此又脏又乱,到处都积满了灰尘与蛛网。而且刚才那贼人应该是将这里狠狠翻了一遍,什么书简、纸张,扔得到处都是。 一些旧家俱早就老烂了,抽屉打开后,老鼠吱吱叫着跑出。 “对方是有的放矢,他先是来到这里搜,把东西都翻了出来,然后又到了这里……”赵和眯着眼,猜想着那个黑衣贼的行动方式。 明显,对方翻走了不少东西,只不过不知道是否还有遗漏。 当他们到了里屋时,里屋更乱,而且还有火烧的余烬。 “那黑衣贼将一些东西就地烧了……他很小心,所有烧完的纸都再踏了一遍,你看,全都成了灰烬,想从纸上看出什么都不可能了。” 赵和对李果说道,李果点了点头。 他眉头也皱得紧紧的,屋里的霉味让他起了不好的回忆,因此他一刻都不想在这破屋子里多呆了。 “温舒让他侄女将这个给我,绝不是来让我看一些破烂的,而且他是临时被从铜宫调回咸阳,他既然准备把东西给我看,那他就必定在这期间回过这座宅邸。”赵和喃喃自语,他打量四周,可些被那个黑衣贼破坏得太厉害,什么有价值的发现都没有。 至于那些散落得到处都是的纸张、简牒,赵和翻了翻,都是些案件记录,或者是施刑的法门,再就是一部分名家的学术典籍。对赵和来说,这些东西,也没有什么作用。 “看来黑衣贼收获也不到,否则他不会弄到这个时候……他至少进来了一个时辰。” 赵和看着旁边一根被吹灭的蜡烛,从蜡烛燃烧的进程做出新的判断。 一个时辰前,他们才刚刚到丰裕坊,甚至都没有看到温青,这就证明贼人在他们之前就知道了这里。 “如果是刺奸司的人,他们根本不需要这样偷偷摸摸,只要大张旗鼓地上门来搜索就是,所以黑衣贼所属于的那一方现在还没有曝露出来,他隐藏在幕后,只有鬼鬼祟祟。”赵和又判断。 屋子察看得差不多了,赵和到了两厢侧屋。两厢倒是没怎么被破坏,但同样也没有任何有价值的发现。 回到院子当中,赵和皱眉沉思,温舒究竟想给他看什么。 目光反复在院中打量,然后赵和目光一凝,看到了一根椽子之下。 按道理说,这个地方蜘蛛会织网,院子里其余类似的地方,都有蛛网的痕迹,唯有此处不存在蛛网。 虽然这里也积满了灰,可是撒灰做旧总比让蜘蛛在这织网要容易得多。 赵和又看了看旁边,搬来一个凳子,踏着凳子站起,凑到椽子下看了看,然后伸手去掰椽子下的一块木板。 木板应声掰下,露出里面的一块暗格。 赵和“哈”的轻呼了一声,伸手将暗格中的物品取了出来。 那是一个铁匣,铁匣口上了锁。 “应当就是这个了……我们走!”赵和拿钥匙比了一下,确认这就是温舒希望他看到的东西,立刻对李果说道。 李果点了点头,他们来到门前,想要从里开门进去,却隐约听到外边有声音。 “院墙!” 赵和示意道,两人回到院中,从那个黑衣贼脱身处翻墙而出,在他们跳出的同时,就听到后边轰的一声响。 这老宅的门被人踹开了。 赵和将铁匣子包住,拍去身上的灰尘,若无其事地绕过老宅,来到前面的路上,好奇地拉着一名差役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哦,这是温舒旧宅,我们奉命与刺奸司一起查抄。”那差役不疑有他,随口回应道。 赵和与李果交换了一个眼色,果然,刺奸司之人也来了。 不过刺奸司又晚了一步。 回到了李果府中,赵和看着这里的破坏模样,想到温舒家,心里有点同情李果。 难怪他说咸阳居大不易,这么大的宅子每年检修都要一大笔钱,再加上养着一大家人,只靠着咸阳城外的一个庄园出息供奉,实在是有些艰难。 他用钥匙打开铁匣,里面放的东西很简单,唯有四卷纸 但李果看到第一卷纸时脸色微变:“这是谕旨专用的楮皮纸!” “是皇帝的密诏。”赵和已经摊开第一卷纸。 如他猜想的那样,这是一封皇帝密诏,只不过极不正式,上面写的是命令温舒查看江充是否真正死了。在密诏尾部,有另一种笔迹所书的时间“烈武帝三十七年”。 “烈武帝三十七年,就是十五年前!”李果道。 “我出生的那年。”赵和冷冰冰地回应。 对自己的身世,他同样有所猜测,若猜测是真,他真是逆太子遗孤,那也就意味着,烈武帝要温舒查的这个江充,就是他的直接杀父之敌。 而烈武帝本人……既是他的祖父,也是他的杀父元凶! 他放下这第一卷密诏,紧接着去看第二卷纸,这同样是一份密诏。 “将彼孺子好生抚养,勿令夭折,待其十六岁时,择一女为妻。” 赵和看到其中的主要内容,瞳孔猛然缩了一下。 这份密诏最尾,同样有人留下了时间记录,是烈武帝四十一年,也就是十一年前,那一年,赵和四岁。 仔细打量着这一串冰冷的字迹,许久许久,赵和也没有将之放下。 五十、心中标尺(再来点推荐票吧) 当赵和默不作声将第二卷纸同样卷好放回后,他过了会儿,才去拿第三卷纸。 第三卷纸不是密诏,却是有人信手涂写的一句话。 “并无尸体,并无尸体,并无尸体。” 这是用朱笔所写,虽然因为年代久远,朱色已经变成了黑色,但看在赵和眼中,依然是触目惊心。 这是什么意思?温舒留下这重复三遍的一句话,究竟想要传递什么消息? 而且不难看出,这纸的时间相当久了,不是近期所留。温舒将一张多年前的纸留下来,只是要强调“没有尸体”四字,他想说的是哪里没有尸体,没有谁的尸体? 犹豫了好一会儿,赵和隐约有所猜测,他将这张纸也卷好,然后放回盒子。 盒子里只剩一张纸他未曾打开看了。 这张纸时间要新得多,上面的墨迹也很清楚,应当就是近期放进去的。 “这是……一封信!” 是温舒写给某人的信,信中有大片涂改,大意是说,他被从铜宫调回咸阳任刺奸司司直,虽为天子与公孙凉效力,但也愿意替某公办事。 赵和愣了一下,他还以为温舒就是公孙凉的走狗,现在看来,温舒也没有一昧地吊在天子与公孙凉这棵树上,他暗中还与别人有所勾结。 只不过这位“某公”被涂抹掉,赵和无法判断究竟是谁。 信中还有一句,关系到赵和。 “铜宫虎乳儿,未必便是某人遗孤,细察其身份,恐不仅与星变之乱有关。” 赵和目光在这段话上扫了许久,微微叹了口气。看来温舒是真无法确认他的身份,甚至温舒也很想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得了这个东西,心中一些疑惑解开了,但是,又有了新的疑惑。”赵和苦笑道。 李果没有多说什么。 赵和心中混乱,好一会儿,他才起身道:“李大哥,我要去找萧大夫,若说咸阳城中有人能够为我解惑,恐怕只有他了。” 李果点了点头:“我陪你去。” 两人出了门之后,赵和突然停步,侧头看着李果:“李果大哥,你如此帮我,又是为何?” 问完之后,赵和不等他回答,而是快步前走,很快就一个人走到了远处。 李果在他身后愣了好一会儿,这才追了上去。 “蔡圃曾教过你?”追上后,李果问道。 赵和点了点头。 “我要蔡圃之技。”李果道。 他这次没有隐瞒自己的用意,他与赵和又没有什么交情,两人间的关系是因陈殇辗转而来,在陈殇都因为某种原因而不愿与赵和接触之时,李果却仍然收留他、帮助他,总是对赵和有所求。 听到这,赵和笑了起来:“这就对了。” 李果没有作声,只是眼中有些怒意闪动。 此时尚是当班之时,萧由不在家中,赵和又不想去咸阳令署寻他,因此只能在丰裕坊里等。 他没有直接在萧由家等,而是在其家所在巷外寻了个视野通透之所,蹲在冬日暖阳之下,眯着眼睛慢慢等候。他如今在丰裕坊也算得上是一个名人,时不时便有人经过与他招呼,还有人跑来看他的手指,他昨日在咸阳令署受刑之事,丰裕坊里也有不少人知道了。 李果看着他腼腆地与众人招呼,微笑着把手伸出去满足别人的好奇心,在别人宽慰他时礼貌地道谢……突然间,李果觉得,自己离这少年的距离,比起两人身体相距的距离要远非常多。 他不自觉地叹了口气。 此时李果有些遗憾自己不擅言辞,若是擅于言辞,或许可以开解这个命运多舛的少年。 哪怕能象陈殇那样满嘴胡言乱语插科打诨,也可以让人暂时忘掉烦恼。 “其实你不必同情我,我觉得这个样子非常好。”他那口气才叹出来,赵和却笑着对他道。 李果一愣。 “半年前……我离开铜宫的半年前,我的最后一位老师也已故去,所以后边半年,几乎没有人陪我说话,我有时候会觉得,这个世上,只有我一个人。现在已经好多了,我经过那么多事,我看过那么多人,我结交了不少朋友……” 李果哑然,他原是想要宽慰这少年的,没想到反被这少年宽慰了。 “我父兄尽死之后,有人对我说过一句话。”李果难得的也对赵和打开心扉:“怨怪于事无补,挺胸当可前行。” “怨怪于事无补,挺胸当可前行。”赵和点了点头,赞了一句道:“这是谁说的,当真有道理。” 李果沉默了一会儿:“杀死我父兄之人。” 赵和心中一动,回头看了看李果。 “也就是当朝大将军,曹猛。”李果补充道。 赵和将手拍在自己的额头上,口里发出一声轻叹:“我觉得我运气不好,现在看来,你比我好不到哪儿去!” 两人相视一笑,方才产生的距离感消失了许多。 他们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李果话不多,很少听到他说长句,时间便在他们的闲聊中打发过去。眼看傍晚来临,到了萧由从衙门里回来的时候,可是萧由没有等着,倒是等到了另一个让赵和意外的人。 王道王夫子牵着小鹿鸣,出现在赵和面前。 “吃了晚饭么?”王道问道。 赵和愣了一下:“尚未。” “与你朋友一起,到我家中吃晚饭。”王道说道。 他只是平平淡淡地说,赵和想要拒绝,却看到王鹿鸣向他招手:“阿和哥哥,你快来,你快来啊!” 王鹿鸣的眼睛很大,眼珠乌亮,目光清澈。 赵和拒绝不了这样的目光。 他与李果起身跟在王道身旁,王道神态一如既往,只是到了家门口,才看了赵和手指一眼:“原本是想与你饮上一杯的,不过你手指上有伤,还是以后吧。” “王夫子,我身上恐怕有些麻烦……”到了这里,赵和吞吞吐吐地道。 他面对王道时,总觉得气势有些弱。 “再大的麻烦,也抵不过吃饭。”王道缓缓说道:“民以食为天,天大地大,吃饭最大。” “对,对,吃饭最大,我去帮阿娘端饭!”王鹿鸣可不知什么是忧愁,她蹦蹦跳跳跑进了厨房,又蹦蹦跳跳将碗筷拿出来。 看她这欢快的模样,赵和就觉得自己什么烦恼也没有了。 王道微微笑了一下,他讲究食不言寝不语,因此在碗筷和菜肴上桌之后,只是稍劝了一句,便端起碗吃饭。 他吃饭嚼得很细,但吃得很快,赵和才吃掉一碗,他就已经两碗吃完,放下碗筷,然后在旁静静等着。 见赵和也要放下碗筷,他微笑道:“你自管吃,我等你吃完,饭总是要吃饱的。” 赵和匆匆扒完了第二碗饭,李果比他更快一步,小鹿鸣上来撤走餐具,王道温柔地看着她道:“你也来听听吧。” “好啊!” 王鹿鸣欢快地将餐具送回厨房,然后跪坐在赵和身边。 “这几天我一直在忙别的事情,昨日回家,才听说你的事。”王道看着赵和,缓缓说道:“你受苦了。” 赵和抿了一下嘴,看了自己手指一眼,然后笑道:“还好,只是一点皮肉伤。” “我知道,你是个能吃苦的孩子,我说的也不是这点皮肉伤——我们儒家有个说法,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智,劳其筋苦,饿其体肤,行拂乱其所为。”王道说的时候很慢,他倒不怕赵和听不懂,而是有意说给女儿王鹿鸣听。 王鹿鸣侧着脸,看赵和听得专注,便也聚精会神听了起来。 王道又继续说道:“但若要我说,这都是废话,这些大道理,听听便罢,若真去信他,不是儒家先贤骗你,而是你自己蠢,因为儒家先贤同样也有言,尽信书不如无书。” 赵和愕然,觉得有些迷糊了。 “我们听这些先人的道理,自己心中先有一个标尺,并不是先人说的就是对的,唯有经过这标尺,有益我者,又无害于人的,那才是正确的。”王道缓缓说道:“所以有些儒生以为,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贫贱不能移,这才是正人君子,我却觉得,富贵淫而不祸,威武屈而无害,贫贱移而自强,能做到这些,同样是正人君子。” 若是别的儒生听到王道这番话,恐怕要跳起来,因为这番话分明是离经叛道,哪里还是儒家的观点? “我之所以会这样认为,是因为自己的经历,我少时孤贫,无依无靠,若那时我贫贱不能移,早就饿死,哪里还能读书,哪里还能从圣贤们的故纸堆中寻找我的道理?我曾遇到权势之家,对我呼喝如唤一犬,我也默默忍受,若当时真的一怒而死,哪里还有鹿鸣?” 赵和最初时对他的话不解,不知道他为何要对自己说这些,但此时渐渐有些懂了。 “所以,无论如何都不能失去自己心中的那根标尺,然后再将今日的苦难变成明日成就事业的资粮……唔,好象我也没有成就什么事业,跟你说这个,未免有些大言不惭,哈哈哈哈……” 说到这里,王道用手摸了摸自己的头顶,愉快地笑了起来。 赵和深深低头,向王道施了一礼:“多谢先生。” 五一、另有隐情 赵和的头深深低着,好一会儿才抬起来。 王道仍然是危襟正座的模样:“那些年我经历之事,除了让我将心中这根标杆立稳了之外,还教了我一件事情,就是能够设身处地,理解别人的苦衷。” 赵和心中一动,再次坐正,凝视着王道。 “我最难过之时,为人帮傭却未结到工钱,一连三日,粒米未进,那时我故意行走于街坊之间,想的便是那些平日里好心帮我的街坊,若是看到我这模样,可以给我一口饭吃。我面皮薄,不好意是去乞食,便想着用这等方式来弄吃的……结果徘徊了半日,却无人理我。” 赵和听他坦陈自己当年的心态,低着头,微微笑了一下。 他也有过类似的经历,初到咸阳时,他站在别人的汤饼店前许久,虽然不乞讨,其实就是在盼着有人见他饥饿的模样,给他一点吃的。 “当时我心中颇怨他们,这些街坊邻居,我有吃的时候问我要不要到他们家吃一口,我没吃的时候却理都不理……” “那是为什么,他们为什么不给饭给爹爹吃?”赵和没有出声,旁边的王鹿鸣泪眼盈盈,气愤地问了起来。 “我后来跑回家中,也是如鹿鸣这般,眼泪盈盈质问……后来我捉到一只老鼠,靠着那只老鼠熬过那夜……”王道说到这,抬起眼,看着赵和:“那是十五年前的事情。” “十五年……十五年前?”赵和愣了一下。 “后来我才知道,那一夜咸阳城中发生了变故,因为当夜有星变在空,所以被称为星变之夜……那一夜里,人人自危,咸阳城中死者足有五万,大伙都心惊胆战,也就我这样懵懂少年才没有意思到事情的严重性……那种情形下,谁还有空关注我?” 赵和低下头去。 “当一个人自身难保之时,让他去关心别人,那是以圣贤的标准去要求一个普通人,而这世上大多数人都是普能人。后来我想明白这一点后,再遇到类似的事情,我就会想,我若处在对方那种处境之下,又会如何去做,我是不是圣贤,我能不能舍己为人?”王道又是一笑:“每次我都会回答自己,我非圣贤,我也不是舍己为人者,所以不能以此去怨怪别人。” 陈殇与李果交换了一下眼色。 说到这,王道哈哈大笑道:“就这些了,请你们吃一顿没有什么荦腥的饭,却要让你们听我这一番大道理,实在是有些过了。” 赵和默默地俯身,向王道又行了一礼。这一次不仅是他,就是李果,也跟在身后对王道行了礼。 “唔,我家窄小,可不能留宿你们,如今天色不早,你们还是速速归去吧。”王道拱了拱手。 他与小鹿鸣将赵和、李果二人送出了门,二人离开牛屎巷,快到巷口时,李果回望了一眼,已经看不到王道身影了。 “这位王夫子的名声,此前我就听说过,原以为是一个一板一眼端正无比的人,没有想到……他其实是个很通情达理的人。”李果道。 他难得用这么长的话去评论一个人。 赵和深有同感。 他们到了牛屎巷口,又看到樊令闷闷蹲在那儿,见二人过来,樊令精神一振:“阿和小子,你这几天有没有什么麻烦?” 赵和瞪了他一眼,这家伙话语里,似乎是巴不得他有麻烦。 “若是有麻烦就说一声,别的不说,打几个人,你樊家哥哥绝无二话!”樊令拍着胸膛道。 赵和忍不住笑了起来:“行了,昨日我受刑的时候,你敢不敢去揍那个温舒?” “揍官可不行,我家中还有老娘。”樊令又缩回脖子,继续蹲在那儿不作声了。 赵和哈哈笑着向他招手道别,与李果再次来到萧由家前,这一次他们总算等到了萧由。 萧由似乎不太忌讳赵和所遇到的麻烦,直接将他们让进了宅中。 与王道家的窄小、李果家的破旧不同,萧由的宅子从外表看不甚显眼,但入内之后,发现空间出奇的大,而且各方的装饰都显细心。赵和不懂行情,李果却是清楚的,心中忍不住就想,区区一个咸阳令署的属吏,仅凭他的俸禄怎么可能撑得起这样的家当? 听服萧由替人穿大秦律的空子,从中渔利,看来果有此事。 “又发生了什么事情?”待两人坐定之后,萧由问道。 赵和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说道:“温舒早有安排,在死后让人给我送来这个……” 他一提到温舒,萧由的眉头就皱了起来,当看到赵和推过来的铁匣后,更是将眉毛完全挤到了一处。 打开铁匣,飞快地看完里面的四张纸,萧由又将铁匣关上,微微闭眼。 好一会儿,他长吐了口气,睁开眼道:“在你说之前,有件事情我要告诉你……公孙凉昨日至咸阳令署,将我借调至刺奸司。” 赵和与李果都是“咝”的一下,双眼瞪得溜圆。 “他赶在被罢职之前,做完这件事情,如今刺奸司虽然没有任命司直,但实际上还在他的控制之下。”萧由突然一笑:“不过你们放心,如今刺奸司并未再追索你们,刺奸司所追者有二,一是温舒,公孙凉称温舒藏了刺奸司重要公文,故此满咸阳在翻找;二是莽山贼,他要从虎贲军中开始查,看看这些年究竟是谁人在暗中支持莽山贼。” “他不追我了?”赵和有些不敢相信。 萧由没有必要骗他,但是自从除夕之变以来,十余日里刺奸司追着赵和不放,赵和也毫不客气的反击,甚至可以说,刺奸司两员得力主官谭渊与温舒之死,都与他有关。 现在刺奸司突然不找他了? “至少没有再动用刺奸司的力量寻你。” “他找温舒藏的公文……很有可能就是我给你看的东西。”犹豫了一下,赵和猜测道。 “有此可能,但也未必,你将温舒是如何把这个送到你手上的事情,细细说与我听。” 赵和当下将温青如何找到他,他与李果又是如何在曲池坊遇到黑衣贼,然后刺奸司如何晚了一步的事情一一说给萧由听。 萧由听完之后,不由一笑:“刺奸司去曲池坊查抄温舒旧宅,乃是我的建议,没想到差点捉住了你们。” 这又是一个意外,赵和与李果都忍不住笑了笑。 “公孙凉借我至刺奸司听用,说是因为我博闻强记,对咸阳城各种档案都了如指掌,当时他说要查温舒家宅,我便从档案之中翻出,温舒当初受烈武皇帝宠信,先后赐宅五处,其中大的三处后来又因故被朝廷收回,所保留者唯有两处,一处温舒现在居住,还有一处便是曲池坊的那间破宅。” “那间破宅乃是二十年前烈武帝所赐,当时烈武帝在夏日贪恋曲池边的清凉,常于曲池坊的庆安宫中居住……十五年前星变之乱,烈武帝便是居于庆安宫,但是后来庆安宫失火被焚,直到现在,也没有重新修复。” 萧由果然对咸阳城中方方面面的档案都极为熟悉,他将温舒破宅的事情理顺,然后指了指铁匣中的一张纸:“若我猜想不错,星变之乱不久,烈武帝便是在庆安宫中写了这份手诏,然后让人秘密送给在外的温舒。” “温舒……他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听到这,赵和忍不住道:“他既奉命照顾……照顾我,为何又对我步步紧逼,甚至还对我施刑?” “阿和,你老师想必对你说过,同与异皆为事物之两面。”萧由思考了下,然后道:“而善与恶也为人之两面,任何一人,都不可说其完全是善,或者说其完全是恶。” 李果心中暗暗嘀咕,方才在王道那边便听了一耳朵的道理,现在跑到萧由这边,又要听一耳朵的道理了。 不知为何,王道与萧由似乎都喜欢给赵和讲道理。 “对你来说温舒非善非恶,他对你善,也只是为了执行烈武帝的遗诏,对你恶,也不过是因为他想从你身上找到他想要的线索。” 赵和心底对此本来就有所知觉,知他这样说,更是通透了:“是,他是烈武帝的忠臣,对我来说,却只是一个曾发生过交集的……人罢了。” 不去考虑温舒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这让赵和心底轻松了许多,毕竟温青那句“忘恩负义”的指责,还是让他很不舒服。 “不过他对烈武帝倒也真是忠心,烈武帝都驾崩十年了,仍然如此。看来他听从公孙凉的,来到刺奸司效力,实际上是想借助刺奸司继续烈武帝的那个命令……” “追索那个江充?”赵和道。 “对,那个江充……”萧由看了赵和一眼,发现赵和提到这个名字时,脸色并没有太大的变化,点了一下头:“不过显然有人知道这份秘诏存在,所以温舒被人盯上……等一下!” 萧由猛然起身,背手在屋中转了两圈,然后看着赵和:“有一个问题,那个任宜!” 赵和还不太明白:“任宜,这个名字……对了,刺死温舒者?” “对,就是他,这个人出现得太巧了,他虽然与温舒有杀父之仇,但当时他怎么那么巧出现在咸阳令署?” 这一下赵和与李果又是齐齐吸了口寒气。 若萧由所猜为真,那岂不意味着,温舒之死根本就是有人借助他们的掩护而下手,为的是阻止温舒继续追查江充? 五二、挖坟剖棺(继续求推荐票) 任宜之父任洪,二十年前为温舒刑讯而死,这事情萧由知道,所以此前萧由并未对他行刺之事产生怀疑。 可现在不同了。 若任宜并不是被赵和的计策挑动起来,而是有别人指使,那也就意味着赵和与温舒争斗之时,还有第三方的势力插手。 肯定不是公孙凉,公孙凉并不知温舒别有用心。 “明日我会去查任宜。”萧由眉头皱了皱,如果任宜是在咸阳令署的囚牢之中,他现在就可以去问话,但在刺奸司,他必须用一个不引人注意的理由来进行。 “还有一个人物,江充。”赵和说道:“此人的名字我听说过许多遍,但他的具体事情,我所知者只有十五年前的星变之乱……他仿佛成了一个忌讳,所有人都知道他,却没有人谈他。” “唔……” 这一次萧由与李果交换了一个眼色。 萧由如今二十九岁,李果二十七岁,十五年前的星变之乱时,他们都已经懂事。 “我听一些老吏说过此人,他原本是为豫章王效力,豫章王让他入京进献贡物,结果他反而在烈武帝面前控告豫章王有反迹。烈武帝由此对其极为信任,三个月内,连连升官,到后来成为烈武帝亲信,甚至胜过象温舒这样为烈武帝效力多年的酷吏。他主持了四件事情,铜马案、梦游案、红丸案再就是导致星变之乱的巫蛊案,这四件案中杀戮之重……至少有十万人因此或死或逐。” “他出身不高,不过是一介小民,籍贯亦不可考,所学甚是渊博,博闻强记,据说精通道家、法家、阴阳家、儒家还有名家等诸多学派,每一家的典籍掌故都是信手拈来,可以活学活用。而且他还会方术士的技艺,能炼丹,懂长生……据那些与他交谈过的老人说,他几乎无所不知,无所不晓,你知道什么,他便知道什么!” 萧由的话语中,赵和渐渐知道这个江充是什么样的人物,这种人,怎么会成为烈武帝的佞臣,又为什么要制造那么多的大案? “他既然深得烈武帝宠信,又是怎么死的?” “十四年前,就是在星变之乱后不过半年左右,初春之时,他乘船游曲池,结果意外落水而死。” “曲池,意外落水?”赵和才不相信这个。 他盯着萧由,萧由点了点头:“朝廷公布的死因是如此,但私底下,咸阳城的老吏们暗中传闻,是他杀戮太重,有仇人乘他游曲池时将他船凿空,又在水中将其刺死。” “他死后烈武帝非常难过,为之辍朝三日,但不久,有人向烈武帝进谏,诉说逆太子之冤,烈武帝便于咸阳城外云崖原上建了思子宫,晚年他多次去思子宫。对江充提的也少了,大臣们攻讦江充,他只是笑而不言。” “笑而不言……”赵和喃喃自语。 烈武帝的态度很暧昧,他建思子宫,分明是对处死逆太子一事后悔了,但他又不追究导致这一切的江充,没有刨其坟曝其尸,这证明…… 想到这里,赵和灵光闪动,猛然起身:“江充葬在何处?” “江充葬在何处……嗯,江充葬在何处?” 萧由闭目回忆,好一会儿之后,他自言自语,然后眼睛也瞪得溜圆。 以他对咸阳档籍的熟悉,竟然也想不到江充死后被葬在哪里。 这要么是有人有心掩饰,要么就是江充的死本身,就关系到某件大秘密。 旁边的李果幽幽地道:“仇家太多,怕人挖坟,故此隐而不言?” “他的死如果是意外,那他根本留不下这遗言,毕竟他死者也不过三十余岁,尚值壮年,又甚得烈武帝宠爱,怎么会去想这身后之事?” 萧由断然否定,然后起身踱了几步:“我去咸阳令署,那里有图籍档案,一定有记录,一定有记录,这咸阳城大大小小的事情,都会在其中找到记录!” 他说完之后,吩咐用人将李果与赵和安顿好,自己真个就跑了出去,连夜去查档案去了。 “萧掾史当真是个热心之人。”李果对赵和道。 他话中有深意,赵和点了点头。 李果不知萧由与他的关系,会作如此疑心,在所难免。 虽然熄灯睡觉,但今日经历的事情太多,赵和思前想后,许久也无法睡着。直到子时将过,听得远处更鼓传来,赵和才迷迷糊糊入梦。但没有多久,他又从梦中惊醒过来,起身摸了摸自己额颈,满手全是汗水。 “梦里……梦里是什么?” 回忆起自己梦中情形,具体内容都记不得了,唯一让他印象深刻的,是整个梦都是绿色的,燃烧着绿色火焰的大地,包裹着绿色火焰的流星,还有一个个绿莹莹发着光的人影。 经此一梦,他再难入睡,起身小解,便听到外边有脚步声。萧家的用人在低声问侯:“大夫回来了。” “嗯,客人睡着了么?” “我还没有睡,萧大夫,你回来了么?”赵和听到萧由的声音,立刻应道。 萧由很快走了过来,手上举着烛台,脸上有着笑意:“嗯,我找到了,你可知我是在哪里找到的?” 赵和眨了眨眼睛。 “盗墓贼的档籍中寻到的,十年前,有位盗墓贼被擒,口供中说他盗过哪些墓穴,其中顺口提到一块墓碑,碑上别无他文,唯有‘江充’二字。” “那块墓碑在哪里?”赵和问道。 “城外,西面的盟山之中。” 盟山是咸阳北西的一座小丘,被称为山,实际上就只是一个长满了树木的高坡罢了。咸阳城的平民百姓,不少将墓穴安在此处,因此被祭扫的人走出了许多条小道。 清晨之时,赵和踏着霜,走在这片坟丘之中,心底有些怪怪的。 萧由要去刺奸司,故此没有和他们一起来,来的唯有赵和、李果,外加一个无所事事被抓来挖土的樊令。 “呸,你们真的要挖这座坟?”指着眼前石碑已经倒了连土丘都不见了的坟,樊令嚷了一声。 “挖。” “我樊令竟然来做挖绝户坟的事情!”樊令骂了一句。 他捋起袖子,然后开始挖掘。虽然冬日的土冻得比较结实,不过樊令力大,因此一个多时辰过去之后,他便挖到了棺木。 在地下的时间十年,棺木虽然开始腐烂,却还没有烂透。 但是钉住棺盖的大铁钉,却已经不见了。 “那个盗墓贼说他见此墓又小又矮,因此没有盗掘……这样的小墓,盗墓贼不会挖,那么这大铁钉应该是被温舒撬了。”赵和自言自语道。 他在棺材铺子里干了大半年的活,对棺材的结构极为清楚。 将棺盖抬开,扑面而出的是一股腐烂味,但没有尸臭。 棺木里空荡荡的,只有一些泥土,还有一根快要腐烂的粗毛竹。 赵和拿起毛竹,反复打量,也没有看到其中有什么特殊。想来也应如此,若有什么特殊之处,温舒早就取走,哪里还轮得到他。 “温舒所言‘并无尸体’,应该指的就是这个。”赵和说道:“这样一来,那张纸上的字我们就弄明白了,可是……这也意味着线断了。” 虽然没有什么有价值的发现,但这原本就是为了证实猜想而来,故此赵和也没有太过失望。他们将墓土填了回去,便又返回咸阳。 “现在就看萧大夫那里还有没有什么新的想法了,或许他能从任宜口中知道些什么,任宜虽是为父复仇,可其身后,应该还有人指使。”赵和心中暗想。 中午萧由并未回来,到晚边上,萧由回到家中时,脸色异常难看。 赵和一见这脸色,便知不太对劲。 “任宜死了,在牢中用腰带自尽。”萧由道。 赵和吸了口气,往后退了一步。 又一根线断了。 “我如今有些明白温舒了。”萧由缓缓地说道:“不过,他们若以为这样就能断绝一切线索,未免太小看天下英雄……还有一个人身上有线索。” 赵和心念一转,立刻想到:“那个黑衣人?” “对,他一定是知情者……”萧由冷笑:“他还漏了一样东西。” 说完之后,萧由从袖子里拿出一样东西,随手扔在了桌上。 赵和与李果一看,都是“啊”的一声。 一只鞋子。 这鞋子上还有孔洞,正是在曲池坊李果射中的那个黑衣人的鞋。当时李果只取了自己的箭,将鞋随手扔到一旁,没想到却被萧由拾了来。 “在知道任宜死了之后,我立刻想起你们所说的黑衣人,想到了你说李果曾射中他的鞋子。我赶到曲池坊,在草丛中找到它,是不是这只?”萧由问道。 “正是这只。”李果点头。 赵和不解地道:“这鞋样式只是寻常,找到它又有何用?” “它的样式确实寻常,但做鞋的布料却有些不同,这布料是上好的吴锦,咸阳城中卖吴锦的地方唯有东市。”萧由嘴角微微一弯:“明天我们去东市转转,看看有哪一家卖过这种吴锦。” 李果愣住了,没有想到仅仅是做鞋面的锦绸,萧由也能从其上寻到线索! 虽然希望仍然很渺茫,但至少这是一个方向,一根有可能揭开谜团线头。 五三、概不赊欠(新一天求推荐票) 贾畅抱着鸡,晃晃悠悠地在东市里转。 他想要找个斗鸡的场子,让自己的斗鸡参与一场,若是能嬴,可以得些小钱花用。 近来他的日子过得可不怎样,几场大热闹都没有参与,除夕之变赵吉与赵和一起破围求援的事情他早就听说了,那时将他羡慕得直跺脚,暗恨自己没有赶上。 前几日咸阳令衙署发生的事情,他同样也有所耳闻,别人或许听了这些对赵和唯恐避之不及,他却恨不得跟在赵和身边。有这么多热闹可看,这可是他朝思暮想的事情。 因此,当贾畅看到人群中的赵和时,立刻加快脚步,想要与他招呼。 但是赵和行色匆匆,似乎是有什么事情,三步两步就不见了踪影。 贾畅想要小跑去追,但他还没有跑动,身边一人倒是先往前跑了,在一家铺子前探头探脑,似乎是在望着什么。 贾畅好奇,跟过去也望了一眼,便看到赵和与一个身材稍瘦的汉子一起,正在向卖吴锦的铺子掌柜问些什么。 他们还拿了件东西给那掌柜看,但掌柜打量了一番之后,便连连摇头。 贾畅心中一动,看来赵和这里又有什么事情。 他正想进去,身边方才小跑张望的人却转身过来,见着他抱的鸡,便开口询问:“你这鸡怎么卖?” 贾畅大怒:“你家鸡才卖,你看我这鸡头上插了草标么,没插草标便是不卖的鸡!” “我看你这鸡也属寻常,为何不卖,我正想买只鸡回去炖了吃。”那人道。 “我这是斗鸡,你这蠢物竟然想将它炖了吃?”贾畅更怒了。 那人缠着他问了两句斗鸡的事情,突然间又不理他,转身便走。 贾畅本来想上前揪着与对方理论的,可看那人目光所及,正是出了店铺的赵和二人,他心里一动。 在咸阳市井中讨生活的少年,哪个是蠢的? 便是贾畅本人,也没有少替人打探消息、盯梢传讯。 所以他立刻判断出,这个人正盯着赵和,他佯作与自己纠缠,无非是不想让赵和注意到他。 想到这,贾畅退了一步,悄悄跟在此人身后。 这人的注意力大半集中在赵和与李果身上,因此对自己身后多了条小尾巴反而不在意。贾畅跟着他足足过了两条街,心里可以确定,此人真是在盯赵和。 贾畅看了看赵和前进的方向,拐入一条小巷之中,然后将鸡搁在自己的头上,撒腿狂跑起来。 赵和与李果一家家铺子问过去,凡是卖吴锦的铺子几乎都问过了,但仍然没有得到回答。 赵和倒还有耐心,李果有些焦躁:“若是家家都不承认卖过这种织染的吴锦,那岂不是说我们又白忙了?” “没有白忙,若都没有卖过,至少说明这吴锦不是在东市买的,而咸阳城又唯有东市卖吴锦,这也意味着,那个人是从外地而来,极有可能就是从吴郡来。”赵和道。 李果默然,好一会儿摇了摇头,觉得自己的心有些累。 若论心机,别说萧由、温舒他们,就连赵和这样一个十五岁的少年,自己都比不上。 自己还是用箭解决问题比较拿手。 “萧大夫说了,东市一共有十六家铺子可能卖吴锦,这是第十五家,这家完了就只剩一家……嗯?” 赵和边说话边进铺子的门,但踏在门槛上时,愣了一下。 因为铺子当中,头上顶着鸡的贾畅,一边喘着气一边对他们挤眉弄眼。 赵和心一动,向贾畅走过去,两人身体交错之时,听得贾畅低声道:“有个戴着青布幞头的人盯着你们。” 贾畅说完之后,顶着鸡就出了门,赵和则助察看布料为掩护,偏脸向着门外看了一眼。 果然有一个戴着青布幞头的人,站在那里一副等人的模样,但眼神却往这边瞄。 李果双眉一扬,赵和把他拉住,心思转动,低声道:“他此刻还不知道我们发现了他!” “什么意思?”李果不解。 “继续,看他是不是一直跟着我们。” 赵和说完之后,便如此前一般继续逛着店铺,向店家询问是否卖过如那鞋子面一样的吴锦,最后两家都逛过之后,仍然一无所获。 他并不失望,因为新的线索又出现了。 两人出了最后一家店铺,佯作要去另一家,经过一条巷子拐角时,两人却停在那里。不一会儿,那个戴着青布幞头的人果然冲冲跑了过来,李果按照赵和此前所说,在拐角处迎头与对方撞上。 一个有心,一个无意,撞的结果,自然是那戴着青布幞头者向后踉跄倒地。 他面露惊慌之色,只道是自己盯梢被发现。 李果上前将他扶了起来,赵和在旁说道:“对不住,对不住,我们有急事,未曾仔细,所以才撞着你……有没有事情?” 那人眨了眨眼睛,神情微微一松:“没事,我并无大碍。” “不成,不成,万一撞出什么毛病了呢,那边就有家医馆,你要不要去医馆看看?”赵和又道。 “不用,真的不用。” “唉,既是如此,不如这样,我请你到这铺子里饮一口热酒,好压压惊?” 那戴青布幞头者只是摇头,赵和再三相劝,他怕引起赵和怀疑,只能勉强同意。到了旁边的小酒铺子,李果说要如厕离开,赵和便点了一桌菜肴,又上了热酒,殷切地请那人吃酒吃菜。 那人追踪他们追了大半日,此时也确实饥渴交加,心里想着不吃白不吃,便不等李果开动起来。 赵和又等了会儿,说是去催一催李果,也出了酒铺。那人自斟自饮,好一会儿没见人回来,这才意识到不对。 “人……” 他才走到酒铺子门口,就被人揪住:“客官,你先付了账才能走。” 那人心急:“方才随我来的那两位呢?” “那二位早不知去了何处,就只有你喝酒吃菜,你可得付了账再走!” 那人怀要掏怀里,可是掏来掏去,怀里却什么什么没有。 他顿时急了:“我的钱,我的钱呢?” 酒铺子的伙计见此情形,不动声色将袖子拢了起来,旁边另一个伙计,还有后厨的厨师,也都捋了袖子出来。 “我赊账,身上的钱不见了。”那人道。 但迎接他的是一脸讪笑:“小本经营,概不赊欠,客官,你若一时不乘手,拿什么东西抵押也成。” 那人大怒:“我身上若有东西抵押,还需要和你们罗嗦么?” 双方顿时争执起来,旁边看热闹的你一句我一句,都帮着酒铺说话。那人无奈,双手一摊:“我身上没钱,你们说该怎么办吧。” “我倒是有个办法。”人群之中一直在看热闹的贾畅笑眯眯地道。 那人见着贾畅,记得是路上相遇过的斗鸡儿,当下喜道:“你说,你说该如何是好。” “酒铺子里的几位哥哥,可认识我贾畅?” 贾畅在东市斗鸡,又跟着赵吉一起结交游侠儿,倒是个不大不小的名人,因此酒铺的伙计表示认得。 贾畅一挥手,豪气地道:“那么这位大哥的酒菜钱,就记在我的账上了。” 见酒铺伙计同意,那青布幞头男子松了口气,向贾畅道了声谢就要走,却又被贾畅拦住。 “喂喂,我可没说请客,酒铺子里的生意好,他们没功夫陪你回去拿酒钱,我今日正闲着,可以陪你去拿钱,然后再回来替你把账付掉……不过话说在前头,我这算是替你跑腿了,你总得打赏几枚跑腿的钱。”贾畅道。 看热闹的人都哄笑起来,个个笑骂贾畅狡猾。 那人觉得只好如此,当下应了下来,带着贾畅便离开了东市。 好半天之后,贾畅揣着钱一摇一摆地回到东市之中,看到在酒铺外等着的赵和与李果,向二人做了个手势:“我贾某出手,自然大功告成!” “知道他是什么人么?”赵和问道。 贾畅得意洋洋:“连他家祖宗八代都问出来了,不过这厮背后可不是一般的人,他带我去了一幢宅子,虽然他不说,但我知道那幢宅子是谁家的。” “是谁家的?” “晁冲之,御史大夫晁冲之的外宅。”贾畅嘿然一笑,拍了拍赵和:“阿和,你本事果然大,惹了虎贲军,惹了刺奸司,如今又惹了御史大夫,我还真心佩服你,才几天功夫,你在咸阳城中惹了多少麻烦,没准到月底,你连天子和大将军都惹上了。” 他打趣赵和,赵和却没有什么心思,将从青布幞头汉子怀里掏出的钱袋扔给了贾畅。 贾畅掂了掂,感觉到其中的份量,心中更是欢喜,向赵和一挑大拇指:“无怪乎阿吉对你高看一眼,阿和,你做事情就是敞亮,下回有事,继续寻我相助啊!” 他虽然如此说话,但人却很快跑掉。 在咸阳市井中生存,他如何不知道御史大夫根本不是他这个层面上之人能招惹的,今天招惹到纯属意外,既然在赵和那里已经拿到了好处,那就该赶紧离远些,不但不能凑到赵和身边来,甚至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东市能不来就尽量不来。 赵和与李果则再次走向萧由家,今日的收获,也唯有萧由能够给他们解释了。 “对了。”走着走着,李果突然开口:“有一件事。” 赵和侧脸:“何事?” “子云与御史大夫是乡党。”李果脸色突然阴了下来:“他们都是吴郡人。” 五四、平生之志 李果所说的子云,就是他们咸阳四恶中的俞龙。 俞龙并非咸阳人,而是吴郡来咸阳求学的学子,数年之前,俞龙初入咸阳城,与戚虎、李果、陈殇不打不相识,做出不少事情,所以一起得了个“咸阳四恶”的名头。 赵和立刻意识到李果未尽之意,俞龙能够在咸阳立足,甚至有了“咸阳四恶”名头之后,得罪的人也不来真正找麻烦,其身后所立,估计就是这位御史大夫晁冲之。 若真是如此,晁冲之为何要派人盯着赵和? 还有,晁冲之是吴郡人,与他们在曲池坊温舒旧宅中遇到的黑衣人,是不是有某种关系? 二人默然来到萧由家,不过李果在萧由家门前停住脚步,他看着赵和:“我家与大将军都是仇敌,所以我在咸阳不怕得罪人。” 赵和点点头,明白他的意思。 “但若是牵扯到俞子云,我不能帮你。”李果又道。 “那是自然。”赵和明白这点。 亲疏有别,李果帮他,是希望从他这儿得到前大司农蔡圃的本领,但若牵连到他的挚友俞龙,李果肯定不会再继续帮他了。 “若是可以的话,你替我去问一声俞大哥。”没有迟疑,赵和对李果道。 李果沉默了一下:“说?” “嗯,所有事情都可以说给他听,我不觉得对他有什么保密的必要。”赵和抬起脸,认真地看着李果。 李果盯着他好一会儿,一直阴郁的面庞上露出丝笑意,然后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转身便走了。 看着他走远,赵和独自立于萧由门前,突然间觉得有些孤独。 他身处一个巨大的旋涡之中,虽然波澜不断,但是一直有人相伴,因此他并不觉得孤单。但到此时,赵吉、陈殇、李果,先后从他身边离开,天地之间的压力,仿佛都在他一个人身上,让他心里有些消沉。 不过旋即他就将这丝消沉赶走,他并不怪这些离开的人,正如王夫子对他说的那样,每个人都各有苦衷,要能够从别人的立场之上考虑问题,否则便只是一昧的怨天尤人,只会伤人伤己。 萧由今日回来得又是很迟,赵和看到他时,发现这位向来从容冷静的“师兄”,面色都有些憔悴了。 “任宜之死被结案了,袁观使发话,温舒遇刺之事到此为止。”萧由说道。 赵和想起那日在咸阳令署看到的袁观使袁逸,那人风姿非凡,在赵和所见过的诸人之中,足以同罗运相提并论。但那家伙的酒量真不太好,饮酒之后便颠三倒四,这一点上,就比不得罗运了。 “我觉得他其实也发现了疑窦……不,我确定他也发现了任宜之死背后的疑窦,但他有意将此事压住了结。”萧由眼睛微微眯了起来:“呵呵,这事情越发的有趣了。” 他说完自己在衙署所得后,便看向赵和,等待赵和说明今日的收获。 赵和将今日的经过源源本本说了一遍,没有参加自己个人的判断。当听到御史大夫晁冲之派人盯着他们时,如同李果一样,萧由第一反应便是起说道:“晁冲之是吴郡人,他家中喜用吴郡物什!” “俞龙与晁冲之是乡党,故此李果离开了。”赵和末了说道。 萧由听他说得平静,没有丝毫怨气,侧眼看了他一眼:“原来如此。” 接下来就是沉默。 直到晚饭毕,萧由都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要赵和好好休息。第二天大早,他又匆匆出门,在门口看到已经收拾好行囊的赵和,不由愣了一下。 “你这是……” “我准备离开咸阳。”赵和向萧由施礼:“师兄,这段时间打扰师兄了。” 萧由脸色变了几变,没有作声。 赵和抬起头来,诚恳地道:“多谢师兄。” 萧由与他目光相对,好一会儿之后才开口:“你不会放弃吧?” “我仍然会继续追寻,我发现此前我寻错了方向,我想要知道的,不过是自己身世,至于温舒之死前后是不是有什么秘密,对我来说是节外生枝。”赵和笑了起来:“我好不容易活到现在,我会继续活下去。” 萧由背着手在门前踱了几步,好一会儿之后,他看着赵和:“你走之前,去见一见俞龙。” 赵和愣了一下。 “若他能够直接问御史大夫,或许你身世之谜能够得解。”萧由抬头望了望天色:“十五年前,惑星之乱时,晁冲之还没有担任御史大夫,那时他的职司是博士祭酒。” 说完之后,萧由没有再说什么,匆匆离开了。 赵和在他的门前没有犹豫多久。 他是一个相当果决的人,既然决定了,那就去做。 因此他依萧由之语,赶往国子监。 那日他与陈殇一起翻过国子监的围墙,可谓熟门熟路。不过今日翻墙之后,就没有被人围住了。 国子监给赵和最深的印象,是其正大门后的那块巨大石碑,上面用朱砂写的“忠”字,每年都会在正月初一时重描过一次。 其次就是国子监满园的树木。 这些参天古树,有不少甚至是二世圣皇帝和三世仁皇帝所手植,至今已有近一百五十年以上的历史。 今日国子监中很安静,赵和转了一圈,在外没有看到人。他不敢去学监,因此便在一座亭子之中稍歇,希望能看到一个国子监的学生,然后请他去找俞龙。 这座亭子位于一处池塘之上,赵和等得无聊,看到池塘边有块石头隐约有字迹。他抹开遮挡字迹的苔藓,发现上面写的是“于静处读书、于闹中明心”。 这话赵和并不陌生,那位在铜宫中教他读书的郦伏生老先生,常常对他说这句话。 望着这字许久,赵和微微叹了口气。 那些老先生们终究都故去了,他只有自己一个人……哪怕有萧由这位师兄,可是他很清楚,师兄毕竟是隔着一层,对他不可能和那些老先生们对他一样。 唯有在王道王夫子身上,赵和感觉到与老夫子们相似的地方。 他在亭中等了许久,终于看到一位仆役,忙过去问话,才知道今日国子监休沐,大多数老师学生都离开了,故此没有什么人影。 听说他要找俞龙,那位仆役倒是热情,带他到了俞龙住处,还替他叫门。 不一会儿,俞龙出现在赵和面前。 看到赵和过来,俞龙脸上闪过一丝异样,然后将他让进自己的屋中。 国子监里的环境虽好,但住宿条件也就那样,俞龙这里也不例外。虽然被他收拾得很是干净,可仍然少不得一些霉斑污痕,四壁隐隐都漏着风。 大冬天住在这里,也就是国子监诸生年轻,否则身子骨都受不了。 “我这是最北之处,正当风口,所以冬日里我这里最冷,你喝口热汤,免得冻着。”俞龙亲历亲为,替赵和端上一碗热水,水中还被他放了不知是什么香料,带着股淡淡的香味。 “俞大哥为何不换一间不那么透风的?”赵和问道。 “我特意挑的这间,阿和,我的志向,是三十五岁之时能够随大军出塞,西涉流沙,北逐穷漠,扬我秦威,使胡戎不敢窥望阴山之南。”俞龙微微一笑:“但我又是江南之人,必须提前适应北方的寒气,到时才不至于因为怕冷而中途放弃。” 赵和还是第一次听人的志向,心中不免有些新奇:“俞大哥的志向是在塞外扬威,那陈横之、戚王佐和李硕夫他们呢?” “陈殇的志向是于万里之外取边功而复侯,戚虎则是督一军镇抚边郡,而李果么,合我与陈殇之志,他希望能够领一军过杭爱山,破犬戎汗庭后还而封侯,这也是他们李家几代人的夙愿。” 赵和有些理解,为何陈殇他们性格各不相同,爱好也彼此不一,但却能够成为挚交好友了。他们的志向其实都很相似,都是能够以军事才能建功立业。 “阿和你呢,你的志向是什么?”俞龙又问。 赵和一时茫然,好一会儿才摇了摇头:“我没有什么志向……” “人不要无志,立志当乘少壮。”俞龙说到这,自嘲地道:“自然,我对你说这话其实不太妥当,我未曾有过你这样的经历,若换作我是你,只怕远不如你。” 赵和讶然扬眉。 俞龙点了点头,温声说道:“我所言皆是真心,阿和,你的事情,李果都对我说了,你身世之离奇,举世少有,我也无法给你什么建议,不过……王夫子,还有萧大夫,他们都是很有学问的人,你在铜宫之中身边的那些老人,也都是很有学问的人,我想,他们对你说的东西里,已经有足够多的建议了。” 赵和低头思忖了好一会儿,然后昂头展颜一笑:“是,多谢俞大哥。” 俞龙起身,缓缓走到了窗前,打开窗子,任北风吹动自己的头发衣襟:“其实我心底也有一个困惑,原本是想说给陈殇他们听的,不过既然你来了,说给你听也一样。” 赵和愣了下,俞龙在“咸阳四恶”中给他的感觉是最为沉稳也最有主见的一个,他怎么也会有困惑? “李果昨夜来找我,我思前想后,于是今天利用休沐之机去见华祭酒……你还记得吧,咸阳令署时带着诸位博士、教谕来的那位华祭酒。” 赵和当然记得,他低了一下头:“原本该向华祭酒道谢的。” 五五、犬戎踪迹 俞龙听到赵和说要向华祭酒道谢,脸上露出一丝古怪之色。 缓了一下,他说道:“华祭酒名宣,字宜熙,吴郡人,与我是乡党……不仅是他,包括晁御史,我们都是乡党。” “我自吴郡来咸阳时,也是步履唯艰,你知道咸阳这个地方,对外地人总是有些歧视,哪怕是外郡的郡守,到这里也被视为小地方来的小官儿,何况我这个连官话都说不清楚的江南蛮子?那是我只能寄宿于吴郡会馆,身上的钱财虽然还足,可出门就是诳骗我者,还和人打了好多架,直到有一次在街上遇到华祭酒……” “彼时我正好与人斗殴结束,满头青紫,华祭酒骑驴而过,听我乡音,下驴责备我说,我用父母之财,远行千里,来此不能建功立业,也当虚心受学,怎么能整日在市井中与人争斗。我幡然醒悟,于是才闭门苦读,又在华祭酒推荐之下,得以进入国子将……阿和,他对我有指点之恩。” “我入国子监后,颇多疑惑,也总是去寻华祭酒请教,他对我来说,既有师生之名,又有传业之实。他每以忠义激励于我,我能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呆了这么多年,一来是有几位挚交好友,二来就是因为有华祭酒等良师。” “那天咸阳令署之事,我回到国子监与诸生一说,诸生群情激愤,都欲去令署为你讨个公道,华祭酒阻止了我们,怕我们为此失了前途,倒是他自己,带着一群博士、教谕前往,争公好义之心,显而易见。” 赵和听他连续说起华宣的事情,心里最初也是敬佩,但后来就慢慢嘀咕起来。 这些事情,俞龙完全可以一句话带过,用不着对他讲这么细。他说这么细,那一定是后来发生了什么变故! 果然,紧接着就听俞龙道:“昨夜硕夫来之后,我心有疑惑,加上向来华祭酒与晁御史关系密切,我也是托华祭酒的福,才曾几次登上晁御史之门。因此,我直接来找华祭酒请教,彼时已经夜深人静,但华祭酒住处,却有客人在。” “见我来后,那客人便告辞离开,我没有听到他说一句话,只是在华祭酒家门口看到了他……” 赵和眉头皱起,看来关键就是这位出现于华宣家中的客人了。 “我有一件事情瞒着华祭酒,也不算瞒,只是华祭酒未问,我也就没说……我在吴郡读书之时,已经有了一位授业恩师,这位所学,传自孙、吴,乃是兵家元硕。因此,我可以说是兵家传人,我的志向便是领兵出塞,驱逐犬戎,为此我多有关注犬戎,无论是他们的民情风俗,还是别的……我还曾经专门在西市花上数月时间,与来自犬戎的商人在一起,观察他们的动作,了解他们行事的方式。” “所以我只是片刻,便认出了那个访客的身份,他是一名犬戎人!” 赵和听到这,心怦然一跳。 大秦在边境上头号敌人,就是犬戎,与犬戎相比,什么东胡、土羌、吐浑、黑狄,都不足一提。哪怕烈武皇帝前后用了二十余年、动用数百万军壮与军士,给了犬戎重创,逼得他们不得不放弃阴山以南的牧场,可他们仍然对大秦是个严重威胁。 所以犬戎商人可以入咸阳,却必须居住在西市和指定的驿馆之中,凡不在指定范围之内,必是奸细。 华宣乃是国子监祭酒,儒家大师,他岂有不知犬戎人是大秦威胁的道理? “那犬戎人是不是我们秦人打扮,华祭酒乃儒家君子,君子可欺之以方,他是不是被那人骗了?”赵和问道。 “我最初时也与你一般作想,所以待那人离开之后,我没有急着问晁御史的事情,而是提醒华祭酒那人不对。华祭酒原本对我笑脸相迎,可听得我这样说,立刻就变了颜色……” 赵和微微叹了口气。 哪怕俞龙不再细说,他也能猜出接下来发生什么事情了。 华宣分明是知道那犬戎人的身份,还与之往来,这其中若说没有猫腻,谁也不相信。 “这倒还罢了,我见情形不对,便说了几句闲话起身告辞,华祭酒在送我出门时对我说……让我谨言慎行,因为儒家终将独尊,我辈大展才华之时就在眼前,此时切不可犯错。” 俞龙说到这里时,神情有些沉重,赵和不能感同身受,因此不免愕然。 儒家独尊就独尊吧,与他有什么关系? “阿和,你这个小子,虽然看上去冷清,却有一种让人难以言喻的……故此大伙都爱亲近你,也愿将一些心里话说与你听。我今日对你一个少年发发牢骚,你听听就算了。”说完之后,俞龙深呼吸了一下,仿佛心情愉快了些:“你的事情,我会找机会再去问华祭酒,只是现在似乎不适,你若不急,就在我这住下,我与你一起读书。” 赵和沉思了好一会儿:“我的事情倒是不急,俞大哥,我现在觉得你的事情比较急。” “哦,何出此言?” “你担心华祭酒做错事,对不对?” 赵和的问题让俞龙沉默起来,然后缓缓点头。 “既然如此,你就该查一查此事,若华祭酒真有可能做错事,你就去阻止他,他不听,就打昏他,总之不能象现在这样,坐在这儿等着他犯错。” 俞龙原本还有些沉郁的,听着赵和的话,眼睛渐渐瞪圆,当赵和说完之后,他更是一巴掌拍在赵和的肩膀上。 “是极,是极,我就知道和你说有用,你一语点醒梦中人了!” 俞龙口中赞着赵和,心里却在自嘲,这么简单的道理,他还要等赵和来提醒才想到,实在是不该。 在屋子转了一圈,俞龙道:“阿和,你先在这等着,我这就去找华祭酒,即便不说清楚,也要从他那里打听到一些线索!” 他匆匆离开,但没有多久,他又神情疑惑地跑了回来:“华祭酒一大早就离了国子监,他那边的仆从说,他独自一人,谁都没带,也没有说去哪儿了。” 没有找到华宣,二人在国子监里呆得有些无聊,俞龙看了赵和一眼,然后笑道:“我们去寻李果,找到李果之后我要带你去见陈殇。” “陈大哥那边,我去合适么?”赵和问道。 “他那天不带你走,是因为把你带到羽林军中去后,恐怕要将你交给大将军。”俞龙沉吟了一下,还是将陈殇的事情说给赵和听了:“那天回去之后,因为没有带你去,所以羽林中郎将打了他四十军棍,如今还在家里躺着呢。” 赵和的脸一下子绷紧了。 他那天还是误会了陈殇,以为他是不愿再卷入自己身边的事情。 “我欠他一个道歉。”见俞龙收拾好东西,赵和说道。 “你自己去向他道歉吧。” 俞龙带着他一起先到了李果家,李果见他们二人在一处,顿时欢喜,便也跟了上来。原本还想去叫戚虎的,但是戚虎所在的北军这几日操演,因此无法出来,他们便直接走向陈殇家中。 此时咸阳城中人数众多,在离陈殇家还有一个坊时,赵和提出要买点东西。众人打趣了他几句,便让他到坊中小铺去买东西。 赵和原是想准备一些探望的礼物,什么点心之类的就可以,因此并未花多少时间。他这边买好东西正准备出门,就听到外边传来喧哗之声,紧接着还有李果与俞龙的喝斥。 赵和忙跑到外头看,发现有人狂奔而去,李果在后穷追不舍。 “抓贼!”俞龙也一边追一边叫道。 看起来象是有扒手扒走了李果的钱袋,故此李果在追他。见此情形,赵和不免一笑,昨天他们才在东市装作扒手扒了别人的钱袋,今天就被别人扒了。 但旋即赵和笑容就敛住,他眉头一皱,警惕地望着四周。 若没有想到昨天的事情,赵和也不会这么警惕,但这警惕心一提起,他就发现了不对。 这家杂货铺处于十字街的中央,除了李果他们追扒手的那个方向,其余三个方向,赵和都看到了有人将手揣在怀中,眼睛盯着他,向他快步过来。 这些人的眼神中,根本都是不掩饰的杀意! 赵和转身就往杂货铺子里跑。 而这些人立刻向杂货铺冲来,他们距离不远,又人高马大,三步两步,便冲到了杂货铺门口,正待往里走时,迎面哗的一下,白茫茫的飞来无数粉末。 这杂货店里的货物相当齐全,竟然还卖石灰,赵和方才跑去抓起一袋,直接撒出,那些追他的人没有防备,最前三个顿时用手捂眼,开始嚎叫呼痛。 他们嚎叫呼痛时说的话语,是赵和未曾听过的话语。 赵和低着头,用衣襟蒙住口鼻,乘着这几人无法视物,从他们中间穿过。 在店外还有两个人,见同伴狼狈模样,正慌忙来相助,而此时石灰粉尚未落尽,因此赵和冲出来时,他们只看到一个人影,无法判断是不是赵和本人。 赵和一头撞在其中一人腰间,那家伙捂着腹便弯腰倒下,另一人顿时明白,挥刀便刺,直取赵和心口! 五六、抽丝剥茧 “是来杀我的,他们根本不想活捉我!” 那匕首离赵和很近,这个时候,赵和心中既是恐惧,又是兴奋。 谭渊、温舒已死,刺奸司都已经不捉他了,还有谁会来刺杀他? 心念电转之间,赵和反手一提,方才从那弯腰的家伙手中夺来的匕首与对方的匕首撞在一起,发出铮的鸣响。 赵和觉得手腕子被震得发疼,对方的力气好大! 他情知不能被缠住,便将另一只手一扬:“再吃我一包石灰!” 一团东西飞了出来,那刺客眼见同伴们被石灰迷了眼睛,再见他挥手,哪里敢大意,一边退一边挥袖护住面部。 借此之机,赵和飞身逃走,那人才看清楚,赵和扔出的只是一块破布罢了。 “有贼,莽山贼来了!”赵和一边跑,一边大叫。 那两个没有中石灰粉的贼人正要追他,可随着赵和这一嗓子,周围一片哗然。 除夕之变的惨事才过不久,咸阳百姓对莽山贼正是痛恨万分,现在看到几条大汉手执匕首追一个少年,几乎毫不犹豫就相信了赵和的呼喊。 他们纷纷叫骂,不少人还抄起了木棍扫帚,有人干脆就拿起板凳,一个个砸向那两大汉。那两大汉见此情形,不敢再追,只能扶起同伴,带着他们狼狈逃走。 赵和回过头来,喘着气,看到没有追来,这才稍稍放松些。不过看到巡街的武侯们纷纷跑来,他情知自己身上背着的麻烦太多,不愿意被他们缠住,当下看准李果他们追人的方向跑去。 半路上李果与俞龙铁青着脸跑了回来,见到他无恙,这才松了口气。 “调虎离山!”俞龙哼了一声道。 李果垂头,默不作声。 方才是李果犯了错误,被对方调走,狂追不舍,俞龙怕他出事,所以才紧随其后,结果就是让赵和置身险境。 赵和拦住俞龙,不让他再说李果。 赵和能理解李果为何会穷追那个贼人,贼人扒走了他的钱袋,如今家境不宽裕的李果若不追回,很有可能就要捉襟见肘,甚至一大家子都要因此挨饿。 俞龙也明白这一点,所以才才叹了口气,没有再说什么。 “是冲你来的么?”俞龙问道。 “是。”赵和点头。 他想到那些刺客眼睛被撒进石灰时的呼痛叫骂,有些不解地道:“这伙人很怪,我瞧着……唔,当时我听得他们说了这样一句话。” 他将对方的话学了一遍,俞龙听完之后,神情有些怪异,好一会儿,他低声道:“是犬戎人。” 赵和霍然惊觉:“你确定?” “方才那句话是犬戎语,卑鄙狗贼之意。”俞龙道。 说完之后,他眉头就又皱了起来。 才发觉华宣可能与犬戎人私下有往来,紧接着就出现了犬戎人当街行刺赵和的一幕,无论是谁,都会将这两者联系在一起。 赵和也是奇怪,若这些犬戎人真是与华宣勾结,那他们来刺杀他做什么? “先离开这。”李果看着四周,见越来越多的差役向这边奔来,他低声说道。 陈殇家中。 陈殇趴在榻上,歪着脑袋,听赵和与俞龙将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 听完之后,他便陷入深思之中。 赵和知道这家伙不靠谱,从来不觉得他能够想出什么来,他与俞龙小声商议,但正在这时,陈殇却幽幽地道:“我记得子云对犬戎人很熟悉,那个引走硕夫与子云的,应当不是犬戎人吧?” 此语一出,俞龙与赵和没有再商议下去,都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陈殇。 “咸阳城中有人与犬戎勾结啊,会是谁呢……” “莽山贼。”旁边沉默不作声的李果忽然开口。 “什么?” “诱走我们的,是莽山贼,我认出他了!”李果猛然一拍自己的腿。 他不只一次与莽山贼打交道,加之眼力极佳,认出其中一两个重要人物并不意外。 “莽山贼和犬戎怎么搅到一起了,然后还要加上国子监的华……”赵和揪着自己的头发,觉得面前就是一团乱麻。 俞龙起身道:“我再回国子监一趟,看看华祭酒回来没有。” “不急,不急,那犬戎人失手,现在肯定在扫尾,如今最急切的还是在他们完成势扫尾之前,将他们翻出来……犬戎人入城,肯定在西市都有记录,我觉得你们还是先去西市。” 陈殇总算出了一个靠谱的建议,赵和有些讶然:“你今日倒不糊涂啊。” “我向来就不糊涂,我精明着呢,只不过对付一般人,还用不着我去多想。”陈殇得意洋洋。 他正得意间,外头又有人敲门:“陈殇,陈殇可在?” 李果出去开门,过了会儿,满脸古怪之色地回来。 在他身后,跟着一个人。 陈殇本来趴在那儿的,见到随李果进来的人,立刻想要爬起,但这一动,牵动了臀部的伤口,痛得他又趴了下去。 来者是侍剑,清河县主身边的那位使女。 她先是扫视了一眼陈殇家中,一个单身汉,只带了两个普通仆人过日子,这屋子里收拾得自然不怎么样。而且陈殇生性风流,屋里还有不少他在风流场上的战利品,侍剑看到这些,脸色微红,鄙夷之色也随之流露出来。 她又一一看着屋里的人,望见俞龙李果还有赵和,嘴角就往下弯,在赵和面上停了一下,也没有打招呼。 最后,她才居高临下睨视着趴在那的陈殇。 “听说你逞英雄,结果挨了军棍?”她问道。 陈殇陪着笑脸:“哪里是我逞英雄,还不是为县主做事情,那日咸阳令署事罢之后,我被召入军营中,将主觉得我未能办妥事情,所以就打了我。” 他有意将自己挨打的原因扯到清河县主身上,侍剑狠狠地剜了他一眼,撇着嘴道:“少在那儿胡说八道,若真是因为县主,羽林中郎将根本不会打你,还不是你这厮自己犯错……呃,这个给你!” 她扔了一个瓶子在陈殇榻着,陈殇有些艰难地抓住:“这是……” “县主知道这事了,她心肠软,有些不忍,令我给你送点药来。哼,若依着我,给你送药?送毒药还差不多,瞧瞧你以前做的破事情!” “那是以前,年少无知嘛,自打结识县主之后,我可就把她的教诲记在心上,老老实实,踏踏实实,勤勤恳恳……” “少说废话,早点养好伤,把自己收拾得象个人样!”侍剑将他表白的话堵了回去。 她没有和屋子里别人打招呼,甚至连坐都没有坐,但在出门前,又有意无意看了赵和一眼。 赵和有些莫名其妙。 他并不喜欢这个侍剑,对那位说话转得如水车一般快的清河县主,也谈不上太多好感,虽然对方到咸阳令署帮过他的忙。 “我说横之,你是多通透的人,怎么见到清河县主,变成了这模样?”俞龙忍不住道。 李果也连连摇头,表示对陈殇表现的不满。 陈殇抿嘴,良久才道:“世上总是一物降一物……” “我觉得我们还是赶紧去西市看看为好。”赵和看他那不争气的模样也很烦,当下建议道。 俞龙与李果都表示同意,又将陈殇一人扔在了家中,他在身后叫了几遍,可谁都没停下来。 在他臀部伤势好一些之前,看来是哪儿都去不了啦。 西市乃是咸阳城最热闹的坊市,东市已经不小,但也只是西市规模的一半。 这还仅仅是占地面积,若论人口,常住于西市的人口比东市要多得多,东市人口最多万余,而西市足足有三万,甚至也有人认为,包括隐户有四万。东市大多都是来自大秦国内的客商,在西市,不仅有大秦内地的客商,周围藩属国、进贡国,甚至象犬戎这样半敌对状态的游牧部落的商人,也云集于此。 正是来自不同邦国的人们,带来了不同邦国的语言、风俗还有财货。 赵和赶到时正值午后,西市最为热闹之时,整个西市之中熙熙攘攘人头攒动,哪怕是这正月的天气里,人都能挤出一身汗来。再加上驼马的气味,各种胡地香料的气味,南北咸货腌菜的气味,脂粉熏香的气味,总之就是五花八门,千奇百怪,让人吐也不是,嗅也不是。 当然还有酒楼食肆里传来的食物气味,赵和他们忙了大半天,再闻到这气味,肚子就咕咕乱叫。 “先找人,再吃饭。”李果道。 他非常恨刚才中了犬戎人与莽山贼的诱敌之计,因此迫不及待想要把人翻出来,好让自己出一口恶气。 “犬戎向来与大秦为敌,只有南附的四个部落,才允许他们入咸阳贸易,但就是这样,他们也不准随意走到,只能住于西市驼铃巷。”俞龙曾经在这里花了很长时间研究犬戎人,他领着二人轻车熟乱地从小巷中穿过。 没有多久,他们便到了一处巷子,巷子极窄,只够一匹驼马行走,因此巷子里相对冷清。巷子两侧的门大多闭着,偶尔会有一位异族模样的人,或靠在墙上,或坐在门槛上,用不善的目光打量着赵和他们一行。 “别看这是我大秦西市,但在这里自有自己的规矩,有的时候,大秦的律法在这用不上,因为这些蕃人蛮子用自己的方法就把事情解决了。”俞龙有些不屑地噗笑了一声,然后回头问赵和:“你知道他们的方法是什么吗?” “什么?”赵和问道。 “我学给你看看。”俞龙说完之后,脸色突然一变,原本文质彬彬,变成了狠戾暴虐! 五七、是不是他 俞龙一把抓住一个坐在门槛上的异族,狠狠抽了两记耳光,将对方脸都抽肿:“带我去见霍勒!” 那异族脸色发白,战战兢兢地看着俞龙,俞龙松手之后,他连连揖首,然后小跑着在前带路。 “你看,这就是他们的方式。”俞龙对赵和道:“这些异族蕃子,畏威而不怀德,你对他们越好,哪怕是一个蕃子身边给他送三个婢女,他也不会感激你,只会将这当作你的软弱,然后向你提更多的要求。相反,你拿大耳光狠狠抽他一顿,再赏他两文钱,他便对你感激涕零,觉得你比他父母待他还好。” 赵和默然,他此时还不太赞同俞龙的做法,但他自知自己对异族蕃蛮前不了解,便没有胡乱发言。 还要继续观察一番,才能总结出自己的方法来。 “霍勒是谁?”李果问道。 “这一片蕃人的头领,他是于阗人,在咸阳已经呆了三十年,莫看是异族,于西市之中可是手眼通天的人物,不知多少大人物家里缺了西域物什,都会找到他的头上。”俞龙一边说一边道:“但他得罪的人也不少,特别是在这,有的是人想要取而代之,所以过会儿你们别说话,由我应付他。” 那带路的蕃人听得懂秦话,听到俞龙这样说,回头望了他一眼,结果立刻又挨了俞龙一脚。那蕃人不但不气不怒,反倒咧开嘴笑了起来。 这驼铃巷很长很深,走着走着,两边更窄了。带路的蕃人突然停住脚步,用略有些不顺的秦语说道:“就在这,等着!” 他口里说等着,人没有动,俞龙又踹了他一脚,然后甩给他五文半两钱,他才紧紧攥着钱,小跑着向前,片刻之后,就从巷子里消失了。 李果觉得很不舒服,因为在进入这一段窄巷之后,他就觉得自己似乎被什么盯上了。 这是他一个顶级射手本能的反应,感觉,就象是猎人感应到了猛兽。 他环首四顾,将赵和护在了自己身后。 赵和也好奇地对着四周打量,隐约听得到脚步声、窃窃私语声,再远的地方,还有西市里商贩的叫卖声,驴马的嘶鸣声。 他在咸阳也呆了大半年,去过不少次东西,西市来过两回,但这小巷子里给他的感觉,却象是另外一个世界。 他目光转了一圈,突然停在一片黑暗之中。 李果也同样盯着那片黑暗。 因为那片黑暗里,出现了两只有如恶兽一般的环眼。紧接着,那对环眼之下,又显露出白森森的牙齿。 “昆仑奴罢了,不必怕他。”俞龙道。 赵和“哦”了一声,忍不住又打量了那昆仑奴一下,对方整个身体都隐在黑暗之中,若不是睁眼咧嘴,真的很难发现。 他在咸阳城听说过昆仑奴,只不过还未曾见过。 “啊,这不是俞学士嘛,听下面的人说,你找我?”他正好奇地看着那昆仑奴时,一个懒懒的声音响起。 如果不看到说话者,绝对想不到这是一个满头黄色卷发、一张胖脸的异族。 这人看年纪并不显老,皮肤白得有些病态,两颊又红得不太正常,他笑眯眯地看着俞龙,但在他与俞龙之间,却挡着一位身高九尺的巨汉。 赵和仰头看到那家伙的身高,忍不住吸了口气。 俞龙个子稍矮,但戚虎、李果都是八尺大汉,可与这个巨汉相比,则显得既瘦且矮。 “霍勒老翁,我想知道有没有犬戎人离开了西市。”俞龙道。 霍勒的眼睛狡猾地转了起来,好一会儿之后,他说道:“这个不难,但是,代价呢?” 俞龙眯着眼:“要钱?” “不,不,我虽然钱不多,但已经足够我用了,俞学士,你知道我喜欢什么,我喜欢的是你这个人啊。”霍勒哈哈笑着,看俞龙的目光显得十分贪婪。 俞龙犹豫了一下:“我欠你一个人情。” 霍勒很是愉快地摇头:“若换作往常,你欠我一个人情,作为代价是足够了,但今天么,你可是带了大主顾上门,所以我要他也欠我一个人情,还有这位少年……这位少年……这位少年……” 霍勒指了俞龙又指李果,最后指到赵和身上,但当他仔细看着赵和时,脸上的笑容渐渐收住,眼睛瞪得老大,而伸出的那只手也抖了起来。 他一步步后退,让自己尽可能离赵和远一些。 赵和莫名其妙。 俞龙与极是不解,侧身过来,与李果一前一后,将赵和护住。 “惑星……惑星……克丽雅,克丽雅你给我过来!”霍勒退了好一段距离,然后回头大叫。 不一会儿,一个衣着极为肮脏的女子,满头结着小辫,连滚带爬地跑了过来。 “你看,克丽雅,你看看,是不是他!”霍勒指着赵和。 那女子眯着眼睛看着赵和,原本极小的眼睛也是突然睁得老大,然后快步向这边过来,但却被俞龙拔剑拦住。 “站住!”俞龙盯着霍勒:“霍勒老翁,我们是来做交易的,你这是……” “让克丽雅仔细看看那个少年,看完之后无论是什么结果,我都告诉你那伙鬼鬼祟祟的犬戎人在哪儿!”霍勒哼了一声:“我劝你快点,俞学士,如果不快点,犬戎人就都跑了!” 俞龙看了赵和一眼,赵和强自镇定,他点了点头。 俞龙让开之后,那个名克丽雅的异族女子走了过来,她仔细打量着赵和的面容,伸出手还抓住了赵和的手。 她的手指又黑又瘦,象是鸡爪一般,搭在赵和手腕上时,赵和都起了鸡皮疙瘩。 看完赵和的手,她喃喃自语,说了一大堆赵和听不懂的话,然后又不知从哪儿掏出一个滚圆的黑色水晶球,放在了赵和的面前。 透过水晶球,她窥视着赵和,看着看着,突然惨叫起来,不仅人连连后退,还扔了水晶球用手捂住眼睛。 她的眼睛里流出了红色的液体。 水晶球落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众人的目光先停在水晶球上,然后转到克丽雅身上,最后又落到了霍勒身上。 “霍勒老翁,这是怎么回事?”俞龙沉声问道。 “是不是他,克丽雅,你告诉我,是不是他?”霍勒没有回答俞龙,而是追问克丽雅。 克丽雅既是摇头,又是点头,接连用几种语言喊了出来,甚至也有秦人之语:“我不知道,我看不清,我瞎了,星星,好大的火星星,绿色的火星星!” 赵和三人面面相觑,完全不知道这些异族在搞什么名堂。 霍勒气得用力踹了一脚克丽雅,胸脯不断地起伏。好一会儿,他才怒冲冲地看着赵和,眼神不停地变化。 “霍勒老翁,你要弄明白,这里是大秦,大秦的都城咸阳。”俞龙冷漠地回视着霍勒,将他那诡黠的目光挡住:“我有的是办法得到我想要的东西,之所以找你,只不过是因为我赶时间。” “嗬嗬!”霍勒笑了起来。 “既然你不愿意交易,那么过会儿我再带咸阳令署的人来问你吧,那个时候,所有的责任,都要由你来承担了。”俞龙再不迟疑,转身就走。 “等一下,等一下,我只是太激动,俞学士,你不知道我在找的人有多重要,那是世界唯一的光亮,是人类最后的理智……”霍勒喃喃自语,好一会儿,他才摇了摇头:“虽然我不能确认你的这位小……小贵人是不是我要找的人,但我还是愿意和你们交易,只要这位小贵人的一句承诺。” 赵和摇了摇头:“我不是什么小贵人,但如果你需要我的承诺,我可以答应,在今后力所能及的情形下帮你。” 霍勒紧紧看着他,然后将双手交叉于胸前,恭恭敬敬向赵和行了个礼。 “非常荣幸,终有一天,你的意志就是我的命令。”他沉声说道。 “快告诉我们,我们要找的犬戎人在哪!”俞龙不想再节外生枝,加上这些异族一向稀里糊涂,捣鼓着一些诡异奇怪的仪式,因此他没有细问。 “我会让人给你们带路,你们放心,你们要找的犬戎人是除夕之前半个月进的咸阳,此后就一直呆在那里,真到近日才开始活跃起来。”霍勒挥了挥手。 那个隐在阴影中的昆仑奴站了出来,向众人招了招手。 跟着这个昆仑奴,向小巷更深处行去,到了一处侧门,昆仑奴用手在门上摩挲,发出诡异的声响。那门吖的一下打开,门后却没有人影,昆仑奴带着他们入户穿堂,从前门出来时,已经到了另一处巷子。 “巷口有他们的眼线。”昆仑奴咧开嘴笑着道:“从这里他们不知道。” 他笑的时候白森森的牙齿便露了出来,如同霍勒一样,他的目光也大多数停留在赵和身上。 赵和向他点头示谢,他却受宠若惊,连忙上前一步,跪倒在地,将自己的额头碰在赵和的脚背。 “小贵人,你要走的路还很远,有一天,昆仑奴阿图会来到你的身边,成为你的盾,你的刀,你的长矛和你的弓箭……我希望那一天能够快快到来。” 说完这番话之后,这昆仑奴起身,再次回到那户人家之中,整个人融入阴影中,紧接着便再无声息了。 五八、已经死了 赵和挠了挠头:“这些异族,是不是都有些缺心眼?” “霍勒在西市盘踞了三十年,自然不是缺心眼的,不过他们有很奇怪的信仰,总搞些神神叨叨的事情,如今不宜节外生枝,暂时放过他们,待大事了结之后,我们再来问问。”俞龙道。 李果点了点头,目光已经在他们的目标上逡巡了。 这里也是西市的一个巷子,比起方才那狭巷要繁华得多,但看起来应该是各路商铺进货存货的所在,因此没有什么散客。他们几人站在那里,还是挺显眼的。 “怎么做?”李果问道。 “你镇场子,必要时用箭,我去敲门,小心楼上。”俞龙没有太多犹豫。 至于赵和,自然是随李果在一起。 俞龙走向那座宅院,李果则将身体藏在一根木柱之后,赵和呆在屋檐之下。 “用弓箭必须冷静,任何时候都不能激动。” 李果把弓取下来,然后给弓上好弓弦,用力拉了一下,却是缓缓放开,继续说道:“弓弦平时不会系在弓上,因为要保持弓身的张力,同时也要让弓弦不至于长期绷紧而失去了弹性。但要用之前,一定要试一试,只不过可硬拉而不可硬放,否则极伤弓弦。” 赵和点了点头,这几天和李果在一起,李果一直在教他射箭。在咸阳四恶之中,李果的射术高出众人不只一点,所以连黑衣人的鞋子他都能射中。 此时俞龙已经到了那宅邸的门前,他一边张望四周,一边用力敲门。 用手则已经搭在了腰间剑柄之上。 砰砰的敲门声,让路人纷纷向他望来,但是好一会儿,里面也没有人开门。 俞龙又拍了两下,退后一步,向上面望了望,然后变色猛然缩身。 一枝箭嗖的一下,从他的头顶飞过,将他的儒冠都身飞下来,若不是儒冠之下还用布带扎住了头发,这一下他就要披头散发。 李果想都不想,抬手拉弓,嗡的一声弦响,然后那处宅邸二楼一处虚掩的窗户后传来短促的惨叫声。 赵和忙退到身后屋子里,而俞龙则发狠向前,猛力一脚踹出。 他虽然不象陈殇那样有一膀子怪力,可多年打熬苦练,力气也不小。这一脚踹出,门板顿时松了,紧接着又是一脚,门板被从院墙上踹脱,带着灰尘飞了出去。 不过旋即他意识到不对,侧身往旁一闪,从被踢飞的门后,一柄弯刀横掠而过,贴着他的胸襟,砍在了围墙之上。 “这种活,理当让陈殇那个家伙来做,我应该是在后面运筹帷幄!”俞龙一剑上撩,将那只握弯刀的手生生切断,口中大喝,同时冲过去一脚将那人踹倒。 李果又是抬了一下弓,一枝箭从俞龙脑后飞来,贴着他的脸而过,贯入他面前一人脑中,俞龙面前便再无人阻拦了。 赵和忍不住伸出头看了一下李果的表情,他方才这一箭,若稍有不慎,射中的就是俞龙后脑了。 李果整张脸都象是凝固了一样,完全没有任何情绪波动。 俞龙大步往内,在那个被李果射中的家伙倒地之前,一把抓住他的胸襟,以其身体为掩护,向着院内的宅邸冲了进去。 李果则再度抬弓,嗖的一枝箭,穿透了糊窗之纸,楼上于是又传来一声惨叫,紧接着窗户破裂,一个身影从上面翻了下来,栽入院子之中。 他们仅片刻之间,便相互交手数次,虽然院子里人多,却被李果与俞龙两个人压制住。而外边的那些路人,此刻惊慌失措,纷纷跑到一边躲避起来。 李果目光继续在楼上逡巡,他一连三箭便射死三人,此举让院子里的人大为震恐,一时之间,竟然没有人敢露头了。 赵和也探出头去,不过立刻又缩了回来。 俞龙已经闯入了宅中,紧接着里面砰砰搏斗之声传来,李果举着弓,缓步走出掩护自己的木柱,向着院里踱去,准备去帮俞龙。 他踏进了门,看不到巷子里的情形了,就在这时,巷子一端,突然有人掀起一个筐子,无声无息冲过来,手中握着利刃,显然是想从后边袭击李果。 赵和探头探脑,象是一个看热闹的少年,见此情形,悄然移步,在那人同样踏入院门之时,赵和的手猛然送出。 那人只觉得胸口一凉,回首望去,看到赵和平静的神情,这才恍然,袭击者并不只有一个,这个少年也是同党。 “小心。”李果回望了赵和一下,说了两个字。 赵和点了点头,却毫不畏缩地跟上去,抢了几步,在李果之前进了屋子。 李果则始终执弓掩护,让楼上无人敢露头向下射箭,在赵和也进去之后,他才不慌不忙收起张,然后拔出了剑。 赵和进门之后,发现打斗的声音已经在相当里面,而地上倒着两具尸体,应当都是俞龙所杀。 他快步小跑,穿过长长的通道,想要往打斗声传来处跑去。突然间他寒毛一竖,心中凛然,整个人象是摔倒一样飞出。 他原先所在位置的墙板哗的一声破碎,一个身材高大的家伙从墙后串出,双手各执一斧,大步向他走来。 赵和来不及起身,只能在地上爬着想要离这家伙远些,但这家伙体型虽有些笨拙,可动作却不慢,两人的距离越来越近了。 而李果此时并未跟上,听声音,似乎也有被人缠上了。 赵和在这一刻,孤立无援。 “巴力,酷得勒于!” 那大汉口中含含糊糊地叫骂,赵和听不懂他在骂什么,他大步到了赵和面前,将斧头高高举起。 然而就在这时,赵和扬起手,一个纸包砸出。 杂货铺遇刺之后,赵和觉得石灰粉实在是一种利器,因此便在身上藏了几包石灰粉,此时派上了用场。石灰包正砸在那家伙脸上,包装的纸顿时裂开,粉末四溅,弄得那大汉睁不开眼来。 那大汉惊恐交加,惨嚎不已,同时双手斧连环飞舞,凭着记忆向赵和方才所处的位置劈去。 赵和连滚带爬,干脆向前一扑,从那大汉胯间钻过,避开了对方的乱击。 就在钻过的那一刹那,他的剑也贯入了大汉的小腹。 那大汉再受重创,发出惊天动地的怒吼,但他生命力极为顽强,猛然转身,又向赵和挥斧劈来。 赵和左右躲闪,终于拉开了那大汉的距离,那大汉还是对他究追不舍,而赵和的剑则在刺入他腹中之后就被夹住,因此赵和失去了武器。 不过当赵和第三次摆脱那大汉之后,那大汉终于伤重,他眼见无力追赶,恨恨的一斧劈出,斧头正劈在支撑房屋的柱子之上。 那柱子应声而断,上头的木板纷纷落下,让赵和不得不连连闪避。 等木板不再落下时,那大汉已经靠着一堵板墙上气绝了。 赵和喘着气,仅仅是刚才这不过十余息的交手,他浑身的力气就都用尽了。好一会儿,他才缓过神来,先用木板远远地抽了那大汉一下,将他打倒在地确认死亡之后,才过去拔出了自己的剑。 他回头要去接应李果,而这时李果也已擒着血淋淋的剑走了过来。 李果看了一眼地上的那大汉尸体,神情微微一动。 仅从那大汉用双斧就可以看出,绝非易与之辈,而战场上的混乱更显出方才的惊险。赵和能够独力对付那大汉,甚至是在对方突袭的情况下得手,无论是用了什么方法,都可以显出赵和在战场上的生存能力不弱。 “做得不错,不过不要跑得太快,离我太远。”李果说道。 赵和笑了笑,继续向前。 再往前走,则顺利得多,而且前方的打斗声也停了下来。 李果抢了两步,将赵和挡在身后,神情有些凝重。 “子云,子云?”他扬声叫道。 “在这里。”俞龙带着疲惫的声音响起。 继续向上,赵和数了数,又看到了三具尸体,等他们上了二楼,还有两具尸体躺在楼口。俞龙平时一副书生模样,但实际上突击之力也是极强,这么多敌人,竟然被他一人杀尽。 俞龙坐在楼上的地板之上,身上全是血迹,衣裳也有不少地方都破了。他身旁还倒了两具尸体,在他身后的桌子上,一个人伏在那里。 “都杀尽了?”赵和愣了一下。 俞龙的神情很有些不对,哪怕都杀尽了没有逮着活口,那也只该是有些失望,而不是象现在,既是愤怒,又是失落,还有点悲伤。 俞龙指了指身后伏在桌上的尸体。 赵和缓步走了过去,绕过俞龙,来到了那张桌子前。 与其余尸体是犬戎人打扮不一样,这具尸体的服饰是秦人。他应当是被人拧断了脖子而死,因此没有什么血迹,赵和一直绕到另一边,才看清楚他的面容。 华祭酒。 那日带着众多教谕、博士,在咸阳令署怒斥温舒的华祭酒华宣,俞龙的乡党,同时是俞龙的引路之人。现在他伏在桌案上,双眼怒张,口鼻出血,表情惊怒交加。 赵和抿紧了嘴,坐在了俞龙身边。 “看来我的猜测是对的,他果然与犬戎人有往来,甚至还深入到了犬戎人的这处巢穴,只不过……”俞龙回脸看着赵和,怔怔地说道:“他死了。” 五九、又是刺客 俞龙的神情,让李果相当为难,他原本就不擅言辞,此刻更不知如何去劝慰。 赵和想了想,开口对俞龙道:“那天在咸阳令署前,公孙凉威胁过我们之后,赵吉与陈殇都离开了我,我心底其实很有些害怕。不过后来,王夫子对我说了一句话,我心里好过多了。他对我说既然算自己不是圣贤,就不能用圣贤的标准去要求别人……今天之事,尚有诸多疑窦,我们先要做的是找出真相,而非纠结华祭酒是不是与犬戎人勾结。” “真相不是很明显了么,他一大早离开国子监,来此与犬戎人密谋,但是我们来了,犬戎人以为我们是他带来的,便杀了他灭口。”俞龙平静地说道。 “这只是你的猜测,即便你猜测是对的,接下来你要做的,也是弥补他做的错事,然后替他报仇。”赵和道。 俞龙沉默了一会儿,苦笑着拍了拍赵和的肩膀。 他既然振作过来,赵和也不管那么多,直接去搜华宣的尸体。但在这里,什么都没有搜到。 “没有莽山贼。” 李果与俞龙将所有的尸体都搜索过一遍之后,也没有什么发现,唯有一点可疑,在刺杀赵和时,犬戎人分明是与莽山贼混在一起,可这处宅邸之中,却一个莽山贼都没有。 赵和还待推敲,外头已经传来了声响,他们向外看去,只见一队咸阳城的衙役飞奔而来。 显然,这里发生的战斗,有人已经向西市中的武侯报警了。 “我们先走,免得麻烦。”赵和道。 然后他苦笑了一下,这些天里,他不知说了多少遍这句话。 就在他们离开之时,赵和回头又望了华祭酒的尸体一眼。 这一眼瞄过去,他“咦”了一声疾快回来,先是将华祭酒趴着的桌子抱起,想了想,将那桌子拆掉,只带了桌面上的一块木板。 此时李果与俞龙都已经下了楼,见他没出来,便回头来找他,看到抱着块木板,俞龙问道:“那是什么?” “去陈殇家中再说!”赵和道。 差役们看到宅邸里的情形,都不敢逼得太近,而只是吆喝着要将宅邸包围,等官兵来了再披甲进来。这就给了赵和他们脱身之机,他们从后边破窗而出,迅速钻入到西市拥挤的人群之中。 半个时辰之后,他们就回到了陈殇的家里。 陈殇将两个仆人都打发走,赵和才把自己抱来的桌面木板交给俞龙。 俞龙瞄了一眼,上面没有什么,赵和提醒他要侧光看,他依言斜放木板,让从窗子里透进的光照在木板之上,才看到那里有一个字。 是一个歪歪曲曲的“错”字。 左“金”右“昔”,只不过因为不是用笔写成,所以右边的“昔”字很不规范。 “这应当是华祭酒用指甲刻出来的……犬戎人灭口之时勒住了他的脖子,他竭力挣扎,但是却挣不脱,于是他便用右手大拇指在桌上刻了这个字。”赵和闭眼联想了一下当时的情形。 他刻下这个字,是不是意识到自己去见犬戎人是个错误? 俞龙看着这字,好一会儿没有作声。 “我觉得你去纠结这个字没有什么用处,他便是死前知错了又能如何,于事无补,现在关键还是要弄明白,他究竟为何要去见犬戎人!”趴在那的陈殇道。 “问题是去哪儿才能知道?”俞龙有些焦躁:“难道我还能直接去问华祭酒,他已经死了!” “他死了,晁御使还活着呢。”陈殇幽幽地道。 俞龙一惊:“去问御史大夫晁冲之?” 御史大夫晁冲之可不是一般的人物,什么谭渊、温舒,甚至华宣,都差他太远。那可是堂堂五辅之一,烈武帝遗留下的顾命大臣,甚至可以说,现在他手中权力比皇帝本人还大。 原本他们找华宣,便是希望能从华宣这个侧面打探晁冲之,现在华宣已死,只能直接正面对上吗? “你看,晁冲之派家人盯着阿和,他又与华祭酒关系密切,你不觉得,他已经成了一个关键人物么?便是不直接去问他,在他面前晃一晃,试探他一下也是可以的。”陈殇道:“他虽是位高权重,可总不能在大廷广众之下杀人灭口吧?”陈殇嘟囔:“有时我觉得,咱们就是思前想后顾忌太多,所以才被人牵着鼻子走。那背后之人,思虑之深,行事之诡,远胜过我们,我们与他去比这个,不是以己之短敌其之长吗?” 不得不说,这家伙简单粗暴的解决问题方法,有时确实可能产生奇效。在几乎别的线索都断绝的情形下,去当面询问御史大夫晁冲之,似乎是一个好主意。 “我这就去他府中求见……”俞龙犹豫了一下:“我此前上他家拜访过两回,应该会见我!” “得了吧,这个时候,你哪也去不了,今夜乖乖歇在我这,明早……明早似乎要早朝,你们在半路上拦他,公开场合问,那么多人都看到,他不得不答。”陈殇道。 确实此时暮鼓已响,街市将进入宵禁状态,他们几人上街,哪怕俞龙有国子监学生的身份,也会被巡街的武侯、军士抓去受杖。 几人便在陈殇这里对付了一夜,李果家穷,好歹还有那么一大片宅邸,陈殇这厮不但穷,家里宅邸也甚是狭小,几人不得不挤在一块儿。赵和听着他们的呼噜声,熬到后半夜才睡着。 当他完全入睡之时,又陷入了那个奇怪的梦境。 那个满是绿色火焰的梦境,只不过与上回相比,他还在梦中听到了凄厉的叫声。 当他惊醒过来时,才猛然意识到,他听到的叫声,是西市那个异族女子克丽雅的声音。 抹了抹汗水,赵和坐起来发了会呆,这才又重新躺下睡着。 这次睡得很香,不过到了清晨时,他被俞龙摇醒:“起来,阿和,我们得动身了。” 赵和睁开眼睛向外一看,外头还是黑漆漆的,只是约略有些晨光。 “原本圣皇帝将早朝之时定在巳时,但是烈武帝事无巨细皆要过问,早朝时间就只能提前,于是放在卯时初,而官员们要在卯初赶到,就必须于寅时动身。”俞龙见他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样,当即对他解释道。 赵和撇了一下嘴:“给烈武皇帝当官儿,还真很辛苦。” 他们迅速收拾好,然后出门上街。严格来说,现在仍然处于宵禁之时,但是街上已经有早起的人在行走,无非是东市与西市等集市,暂时还没有开放,咸阳城的九座城门,此刻也禁止人出入。 跟着俞龙赶往御街——这是所有早朝官员们都会经过的咸阳正街,此时街上已经有不少人,既有上朝的官员和他们的随从、仪仗,也有挑着担子来卖吃食汤饮的小贩,还有一些早起干活的人们。 不少人站拢着袖子站在御街两边看着热闹,每一个朝廷大员经过,他们就点评一番。 赵和在丰裕坊这么久,还没有参与过这种事情,因此颇觉新鲜。 “那边就是晁御使的车驾!”在街房等了一会儿,看到前方过来的仪仗,俞龙微松了口气:他们总算及时赶上了。 赵和被人挡着,可望不到那仪仗。 他们挤开人群,在一片骂声中,挤到了最前方。 赵和这才看清楚晁冲之的车驾,一辆普通的油壁车,前方八名骑士、八名护卫,后方同样跟着八个随从。相比其余大臣,晁冲之的仪仗可谓简朴,甚至连一些一千五百石的官员,都比他要有排场。 “这位晁御使的仪仗相当精简啊。”赵和说道。 “晁御使虽然重礼,却极简朴,我两次登门,他都说如今国库不丰,只要有必备的仪仗就够了,用不着多费钱粮去虚张声势,倒不如省下钱给国子监聘请名师。”俞龙道。 赵和听得出来,即便到现在,俞龙对晁冲之仍然很是敬佩。 “不对!”眼见晁冲之的车驾就要到这边,李果突然道。 俞龙与他为友多年,立刻明白他的意思,他目光在前方人群中一扫,脸色大变。 赵和却还有些茫然。 然后就看到俞龙猛冲了出去:“当心刺客!” 就在俞龙动的同时,前方晁冲之经过的人群当中,突然发生骚动,七八个人出来,有人拔刀乱砍周围看热闹的闲人,也有人用手弩对着晁冲之的油壁车便射。 那手弩个头不大,藏在袖中,根本不易为人发觉,所以哪怕晁冲之的随从在俞龙提醒下反应过来,却还是被他们射出了三箭。 三箭中有一箭钉在油壁车的车厢外,另有两箭却穿透车窗布帘,直入其中! 看热闹的闲人被刺客们驱赶,顿时乱作一团,有人哭喊着冲向晁冲之的护卫,希望得到他们的保护。当护卫举着武器让过这些闲人,向着刺客迎来时,这些闲人中又有人拔出利刃,从背后刺向护卫。 转眼之间,车驾之前,便有超过十具尸体倒下,一片鲜血狼籍! 俞龙他们来拦车驾,自然是没有携带兵刃的,此时俞龙赤手空拳,却仍然悍不畏死地迎着刺客而上,在他身边,全是向后逃跑的看热闹者。 一名用手弩的刺客给手弩再搭上弩矢,狞笑着瞄准俞龙! 六十、切切小心 “滚!” 就在那刺客要扣动弩机之时,李果的喝声中,一根扁担被他当作长矛掷了过来。 那是路旁小摊的扁担,被李果夺来,在这危机之际猛掷出去,正砸在那名刺客的脑门之上,那名刺客身体随之一仰,手中的弩也向上一抬,弩矢飞向了半空。 扁担从刺客头上反弹过来,恰恰落向俞龙,被俞龙一手接住,然后猛然横扫。 一个手执短刃的刺客被他拦腰扫中,轰的一声摔趴在地上。 赵和也想上去帮忙,但这一次李果却没有让他上前,而是又在一名小贩那抢了根扁担,横在赵和面前,将他护在身后。 “去帮俞龙啊。”赵和叫道。 “区区这几个刺客,还有那些仪仗护卫,用不着。”李果回应。 如他所说的那样,刺客占据的无非是出其不意这一先机,随着那些护卫们反应过来,他们拔刃迎上,将刺客们挡在外围,无法再接近油壁车。 不仅如此,别的官员仪仗在短暂的慌乱之后,也纷纷派出人手来支援。乘早朝之时当街刺杀大臣,这可是犯下大忌的事情,哪怕与晁冲之关系不睦者,此时都不会落后。 没多久,刺客们或被杀或被擒,无一人漏网。 俞龙脚下踏着一名刺客,手里的扁担将对方脖子紧紧压住,让对方无法抬起头来。他喘了口气,向油壁车内问道:“晁公,尚安否?” 油壁车里过了一会儿才传来一声平静的声音:“还好,外边可是俞子云?” “正是学生。”俞龙心里犹豫,要不要在这时将自己的疑问问出来。 结果油壁车的车门被推开,紧接着,一个男子扶着车门站了出来。 这男子脸色有些发白,他向周围点了点头,又向俞龙道:“多谢子云……” 才说到这,他突然手一软,身体踉跄了一下,从油壁车上摔了出来。 俞龙正在他身前,慌忙过去将他一把扶住,这才发现在这男子的肋下,竟然插着一根弩矢! “无意为小贼所伤,并无大碍。”晁冲之捂着中矢之处,支撑着站起,又满脸平静地向四周看了看:“咸阳令署遣武侯差役肃清街道,上朝诸臣各自上朝,勿要扰民,也不必惊慌失措!” 他在遇刺之后,依然将事情布置得井井有条,既未惊慌,也不遮掩,让人望之肃然,果有名臣风范。 赵和也不由为之倾倒,心里开始怀疑起此前的猜测:这位御史大夫,怎么看都不象是那种鬼祟之人,此前那名盯梢他们的人,还有那个黑衣人,莫非只是巧合? 此时人群中的差役纷纷过来,将活着的刺客抓走,死了的都抬起扔到一边,让朝臣们的车驾仪仗继续前行。周围的闲人们惊魂稍定,自然少不得议论纷纷,俞龙他们几人,却是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是好。 倒是晁冲之自己,依旧保持镇定,他对俞龙道:“有劳俞子云随我同车,长乐宫那边有御医,我到那边包扎。” 俞龙将他扶上油壁车,看到车中还有一根弩矢,射在车壁之上,他心中不由凛然。刺客们的准备非常充分,晁冲之能从他们的刺杀中脱身,实在是幸运。 “烈武帝之后,朝廷虽然有些混乱,但还从未有过象今年这样的,先是除夕之夜贼人入寇咸阳,现在又是刺客当街刺杀大臣。”脸色苍白的晁冲子一手捂着伤处,一边缓缓说道。 “晁公……” “你今日可是来寻我的?”晁冲之忽然又转移了话题。 看着他捂着伤处的手沾满了血,俞龙一时无法将质问的话说出口。 “温舒死后,我就一直遣人盯着陈殇和赵和,因为温舒手中有一样东西,乃是我必得之物。”晁冲之平静地道。 俞龙双眼瞪圆,讶然望着他。 晁冲之向他微微一笑:“此事做得确实有些不光明正大,因为那件物什,我不希望别人知道,特别不希望公孙凉知道。” “晁公所要找的是什么东西?”俞龙忍不住相问。 晁冲之停了一下,缓缓道:“《罗织经》。” 俞龙一愣:“那是什么?” “烈武帝时江充所著《罗织经》,这世上最污最秽最恶毒的一本书,江充死后,应该是落到了温舒手中。”晁冲之渐露虚弱之色:“我本想暗中取来毁掉,现在看来不成了,有人似乎不让我继续查下去,竟然派了刺客前来。” “那些刺客是犬戎人!”俞龙紧紧盯着他,然后重复了一遍:“学生认得出来,他们是犬戎人,所以才能提前示醒!” 晁冲之闻言露出错愕之色,旋即微怒:“竟然是犬戎人,他们想要被斩尽杀绝么?” 他的反应并没有什么异样,俞龙虽然仔细观察,却没有看出他心虚的样子。他又道:“昨日华祭酒在西市死于犬戎人之手……” “此事我已知晓……犬戎人究竟想要做什么,难道说……”晁冲之脸上闪过怒意。 正说之时,外头传来声音:“太医监御医淳于衍,请问晁公安。” 晁冲之疲惫地说道:“你们来得倒是挺快,进来为我包扎,再让人给我换套朝服,我还要陛见,礼不可废。” 一名青衣男子匆匆掀帘进了油壁车,晁冲之摆了摆手,示意俞龙先离开:“子云,朝中只怕会多出许多事情,那本书……我暂时无暇顾及了,就交给你,你去替我找出来,然后将之销毁,切记切记!” 俞龙见他虚弱,还想再留,晁冲之又挥了挥手:“速去……风云激荡,切切小心!” 俞龙出了车,此时已经到了长乐宫之前,他茫然下车,回头望了一眼,听到那名为淳于衍的御医急呼起来。 “晁公昏过去了,来人,快将晁公抬出来,抬到避风的地方……” 俞龙想要再到晁冲之身边去,但此时围上来的侍卫、御医和军士太多,反把他挤得越来越远。 俞龙看着这些人乱糟糟地将晁冲之抬走,好一会儿,低头往回,渐渐远离长乐宫。 长乐宫是大秦权力的中心,恐怕也是这段时间里最为凶险的地方,他所经历的不过是最近风暴的外围,还没有资格到那中心去。 “俞大哥!” 迎面赵和和李果过来,赵和同样是满脸困惑,而李果虽是面无表情,但眼神也有些涣散,分明是对事态的发展完全不能理解。 “回去再说,我觉得,此事不是我们几个能够解透的,硕夫与横之适合战阵之上取强敌之首绩,我与王佐可以各领一军指挥冲杀,阿和你还小,经验尚且不足,真正能够与那些人斗智的,恐怕唯有萧掾史。” 俞龙很有些无力。 若是知道谁是敌人,哪怕与敌人斗心较智,他都不是十分畏惧,但是现在谁是敌人谁是友方都搞不清楚,越查下去有嫌疑的人越多,再仔细查仿佛每个人都是好人,实在让人无法破局。 “那我们就去找萧大夫。”赵和道。 “那是自然的,连晁公都遇刺,这已经不再是你的身世了,恐怕是关系到大秦根基……” 在回陈殇家的路上,众人各有所思,因此都处沉默之中。到陈殇家里,将晁冲之遇刺之事说了,陈殇也是满头雾水:“原本我们猜晁冲之与犬戎勾结,结果他反倒被犬戎人刺杀,那究竟是谁与犬戎人勾结,华宣的死又是怎么回事?” “《罗织经》你们听说过么?”俞龙问道。 众人都是摇头,赵和算是他们当中读书比较多的,对这个名字也很是陌生。 “要不,我们去问问王夫子,他读的书也多,或许听说过?”赵和问道。 “王夫子虽然德才兼有,但论及读书之多,未必比得过你,他乃是儒家一脉,一般不涉及别家。”俞龙对王夫子也很熟悉:“他比我早些年从国子监出来,他读过的书,我基本上也读过。” “听这书的名字,就不是什么好东西,这种偏门的玩意,还是得寻萧掾史,不瞒你们说,我对他是真心佩服。”陈殇嘟囔道。 李果深有同感地点了点头。 众人既然议定要去问萧由,便又立刻从陈殇家中出来,只留陈殇捂着臀部在那哇哇大叫,他臀部的伤总得再过两三日才能勉强下地。 萧由被借至刺奸司,他们不好上刺奸司的门,便寻了个咸阳令署的差役去刺奸司传讯。那差役得了钱,自然乐意跑腿,大约到了午饭之时,萧由随差役一起赶回了咸阳令署。 “今早晁冲之遇刺,你们都在场?”见到众人,他倒是抢先一步问道。 俞龙将今早的经过说了一遍,又将昨日西市华宣之案细细道来,萧由听完之后,先是用沙哑的声音笑了两声,然后摇头:“你们所到之处,当真是血雨腥风,已经有多少人为你们死了?” 赵和几人默然。 “华宣之案,因为牵涉到犬戎人,昨日就从咸阳令署转到了刺奸司,今早晁冲之遇刺之事,也落到了这边手中,如今刺奸司倒是很忙。”萧由缓缓说道。 他这话让众人有些不解。 见大伙都是茫然的神情,萧由道:“任何案情,都是谁获利最大,谁嫌疑最大,这两件案情,刺奸司获利最大,因为权力空前增加,所以刺奸司嫌疑也最大!” 六一、仇敌联手 “刺奸司嫌疑最大!” 众人面面相觑,都感到意外,因为公孙凉罢职,刺奸司也放弃了对赵和、陈殇的追索,再加上萧由借调至刺奸司,所以他们都没有将刺奸司的嫌疑考虑进去。 “可那些犬戎人是在刺奸司设立之前便入了咸阳。”赵和发现了一个疑点。 “那又如何,刺奸司设立并非临时起意,天子与公孙凉早就想从五辅手中撕开裂缝,收回部分权力。而且就算犬戎人入京并非刺奸司所邀,也有可能是在这之后才相互勾结。” 萧由说到这,微微一笑:“我只是说刺奸司嫌疑最大,倒不一定非是刺奸司,但至少公孙凉这个人,千万莫要忽视了他。” 提醒众人重视公孙凉之后,萧由又提到方才赵和他们的疑问:“《罗织经》一书,我确实曾听说过,但从来都没有见过,据说那是江充兼收数家学说自著的一部经书,里面全是他祸乱朝廷摆弄人心的东西……晁冲之儒家正统,追索销毁此书,倒也不让人意外。” “这么说来,线索全都断了?”俞龙松了一口气。 他一向敬佩晁冲之与华宣,晁冲之没有嫌疑,那么其同党华宣身上的嫌疑也就少了些。 “华宣留下的那块木板,你拿来给我看看。”萧由道。 那块木板倒是被赵和带着,他交给萧由,萧由拿到手之后,仔细看了好一会儿,然后摇头:“这不是‘错’字,这其实是三个字,金、井、口。” 众人愕然,再细细想来,那错字右边的日少了一横,可不就是一个口字么? “华宣被人勒住脖子,拼命挣扎之时,将这三字写到了一起……金、井、口,且等一下,让我想想,这三字在一起,会是什么意思?”萧由又道。 他在屋里缓缓踱了一圈,手拢在袖中,不知是在做什么,然后他来到自己这间公廨的一隅,将一张地图摊了开来。 这是一张巨大的极为详细的咸阳舆图。 “金……井……口……这不是人名,那就极有可能是地名,咸阳城中,能将这三字连在一起的,就是这了!” 萧由的手在舆图上拍了一下。 众人看向他拍的地方,乃是咸阳城西的金城坊。 “金城坊井口巷,在咸阳城中算是一条默默无闻的巷子,即便是极熟悉咸阳的人,也未必知道有此巷。”萧由道。 “金城坊与西市只隔着一坊,离西市不远,而且,锦河从金城坊流到西市,再穿过大半咸阳城,抵达曲池。”萧由紧接着又道。 “我们去金城坊!”赵和说道。 萧由却是一笑:“为何你们去,现在我在刺奸司,有临时调度之权,为何不让虎贲军去?” 众人愕然,俞龙连连摇头:“萧掾史,这不妥,虎贲军可能会走漏消息。” “那就让他们无法走漏消息,他们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如何去走漏消息,而且,我正希望他们当中有人能够走漏消息,毕竟不可能整个虎贲军都与贼人勾结,那些真正的奸细冒出头来,正好给我顺藤摸瓜。” 这种斗心斗智之事,众人都觉得不是萧由的对手,他既然这样说了,众人只能应了下来。当下众人随他来到刺奸司,先是在刺奸司之外等着,萧由一人进去,片刻之后,就看着他出来,身后还跟着近百名虎贲军。 “萧掾史,你调我们来,却不跟我们说清楚做什么,这有些不合规矩。”一个虎贲军军官向萧由抱怨。 萧由带着淡淡的笑:“确实有些不合规矩,不过方才人多,不好说出来,现在无妨了,你们看。” 萧由将赵和等人指给虎贲军看,虎贲军一望他们眼睛顿时红了。 这段时间虎贲军既损兵折将又坏了名声,几乎件件倒楣的事情都与赵和等人有关,因此虎贲军对他们真的恨不得见一次打一次。 “萧掾史这是何意?” “这几人投案自首,我担心有歹人会想杀他们灭口,所以让你们押送他们去西市,他们自承和昨日西市华宣之案有关。” 虎贲军军官狠狠瞪着众人:“萧掾史莫非念旧情被他们哄骗了,这几个杂碎最是狡猾,怎么肯老老实实地自首?” “是与不是,到了西市便知晓。”萧由道。 众人向着西市前去,萧由一路都在注意随自己来的虎贲军,不过一路上都很正常,既没有人离队,也没有人暗中向什么人传递消息。 眼看到了西市,萧由的命令突然一变:“折向北,暂缓入西市。” “萧掾史,这又是做什么?” “我突有所感,觉得今日北走能行大运。”萧由一本正经地道。 那虎贲军军官知道他是在胡侃,却无可奈何,只想着先听他的,若到时一无所获,回去告他一状就是。 他们很快就到了金城坊。 将坊门先堵住,之后大部队直扑井口巷。 井口巷规模不大,人也简单,几乎没有什么行人,他们这近百号人冲过来,将整座小巷塞得水泄不通,闻讯而来的坊令、保正,都是战战兢兢,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 “你们这有没有租出去的宅邸?”萧由直接了当地道:“租客不怎么露头,但却租了一家能容纳不少人的宅邸!” 坊令是一脸茫然,保正倒是若有所思,然后指着路旁的一座院子道:“这一家年前租出去了,只是租客我只见了一次。” “进去搜。”萧由对虎贲军下令。 “搜什么?”那虎贲军军官憋了一路,没好气地问道。 “人,物,只要可疑的,都给我搜出来。”萧由道。 虎贲军当即砸门,反正有萧由担着,他们的动作简单粗暴,直接破门而入。但冲进去的两个虎贲军才踏上院子,就只到了弓弦声响。 嗖嗖嗖! 少说有七八枝箭飞了出来,射在这些虎贲军身上。 两名虎贲军士兵被射中面门,顿时倒了下去,但大多数都被射中了身上,他们出来披了甲衣,箭矢虽然透甲而入,但入体不深,只是让他们痛得哇哇大叫。 这一下不用萧由多说什么,虎贲军也意识到,他们抓到大鱼了。 “围住,争取捉到活口!”萧由大叫道,然后自己却不争气地向后就跑,一直跑得远离了井口巷,这才停住脚步。 不但他自己跑远了,把赵和也拉远了。 “萧大夫,不用担心,我刚才站的地方没有什么危险。”当着这么多人,赵和不好唤他师兄。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阿和,我们的这里,比我们的武勇更有用处。”对于自己的临阵畏敌,萧由毫不以为耻,反而指了指自己的心口,一脸理所当然地劝赵和也不要置身险境。 两人回头望向那宅邸,希望战斗能够快速结束。但在那宅邸之内的敌人数量,远超过西市所遇的犬戎人,而且敌人的装备也极是精良,不但备有更多的弓弩,冲出来厮杀的人里,甚至还披了甲。 虎贲军在京中日久,又缺乏训练,故此连攻不利。 “当真是废物。”赵和忍不住骂了一声。 “平日训练得少了。”萧由也摇了摇头:“虎贲中郎将当去职。” 他们退到后面,俞龙与李果却没有退。二人原本立在原地看热闹,此时见虎贲军畏首畏尾接战不利,顿时恼了。 “将你的甲解下来!”李果拉住一个在后虚张声势的虎贲军喝道。 “凭什么?”那虎贲军一歪脖子,满脸蛮横。 “好端端的铁甲,披在你这种人身上是浪费,还是交给我们来用。”俞龙懒得和他多说,直接就来扯他的甲。 那虎贲军还想要反抗,却被李果夺了剑架在脖子上,这才老实起来。 俞龙、李果从虎贲军那里夺来锁甲与兵刃,而此时虎贲军连院子都没有攻入,仍然在门那边探头探脑。 “都小心些!”见二人排众而出,直接向院子里冲去,赵和在背后忍不住道。 也不知这两人是不是听见了,但他们确实将圆盾举起,护住了面部这样锁甲无法防备的地方,同时快步小跑,冲入了院子之中。 宅邸之内,顿时又是一波箭矢,这次数量比方才还多,至少有近二十枝箭向两人射来。 一部分箭被他们用圆盾格开,另一部分也因为他们的躲闪而落空。饶是如此,仍然有箭射中了他们。 锁甲对箭矢的防御只能说一般,故此很快,众人就看到他们二位身上各插了四五枝箭,然后狠狠地撞在了前屋正门之上。 虽然一向与他们为敌,看到这一幕,虎贲军上下也不禁为之叫好。 “还等什么,快上去,你们虎贲军难道就不要脸了么?”萧由在后大叫。 一名虎贲军军官愤然将头盔往地上一扔,也不带盾,双手各执一刀,怒吼着向前冲去。 或许是贼人的注意力都被俞龙、李果所吸引,来不射那名军官,也有可能是那名军官运气实在太好,他一直冲到门前,竟然未被射一箭,然后他哇的一声大叫,抢过俞龙与李果,从二人中间冲过去,直接冲入了屋内。 他的身体进去的速度有多快,被撞出来的速度就有多快。 一根巨木在宅邸门前闪了一下,这名虎贲军军官虽然用刀格挡,可哪里挡得住这柱子一样的巨木,刀脱手飞出之后,巨木撞在了他的胸前,让他狂吐鲜血,整个身体扭曲着飞回。 六二、担得下么 那名虎贲军军官才摔倒在地上,里面立刻紧接着射出一枝弩箭,正冲着他的胸口要害而来。他此时失去闪避之力,虽然看到箭射来,却唯有闭目等死。 但只听到“笃”的一声响,他身上却没有事。 睁开眼睛一看,是俞龙举盾蹲在他身前,替他挡住了这一箭。 “蠢是蠢了些,但是虎贲军中终于有了一个不怕死的。”俞龙看了他一眼,笑着说道。 李果也冲过来,将这名军官拖到廊下,令敌人无法直接射他。在后边的虎贲军见此情形,都是一声喊,紧接着数名悍勇者举盾冲了过来,冒着接二连三的弩矢,将这名军官护住。 兄弟袍泽遭遇险境,被一向看不顺眼的人救了,自己却在后面怕死观望,这实在是让人羞恼的事情。哪怕如今虎贲军与十余年前的玄甲铁一样军纪松驰战斗力下降,也不能容忍这种事情发生。 “攻,攻啊,你们是虎贲军,朝廷厚禄恩养你们不就是为了此时么,难道还要我这文吏提剑上前不曾?” 萧由厉声喝斥,他实在看不下去了。 数量比起困在宅内的敌人起码多出一倍,可是虎贲军竟然不敢前攻,全靠着俞龙、李果这两个外人。 他站出来一吼,还不等虎贲军做出什么反应,宅邸之上,二楼的一个窗子突然打开,一只箭伸出,瞬间射来,直取萧由的面门。 萧由此时距离宅邸相当之远,一般的手弩射程根本够不着他,就算是弓箭,射到他这也大多没了气力。可这次不同,这个射手用的是一柄强弓,那箭呼啸而来,瞬间便至。 还是赵和在旁推了萧由一把,萧由才闪过这枝箭。 望着身后钉入地下的箭矢,萧由额头冒汗,立刻又拉着赵和要向后退。但是赵和却从他的手下钻过,他抿着嘴,弯着腰,快步上前,直接冲入虎贲军之中。 “哎,哎,你要做什么,快回来,不要过去!”见此情形,萧由叫道。 赵和回头看了他一眼,目光让萧由愣住了。 与赵和认识大半年来,萧由还从未见过赵和这种目光。 赵和冲入虎贲军中,随手自一名军士手中夺来他的佩剑,又将另一名军士的头盔摘下,扣在自己的头上。 “今日所困之贼,乃是犬戎与莽山贼,你们虎贲军近日之耻,非是由我所致,而是这些混入城中刺杀破坏的贼奴所为。我,咸阳一百姓,区区一少年,今日拔剑向前,你们虎贲军是不是还畏死不战,你们虎贲军中是不是只有那区区几个真男儿!” 赵和举着剑,双眉竖起,眼睛炯炯有神,因为激动愤怒,他的脸上泛着不自然的红晕,只是说了这两句话,他便大步向前,又从另一名士卒手中取了一盾,高举着向院中行去。 笃笃! 连接着两箭,射在赵和的盾上,赵和的身体因之一顿,但他没有停下,仍然继续前行。 他毅然上前,让身后的虎贲军士卒终于怒了。 “被羽林郎嘲笑,被咸阳百姓视为泼皮狗,诸君,这滋味你们还没受够么?”一名普通虎贲军士卒脸涨得通红:“如今还被一黄口孺子说我们不是男人……你们可以忍,我黄怒不能忍!” 他手举盾牌,快步上前,与赵和前肩而行,还有意将盾牌举得向赵和这边来一些,帮他遮挡住更多的身体。 在他之后,接二连三,虎贲军士卒纷纷上前,那些执弩弓的士卒们也不管那么多,对着楼上便是乱射一气,虽然没有什么收获,却成功压制住楼上的射手,令对方只射出两三箭,便不得不后退。 这两三箭自然没有给虎贲军造成什么太大的伤害,只有一个倒楣的家伙膝盖中了一箭。 萧由在后面看着赵和,眼睛渐渐眯了起来。 从他这里,看不到赵和的脸上,只看得到背影。但萧由似乎觉得,赵和在这一刻,整个人身上都发着光。 不过一区区少年,而且对他来说并不是非常迫切之时,挺身而出,带着一群对他还相当敌视的虎贲军…… “小子,这一刻,你全身上下都发着光,还真让人觉得……刺眼啊。”萧由喃喃地说道。 大批虎贲军拥进院子,将宅邸四处围处,纷纷破门劈窗,寻找攻入的入口。这种情形之下,里面有贼人人手终究有些不足,给他们冲出一个防守的缺口。 缺口一出,他们必须抽人堵上,这又给了正门处的俞龙与李果机会。两人寻机冲了进去,大杀特杀,等赵和也跟进去时,发觉宅邸一楼已经为虎贲军占据。俞龙与李果这一刻反而落到后头,他们也不争功,只是看着这些虎贲军疯了一般向楼上冲。 “今日虎贲军,总算有些象虎贲军了。”俞龙抹了一下额头的汗,嘿嘿笑道。 “正是,当年……”李果说到这就摇头不语。 无论是玄甲铁,还是羽林军、虎贲军,都是在边关杀出赫赫威名的大秦精锐,可是一但驻扎咸阳,不过五六年功夫,便会成这模样。 “我们继续。”赵和听到楼上的厮杀之声,心里还有些不安,催促俞龙与李果。 俞龙却一把将他拉住,笑着道:“今日你可的将主,哪里轮得到你亲身上阵,在这激励人心士气比你上前厮杀重要得多……” 他话声未落,上方突然轰的一声,一大块木板夹着尘土落下来,一片灰尘之中有人影跳下,冲着赵和便挥刃而至。 “死!” 他还没有接近赵和,李果的身体就已突了过去,手中的剑诡异刺出,以一个常人无法做到的角度,从侧下方刺入那人的咽喉。 赵和有些无辜地看着那个受了致命一击犹自恶狠狠瞪着自己的贼人,这究竟是什么仇什么恨,让对方竟然拆了如此厚的木板从楼上来袭击自己,就算是受了致命之伤,仍然对自己充满怨气。 他感觉自己并没有做什么事情。 那名贼人的死,让这场突袭战进入了尾声,越来越多的虎贲军冲了进来,在一番激斗之后,楼上那个名为黄怒的虎贲军士卒伸头叫道:“贼人已经靖清,萧掾史,你可以进来了!” 他对萧由缩在后边之举,多少是有些不屑,因此声音里就带上了调侃。 然后他看到赵和与俞龙、李果上楼,微微一抬下巴:“我杀了四个,你们呢?” 俞龙与李果对望了一眼,都表示拒绝回应这个问题。 在外头的萧由此时咳了一声,将此前一直被他留在身边的几个咸阳令署差役叫过来,将自己团团护住,然后迈步前进,不慌不忙入了宅邸。 一进门就嗅到浓烈的血腥味,看到一楼里十余具尸体,萧由眉头抖了一下:“自家这边伤亡如何,贼人伤亡如何,擒获几何,这些可有计算?” “四名兄弟不幸战死,十七人受伤,其中两人重伤,贼人死了二十六个,重伤了六个,还有五个被擒。”有虎贲军军官道。 “我会为你们表功,伤者先好生医治,阵亡兄弟也要从优抚恤。”萧由道。 但那个黄怒却不领此情,他冷笑了声:“我们不是为这个!” 说完这话之后,他大步走到了赵和面前,居高临下俯视赵和:“竖子,如今你还敢说我们虎贲军不是男儿么?” 赵和抬起眼皮,淡淡地道:“昨日在西市,俞龙与李果二人,杀灭犬戎人超过十个。” 说完之后,他又扫过周围的虎贲军士卒:“你们的威风,本当撒在大秦的敌人身上,而不是我这一孺子身上!” 此语说出,周围的虎贲军士卒,虽然还是面色不善,可眼中终究是带上了些惭愧之意。 萧由此时追了上来,他与赵和并肩前行,走了宅邸二楼。 二楼里也是一遍狼籍,地上还散落着不少碎纸,虎贲军激战中,不少人脚下都踩着那碎纸。萧由弯腰,拾起一片碎纸,看到上面的东西,眉头顿时皱了起来。 “把这些纸都给我找齐了。”他说道。 虎贲军士卒开始打扫战场,贼人身上的财物不用交待,他们自然是搜走了。武器兵刃都被扔在一边,散乱各地的碎纸被交给萧由。 不一会儿,一个军官铁青着脸来到萧由身旁:“掾史,事情有些不对。” “是不是发现贼人的兵刃,都是朝廷制式?”萧由一边拼着纸,一边淡定地说道。 “呃……是!” “是不是发现,这些制式兵刃与如今虎贲军所用都是一样?”萧由又道。 若不是他提及,赵和还没有注意到这细节,此刻再看,果然如此,贼人所用的武器,无论是刀剑弓弩,竟然与虎贲军用的都是一样。 “呃,呃……”那军官不敢直接回答。 “所以嘛,你现在知晓我为何来时不直接说要来这里吧,既然有人将虎贲军的兵刃给了刺客,又怎么防他们将消息给刺客呢?”萧由慢悠悠地说道。 那军官神情尴尬,这路上来,他也没有少抱怨萧由,方才最初进攻不利,也与他们这些军官带着这种心态出工不出力有关。 “虎贲军啊,虎贲军,此前与莽山贼勾结,一个初来乍到的谭渊把所有罪责都担了,现在和犬戎刺客勾结,这个罪责……会是由谁来担呢?”萧由说到这,终于抬起脸,看了那军官一眼:“你担得下么?” 那军官脸色发白,半晌不语。 六三、岂可自清 将虎贲军军官敲打一遍之后,他们做起事来更为顺畅,过了会儿,甚至有人将所收缴的财物都堆了过来,用一个盘子托着,放在萧由面前。 “此事萧掾史运筹帷幄,当居首功,还请萧掾史先挑。”那名军官恭恭敬敬地道。 萧由也不客气,从那些还沾着血的财物中拿了一块金锭:“这伙贼人手中还挺富余的,竟然有不少东西嘛。” 俞龙见此情形,欲言又止。 紧接着那军官将托盘里的财富又划了一些到赵和面前:“三位功不可没,这些是你们应得的。” 李果看着那些金灿灿银闪闪的东西,轻轻咬了一下唇,俞龙眉头皱得更紧,赵和也一时无措。 “你们收下吧,你们若不收下,他们分起钱来也不安心,这些就只能上缴,最后是上面什么事都没做的人得了去,而流血卖命出力的人却什么都没有。”萧由微笑着道:“举世如此,岂可自清?和光同尘,和光同尘。” 那军官连连点头,向萧由挑起大拇指:“萧掾史果然是有大学问的,就是通透,几位也不怕你们笑话,这些东西你们不收,我们便也不敢收,交上去后若是入了朝廷公库,我们也没啥抱怨,怕就怕入了某些人口袋,我们还要被骂一句蠢货!” 赵和默然不语。 俞龙叹了口气,李果左看看右看看,直到赵和开口:“好,我就收下了……” 赵和开口收下,李果神情微松,俞龙没有作声,那军官便让人将他划出的财物用布袋装起交给了赵和。 赵和将财物拢在袖子里,等那军官走了之后,他向李果使了一个眼色。 两人来到房间一角,赵和将布袋递了过去:“李大哥,这个不好分,就先一起放在你那儿,我若要用钱,自会向你讨取。” 李果默然了一会儿,然后笑道:“好。” 他收过布袋,又拍了一下赵和,表明自己领了这份情。 对此,俞龙也只能装着没看到了。 他心中其实觉得这样私分战利品是不妥当的,但萧由说的也对,而李果家中亏空太大,这些钱财虽不多,对他来说也算是一份及时雨。 萧由聚精会神在拼那些碎纸片,等虎贲军将宅邸里里外外都收拾得干干净净之后,他仍然没有完全拼好。 “萧掾史,接下来怎么办?”那军官分了好处,此刻念着萧由的通达,便上来请示道。 “审啊,不是有几个伤的么,从他们先开始。”萧由缓缓道:“反正重伤了,他们活不了多久。” 那军官应了一声,神情转为狠戾:“掾史放心,就算他们活不了多久,我也会从他们口中抠出些有用的东西,前段时间温司直在时,可是教了我们不少……” 他这话语出,旁边的俞龙神情一动,开口问道:“你和温舒很熟?” 那军官自知失言,嘿嘿笑了声,没有回应。 俞龙将他拉到一旁,低声道:“事关重大,你只要对我说,可曾从温舒那里听说过《罗织经》?” 他本是随意一问,却不曾想那军官听了后神情一怔。 “黄怒,过来!”那军官回头叫道。 那个名为黄怒的虎贲军士卒小跑着过来,他长得有些怪异,须发皆带着丝金红,看人时也是冷眼斜睨,看得出不是个好接近的人。 “何事?”哪怕对着自己的长官,他也是懒洋洋地回应。 “前些时日,你都跟着温司直,可曾听他说过《罗织经》?”那军官问道。 黄怒歪着脑袋:“似乎曾经听他说过这么一嘴,只不过具体内容我忘了。” “咳,休得胡说,快说出来。”军官面上有些挂不住。 黄怒看了看他,然后又看了看李果与俞龙,最后一指赵和:“温司直是个有本事的,一直穷追你不放,你必然是有什么问题,你若是能打嬴我,你想问什么我都答,但若打不过我,呸,跪下来向我赔罪。” 赵和愣了一下。 旁边的俞龙李果脸顿时阴了下来,这黄怒的身手相当不错,甚至不弱于谭渊,赵和莫说只是一个未长成的少年,就算已经长大,也不会是他的对手。 “我来。”李果二话不说,大步上前。 黄怒翻了他一眼:“你?不行,我要打的又不是你。” 赵和沉默了会儿才道:“非要和我打?” “对,说白了吧,我很佩服温司直,所以想揍你一顿出气。”黄怒满不在乎地又转向那虎贲军军官:“李校尉你不必多说,这事情,我不会改主意。” 那军官十分尴尬,却也无法,只能对赵和道:“休要理他,这厮就是这脾气,若不是这脾气害他,以他的本领,早就成了我的上司了,哪里还会在这当个小小兵卒。” 赵和撇了一下嘴:“你倒有面皮,你是大人,我还只是一介孺子,我为何要与你打?《罗织经》再重要,也不如我自己的小命重要。” “我许你用任何手段。”黄怒道:“而且保证只让你受皮肉之苦,绝不取你性命。” 赵和只是摇头,那黄怒哼了一声,转身便下楼。 赵和默不作声,低头往下望去,原本二楼的地板被刺客们拆了一块,因此没多久,他就从缺口处望见了黄怒。 黄怒大摇大摆地从底下走过,赵和猛然叫了一声:“黄怒!” 黄怒面带讥色抬头,然后迎面就是一蓬白色粉末雾茫茫而下。 撒石灰如今可是赵和的看家本领! 这居高临下一撒石灰,黄怒的眼睛顿时看不见了,他眼里疼痛难忍,心中又惊又怒,听得上面传来赵和的厉喝,毫不犹豫拔剑上撩。 “卟!” 他听到一声响,自己的剑刺中了一具身躯,不由愣了一下。 若是将赵和刺死了,他也会有很大的麻烦! 但就在这时,他觉得头上传来嗡的一声响,紧接着,一根木棒样的东西狠狠敲在他的头上,打得他晕头转向,踉跄倒地。 赵和抱着根木棍从上往下猛捅,捅得黄怒连连呼痛,站都站不稳,加上眼前什么都看不见,最终被他打翻在地。 紧接着,他听到铁器摩擦之声,然后一个冰冷的东西横在他的脖子上。 “要打你,简直太容易了。”赵和的声音响起。 “小崽子,你施诈!卑鄙,无耻!”黄怒捂着面怒喝。 “你方才说了,许我用任何手段,而且你一个大人,堂堂虎贲军中的精锐之士,要与我一个少年,身体还没有长成的平民百姓对决,你不觉得卑鄙无耻,我怎么会觉得自己卑鄙无耻?” 有虎贲军士上前来将黄怒扶起,带他去擦掉眼中的石灰,赵和在后边不阴不阳地说道:“打你并不是要从你嘴里知道什么,只是让你明白,你根本没有资格去为温舒出气。就连温舒本人都死在追索我的路上,你又算是什么?” 黄怒气得哇哇直叫,若不是被同袍拖走,简直要回头来再与赵和打上一场。 “行了,与他一般见识做什么。”萧由将手中的碎纸又糊上一块:“莽夫罢了……嗯?” 他手中的碎纸终于拼好了一角,仔细看了看之后,他神情微微一变。 赵和伸头看去:“这是舆图……不对,这里有线,画的是什么?” 萧由没有作声,又开始拼起纸来。因为已经拼出了一角,接下来的速度快了许多,不一会儿,整张图拼成了大半,赵和看到除了舆图之外,还有另两个地方画了线,线旁还写了小字。 小字标注的是时间。 “这是何意?”赵和问道。 “如果我猜得不错,这张图上应该有五根这样的线。”萧由一边拼一边道。 “唔……我知道了。”俞龙这时也看明白过来。 李果若有所思,赵和看了他一眼:“你看出来了?” “我不善看图。”李果憋出这五个字来。 旁边的俞龙嘿然一笑:“他家就没有一个擅长看图的,若不是自幼生长在咸阳城,你给他副咸阳舆图他也能迷路给你看!” 李果没有作声,想来是承认了。 赵和哑然,他虽然还不太明白这副舆图上的含意,但也不至于拿着舆图还会迷路。 “明白了,原来如此。”萧由终于将最后一张碎纸也拼上去了。 虽然还缺了一些边角,但整张图基本可以看清,这是长安舆图,如同萧由此前所说,舆图之上还多了五根线。这五根线每根都出自一处不同的地方,然后共同汇聚于长乐宫前的御道这上。 “这是五辅上朝图。”萧由缓缓道。 “五辅上朝图……你是说,五位辅政大臣早朝之时经过的路线?那这时间,标注的就是他们出门的时间,还有经过每个关键路口的时间?” 被萧由点破之后,赵和顿时明白,他睁圆了眼睛:“这些家伙,犬戎人与莽山贼勾结,他们想要刺杀五位辅政大臣,而御史大夫晁冲之,就是他们的第一个目标?” “不是他们第一个目标,五辅大臣之中,每日晁公最早出门,也最早抵达长乐宫。所以他今天遇刺,只是因为他太勤快了。”俞龙道。 这些刺客是在五辅中随机寻找一位,晁冲之因为来得最早,所以成为了那个倒楣的家伙。 但是,刺客们为何要刺杀五辅? 六四、罗织之经 刺客们为何要刺杀五辅,无论是赵和还是俞龙,对此都有些茫然。 萧由脸上却隐隐露出担忧之色。 他一向镇定自若不紧不慢,此刻露出担忧之色,让赵和心中一凛:“萧大夫可是有所得?” “烈武帝驾崩之后,大秦中枢,便是五位辅政大臣联手,虽然五辅之间也有这样那样的不和,但大体上是平衡的……若是五辅中任何一位出现意外,其余四位首先是人人自危,然后就必然会争夺这一位留下的位置、权势,朝廷中枢的平衡就会打破,而大秦中枢……” 萧由说到这,没有继续说下去。 李果冷笑了一声:“他们五辅这些年,做得也不怎么样。” 萧由摇了摇头:“最差的秩序也要胜过最好的混乱,若平衡被打破,秩序就此崩溃,我恐咸阳城中的灾难,将远胜过十五年前的星变之乱,甚至整个大秦都将崩溃……新的乱世可能会到来!” 他没有细说乱世会是什么模样,只是眉头的忧虑更重了。 便是李果,此刻也没有再讥讽五辅。俞龙道:“事已至此,我们必须将此事禀报上去,一来防止还有刺客漏网,二来也要提醒上边,莫要中了计。” “刺杀是阴谋,破坏平衡却是阳谋,哪怕禀报上面也没用,唯一就是希望,晁公伤势不重,尽快恢复,这样格局才能维持下去。”萧由起身,将那些碎纸收起:“不过尽快往上禀报是对的,我这边也得给上面一个交待。” 说完之后,他又扬声道:“李校尉,可有口供了?” “有,有,果然是犬戎人和莽山贼勾结!”那虎贲军官兴冲冲地跑来表功。 萧由眉头上撩了一下,没有说什么。这已经是他们猜得到的东西,完全没有什么价值。 “问他们是谁将莽山贼与犬戎人合在一起的,还有,是谁将这么多犬戎人带入咸阳,又是谁为他们做的掩护,唔……莽山贼背后一直是谁在支持。”萧由拍了拍那位李校尉的肩膀:“这些问题中只要有一个能有正确口供,李校尉,用不了多久我就要称你李将军了。” 那李校尉精神一振,又跑了回去,片刻之后,便传来更为凄厉的惨叫。 “恐怕问不出什么东西来。”赵和摇了摇头。 “不是恐怕,几乎是肯定。”萧由叹了口气:“只能慢慢磨,若能磨出任何一个口供,我们就有了新的线索。” 他看到俞龙与李果身上还有箭伤,便又道:“你们先回去包扎,这几天就别再到处跑了,等我的消息。” 三人知道接下来是刺奸司内部的事情,他们插手不了,在场甚至还会给萧由惹来麻烦,便行礼告退。 只不过在出门之时,迎面看到那个黄怒又怒气冲冲跑了回来。 他眼睛又红又肿,原本长得就怪异,如今就更显丑陋了。 “怎么,想要报仇?”俞龙挡着赵和问道。 那边李果已经握住剑,恶狠狠地瞪着对方了。 “我自然想要报仇,但今天输了就是输了,你们不就是要问《罗织经》么,给你们!” 黄怒一边说,一边掏出了一本小册子。 俞龙伸手就去拿,黄怒却把手一抽又收了回去:“又不是你胜了我,我为什么要给你?” 赵和带着几分戒备伸手过去,这一次黄怒没有再躲,那本小书册交到了赵和手中。 “这本《罗织经》怎么会到你手上,你有没有看过?”俞龙觉得不对劲,温舒没有将《罗织经》放在家中,也没有交给自己的侄女,怎么会交给一名结识不久的虎贲军士卒保存? “我哪知晓,温司直只是说,若是有人问我要,我就交给他,你们是最先问我要的,我自然就交给你们。”黄怒茫然道。 这家伙性子有些莽,但却是一个一诺千金的,他也没有必要在这个问题上撒如此拙劣的谎言,俞龙便没有再追问。 他看着赵和,赵和犹豫了一会儿,没有将《罗织经》交给他。 “我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俞大哥,不是信不过你,只是这《罗织经》一事,总有地方让我觉得不对劲……”赵和说道,然后诚恳地道:“你拿去不过是销毁罢了,但是我想看看,有没有十五年前星变之乱的记载。” 俞龙本来还要劝说他别看此书,可听到赵和提起十五年前的星变之乱,他沉默下来。 若大伙猜测为真,赵和真是十五年前星变之乱时幸存下来的逆太子遗孤,那么他确实是这世上最有权力看这本《罗织经》寻找当年真相的人。 收好《罗织经》之后,众人商议了两句,李果邀请赵和去他家。赵和觉得他家中人口众多,还是在陈殇那儿更为方便,便婉拒了他的邀请。 三人再次向陈殇家中行来。 他们才走到一半,就听到咸阳城各处望楼上响起了号角之声,各个坊市纷纷闭门,紧接着大批的军士从各处军坊之中冲出,在街上拦截盘查行人。 “想必是萧由将事情禀报上去了,所以全城大索,这几天是不能到处跑了。”俞龙见此情形道:“平日里做些事情都是拖拖拉拉,事关这些大人物们的性命,他们倒是积极起来了。” “此人之常情。”李果带着讥意冷笑。 他们三人在街上行走,身上还受了伤,实在太过醒目,哪怕有萧由开始给他们开出的路引,此时也屡屡被拦下来盘查,这样一来,他们行动的速度就慢了许多。足足到了暮鼓声响,他们才算是回到了陈殇住处,而陈殇此时都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看你们模样,好象也不太轻松啊。”见到李果与俞龙的样子,陈殇嘿嘿一笑:“是不是因为我不在,所以被人揍了?” “你在的话,就依你那莽撞的性子,这些伤全部会在你身上。” 陈殇这里有伤药,俞龙与李果都脱了外衣相互上药,听到陈殇嘲笑他们,俞龙反唇相讥。 “唔,你能反说我了,看来事情很顺利?”陈殇趴在那道。 俞龙当下将经过细细说与他听,听完之后,陈殇摇了摇头:“算了,这等事情,不是我想得明白的,还是交给你们这些聪明人去想吧。” 当夜赵和安顿在陈殇家中,就着烛火,他拿出了那本《罗织经》。 这本书分为两卷,第一卷被命名为“罗”,说的是如何抽丝剥茧,从细微之处发现真相,第二卷则是“织”,说的是如何布置诱饵陷阱,将对手引入自己想要的境况之中。字数不多,但中间穿插了许多案例,倒是极具说服力。 赵和翻到半夜将书翻完,觉得这书完全没有俞龙说的那么恐怖,当下将书也交给俞龙。 俞龙简略翻了翻,面上露出异色:“此书并无太过怪异之处,为何会被认为是一部邪书?” 还没睡着的陈殇嘟囔道:“以讹传讹罢了,我也没有招惹过多少小媳妇儿良家闺秀,可不也成了整个咸阳城的公敌么?弄得现在,清河县主身边的侍剑,防我就象防贼一般。” “你是自作自受!”俞龙与赵和异口同声。 他们在讥嘲陈殇之时,在刺奸司之中,一个人匆匆的脚步声响起。 与这脚步声相伴随的,是若有若无的哀嚎。 刺奸司虽然是临时设置的衙署,借用的也是一处冷僻的公廨,但这几天还是辟出了监囚。脚步声便是在监牢中响起,那些被关在监牢里还未睡着的人,纷纷瞪大眼睛,惊恐地随着那脚步声扭动脖子。 他们非常害怕脚步声停在自己所在的监牢前。 好在这脚步声是从里往外走的,匆匆经过所有的监牢之后,门吱吖一声响起,紧接着又重重合上。 火把的光照在这人的脸上,萧由平静地在监牢门口停了一下,若有所思。 “袁观使还在不在?”稍候片刻之后,他侧脸问道。 “袁观使还在。” “行了。”萧由挥手示意那个差役离开,然后快步前行。 穿过长廊,进入一处相对清静小院,监牢里的哀嚎声已经完全听不到了。 院子里焚着香,也不知是什么料配的,不冲鼻子,幽幽淡淡,让人忍不住多吸了一下。 萧由在槛前脱了靴子,只着厚袜,踏上了木板地面。 因为衙署偏旧,所以木板地面已经失了光泽,走在上面觉得极糙。 “顺之,你来了。” 萧由听到袁逸的声音响起,他往屋里望去,看到屋子正北之处,一座矮几之后,手把玉如意的袁逸双眼微闭,盘膝坐在那。 矮几上点头一根蜡烛,跳跃的烛光,让袁逸脸上的神情显得有些抑郁。 “观使。”萧由向前走了几步,然后行礼。 公孙凉、丁侃都离开刺奸司,温舒死了而新的司直并未上任,如今的刺奸司,实际上是这位袁观使一家独大。只不过袁逸生性冲淡,不喜多事,所以对下属几近放任,这才让被借调来的萧由拥有了接近司直的权势。 “这段时间来,与顺之打交道,我对顺之博闻强记极是佩服。”袁逸睁开眼,示意萧由免礼坐下:“自然,顺之的干才,我也是看到的……不知顺之所学何人,所传何家?” 萧由依言也盘脚坐下,听他之问,微欠身道:“我所学甚广,若要严格来讲,应当算是杂家一流。” “杂家?难怪……近些年来,杂家颇为落寞,没有什么名臣大贤出现,顺之师承不知是哪位啊?” “前中秘书向歆。”萧由一脸诚恳地道:“不知观使是否知道其人。” “中秘书向歆,依稀听过……我这人爱听典故,不过对这位向歆……还是所知不多。杂家向来见闻广薄,顺之,你可曾听说过五贤之会?”袁逸说到这,眼睛终于睁开,目光炯炯,盯在萧由的脸上。 六五、百家之敌 萧由低头作出苦思之状,好一会儿之后,他才答道:“卑职在老师门下时间不长,未曾听说过‘五贤之会’。” 袁逸眼睛又闭了起来,仿佛在打瞌睡,好一会儿之后,他笑着摇了摇头:“不知也可能,毕竟这五贤之会,知道的人太少了……说吧,顺之,可是有什么结果了?” “虎贲军用温舒留下的手段,终于打开了贼人的嘴,他们承认乃是犬戎密谍‘黑雕’,莽山贼也承认他们乃是去年十一月开始与犬戎人勾结,凭借自己的渠道将黑雕逐一引入咸阳城中。另外,他们的计划是刺杀五辅,在咸阳城中制造混乱。为他们勾结牵线搭桥的,是一个……” 萧由说到这,声音微微一顿,似乎有所犹豫。 “谁?”袁逸问道。 “是一个自称江充的人。”萧由道。 袁逸上中的玉如意霍然砸在了小案几上,震得那烛光跳跃不止。 “江充,江充,这都死了十余年的人还是阴魂不散!”袁逸喃喃说道。 他又看了萧由一眼,萧由会意,躬身道:“反复核对口供,确认无误,至于此前莽山贼的幕手指使,他们也说是这个江充。” 袁逸抿着嘴,许久未曾言语。 “江充之事,卑职不敢多说,但犬戎人进咸阳城刺杀五辅,必有所图……袁观使,咸阳城这边闹成一团糟,怎么样才能对犬戎人有好处?”萧由提醒道。 “咸阳城若是乱成一锅粥,那么犬戎人……犬戎人必要大举内寇!”袁逸惊觉,再次将玉如意敲在案几上。 萧由看了玉如意一眼,这玩意儿如此温润,浑然天成,显然价值不匪,袁逸就这样敲来敲去,似乎让人心痛。 “犬戎人要大举内寇了,自古以来,只要我大秦内乱,犬戎人必然入寇,烈武帝当初就是因此而发怒,征发天下军民,深入草原穷漠五千里!”袁逸振袖,起身,他看了萧由一眼:“萧掾史辛苦,我让人给你们准备了宵夜,你们先去填填肚子,我……我去丞相府。” 他说完之后,起身便走,片刻之后,萧由便听到外边有人呼喊:“为袁观使备马,还有掌起气死风灯!” 黑夜之中,哪怕掌了灯,马也跑得不快。袁逸花了不少时间,才抵达位于务本坊的丞相府前。与别家高官显贵门口威风凛凛的气派不同,这丞相府只点了一盏写有“上官”二字的灯笼。 袁逸上前扣动门环,不一会儿,一个披着衣裳的老仆出来探头望了望,看清是袁逸,当即开了侧门:“逸出,你来了。” “有劳寿老。”袁逸向他颔首:“老师可曾入睡了?” “呵呵,早睡了,老爷他讲养生,明日虽不需早朝,却也要起来处置公务,所以早就睡了,早睡早起,方为养生之道,逸出,你也该如此才对。” 老人极是唠叨,袁逸微笑不语,随着老人进了中院,老人站在门口,示意他自己只管去敲门,便又回到了门房去了。 “老师,老师!”来到当朝丞相公孙鸿所居的院子,袁逸扬声呼了两句。 好一会儿,里面传来女子不满的娇嗔声,虽苍老却很有元气的调侃声,袁逸向后退了两步,只作什么都没有听到。 门打开之后,穿着常服,披了件袄子的当朝丞相公孙鸿推门而出。 “这么冷,可非养生之道,来人,将书房地龙烧起。”公孙鸿吩咐道。 黑暗中自有人应了,公孙鸿向袁逸招了招手,袁逸行礼之后,默不作声跟在他身后。 两人都未穿靴,只是穿了袜子,踩在木板长廊之上,几乎没有什么声音。 “无声音便不扰民。”公孙鸿自言自语。 到了书房前,袁逸抢了一步,将门推开。又有使女来点了蜡烛,公孙鸿这才入内,端坐上首:“逸初,你夜里都将我叫醒,定是有急事吧?” 袁逸跪坐在他的面前:“刺奸司那边得到了口供,确认犬戎人是属于犬戎密谍黑雕,他们要刺杀五辅,我与萧由怀疑犬戎人试图在咸阳制造混乱,然后乘机大举入侵。” “哼哼,这是必然之事,凡大秦有乱,外敌其有不入侵者?”公孙鸿捋须:“所以要镇之以静,镇之以静!须知大秦之患,一向不在边疆,而在腹心之中。” “另外,口供还说,勾连犬戎人与莽山贼者,乃是江充。”袁逸低声道。 “江充!”原本在那里嚷着要镇之以静的公孙鸿霍然站起。 他雪白的须发根根竖起,双目圆睁,好一会儿才坐回原地。 “唉,老而易怒,非养生之道也……”公孙鸿叹息道。 “老师……” “你是想问我为何一听到江充便如此失态么?”公孙鸿道。 袁逸点了点头。 “此前我让你去接触温舒,要他秘密追索江充,结果没有几天,温舒便死了,当时你就有疑惑……”公孙鸿苦笑了一下:“你年纪尚小,自然不知道,十五年前江充是何等人物,更不知道,江充背后……究竟藏着什么秘密!” 袁逸盯着公孙鸿,等他揭开谜底。 “江充所学甚杂,儒家、法家这样的显学不必提了,我们道家也不必提了,就是阴阳家、名家还有墨家兵家之说,他都学过。彼时他以阴阳家自称,但我们都以为他实际上是法家异端,直到他死……唔,他消失,我才猜到,他应当是纵横家。” 袁逸双眼一张:“纵横家?” “纵横家鬼谷子一脉分为合纵与连横两派,但在其之外,尚有一派,无论是史籍还是各家都讳莫如深,只因这一派所说,实在是太过可怖,因此被视为百家之敌!”公孙鸿说到这,突然一笑:“当然,只是被我视为百家之敌,暗地里,还不知有多少人支持呢。” “这一派是指?” “这一派没有正式名字,有人称之为天择派。这天择派有两个谬论,其一是说世间大乱之后方可有大治,所以为了大治,必先大乱,若天下不乱,那他们就要想法子将其捣乱!其二么……是说物竞天择,强者方存,故此要天下大乱,裁汰弱者,留下强者!” 袁逸吸了口气,喃喃道:“这……这果真是谬论!” “谁说不是呢,但他们得以传承,还有人信奉,也有其自圆其说之处。若他们只是说说,那倒还罢了,但偏偏鬼谷子这一脉是不甘寂寞的,天下无事,他们就要搅出事来。”公孙鸿连连叹气。 “所以这个江充,才在烈武帝暮年搅风搅雨,而且在此时,又勾结犬戎与莽山贼?”袁逸疑惑地道:“这……似乎有些不对啊,莽山贼……怎么会和他有关?” “莽山贼与他有关,倒不出我意外,事情上就是在他消失之后不久,莽山贼便冒了出来……”公孙鸿缓缓起身:“行了,此事我已知晓,你先回去休息,我就不留你了。” 袁逸愕然:“老师这是……” “自然回去睡觉。”公孙鸿看都没看他:“镇之以静,镇之以静,睡眠充足方是养生之道!” 看着老师以比来时更快的速度离开书房,袁逸喉节动了一下,但什么都没有说。 老师是什么脾气,他难道还不知道,既然打定主意要镇之以静,自己就算是劝又有什么用。 而且这么多年,如此多的大风大浪,老师都应付过来了,此事他心中想必早有成算了。 可为何自己还是隐约不安呢? 带着一肚子疑惑,袁逸出了门,与守门的寿老揖别,骑上自己的马,举起了气死风灯,缓缓行在街道上。 此时街头仍然有军士巡逻,因此他倒不担心自己会遇到意外。 袁逸由江充又想到了十五年前的星变之乱,让烈武帝父子反目、夫妻绝情的那场咸阳城中的内乱,在这座城市中造成了足足五万余人死亡。而其影响更为深远,原本稳固的大秦帝国,因为这场内乱动荡起来。 虽然烈武帝事后幡然醒悟,多次发诏罪己,想要重振国家,但年迈且受了沉重的打击的老皇帝,终究还是没有能振作起来。 可以说当今大秦的不安稳,归根到底都可以算到那场星变之乱上。 江充挑起星变之乱,当真只是为了纵横家天择派的谬论吗,他们为这一谬论付诸行动,对他们又有什么好处? 还有天择派的谬论,一听就极荒唐,为何各家学派都未曾记载并加以辩驳,反倒讳莫如深? 马走出了好一会儿,袁逸突然想到,自己应该多问一问老师的。不过旋即他又苦笑,问未必有答案,就象是那个五贤之会,老师曾经和自己提起此事,可是只说了前中秘书苏飞似乎曾参与五贤之会,却没有说这五贤之会究竟所指为何。 所有的疑问都只能藏在心里,等有机会再去追寻答案,人生之途,便是一个不停追寻新答案的过程,只不过这似乎与道家清静无为的主张有所相悖了。 他一边自嘲,一边准备回家,也不想再去刺奸司了,但就在这时,雷鸣般的马蹄声从北面传了过来。 袁逸眉头一皱,脸色顿时阴沉下去。 咸阳城如今宵禁,除了他这样身担重责的官员士兵,无人可以纵马飞驰。只有一种情况之下才例外,那就是紧急军情! 他迅速将犬戎人刺杀五辅的事情与这马蹄声联系在一起,犬戎人选择此时发动刺杀,肯定有其原因,难道说他们已经在边疆发动,开始新一次大规模的入侵了? 六六、立功乘早 咸阳城的清晨来临了。 赵和和往常一样,一大早起来,揉着眼睛到院子里打熬筋骨。他现在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适当的锻炼能够让他长得更为高大,也更有力量。 早上是汤饼就馒首,非常简单,但赵和吃得很香。 在他吃完之后,陈殇捂着腰一扭一扭地下了地,他恢复得飞快,体质远超一般之人。看到赵和在那儿继续翻《罗织经》,陈殇摇了摇头:“这玩意有何可看的……” 赵和有些认真地看了他一眼:“这书还是有些用处的。” “书书书,输输输,书看多了上赌场便是输。”陈殇道。 他们正说话间,外头突然有人喊道:“陈殇,陈横之,还活着吗?” 紧接着陈殇家院门被人一脚踹开,前去开门的仆役没有躲开,险些被撞破了鼻子。 一个大汉当先走了进来,在他身后是好几名羽林军军士。 陈殇愣了一下:“怎么了?” 那大汉看了看陈殇,注意到他那别扭的姿势:“能骑马么?” “估计还得三五天,怎么了?” 那大汉听到这话,啥都不说,转身就走:“这厮运气不佳,咱们走吧。” “喂喂,究竟是何事,你怎么说话说得一半就跑了,连个娘儿们都不如?” 那大汉在门口停住,回过头来,咧嘴笑了笑,得意洋洋地道:“陈横之,乃翁我要去建功了,你就留在咸阳城吧!” “建功?去哪建功?”陈殇眼睛一眯。 “自然是代郡,昨夜八百里加急,犬戎人入寇代郡,已经越过野狐岭!”那大汉道:“大将军领军出征,这可是十年来第一次大仗,咱们羽林军总算赶上了,你嘛,哈哈,等着乃翁回来后给乃翁我行礼吧!” 他说完之后,带着人得意洋洋离开,留下陈殇脸色阴阳不定。 赵和与俞龙也听到这话,面色都是微变。 “犬戎人果然入寇了,他们行刺之举,正是与入寇相呼应!”俞龙喃喃道。 他心中暗暗庆幸,幸好昨天的刺杀被他们阻止,若是晁冲之真被刺死,或者是其余四位辅政大臣中任何一位死去,朝廷之中平衡被打破,必然要先乱上一番,甚至有可能辅政大臣们彼此翻脸内斗不止,这样的话,就顾不上出兵代郡了。 哪里能象如今,立刻决定出兵! “我去打听一下消息,看看详细情形如何。”俞龙说了一声,然后小跑着出了门。 陈殇则扶着臀部,象只热锅上的蚂蚁一般转来转去,口中还不停地唉声叹气:“乃翁我怎么这么倒霉,好不容易遇上立功的机会,就要这样错过了?该死,不能这样,我要去见中郎将,我要上阵,我要去立功!” 他唠叨了好一会儿,看到赵和坐在原地不为所动,抬脚就踢了过来:“小子,你听到没有,我要去立功了!” “你骑不得马,怎么去立功,还没等你到代郡,你的屁股就得烂掉。”赵和瞥了他一下。 “所以才让你给我出个主意啊,你的主意不是多吗?” 赵和摇了摇头:“我主意再多,也没办法让你屁股上的伤好得更快……我觉得你不必太担忧,大军出动,决非一二日可行,总得有个三五天,那时候你的伤好得差不多,再垫块尿布,应当可以骑马了。” “乃翁堂堂七尺男儿,又不是婴孩,要垫什么尿片,你这毛都没有长出来的小子,才要垫尿片!”陈殇又骂了他几句。 赵和知道这家伙虚火上升,懒得理他,继续看着《罗织经》。他昨天只是大略翻过,今天才是细细看其中详情,因此份外仔细。 这《罗织经》听上去恐怖,但许多内容可以同铜宫中那几位老人对他的教育相互应证,倒不是一无是处。 陈殇转了好一会儿,觉得极无趣,干脆弄了根棒子当拐杖,一瘸一瘸地出了门。 他走后没多久,全身挂着武器的李果来了。 李果的神情非常激动,他身上背着两张弓,腰间挂着四个箭壶,左插一柄剑,右夹一弯刀,手中还握着一根长矛,看起来象是个移动的兵器架。 赵和甚至看到,他身上还着了皮制的内甲。 “陈横之不在么?”李果看了赵和一眼问道。 “刚刚出去了,你这模样……” “我要从军。”李果说道。 赵和一愣,眼睛瞪圆:“等一下,你从什么军?” “犬戎入寇,我要从军去打犬戎。” “可是据说是大将军亲自为帅领兵出征,就你家与大将军的关系,你跑到他帐下从军?”赵和忍不住翻了他一眼:“李硕夫,我知道你志存高远,但也不至于这样不将自己的性命当命吧,到了大将军帐前,他有的是办法收拾你!” “在咸阳城中,他也有的是办法收拾我。”李果淡淡地道,嘴角浮起冷笑:“他不动手,有人动手。” 想到李家乃军功世家,祖辈曾出侯爵,拥有那么大一处宅邸,现在却过如此狼狈,赵和顿时领悟,李果落魄至此,即便不是大将军本人的意思,也少不得那些拍大将军马屁人的功劳。 但这样还是太冒险了。 “立功不必着急,有的是机会让你立功……” “立功得乘早,我如今都已是二十六岁,再不立功,便是而立,那时还去与一些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争功么?”李果摆了摆手:“休要劝我。” 他向来话语稀少,此时说了这么多,显然是拿定了主意。 紧接着俞龙也骑马而来,同李果一样,俞龙身上也携带兵刃,整个人器宇轩昂,他与李果相视一笑,然后有些歉然地看着赵和。 “阿和,咸阳的事情,恐怕要放一放了,你知道我的志向,我希望在三十五岁时能领军出征,凿穿犬戎,为大秦扫靖北疆,所以这一战,我不能错过!” 赵和默然看着他,心中满是不解。 他平日里与俞龙等人一起,无论是俞龙、李果,还是陈殇,都是满嘴怨言,没少攻讦过大秦。 但当犬戎人寇边之时,他们却毫不犹豫,自备兵刃,甚至自带干粮,投军出征。 这种情怀,是在铜宫中呆了十余年的赵和所没有的,但不知为何,赵和又觉得自己的血也有些沸腾,仿佛是被他们所感染。 “你小子老实呆在咸阳,最好是去乡下,去李硕夫的庄园,替他先操持产业,等我们回来之后再相聚。”俞龙看了李果一眼。 李果点了点头表示赞成。 赵和心中一动,不过想了想,还是摇头。 “我去寻萧大夫,他肯定不会从军。”赵和笑道。 “那厮胆小,上阵厮杀他肯定不做,但是在后边计算钱粮,我想他也会出力。”俞龙说了之后,又看了看周围:“不等陈横之了,他肯定去羽林中郎将那里死缠烂打,咱们先走,去北军寻戚王佐!” 李果点头:“正合我意。” 赵和虽然不能从军,此时心中也有些激动,当下道:“你们稍等,我送你们!” 他回头在宅子里牵出陈殇的马,陈殇家的仆役将他扶上马背,他小心翼翼执着缰绳,与俞龙、李果并辔而行。 然后他看到道路两侧,执弓握矛的年轻人络绎不绝,虽然咸阳气氛紧张,但这些年轻人却一个个昂扬振奋,双眼中充满了对立功的渴望。 “大秦以国战为荣,为国而战,死得其所。”俞龙道:“如今大将军尽点北军、羽林军和武贲军,还要在畿内募兵,准备一举击溃犬戎,使其三五年之内再不敢南下,所以人人奋勇。” 他一边走,一边说起自己打听到的消息。 昨夜军情一传到之后,丞相府倒是镇定自若,据说丞相上官鸿以“些许蚊声,不必在意”来评价犬戎入寇之事,但在大将军府那边,则是迅速聚集了不少官员。 主要是大将军一系的军官,大伙都是争先恐后,向大将军请战,于是大将军便决意要派兵北上,迎战犬戎。 不过最初时大将军并不打算自己亲自前往,直到新的军报抵达,知道这次犬戎诸部动员了六万帐近三十万人大举南下,实为烈武帝以来最大规模的一次入侵,这让大将军开始重视此事,就连丞相也不再说镇之以静了。 而太尉李非、大宗正嬴迨,早就被犬戎刺杀五辅大臣一案激怒,此时也表示大力支持,反倒是被刺伤的御史大夫晁冲之,虽然在家养伤,还是专门遣人相劝,请大将军慎重。 至于宫中的天子……他的意见谁都没有注意。 大将军在与其余四辅商议之后,最后决定以羽林军为先锋,北军为中军,虎贲军为后军,共八万人出咸阳,会合北疆诸郡边军,数量也是三十万,兵分两路,前去迎击犬戎。 “咸阳城呢,咸阳城边上还有莽山贼,大将军这一走……咸阳城怎么办?”赵和眉头一皱:“莽山贼与犬戎人的勾结,如今可是证实了的,大将军这边一动,莽山贼肯定要乘虚而入!” “莽山贼数量不过数千,除夕之变中被斩杀擒获了近两千,如今一蹶不振,只能搞些小名堂,而且虽然出兵八万,但咸阳城中并非无人防守,羽林军会留下三千,虎贲军留下三千,加上南军主力不动,还有玄甲军的那些样子货,足足超过两万人。”俞龙指了指远处咸阳城那高耸的城墙:“两万多人,再临时招募民壮,三五万人还惧不过千余人的莽山贼?” 赵和总觉得没有那么轻易。 莽山贼数量确实不可怕,但在数量之外呢,莽山贼背后的指使者,会不会乘这机会搞出点事来? 六七、所愿封侯 在赵和看来,未曾彻底解决掉莽山贼的问题,大将军其实不应该出兵。看他仍然满心疑虑,俞龙拍了拍他的肩膀:“放心,大将军他们位高权重,知道的事情比我们多,我们担心的东西,没准早就在他们算计之中。” 赵和点了点头,其实他有什么不放心的,他在咸阳城中牵挂不多。 此时北军也已经实行了营禁,原本在军营外游逛的小贩粉头,一个个都被赶走,只有投军的青壮,才会接近军营。他们一行赶到,老远便看到戚虎在那儿忙碌,似乎正在登记那些赶来投军之人。 “看,看!”李果忽然拍了一下俞龙。 他们看到一个女子,手中捧着一柄长刀,出现在戚虎面前。 戚虎正在专心做事,并未注意到那女子。 那女子乘着间隙,猛然拔刀,长刀刷的一声,几乎是贴着戚虎鼻子而过。 戚虎吓得一跳,一手扶着自己的头盔,另一手就要拔剑,但当看清那女子时,这才松了口气,埋怨道:“这个时候你来做什么?” “这个时候我就来不得了?”那女子竖着眉,瞪了他一眼。 “我这不是在忙么,在做正事,正事!” 向来轩昂的戚虎,在那女子面前可提不起英雄气概,陪着笑脸还点头哈腰,看得俞龙李果连连摇头,一脸都是鄙夷之色。 “你瞧,阿和,你以后找媳妇,可千万不能找这样凶悍的。”俞龙还悄悄说道。 赵和深有同感地点了点头。 “当!”那女子将刀和鞘一掷,全都扔到了戚虎怀里:“我知道你有正事,但我这也是正事!” “怎么了?”戚虎抱着刀莫名其妙。 “拿着我赠你的刀,多狗几个犬戎狗奴的脑袋,争取封侯,你何日封侯,我便何日过门嫁你!”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那女子扬声说道,周围先是一肃,然后掌声连连,喝彩不断。 那女子泰然自若,而戚虎倒是尴尬不已。 好不容易将那女子打发走了,戚虎将刀小心翼翼挂在自己腰间,摇了摇头叹了口气,正要继续做事,便看到笑吟吟过来的俞龙三人。 “你们来了?”他斜眼睨视了三人一下,没好气地说道。 “正是,正是,来得正及时,所以看到好戏了,可惜陈横之不在,若是他在,肯定要打趣你。”俞龙学着陈殇口气:“戚王佐啊,你怎么这么怂,还没娶来就怕媳妇,以后可不是一个跪搓衣板的命?你这是为了一棵树,放弃了整片林子……” “呸,他自己现在那德性,只恨没有整天去跪在那位家门口了,还敢说我?”戚虎不屑地道:“至于你俞子云,你先找到媳妇再来和我说话,单身之犬,不得乱吠!” 这一句话如同电击一般,打得俞龙说不出话来,旁边的李果倒是嘿嘿笑了两声,不过看到戚虎那眼神,他还是明智地没有再说什么。 “阿和,你可不能投军,才这么高。”戚虎看着赵和,伸手在自己腰前比了一下。 赵和顿时脸色也难看了,他个头不高,哪怕这半年来个头已经窜了半个脑袋,但仍然在同龄人中偏矮,这与在铜宫中吃的不好有关,但他也不至于矮到戚虎腰间啊! “我是来送他们俩投军的!”他硬梆梆地回道。 “也是,除非我们这些人全部战死,否则怎么也轮不到你这样的半大小子上仗,喂,那个小子,我说的就是你!”戚虎指着一个挤入投军人中的人叫道:“你别挤了,赶紧回家多吃点,再长一个头乃翁我就收你入军!” 那人歪过脸来,却是一张近乎三十岁的老脸:“我只是个子矮了,哪里是半大小子,我要从军,你们不得歧视我矮子!” 众人轰然大笑,赵和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些人当真奇怪,他们不知道投军就是要去厮杀打仗么,他们不知道厮杀打仗就要死人么,却还是一个个如此踊跃……”赵和心中暗想。 在一片热闹之中,赵和觉得自己是个旁观者,谈不上冷眼,但确实无法参与进去。 按此时大秦的军制,平时所养的常备军是四十万,其中十万人拱卫都城咸阳,十五万在北,五万在西,还有十万则分散于各地。 除了这常备军外,尚有处于预备役状态的丁壮,他们以徭役的形式被征发,承担一些辅助工作,其数量在三十万左右,分处大秦各地。 但当战争真正来临时,会临时招募壮勇,这些人没有正规军队编制,只是临时享有军人待遇,往往要自备武器甲胄甚至战马。但他们上战场之后,能够与正规军一样计算战功,特别是秦人尚武,所以这些人平时都是弓马娴熟的,只要在军纪阵营上稍作训练,便可以在战场上使用,也因为是招募而来,他们的斗志与战力,甚至胜过了由丁壮充任的辅兵。 这些募兵,也被称为“良家子”,若不是户籍清白者,不能充任。 俞龙与李果便以良家子身份应募,进入了北军,成为北军“壮勇营”中的军士,实际上就是为戚虎这样的正规军打下手做杂活的辅兵。只不过有戚虎在北军之中,将他们调到自己身边充任辅兵,也不必担忧被别人欺负了去。 在他们完成手序之后,赵和才与他们话别。 “阿和,你记住,最好是离开咸阳,其次是呆在萧由那儿。”分手之时,俞龙突然将赵和拉到一边叮嘱道。 赵和愣了一下。 “你的担忧不无道理,大军出征之后,咸阳城里恐怕未必会那么平静,你躲到乡下去待时局定下后再回来是最好的,实在不行,呆在萧由那儿,我觉得这位萧大夫为人精明,在他身边,便是再有风险,他也有办法度过去。” 赵和笑了起来,感受到友人的关心,这让他心里非常欢喜,那种又只剩自己一人的孤独感,也由之缓解。 他拍了一下俞龙的胳膊:“我知会的,倒是你们,战阵之上,多加小心,看着李大哥一点,我怕他为了立功太过拼命。” 俞龙也会意地一笑。 挥手道别之后,赵和一人骑着马,先往陈殇家中赶。等到了陈殇家,便见这厮趴在榻上生闷气。 “你不是能扶着拐杖走路了么,怎么还趴在这?”赵和问道。 “别提了,又给打了一杖。”陈殇唉声叹气:“你说我运气怎么这么差,偏生是这个时候……否则我一定要到阵前去,怎么也要混个关内侯回来,有了爵位,我便敢去寻清河县主提亲!” 赵和鄙夷地看了他一眼:“行了,老实趴着吧,早些养好伤,要立功,未必非要去边关,咸阳城中未必没有机会。” “什么意思?”陈殇支起了脑袋,眼巴巴地望着赵和。 赵和嘴唇微微抿住,眼中闪闪发亮。 什么意思,就是这个意思! 别人的目光都在与犬戎人的战阵之上,赵和却觉得,与犬戎人的战阵未必最关键的所在,或者说,不是唯一关键的所在。 公孙凉那厮在做什么事情,有谁知道么? 那个暗中勾结莽山贼与犬戎密谍的人在做什么事情,有谁知道么? 他甚至觉得,无论是西市还是金城坊井口巷的犬戎人,是那暗藏者故意抛出来的诱饵,为的就是让咸阳城中的大人物们认为,所有刺客都已经被剿灭,剩余的漏网之鱼不足为虑,然后他们再乘大将军离京之时,弄个大的事件出来。 若真如此,与犬戎固然有一场大战,在这咸阳城中同样也会有一场大战。 “喂,你这小子,为何不说话,我最讨厌的就是你们这种聪明人,这也不说那也不说,仿佛只有你们能保守秘密,结果就是当事情来的时候,大伙谁都没有准备……哎,你别走,你别走啊,乃翁我心情不好,让我骂半个时辰开开心再说!” 叭! 赵和将门关住,又翻身上了马,原本是想来还马的,现在既然被陈殇骂了一顿,他决定不还了。 “那是我的马,喂,那是我的马——”陈殇在他背后凄厉地喊着,但是赵和头都不回一下。 他驱马先是来到咸阳令署打听,得知萧由仍在刺奸司,并没有回咸阳令署,于是转回丰裕坊。 在丰裕坊门口,他恰恰看到了赵吉。 好几天没有见到赵吉,这厮那张微胖的脸上写满了愁绪,看上去心情非常不好,见到赵和,他也是闷闷地打了个招呼,似乎很不好意思。 赵和见他这模样,叹了口气,下马上前,捶了他一把。 这一拳捶得不轻,赵吉身边的随侍顿时怒目而视。 “行了,咱们两清了,你在咸阳令署前抛下我不管的事情,我不放在心上啦。”赵和对赵吉道。 “啊哈哈哈哈,如此太好,太好了!”原本消沉的赵吉顿时兴奋起来,他拽着赵和的胳膊,拍了拍胸:“阿和,那日我真是有苦衷,只不过现在不好说与你中,我现在要离开咸阳,等过些时日回来了,再与你玩……唔,要不,你就和我一起出咸阳,到乡下的庄子里住段时间?” 赵和心猛然一跳,赵吉这厮是最爱热闹的,此时要去乡下庄园,是不是他也感觉到什么? 六八、好人太累 虽然赵吉热情相邀,但是赵和还有自己的打算,他摇了摇头:“我就不去了,你要去自己去就是。” 赵吉有些发急,就在这时,突然听到了一声轻脆的声音:“假惺惺做甚?” 赵和愣了一下,回头一看,街边不知何时站着两个人,再仔细打量,却是女扮男装的清河县主与侍剑。 看到赵和望过来,清河县主微微一笑,迈步过来,柔声道:“你既然与自己朋友如此要好,又不住在京中了,为何不将自己的宅子让与他暂住?” 她这话是对着赵吉说的,赵吉顿时面红耳赤,抓耳挠腮了好一会儿:“好,阿吉,这段时间,你就住在我家,我吩咐家里的人,让他们都听你使唤!” 赵和原本是想要婉拒的,可是听到赵吉将家人交与他使唤,赵和心中一动。 俞龙戚虎和李果都随大军出征,他身边再无可用的人手,赵吉的家仆,身手也都不弱,只要听他使唤,关键时候或许可以派上用场。 再加上一个陈殇……唔,还有樊令,这都是他可以说得动的打手,然后有萧由为他出谋划策…… 想到这,赵和不再推辞,而是点头道:“行,我就不与你客气了。” 赵吉大喜,连连拍着他的胳膊,亲热得不得了。旁边的清河县主微微笑了下,便带着侍剑又向前,看方向,她们是想去王夫子家。 赵和与赵吉约定,过会就到他家去,然后小跑了几步,追上了清河县主。 “县主是到王先生家去吗?” 清河县主侧脸看着赵和,目光流转,眼波盈盈,然后笑道:“你追上来,是想和我说什么?” 赵和犹豫了一下。 “说起来,那日之事,我其实应当向你道歉,在那么多人面前骗了你,无论我本意如何,终究是利用了你。”清河剑眉微垂,然后向赵和拱手,象男人一般深揖了一下:“阿和,无论我本意如何,终究是利用了你,在此向你……道歉!” 那天的事情,赵和确实有些不快,不过见她如此郑重,而且重复了一遍,他心里的那点不快,便散去了大半。 “反正对我没有什么伤害,倒是拦住了温舒对我施刑,我才要谢谢你呢。”赵和一边说,一边真心诚意地向清河也拱手作揖。 他目光清澈,神态真诚,清和看了之后,抿嘴笑了一下:“其实我倒真希望……你是我的弟弟,可惜,我那弟弟没有这个福气。” 赵和却是一笑:“向我这样活到这么大,也未必是什么福气。” 这话说得苍凉,旁边侍剑听了眼中光芒闪动,险些就落泪下来,而清河更是垂首好一会儿,没有再说话。 “对了对了,我有一件事情,想要拜托县主。”赵和自家有些不好意思,便岔开话题:“我追上来也是为了此事。” “你说。”好一会儿,清河缓缓道。 “是这样,县主如果方便,能劝王夫子让鹿鸣随你一起去乡下住段时日么?”赵和道。 清河愣住了。 好一会儿之后,她才讶异地打量着赵和:“你这是何意?” “大将军出征之后,我担心京中会有什么变动,我只是一个少年,劝不动王夫子,但县主你是夫子的学生,请自家师妹去乡下园子小住,夫子应当不会拒绝,最好连鹿鸣娘亲都一起请去。”赵和诚恳地道:“便是县主你也可以借这机会,到外边去小住一段时间。” 清河目光紧紧盯在赵和的身上,眼波变幻莫测。赵和被他看得莫名其妙,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我脸上有什么吗?” “没有,你脸上很好看。”清河说道。 赵和顿时闹了个大红脸。 虽然清河年纪比他大,可也不过是十八九岁的年纪,比他大不到哪里去,此时夸他好看,让他实在不知如何应对。 清河自己笑了起来,笑声在风中,如同银铃轻响。 “咳,我……唔,我与陈殇是好友,县主,我可不想被他拿剑追着砍。”窘迫了好一会儿,赵和终于说出了一句话。 不过此话一出,他就知道不妥。 果然,清河剑眉下垂,脸上的笑容变浅,然后收了起来。旁边的侍剑更是上来,气呼呼地道:“陈殇那个浮浪子,休要在我家县主面前提他的名字,听了就脏耳朵。” “我觉得……若是县主真觉得他不好,还是尽早对他说清楚,他这个人嘛,看上去是浑不吝,但若一但真心,那真是死心踏地,而到最后,受伤也越重。” 赵和这句话让侍剑双眉倒竖,直接就要喝骂,还是被清河拦住,清河停下脚步,回头看着赵和。 她身量高大,不逊男子,足足比赵和高出一个头。 因此她微弯下腰,一只手轻轻搭在了赵和身上。 “阿和。”她开口道。 “嗯?” “有没有人告诉你,你是个好人?”清河问道。 赵和愣了一下,他接触的人不多,不过似乎有好几个人都这样说过他了。在铜宫中,有位老先生便曾感叹,说他是个好孩子,长大后是个好人,而棺材铺子的平衷,也说过他是个好小子。 “呃……这有什么干系?”他问道。 “做好人是对的,但不要做太好的人,太好的人很累。”清河说到这里,嫣然一笑,然后站直身,快步向前:“小鹿鸣的事情你放心,就交给我了,你自去忙你的吧。” 赵和停下脚步,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牛屎巷深处,心里疑惑不解,良久之后,才摇了摇头。 这女人就爱说莫名其妙的话,难怪在铜宫中时,那些老人都说,在女人身边比呆在铜宫还要难熬。 他收回心神,专注在自己要做的事情上。 他要找到那个与莽山贼和犬戎人勾结的家伙,他有个预感,那家伙也是温舒死的真正幕后黑手,那家伙对于温舒,对于江充,对于十五年前的星变之乱,知道的肯定比谁都多。 那家伙肯定知道他的身世。 翻身骑上马,经过牛屎巷口时,他看到樊令正在那对着一只狗笑,那只狗趴在地上直呜咽,显然知道自己的末日即将来临。 “樊令,樊大哥!”赵和叫了一声。 “等会,拿着狗腿回去。”樊令瞄了他一眼,然后专心对狗笑了起来。 “我说你给它个痛快不成吗,为何要在那吓唬它?”赵和不解地问道。 “都说笑里藏刀,我要看看我的笑里能不能飞把刀子将它杀了。”樊令回道。 赵和听了哈哈大笑:“樊大哥,你这样说,我以后可不敢叫你樊大哥了,怕别人以为我和你一样蠢。” “你本身就蠢。”樊令转过头叉着腰:“狗腿没了,你可以走啦!” “我哪蠢了,倒是你想要用笑里藏刀之术杀狗,狗杀不死,倒是能把人笑死……咦?” 赵和笑着指了指那狗,然后脸上的笑容完全僵住。 樊令摊开手,一脸得意:“瞧,给我笑里藏刀杀死了吧,说你蠢,你还不服?” 赵和真心不服,可面对那只被樊令的笑吓死的狗,他不服又能怎样? “行了不废话,樊大哥,近日可能会寻你帮忙,你心里要有数。”他说道:“让大娘也小心些,我怕还会有除夕夜那样的乱子。” 樊令撇了一下嘴:“还用你说?” 他虽是个憨人,却并不傻,赵和见他明白了自己的意思,便驾马离开。 到了萧由家门前一打听,才知道昨夜萧由都没有回家住,这让赵和有些担心,不知道萧由今夜会不会回来,更不知道萧由在刺奸司是否发现了什么。 他让萧家的仆役往刺奸司跑一趟,直到午后,萧家仆役才从刺奸司回来。原来他要见到萧由也极不容易,如今刺奸司业已进入戒备状态,据他带来的萧由之话,正是担忧大军出动后咸阳城中有所不靖,所以刺奸司上下才这么紧张。 不过虽是戒备,还是许人回家,所以到傍晚的时候,萧由会回家中,让赵和在他家里等着。 赵和在等待之时,便在翻阅那本《罗织经》。 他觉得,或许这本被视为歪门邪道的书籍,在这个特殊时刻,会派上一点用场。 傍晚时分,萧由终于回来了。 “我在家不能呆太久,马上还得回刺奸司去,如今又有事情。”一见赵和,萧由匆匆地道:“让人准备好面饼,咱们边吃边谈。” “那些犬戎人招供了么?”赵和最关心的是这个问题。 “招供了,他们来此就是想要刺杀大秦五辅,扰乱咸阳政局,好发兵入寇。”萧由看了赵和一眼:“他们说那个将他们引入咸阳并与莽山贼勾结的人,自称江充。” 赵和呼吸短促地停了一下,眼睛顿时瞪得溜圆。 他猜想的不错,犬戎人的口供若是真的,他真可以从那只幕后黑后处知道自己身世之谜。 “还有呢,他们有没有说如何找得到江充?” “没有,一向是江充来找他们,哦,华宣便是那个江充带来的,只不过华宣与他们首领密谋之时你们赶到,他们认为华宣是官府的探子人,便将其他了。”萧由苦笑道:“刺奸司现在又忙起来,原因便在此,一个是自称江充之人没有找到,还有一个是他们的首领逃脱了。” 说到这,他声音微微压低:“虽然从口供里得知,只走脱了两三人,可若找不出来,终究是个隐患!” 六九、另有线索 赵和点点头,明白萧由的担忧。 还不只如此。 萧由又叹了口气:“我借调查犬戎人黑雕密谍的机会,调出了太尉府的档案,看到历次犬戎寇边的记录,你知道么,近一百五十年来,犬戎寇边一百一十七次,这是指动用万人以上的寇边,那些平日里三五千人杀入塞内劫掳村庄的不算!” “平均接近一年一次。”赵和瞪大了眼睛。 “是,这还是大秦武备严整,国力昌盛,若是大秦衰弱,这些草原里的恶狼会做什么,可想而知!罢了,这事扯得远了,还是回到寇边记录上来,我注意到犬戎人这一百一十七次寇边中,有一百零一次都是八月至十月之间,只有十六次是在这三月,而象这样等到初春寇边的,所有记录之中唯有两次!” 他将数据分析得如此通透,赵和霍然警醒:“不对,此次犬戎人入寇的时间不对,是不是……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正是,我在发现这一点之后,立刻又审讯黑雕秘谍,他们既然开了口,嘴巴就关不住了,说出他们之所以集中在八至十月寇边,一是此时秋高马肥,正好驱使畜力,二是此时咱们大秦农夫秋收已毕,百姓家中有粮,而官府仓中亦有粮,只要劫掠一次便获利极大。倒是每年春末夏初,百姓青黄不接,他们就是破了村子城池,收获也不会多。” “他们将这秋后到大秦来掳掠称为‘打草谷’,言下之意,咱们大秦的百姓就是他们的庄稼,每到秋天便来收割一番。” 赵和听到这,只觉得毛骨悚然,同时又眉眼俱睁,怒气翻涌。 看他这神情,萧由微微一笑,缓缓说道:“现在你知道为何听说要打犬戎,咸阳城中良家子为何都愿投军吧,在烈武帝之前,犬戎闹得最凶之时,可是曾经深入到京畿,咸阳周围的百姓当遭足了罪!” 赵和点了点头。 “不说这个,那么往年犬戎人在什么时候,才会于八九十这三个月之外入寇,我也问过了,只有草场遭灾,比如蝗灾或者雪灾,他们的食物严重不足时,才会在非八九十三个月时入寇,一是能抢些东西,二么,抢不到东西能消耗一下人口,也可减轻各部族的负担。” 赵和再度毛骨悚然,犬戎人入寇,除了对大秦百姓凶狠,对他们自己人也是凶狠。 “所以我便问,今年草原上是否遭灾,答案却是否定的。”萧由道:“这几人都是黑雕密谍,却并非同一犬戎部族,我算了一下,共属于四个部族,分居于漠北四处,彼此间相隔足有千里……但他们都说,没听到大规模的灾异消息,甚至连往年肆虐的白毛风,今年都不太多。” 赵和皱眉不解:“若是如此,犬戎人为何会大举入侵?” 萧由摇了摇头,他通过档案进行分析,只能找出疑点,却无法给出答案。 “此事你上禀了么?”赵和问道。 “自然是第一时间上禀,但是上面没有任何回应。”萧由略带苦恼地摇了摇头。 他虽然被调到刺奸司负责擒奸事务,但严格上来说,还只是咸阳令署的一名属吏,连官身都谈不上,可谓人微言轻,就算禀报上去,也不见得有谁会重视。 “袁观使呢,他不是在刺奸司?” “袁观使么……”萧由神情肃然:“今日一天都没有来刺奸司,派人到家中去问,只说是昨夜偶感风寒,如今病卧在家中。” “他病的倒是时候。”赵和挠了挠头。 “不病也没有多大用处,他就算把这事禀报给上官丞相,可朝廷已经做了大军出征的决定,岂容更改?军国大事,绝非儿戏,不可能朝令夕改。” 两人不由都沉默起来。 赵和看着萧由,在他心中,这位自称是自己师兄的小吏,其实是个极有本领的人,而且足智多谋,无论什么难题,到了他这儿都有办法。可是事情到现在这种状况,几乎所有的线索都断绝,局势变得失去了控制,就连萧由也有点束手无策了。 “萧大夫,我心里感觉很是不安,觉得咸阳城中可能会发生些事情。”良久,见萧由不说话,赵和犹豫了一下道:“只是不知道该如何去做……” “据说当朝丞相最爱说的四个字,便是‘镇之以静’,若是不知道该怎么做,便只能如他一般,镇之以静了。”萧由苦笑道。 他在家中能呆的时间不长,很快吃完汤饼,萧由便要离去。赵和也不好再留在他家,送他到了门前,两人正要道别,一直皱眉苦思的萧由忽然回过头:“其实还有一个地方,我故意没有去细搜索,我怀疑刺奸司中还有外边的眼线。” 那几乎是肯定的,刺奸司这个机构是临时设立,所有人手都是从外调来,别人肯定会在这里面安插不少眼线。 “大夫的意思?” “你去查一查华宣的外宅,刺奸司只查了华宣的寓所,却不知华宣还有一处外宅。我始终觉得,华宣以其国子监祭酒的身份,与犬戎人往来无论是不勾结,都没有意义……故此,华宣去寻犬戎人,或许并非他自己的主意。” 他虽然没有说透地,赵和却是立即醒悟:“你还是怀疑那位,他不是遇刺了么,而且俞龙便在场,亲眼见他重伤……” 萧由笑了笑,没再说什么,而是转身上马,奔驰返回刺奸司。 赵和看着他的背影,心念一转,知道萧由的意思了。 在所以线索都断绝了的情况下,这不失为一条线索。而且萧由分明是不信任晁冲之,甚至也不信任俞龙,就算是赵和,萧由也似乎不是那么信任。 所以他虽然早有打算,却还是到了分别的最后一刻,才将自己的怀疑说出来。 恐怕这也是因为他如今在刺奸司,行动不便所以才会将事情交给赵和,否则的话,他更大的可能是自己秘密调查。 “真是……”赵和摇了摇头,压制住自己心中的不快。 为何萧由连他也信不过呢? 他骑着马,慢慢晃到赵吉家中,此时天色已晚,就算是要调查华宣的外宅,也不是此时能做的,只能等明天了。 赵吉已经离开了咸阳,因此他家中只余下二三十个仆从,其中为首的管家,赵和挺熟悉的,正是那日一起去庄园与齐郡游侠儿激斗过的,他见到赵和之后,甚是恭敬,简直就是将赵和当作自家主人看待,弄得赵和很有些不适应。 次日大早,赵和便出门,到得丰裕坊坊门时,他又改了主意,调头回到牛屎巷。 樊令蹲在那儿,一脸忧郁地抬头望着阴沉沉的天空,不知是在想什么。 “樊大哥,今日不杀狗?” “人都跑了,杀狗与谁吃?”樊令无精打采地道。 赵和知道他的心思,咸阳良家子凡有勇力者,此时都在想法子投军,他向来有勇名,除夕之变中更是立下了功劳,还得到了朝廷赏赐,甚至有了个属于平民阶层的爵位,可以折免徭役与赋税,但是,因为要在家照顾老母,却只能放弃从军,看着立功的机会眼睁睁从身边溜走。 “你若无事,随我来如何,我去给你找匹马!”赵和道。 俞龙、李果都去投军,陈殇那厮屁股还不方便,赵和身边正缺强力打手。虽然他认为去找华宣外宅未必会有什么危险,可是能有个强力打手护身,总是让人心安一些。 樊令单论军阵,肯定比不过俞龙李果,甚至不是陈殇对手,但要说起勇武和个人单挑,赵和估计他可能仅次于陈殇,比俞龙、李果都要强些,当然前提是李果手中无弓箭,若是李果手中有弓箭,就没有别人什么事情了。 “有事,有架打?”樊令顿时睁大眼睛,颇为兴奋。 “有没有架打不知道,总比你闲着在这数云朵要有趣。” “行,那我随你去!”樊令叫道。 他与赵和也是一同作战的交情,虽然那次破围到最后他很不义气地扔下赵和赵吉跑了,可相互之间还是有点信任的,更何况后来谭渊虐待他母亲,是赵和挺身而出,让他母亲脱困,他自己也不再受辱。 除了樊令之外,赵和觉得自己还需要一个帮手,于是两人回赵吉家时,他又到了另一条小巷子。 “贾畅,贾畅!” 站在巷口,赵和扬声大叫,紧接着便听到里面鸡飞狗跳之声,一个妇人骂骂咧咧,一个醉汉恶言相向,而顶着一只鸡的贾畅一边跑一边破口大骂。 “直娘贼的,要你们管我,又不是我爹又不是我娘,不就是看中了我家的屋子么?”到得巷口,贾畅回头又大骂:“休要管我,屋子给你们了,待我投军立功封侯回来,看你公母俩如何在我面前下跪!” 赵和皱着眉:“你仲父与婶娘?” “呸,不是那俩不要脸的还有谁?”贾畅蓬头垢面,又骂了一声,然后嘟着嘴不说话了。 赵和知道他家的情形,他也是无父无母,打小便依附于叔婶,但叔婶却不怀好意,看中他父母遗下的房屋,巴不得早些将他赶出家门。所以贾畅整日游荡于市井,不入塾也不做工,只是靠着斗鸡来赚点小钱度日。 若不是结交了赵吉这个豪爽的朋友,他早就饿死了。 “走,今日有事要做。”稍过片刻,等贾畅心情平复了,赵和说道。 贾畅顿时精神一振:“什么事?” 赵和在马上微俯身躯,直直地盯着他,然后微笑道:“大事!” 七零、华宣外宅 有了樊令这个打手,再加上贾畅这个在市井中养出狡黠的少年,赵和觉得自己做足了准备,当下便纵马而行。 然后就被军士拦了下来,若非有萧由给的令牌,少不得要被打棍子,连马都要被收走。 此时咸阳城已经动员起来,街上到处都是军士巡逻,他们想要纵马而行,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 这也提了赵和一个醒,他没有直接前往萧由所说的华宣外宅,而是先折向北军。 到了北军军营前,看到那边还是收募前来投军的民壮,只不过在那负责的人已经不是戚虎了。 赵和上前打听了一声,戚虎已经与李果、俞龙一起移营出城,他们将在咸阳城外短暂休整,补足人手,备足武备,然后于六日后正式开拔。 “我们去城外看看军营。”赵和有意扬声道:“正好也出去散散心!” 三人骑马而行,贾畅马术不高,故此落在最后,过了会儿,赵和马稍缓,他才追上来。 “有没有谁盯着我们?”赵和低声问道。 “咱们骑马,要盯着我们的,除非也骑马。”贾畅嘀咕:“我说你是不是太小心了,那日被人盯过一次,现在看谁谁都盯你?” 赵和拍了一下他的肩膀,笑而不语。 他们当真先出了城,到了军营处转了转,只不过此处军营与咸阳城中的驻地不一样,这里营垒戒备森严,一切都以军制行事,因此他们根本不能靠近,就更别提上前询问戚虎等人了。 在营外晃了好一会儿,赵和觉得时间差不多了,这才纵马疾驰,又奔回咸阳。 这一次回了咸阳之后,他没有丝毫犹豫,直接奔向安邑坊。 安邑坊距离东市不远,相隔两个坊罢了,离国子监也近,华宣在外宅设在此处,正方便他往来。 华宣的外宅不起眼,只是他租用的一处闲置民宅,周围的邻居与他都没有什么往来。 “开门开门,里面有人吗?”到了门前,贾畅冲过去就把门敲得震天响,赵和伸手想要拦他,却没有拦住。 赵和只能无奈地由着他行事。 还别说,没一会儿宅子里传来声音:“谁啊,且稍候!” 这是一个女子的声音,听上去柔柔弱弱,带着一点异乡口音。赵和觉得这种口音有些熟,皱眉想了想,猛然惊觉,这不就是吴郡的口音么? 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响起,里面的人来到了屋后,没有立刻开门,而是柔柔地说道:“我家官人不在家,家中只有小女子,不敢见外客,客人有什么吩咐,且请说与我听。” “让你开门你就开门,再不开门我可就踹了!”贾畅用公鸭嗓子喝斥,赵和过去一拍他的肩,将他拉到后边。 “我的朋友不通礼数,让娘子受到惊吓,我替他赔罪了。”赵和在门前一拱手。 里面的女子大约是通过门缝往外瞧了瞧,然后又柔声道:“不敢,不敢,请恕小女子眼拙,我家官人似乎并不认得公子……” “我不是什么公子,前些日子,你家官人还在咸阳令署救过我一回。”赵和抿着嘴,叹了口气:“你可能尚不知道,你家官人遭遇不幸,已经不在了。” 里面传来咣当的一声响。 此处是华宣外宅,华宣不过是偶尔来居住,里面又只有一个女子,消息十分闭塞,华宣死亡的消息,里面并不知道。 “公……公子说笑了,我家官人好好的,怎么,怎么……公子定是认错人了!”里面女子道。 赵和抬起头,看着门板:“我不知你家官人是否对你说过他的身份,但有一点,你想必是很明白的,他是吴郡人。” 这一次里面的女子不再自欺,呜一声便哭了起来。 “你家官人虽非位高权重,却也是名满天下之人,但他的死,却有些疑窦,因为他对我有过援手之情,所以我不忍见他不但身死,而且名裂,所以才来寻你。”赵和又道:“我能找到你,必是有些门路的,想来你也知道这个。” 他说完之后,门后的哭声变小,好一会儿,门才被打开。 一个二十余岁的妇人出现在赵和面前。 这女子衣着素雅,面容恬淡,眼睛微红,略含泪光,向赵和先是福了一福,又看了看樊令与贾畅,然后细声道:“既然如此,我身受官人恩情,又怎么能不顾他的身后之名呢,公子有什么疑惑,只管问我就是。” 顿了一下,她又道:“只是这里不是说话的所在,公子请留贵友在门前,你一人进来吧。” 贾畅立刻摇头:“这可不成,谁知道你是不是想诳我兄弟进去,然后对他做些……” 赵和把他的嘴堵住,轻轻推了他一把,然后向樊令使了个眼色。 若是俞龙、李果和陈殇,定然会明白他的意思,但樊令则是满脸茫然:“喂,你冲我挤眉弄眼做什么,有话直说,我可不晓得你打什么主意!” 赵和无奈:“在这守着,无论有谁来了,除非经过我的允许,都不得让他入内,门也不必关,只虚掩着就行!” 虚掩着门,是为了防止里面出现意外,樊令来不及救援。这下樊令明白他的意思了,呸了一声:“也不见你读什么书,怎么和那些书生一般,说起话来七扭八拐,一点都不爽利。” 赵和翻了他一眼,然后跟着那女子进了门。 进门之后,迎面就是一阵凉意,赵和环顾小院,心里微微一动。 这小院中凿了一座池子,而池子周围有花草树木,有假山奇石。一株素色的梅花,正从假山旁伸出枝条来,上面素花点点,令院子里充满了梅香。 “这院子不错,素雅清幽,颇有江南之风。”赵和道。 “官人与我都来自吴郡,他知晓我怀念家乡景色,这才耗费半生积蓄,做了这座小院。”那女子在前引路,闻得他的话语,细声细气地道:“旁人只知官人是个一本正经的儒学先生,却不知官人亦是腹有锦绣的骚人墨客。” “这么说来,夫人是知道令官人真实身份的?” “他向来坦荡,为何要对我隐瞒身份?”那女子道。 赵和回忆起那天所见的华宣,若只以在咸阳令署时的他来看,说他坦荡倒不是谬赞。 “不知夫人如何称呼?”赵和又问。 那女子眼中又是盈盈含泪:“我倒是希望能成为他的夫人,只不过我身负贱籍,便是与他为妾尚且不够资格,何况是为夫人呢?” 赵和愣住了。 这女子谈吐不俗,风姿绰约,怎么看都不象是出身贱籍者。 “呃……”一时之间,赵和不知该如何与这女子说话了。 “时至此时,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我家官人在国子监为祭酒多年,说到底,也是受我所累。”那女子道:“我终须要让世人知道,他是一个顶天立地有情有义的男子!” 赵和没有接口,只听那女继续说下去。 他们穿过小院,来到西侧廊前,此时太阳自东方升起,刚刚至三竿高度,阳光正好照在他们身上,给他们带来些许暖意。 那女子怔怔望了一下池水,然后道:“我叫红绡,原本是礼仁坊红衣巷倦倚楼的当家红姑。” 赵和又是一愕。 所谓当家红姑,其实是咸阳城中妓院中头牌佳丽的别称,这女子竟然是出身于那种风尘之地,只从她的外表和打扮来看,根本瞧不出来。 “但我也不是天生贱籍,先父名讳就不说了,十五年前……” 赵和猛然站了起来,吓得红绡一跳,然后赵和又缓缓坐回长廊下的长椅上:“抱歉,长椅有些凉……请继续说下去。” 他当然不是因为长椅发凉而起身,而是为红绡所说的“十五年前”。 “十五年前,家父任职咸阳,刚带家眷来此,便卷入逆太子案,不幸遇难,全家抄没,我以十四之龄,被投入官闾,身陷贱籍,自此做这倚门卖笑的勾当……后来官人来京,彼时他风华正貌,声名远扬,却不受赏识,因此于礼仁坊中遇到我。他怜悯我遭遇,为我多方奔走,以至于时人都笑他重色而忘义。先父的案子实在太大,故此他迟迟无法为我脱籍,直到后来,才想了办法,托了朝中某位大人物,将我放籍而出。他原想送我回吴郡,我想到回吴郡也是举目无亲,又感激他救我之情,自愿为婢,但这却又让他受了牵连,此后官职屡屡得不到升迁……” 赵和听到的是一对不如意者相互在寒冬中取暖的故事。 无论华宣在别人面前是个什么样的人,至少在这红绡的面前,他是一棵遮天大树,是冬日给她温暖的骄阳,是这池抚慰她伤心事的清水。 她细细地说,赵和一直没有催促她。 直到将华宣迫于无奈在此另辟别院安置于她的事情说完,红绡长长舒了口气,又向赵和行礼:“多谢公子,这些话在我心中憋郁甚久,今日能说与公子听,也算是了我一番心事。” 赵和起身回礼:“我要向夫人请教事宜,在此倾听理所当然,夫人不以我突然上门为冒昧,愿意说与我听,我正求之不得。” 红绡叹息了一声:“当初初遇官人时,他就如公子一般,谦逊多礼,善解人意……现在公子能否告诉我,我家官人是如何死的?” 七一、必须死去 “我虽年幼,但我家阿兄在军中做事,前些时日被调至刺奸司,我便在旁相助于他。他在西市追索犬戎奸细之时,于犬戎奸细的老巢发现了华祭酒,彼时华祭酒已经仙去了。”赵由编了个七真三假的谎言。 他说的虽然是谎言,但是红绡却是相信了,脸上尽是惊骇之色:“犬戎人?我家官人一向忠君爱国,怎么会与犬戎奸细在一起,莫不是弄错了……” “我曾受华祭酒援手,而我有一位兄长与华祭酒是乡党,更是受祭酒大恩,我们也不希望此事是真的,可若不能找出线索,刺奸司只能以勾结犬戎结案,故此我才说,此事关系到华祭酒身后之名。”赵和正视着红绡的眼睛,诚恳地道:“我那位兄长叫俞龙,也是吴郡人,不知华祭酒是否对夫人提起过。” “俞龙,字子云,国子监太学生……官人说这是他最得意的弟子,此后门楣光大,全要靠他……”红绡难过地道。 “正是,因为俞大哥与华祭酒关系太好,他不适合此时来寻夫人,故此拜托我这不为别人注意的少年来,请问夫人可知道华祭酒事情的真相,比如说,华祭酒见犬戎人之事,夫人是否有所耳闻,这背后是否有某人驱使?” 赵和说到这,心里却闪过一个念头。 以红绡之语,她与华宣的事情,当年有不少人都知道,那么刺奸司早就该找上门来了,为何直到现在,萧由让他过来,红绡这边仍然未受到打扰? 这不对劲! 但这个可疑之处又实在太过明显,恐怕连院门前站站着的樊令都能听出来。 他怀疑红绡的话里有问题,可仔细一想,这些话都是可以去找人验证的,红绡撒这个谎有什么意义? 那可能就是刺奸司那边有人将此事压了下来……萧由压的? “官人……自旧年六月起,就和我说过,如今新天子继位,当有新气象,大秦定然会重新振作,但他从来没有提过犬戎人……啊,他原本是一个月会到我这住上几日,从十二月起,来的次数便少了,即便是来,也是住上一两日便走,我也问过他,他说是要招待客人……” 红绡思虑许久,泪珠盈盈而落,却没有给赵和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两人相对坐了许久,见红绡始终未有言语,赵和只能起身告辞。 红绡将他送到门前,赵和回头又施了一礼:“夫人,若想到了什么,可以遣人找我。” 他将赵吉的府邸报给了红绡,红绡一边流泪,一边点头。 见她已经记下了地方,赵和大步走出了院子。 “怎么了?”看他做出,贾畅挤眉弄眼:“那娘儿们莫看一本正经,但以我的眼光来看,正是那种风骚入骨的,是不是对你做什么了,你为何失魂入魄啊?” “闭嘴!”赵和喝了他一声。 贾畅大大咧咧地正要再调侃,但被赵和拿眼一瞪,顿时想起,这位莫看年纪与他相当,可是已经杀人如麻了。 “不说就不说……不过我要告诉你,我可不是怕你才不说的,只是觉得说得没趣罢了。”他嘟囔着道。 “你若没事,就替我跑一趟刺奸司,想法子见到萧大夫,告诉他,他要我找的人并未回说什么有价值的东西。”赵和道:“我现在回去,你今晚若没有地方去,随我一起呆在赵吉家里吧。” “阿吉那边我不去,他那儿规矩大,做什么仿佛都有人盯着,睡觉不洗脚,都有人要说个半天。”贾畅哼了一声:“我自有去处,我爹娘留下的屋子就是我的,那对公母若是想与我争,我就……我就让樊狗屠揍他们,你说是不是,樊令?” 樊令瞥了他一眼,不置可否。 打发走了贾畅,赵和一脸郁闷地回头。 樊令见他一路都不作声,摸着自己的脑袋道:“你这家伙,为何不作声,就算遇到再难的事情,该吃还得吃,该喝还得喝啊。” 这厮倒是想得开,不过也是,头天他还被谭渊等虎贲军打得鼻青脸肿,第二天便活蹦乱跳,若不是个实心眼的,哪里能这样。 “倒不是很难的事情……就是不喜欢有人在背后算计我。”赵和说道。 “我也不喜欢啊,找到他,然后揍趴他。”樊令挥了挥拳头:“若是你打不过,只管来找我。” “若是事情都能象你想的那么简单,那倒好了。” 两人笑着回到了赵吉家,樊令依依不舍地放回了马,然后自回家中去了。 到了现在,线索全部断绝,当夜赵和也懒得再去见萧由,只是闭门苦思,实在想不到什么的时候,便拿出《罗织经》来看。 一连三日,尽皆如此。 第四天时,咸阳城又热闹了起来,却是大将军亲领大军,出了咸阳。 数万大军开拔,不是简单的事情,事实上,前日起由羽林军组成的前锋便已经开动,此时已经远在百里之外了,而大将军是跟随着身为中军的北军一起出发的,戚虎、俞龙和李果,便在北军之中。 赵和专门又跑了一趟城外,于高处为他们送行。 说是送行,他根本不能接近军中,只是在高地方远远地喊上一声,与他们挥挥手罢了。 樊令、贾畅都与他在一起,直到大军在远处变成了一团团扬尘,他们才转过身来。 “终有一日,我也要从军,打出个功名富贵,让我家那对公母膝行来见我!”脸上明显有青肿的贾畅道。 赵和心中憋闷,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樊令。 樊令同样是一脸憋闷,只不过赵和是因为线索断绝,而樊令则是因为有老母需要奉养,不能从军立功。 “咱们去帮贾畅揍他仲父与婶娘一顿,你看如何?”赵和问道。 “怎么揍,那可是一对无赖,只要碰上了,少不得到我家来闹。”樊令哼了一声。 “简单,寻个麻布口袋,将头套住,打了就跑,他哪知道是谁做的,只不过要打痛些,将他们打怕了,他们就不敢报复贾畅。”赵和想着《罗织经》中的种种手段,嘿的一笑道。 “对,对,对,我不怕他们报复,我只要打得我心中爽快就可!”贾畅叫了起来。 他们当真去揍了贾畅叔婶一顿,神清气爽之后,赵和与贾畅一路大笑回到赵吉家中,两人正待道别,赵吉家的管家出来道:“小郎君,方才有个小厮跑了来,说是一位叫红绡的请你去一趟。” 赵和先是一愣,然后大喜。 红绡的院子依然是清雅脱俗,但不知为何,再度踏入其中,赵和感到了一股沉郁的死气。 仿佛这个院子失去了灵魂。 而几日未见的红绡,更是让赵和吓了一跳。 这位女子与上回相见时比略有不同,她涂抹了脂粉,可就算是脂粉也掩饰不住她的憔悴。 见赵和上门,她缓缓施礼:“公子来了。” “夫人托人唤我来,不知可有什么我能效劳的?”赵和道:“我刚刚从城外回来,送走了俞龙大哥。” “俞子云……”红绡摇了摇头:“公子是有心人,但我到了如今这境地,还有什么需要劳烦别人的呢,若说有,那也只有一件事情了。” 赵和点头道:“我明白。” “那日公主别后,我终日苦思,也无所儿,直到今天,收拾官人的物件,才发觉了一样东西……我,我……”红绡以袖掩面,好一会儿之后,才又恢复镇定:“公子且侯,我这就将东西取来。” 红绡小跑着跑回屋中,也不知在里面翻着什么,好一会儿,她又回来。 只是她身上原本只有些淡淡香粉的味道,现在却多了些酒气。 红绡将一个密封的木匣端在手上,来到赵和面前。 赵和起身想要接木匣,红绡却没有立刻交给他。 “此物我没有看过,不过官人藏于暗客之中,连我都不告诉,定然非同寻常。你若答应我,一定要为官人洗去罪名,为他报仇,我便将此交与你。”红绡道。 赵和心怦怦直跳,觉得自己似乎又从乱麻中理出一根线头,因此没有多犹豫,而是连连点头:“我答应你。” “我家官人与朝中数名辅政大臣都有往来,他与御史大夫晁公是乡党,因此关系最为密切,但实际上,他和大宗正嬴公、丞想上官公亦多有交往,特别是丞相上官公,我家官人屡屡在我面前夸赞他,说他才是自己平生知己,这匣子里,都是上官公与他的私信!” 说到这里,红绡松开手,匣子终于到了赵和的手中。 赵和捧着匣子,正要向红绡道谢,突然间又嗅到红绡身上的酒气,心中一动,脸色大变:“是什么,是什么药?” 红绡见他这样神情,凄然一笑:“公子果然聪慧,我请公子为官人找出真正的凶手,真正……的凶手……” 她一边说,身体一边倒下,血从她嘴边渗了出来。 刚才她回屋之时,竟然不只是取了木匣,还服了毒药! “快说,什么药,如何解?”赵和抓着她的手急切地道。 “官人已死,我又何必独活……花谢终有时,一朝秋风散。孤蝶不可飞,空帘隔星汉……”随着这话语,红绡口中涌出的血越来越多,她的脸上也再无血色,几乎与她的衣裳一般。 “公子,真正……真正的凶手!”就在赵和以为她已死去时,她突然睁大了眼睛,狠狠地抓住了赵和的手腕。 然后,她身体一震,才真正死去。 赵和费了好大气力,才将自己的手腕从红绡的手中拿出来。 他不懂,为何这女子可以好好活着,却偏偏选择死去。 在铜宫中,那些老人们可以教他许多东西,但偏偏有些人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他无处可学。 站在红绡的尸体旁,看着这女子死不瞑目的模样,赵和转过身。 转身的那一瞬间,他的眼中寒光四射。 为了这件事情,明的暗的,已经死了许多人。有的人对他很坏,也有的人帮助过他,还有的人都认都不认识。 似乎该轮到那幕后操纵者死了。 必须轮到那幕后操纵者死了! 七二、织网之术 赵吉宅邸。 赵和现在有些习惯赵吉家仆役们的恭敬,当下交待了一声,自己闭上门户,关在书房中开始看那匣子里的信件。 如那红绡所言,这里面的信件,全都是上官鸿写给华宣的,从落款上来看,最早的一份,出自于十五年前。 又是十五年前! 赵和眉头皱了皱,便先打开这封信。 十五年前时,华宣初入咸阳,正赶上星变之乱,他虽然在吴郡声名远扬,但到这里却只是一个前来寻找门路的小官,而当时上官鸿已经是九卿级别的高官。 这是上官鸿给华宣的一封回信,内容很简单,华宣先到了上官鸿家,将自己的文稿投入以求干谒,而上官鸿回信中则是赞赏他的文采,鼓励他再提升自己的学识,暗示终有重用他的一天。 这封信平平无奇,唯有两点值得赵和重视,一是上官鸿当时已是九卿,哪怕是欣赏华宣才华,似乎也不该亲笔写信给他。 二则是信中提到了一个“荧惑之位,绿芒窃位,至今已是三十载”,这似乎是某种天像,不知为何会出现在这封信里,让人颇有突兀之感。 赵和再往下看,第二封信是十四年前,大约是收到上官鸿的回信之后,华宣很是激动,又写投了书信给上官鸿,但上官鸿足足过了半年才回应。在这封信中,上官鸿对华宣更为亲切,甚至还暗示他,他的乡党晁冲之,此时虽然官职不显,但已经简在旁心,不久就将被提拔到九卿的位置,建议华宣与晁冲之多多往来。 看到这,赵和心猛然跳了起来。 他与俞龙都以为,晁冲之因为是乡党的缘故而与华宣往来密切,现在看来,不仅如此,这其中没准还有上官鸿的推动! 上官鸿将华宣这样一位被他认为“文采斐然”的人物,推到晁冲之身边,此为何意? 第三封信时,上官鸿已经称华宣为待诏——显然当时华宣终于活动到了一个官职,虽然是待诏这样的闲职,却能够接近皇帝,可谓是升官的捷径。在这封信中,上官鸿又提到一件事,就是御史有缺,建议华宣去走晁冲之的门路,谋取御史之职。只不过彼时的御史大夫,尚不是晁冲之,而是另外一人。 第四封信里,上官鸿称华宣为御史,这是求职成功了。这封信让他先沉寂一段时间,注意同僚事务,特别是注意当时的御史大夫情形。 到第五封信,上官鸿已经直接让华宣以下属的身份弹劾当时的御史大夫,从而为晁冲之升为御史大夫扫清障碍! 赵和看到此时,不禁哑然失笑。 难怪晁冲之与华宣关系亲密,难怪虽然两人关系如此好,又是乡党,可是晁冲之却不提拔华宣。 想必当初华宣这一击给晁冲之扫清了升为御史大夫的障碍,晁冲之在感激的同时,也对他深怀忌惮,但忧他可能故伎重施,把自己也拱下台。所以此后前任御史大夫一党反噬,将华宣的御史之职罢去时,他并未出力救援。 这些高官,没有一位是善茬! 此后的一连数封信,都是上官鸿安慰华宣之语,显然华宣不只一次向上官鸿抱怨过。 不过到了倒数第四封信中,赵和看到了一个让他注意的消息。 “荧惑之乱,终将降世,若不能使朝政清明,则国将危矣。如今大将军擅权于内,大宗正结贼于外,欲破此局,须得有异变,方可行事。” 赵和眉头紧皱,大将军擅权于内很好解释,大宗正结贼于外……大宗正是嬴迨,宗室中最德高望重者,他结贼于外,结的是什么贼? 他心猛然一跳,在咸阳中提到“贼”,很多时候,就是指莽山贼! 再想到一直以来关于莽山贼的流言,赵和吸了口冷气,原本大伙都以为莽山贼背后是一群不得志的大将军政敌,却不曾想,其背后更有可能同是五辅之一的大宗正! 那么……莽山贼与犬戎人勾结的事情,大宗正在其中起了什么作用? 赵和又看倒数第三封,这封信乃是两年前所书。 信中担忧天子身体,同时以为,天子若有个三长两短,大将军会更为跋扈,因此劝说华宣,一定要隐忍,等待有用的那一天。 倒数第二封信中,终于提到了犬戎。 却是上官鸿说家中有族人从事商贾,与犬戎人进行贸易,说如今大秦与犬戎承平已久,当许犬戎人入驻西市,以便于贸易。 最后一封,则是去年十月所寄,信中甚是担忧,说是终于与大宗正开诚布公,双方都以为新天子年少轻浮,大将军跋扈难制,故此愿合二人之力,“拨乱反正、重整乾坤”。 赵和慢慢地放下这封信。 信里的内容略有些含糊,但赵和能够明白其中之意。 丞相上官鸿与大宗正嬴迨,经过长期的相互试探,在某种程度上结成了联盟,然后他们利用手中勾结的莽山贼与犬戎奸细,制造了除夕之变,还以刺杀五辅之事,来扰乱人心,伪装自己。 为此,他们甚至不惜给犬戎人情报,放任犬戎人入关! 赵和深吸了口气,想到咸阳城的百姓如此踊跃地投军,要为国效力立功边疆,再想到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们却是如此满腹算计,步步血腥。 他对这个大秦朝廷,心生厌恶。 这个朝廷,辜负了那些信任它支持它供养它的百姓,辜负了那些保家卫国流血拼命的英雄! “不,并非如此,只是少数人罢了……不能让他们得逞!”赵和想到这,猛然起身,便想将这些信送给萧由。 但在开门的一刹那,赵和又想到了红绡。 大将军走了,红绡便发现了这木匣,这时机……似乎有些太巧了。 还有,当日知道华宣死讯之后,她并未服毒自尽,今日她找到了线索,却服毒自尽,而不是等待自己为华宣复仇,这未免不符合……对,不符合《罗织经》中对人心的揣测! 赵和的眉头顿时皱在一起。 若不是这些时间他反复翻看《罗织经》,他未必能够发现这个细节。 若他没有发现这个细节,他会怎么做? 自然是通过萧由,将这些信件交出去,而萧由如今在刺奸司,可刺奸司唯一管事之人,是袁逸,此人与丞相上官鸿关系密切,据萧由说,那日得了犬戎人口供之后,此人便请了病假……因此,萧由不会将此信交给袁逸,而是会绕过袁逸,想办法将信交给别的重臣。 大将军不在,大宗正嬴迨可能与丞相上官鸿是一伙,御史大夫晁冲之受伤,那么唯一有可能收到这些信的是太尉李非! 大将军与太尉掌军权,在羽林、北军、虎贲主力尽出之后,咸阳城中,兵力最多者,就是太尉李非! 李非,当世法家大师! 一连串的光芒在赵和心中闪起,他觉得自己似乎想明白了一切,至少是想通了大半! 抿着嘴,赵和将自己的思路重新整理了一下,然后脸上露出些许羞怒之色。 他沉吟了好一会儿,终于再度出门,来到萧由家中。 萧由依旧是很晚才从刺奸司回来,看他的神情,相当疲惫。 见到赵和过来,他有些讶然:“几天都没见你来了,以为你放弃了呢。” “我怎么会放弃?”赵和笑了一下:“今日红绡让我去了她的宅子,又给了我这个。”他将木匣交给萧由。 萧由只是略略一翻,脸色便是大变,起身捧着木匣就要往外跑。 赵和一把拉住他:“萧大夫,萧师兄!” 赵和很少称萧由为师兄,萧由停住脚步,回过头来,目光锐利地看着他:“你是何意?” “你要将这个交给谁?”赵和问。 “交与太尉李非,另择人速去军中,禀报大将军!”萧由沉静地道:“无论我对大秦此时政事多少失望,但我……不希望在这关键之时,大秦因为内讧而失去抵御外敌的力量,更不愿意让那些勾结外敌者得意!” “太尉李非就可靠么?”赵和道。 他这话一出,萧由脸色再度变了。 萧由将木匣里的信又取了出来,仔细打量。 先是看纸质:“没错,这纸是十多年前的纸……这纸也合乎上面的时间,纸张未曾作假!” 然后又看上面的字迹,从第一封信看到最后一封,萧由嘴角开始慢慢下弯:“确实是上官丞相的字体,但是上官丞相乃本朝书法大家,字体独具一格,被称为‘丞相体’,所学者甚众,仿写起来并不难!” 检查完之后,他双目炯炯,看着赵和:“你有什么怀疑?” “太过巧合,我感觉从一开始,我们似乎就落入算计之中,被人步步诱导……我这几日研究《罗织经》,这正是《罗织经》中的织网之术!”赵和冷笑:“有人在利用我们,他想借我们之手,将这些信件交出去,你想想看,大将军不在京中,这封信交上去之后,会发生什么事情?” “太尉若得此信,必然以南军控制京城,以信上内容为罪名,向上官丞相、大宗正嬴迨发难!”萧由喃喃自语。 然后他眼睛又是一亮:“不对,不对,这些时日,你都与俞龙在一起,是不是?” 赵和不知道他为何又提起俞龙。 七三、唯一对手 “这些书信如果是假的,那么造假之人肯定谋划已久,信不是这两天才做好,而应该早就准备了。而在他准备信时,俞龙跟你一起,正在四处搜寻线索!” “若是俞龙在你身边,这些信,你会先给我看还是先给俞龙看,俞龙看到这信,是会等我回来还是会直接去找御史大夫晁冲之?”萧由眼中寒光闪动,刚回来时的疲倦一扫而空。 “你的意思,这些信其实不是要给太尉李非,而是给御史大夫晁冲之的?”赵和眨了眨眼:“不,应当是既给晁冲之,又给李非,二人从不同渠道得到消息,必然不会再有怀疑,而且他们聚在一起,五辅之中已经有两辅,偏偏大将军不在,他们掌握了咸阳城此时大部分军权,绝对可以压制住上官鸿与嬴迨,无论如何,他们都不会放弃这个机会!” “挑起五辅内斗,还是与刺杀晁冲之一脉相承的计策,并且……”萧由喃喃自语,然后双眼一睁:“若是这边内斗起来,无论谁胜谁负,恐怕都要面对挟怒而回的大将军,大将军不得不回军稳定政局,抵御犬戎之征便要延后!” 两人对望了一眼,都觉得极为棘手。 对手这计策,破坏了长达十年的咸阳政局平衡,让大秦帝国表面上的稳定也无法维持住。 “能定出这样计策的人,对大秦情形极为了解,决不是犬戎人可以做到,只可能是大秦内部之人,当真可恼!”萧由又道。 二人没有说出那个名字,但不约而同,都想起那个挑起当年星变之乱的人。 江充。 从他们看出来的东西来推断,这手法与当年江充的手法很相似,正是源自于《罗织经》中的织网之术。当初正是在这种阴谋之下,逆太子不得不一步步向前走,最终起兵试图反抗自己的父亲,也因此兵败身亡,牵连者甚众。 “他唯一漏算的,就是我们比他想象的聪明。”萧由看了看赵和,微微笑了起来:“不,是你比他想象的还要聪明,若不是你提醒我,我恐怕立刻就会将这书信送往太尉府告变了。” “他也不过是在借助你与俞龙对我的信任,你们从我这得到的线索,必然不会太过怀疑。只不过,那红绡……她是否知情呢?”赵和道。 他想起那个在自己面前服毒自尽的女子,心里既是悲哀,又是怀疑。 红绡对华宣的深情是不作假的,红绡的死也是不作假的,她若是知情,为何要这样欺骗自己? “红绡是否知情不重要,她已经死了。”萧由眯着眼:“死人的理由,等事情解决之后,我们可以细细寻找,现在么……这些信不能交出去,但大将军那里,必须遣人告变!” “大将军那里……唯有陈殇!”赵和道。 他们俩的身份,可够不着大将军,而且如今大将军在万军之中,一般的人,根本不可能接触得到! “除了陈殇之外,还有王夫子,我会与王夫子去说此事,在这之后,我会回刺奸司,控制住刺奸司的虎贲军,两千虎贲军,此时在咸阳城中,也是一股不小的力量了。这些信……放在你那里。”萧由想了想。 二人商议了一下细节,时间紧迫,不可拖延,他们当即各自出门。 赵和驰马来到陈殇家中,陈殇这家伙还趴在榻上,正翻看一本什么书,赵和匆匆进来,他立刻将书要塞入枕下,不过被赵和瞥了眼,应当是市井中流传的某部春戏图。 “陈大哥,有件事情,需要你立刻去见大将军!”赵和沉声道。 陈殇脸上一惊:“去见大将军,你想我掉脑袋?” “如果不去,你才会真正掉脑袋!”赵和道。 他将事情始末说与陈殇听,完了之后道:“我与萧大夫都认定,朝中重臣里,肯定有人是此事的密谋者,甚至在京城中的四位辅政大臣都有嫌疑!故此,须得立刻禀报大将军,无论如何要请他做好准备。” “四位辅政都有嫌疑,安知大将军有没有嫌疑?”习惯于抬杠的陈殇嘀咕了一声。 赵和愣了一下:“你觉得大将军也有嫌疑?” 陈殇哈哈笑了起来:“我胡说的,若是大将军有嫌疑,无论是你,还是李果,早就被弄死了,大将军胸怀广阔,可不是那些小肚鸡肠的人!” 他虽如此笑,赵和却是脸色越来越难看。 他猛然发现,在这起事件之中,最关键的两个人物,一个是隐藏在暗中的那只幕后黑手,另一个就是他。 几乎所有事情的发生,他都在场。 几乎所有关键的线索,都会找上他,对,不是他找到线索,而是线索找上了他! 而他,是大将军从铜宫中放出来的。 “喂,喂,你支使我这样一个受伤的人去做事,怎么还发呆?”陈殇见赵和不作声在那双眼发直,推了他一把道。 赵和摇了摇头,从自己的沉思中清醒过来,同时哑然失笑。 大将军的身份不同,他是皇太后的父亲,他要算计朝政,有的是堂堂正正的方法,根本用不着自己这样一个小卒。 “总之你快去吧,小心一些,我担心大将军身边,也会有他们的人。”赵和道。 “知道,我行事还需要你个毛没长齐的小子指点?”陈殇已经起身,顾不得臀部的疼痛,开始给自己穿戴皮甲。 “你也要小心,没事别瞎闯,躲在家中不要乱动。”在门前,陈殇都催马上前了,却又停下,回头看着赵和,神情肃然:“你已经把你能做的都做了,剩下的事情,该是我们这些大人的责任了。” 说完之后,他扬手加鞭,大笑而去,留下一串声音:“今日且看我立功封爵,明天就敢去向清河县主提亲!” 本来赵和还有些感动的,听得他这句,忍不住在后追了几步。 “呸!” 对着陈殇的背影吐了口唾沫,赵和转身又奔向丰裕坊。 丰裕坊里,王道王夫子与萧由对面跪座,面色铁青。 “萧大夫,我知道你不会在这大事上诳我,但是,这一切你都确定?”他沉声道。 “确定……如今我也束手无策,实在不知京城之中,哪位显贵值得信任,这事情该禀报于谁。而且我现在要去刺奸司,多有不便,只能将事情交与王夫子。”萧由看了王道一眼:“王夫子大隐于牛屎巷,可不会只是为了回报街坊恩情吧。” 他此话说出,王道抬眼看他,两人目光相对,王道问道:“你知道什么?” “我只知道,你们对阿和千万不可太过苛刻。”萧由起身:“我先告辞,刺奸司那边不能离开太久。” “你……”王道也站起身:“萧大夫,你究竟是谁?” “我?大秦一小吏,爵位五大夫。”萧由侧脸看了看他:“我知道我是谁,王夫子,你也千万莫忘了你是谁!” 说完之后,萧由将自己的幞头向下压了压,不紧不慢地走出了王家。 他上得街来,迎头一阵凉风吹过,穿过他的棉衣,让他身体稍稍发了一下抖。 “我是谁?”喃喃说了一声,萧由上马。 此时刺奸司仍然是忙作一团,大将军离了咸阳城,很多事情都在一夜间冒了出来,刺奸司不仅要继续追察莽山贼与犬戎奸细,还不得不替咸阳令署解决一些麻烦。 萧由快步从忙碌的人群中穿过,当他走到最里面时,突然身体一震。 侧过脸,望着正对自己笑的公孙凉,萧由转过身,拱手行礼:“萧由见过公孙……先生。” 公孙凉端坐在几旁,他伸手示意萧由坐下:“且坐下来说话。” 萧由依言坐在他的对面,公孙凉笑道:“温舒之事中,我发现了萧掾史,觉得在咸阳城中,唯一可以与我对面下棋的,便是萧掾史,所以我决定将掾史借调至刺奸司,掾史可知为何么?” “不知。” “越是危险的人,自然要放在越明显的地方,免得他在暗处做些动作,破坏了我的计划。”公孙凉轻松地道:“温舒在铜宫久了,对外界的事情不那么敏感,所以才会被萧掾史玩弄于股掌之间,即便没有那个什么任宜来将他刺死,只怕出门之后,他也要被别的刺客刺死,我说的对不对,萧掾史?” 萧由默不作声。 “我喜欢和聪明人说话,你今日来刺奸司,是不是有东西要交给我?”公孙凉又道。 这一下萧由抬起脸,看着公孙凉:“是你?” “是我。”公孙凉面色平静。 “你将我放在刺奸司这个明显的地方,自己却辞去官职隐于暗处,原来是布下了这么大的一个局?”萧由道:“你是为什么,为了天子亲政?” 公孙凉哈哈一笑:“别瞎说,我只是说是我,可未曾说与天子有关。天子,国之至尊,身上不能有半点污点,你若是诋毁天子,那可要抄家灭族!” 萧由转动脖子,打量四周:“公孙先生既然已经辞去官职,又怎么能在这里发号施令?” “不用看了,袁逸不在这里。”公孙凉从位置上站起来:“嗯……把东西给我,萧掾史,你自回你的咸阳令署,继续隐身于小吏之间吧,我已经向天子举荐了你,过些时候……恭喜你转吏为官啊。” 萧由低下头。 “这样就没意思了,萧掾史,你是聪明人。”公孙凉将手伸到了萧由面前。 “抱歉,你要的东西不在我这。”萧由抬起脸,对公孙凉一笑:“陈殇已经带着那东西,于半个时辰之前离开了咸阳!” 七四、连夜赶路 公孙凉与萧由对望,两人面上都带着笑。 若是别人看来,会发现两人的笑容还真有几分相似。 公孙凉站直身:“陈殇带着信出了咸阳?没关系,无所谓,意料之中的事情。” 他慢慢行到长廊之外,原本在刺奸司中忙碌不休的那些小吏、军士,此时都不见了。 若大一个刺奸司,突然变得安静起来。 公孙凉回过头,又看了萧由一眼:“我真是爱惜人才,萧掾史,过来为我效力,如何?” 萧由也站起身,袖着手,眼睑下垂:“等公孙先生嬴了再说。” “局势都这模样了,莫非萧掾史以为还会有什么变化?”公孙凉哈哈笑了起来:“温舒的死是个意外,他死得太早了些,但借助这个意外,我隐于暗处,你们却忙得东奔西走……萧掾史,我嬴定了!” 这一次萧由没有再说什么。 “来人,请萧掾史去和……袁观使作伴吧。”公孙凉一振衣袖。 不知何处,转出几个身影,他们将萧由夹住。 萧由并未反抗。 当他被带走时,公孙凉突然又道:“若是你以为赵和那个小子能够改变这结局,我只能说你想多了。” 萧由侧脸看了他一下,对他笑了笑,没有回答。 他被带到刺奸司深处,正是当初关押那些犬戎密谍的地方。 还带着腥臭味的监牢里,已经关了不少人,见到他被带来,他们纷纷向前,一脸失望。 “萧掾史……”有人叫道。 萧由没有理会。 他被送到最里的一间监牢里,在肮脏的监牢中,一身素衣的袁逸闭目盘膝,神态依旧平静。 “袁观使这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呢,还是神游物外喜怒不形于颜色?”萧由被推入其中,开口问道。 袁逸睁开眼:“连你都进来了,我还有何话可说?” “若不是相信袁观使,我也不会被送进来。”萧由叹了口气:“我只道有袁观使在,这里便不会有什么问题,大乱将起,这里恐怕是唯一可能安定咸阳的地方,却不曾想这里先成了乱巢。” “大乱没有那么快起。”袁逸摇了摇头:“不过也无所谓了,刺奸司被控制,咸阳城……完了。” 两人都很清楚,刺奸司是咸阳城中少数尚有独立武备的所在。 大将军督军出征,虎贲军也被带走,但是虎贲军划拨给刺奸司的人手,却还留在这里。 这人虽然不多,却也有两千,而且是装备精良的两千精锐之士。有这两千人,足以裹挟数万人,进而占据咸阳城了。 那位控制着两万南军的太尉李非,现在究竟站在哪一方还不知道。 “公孙凉……真没有想到。”萧由叹气。 “是,不愧是纵横家传人,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袁逸同样佩服。 他们不是没有怀疑过公孙凉,甚至都以各自的方法去盯过公孙凉,但是虽然做了种种防备,却不曾想公孙凉还是卷土重来,而且一但重来,便做出这么大的局面。 “你没有后手?”袁逸看着萧由:“你应当不是毫无准备吧,此前你便暗示过我,公孙凉可能有问题。” “我只是怀疑他有问题,却没有想到他能闹得这么大,倒是你……你今日不去见丞相,丞相会不会起疑心?” 看到公孙凉与袁逸,萧由已经确认,五辅之中,至少是大将军曹猛与丞相上官鸿并非这场阴谋的发起者,如果说谁能平息这场阴谋,也只能是他们了。 丞相素有威望,大将军则手握兵权,只要消息及时传出,这场危机还可以控制,不会给都城咸阳与大秦帝国造成不可挽回的破坏。 但是,消息能及时传出么? “前几日我病了,故此未曾去丞相府,丞相知道此事。”袁逸叹了口气:“今日才觉得好些,一到刺奸司,然后你就看到了。” 两人相视苦笑。 “我们手中有一些应当是伪造的信件,如今让陈殇将这些信件送往城外,也不知道他能不能顺利送到。”萧由说道。 他说话时声音不小,袁逸目光闪了一下。 接下来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是有个身影在黑暗中悄然无声地移动,这身影到了牢门前,没有开门,低声将萧由的话又复述了一遍。 被萧由担忧的陈殇,此时正骑在马背上,整个脸都是扭曲着的。 “该死的,还是疼得厉害!” 让他呼痛不止的,自然是臀部的伤了,几十军棍打下来,虽然没有伤筋动骨,但也皮开肉绽,不是区区几天就能完全养好的。 骑在马上,随着马的动作,臀部必然与马鞍摩擦,而每一次摩擦,对陈殇来说都是一次受刑。 大将军大军出动,与他单人骑马狂奔可不一样,大军一日能前进三四十里便可谓神速,而他只要及时换马,一天奔出几百里没有问题。所以陈殇估计,顺利的话自己在明天早晨,就能抵达大将军的中军。 只是出了咸阳之后,他的心就一直不安。 “娘的,凡是有些察觉,必然没有好事。”嘴里嘟囔着让自己分心,陈殇勒了一下马。 马跑得慢了些,他拿出水囊,仰首喝了一口。 此时天色渐晚,官道两边的原野上,薄雪未尽,陈殇估算了一下距离,在前方十里处应当有一个驿站,到那里可以给马喝些温水,最好能换一匹马。再跑下去,他人可以受得了,马却有些受不了啦。 大军经过之后,驿站这儿也是一片狼籍,陈殇催马赶到时,看到的是满地的脚印,还有被扔下的垃圾。 几个驿卒懒洋洋地在收拾着东西。 “哟,一位羽林郎啊,怎么此时才来,你们羽林军可是先锋,第一日就开拔经过我们这,现在只怕已经到了风陵渡了!”见他过来,驿丞端着杯热水对他打趣道。 陈殇下了马:“少说废话,给我补点热水,还有,替我换匹马,这匹马好生照料!” 有驿卒上前来接过马缰,那驿丞见他一脸急切的模样,笑道:“看来是怕晚了赶不上大战?放心吧,三十万犬戎人,就是三十万头猪也没那么容易抓完。” “有汤饼么,给我来上一碗。”陈殇一瘸一拐往里走,嗅到一股汤饼的香气,他精神一振:“若能在汤饼里放上两个鸡子儿,少不得与钱你!” 走进驿站的院子里,他目光扫过,便看到七八个虎贲军的人在那刷马。 陈殇心中一动,面上却没有什么,只是催促驿站里给他准备吃喝。 那些虎贲军斜眼瞧他,目光似有不善。 不过陈殇并不十分在意,毕竟这可不是城里,打打架无防,现在可是在野外,而且明显都是出来执行公务,他们若是动了手,少不得要受军法处置。 汤饼很快就给他端了上来,那驿丞是个话唠,但真给他打了两个鸡蛋在里头:“我说你从咸阳城里来,这么晚不歇歇,要乘夜赶路?” “嗯,有紧急事情。”陈殇道。 “咳,城里还有什么紧急事情,除非又有莽山贼和犬戎人作乱。”驿丞道。 陈殇摇了摇头:“不是犬戎人和莽山贼……你怎么知道犬戎人和莽山贼的事情?” 那驿丞得意地拍了拍自己的胸:“你也不想想,我这是哪儿,南来北往,所有出咸阳城的人,几乎都要在我这落脚,所以我这消息灵通着呢,方才他们……” 驿丞指了一下那些虎贲军,压低了声音:“方才他们就说了,犬戎人虽然灭了,莽山贼还有余孽,没准就在哪儿猫着呢。” 陈殇又看了那些虎贲军一眼,其中一位军官扔下马刷,叉着腰反瞪回来:“你瞅啥?” “瞅咋的?”陈殇三口两口将面饼连汤带水喝光,一抹自己的胡须,反问过去。 那军官“呸”了一声,似乎想动手,却被手下拦住。 陈殇哈哈大笑,然后又一瘸一拐地出了门。 换了一匹新马,陈殇又要了盏气死风灯,准备连夜赶路。向前又奔行了约十余里,那座驿站早被树林遮挡住,官道穿过一片树林,陈殇突然觉得不对。 现在天色还有余光,正是倦鸟归林之时,但他看到,这片树林之中,数十只鸟不停盘旋,却不落入林中。 陈殇眼睛微微眯起,将马勒住,再回头望去,隐约听到身后也有马蹄声。 那群虎贲军,他们也连夜赶路? 陈殇摸了摸马臀,猛然发现,自己的弓箭与箭囊都在原先的那匹马身上,换马后因为走得急,竟然没有带弓。 “狗娘养的。”陈殇骂了一声。 他直接下了马,未走大道,而是牵马进了道路边的荒原。 这片林子虽然大,可若是林中有埋伏,只会在官道两侧,他只要做出绕开官道的姿态,林中的埋伏定然会沉不住气。 果然,他才往荒原上走了几步,林中顿时射出一箭来,这一箭正中他的马身上,那马哀鸣一声,连接着跳起。 陈殇脸色发白,抓着剑猫腰便趴下,乘着马乱跳的时候,连滚带爬,跑到了林子边缘,然后向前一窜,直接冲入林中。 嗖嗖嗖三枝箭先后射至,但都落在了他的身后。 林中传来脚步之声,不过没有人说话。 陈殇紧紧靠着一棵树,等着那脚步声越来越近。 那脚步声先是疾跑,但到了陈殇藏身之处,脚步声变慢,陈殇可以想象得到,对方正小心谨慎地在搜寻他。 七五、夜中之光 陈殇抬头看了看树,他藏身的这棵树很大,林中又阴影,所以他缩在树后,敌人一时看不到。 但当对方接近之后,他不可能躲得住。 屏住呼吸,通过对方的脚步声与呼吸声判断对方的位置,当那敌人终于接近时,陈殇猛然猫腰冲了出去。 剑噗的一声捅入那名敌人的腹部,顺手夹着对方的身体,挡住了从另一方砍来的一刀,紧接着陈殇又是一剑上撩,将第二名敌人撩倒。 “在这!” 终于有人叫了起来,追来的敌人,不只这两个。 陈殇劈手捡起一张弓和一个箭壶,在地上连滚了几滚,在他方才所在之处,又是嗖嗖两声,有箭射入地面和树上。 “该死,果然。”喃喃骂了一声,陈殇不再恋战,转身向林子深处跑去。 他很清楚,自己一人,身上还有伤,与敌人硬扛绝对没有好果子吃,只有不停逃跑,在逃跑途中将敌人拉开,寻找机会逐一解决,才有一线生机。 只不过林中昏暗,既不利于敌人搜寻他,也不利于他发现敌人。他听到身后有声音,几次回头,却都没有看到人影,反倒是被对方连射了几箭,其中一箭甚至扎入了他的发梢,险些射破了他的脑袋。 混乱之中不辨方向,陈殇不知道自己跑出了多远,直到眼前一阔,他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中又跑到了林子边缘。 他气得又是大骂:“果然,阿和那小子有关的,就没有好事,真娘贼的,遇到他后,乃翁倒了多少次霉?” 骂归骂,脚下却不敢停,继续向前狂奔。不过此时身后追击者的声音却小了,陈殇寻了相机会回头望了一下,终于看到,只有两个身影还在穷追,而别的敌人已经看不到了。 “两个,太瞧不起乃翁了。”陈殇心念急转。 他原本就有赌徒心态,跑着跑着,越跑越慢,人也气喘吁吁,然后在避过对方一箭之后,猛然转身,一箭射出。 这种疾奔中的射箭,就算是李果也未必得中,他射术虽然也算极精,可这一箭还是射飞了。 但足以吓得追击者一怔。 此时追击者与他的距离,不过是十丈。 陈殇怒吼着将速度加到极致,同时掷出了手中的弓。 弓飞出,狠狠敲在那追击者的面门,对方头一扬,动作慢了一瞬。 而陈殇已经赶到,从那追击者身边掠过,剑划开对方的喉咙。 剩余一个追击者慌忙弯弓,但陈殇抓住被切开喉咙尚未完全气绝的那名敌人,以其为掩护,露出一个头来,对着那追击者森然一笑:“已经被我杀了三个,你是第四个……” 那追击者愣了愣。 他们一群人伏杀陈殇,不但没有得手,确实已经被反杀了三人,而现在,周围就只剩他一个,其余同伴不是死了,就是的距甚远。 陈殇拖着尸体,一步步向他逼近,他想要射杀陈殇,可又被同伴的尸体所阻挡。在犹豫了片刻之后,胆气已丧的这名敌人,竟然做了个愚蠢至极的选择。 他转身边逃,一边逃一边大声呼:“在这边,他在这边!” 他想要将自己的同伴喊来,可陈殇乘机捡起弓,在后对他射了一箭。 一箭穿心。 暂时安全下来的陈殇,突然间感到了剧烈的疼痛,他一摸自己的臀部,那里湿漉漉的,显然伤口被磨破了。陈殇一边骂骂咧咧,一边捂着臀向林中更深处而去。 赵吉的家中,已经回来好一会儿的赵和放下《罗织经》,神情严肃地抬起头,看着天色。 情形似乎不对。 “城里现在如何?”他唤来赵吉的仆役问道。 赵吉的这些仆役,不但身手非凡,而且精明强干,真不知他家是怎么训练出来的。 “城中一切如常。”那仆役道。 赵和皱着眉,想了想,决定自己还是亲自出来看看。 此时已经响过暮鼓,按理说普通人是不能上街的,不过他有刺奸司开具的令牌,在街上行动被军士拦了,只要出示令牌即可。 才出了丰裕坊,便连接有两拨军士上前盘查,赵和心里的不安依旧,他皱眉好一会儿,猛然想到一件事情。 他从陈殇家中回来之后,一直到现在,盘查他的军士中,竟然没有虎贲军。 虽然虎贲军主力随大将军出了咸阳,但是,还留有两千人归刺奸司听用,此时正该和咸阳令署的差役、南军的军卒一起巡视城中。 他连继续经过数条大街,甚至直接上了御街,也没有看到虎贲军。 赵和心中的不安越发强烈了,他想要去刺奸司看看,但心念一转,还是转回了丰裕坊。 当他到了丰裕坊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了。先到萧由家问了问,却听说萧由仍然没有回来。 经过樊令家,赵和心中一动,敲响了樊令家的大门。 “我说阿和,你不睡觉,这么晚还在外晃啥,不怕军卒捉了去打棍子?” 樊令揉着惺忪的眼睛,不解地看着赵和。 “今夜恐怕有变,你看护好你老娘,有事让她老人家在地窖里躲一躲,我知道这些天你挖了个地窖。”赵和道。 樊令面色一僵,他确实挖了个地窖,就是吸取二十多天前除夕之变的教训,希望乱起时老娘有个地方躲藏,他自以为做得小心,却不曾想赵和都知道了。 “真要出事?”他拽住赵和的胳膊。 “我觉得会出事……但愿我猜错了。”赵和苦笑起来。 “狗娘养的,堂堂大秦京城,新天子上来之后,怎么三天两头要出事情,那个成语怎么说的,这叫‘世态炎凉’?”樊令骂了起来,只不过他用的成语却是不太对。 可这个用错了的成语听到赵和耳中,赵和却是愣了一下。 “世态炎凉……凉……公孙凉……新天子……” 若是咸阳城中动荡不安,五辅均衡的格局被打破,最可能获利者……不应当就是天子么,而天子的亲信公孙凉,不就是销声匿迹好些天了么,另外,最重要的是,当初除夕之变,莽山贼入侵,天子不也乘机设刺奸司,同时还给了公孙凉实权么?“ 记得萧由还是谁说过,除夕之变获利最大的,其实就是刺奸司! 莽山贼、天子与公孙凉,可能是伪造的上官鸿给华宣的信里说的犬戎人…… 赵和深深吸了口气,突然觉得害怕起来。 一个帝国的皇帝,假如他自己要算计这个帝国,为此甚至不惜勾结山贼草寇,不惜勾结外敌蛮夷,这个帝国会怎么样? “那么,究竟是谁与天子联手,从种种迹象来看,天子通过公孙凉与莽山贼勾结,那么与天子联手的就是与犬戎奸细勾结的人,这人应当是五辅之一。大将军可以排除,剩余四人都有嫌疑……” 赵和在樊令门前发呆,却听到后边传来急促的脚步之声,他回头望去,看到一队人影跑了过来。 赵和心中一动,忙催马离开,樊令在他背后骂了两句,也看到那队人马过来,他愣了愣,忙回头叫道:“娘,娘,躲起来!” 赵和催马前行,但就在这时,他身后传来弩机声响,紧接着他座下马一声悲嘶,人立而起,将他从马上掀了下来。 赵和在地上打了个滚,身上几处都传来剧烈的疼痛。 身后那些人的脚步声越来近,他心中知道不妙,忍痛爬起,吸了口气,一边快跑一边扬声大叫:“有贼!” 他这一叫,周围民居之中顿时传来了动静。 家家户户的门打开,不少人举着火把拎着兵刃出来,但当他们照亮街道,看到大步行来的人时,一个个又停住了。 这队人马,黑盔黑甲,这种样式的甲胄已经很久没有在咸阳人视野里出现了,但对不少咸阳人来说,这仍然是恐怖的记忆。 玄甲军! 这些玄甲军神情冷肃,为首的军官用齐郡口音厉喝:“奉命缉拿要犯,闲杂人等,尽数让开!” 在片刻平静之后,开门的百姓又纷纷缩回去,整个长街,瞬间回到黑暗。 赵和独自踉跄于长街之上,可长街似乎看不到尽头,而身后追击者越来越近。 他心中惨然。 他相信有不少人听出了自己的声音,但面对官兵,不是盗贼,他们畏惧了,退缩了。 在这长街之中,他独自一人。 无论是陈殇李果俞龙戚虎他们,还是赵吉贾畅樊令他们,他的朋友,没有一个人在身边。 没有人能帮他,也没有人会帮他。 黑夜之中的咸阳,就象是一只隐伏的怪兽,将他的希望吞没,而且随着后边那些人的脚步声,还要将他的性命吞没。 就在这时,他前方出现了一点灯光。 他自己的气死风灯在摔下马时就熄了,大街上一片漆黑,唯有前方的那点灯光,照亮了他的前路。 赵和咬牙切齿,向着那盏灯光飞奔,身后的玄甲军则不紧不慢,追了过来。 “王……王夫子?”靠近了那盏灯之后,赵和愣了一下。 高举着灯的正是王道王夫子。 与平时的王夫子不同,此时的王夫子虽然还身着儒服,左手高举灯笼,右手却提着一柄剑。 正是除夕之夜中他用来指挥街坊杀敌的剑。 王道向他点了点头:“阿和,永远不要对人心失望。” “什么?”赵和愣了。 王夫子对他又笑了一下:“无论以后你遇到什么事情,都记得这一刻,永远不要对人心失去希望!” 他说完之后,将灯笼高高举起,然后扬声道:“王道在此!” 七六、万古长夜 漆黑的长街之中,对面是黑色盔甲的玄甲军步步紧逼,这边赵和惶然失措,在赵和与玄甲军之间,高举灯笼的,唯有一个提剑的儒生。 “王道在此!” 儒生的声音响彻整座长街。 然后,那些原本闭上的门砰砰的又被打开,那些已经退回去的百姓又一个个出来。 他们聚集在王道身边,将赵和与玄甲军隔开。 此刻,赵和热泪盈眶。 “让开,休要阻拦我们执行公务,若有违令者,军法处置!”那队玄甲军中,有军官厉声说道。 “我记得玄甲军已经被废,你们身着他们的甲胄,是不是从武库中盗用?你们执行公务,拘捕百姓,可以咸阳令署的令牌,可以刺奸司的令牌?”王道仍然不紧不慢地回应。 赵和听到他的话声,还想再看一下,却见一个身影从旁掠了过来,将他一把拖住。 “快走,夫子让我带你快走!” 樊令半拉半拽,带着赵和猛跑,赵和愣了愣,意思到事情不会这么简单,他确实要立刻离开。 那群玄甲军沉默了片刻,然后排成阵型,大步向前推进,寒光闪闪的兵刃,直指街头的百姓。 王道眉头一撩,从百姓中走了出来,示意别人散开,那些百姓还想跟他站一起,却被他挥手驱走。 “既无令牌,又不让坊正配合,你们所奉是何人之令?”王道厉喝。 “再不让开,就杀了你。”那军官哼了一声。 “义之所在,不敢相让。”王道应道。 “那就看看是你的义厉害,还是我们的兵刃厉害!”军官不再犹豫:“前进!” 玄甲军轰然上前,王道高举灯笼,但在片刻之后,灯笼熄灭。 长街又变成了一片黑暗,唯有玄甲军的脚步声和隐约压抑的哭泣之声。 轰的一声巨响响起,却是这初春之时,咸阳城上空,雷光闪动! 疾奔中的赵和身体一僵,猛然回头,却再也看不到那盏灯光了。 “夫子,夫子!”赵和大叫,转身想要往回跑。 樊令却一把将他拖回:“蠢货,快走啊,快走啊,夫子让你快走,肯定有他的道理!” 又一声雷声响起,赵和眼睛被乍亮的电光刺得睁不开,他闭上眼,泪水滚滚而落。 是的,樊令说的对,夫子让他快走,不仅仅是要救他,还是希望……他能救丰裕坊,能救咸阳,能救这个老朽不堪的大秦帝国! 至少能从这一次危机中将大秦救下来。 他没有时间悲伤,他必须在最快时间做出决断! 赵和狂奔起来,与樊令一头扎在赵吉的宅院前。 不等他叫门,门被打开,穿着盔甲的管家肃然而立。 在他身后,是赵吉家中全部仆役,每个人都着甲。 赵和已经没有时间去考虑,赵吉身为一个普通人家,怎么会暗藏这么多甲胄,他目光在这些人的甲上闪过,整个人都呆住了。 玄甲! 赵吉家的仆役所装之甲,与身后追袭的官兵所着甲同一样式,皆是玄甲! “请和公子走密道,我们会挡住追兵。”管家平静地说道。 “你……你们和追兵不是一伙的?”刚开始时,樊令也被吓了一跳,此刻回过神来,讶然说道。 “自然不是。”管家一边说,一边将二人拉进来,紧接着,大门紧密,院墙各个高处,一个个仆役爬上去,以弩箭封锁住大门。 “从密道走,你们知道怎么走的。”管家又道。 赵和顾不了那么多,他快步向着密道跑去,一边跑,一边想,那些玄甲军为何要来捉他? 他不过是无足轻重的人,玄甲军为什么要捉他,除非他身上有玄甲军幕后指挥者需要的东西。 他需要什么? 是了,是了,那些信! 赵和猛然抬头,眼中闪过惊骇之色。 原本他与萧由以为,那些信只要私藏下来就可以拖延一段时间,但根本不是这样的,他们不主动奉上那些信件,那幕后黑手也会自己来取! 那天红绡最后其实给了他暗示,红绡抓住他的手腕,撑着最后一口气,反复说要他找到真正的凶手,言下之意,就是信里透露的是假凶手。 信里透露的是谁? 是丞相上官鸿暗中指使华宣并与犬戎相勾结。 故此,丞相上官鸿是可信之人! 至少,上官鸿与幕后黑手是死敌,幕后黑手准备这些假信,为的就是在发动政变时将罪名推到上官鸿身上,让自己的行动师出有名,堵住天下悠悠众品,争取那些中立摇摆之人。 这也证明,幕后黑手并未完全控制咸阳城,上官鸿还有反击之力! 赵和想明白这一点时已经钻出了密道,来到了大街之上。 他可以听到坊墙里面丰裕坊传来了呼喝惨叫之声,那是玄甲军正在进攻赵吉家的院子。 “该去哪儿,出城去寻大将军么?”樊令问道。 “不,不出城,去找大将军就晚了。”赵和抹了一下眼睛,他狠狠地盯了一眼身后的丰裕坊,然后厉声道:“去丞相府!” 从丰裕坊到务本坊,要跨过半个咸阳城。 他们只凭双脚,想要跑过去并不容易。 而且此时街上,到处都是军士,总会有人盘查。 好不容易穿过御街,突然间身后传来了呐喊之声,有人在疾呼“抓住他们”。 还有马蹄声响起,证明追兵是骑马而来。 “我挡他们一挡!”樊令叫道,转身回头:“阿和,替我养我老娘!” 赵和愣了一下,刚刚止住的泪水,不知为何又涌了出来。 但现在不是伤心的时候,若是他就此停步,那所有人的牺牲都没有了意义。 若说此前,他还不觉得咸阳城百姓的性命和大秦帝国的命运与自己有多密切的关系,那么现在,他对这咸阳城,对这大秦帝国,已经有巨大的归属感。 只不过他才跑了几步,脚步便停了下来。 在他面前,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他说得果然不错,在这里可以等到你。” 随着这声音,一队士兵冲了出来,这队士兵身上皆沾染了血迹,但还是从他们的盔甲可以看出其身份。 虎贲军! 而那个熟悉声音的主人也从这队士兵当中闪了出来,正是黄怒。 黄怒的眼睛在火把之下闪闪发光,他看着赵和,舔了舔唇角,露出一丝得意的笑。 “还记得那天么,你和我打了一场的那天?”他大步走了过来:“你这竖子,一向瞧不起我们虎贲军,一向与我们作对,一向羞辱我们,没有想到会有这样一天吧?” 赵和抿着嘴,紧紧握住了长剑。 他发出一声怒吼,然后快步冲刺,举起了长剑。 务本坊丞相府。 大秦丞相上官鸿笃信道家,是道家养生学说的大力倡导者,向来都喜欢说“早睡早起有益身心”。 今夜他却未能早睡。 不知为何,一种不太好的预感一直缠绕着他,哪怕是最年轻最貌美的小妾百般温柔,他也只是睁着眼,无法安眠。 外头隐约有声音响起,上官鸿竖起耳朵听了一会儿,便唤来仆人:“我听到远处好象有声音,你们可曾听到了?” 仆人竖起耳朵也听了听,然后摇头道:“相公,未曾听到什么声音……” 他话声未落,猛然外头光芒破空,将咸阳城照得有如白昼,然后隆隆的雷声响起,震耳欲聋。 小妾吓得哇哇大叫,躲入上官鸿怀中,上官鸿喃喃嘟囔了一声什么的,但雷声太大,小妾又太怕,根本没有听清楚。 等雷声平歇之后,小妾才犹有余悸地道:“怎么这个时节也会响雷……相公,你方才说什么?” “按我们道家和阴阳家的说法,这冬末初春时节响雷,乃是阴阳失衡所致,而天地之间阴阳失衡,肯定是有什么不对的东西阻塞了阴阳二气的运转,而理顺阴阳正是丞相的责任,所以这个时节打雷,是我的罪过啊。”上官鸿一边说,一边自己扯过衣裳,开始穿上。 小妾忙服侍他穿衣:“奴觉得不对,这与相公有何关系,天自爱打雷下雹子,那是天的事情!” “若是以儒家天人感应之说,也就是咱们现在这位天子的老师,那位董伯予的说法,就是冥冥之中,有圣贤遭厄,遇有奇冤,故此大冬天的时候打雷,这是上苍对所有人的警醒。”上官鸿将衣带系好:“我倒想看看这位遭厄圣贤是谁,难道是我自己么,但我勉强可以算是道家的贤哲,可不是儒家的圣贤。” “呸呸,相公你胡说什么,你福大命大,哪里会遭厄!”小妾嗔怒地推了他一把。 “呵呵,但愿如此吧,借你吉言,不过我也觉得,你这张小嘴,可比上天要强。”上官鸿调笑了她一句,然后将她轻轻推开。 那小妾还想撒娇,可是不知为何,在上官鸿身上感觉到一种陌生的力量。 她缓缓退开,看着上官鸿出了卧室。 “令人点起灯笼,把丞相府大门打开,看看街上是否有军士夜巡,传我之令,令他们在丞相府候着待命。”上官鸿说完之后,又回到卧室之中,看了看周围,挠了挠自己的头发:“咦,我的剑呢?” 然后他又自己笑了:“三十年未曾摸过剑,大约所有人都忘了,老夫在成为道家贤哲之前,可也曾提三尺剑破十万军!” 七七、收拾局面 丞相府灯火通明,而在丞相府前,越来越多挥士聚拢过来。 有巡夜的南军,有值夜的武侯,也有咸阳令署的差役。 当身着戎装的丞相上官鸿走出丞相府时,门前已聚拢了足有两三百军卒。 他们都迷惑地看着上官鸿,这位鹤发童颜的当朝丞相,用力拔着自己的剑,只不过这剑真的太久没有用了,好一会儿,才从鞘中拔出来。 “今天巡街的人还真不少啊,务本坊这有老夫在,所以你们的上官多派了人手吧?”上官鸿拔出剑之后,漫不经心地用剑身去挠自己的脖子,看得身后的随侍都两眼发直,生怕他不小心,就割破了自己的血管。 周围的军士传来三三两两的应答。 “我不管你们隶属何部,上司何人,在今夜,你们都听老夫指挥……唔,有动静来了?”上官鸿抬起脸,眯眼往东一望。 二十余名虎贲军冲了过来,每个人身上,都是血。 在这些虎贲军当中,赵和脸色惨白,身上也有血迹。 “告变……告变!”他到了丞相府前,声嘶力竭地喊:“朝中有重臣与贼勾结,意欲作乱!” 当他扬声喊出“朝中有重臣”的时候,周围一片哗然,那些早就惶惶不安的军士差役,都开始议论纷纷。 就是上官鸿,也是目光一凝。 他看着赵和:“你是何人,诬蔑大臣,当是死罪,你可知晓?” “请丞相看这个!”赵和喘着气,将装着信件的木匣拿了出来,脸上汗泪交流:“为将这个送到丞相此处,已经……已经有光禄卿下吏王道虎贲军忠勇将士等数十人失了性命!” 木匣被上官鸿的随侍狠狠地夺了去,然后呈到上官鸿面前。 “虎贲军?你是什么人,虎贲军又怎么会和你在一起?”他没有急着拆信,而是打量着赵和。 “我……草民赵和,虎贲军……来自刺奸司,咸阳令署掾史萧由遣虎贲军军士黄怒来寻我报信……” 半途拦住赵和的黄怒,并不是来截杀他的,相反,是来救援的。 他所带的军士,都是那日与赵和等人一起围攻金城坊井口巷犬戎人的同僚,与赵和算得上是曾并肩作战的交情。 萧由进入刺奸司之前,便召来黄怒,交待给他,若是自己半个时辰不出来,那么黄怒他们就要到丰裕坊前往务本坊必经的路口等着赵和,见到赵和之后听他命令。 赵和说得很是零乱,这让上官鸿非常不满意,他嘟囔了一句:“果然是乱成一团糟,来人,给他们热水,再让府中备好热粥,有肉食也都拿出来分与大伙。” 他拆开信封,借着火把的光芒,看着手中的这些信。 “啧啧,不错,这笔迹模仿得真象,果然得我九分神韵,就算是我自己,乍一看时,也要以为这信是自己写的了。”他一边看还一边点评。 “咦,连我家族人与犬戎商人有往来都知道,不过犬戎商人入咸阳的事情……唔,好象当初确实与我有关。”他又道。 看完最后一封信,上官鸿收好信,微微一笑:“你将信送到我这来,不怕我真是写这些信的人?” “怕!”赵和抿着嘴:“若不是因为怕,早就该将信送来了,到现在,我还是不知道五辅之中,除了丞相,谁能够相信!” “那你为何说是朝中重臣意欲作乱!” 赵和抬起关来看着,脸上带着怒气。 “时至如今,一切不者很明显么,丞相不想法子收拾局面,反复诘问我于时局有何益?” 上官鸿拿剑搔了搔头,深深盯着赵和,然后笑了起来。 “你说的是,那么你就跟在我身边,且看我是如何去收拾局面的。” 说完之后,他招了招手,相府的老仆立刻给他牵来马,他翻身上马,只是年纪大了,身体有些胖,翻得实在有些吃力,还是有军士推了他一把,他才成功上去。 “走,随我去刺奸司!”他一声令下。 “刺奸司?”赵和微微一愣。 上官鸿回脸看着,面上浮起冷笑:“只凭你这黄口孺子一句话,还有不知从何而来的几封假信,我怎么就能相信你?” 赵和默然无语。 上官鸿一马当先,自然有军士冲上来将他护住。他们一路前行,途中凡有遇军士,便以丞相之令将其收编,不过小半个时辰,便抵达了刺奸司。 刺奸司门前,虎贲军已是严阵已待,双方一见面,顿时是刀剑相对。 上官鸿哼了一声,排开护卫上前道:“上官鸿在此,你们是否认得?” 他往前走,那些虎贲军就纷纷后退,但是兵刃仍然对着他,不少虎贲军士还面露紧张之色。 赵和心中暗惊,忙让樊令与黄怒跟上去将他护好。这个时候,只要有一枝暗箭射来,上官鸿性命不保,咸阳城的局面也就不可收拾了。 可上官鸿用剑身将黄怒与樊令都抽开,他扬声道:“我,当朝丞相,为宰辅十二年,就不相信在这里,在刺奸司,在我大秦忠勇虎贲军之中,会身遇不测!” 他此言一出,那些虎贲军的敌意顿时消散。为他气势所夺,不少军官上前行礼,纷纷叫道:“相公!” 但就在这时,一根廊柱之后,却有人向上官鸿举起了弩。 他还在瞄准,尚未扣发扳机,旁边一个虎贲军军士猛扑过来,一拳砸在他太阳穴处:“狗贼,安敢害大秦丞相乎?” 那人被砸得从廊柱后滚了出来,迅速被更多的虎贲军摁住。 “袁逸可在?公孙凉可在?萧由可在?让他们来见我!”上官鸿斜睨了那名刺客一眼,依旧保持镇定。 立刻有虎贲军士飞奔入内,不一会儿,袁逸与萧由连袂而来。 袁逸看到上官鸿,面有愧色,拱手作揖:“老师,我让老师失望了。” 上官鸿摆了摆手:“现在你知道了吧,你终究还是嫩了许多,四十岁以前,你当锐意进取,四十岁之后,再谈黄老不迟。” 他又看了看萧由:“你便是萧由?” “下吏萧由,见过丞相。”萧由上前行礼。 “今日起你不再是咸阳令署掾史了,你是丞相府掾史。”上官鸿倒拿着剑,轻轻碰了一下萧由的肩膀:“公孙凉呢?” 有虎贲军军官上前小声道:“未见公孙凉,半个时辰之前他还在,可现在……并未看到他。” “走不掉的。”上官鸿呵的一声,然后下令:“袁逸,你在刺奸司,传我之令,收拢街头军卒,安抚百姓,我只留给你一队虎贲军,你能安定咸阳城么?” 袁逸看了萧由一眼:“若令萧掾史助我,我便能!” “你倒是敢要人,那行,萧由先留在这助你,等收拾了一些街上的散兵游勇后,萧由来长乐宫。”上官鸿并未拒绝,他又环视四周:“虎贲军!” “在!” “这些年你们可是姥姥不疼爷爷不爱,大将军偏向羽林军,你们就差了些……不过从今日起,你们在我丞相府听用,现在,随我去长乐宫!” 虎贲军轰然领命,原本人心惶惶,这一刻却都是兴奋起来。 正如上官鸿所说,这些年来,虎贲军虽然与羽林军争锋,可羽林军是大将军亲信,而虎贲军则由天子亲信掌控,但是由于前任天子早夭,而新天子又是个没有根基的,所以他们始终在羽林军面前抬不起头来。 如今不同,有了上官鸿,他们也算是有了主心骨,以前不敢做的事情,现在敢做了。 上官鸿转身向东,疾驰向长乐宫。 “长乐宫……天子?”他身边赵和喃喃自语。 上官鸿侧脸望了望他,笑着道:“对,正是天子,咸阳局势,其实关键不在别处,关键就在天子身上。与天子相比,那十几封信算得了什么,所以一切想要了结,就一定在天子这边!” 刺奸司原本就在长乐宫旁,他们片刻之后,便来到长东宫西门,但此时西门前已有执金吾列阵,门上城墙处更是寒光闪动。 “去跟他们说,上官鸿在此,我要见天子!”上官鸿到了这里,却没有刺奸司时直接面对军士,而是谨慎得多。 “丞相在此,要夜见天子,还不速速打开门?”有虎贲军上前高喝。 “夜间带兵而来,此非礼也,哪怕是丞相,也不得入内!”城头一人高喊。 “事起仓促,你们去奏明陛下,是否许我入内,由陛下定夺!”上官鸿叫了起来。 他回头又低声对赵和道:“我,三朝老臣,国之宰辅,深夜来叩宫门,陛下如果不见,那只证明一件事情,陛下已经被贼人控制了。” 赵和一愣,上官鸿给他讲解此事,倒有些象是在教弟子如何应对各种情况。 好一会儿之后,楼上又有人喊道:“请丞相去右掖门,大宗正在右掖门等候丞相!” 上官鸿眉头撩了撩,嘴里仿佛嚼东西一般动了几下:“这老货比我反应还要快,哪里象是七十余岁的人了……行,他在的话,宫中应当没有什么问题了。” “大宗正?”赵和在旁有些犹豫。 他对这位嬴氏的宗亲并不了解,在五辅臣之中,这位大宗正过问政事得最少,也最为名声不显。 “他与烈武帝同辈,三十年前起镇守燕郡十年之久,犬戎人非常怕他,当年可是称他为‘燕虎’。”上官鸿笑了起来:“走吧,我带你去右掖门,我想他也肯定愿意见见你!” 七八、请除冠冕 子时三刻,咸阳城长乐宫南,右掖门前。 右掖门是长乐宫南的一座偏门,上官鸿至此之时,看到对面火光熊熊,有大队人马赶来。 他眉头一皱:“去问问,那边是谁?” 有虎贲军士上前喝问,而几乎在他喝问的同时,对面也有人问出声来。 双方通报了各自身份,迎面来的却是太尉李非。 “李非来得有些晚了。”上官鸿不满地道。 他对李非确实有些失望,大将军不在,咸阳城的安全就主要靠李非和他手中的两万南军,可是现在咸阳城已显乱象,而李非没有事先察觉。 赵和抓住他的缰绳:“相公,小心!” “放心,如今咸阳城的局势大体还是平衡,某些人就算想要有动作,也只能暗中操持,而不能公开……否则大将军回来,必死无疑。”上官鸿倒是不惧。 他上前之后不久,另有一骑上来与他会面,借着火把的光芒,赵和看到那一骑上是一个五十岁左右的人,三缕长须,面色赤红。 两人相距十步左右时都停了下来。 “相公哪来的兵?”对面的那赤红脸的人道。 “虎贲军,还有其余的一些杂军,我临时调用,莫非这也违背了大秦律?”上官鸿用剑身抽打着自己的手掌,不满地道:“你先别管我哪来的兵,我倒要先问你,你掌握咸阳武库,为何有人着玄甲军服饰自称官兵于咸阳城各处设卡,截杀过往之人?” 李非声音低沉:“我已遣人去查了,天明之前,必有回报。” “但愿如此。”上官鸿哼了一声。 二人都是抬头向右掖门望去,门上楼头,影影绰绰,有不少人在。 “大宗正何在,上官鸿在此。”上官鸿叫道。 “李非在此!”李非也道。 片刻之后,右掖门被打开,紧接着一个被甲的老人走了出来,站在了火把灯笼照耀之下。 “此时此刻,你二人不想办法抚靖都城,却带兵来到长乐宫,是何用意?”这老人声音洪亮,一开口便是喝问。 “我这儿得了份东西,与你这老儿也有些关联,你拿去看看。”上官鸿将那信匣递了过去。 有军士下来,要取信匣。 赵和忙冲上前,从上官鸿那儿接过信匣,再交给了那军士。 他交给军士之后,抬头看了站在高高台阶之上的嬴迨一眼,发现嬴迨正在看着他。 嬴迨看他的眼神很有些怪异,似乎有些伤感,又有些疑惑。 赵和缓缓退到了上官鸿身边,上官鸿拍了一下他的肩,笑着道:“燕公,你觉得我这位后生子侄如何?” 嬴迨目光从赵和身上移开,转回到上官鸿身上,缓缓点头:“不错。” 上官鸿哈哈笑了起来,就在他的笑声之中,嬴迨开始翻看那些信件。 最初时嬴迨还面不改色,但看到指控他与莽山贼勾结的内容时,神情微微一愕,然后勃然大怒。 “荒唐!” 他气得一把将信撕开:“不必看了,现在我明白你们之意……你们放心,天子在宫中,贼人并未得手!” 上官鸿与李非对望了一眼,上官鸿笑眯眯地道:“虽是如此,我们终归是陛见天子为好。” “正是。”李非附和道。 “那你们便进来……各自引一百军士入宫,其余人等,半数在宫外备防,半数可在掖门后等候。”嬴迨目光扫过众人,然后说道。 此时此刻,人人都有嫌疑,因此不让上官鸿与李非带兵入宫,明显是不现实的,但同样,他也不能让这二人带太多兵入宫,否则反客为主,这二人中若是有包藏祸心者,长乐宫就等于是开门揖盗了。 上官鸿与李非同样明白,故此二人并未在这个问题上反复纠缠。他们大军就在外边,若有什么变故,一百人的护卫足以保护他们,直到大军攻入。 “你跟着我进宫,好好看一看吧。”上官鸿偏头对赵和道。 赵和点了点头。 除了大将军和受了伤的御史大夫晁冲之,其余三辅都在,想来,那个幕后黑手,很快就要现形了。 长乐宫是仁皇帝时开始修建的宫室,当初规模并不大,但到了烈武帝时,发刑徒五万,历时十年,将长乐宫修建得极为壮美,成为咸阳城诸多宫室中最为华丽的一处。烈武帝后期,便将长乐宫作为朝廷的中枢,除非巡游外地,或者避暑,否则大多数时候,都在这座宫中起居。 因此哪怕是偏门,右掖门依然极为高大,当赵和走进巨大的门洞时,甚至觉得自己有些象是走入了一张巨兽的口中。 进了右掖门,是一座广场,随护而来的军士,除了相伴的一百人之外,全部被留在了这座广场之中,而赵和等人,则跟在嬴迨之后,穿过第二道宫墙的明宣门。 明宣门之后,才是真正的长乐宫。 “天子在勤政殿,陛见天子,不得携带兵刃!”到了明宣门之后的高大宫殿之前,嬴迨将自己手中的长戟交给了立于殿前的武士,他回头看了上官鸿与李非一眼:“你们二人,是不是要将军士也带到勤政殿中去?” “这不合大秦律令。”李非沉默了一下,然后解开佩剑,昂然上前。 他身后的军士想要护卫,却被他摆手斥退。 上官鸿也笑了一下,然后拍了拍嬴迨的肩膀:“燕公,你的脾气永远都是这么臭。” 赵和有些发急,上官鸿向他招了招手:“你随我进去吧,有些事情,怕要你来回答。” “可是……” “放心,燕公大秦宗亲,这大秦可是他们嬴家的天下,若说五辅中唯有一人不会谋逆,那就只有燕公了。”上官鸿道。 赵和默然,上官鸿对嬴迨极为信任。 可他赵和,却不信任。 跟在上官鸿之后,他走上台阶,但在入殿之前,又被执戟的执金吾拦住。 “解下佩剑!”执戟者道。 赵和解下了腰间的剑,又张开双臂,对方在他身上拍了拍,上上下下,都没有拍到什么坚硬的物什。 “进去!”那执金吾将戟收回,放他过去。 此时上官鸿等人已经走上了台阶最上方。 赵和快步追上去,他们进了殿门,但此时尚是黑夜,大殿之中黑乎乎的,什么都看不见。 “天子何在?”上官鸿与李非不约而同止住脚步,厉声喝问。 “噗!” 光芒闪亮,大殿最里侧,亮起一盏烛光,昏黄烛光之下,一个身着帝冕之人,正背对着他们。 紧接着,一盏又一盏的烛光从远到近亮起,一个个宫女内监在沉默中点燃了烛火,然后又悄悄退去。 上官鸿快步上前,并未行礼,而是大声道:“请转过身来!” 那身着帝冕之人缓缓转身:“上官丞相,果然谨慎。” 上官鸿瞪大眼睛,想要看清楚此人,只是此人的面容被藏在帝冕垂珠之后,模模糊糊看不清楚。 “请除冠冕!”上官鸿又道。 “请除冠冕!”李非也叫道。 赵和跟在他们身后,不觉放慢了脚步。 这一刻两位辅臣的表现,让他大吃一惊,他们似乎怀疑在那边的皇帝不是本人。 而大宗正嬴迨一声不吭,在后缓缓跟随,此刻叹了口气。 “我就说过,上官丞相与李太尉不是可以随意糊弄的人,你这一套,还是起得太过仓促……” “我也不想起得这么仓促,但温舒失去了控制,他追索当年江充,已经查到了你我身上,若再不发动,就只有束手待毙了。”又一个声音响起。 从那位戴着帝冕者身后,慢慢转出一个身影。 赵和抬眼望去,吸了口冷气。 晁冲之! 他在御街之上见过一次晁冲之,在犬戎人刺杀他的时候! 上官鸿与李非转身欲出,结果身后的殿门轰然一声关闭,从大殿的廊柱之后,转出一个个身影,全部穿着黑色盔甲,正是玄甲军! 赵和抿着嘴,慢慢靠近上官鸿。 上官鸿与李非对望了一眼,都从对方眼神中看出意外和震惊。 “事起仓促,让二位受惊,还请二位莫怪。”御史大夫晁冲之站在那位旁冕者身前,轻轻摇了摇手,那位帝冕者无声后退。 但上官鸿却猛然一声怒喝:“站住,摘下冠冕,让老夫瞧瞧,你究竟是谁!” 那位戴帝冕者回头望了他一眼,露出的小半张脸里,只看到他嘴角向上弯了弯,似乎是在笑。 然后他便退入黑暗之中,再也没有出现。 上官鸿一顿足,李非幽幽地道:“丞相何必为此人是谁而急,我们该着急的,似乎是如何面对燕公与晁公啊。” “请二位上前叙话。”御史大夫晁冲之道。 上官鸿与李非大步向前,嬴迨紧跟其后,他走的时候,又看了赵和一眼。 这一次赵和感觉到了,嬴迨眼神中带着一丝厌恶,还有些许狰狞。 “你们这事做得太过草率,也太多的漏洞……我简直不敢相信,这竟然是你们做的勾当。”上官鸿一边上前一边道:“不过若非你们做得太蠢,又怎么能瞒得过我,哪怕能瞒得过我,也应当瞒不过号称无所不察的李太尉!” “正如我方才所言,实在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没有时间再去打磨润色,只能行起仓促之事,让两位见笑了。”晁冲之道。 “这么仓促,你们便是得手,又该如何收场?”上官鸿再问。 七九、孺子之语 “如何收场,这也是我们请二位在此的原因。”嬴迨在他们身后道。 嬴迨的声音中,多少有些疲惫。 “先不说收场的问题,我有几个疑惑,第一就是燕公你为何会与他勾在一起,你最忠于大秦,我方才说过,就算我上官鸿与李太尉谋逆,你也不会谋逆,没想到转眼就被你打了脸!”上官鸿不解地道。 “我忠于的是嬴氏的大秦,而不是大将军的大秦。”嬴迨道。 “此言何解,大将军难道有谋逆之心?大将军难道不忠于嬴氏?”李非冷声道:“你若有证据,自可与我们分说,为何要玩这拙劣的阴谋,而且,你们行事的风格,让我嗅到了那个的的恶臭!” “大将军要行废立之事,你们为何还要装傻?”嬴迨怒道。 “行废立之事……” 上官鸿侧头看过赵和一眼,赵和愣了一下。 “若不是欲行废立之事,他为何会将这个竖子从铜宫中放出?为何逼我将逆太子一支又重录入宗室之名?为何与你们一道,架空天子,破坏天子威信?”上官鸿一指赵和:“这个竖子的存在,本就是大将军要行废立的证据!” 所有人的目光,包括从柱后转出的玄甲军的目光,都凝聚在赵和身上。 赵和静静地站在那里,面无表情。 上官鸿又看了他一眼,微微振了一个衣袖:“我们若不许,大将军如何能行废立?愚蠢,你们这些举措,才给了大将军行废立的借口!” “那么相公会做如何选择呢?”嬴迨幽幽地道:“是与我们一起,还是与大将军一起行废立之事?” “大将军尚没有行废立之事,而且,你们与莽山贼勾结,你们与犬戎人勾结,却是证据确凿的事情!” 上官鸿还没有回答,在他身边,赵和上前慢慢地道。 “嗯?”嬴迨看着他:“这里,有你说话的余地?” “我既然进到这里,我自然就有说话原权力!”赵和微闭了一下眼睛,他想到了王夫子,想到了红绡,想到了罗运,还想到了咸阳城那些积极投军保家卫国的建立功勋的良家子。 还有除夕之变后的哭声。 “无论你们是想做什么,你们有没有想到过那些因此而死的人?”他问道。 “因此而死的人……要成大事,哪里能不有所牺牲?”晁冲之道。 “所以你就牺牲了华宣华祭酒?”赵和反问:“为何你不牺牲你自己?” “我当然也做了牺牲,你这竖子,知道什么?”晁冲之双眉一睁:“华宣与我乃是知己,他知道我的全部计划!他早就说过,愿为儒家独尊而牺牲一切,不惜性命!至于我自己,你以为我在上朝的那天遇刺受伤,不是牺牲么?” “那次遇刺,是演戏。”赵和道。 他现在已经明白了许多东西。 与莽山贼勾结的,就是这位御史大夫晁冲之,这位堂堂大儒,当世儒家七君之一! 他又转向嬴迨:“听闻大宗正三十年前在燕郡镇守,犬戎人恨你入骨,没有想到,三十年后大宗正在咸阳城,手下却有这么一群犬戎密谍!” “若不是你这小辈多管闲事……哼!”嬴迨一挥衣袖,不耐烦地道:“上官鸿,李非,你们二人不要再拖了,再拖也拖不出什么结果来,现在你们只要告诉我,究竟做如何选择!” “我们选了又如何?”上官鸿道:“我说我和你们一边,你们就相信么?” “将丞相印绶交给我们,你就呆在宫中等事情结束便可,事了之后,大功总有你一份。”嬴迨道。 “那我呢,是不是要将南军指挥权与你们?”李非似笑非笑地问道。 “太尉印绶,南军虎符。”晁冲之向他伸出了手。 “且等一等,我还有几个疑问。”赵和又出来叫道。 嬴迨已经不掩饰自己的厌烦了:“竖子,滚到一边去,十五年前你就该死去,侥幸活到现在,就该老老实实呆在铜宫!” “公孙凉何在?”赵和自顾自说道:“江充何在?你们种种手段,真的是你们本意么,你们身后,是不是有人还在操纵着你们,真的得手之后,你们会是最大的获利者么?” 这是赵和一直不解的问题。 五辅分权主持大秦军政,这种局面已经持续了十多年,对于嬴迨与晁冲之来说,他们想要夺取权力,此前有的是机会,但为何一直没有发动,却偏偏挑在了这个时候。 肯定有人在其中穿针引线,让原本相互戒备的嬴迨与晁冲之结成了盟友。 在赵和猜测之中,最有可能这样做的就是公孙凉。 这个隐身于暗处,借助天子嬴祝的名义行事的人,他的诸多手段,都让赵和有熟悉之感。 就象是《罗织经》中说的那样。 “嗯?”晁冲之看了看外边,又是笑了起来:“拖延一下也好,大将军在咸阳城中还是留了些人手的,要解决这些人手,还需要一点时间。” 嬴迨瞪了他一眼:“晁公,夜长梦多!” “无妨,让他们死心。”晁冲之笑了笑:“公孙凉不过是一区区竖子罢了,不错,是他发现了我控制了莽山贼,也是他发现了大宗正与犬戎人有暗中勾连,甚至是他助我二人坦诚相见。但他终究只是一个小人物,现在么,只能缩在天子身边瑟瑟发抖吧。” 赵和看了嬴迨一眼,发现嬴迨似乎有些不快。 “至于江充,十五年前,逆太子案之后他就死了,是我亲眼见到他死的。”晃冲之道。 赵和目光一闪。 旁边的上官鸿叹了口气:“逆太子一案,江充是主谋,不过也有人推波助澜,晁公便是推波助澜者,也正是凭借此案,晁公跃居高位,一身爵禄,尽来自此。” “没错,我一身爵禄,尽来于此,在此之前,不过与华宣一起,为官爵而奔走于权贵门下。”晁冲之摇了摇头:“使我这般名德俱显、才识兼备者久居下位,为何如此,还不是因为不称职者窃取权柄,令贤者无路可走么?” “谁是不称职者?”李非问道。 “道家、法家,诸子百家,除了儒家之外,称职之人,寥寥无几,便是上官丞相与李太尉,你们二人扪心自问,自己任职之时,若按着你们两家学派之说去做,算不算称职?” “那按儒家学说去做,就算完全称职?” “虽然现在还不算完全称职,但儒家教化,令人人皆如尧舜,总比你道家冲淡无为万事不做要强,比你法家将天下人视为囚徒以严刑竣法拘束之要强!” 三个老头突然间面红耳赤,就是直到现在都很平静的丞相上官鸿,为了自家的学说也开始据理力争。赵和袖着手,在旁边看了好一会儿,见他们越争越凶,便上前一步,咳嗽了一声:“三位能不能暂停片刻?” 三人悻悻闭嘴,众人的注意力,又都到了赵和身上。 两个武士向这边靠近了一些,将晁冲之护住,而赵和也停在离晁冲之不过八步之所。 “晁御史,我有一个问题,还想问你,你若再见到俞龙,能否问心无愧?” 赵和缓缓问道,紧紧盯着晁冲之。 原本他们已经通过华宣而接近晁冲之的,但御街上的刺杀却让晁冲之洗脱了嫌疑,在这个过程中,晁冲之明显利用了俞龙。 晁冲之愣了愣,哂然一笑:“孺子之语,我为何要问心有愧?” “好,很好。那么大宗正,方才在长乐宫前,你看到的那些信……你事先是否知道信里的内容?” 大宗正嬴迨没有作声。 “在这些伪造的信中,晁公可是将与莽山贼勾结的罪名扣在你身上,将与犬戎人勾结的罪名扣在上官丞相身上,若非如上,我想上官丞相也不会轻易信任你……只不过,你可知道这封信,原本该是什么时候才亮出来的么?” 嬴迨哼了一声,老眼中光芒闪动了一下。 旁边的晁冲之又是一笑,眼睛微眯。 “大宗正,那封信出来的早了,原本那封信应该是由俞龙交与晁御史,晁御史会留住他,然后等大局已定将之拿出来,以此给大宗正你定罪。”赵和眯着眼睛:“只不过晁御史明显不够了解俞龙,俞龙听闻犬戎入侵,宁可抛充现在的功名,也要投军入伍,到前线去抵抗犬戎人,所以他不在我身边,也就没有看到这封信。” “晁御史应当还有后手,因此他派了玄甲军,赶到丰裕坊去抓我,若玄甲军擒住我,那么这些信依然会落在他的手中。只不过晁御史依然没有想到,王道王夫子为我争取到了逃跑的时间,而我所寄宿的赵吉家中……应当是大将军留下的暗桩之一。晁御史更没有想到,咸阳令署的小吏萧由,竟然能够说服虎贲军中的一小部前来救我,使我成功抵达丞相府。” 嬴迨看了晁冲之一眼,晁冲之仍然背手微笑,丝毫没有不快之意。 “所以大宗正可知,事情还没有结束,晁御史就在考虑如何对付你这个盟友了。要行废立之事的,不仅仅是大将军,晁御史同样也要行废立之事——方才那位戴着帝冕者,真的是当今天子么,大宗正,你可曾确认过?” 他这一番话说出之后,殿中的那些玄甲军个个都是眼神闪动,而晁冲之更是轻轻鼓掌。 八十、变起须臾 “若是十五年前,逆太子有你这样聪明,就不会起兵谋反了。”晁冲之笑着道。 赵和紧紧盯着嬴迨,没有理他。 很明显,身为大宗正的嬴迨,掌握了长乐宫的主要守备力量,晁冲之就算也控制了其中的部分兵力,却还比不上嬴迨。 所以若能够挑起他们二人之间的矛盾,或许还有翻盘的希望! 只不过赵和有些奇怪,他说到这个程度,嬴迨并没有什么反应。 不,如果非要说有什么反应,那就是更为厌恶了。 “花言巧语!痴心妄想!”嬴迨喝道。 赵和愣了一下,旁边的晁冲之哈哈大笑起来:“孺子,你知道为何大宗正根本不在意你的离间之计么?” 赵和默然了一会儿:“不知,还请晁御史为我解惑。” “你说的除了我要行废立之事不对外,其余都没错,我确实有算计大宗正之心,但大宗正同样也有算计我之念,那些伪造的信件,是我留的对付大宗正的后手,可大宗正同样也有后手对付我。” 晁冲之摇了摇头,手背在身后:“你看,你身边的上官丞相与李太尉并非看不透这点,可他们为何不说话,因为他们知道,这种浅薄的离间之策根本没有用。我与大宗正便是再要相斗,也肯定是在大局已定之后的相斗!” 赵和回头望了望上官鸿,上官鸿仍然脸上带笑,再看看李非,他的赤色面庞也还是一脸漠然。 看来晁冲之所说没错。 “行了,时间差不多了,上官丞相,李太尉,事已至此,你们其实只有一个选择,要么是活着将印绶虎符交与我们,要么是死了以后从你们身上获取印绶虎符。二位向来都是多智,也知事情轻重缓急,不要再拖延下去了。”晁冲之也没有继续嘲讽赵和,大约是觉得赵和不值得他多作关注吧。 上官鸿微微闭上眼睛,李非则退了一步,手中拽紧了一样东西。 朝笏。 这是他唯一带进了大殿的硬物。 “今日之事,有违朝廷法度,不合大秦之律!”李非圆睁双眼:“李非可以死,朝廷之法不可废!” “如此的话……”晁冲之面色下沉。 “且慢,李太尉,你还是别说话,你一说话就坏事,晁公,你也先莫发怒,要镇之以静,镇之以静!”上官鸿呵呵笑道:“晁公要推崇儒术,这一点我很理解,但对我们道家、李太尉法家,何必如此苛刻呢?若是晁公能够让儒、道、法三家皆为显学,我与李太尉站在你们那边,又有什么不可以的呢?” 晁冲之沉默起来。 “大宗正,你也不妨劝劝晁公,若是晁公愿意让三家皆为显学,我这丞相的位置,非他莫属,大将军之位,自当由大宗正兼任,而李太尉可为御史大夫,至于老夫我,回家修身养性,争到多活些时日,空出的太尉之位,便由晁公推举,这样如何?” 嬴迨眉眼一撩,颇为意动。 晁冲之与他合作,对他提的条件中,“独宗儒学”这一说法,在嬴迨看来是最不重要的。若真能废了这个条件,在朝堂之上保留道家、法家,也可以对儒家进行牵制。 不过此事在没有明显学派倾向的嬴迨看来,并不是决定性的,因此他又看向了晁冲之。 晁冲之又是轻轻鼓掌:“我儒家讲中庸,但今日我才发觉,上官丞相这位道家贤哲,才是真正将中庸学得透彻之人。” “平衡,平衡,并非中庸,若是能依我之言,去了大将军和我之后,朝中依然可以平衡,大宗正与晁公也不需在事后立刻反目,大秦少些动荡,早些时日能够聚集力量将犬戎人赶出大秦,百姓少受罪……晁公你看,如此皆大欢喜,岂不更好?” “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晁冲之脸上笑容却是猛然一敛:“若只是在朝堂上留下上官丞相与李太尉,我定然会同意,但牵涉百家之争,上官丞相,你开出的条件还不够!” 李非涩声道:“儒以文乱法……儒以文乱法!先贤之言,果然不虚,你这何只是以文乱法,更是以一家一派之说,祸乱整个天下!” 眼见二人又要开始学派之争,赵和再度向前:“别吵别吵,上官丞相的话,让我想起一件事情,你们无论谁最后胜出,都要将犬戎人赶出大秦,是也不是?” 晁冲之理所当然地道:“夷狄之辈,人面而兽心,利用尚可,难道还真要引之入主大秦?这个你们尽管放心,这一点我与大宗正早就定了……若不是我有此许诺,华宣也不会代我去寻犬戎人谈判!” 赵和点了点头:“那么诸公可曾想过一事,犬戎人为何会在此时,初春之季,一反常态寇边入侵?” “这与今日之事何干?”晁冲之道。 “关系很大!”赵和声音猛然提高:“犬戎三十万入侵,挑在这初春之时,大秦史上从未有过,事有反常必妖!” “正是,大宗正,你可知道其中底细,你与犬戎人为敌这么多年,犬戎人可谓恨你入骨,又怎么可能为你效力?”上官鸿连连摇头,这个问题,也始终困扰着他。 嬴迨两道浓密的白眉向上微微一挑:“犬戎人找上我,是想内附,因为在极西之地,有一大国正在东征,犬戎诸部受此威胁,东犬戎部有意内附。此间事了之后,我们将犬戎人中好战之辈击败,剩余诸部,我打算让他们游牧于长城以南,使其为我大秦备边!” “此遗祸子孙之策,大宗正,你是老糊涂了!”李非顿足厉喝。 嬴迨冷笑了一声,没有理会,而是催促道:“行了行了,事已至此,他们的意思很明显了,我许你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就是,还不快下决断,更待何时?” “等等,我还有两个问题,只有两个!”赵和又大叫。 晁冲之看他这模样,哈哈大笑道:“你这竖子,好吧,好吧,最后两个问题,我倒要瞧瞧,十五年前逆太子未能翻过来,你如今难道能翻过来不成?” “第一个我想请教晁御史,这些玄甲军从何而来,玄甲军不是早就废弃了么?” “玄甲军虽是废弃,可武库中却还有他们的甲胄在,不仅仅是咸阳武库,大内武库中也有,至于这些军士……你猜猜看?” 赵和扫了周围一眼:“大内武库,那应当是大宗正所取,至于这些军士,莫非就是莽山贼?” 晁冲之笑而不语,嬴迨却冷笑了一声:“莽山贼如何能入长乐宫!” 赵和点了点头,他看向上官鸿:“上官丞相,我只余最后一问了,你与李太尉可曾思虑好?” 上官鸿面色终于凝重起来。 他与李非交换了一个眼神,李非哼了一声。 “我最后一个问,是要请教大宗正。”赵和又向前迈了一步:“大宗正,我,究竟是谁?” 他此问一出,别说所问的嬴迨,就是上官鸿与李非,神情都是微微一变。 “大宗正方才所说,似乎以为我是逆太子遗孤,也就是大将军欲行废立而立的那一位,但我自出铜宫之后,却步步艰难,大将军并未对我有何照看……他分明是让我自生自灭,哪里有要立我之意?”赵和说到这,声音中带着愤闷:“我知道大宗正厌我,晁御史也恨我,此间事了,我必死无疑,但我想做一个明白鬼,想知道我究竟是谁,我从何而来!” 说到最后,他声音猛然高亢起来。 嬴迨神情微微一动,而晁冲之看向他,旁边的军士,也同样看向他,等待他的回答。 就在这时,赵和扬手。 从他的手中,飞出好几个纸包,那纸包飞到半空之中,立刻破开,从中纷纷洒落的,尽是石灰粉! 数次使用石灰粉得手,这已经成了赵和的防身必备之物,他在进入宫殿搜身之前,将石灰包藏在怀里和袖中,虽然执金吾也曾经搜过他,可只是摸身上有没有充当兵刃的硬物,而没有取走这软软的纸包。 冬天本来穿的就多,摸着了这些纸包,也只当是袄子里的絮。 而且他这些石灰所撒,主要目标并非嬴迨,是他身边的一名玄甲武士! 那名玄甲武士护着嬴迨,离嬴迨最近,当石灰包撒来,他本能地用戟一当,然后卟的一声响,纸包迸裂,石灰撒了他一头一脸。 他松了长戟,一边痛呼一边伸手去摸自己的脸,他身边的嬴迨也沾了些石灰,又老眼昏花,此时踉跄而退。 就在这同时,赵和的身体上前,那名玄甲武士手中的戟仿佛是自己落在他的掌中一般。 赵和抓住长戟,横在腰间,身体一转,绕过那名玄甲武士,长戟同时探出。 噗! 正踉跄而退的嬴迨,垂下头来,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的胸前。 长戟透胸贯入,哪怕他衣裳之中暗藏锁甲,也未挡住这长兵的猛烈一击! 嬴迨抬起头,看着赵和,眼中犹是不敢相信。 他举起手,指着赵和,手指颤巍巍的,口中喃喃道:“帝……帝……” 然后,他身体一软,便倒了下去。 八一、正此衣冠 赵和一戟刺死嬴迨,周围的人都呆住了。 谁都没有想到,赵和会在这时暴起发难,大家其实都在等,等嬴迨回答赵和的问题。 这一戟之后,赵和向前,踏了嬴迨尸体一脚,好将戟拔出来。 他目光一撩,看向晁冲之。 最先反应过来的,也是晁冲之。 他尖声大叫,连连后退:“快,快,护我,保护我!” 几乎在他后退大叫的同时,总是说“镇之以静”的大秦丞相上官鸿以和他年纪不相称的灵敏跳了起来。 “逆贼嬴迨已死,从者不究,倒戈者立功受赏!”他大叫道。 他一边叫,还一边推着李非,李非也回过神,同样大叫:“倒戈者立功受赏,两万南军在外,从逆者诛其全族!” 无论是丞相上官鸿,还是太尉李非,都是大秦重臣,他们的声望,在军民之中都是极高。 殿中的那些玄甲武士,原本挥舞兵刃要向他们冲来,可听到上官鸿与李非的喊声,他们稍稍迟疑了一下。 只有几个最为忠于嬴迨者,还在继续向前。 而这个时候,赵和挺戟又冲向晁冲之,晁冲之大叫要人救换,那几个忠于嬴迨者也恨赵和,因此将赵和当作第一目标。 这让上官鸿与李非在很短的时间内无人关注。 上官鸿挥着衣袖,再度跳起,厉声道:“两万南军,还有大将军尽在宫外,你们是想全家族灭,还是想立功受赏?” “欲立功者杀贼!”李非叫道:“此为太尉李非之令!” 上官鸿也跟着叫:“杀贼者立功,此为丞相上官鸿之诺!” 他二人原本威望就高,此刻能与他们抗衡的嬴迨已死,晁冲之一时失态,故此那些玄甲武士在愣了一下之后,顿时明白该做什么选择。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嬴迨已死,他们都不是晁冲之的嫡系,就算晁冲之能够获取最后胜利,又能给他们什么? 而且外有两万南军,再外还有大将军率领的近十万大军,只靠一个晁冲之,最多再加上被他收拢来的杂牌,怎么打得过? 他们可不是晁冲之的人,他们是执金吾,是从羽林军、虎贲军和北军中抽调出来的,是天子近卫,是大秦皇宫的守护者。嬴迨在,还可以凭借大宗正的身份指挥他们,嬴迨不在,他们理所当然要听丞相上官鸿与太尉李非的。 于是这些执金吾在短暂的思忖之后,有人大叫起来:“诛逆贼,诛逆贼!” 还有更聪明的,冲上来在上官鸿与李非身前护住:“保护丞相与太尉!” 近三分之后的殿中执金吾瞬间倒戈,剩余者也多数放下武器眼旁观,只有寥寥数人,还护着晁冲之,他们现在也顾不得抓赵和,只是小心地戒备着。 赵和将戟顿在地上,戟尖的血滴哒嘀哒落了下来。 他平缓自己的呼吸,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 他连续插嘴,特别是最后几个问题,都是别有深意,一方面是借此掩护自己接近嬴迨与晁冲之的动作,二来则是判断谁在这场政变之中是关键人物,至少是大殿中的关键人物。 所以他在倒数第二个问题时会问,这大殿之中的是不是莽山贼——如果是莽山贼,那么他夺戟之后击杀的就会是晁冲之,但嬴迨否认这些人是莽山贼,也就是说,大殿中困住他们的武士,是嬴迨手下的人。 杀了嬴迨,这些武士失去了指挥,上下犹豫,再借上官鸿与李非的威信,迫他们倒戈并不太难。 至于最后一个问题,则纯粹就是为了让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嬴迨身上,放松对他的警惕,使他有可乘之机。 这是一场赌博,若再有一次,赵和不希望自己再陷入这种非生即死的赌命状态之中。但不管怎么说,这一次,他赌嬴了。 他看向大殿深处的晁冲之。 晁冲之满眼恐惧地也看向他。 “晁冲之,给五辅留些体面吧,你已经输了!”李非从一名执金吾那里抽出了仪剑,他提剑上前,厉声喝道。 晁冲之这才看向李非,好一会儿,他扬声道:“上官丞相,我答应你的条件了,道、法、儒三家并为显学,你仍居丞相之位,我愿引咎自劾,只要儒家也可以成为显学之一!” 上官鸿叹了口气:“晁公,不要慌张,便是面对必死之局,也要镇之以静,象你这般太过激动,可不是养生长寿之道!” “答应我,若不答应我,我……我还有天子,我还有天子在手!”晁冲之厉喝。 “咳咳……圣旨到!” 就在晁冲之大叫之时,他身后突然传来清冷的咳嗽之声,紧接着,在六名玄甲武士护卫之下,一个宽袖高冠的身影走了出来。 赵和看到这个身影,立刻又握住了戟。 公孙凉! 从刺奸司消失的公孙凉,竟然已经入了皇宫,而且此时在玄甲军护卫之下,竟然又于此关键之时出现在大殿之中。 上官鸿与李非二人的威望加起来,足以压倒晁冲之一人,但是晁冲之若再得到天子的支持,那么大殿的情形,恐怕还会有所变化,绝大多数执金吾将再度进入观望状态。 “大秦八世皇帝二年元月二十二日,皇帝制曰!” 公孙凉举着所谓的圣旨,昂然而立,看都不看在大殿中的众人。 退到一根大柱之旁的晁冲之背倚大柱,看着大殿中的执金吾都停下来躬身接旨,他抹了抹额头的汗,哈哈涩笑了两声,然后弯腰:“臣御史大夫晁冲之,接旨!” “臣丞相上官鸿,太尉李非,接旨!” 以大秦之制,重臣接受旨意之时,只需要略微弯腰以示尊崇即可,并不需要跪拜——象五辅这样的大臣,即便上朝之时都无需跪拜天子,相反,天子还需赐座,以示对他们的尊崇。 “朕以不德,承继大宝,本当谦逊,以国事付以五辅重臣。然,惊闻大宗正燕王嬴迨,御史大夫鲁国公晁冲之,飞扬跋扈,素有不臣之心,擅权僭越,常怀逆纂之志。朕以其二人为烈武托孤之元臣,先帝辅重之宿老,不欲使其含冤,敕命丞相许国公上官鸿、太尉宋国公李非治其案,钦此。” 所谓的圣旨很短,甚至有些不合格式,但此意一出,大殿之中顿时鸦雀无声。 上官鸿与李非的神情有些古怪,而晁冲之则先是一愕,然后大叫:“这不可能,这不可能!” 虽然大叫,但晁冲之很清楚,这一切就是事实。 公孙凉收好圣旨,交给身边的一名玄甲武士,那名玄甲武士再将之交给了上官鸿身边的执金吾,执金吾转呈上官鸿。 在赵和刺死嬴迨之后,现在大殿中的这些重要人物,无论如何都不会允许可能是对手的人接近自己了。 “公孙凉,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晁冲之惊怒交加,此时稍稍冷静下来:“只要天子支持我……” “晁冲之,你住口吧!”公孙凉哼了一声:“你私自囚禁天子,以他人着天子冠冕,伪造圣旨,意图谋逆,天子念在你是元老重臣身份,所以还给你留点体面,你要知足!” 公孙凉每一句话,都让晁冲之脸上白上一分,待公孙凉的话说完,晁冲之只能靠在身后大柱之上,才维持身体不至倒下。 他半是惊恐半是迷茫的眼光在公孙凉身上打了个转,然后又看到上官鸿与李非。 看到上官鸿认真地看着那圣旨,晁冲之突然明白了。 他指着公孙凉,放声大笑。 眼泪都笑了出来。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公孙凉神情平淡,双袖微垂:“晁御史,你若还有一丝半点的良知,此时要顾全大局……为了大秦,总需要有人牺牲,现在轮到你了。” 晁冲之连连点头:“是,说的是,谁不可以牺牲,如今我既事败,确实要轮到我了。” 他目光在大殿中诸人面上一一游过,然后停在了赵和身上。 这是事败的关键,若非赵和一戟刺死了嬴迨,让大殿中的局势失去控制,他根本不会失败。 但晁冲之的面上却没有什么恨意。 他正了正衣冠,以袖子抹去自己笑出的泪水。 “赵和,若是十五年前逆太子也有你这般心智,或许天下大势,不至于现今这种局面。”他缓缓说道。 “和我说这个有什么用,你们还没有告诉我,我究竟是谁,与逆太子究竟有没有关系呢。”赵和看了看晁冲之,又看了看公孙凉。 他对公孙凉的痛恨,绝对不逊于晁冲之。 若说此次京城之乱,晁冲之与嬴迨是主犯,那么公孙凉就是在其中穿针引线的主谋。晁冲之与嬴迨没有将公孙凉放在心上,所以被其玩弄于股掌之间而不自知,但赵和不同,他始终是将公孙凉当成生死大敌。 特别是王道死了之后。 晁冲之已经整理好衣冠,他看着赵和:“其实你自己心中不是有所猜测么,你应当就是逆太子的遗孤,只不过这世上能够证明你身份之人,只有三个。” 他看了一眼在血泊之中的嬴迨尸体,然后又道:“第一位便是大宗正嬴迨,他是烈武帝最信任的宗室,只不过他已经被你刺死;第二位是十五年前上林苑令,是也将你送到铜宫,只是此人在数年之前已经被杀;第三位是张……” “晁公!”上官鸿猛然喝了一声。 晁冲之哈哈一笑:“是,是,上官丞相要维持这平衡之局,实属不易,我这将死之人,就不再给上官丞相添些麻烦了。” 他转过脸又对赵和一笑:“这天下,原本是你的……” 这句话说完之后,他回手猛击自己的腹部,手中藏着的短剑,刺入了心腹之间。 然后身体倚着大柱,坐倒下去。 八二、失我良师 赵和终究还是没有听到他确认自己身份。 众人望着晁冲之的尸体,所有人似乎都松了口气。 “太尉,你先出去,稳定京中局势,首恶既险,余者不要再深究了。”上官鸿为外朝百官之首,因此对李非说道。 李非微微拱手:“大殿之中,就有劳丞相了。” “来人,敲响景阳钟,召京中六品以上朝官议事。”上官鸿又道。 有执金吾匆匆跑了出去。 “派人给大将军送信,请大将军回咸阳,不必率大军。”上官鸿看了李非一眼:“信拟好之后,我会让人给太尉送去,我们二人署名。” 李非点了点头,转身离开了大殿。 上官鸿又盯着公孙凉:“你随侍在天子身侧,天子有什么旨意,须得来告诉我,不可擅自行事!” 公孙凉深施一礼:“喏。” 他施完礼之后,便连退了几步,看着不知何时接近过来的赵和,微微一笑道:“赵和,你想要在我身上故伎重施?不过我却不是大宗正那样粗心啊。” 赵和顿了一下手中的长戟,旁边一执金吾上前来,要取走他的长戟,赵和仍然牢牢抓着戟身不放。 “赵和,此间之事已经了结,你不要再生事端了。”上官鸿叹息道。 “死了那么多人,你们说已经了结?”赵和侧着头,愤怒地看着上官鸿。 “此时了结,正是为了不再死更多的人!”上官鸿轻轻摆手:“镇之以静,要镇之以静!” 赵和张开嘴想要骂,却又将骂人的话咽了回去。 他知道上官鸿是什么意思。 这位大秦丞相在位十余年,都在全力维持大秦朝政上的平衡,哪怕这一次失衡之后,他也希望能够勉力维持。 此前他们五辅与天子形成微妙的平衡,而五辅之中,最为强势的大将军曹猛,又与他们四位相对弱势的重臣形成相对平衡。现在他还想维持,就必须给拉拢天子,甚至放松对天子的管束,使其也拥有部分权力,以接替完蛋了的大宗正嬴迨和御史大夫晁冲之。这样天子、上官鸿还有李非,可以组成一定程度上的联盟,与实力最强并且在此次政变中未受到打击的大将军再度平衡。 所以无论赵和怎么骂,这位丞相也只会笑眯眯地说“镇之以静”,或者说“易躁易怒绝非养生之道”,却不会在对付公孙凉的事情上给他半点支持。 随着大殿中情形的变化,他与丞相上官鸿,已经不再是一路人。 将长戟一扔,赵和恨恨地迈步出门,他看都没有看公孙凉一眼。 公孙凉则是微笼衣袖,面带微笑。 赵和离开大殿,走了没多远,迎面看到了李非。 太尉李非正在发号施令,他走过来时,李非斜眼看了他一下,沉声说道:“在大殿之上当众刺杀大宗正,此非大秦律所能容,如今局势不稳,我暂且放过你,待局势稳定之后,我必要擒你归案!” “随便你!”赵和呸了一下:“你们这些狗官!” 李非不为所动,仍然是那死板着的脸:“你若不想受律法制裁,唯有两条道路,一条去求天子特赦……” “呸,那个狗皇帝,我巴不得将他与公孙凉一起用戟串在一处!”赵和咆哮道。 “谋刺天子,又加一罪。”李非说道:“你另一条生路,就是滚,滚出大秦本土,滚到西域去,越远越好,最好滚到小月氏去!” 说完之后,他不再理睬赵和,而是再度发号施令。 赵和懒得理他,迈步向前,走出百十步后突然一愣。 李非此前没有和他说过一句话! 无论是进大殿之前,还是他刺死嬴迨之后,李非都仿佛当他是陌路之人,未与他有一语。可刚刚李非却和他说了这么多话,难道真的只是为了警告他吗? 而且李非让他亡命天下,为何不说别的地方,偏偏要说西域,要说小月氏? 赵和抿着嘴,向前的步子迈得慢了些,李非看了一眼他的背影,浓眉稍稍皱在一处,旋即扬开。 这个疑问在赵和心中打了个转儿,旋即被他抛开,因为悲伤上涌,他此时根本无法静心去思考别的事情。 出了右掖门,赵和看到了黄怒与樊令。 两人手中都拿着水囊,正坐在路边喝水。 此时天夜依然黑暗,只有隐约的雷光在空中闪动,火把照耀下,黄怒与樊令的神情都很紧张。 看到他出来,樊令霍然站起:“怎么样了?” “不用我们管了,那些狗官们自会处置……我们回去,我要去见王夫子。”赵和一边说,一边走。 走着走着,他突然嚎淘大哭起来。 无论他是否学过许多东西,无论他是不是在铜宫中磨出了坚韧的性子,他终究还只是一个少年。 一个在这世上,无依无靠,不知自己是谁的少年。 随着局势的平静,黑夜中的点点灯火都已熄灭,咸阳城笔直宽阔的大街都笼罩在一片黑暗之中。 在这黑暗里,赵和踉跄前行,边走边哭,在他身边,唯有一个樊令。 樊令伸过手来,抓住了他的胳膊。 “不要叫王夫子失望!”樊令道:“我不知晓为何王夫子会舍了性命也要救你,但他那种人,若不是自己愿意,谁都逼迫不了他,所以你不要只顾伤心,却让王夫子失望,他肯定对你寄予厚望!” 赵和哭声未收,反而更大了。 “我现在想的是要为他复仇,嬴迨死了,晁冲之也已经死了,但这不够,这还不够!天子,还有在背后推动这一切的公孙凉尚未受到惩罚,他们必须为此付出代价!” 赵和哭着道。 樊令眼里也有泪水,他心里甚是惶然,他能吃,能打,杀人放火都很在行,可真不知如何去劝一个少年,特别是象赵和这样聪明的少年。 “我不会劝你,但我知道,你这么聪明的人,肯定会有办法,哪怕是如今暂时还无力为王夫子复仇,但终有一日能为他复仇……若是需要我去杀那个什么的公孙凉,我去帮你就是!” 赵和缓缓收住泪水。 是,他还有机会,现在这局面虽然让他暂时动不了手,但他还有别的机会。 “先去看王夫子!”他呜咽着道。 他们自密道重回赵吉宅中,看到的是满地血腥与尸骸。既有玄甲军的,也有赵吉家仆役的——赵吉家的仆役,从管家到马夫,尽数于此战死。 看到这一幕,赵和的眼泪又哗的流了下来。 不过这些尸体,只能等稍晚之后再来收殓。 匆匆跑上长街,此时丰裕坊再度灯火通明,街上许多人举着火把、灯笼,大伙聚在一起。 赵和飞奔过去,看到是他与樊令来了,丰裕坊的居民纷纷让开。 不少人面有愧色。 赵和看到放在大街当中,不是一具,而是数具棺木,还有十余扇门板。 他一眼认出,这些棺木都是从平衷家的棺材铺子中取来的。 每一具棺木与门板上,都停着一具尸体。 当玄甲军扑向王夫子时,虽然王夫子示意别人让开,但还是有许多人冲了过来,想要保护他,或者带走他。 这些人如今都和王夫子躺在一起。 他们将王夫子拱卫于中间,就象生前一般。 赵和奔到收殓了王夫子的那口棺材之前,扑嗵跪下,眼泪再度涌出。 只不过路上他哭得够多了,他不想在王夫子身前还哭出声来,相信王夫子若是有灵,也肯定不想听到他的哭声。 樊令跟他一起跪在身边,这个屠狗者在路上还劝赵和,可此刻自己却是嚎淘大哭。 随着他们二人的哭泣,周围丰裕坊的街坊们也再度哭了起来。 一个个人走了过来,用手轻轻拍着赵和,然后又有许多双手伸过来,把他和樊令扶起。 本来赵和以为,在这里会有人喝斥他,责骂他,说他给丰裕坊带来了灾难,说是他害死了王夫子。但是,在这一刻,并没有出现这样的人。 每个人都宽慰他,仿佛是宽慰他们自己。 失去王夫子的何只是赵和,而是整个丰裕坊。 在王夫子私塾中读书的贫苦孩子们呜呜哭泣着,曾帮助过王夫子的老年人们无声流着泪,而那些受王夫子指挥的青壮们,则红着眼睛将要跪下的人扶起。 “鹿鸣呢,小鹿鸣在哪里?”赵和终于忍住悲伤,他转头问道。 “小鹿鸣不在,她前两日就离开了咸阳,说是去亲戚家小住。”有位老大娘回应。 赵和松了口气。 就在众人举哀之时,他们身后,突然传来急骤的马蹄之声。 在离众人不足百步处,马蹄声缓了下来,然后,五条身影显露出火把与灯笼带来的光芒之中。 居中者是萧由。 咸阳令署的小吏阴沉着脸,他远远地下了马,大步走了过来,来到王夫子的棺木前,先是往里看了看,然后退后,跪下,三次叩首。 在他身后,陈殇、李果、俞龙、戚虎四人相互交换了眼神,然后也下拜。 “现在不是伤心的时候。”起身的萧由来到赵和面前,他神情冷肃:“想为王夫子报仇吗?” 赵和一抹眼睛,面容稍有些扭曲,干脆利落地道:“想!” “那好,去找大将军!”萧由一指身后的那四人:“大将军进城了!” 八三、老奸巨猾 大将军曹猛是如今大秦最具权势之人,他身长七尺,留着三缕长须,国字脸,相貌堂堂。 当他手握剑柄,出现在长乐宫前时,周围的武士都屏心静气,没有一人敢说话。 他脸色肃然,环首四顾,然后一语不发,大步迈上台阶。 穿过右掖门,再穿过明宣门,到了勤政殿前,大将军一直都走得很快。只有踏上勤政殿台阶之时,他身体才稍稍停了一下,然后继续上前。 很快,他便出现在丞相上官鸿、太尉李非面前。 此时天色已亮,勤政殿里站着许多朝官,一个个脸色都非常难看,而在最上方,则是天子高坐于御座之上。 大将军锐利的目光扫了一眼勤政殿大门边的内官一眼,那内官激灵了一下,然后扬声道:“大将军霍国公曹猛觐见!” 曹猛不等里面传出“宣”的呼声,便跨过门槛,手握剑柄,大步前行。 大殿中本来是议论纷纷的,此刻都安静下来,只有大将军身上的甲胄碰在一起,发出的轻微金铁之声在响。 大将军走到自己的位置上,先是向天子之位拱手行礼:“臣曹猛,拜见陛下。” 坐在御座之上的天子稍稍挪动了一下身躯,似乎是松了口气。他勉强笑了起来,刚要赐座,但大将军却已经站直身,厉声喝道:“上官鸿,李非,你们倒是有本事!” 天子猛的一抖,什么话都没有说出来。 李非一脸肃然,微微抬眼,冷冷地看着曹猛。 上官鸿却还是笑嘻嘻的:“大将军何必发怒,镇之以静,镇之以静,有什么事情都可以好好商量。” “我率军外出,不过一日,你二人坐镇京城,却闹出这般,顾命五辅死了两个,而咸阳城中昨夜厮杀了大半晚!”曹猛瞪着眼睛:“堂堂丞相、太尉,一个为外朝百官之首,一个手握数万南军,却将事情办成这模样,你们有何面目去见烈武皇帝,有何面目去见先皇?” 上官鸿挠了挠头,而李非冷然道:“我二人罚俸一年,可否?” “行。”曹猛点了点头。 他们三位辅政大臣短短几句,看得懂的朝臣松了口气,看不懂的朝臣则忧心忡忡。 看得懂的便知道,三位辅政通过这种交流,相互之间先探了个底,证明三人都无意将事情继续闹下去,至少他们三人之间,目前要立场一致,保持相安无事。 接下来,无非是细节上的讨价还价了。 政变发生之时,大将军不在京城之中,因此他责任最小,而且他手握大秦主要兵权,所以他此时的态度最为关键。 丞相上官鸿在外朝文臣之中拥有无与伦比的声望,太尉李非手中也控制着部分兵权,同时他二人制止了昨夜的政变,他们联手,虽然还不足以和大将军抗衡,却也能够令大将军忌惮。 “闹了一夜,天子乏了,请陛下先回后宫休息。”上官鸿哈了一声,向天子嬴祝施礼。 嬴祝微微一愣,目光不免在群臣之中穿过,看着站在靠近门口那个位置上的一个小官身上。 那小官正是公孙凉。 公孙凉又看向朝臣中的一人。 这人铁青着脸,大步从自己的位置中走了出来。 “丞相,经此大变,正是御前议事之时,此时请陛下回后宫,实在不妥!”这人叫道。 周围的官员们先是沉默,然后瞬间想明白了一些事情。 天子若不在此,那么三位辅政大臣最大,他们将决定一切,别的官员,运气好可以从这一次风波中混得个残羹冷灸,运气不好,就连自己的位置都难以保全。 特别是朝中诸臣里,还有相当一部分与前大宗正嬴迨、御史大夫晁冲之关系密切,或多或少都卷入这场政变之中,若是天子离开,等待他们的就只可能是清算。 失去嬴迨与晁冲之这两个靠山之后,他们必须寻找新的靠山,而少年天子就是一个极佳的人选! “御史中丞万安所言极是,天子虽未亲政,但已年长,当请天子在此主持议事!” 立刻有人出来,扬声附和。 紧接着越来越多的大臣表示支持天子在此,足足占据了朝臣中的三分之一。剩余之人,虽然没有支持,但也无人出声反对。 御座上的嬴祝嘴角稍稍往上弯了一下。 “你们这是何意?”上官鸿眯着眼睛:“莫非觉得我的建议有何不妥?” 御史中丞万安昂然道:“据下官所知,此次御史大夫与大宗正谋逆,借口便是大将军欲行废立之事,我固知此荒谬无稽,但此时请陛下回宫中,岂不是给逆贼以口实,更令天下人私心猜测?” 上官鸿扬了扬眉,一边看向大将军曹猛,一边喃喃道:“这也有几分道理,大将军,你看……” 曹猛眉头猛然跳了一下,他瞪着御史中丞万安,万安向他躬身拱手,恭敬地道:“即便是为了大将军清誉,大将军也当请天子在此,以免有人推御责任,以为是大将军逼使大宗正与御史大夫谋逆。” 曹猛又看了看上官鸿,再去看李非。上官鸿仍在挠头,而李非则垂下眉眼,面无表情。 他哪里不知道,上官鸿与这个御史中丞万安实际上是在一唱一和? 虽然此前没有听说上官鸿与万安有什么关系,但很显然,万安抓住了机会,不紧在天子面前讨了好,还与上官鸿取得了默契。 万安此前由侍御史晋为御史中丞,靠的是弹劾天子使用酷吏温舒,天子近臣公孙凉所荐非人,当时万安名声大振,所有人以为他是在奉承五辅,现在看来,他……并不是那么简单呢。 曹猛点了点头:“既然丞相觉得可以,那便可以。” 御座上的天子嬴祝嘴边的笑意更浓了,不过在曹猛看过来之前,他的笑容又敛住。 此前五辅执政,许多国家大事根本不会与他商量,都是由五辅彼此交流之后做出决定,只是走形式禀报他一声,而从今以后则不同,他也拥有了国家大事的参与之权。虽然还不是决定权,可这是关键一步,意味着此后他在人事、政务甚至军事上,都有了自己的发言权。 天子手中有权,又有大义之名,那么自然会有朝臣倾心投靠,他在朝堂上的声势也会随之越发壮大。 嬴祝又看向朝臣中的公孙凉,见公孙凉还是一脸淡然,荣辱不惊,嬴祝稍稍坐正了些。 “诸位都说说看吧,昨日之事,当如何处置。诸位,百姓的民心,朝堂的脸面,还有大秦的安危,都在诸位手中了。”上官鸿咳了一声,示意众人回到自己的班列之中安静下来。 “还没有消息传来?”刺奸司衙署之中,萧由背着手问道。 “还在议事,都足足议了两个时辰。”外头的小吏应道。 萧由摇了摇头:“许多人都是一大早来的,早饭都没吃,此时应当饿得不行了。” 想到这个,他看向赵和:“阿和,你也吃点东西?” 他原本以为赵和会因为伤心而不想吃东西,却不曾想赵和点了点头。 此时的赵和,虽然面上还是疲惫之色,但双眼精亮,已经振作了许多。 “陈大哥,你终究还是及时送到了消息。”赵和看着陈殇道。 陈殇揉着自己的臀部,一脸伤心:“休要提了,为此我这儿又磨破了皮,现在还疼得厉害!” 戚虎叫道:“若只靠他,能传得到消息才怪,不是我们半路救了他,他要被几个虎贲军的蠢货弄死!” “假虎贲军,实莽山贼。”李果补充。 他们谈笑之间,将一场危机四伏的送信之旅带过,不过赵和还是很奇怪,按照行程,大将军能够在明日赶回咸阳就不错了,可他在一大早就赶了来。 “你没有追到风陵渡?”他问道。 “没有,半途就遇到了中军,羽林军与虎贲军在外打了一架,大将军驻军训斥,所以行军的速度不快。”陈殇道。 “另外,大将军回来并未带大军,只带了我们在内不过两千骑,羽林军继续前行,北军与虎贲军原地待命。”戚虎道。 他们都说话,唯有俞龙一语不发。 赵和知道俞龙此刻心情,他走过去,与俞龙坐在了一起。 俞龙勉强一笑。 “俞大哥,这不怪你,我们都被算计,那些老奸巨猾的东西,现在我们还算计不过他们。”赵和道。 俞龙摇了摇头:“我知道,我只是……只是觉得非常失望,无论是晁公,还是华祭酒,我……” 他说到这,便说不下去了。 赵和也不知道该如何劝慰他。 俞龙心中的华宣,与赵和心中的王道差不多,若是王道也算计赵和,而且倒行逆施,他赵和明白一切后,恐怕还没有俞龙这样坚强。 “别去想那么多,这些时日咱们都受了不少罪,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直娘贼的,现在咱们唯一要想的就是,如何借此时机,将那些算计我们的全部打翻,能杀则杀,不能杀也要让他们不好受!”陈殇摸着自己的臀部,咬牙切齿地说道,末了,他又补充了一句:“我要替我的屁股报仇!” 原本众人都是有些伤感的,但被这厮最后一句弄得都是忍笑不住,就连心情最沉重的赵和与俞龙,此时也不禁微微展颜。 在他们的等待之中,外边传来声响:“散朝了,大将军出来啦!” 八四、另觅良法 赵和此前还未见到过大将军,甚至他有意在躲大将军,而陈殇也故意不让他去见。 他们都害怕大将军会对赵和有什么心思。 大将军没有回府,直接往这刺奸司衙门过来。 他一到来,自然将赵和等人先驱出来,然后逐一会见前来拜访的朝臣们。同时,还传厨房为他送进汤食。 好半晌之后,才有人来道:“大将军让你们进去!” 众人依言而去,到门口时有人细细搜身,或许是赵和将石灰带进勤政殿的事情已经传出来了,所以对他的搜身最为仔细,还真从他身上翻出了两个石灰包。 赵和一脸无辜地道:“这是早就准备好了的,此前一直在忙,没有放下来。” 搜身的大将军亲卫脸色难看,进去禀报了一声,但随即又出来,挥手让赵和进去。 大将军只召了萧由与赵和,其余人都被勒令在外等。 赵和进来时,看到正有几个官员坐在大将军面前,见他到来,这几个官员纷纷起身告退。 大将军笑着挥手:“今天极忙,你们先去,过些时日,待犬戎安定之后,到我府中来。” 那几个官员大喜,满脸欢颜地跑了出去,连精神头都高了几分。 大将军曹猛这才转向萧由与赵和。 他脸上的笑容也收了起来,嘴微微抿着,一双鹰般的眼睛,直勾勾盯着二人。 “此次咸阳之变,你们二人立功非小,需要什么奖励?”曹猛见二人行了礼后并无畏缩的模样,微微点头,捋须问道。 萧由欠身道:“下吏不过是做了些份内之事,拿了国家俸禄,就要做事情,算不得立功。” “呵呵?”曹猛闻言笑了两声。 萧由不动声色地又道:“况且丞相昨夜来刺奸司时,已经点名要调下吏去丞相府任职,便是有所奖励,也当由丞相发给。” “废话,你若是想要丞相的奖励,此时就不该来见我,而是去寻丞相!”曹猛哼了一声:“你们这些年轻人,一个个自视甚高,还自以为当世清流,生怕得了我们这些权臣的赏赐会坏了你们名声,这点心思,我如何看不出来,无非就是看不上我们罢了!” 大将军说话的风格,让赵和有些不适应,他此前见了其余四辅,无论是滑稽的丞相上官鸿,还是冷肃的太尉李非,或者是诡诈的御史大夫晁冲之、自负的大宗正嬴迨,没有一人说话象大将军曹猛这样直接。 但萧由仍然面不改色:“不敢。” “行了,你们有什么不敢的,若真正不敢,也不会将咸阳掀了个底朝天,五辅给掀了两个,还有什么不敢?” 曹猛见萧由真不提赏赐之事,便转向赵和。 面对赵和之时,他目光稍稍闪了一下,然后道:“你呢,赵虎,你想要什么?” 赵和抬起头:“我叫赵和,不叫赵虎。” 曹猛目光复杂地看着他:“你可以叫赵和,但我只会叫你赵虎。” 赵和毫不畏惧地与他对视:“随便你叫什么,我想要两个赏赐,第一,我要公孙凉死!” 曹猛身体向后靠了靠,见赵和停下来不说,摆了摆手:“你继续说,第二个呢?” “第二,我要知道我究竟是谁!” 曹猛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端起了自己面前案几上的碗。 他让厨房给他做的汤面,到现在过去了大半个时辰,却还没有开始吃。 他大口大口地吞吃着已经冷了的汤面,将碗里吃得干干净净,甚至一点汤角也不放过,将碗舔得光亮。 然后,他推开碗筷,抬起头看着赵和:“第一件事情,公孙凉乃天子亲信,你要杀公孙凉,是为了什么?” 赵和咬着牙:“为王道王夫子复仇,为所有在此次事变之中无辜死难者复仇,若非此人,不会有些乱!” “你错了,没有公孙凉,这一场动乱也会有,五辅主政,至今已是十年,主弱而臣强,这种情形怎么可能长久?”曹猛摇头:“你说是要杀公孙凉,恐怕对天子也怀恨在心吧?我可以告诉你,天子让我很失望,但我动不了天子,也就暂时动不了天子宠臣。” “你权倾天下,杀个公孙凉也杀不得?”赵和不信。 “正因为我权倾天下,所以更杀不得公孙凉。你随上官丞相入的长乐宫,想来见识过上官丞相为人吧,他么,一辈子就在朝堂上镇之以静,就是想着维持维持。所以晁冲之、嬴迨死后,他为了形成新的朝堂平衡,必然倾向于天子。李非被他说动,也会同样选择。这种情形下,我杀天子信臣,他们非要和我翻脸不可。” 曹猛说到这,站起身来,伸手示意,立刻有人在他身后的墙上贴上了一张舆图。 “我倒不怕他们与我翻脸,但大秦怕!犬戎三十万入寇之事,你们以为是假的么,是真的!犬戎此次入侵,乃是不得已为之,他们在西面所受压力极大,这次入关之后不会只劫掠些财物便走!我必须集中大秦所有的力量,才能一举将之击溃,让大秦受的损失小些,也让百姓受的苦小些!这是大局,我也不喜欢那个公孙凉,但大局为重!” 赵和看着那舆图,他看不太明白,但萧由却是变了脸色:“上谷……渔阳?” “对,不只是代郡,上谷与渔阳二郡也被攻破了,犬戎人面前已经是一马平川,整个河东与河北,就在他们面前。我此次回来,只带了两千百军,羽林中郎将杨夷领羽林军骑兵八千,昼夜兼程,争取能在河东、上党一带迟滞他们。” 说到这里,曹猛盯着赵和:“你现在知道,哪怕我权倾天下,也终有些事情不能如意。若你能够说服上官鸿与李非支持我,莫说是杀公孙凉,便是要废了天子,我也帮你做成!” 赵和脸色发白,抿嘴不语。 “至于第二个问题,你就是赵虎。”曹猛一捶案几:“我说你是赵虎,你便是赵虎,不要胡思乱想!” 他说完之后,仍然鹰视着赵和,赵和端坐了大约五息时间,然后起身行礼,向后退了几步,转身便要离开。 “你准备去做什么?”曹猛道。 “去想办法说服上官丞相和李非太尉。”赵和没有回头:“我不管什么大局,大局是你们这些大人物的大局,不是我这样无名无姓不知来历我小人物的大局!” 说完之后,他怒气冲冲,大步离开。 “你!” 曹猛抓住被吃干净的碗,向着赵和身后扔了过来。 那碗摔在木板地上,咣当了好几声,却没有砸中赵和。 赵和回头看了碗一眼,理都不理,又是迈步前行。 “这竖子,当真以为我不会杀他?”曹猛喃喃自语,但旋即露出颓然之色:“这竖子太过聪明,那些老东西把他教得太好,他自然明白,我让他话到今日,便不会因为他这些许冒犯去杀他。” 萧由向他拱了拱手:“大将军当怜他不易。” 曹猛摆了摆手,示意萧由离开,但在萧由走到门前,曹猛忽然又叫住了他。 “萧掾史,有件事情我险些忘了,你所学甚博,不知师承何人啊?”曹猛问道。 “呃,我之师承,乃是前中秘书向歆。”萧由说道。 “中秘书向歆……五贤之一啊。”曹猛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当年的五贤,如今全都死在了铜宫之中,真是可惜……不过所谓五贤,向来有六,你知道那位消失的第六贤是谁么?” 萧由转过身,向曹猛又作了一揖。 “下吏不知。”萧由说完之后,没等曹猛再说什么,真正离开了。 望着他离开的背影,曹猛摇了摇头:“他们还真相信……不但自己相信,还教出这样一个怪物……” 说完之后,曹猛转过身,正对着墙上的舆图。 “即便他们说的是真的,绿芒之灾真会降临,能够带领大秦度此难关者,唯有我!” 赵和出了刺奸司,迎面就看到俞龙等人眼巴巴地望着他。 他摆了摆手:“大将军帮不上忙,还是要我自己想办法!” 陈殇急了:“怎么可能,不过是个微末小官儿,就算是天子的跟班,以大将军之势,也不可能杀不了!我再去找大将军!” 赵和拽住他。 他敢在大将军面前发怒,是因为他已经看明白,大将军不想杀他,甚至他越是耍耍小脾气,大将军对他就越是宽容——一个凡事隐忍喜怒不形于颜色的家伙,可比一个莽莽撞撞一不顺就发怒的叛逆少年要危险得多。 但陈殇去不行,大将军即便不杀他,也少不得用军棍打他。放在别的时候打也就打了,可现在这段时间,赵和还想要借助他之力。 “休去,大将军在咸阳呆不了多久,我必须乘他还在咸阳,将此事了结!”赵和道。 大将军不会帮他,但同时也不会阻止他,甚至方才两人的对话中,大将军颇有暗示,让他尽管去想法子说服上官鸿与李非,哪怕因此惹上些事端都无妨。 “这几日你们向大将军告假,大将军会准你们的假的,他知道我需要人手。”赵和又道。 众人面面相觑。 “你有办法了?”他们问道。 “我没有办法,但是……《罗织经》上会有办法!”赵和的眼睛里,闪动着让俞龙等人感到陌生的光芒。 那种光芒,极是危险。 八五、张罗织网 俞龙回到了国子监中。 因为华宣的缘故,国子监此时人人自危,毕竟咸阳城可不是个藏得住秘密的地方,很多人都知道,这位国子监祭酒卷入了大宗正嬴迨与御史大夫晁冲之谋逆一案,偏偏华宣在国子监中又交游广博,若是朝廷兴大狱,恐怕半个国子监的师生都要被卷进去。 俞龙的到来加重了这种恐慌,他们知道俞龙投军去了,现在却回到了国子监分明是因为大将军不信任俞龙,将他赶了回来。想必用不了多久,追索的小吏就会带着兵卒,前来掀翻国子监的宁静。 不过出乎他们意料,回来之后的俞龙没有忧心忡忡,而是立刻设宴,招待国子监中有名的几位大学生。 这些都是士子领袖,别的不说,在舆论上是很有影响力的,甚至可以通过他们背后的力量,将某些声音传到朝堂上去。 他们少不得会问俞龙,大将军对咸阳城中的变故有什么看法。 俞龙的回应只有三个字:“很生气!” “难怪大将军生气,他正要与犬戎决战,身后的咸阳却出了这样的事情……”有人叹息道。 “总觉得这些时日,咸阳城有些晦气,你们看,发生了多少事!” “正是,当真是多事之秋!” 见众人议论,俞龙勉强笑了一下:“何只是这些时日,你们注意到没有,这半年来,灾异连连,天灾人祸不绝……我甚至觉得,这是苍天在怪罪我们。” 这话一出,诸士子都是沉默起来。 除了法家之外,无论是儒家还是道家,或者阴阳家、杂家等诸多学派,都对天人关系极感兴趣,故此对于大秦的士子们来说,将天象与政事相联系是经常的事情。 哪里地震了,那肯定是某官员无德,哪里洪水了,那肯定是某官不法,六月下雪元月响雷,毫无疑问是有奇冤。 这些来饮酒的士子都是聪明人,他们从“半年”这个时间段,立刻猜出俞龙所指何人。 天子。 半年前新天子继位,自此之后,大秦天灾人祸不绝,还发生了莽山贼攻咸阳、犬戎奸细刺大臣、五辅中两辅勾谋逆这样的大事。 对,如今公布出来的晁冲之与嬴迨的罪名,就是勾结谋逆,至于私通莽山贼与犬戎人之事,实在有损国之体面,不合重臣身份,所以在任何朝廷的文告之中都只字未提。 众人现在弄不明白的,就是俞龙说这番话,剑指天子究竟是他本人的意思,还是大将军的意思,或者干脆就是此前极为欣赏他的祭酒华宣的意思? “实不相瞒,我听说了一些事情……不过现在尚未到说出来的时候。”俞龙见众人都不作声了,便自己说道:“诸位,只有一件事情,我们身为大秦士子,都必须要当心。” 众人都看着他,俞龙缓缓道:“犬戎人已破三郡,如今直指河东、上党二郡,大将军领兵出征,大秦安危系于一身,若是身后再有什么异动,大将军如何还能专心应对犬戎?我,吴郡人,家在江南,犬戎人便是再厉害也打不到那里,可咱们的同窗之中,有多少人是河东、上党的,又有多少是被破的三郡子弟?” 众人霍然惊觉。 “故此,天下之事,大局为重,现在什么是大局,大将军抵御犬戎是大局,除此之外,哪怕是天子,都不能干扰这大局。待大将军再度出征之时,我还会从军北去,这天下大局,就托付诸君了!”俞龙慨然道。 这些士子闻之血液沸腾,一个个顿时应和。 至于他们内心深处怎么想,俞龙不愿去猜,也不必去猜,只要造成舆论,第一步就完成了。 就在俞龙来到国子监时,距离长乐宫不远处,一座名为长信宫的宫殿前,赵和与陈殇正在探头探脑。 “我还是不觉得你能见到那位。”陈殇嘀咕道:“我劝你不要冒险。” 赵和神情凛然:“并无多少危险,我只要能见到那位就行,你不是说你有清河县主留下的联系方式么?” 陈殇有些讪然:“其实是我偷听到的,若是给清河知晓,她定然要怪我,到时你可得替我分辨。” “快去就是。”赵和道。 “那我怎么说?” “你对里只说,王道王夫子死了,有遗言要我转述与皇太后!”赵和道。 “我还是觉得不靠谱。”陈殇嘟囔了一声。 不过他还是上前,因为连续发生事端的缘故,如今长信宫的守备甚为森严,陈殇才一接近,顿时有兵卒前来喝止。 这还是看他穿着羽林军服饰的缘故,多少有些客气,换了赵和去,只怕立刻要被叉起来。 事情比赵和和陈殇想的要顺利。 守卫们狐疑地打量了陈殇几眼,然后匆匆赶往长信宫内,没多久,便有一个宫女小跑出来,问了陈殇几句,然后再度匆匆路回宫里。 再一次有人来,就是一位宦官了。 宦官什么话都没说,只是将他们引到了长信宫中的一处偏殿,二人跪坐在偏殿之中,等了好一会儿,才听到偏殿屏风之后有人说话。 “王先生有何遗言?” 赵和记得这个声音,就是那天问他罗运时的那个女声。 这让赵和心里的把握又大了几分。 “王先生并无遗言与我,我冒昧来拜见太后,是为了替王先生复仇!”他盯着屏风道。 “大胆!”有人喝斥。 “王夫子之死,近来咸阳城发生的诸多事情,都与公孙凉有关,都与那位天子有关!若不追究他们的责任,何以安天下,何以慰人心?”赵和又道。 屏风后传来淡淡的一声“哦”,那声音稍顿了一下道:“哀家内宫等死之人,不问政事,你们还是去寻大将军、丞相和太尉等重臣吧。” 赵和愤然道:“他们只念着他们的大局,却不知留着那些罪魁祸首,就是在破坏大局!” 不等屏风之后有回应,赵和直接站起身:“我,咸阳城中一介少年,不幸卷入这场风波之中,王夫子待我有恩,故此我欲为其复仇,太后乃夫子学生,然后就不想为师报仇么?” “自有国法……” “若是国法能制之,王夫子,罗运,还有成百上千的咸阳百姓就不会死!若说王夫子还只是间接死于公孙凉之手,罗运则完全是公孙凉害死,他隐居终南,与人无怨,与世无争,公孙凉这等恶毒之辈,却不知为何要加害于他,罗先生不愿连累无辜,自尽于荒林雪地之中,至今尚不曾入葬!” 赵和握着拳头,双目圆眼:“罗先生死而不怨,可生者就能心不生怨么?” “大胆,大胆!” 殿内的宦官脸色惨白,连声厉喝。几个武士闻声进来,要将赵和叉出去,赵和只是盯着那屏风,厉声叫道:“死者无怨,生者就真的不怨么?” 他猛然想起当初罗运的那块手帕来。 那块手帕的正面,落款是“我女赠郎”四字,当今皇太后乃曹猛之女,小名曹娥,而那个“娥”字拆开,可不就是“我女”? “我见过一块手帕!”赵和被拖到殿门时,便又大叫:“人生易老,好事多妨。一点情深,半壁斜阳!” “且住!”屏风后传来声音。 武士停住了脚步,赵和振臂挣脱他们,揉了揉被弄疼的胳膊:“在那块手帕后面,有人就在这几年中写了一句,我记得很清楚,写的是‘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死者无怨,生者也能无怨么?” 他再次追问,这一次那屏风之后,终于传出了愤怒的喝声:“岂能无怨?” “既然生者有怨,为何要放任仇敌?看那恶人得意猖狂,善者却只能咬牙切齿,为了所谓的大局而忍气吞声?” 屏风之后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有人道:“都退下去!” 武士与宦官都退了下去,坐在一边脸色发白的陈殇东张西望,却被一个宫女指着他喝道:“你也退下去!” “啊……好,好!” 陈殇乖乖出了大殿,出来之后一抹汗水,喃喃自语:“我只道我胆子大,可阿和的胆子比我至少大上十倍,当真是什么话都敢讲,什么事情都敢说……早知他会这样做,我绝对不陪他来!” 大殿之中,只剩余赵和一人,还有隔着屏风的皇太后曹娥。 “既然大将军、丞相与太尉都要以大局为重,你要哀家怎么做?”曹娥问道。 “大将军是被迫无奈,唯有丞相与太尉想要维持这所谓的大局,既然他们讲究大局,那么我们就制造大局,让他们不得不行废立之事!”赵和回忆起《罗织经》中的内容,神情冷然。 “哦?” “据闻长信宫中,有蚕神娘娘庙,乃皇太后为天下织娘乞福之所,这蚕神娘娘是依仁皇帝皇后模样所为?”赵和道。 “这宫中之事,你如何得知?”曹娥讶然。 “宫中之事虽属秘密,宫外却也有耳闻。”确认了这一点,赵和心中一松,知道自己的第二步又有着落了。 这消息是得自赵吉,赵吉应当是大将军留在咸阳中的暗子,他的消息可能是来自大将军,应当不会有错。 “你说。” “还请娘娘恕我不敬,我有一友,精擅伪造字迹……”赵和道。 晁冲之用伪造的书信来骗他上当,这件事情给了他灵感,伪造字迹这种本领,可不只是晁冲之有,萧由为吏,也精擅此事。 “你的意思?” “我要请这位友人,潜入长信宫,于蚕神娘娘庙里以天子笔迹题诗,多有亵渎不敬之意!再请娘娘召天子至蚕神娘娘庙,将此事坐实!”赵和道:“一个不孝的天子,一个淫邪的天子……这样的罪名,是不是大局?” 八六、梨花带雨 长乐宫勤政殿。 此时不是上朝的时候,大殿之中极为安静。嬴祝端坐在御座之上,脸上带着不可遏制的笑容。 与他一同在此的,只有两个人。 被他视为左膀右臂的董伯予与公孙凉。 董伯予神情肃然,并没有因为天子局势的改变而有什么高兴,公孙凉则双眼微眯,脸上也看不出什么喜色。 “如今大势在我,我事前就说过,无论嬴迨与晁冲之所为是否得手,五辅联合钳制天子之局都会被打破,只要利用得当,天子便可以在破局之后分得一部分权力。”公孙凉看着董伯予:“董先生,你现在还反对我之策么?” “我依然反对,你之计策,太过弄险,置天子于危地,实非人臣之应为!天子有大义的名份,原本不需如此急,徐徐图之,三五年之后天子威信既立,五辅又已年迈,自然就会平稳交权,不必如此操切!”董伯予道。 “曹猛废立之意,早已有之,按董先生之说,那就是坐以待毙!”公孙凉道。 “二位先生不必再争,事已至此,我们大获全胜,此前种种,便是对的。”嬴祝看到自己倚重的两位似乎要争吵,当即挥了挥手:“如今朕终于可以对军国大事发声,重臣中御史大夫之职也落到万安之手,再得丞相与太尉之助,朕总算是略有自保之力,此事公孙先生功不可没!” 说完公孙凉,他又看向董伯予:“不过,若非董先生以独尊儒术之说说动晁冲之,公孙先生之策也难施行,故此董先生也有大功。如今朕势已成,接下来自然就不用太过弄险,可以依董先生之意,徐徐图之了。” “陛下圣明!”董伯予与公孙凉都是躬身。 就在这时,外边传来宦官的呼声:“皇太后令旨,请天子至长信宫!” 嬴祝眉头一皱,旁边的董伯予与公孙凉也同时沉下脸。 这个时候,向来在长信宫中默不作声的太后,怎么会请天子去? “不必理会!”公孙凉道。 “毕竟是太后,若完全不理会……大将军那边恐怕会借机发难?”嬴祝却有些犹豫。 他好不容易得到的大好局面,不想因为这点小事而出现什么变化。 “可以请丞相上官鸿相伴。”公孙凉心念一转,微笑着道。 无论太后有什么打算,只要丞相上官鸿在,她的打算就没法实现。只要把这几日熬过去,大将军要率军出征,那时朝堂之上就可以再有一些变化了。 “先问问情形吧。”听得公孙凉建议,董伯予却又不得不慎重了。 “问问太后究竟是为何要请天子入长信宫。”公孙凉也赞同,当下便向一个宦官示意。 那宦官出去不久,匆匆又跑了回来:“闻得昨夜之事,太后惊怒,以为天子有失德之事,故遭此变。太后原本令天子去太庙向列祖列宗告罪,又念及如今诸事繁扰,不愿多生事端,便令天子去长信宫中蚕娘庙自省!” “蚕娘庙?”公孙凉眉头紧皱起来,他隐约觉得有些不对之处。 “原来如此……”董伯予却释然道。 “董先生,这蚕娘庙可有什么典故?”公孙凉见他似乎对此有所知,便向他问道。 “蚕娘庙,原本是蚕神娘娘庙,实际上是四世昭文皇帝为其母宣太后所立。昭文皇帝继位时年少,性情暴烈,每有过错,宣太后便令其跪于长信宫中。此后宣太后崩,昭文皇帝思念母亲,乃于长信宫所跪之处立庙,因为不合礼制,便名为蚕神娘娘庙。” 这种典故,饱学的董伯予信手拈来,公孙凉却不知晓。听他说完之后,公孙凉哂然一笑:“莫非这位曹太后也想学宣太后?” “她既然想要出口气,就让她出吧,请上官丞相陪朕去,想来上官丞相不会让朕跪得太久。”嬴祝听完之后,也是轻蔑地笑了一下。 在嬴祝看来,这是大将军失去对局势的控制之后,让女儿做的泄愤之举。 这不过是小事,无伤大局,既是如此,他再忍忍何妨。只要忍到大将军出京,那么公孙凉自然会安排第二步。第二步走完之后,大将军,还有这位长信宫的曹太后,就都不足为虑了。 长信宫与长乐宫之间有夹道相通,嬴祝也懒得摆太大的仪仗,他派人去通知丞相上官鸿,上官鸿得知这个消息,匆匆赶来,满脸都是无奈。 “皇太后若是训斥陛下,陛下先忍一忍,如今国事艰难,当大局为重,镇之以静。”他也没有拐弯抹角,而是直接对嬴祝说道。 “自然,天子为天下楷模,理当以孝为先,皇太后地位崇高,乃先帝元后,朕之皇母,朕如何敢不敬?”嬴祝一脸谦逊地道:“朕有失德之处,所以才有大宗正与御史大夫之变,皇太后要罚朕跪思过错,那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陛下果然器量非凡。”上官鸿看了他一眼,笑眯眯地道:“想来不久之后,陛下亲政,天下人都会知晓陛下之仁孝。” 大秦宫禁制度并不是那么严苛,所以上官鸿以丞相之身,可以出入长信宫而无忌。不过当他到了长信宫,向里面通报自己随天子到来,结果内宦很快前来传皇太后的令旨:“让天子独自于蚕神庙跪思己过,太皇身体欠安,便不见丞相了。” 这是他们意料之中的事情。 到了蚕神庙前,上官鸿先自己进了庙,四处检视之后,这才出来,笑着对嬴祝道:“还请陛下暂且受些委曲。” 嬴祝点了点头,大步踏进庙中。 虽然只是长信宫中的一座庙宇,但这座蚕神娘娘庙相当壮观,里面也有庙祝接待嬴祝,引着他四处看看,倒没有催他去正殿里下跪。 嬴祝转了一圈之后,终于跨入正殿。 庙祝在后告了声罪:“陛下且于此自便,奴婢在外等候。” 嬴祝明白,所谓的跪思己过,就是在这大殿之中了。 他没有急着跪下,而是背着手,缓缓观察着四周。 大殿中的蚕神娘娘像不知是用什么木料雕成,带着一股异香,嬴祝从下往上望去,不由吃了一惊。 因为这位蚕神娘娘像实在逼真,与一个真人没有什么两样。 他想起董伯予的介绍,这是按照宣太后的模样雕成,但此像婀娜端庄,看上去不过二十几岁,显然所按照的模样,是宣太后年轻之时,而不是她老年之际。 嬴祝又看了神像两眼,然后目光转到了大殿两边的墙壁之上。 墙壁上有精美的绘像,都是种桑、采叶、养蚕、缫丝的种种景像,还有不少字迹。嬴祝看到离他最近的字迹,不知是何人所书:“劳劳神农,乃有麦菽,祭之效之,百室盈粟;劳劳蚕花,乃有绢帛,祭之效之,百室盈衣。” 嬴祝摇了摇头,看到另一边也有字迹,走过去细细一看,这又是一段不知何人写的诗句:“眉如远山,裙作霓裳,妖娆娉婷,长伴君王。” 这十六个字看下来,嬴祝顿时觉得不妥,这短诗中颇有调戏蚕神娘娘之意,是地地道道的浮浪之诗,怎么能出现在这里? 嬴祝心中暗生怒意,再仔细一看,觉得那字迹颇有眼熟。 他心中一动,旋即色变。 “这……是我的字迹!” 嬴祝转身就要走,恰恰看到壁绘之旁放有笔墨,他毫不犹豫,伸手去抓笔墨,想要将墙上的字迹涂掉。 但就在这时,他听到有声音道:“你要做什么?” 嬴祝回头一看,一个女子不知何时出现在他的身后。 “你……” 这女子的模样有些熟悉,嬴祝蓦然想起,这正是皇太后曹娥! 虽然名义上他被过继给去世了的孝冲皇帝,曹娥是他名义上的母亲,但两人只见过寥寥数次面,彼此也都以珠帘帷幕遮挡,所以他没有第一时间认出来。 “你这是做什么,无礼!”曹娥又尖声叫起,上前来抓嬴祝的手。 嬴祝慌忙要避,但曹娥一把将他的胳膊抱住,然后伸手在自己身上一撕。 嘶啦! 裂帛之声响起,曹娥从胸前到袖口,衣裳被抽出一道长长的口子,曹娥半边胸脯和一只如雪般的胳膊露了出来。 嬴祝目瞪口呆,当场愣住。 然后就听到曹娥再度尖叫,这一次尖叫的声音特别之响,几乎将他的耳膜都震破! 此时此刻,嬴祝哪里还不明白,自己已经陷入险境之中,他哪里还有空去涂掉墙上的字迹? 他用力去推曹娥,转身就想出大殿。 曹娥从背后冲上来,将他手再次拉住,嬴祝又一次推她,曹娥整个人倒下,但抱着他的手不放。 嬴祝被曹娥带着也倒下,恰好摔在曹娥的身上。 身后已经有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嬴祝拼命挣扎,终于摆脱了曹娥,从地上爬了起来。 但当他回头时,所面对的,是丞相上官鸿等十余双呆愣的眼睛。 嬴祝回过头,看了曹娥一眼。 曹娥的眼中闪过一丝刻骨铭心的仇怨,然后,双眼中泪水汩汩涌出,整个人也蜷成一团,缩在旁边呜咽去了。 配着她怎么也遮掩不住的雪白肌肤,那悲悲切切的哭声,当真如梨花带雨一般。 八七、何至于此 初看到皇太后,连上官鸿都忍不住相信,嬴祝有什么不轨之举。 不过他旋即明白过来,这是一个陷阱。 从召嬴祝来长信宫开始,皇太后曹娥就布下了一个陷阱,而他上官鸿一时不查,竟然陪着天子踏入了这个陷阱。 向来讲究镇之以静的大秦丞相上官鸿,这一刻也禁不住怒意勃发。 只不过他很好地克制了自己的怒火。 目光在皇太后身上打了个转,然后一把拽住嬴祝。 “陛下,快走!”他低声道。 若只是皇太后曹娥本人布下的陷阱,上官鸿根本不在乎,无非就是事后扯皮,一个没有实权的皇太后,哪怕她的父亲是大将军,也不能怎么样。 可若这个陷阱是大将军曹猛授意布下,那问题就大了。 上官鸿在极短时间内做出判断,以曹娥自己的智慧,是布不下这个陷阱的,故此,他必须赶在事情不可化解之前,先将天子送回长乐宫。 嬴祝此刻谁都不相信。 上官鸿陪他来,上官鸿事先到过蚕神娘娘庙,上官鸿是这一切的目击证人! 所以当上官鸿劝他走时,他反而犹豫了。 若是仓皇而走,自己的罪名只怕真洗不脱了,这可不是别的罪名,说是不孝都是轻的! 逆伦之罪,哪怕是天子犯了,也无法脱身。 “丞相,你……”他犹豫了一下。 然后,更多的人冲了过来。 最初赶到大殿门口的,大多数还只是天子嬴祝的随从,上官鸿已经想好了,为了控制局势该怎么样让这些人闭嘴。但现在围上的人,多是皇太后宫中的人,他们一看到皇太后那楚楚可怜的模样,顿时爆发了。 “大胆,竟然有如此无耻之人!” “太后,太后!” “快给太后穿好衣裳!” 一大块呼声响起,特别是那句“快给太后穿好衣裳”之句,仿佛是在提醒人,那哀哀哭泣的大秦皇太后遭遇了什么事情。 上官鸿又是一顿足:“陛下,快走,再不快走……” “谁也不要想走,快派人去请大将军,封锁长信宫,谁都不要想走!”一个声音适时响起,响得声嘶力竭,可却让乱作一团的长信宫众人有了主心骨。 上官鸿向那人望去,不由苦笑起来:“雷嬷嬷,不必如此……” “我老妇人是皇太后的随伴,皇太后受了……受了委曲,我老妇人不敢视而不见,否则那就成了我的罪,是要杀头抄家灭族的罪!” 曾经是皇太后乳娘的雷嬷嬷丝毫不给他这位大秦丞相面子,脸色铁青地直接唾了他一口:“大秦丞相,坐视大秦太后受辱,上官鸿,你是老糊涂了还是……你是帮凶?” 哪怕上官鸿再足智多谋,再有胆略,再有威信,可是遇上了不讲道理的大妈,那也只有败啊。 而且雷嬷嬷披头盖脑砸下的罪名,也让上官鸿心惊胆战。 “事情还未至此,雷嬷嬷,你不要胡搅蛮缠!”他沉声喝道。 “我胡搅蛮缠?大伙都来评评理,这位道家的贤哲,当朝的丞相,说我胡搅蛮缠!”雷嬷嬷顿时往地上一坐,开始大哭耍赖:“先帝啊,先帝,你为何去的这么早?你视上官鸿这老匹夫为师,让他为五辅,可他却帮人欺凌你的寡妻啊……没有良心的人,都凑到一块去了!” 雷嬷嬷的声音高亢有力,直震云宵,这一哭起来,上官鸿两耳顿时嗡嗡作响。 此刻嬴祝算是反应过来,上官鸿对这个陷阱并不知情,他只要能够离开长信宫,今日之事,自有上官鸿与李非去应对。 他大步便走,但雷嬷嬷在他经过时却猛扑过来,一把抱住了他的腿。 “你不能走,你竟然**寡母,以下蒸上,你这没有良心的狗东西,怎么能当皇帝?” 此语一出,周围更是哗然一片。 此前大伙看到的情况,自然让人联想翩翩,但没有人将之彻底撕破,可现在雷嬷嬷却扬声呼出,不仅是在场众人,就是周围没看到大殿中情形的人,这一刻也都听得清清楚楚。 “你们休想杀人灭口,今日之事,唯有等大将军来,否则谁都不许离开。你们,你们是长信宫护卫,大将军令你们护住他女儿的安危,若是让淫辱太后的人跑了,你们全部要抄家灭族,你们全部要被杀灭口!” 雷嬷嬷一边撒泼打滚,一边指着周围的长信宫武士大叫。不仅是长信宫武士,还有那些内宦、宫女,这一刻都是冷汗直冒。 这事情……若真的想要将这事情压住,那么少不得杀人灭口,现场的这些武士、内宦、宫女,恐怕都得没命! “滚,滚!”嬴祝猛踹了雷嬷嬷几脚,终于将这健妇踹开,可是雷嬷嬷虽然不抱着他了,却仍在地上打滚:“杀人了,杀了老妇灭口了,大家都要死啊!” 嬴祝气急,从腰间将天子剑拔了出来,当真对着雷嬷嬷便劈了下去。 但原本还在打滚的雷嬷嬷,猛然一个翻身,直接从上官鸿胯下穿过,躲到了上官鸿的身后。上官鸿被她带得脚步不稳,险些被嬴祝劈中,忙抱住了嬴祝的胳膊:“使不得,使不得啊!” 若是嬴祝真怒极杀人,今天之事,便再也没有平息的可能。 “我们走!”嬴祝自己也知道这点,他对着跟自己来的随从恨恨地道。 但此时长信宫各处大门,却已经闭了起来,在场的长信宫武士、宦官和宫女,虽然脸色发白,却一个个将门堵住。 众人都明白,今日之事,不管真相如何,都意味着皇太后与天子彻底反目,他们如果想活,就必须让皇太后赢。 “你们敢阻拦朕?”握着天子剑的嬴祝满脸狰狞,他一步步上前。 他心中极为后悔,没有将董伯予与公孙凉带在身边——他其实是做了皇太后曹娥对他发难的准备,所以不带二人而是带了上官鸿,原本担忧的是曹娥找借口打杀自己的这两位亲信,却不曾想,曹娥直接将目标对准了他。 若是董伯予与公孙凉中任何一人在,那么此刻他们必然会挺剑将挡路者驱开,甚至为此不惜杀人,而不是让他这个天子亲自动手。 上官鸿在后边又是一把将他抱住:“陛下,镇之以静,镇之以静,事情还未到不可挽回之局,我且问问皇太后,她究竟要什么,只要皇太后说明这是个误会,那么什么事情都不会有!” “她处心积虑,设此陷阱,如何会轻易放过朕?”嬴祝却不信他。 “陛下,臣会说服她,臣与李太尉这两张老脸,总还值几个钱……只是陛下,她可能会有些无理要求,若是能答应,便答应她吧!” “无理要求,为何要答应?”嬴祝嘴中虽然还硬,但实际上却有所缓和,他示意道:“你去与她谈。” 上官鸿没有急着去和曹娥说话,他看了看四周,厉声道:“长信宫各门都闭好来,谁都不许外出,也不许向外传递消息……但凡有一丝风声走漏,你们都不要活了。” 说完之后,他一振衣袖,长长叹了口气,然后走向大殿之中。 此时曹娥已被宫女扶起,靠墙而坐,满脸犹是惊恐。上官鸿见她已经披好了外裳,当下行大礼道:“太后,何至于此?” 曹娥呜咽道:“哀家不过罚他跪思己过,他却对哀家如此,丞相,你为何问我,不去问他何至于此?” “你……” “哀家虽然罚他,却还怕他跪伤了身体,故此来探看,可他却做了什么?上官鸿,你是三朝老臣,烈武帝托孤予你,你却没有照顾好先帝,先帝临终寄大事于你,你却选了一个什么狼心狗肺的东西!上官鸿,你对得起烈武帝么,你对得起先帝么?”曹娥哭诉道。 上官鸿想要辩解,却无从辩驳。 事实上天子嬴祝玩的那些小把戏,他这样的重臣怎么会看不透呢。 甚至把主意打到了已经隐居终南的罗运身上,想借着曹娥嫁与先帝前的一些情愫,将曹娥从太后宝座上掀下,进而逼得大将军辞职——这事情,上官鸿哪里会不知晓。 所以皇太后说嬴祝是狼心狗肺,倒没有说错。 上官鸿心里,对嬴祝也是有些怨气,若不是嬴祝急于收权,哪里会闹出嬴迨与晁冲之之乱,哪里会让五辅平衡的格局被打破? 现在好了,皇太后开始报复了,关键是还不知道皇太后这报复,是不是大将军的授意! “其余且不多说,皇太后,天子愿意赔罪,还请太后念在大局份上,稍稍宽恕天子。皇太后,这天下终究是天子的天下啊!” “丞相这样说,那哀家无话可说!” 曹娥说到这,身体一背,直接给了上官鸿一个背影。 上官鸿在她身后反复劝说,可是曹娥始终不作声,这让上官鸿头大如斗,心中火气也渐渐升腾起来。 就在这时,他看到了墙上的一行字迹。 当他看清这行字迹之后,上官鸿倒吸了口寒气,整个人向后退了两步。 “江……充?” 此前事情到这个地步,上官鸿还只觉得,这是皇太后的私怨,最多就是大将军暗中指使。 可再看到墙上那以天子笔迹所书写的淫诗,上官鸿却觉察到不同的地方,这是一个连环陷阱,而且是那种步步紧逼让天子只要进来就休想脱身的陷阱。 **,还对于民间声望极大极受尊重的宣太后写淫诗! 八八、无人君相 “江充!” 将前后合在一起,上官鸿觉得,十五年前那个盘踞于大秦朝堂之上的阴影又回来了。 不过旋即他镇定下来。 “既是皇太后不语,那老臣僭越,就替皇太后作主了。” 上官鸿回过身,一把拽住嬴祝的手臂:“走!” 此前他不想让事情变得不可收拾,所以劝嬴祝不要动怒,但现在他意识到,这个陷阱环环相扣,很有可能还有别的东西在等着他们,所以顾不得许多了。 他一手抓住嬴祝,另一手拔出腰间剑,厉声喝骂,那些长信宫的武士、宫女和内宦,畏于他的积威,不敢再作阻拦。而嬴祝的随从们此刻也回过神来,纷纷上前,将长信宫之人隔开,把关闭的大门也打开。 他们正想从夹道回长乐宫,却听到夹道那边有人大叫:“大将军来了,大将军来了!” “走前面!”上官鸿心知此刻不是与大将军相见的时候,立刻拉着嬴祝转向长信宫正门。 当他们在天子随侍扈拥之下出了正门时,上官鸿的脚步猛然一滞。 在长信宫正门前,数百人正聚于一处,他们都看到嬴祝与上官鸿出来。 国子监的太学生。 上官鸿只觉得血往上涌,眼前一片发昏,他松开手,靠在长信宫的台阶栏杆之上,看着这些没有说话却目光炯炯的太学生们。 “听闻天子意欲淫秽长信宫,可有此事?”太学生中,俞龙走了出来,厉声喝问。 上官鸿面色惨然。 果然如他所料,这是江充的故伎,一环套一环,环环相扣,把猎物逼到走投无路之所。 《罗织经》。 江充的《罗织经》落入到温舒手中,而温舒死后,这本《罗织经》就不知所终,听闻晁冲之还曾想要去找这本书,将之摧毁,自己彼时不以为然,觉得区区一本经书,又能怎么样。 现在看来,有人学了《罗织经》,不仅学了,还活学活用。 “上官丞相,你是烈武帝托孤之臣,也是先帝帝师,请问,天子淫秽长信宫之事,是否有之!”俞龙又问道。 上官鸿闭嘴不言。 他没法在这里回应这个问题,他知道,只要他敢说一个“不”字,曹娥就敢光着膀子从长信宫中出来,让这国子监的学子看看大秦皇太后的胸膛——那个女人已经疯了! 他斜着眼睛看了嬴祝一眼,冷不住叹了声:“竖子!” 若不是这竖子心太过操切,让他们五辅再稳定个五年十年,然后慢慢缴还大权,怎么会落到这个地步! 此刻他若再为嬴祝辩护,他就将自己绑在这艘沉船之上,只能和嬴祝一起身败名裂。 “上官丞相,你为何不说话!”俞龙又是一声怒喝。 上官鸿捋须长叹,终于还是站了出来:“国家时局如此,还请诸位以大局为重,有何事情,朝堂之上自有公论!” “朝堂上是公论,我们所说就不是公论了么?国家时局如此,还有比一个正直聪明仁德的天子更大的大局么?”俞龙振臂一呼:“天子既无道,理当废黜之,这才是如今最大的大局!” 其实大呼大叫的只有俞龙一人,别的太学生都是沉默,但这数百人的沉默,同样是一种力量。 嬴祝此时意识到,上官鸿已经控制不了局面,甚至可能保护不了他,他勃然大怒,挺剑向前:“住嘴,污蔑君父,此大不敬之罪,你们是想抄家灭族吗?” 他这话一出,原本沉默的太学生们顿时不干了。 这顿时间里,太学生可也憋着一肚子气,特别是华宣之死,传闻种种,让太学生们也都是压力极大。 如今恰好有个宣泄口。 “果然是昏君!不,是暴君!” “此何人也,望之无人君像!” “淫秽长信宫,以下蒸上,当真是人面兽心!” 周围的喝斥声此起彼伏,嬴祝挺剑上来,又有武士护卫,太学生们虽然不会傻到拿胸脯去接剑,但在外边骂骂总是可以的。 “丞相还不下令,给我将这些逆贼,将他们全都捉住,全部都打入大牢!” 被气疯了的嬴祝,听到这些无端指责,顿时咆哮起来,指着太学生怒喝。 他侧过脸去,看着上官鸿,却发现上官鸿的视线盯着旁边。 嬴祝顺着上官鸿的目光向那边望去,只见一个少年,身着素服,靠在墙上,冷冷地往这边望来。 嬴祝与这少年目光对在了一起。 这是嬴祝与赵和第二次目光相对,只不过嬴祝根本记不得自己被迎立入咸阳时曾见到过这个少年,而赵和却还记得那一幕。 赵和看到了嬴祝的狼狈,这让他心中生出一种异样的快意。 赵和也没有想到曹娥会做得这么彻底,他原本只是请曹娥让萧由到蚕娘庙里模仿嬴祝笔记题诗,却不曾想,曹娥干脆自己上阵了。 那淫诗之事,尚有折冲的余地,而曹娥自己上阵,则将最后的余地都打破,甚至可以说,曹娥此举,不仅仅是逼嬴祝,也是在逼父亲曹猛彻底与嬴祝决裂。 上官鸿沉着脸,向着赵和那边走了两步,然后他停了下来。 赵和没有理会他,而是转身离开。 事已至此,嬴祝的名声算是彻底臭了,大将军曹猛哪怕只是为了个人安危而计,也必然要将嬴祝从皇帝的宝座之上拉下来。 上官鸿与李非再努力,最多也只能够让嬴祝保住性命。 接下来赵和要做的,就是盯紧公孙凉。 公孙凉感到一股寒意。 他将身上披的皮裘紧了紧,有些惊讶地看了看天:“这是要倒春寒不成,为何觉得今日比起三九天还要冷了?” 董伯予斜了他一眼,没有多说话。 公孙凉歪过头:“董公,为何不说话呢?” “直到如今,我依旧以为,你的计策,太过犯险。”董伯予哼了一声:“我虽然助你,并不是因为我支持你,而是以大局为重。” “我知道,我与董公可从来都不是什么知交好友,不过是恰好都觉得陛下英姿不凡,有意辅助陛下罢了。董公是先帝为陛下挑选的王师,而我则是自己投入陛下幕中的宾客,董公若是真与我成为挚友,陛下反而要不安了。”公孙凉哈哈一笑。 “公孙太寒,我有一个问题想问你,你究竟是何家弟子?”董伯予沉默了一会儿问道。 “我是何家弟子有什么重要的,反正我不反对董公你所言,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若是能让陛下成就一统,我对哪家学说成为官学根本没有意见。” 董伯予也紧了紧衣裳,他从公孙凉毫无原则的回答中,感受到一种刺骨的寒意。 此前他就觉得,公孙凉此人手段心术都太过诡獝,现在更是觉得,其人毫无底线。 但就是这样毫无底线的人物,却挑起大宗正嬴迨与御史大夫晁冲之发动政变,又在时局不对之时,立刻转身华丽一击,与其划清界限。 不仅是嬴迨与晁冲之,政变那一晚上,其实丞相上官鸿与太尉李非的所有反应,也都在公孙凉的意料之中。 董伯予犹记得政变发生之前,公孙凉是如何说动天子的。 只要政变发生,无论胜者是哪一方,都意味着钳制天子的五辅执政格局被破坏,天子将可以从败者的遗产中分割到很大一部分,同时还可以获得新的盟友。 事实证明,公孙凉说的都实现了。 “我并非与你争宠,公孙太寒,天子原本手握大义之名,用不着这么急切,大将军有废立之心的事情,你可以糊弄天子,却不能来糊弄我!”董伯予想到这,转过脸,又盯着公孙凉:“你且给我记住,我会紧紧盯着你,不让你将天子引入歧途!” “放心,我也读过兵家之书,以正合,以奇胜。我这是出奇制胜,可一而不可二。”公孙凉抬起头又望了望天色:“接下来只需要稳扎稳打,董公,你应当能够入朝堂居高位,到时你就成了主将,我呢,则在边边角角里……唔,天子怎么还没有回来?” 他话题突然一转,董伯予也觉得有些奇怪,按理说,皇太后就算责罚天子,有丞相上官鸿在,也不会持续太久,这个时候,天子应当回长乐宫才对。 “遣人去问问。”董伯予道。 “我先出去一会儿。”公孙凉撩了一下眉,捋起衣摆,四平八稳地走到这间位小阁楼外的围廊上。 他在外边又仰首望了望天。 天色已经晚了下来,天空中有淡淡的云,不过透过这些云层,还是可以看到零星的星光在闪耀。 公孙凉看了一会儿星星,当他的目光移到帝垣时,瞳孔猛然收缩了一下。 然后他二话不说,大步便走下楼梯。 他下了阁楼,却听到上面董伯予扬声说道:“公孙太寒,你要去哪儿?” 公孙凉抬头望了他一眼,露出古怪的笑容。 然后,公孙凉没有回答,而是加快了脚步。 董伯予在阁楼之上,看着他的背影,思忖了很短的时间,然后脸色大变:“怎么还没有消息,天子究竟在长信宫遇到何事,为何还没有人来禀报!” 他转过身,咯登咯登下楼,当他走到这间位于长乐宫一隅的阁楼正门时,迎面一个执金吾脸色苍白地跑了过来。 “不好了,董公,不好了!”那执金吾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他惊惶地叫道:“他们……他们要废天子!” 八九、穷追不舍 公孙凉匆匆来到长乐宫西门,他看到这里有十余名执金吾和二十余名虎贲军,立刻下令道:“我有紧急公务,需要即刻出宫,你们随我一起来,若有人阻拦,一律格杀!” 那些守着西门的军士面面相觑。 “逆贼尚有余党,你们听我安排就是,此天子令旨,莫非你们不欲遵行?” “不敢,唯公孙侍中马首是瞻。”那些军卒立刻应道。 在政变之后的瓜分中,公孙凉也有所收获,因为他此前资历浅,所以没有得到什么实职,但侍中兼大中大夫的这职衔,将他天子信臣的身份表露无疑。这些执金吾与虎贲军,都是聪明人,自然知道谁可以得罪,谁不可以得罪。 公孙凉在这些军士的簇拥之下,要快步走出西门,但在出去之前,他心念一动,然后招来一个与他身材相当的执金吾。 “我如今极受关注,一出宫门,必受人瞩目,我我换一下衣裳,你穿我衣裳之后,罩上斗篷,立刻自御街向南,从正阳门出咸阳,离城三十里后才可返回!”公孙凉道。 那执金吾一头雾水,却不敢拒绝,只能和他换了衣裳。原本他以为公孙凉一介书生,穿不动自己的甲,却不曾想公孙凉着甲之后,活动活动手脚,丝毫未觉不变。 等那执金吾罩着斗篷出去之后,公孙凉又对其余军士道:“你们跟着出去,远远跟着他,看看是否有人窥视,不许多问,照做就是!” 军士们虽然觉得他做事神神叨叨,奈何他是天子最信任的宠臣,此时谁敢不听他的! 等所有军士都离开之后,公孙凉不慌不忙,用手在脸上抹了抹,他原本肤色白皙,这一抹之后,就成了一个大黄脸,再稍稍用斗篷遮住自己的面颊,两肩一只稍高一只稍低,走路的姿态也与平时不同。 即便是极熟悉的人不仔细看,现在也认不出他是公孙凉了。 出了长乐宫,公孙凉头也不回,便向北行去。 他行走时没有左盼右顾,可是眼角余光却是不停扫视四周,他看到大队的军士又从各处涌了出来,迅速将长乐宫整个包围,看到一骑骑快马自皇宫中飞奔而出,奔向各个衙门与要害地点。 公孙凉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 “果然是出事了……怎么会出事,都到了这一步,怎么可能出事?” 公孙凉心中满是疑惑。 不过他知道现在不是打听的时候,只要他能够出咸阳城,摆脱可能存在的追兵,那么他就有的是机会去寻找答案。 此时长乐宫中,大怒的董伯予一手提剑,正带着数十名侍从赶往长信宫,不过他们在半路上就被人截住,拦住他们的正是赵和等人。 赵和、俞龙、戚虎、陈殇、李果、樊令。 “尔等何人,竟然阻拦我们去解救天子?”董伯予沉声道。 “天子?嬴祝被废黜已是必然,这一切都是公孙凉惹的祸,你真想保住嬴祝,唯一的方法就是交出公孙凉!”赵和厉声道。 他旁边的陈殇看了他一眼,心道就算是交出公孙凉,恐怕也保不住嬴祝。 今天的事情,闹得太大了,甚至比起昨夜的政变更大,陈殇总算是知道,赵和这种人,还有皇太后曹娥那种人,如果完全不顾一切,会做出多么可怕的事情。 “公孙凉……我就知这厮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董伯予一跺足,长叹了一声道。 “他在哪!” “他方才见机不妙,已经离开了长乐宫,去了哪儿,我也不知道。你们快让开,我要去见大将军与上官丞相,一切都是公孙凉所为,天子有何过错,竟然要被拘禁废黜!” 董伯予丝毫不想替公孙凉遮掩,正如公孙凉所言,为了大业,总得有所牺牲,现在就该轮到公孙凉牺牲了。若是能以公孙凉的性命,换取辅臣不追究天子,董伯予会毫不犹豫,亲手将公孙凉抓回来。 “该死,这厮当真狡猾!”董伯序等自去与大将军、丞相纠缠,陈殇嘟囔着。 “无妨,如今封闭九门的命令已经传了出去,他轻易出不了咸阳,即便从咸阳离开,也必然会在九门留下行踪。”戚虎冷笑:“他应当还在咸阳城中,正好瓮中捉鳖!” “我知道他会去哪里。”赵和冷肃地道。 众人都讶然看向他。 赵和想到了《罗织经》。 那个冒充江充,将晁冲之与嬴迨联合在一起的人,就应当是公孙凉。 公孙凉应当学过《罗织经》,所以他才能步步设套,将诸多才智高绝者也玩弄于股掌之间,甚至老奸巨猾如嬴迨、晁冲之者,也被其利用。 按照《罗织经》,此时公孙凉肯定会去他留下的那条生路。 咸阳城中在这个时刻,还掌握着出城生路的人不多,赵和恰好知道其中一位。 “去西市。”赵和说道。 “霍勒老翁!”众人顿时明白过来:“正是,公孙凉无法从九门脱离咸阳城,又不能在咸阳城继续留下去,他必须尽快离开,而能够帮助他尽快离开的,只有那些走私商贩或者鸡鸣狗盗之徒……犬戎人是如何秘密入城的,莽山贼是如何秘密入城的,别人不知道,事情已经曝光后的现在,霍勒老翁肯定知道!” 咸阳西市驼铃巷,他们五人才出现在巷口,迎面就看到霍勒老翁还有那个昆仑奴阿图。 “我知道你们肯定会来找我,所以在这里等着。”霍勒老翁目光始终停留在赵和身上:“看来我猜的果然不错,小贵人,你就是预言中的那个人!” “等我找到我要找的人之后,有的是时间来听你的预言!”赵和沉声道。 “你们要找的是谁?”霍勒道。 “公孙凉,他应该会借助私商与盗贼的秘道离开咸阳,那条秘道应当也是犬戎人与莽山贼入城的通道!”赵和道:“告诉我,那条秘道在哪里!” “这可是个得罪人的活儿,如果我真告诉你了,咸阳城的阴影里一大半人都想杀我!”霍勒有些头痛地道。 “如果你不告诉我们,那么现在我们就想杀你了。”俞龙咆哮道:“不要耽误时间,霍勒老翁,我们不是在与你做生意!” 霍勒看着他,无奈地撇了撇嘴:“好吧,虽然我不怕你,但毕竟还得给小贵人一些面子。” 他转向赵和:“小贵人,请记住,在关键之时,帮助你的是霍勒,来自大月氏的霍勒!” 说完之后,他向昆仑奴阿图招手:“带他们去曲池。” 赵和愣住了:“曲池?” “对,曲池,曲池的水门早就被从底下掏空了,所以私商与盗贼都喜欢从水门之下游过来,虽然冷了些,可是绝对安全。”霍勒笑着道。 赵和与李果对望了一眼,他们想起那个黑衣人。晁冲之说那个黑衣人是他派出来的,但事实上,直到晁冲之事败,赵和也不知道那个黑衣人究竟是谁。 阿图恭敬地向赵和跪下:“小贵人,今天夜时在,阿图就是你的眼睛,你的矛,你的看,请对阿图下令吧!” 他的恭敬,赵和很有些不适,不过现在顾不得那许多。 他们转而奔向曲池坊,从西市赶往曲池坊,这几乎是从咸阳的西北跑到东南,哪怕他们身带令牌,未受到军士阻拦,而此时咸阳也实行街禁,街上几无行人,也足足花掉他们小半个时辰。 所以当他们到了曲池坊水门时,天色都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望着乌黑的曲池水面,赵和恨恨地一顿足。 隐约听到水门那边有些声响,但是,他们根本看不清人影。 李果眉头皱了皱,然后弯刀,向着那个隐约传来声音的方向猛然射出一箭。 但只有箭入水的声音传回来。 “该死,迟了一步?”赵和叹道。 “阿图不怕冷,阿图愿意为小贵人下水。”昆仑奴阿图道。 赵和看了看他,犹豫了一下:“我只听说昆仑奴来自极热之地,却不知你不怕冷……” “多谢小贵人的关心,阿图的家乡确实炎热,但阿图已经在咸阳呆了十年,每年阿图都会在冬天进入曲池。”阿图道。 他黑漆漆的面容完全与黑暗一体,因此赵和看不出他的神情。到这种地步,赵和也只能用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阿图脱去了外衣,然后嗵的一声跳到了水中。 此时赵和束手无策,只能在那里等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水底突然翻腾起来,紧接着,阿图从水中钻出头,他牙齿咯吱咯吱的声音,不绝于耳。 “有人不久前从水门过去了,他留下了这个!”爬上岸之后,阿图将两样东西交给了赵和。 一样是被水门下铁栅栏扯下的衣裳碎片,另一样则是执金吾的斗篷。 “这家伙果然从这里走了!”众人都是扼腕叹息。 公孙凉这家伙实在太过精明,稍觉不对便舍了一切逃走,他们追来得不是不迅速,只不过比起公孙凉,还是慢了一步。 “他……他跑不远,太冷。”就在众人失望之迹,阿图打着哆嗦道。 赵和也是一点头:“无论如何,我都要追下去,为了王夫子!” 九十、又是这个 公孙凉猛然睁开眼睛。 他剧烈地喘着气,平时的气定神闲,如今丝毫无存。 看了看四周,确认自己是在一间木屋之中,公孙凉才松了口气。 一句脏话到了他的嘴边,不过又被他咽了下去。 怨天尤人骂自己的处境这种事情,对于解决问题没有任何帮助,他需要的是冷静,然后再积极面对。 推开窗看了看窗外,发现天色已经大亮了。公孙凉伸了个懒腰,微眯着眼睛,看着远处的那一片原野。 在那片原野之后,就是咸阳城。 现在他可以好好思考一下,天子被皇太后召去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以至于他筹划好的局面,被一瞬间翻转过来。 他将自己放在天子的对立面来想。 不是大将军,若是大将军,根本用不着这样,事实上大将军如果翻脸,凭他手中的兵权,丞相上官鸿与太尉李非联手也挡不住。 也不是丞相上官鸿,虽然是他陪天子过去的,但上官鸿这一辈子为官都在裱糊,明知道大秦弊病丛生,却不敢大刀阔斧地变革,只是努力维持朝堂的平衡,避免出现大的动荡。 更不会是太尉李非,这位法家的顶尖人物,行事都必依据大秦律。 皇太后?她不过是一个深宫妇人,名义上是皇太后,实际上年纪也不过是二十左右,还没有在后宫呆几年便死了丈夫,根本没有磨练出什么政争宫斗的本领。 那么会是谁,谁将他的大好局面翻过来了? 公孙凉想到了萧由。 比他小上十岁的萧由,确实是公孙凉心目中的大敌,他对萧由说,咸阳城中配与他一起下棋的只有萧由,这也是他的真心话。大将军曹猛、丞相上官鸿等人,公孙凉都不放在眼中,因为这些人动辄要思考大局,被大局所累,也就容易被大势所裹胁。 唯有萧由,与他一样,是那种可以无视大局甚至去操纵大局的人,所以公孙凉很是担忧他。 公孙凉甚至有时会怀疑,萧由嘴巴上说自己是道家之人,实际上可能是纵横家。 与公孙凉自己一样。 公孙凉将自己代入到萧由的身份上,却也想不到,萧由能够有什么办法说动皇太后来帮助。 是为了……罗运? 公孙凉心中一凛,猛然想起这个被谭渊逼死的人。这位隐士的学问,公孙凉是相当佩服的,原本他想控制这个人,进而控制住皇太后曹娥,但谭渊这志大才疏者,却将事情办砸了。 事后谭渊被他毒死,推出去顶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这件事情未办妥。 一定是这个……一定有人用罗运的事情说服了皇太后出手,而皇太后是个女人,女人一但下定决心,行事就比男人更为偏激可怕。 “若是如此,那么……” 公孙凉将挂在墙上的外袍披在身上,这件外袍不是他自己的,因此有些不合身。但的脸上露出一丝懊恼,昨夜泅水逃出咸阳,让他身体有些承受不住,所以没有深思。 若皇太后真是因为罗运之事而发怒对天子动手,那又怎么会放过他公孙凉?若是萧由出的主意,不能捉住他公孙凉,又如何去向皇太后交待? 在大将军和丞相眼中,他公孙凉可能只是一个天子宠臣,一个可有可无的小角色,一时没有捉住倒也无所谓,但在萧由的心中,他就是必得之物,萧由哪怕放下手中的一切,也肯定会来捉他。 而以萧由对咸阳城及其周边的了解,又可以乘此时机借力于皇太后,想要找到他,不难。 “来人!”公孙凉大声道。 “公孙先生!”外边来了两个东倒西歪的家伙。 公孙凉夜宿的地方,是离咸阳城不远的一座山村,没有人知道,这村落其实是莽山贼的一个据点。哪怕是此前暗中控制莽山贼的晁冲之也不知道,在去年天子入京之后,公孙凉暗中让莽山贼置下这处据点。 在这里的,都是公孙凉亲信。只不过这些人出自莽山贼,自然不能象虎贲军那样正规。 此时也不是挑剔的时刻,公孙凉道:“让人小心戒备……” 他话声未落,外头就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 叫声嘎然而止,很短暂,但已经足以让人意识到,有满怀恶意的不束之客到来了。 “去,挡住来人,将他们杀尽!”公孙凉道。 那两名亲信并不知道咸阳城中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们虽然满心疑惑,可大半年来公孙凉积威仍存,因此他们只是略加犹豫,便跑了出去。 整个小山村都动员起来,所有人都得了公孙凉的好处,所有人都要为公孙凉卖命。 而入侵的敌人似乎不多,只不过区区数骑。 在村民与来袭者开始在山村入口处相互射箭时,公孙凉却已经穿戴整齐,他一声不响,顺着村后的小路,来到了村外悬崖。 用早就准备好的绳索坠下悬崖之后,公孙凉侧耳听了听,村子里已经没有惨叫声,或许这些莽山贼的家眷们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失去了抵抗之心了。 不过这与公孙凉无关,公孙凉现在要做的是立刻离开,他必须赶到下一处去据点——他在咸阳外安排了好几处据点,都由他从齐郡带来的游侠儿充任,只要找到其中一处,他就有足够的人手与马匹,帮助他远离咸阳。 只不过他向前行了不过几十步,脚下突然一停。 在他面前,约是十余丈处,陈殇咧着嘴,正冲着他笑。 公孙凉未失冷静,只是瞄了陈殇一眼:“原来如此,打草惊蛇啊……” 他面上淡定,实际心中羞恼交加。他自诩智计过人,连无数大人物都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间,却没有想到从昨天开始,处处都被人调动。 “对,李果在村子门口射了几箭,就知道你会从后面跑,你这种人,有事都是牺牲别人,自己先全身而退。”陈殇笑道:“现在还有何话说,也是乃翁我运气好,正堵着你了!” “恐怕未必是你运气好。”公孙凉脚下突然快步移动,飞身上前,手紧紧按在剑柄之上。 “哟,原来还有两下子……不过你难道不知道么,你所倚仗的那个什么稷下十剑的谭渊,在我手下根本挡不住十剑!”陈殇不以为然,满嘴吹嘘。 当初他与谭渊斗剑,虽然是他占据了些许上风,可那不是生死搏杀,若真是生死搏杀,胜负也在五五之间。 但当两人接近之时,陈殇脸色突然变了。 初时他看公孙凉按剑姿势,虽然不是外行,却也算不得精熟,却不曾想当两人逼近到七步之内时,公孙凉的气势变了。 这是一名身经百战同时又精研剑技的好手! 那一瞬间,陈殇的毫毛竖起,几乎是凭借本能地向旁闪过,同时横剑格挡。 嗖嗖,再加一声铮响。 两人身体交错之时,公孙凉长剑拔出,竟然在一瞬之间就交叉掠过,陈殇虽然躲得及时,却仍然被公孙凉在胸前切开了两道品子,皮开肉绽! 而后来一剑,更是击在陈殇剑上,若陈殇未曾横剑,这一剑就要将他的胸膛劈开! 公孙凉手上传来的力气,也让陈殇大吃一惊,他自诩勇力过人,可公孙凉在力道上完全不逊于他,甚至还略有过之! 这家伙,哪里是个只会斗心眼的书生,根本就是一头人形怪兽! “在这边,在边边!” 陈殇意识到自己可能不是公孙凉对手之后,立刻大呼起来。 公孙凉没有追杀他,两人身形交错,他已经突破了陈殇的阻拦,而且那两剑虽然不致命,却也让陈殇失去了小半战斗力。 此时再与陈殇纠缠,殊为不智,不如速速摆脱,在敌人围上之前离开。 他飞身狂奔,哪怕是在这山中,他仍然路得极快,看起来象是在草丛中飞窜的鹿。 陈殇捂着伤口,跟在后边追,嘴里还大叫:“这厮扎手,小心,小心!” 赵和正在另一处山道埋伏,听到了陈殇的呼声,他迅速向这边奔来,不过才奔了两步,他就听到了刷刷的声音。 一直跟在他身边的阿图,手执长矛,如风掠过原野,转眼之间,就跑得老远。 赵和与其同时起步,可十息之后,便已经看不到阿图的身影。 阿图飞奔于树木之间,他听到了迅捷的脚步之声,很快,他看到对面有一个人影奔来。 阿图停下步子,象头狩猎的狮子,站在原地,一边平息自己因为剧烈奔跑而起伏的呼吸,一边静静地等待猎物到来。 他黑色的皮肤隐在树林的阴影之中,最初时公孙凉并没有发现。 但当双方接近至七丈时,公孙凉还是看到了他。 公孙凉将剑插入鞘中,双眉一撩:“昆仑奴?” 阿图默不作声,盯着他的动作,整个身体都微微向下压。 “跟着我,我送你回故土。”公孙凉开出了价码。 “绿焰之下,诸有皆灭,唯有贵人立足之处,方是故土。”阿图回应。 听到“绿焰”两字,公孙凉瞳孔猛然收缩,然后冷笑:“又是这个,又是这个……既然不从我,那就去死吧!” 他按着剑柄继续前冲,阿图死死盯着他的心口,在他抵达自己二丈远时,猛然怒喝。 长矛闪电一般刺出,直取公孙凉心脏! 一、只想你死 阿图在故土之时,就是最好的猎手,哪怕辗转来到大秦,也依然是出类拔萃的武士。 他的长矛既狠且准,出矛迅速。 但公孙凉的动作比他还要迅速。 剑光如电般闪起,一瞬间公孙凉长剑便出鞘,然后下瞬间,又是一声铮响,公孙凉的剑已经还鞘。 阿图狼狈地向旁打滚,手中的长矛就在那一瞬间失去了矛尖。 他避开公孙凉,然后将失了矛尖的矛柄向公孙凉背影掷去。 公孙凉头也不回,剑又拔出,在身后划了个弧,矛柄便被拨回来,打在了阿图自己的头上。 阿图本来还要追的,被这一击打得昏头转向,脚下一慢。 公孙凉已经摆脱了他,飞奔向前。 然后,赵和出现在公孙凉面前。 赵和举着剑,剑柄在自己的胸口,剑尖摇摇指向公孙凉。 公孙凉稍稍放慢了脚步。 “竟然是你……我还以为是萧由呢。”看到赵和,公孙凉心中电光闪动,他突然间意识到,自己此前的判断出现了失误。 说动皇太后,布下这罗网的,是赵和! 公孙凉在继续向前,而赵和却缓缓后退。 “《罗织经》被温舒交给了你?若不是见过《罗织经》,你们应当不会想出这么阴损的计策来。”公孙凉说到这,嗓子有点发哑,他干笑了一声:“说来当真是笑话,我原本想等温舒将你们一网打尽之后,再把他收拾掉,没有想到他暗中却与你们有勾结,看来咸阳令署对你刑讯之事,应当是他演戏给我看……不错,他这种人,演这种戏,完全可能,只不过他却被你这蠢货掀翻下来,又被晁冲之安排人刺死。” 他一边说,一边接近赵和。 虽然陈殇很强,虽然阿图同样很强,但公孙凉在面对他们的时候,却没有面对赵和这么慎重。 公孙凉明白,真正厉害之人,不仅仅要拥有过得去的剑技战力,更需要有足够的聪明智慧。他能一击伤陈殇,能一剑退阿图,并不是他实力比这二人强太多,而是因为他比这二人聪明太多。 可赵和不同,哪怕赵和剑技看起来不怎么样,但太过聪明,能将他公孙凉逼到如今这个地步,怎么还能小觊他? 所以,公孙凉口中不停说话,说的都是与赵和相关的事情,等两人之间距离到了十步之时,公孙凉突然提高声音:“可想知道你究竟是谁?” 那日晁冲之、嬴迨政变之夜,赵和让众人分心的问题,就是自己究竟是谁。 这一刻,公孙凉面对赵和,同样问出了这个问题。 赵和神情瞬间有些恍惚。 而公孙凉的身体已经随之前冲,他抓住了赵和的这一丝恍惚。 剑铮的一声出鞘,剑光似电。 既然判断出赵和是那个设计之人,也就意味着赵和是追击他的主心骨,只要能杀赵和,那么他公孙凉接下来的逃亡压力就会减轻大半。 剑瞬间划开赵和的衣裳,刺入他的左肋。 铮! 赵和闷哼一声,身体后退,但这同时,他空着的那只手却扬了起来。 漫天石灰。 公孙凉剑一刺中赵和便知不对,赵和在衣内暗衬铁甲,他露出的左肋破绽,实际上是诱饵! 再看到赵和扬手,公孙凉立刻想起长乐宫勤政殿中,赵和以石灰逆转局势的那一幕。 虽然当时他不在殿中,却也躲在殿后,因此清楚看到赵和是如何凭借石灰粉将嬴迨置于死地的。 所以赵和扬手,他毫不犹豫地闭眼,身体后退,然后手中剑没有归鞘,而是在身前狂舞。 “铮铮铮铮!” 连续的剑击之声传来,赵和双手握剑,疯狂猛攻,大多数攻击都被公孙凉格开,可乘着公孙凉身体倒退失去平衡、双眼紧闭不能视物的机会,赵和还是在公孙凉胳膊上留下了两道深可见骨的伤痕。 公孙凉却连哼都没有哼一声,他退了几步,双眼睁开,尽是凛冽的杀意。 挥手,扬剑,当的一声响,赵和手中的剑被他击飞。 不等赵和闪退,公孙凉双膝微屈,蓄力前突,长剑狠狠劈向赵和的头颅。 赵和衣下藏甲,可以护住胸腹,却护不住头! 赵和手中无剑,退犹不及,眼看这一剑就要劈中。 赵和的身体突然一折,以超乎人相像的柔韧性倒在地上,,同时双足一绞,缠住公孙凉的小腿。 咚! 公孙凉再也站立不稳,被赵和绞翻在地。他心中大惊,脱口叫道:“十字绞……墨家!” 这种近身贴体的纠缠战斗之术,唯有最为悍勇的墨家死士才精通,公孙凉也曾经学过,他始终没有入门。 他从来不觉得自己会被人逼到非要在一起扭打纠缠的地步,他认为自己有的是手段去应付敌人,让敌人在进入危险距离之内就死去。 公孙凉回剑想要,以剑柄猛击赵和脑袋,可赵和也已合身缠上,一只手扣住他握剑手的肘关节,另一只手挥拳,直击公孙凉面门。 砰! 这一拳正中公孙凉鼻梁,公孙凉顿时觉得眼前一黯。 “这是罗运的!” 他听到赵和声音响起,想要聚力再挣,可是赵和的第二拳已经击到,这一次直接打在他右眼眼窝,他的右眼眼珠都被打爆了。 “这是咸阳百姓的!”赵和喝道。 紧接着,赵和一头撞了过来,正撞在公孙凉的下巴上,这一撞虽然不是很疼,却让公孙凉头部剧震,一时之间,思维都似乎停滞,原本准备好的反击手段,也为之中止。 “这是我的……”赵和第三声喝。 紧接着,赵和的拳头再度抡了过来,这一拳乘着公孙凉无力思考,蓄力最重,用时最长,狠狠击在公孙凉左眼眶。 公孙凉的左眼也被击爆,赵和这一拳几乎要穿透他的左眼眶,直击入脑中。 “这是王夫子的!”赵和的第四声喝响起。 公孙凉终于再也忍耐不出,发出凄厉的惨呼,他用尽全身力气,甩脱了赵和。 手中抓着剑,眼前却一片黑暗,公孙凉只能挥剑乱劈乱舞,按照自己想象中判断出来的赵和方位,想要杀死赵和。 而赵和侧身一滚,从他身上滚开,避开了他的攻击范围。当赵和滚过自己方才失落的剑时,随手一抓,将剑握在了手中 赵和爬了起来,冷冷地看着几近疯狂的公孙凉。 阿图追了上来,俞龙戚虎赶了过来,樊令扶着陈殇也跟了上来,甚至去牵制山寨中莽山贼的李果,此时都已经赶到。 众人将公孙凉围在中间。 公孙凉感觉到四周都是敌人,可是他双眼已爆,谁都看不见,他身体僵在那里,不再疯狂舞动着剑,过了好一会儿,突然将剑一扔。 惨笑浮在了他的脸上。 “我输了,有什么问题,你们只管问我吧……” 公孙凉已经放弃了抵抗,他开口认输,言下之意,是自己以彻底坦白来换取一条性命。 但他双眼不能视物,所以看不到,距离他七外之外,赵和举起了刚拾回的剑。 双手握剑柄,剑身移到了右肩上方,剑尖向后斜指。 陈殇等人睁大了眼睛,明白了赵和的意思,但在这一刻,他们不知道是否应该开口相劝。 赵和向公孙凉踏出一步,然后猛然旋腰,拧身。 以腰力带动全身之力,再以全身之力聚于双手之上。 长剑呼的一声,如同一柄斩刀,狠狠地劈向公孙凉。 公孙凉从周围的沉默中感应到了危机的逼近,他口中大叫:“我知道许多,我知道有关绿芒的大秘密……” 剑已经劈中他的脖子。 血光冲天而起,人头飞出数丈,落在地上,咕碌咕碌顺着山坡滚出老远,上面粘满了树叶、枯枝和尘土。 在人头滚落停下之后,已经没有了脑袋的尸体摇了摇,扑的一声倒在了众人之间。 一柄蓝汪汪的短匕,从尸体的袖中掉落出来。 赵和平剑地收回了剑:“无论我有什么问题想知道答案,我都会自己去寻找,现在我只想你死。” 他看向陈殇等,将剑插入地面,郑重地向众人行礼:“多谢。” 他对公孙凉有必杀之因,陈殇他们则未必有,甚至可以说,陈殇等人若是将公孙凉活着带回咸阳,可以获取很大的功劳赏赐,但他们并未相劝,只是看着他斩杀公孙凉。 “不必客气……嗯?”陈殇摇了摇头,他放眼四周,突然愣了一下。 “怎么了?”戚虎问道。 “我觉得有些奇怪啊,为何我看着这周围,似乎有些熟悉?” “唉,那当然,咸阳边上能有什么陌生的地方,这附近你熟悉,实在是太正常不过了。” “不对,不对,我真觉得熟悉……” 赵和默默收起剑,将它擦拭干净,环视了一眼四周。 陈殇觉得这里熟悉是正常的,赵和也对这里有些熟悉。当初陈殇将他从铜宫中接出来,便是在这里遇上了莽山贼。 那个时候,莽山贼便已经受公孙凉控制了吧。 众人口里聊着一些不相干的话题,开始向山下走去。 昆仑奴阿图经过公孙凉的头颅时,将这颗已经肮脏至极只能勉强看得出原先模样的首绩粗暴地拎起。 至于失去头颅的尸体,谁都没有兴趣,就留在这里,留给虫蚁野兽,成为山林的养料了。 在赵和众人消失许久之后。 一只脚从林中踏出,踏在公孙凉无头的尸体前。 脚的主人没有因为看到一具尸体而露出丝毫的惊色。 他只是弯下身子,在公孙凉的身体上摸了两下。 “江充……”那主人沙哑地笑了起来,留下含糊的声音,随风散乱于林中。 二、化为天星 回到咸阳城之后,阿图将公孙凉的首绩交给了赵和,然后和他告辞。 “小贵人,如果需要,还请来寻我,我随时愿意为你效力。”阿图离开时恭敬地向赵和行礼,将额头贴在赵和的脚背之上,然后才转身离开。 赵和不知道昆仑奴为何会对自己这么尊敬,路上他也曾经问过,但昆仑奴却没有给一个明确的回答。 将首绩挂在马脖子之上,赵和看着众人:“我先带首绩去祭祀王夫子,你们是随我一起去,还是我祭祀完了之后将首绩送过去?” 公孙凉的脑袋虽然没有他活着的时候那么值钱,但多少还能抵换一些功劳的。 “我们随你去吧。”不等别人回答,俞龙便说道。 他也要祭祀王夫子,只当是祭祀曾经指引过自己道路的那些人。哪怕那些人后来与他分道扬镳,但毕竟曾经是他尊敬的人。 他们挂着一颗脑袋在咸阳城中穿街过坊,却没有多少人觉得惊讶,毕竟这段时间来,咸阳城里乱得够可以,大家都没少看到失去身体的脑袋。 丰裕坊。 整个丰裕坊都失去了活力,自除夕之变来,丰裕坊受到的打击最为严重,为此而丧命者不知凡几。 更重要的是,丰裕坊失去了王夫子。 王夫子在的时候,大家都尊敬他,但也就那样,不觉得有什么太过重要的,甚至还有些人暗中为他不愿升官离开丰裕坊而嘲笑他蠢。 但王夫子死了,所有人才意识到,那个为大家调解纠纷、为众人主持公道、为贫儿说文解字、为学子讲经授道的王夫子,对这座丰裕坊究竟有多重要。 有些人平时就显得很重要,当失去了之后,更加显得重要。 赵和直接来到牛屎巷最深处。 王夫子的家人这些时间都不在,清河县主按照赵和的建议,将她们都接离了咸阳城,所以他的后事一直是街坊邻居在操持。 赵和在王夫子家门前下马,拎着公孙凉的首绩,来到王夫子灵柩之前。 平衷这个黑心的棺材铺老板,将自己铺子里的镇店之宝取了来,这口阴沉木的棺材,有人开价十万钱,平衷都没有卖。 王夫子现在就静静躺在里面。 从王夫子被玄甲军杀害,到现在也只是过了两个黑夜两个白天罢了,赵和便觉得自己很想念他了。 他在跪拜之后,将公孙凉的首绩放在了灵前神案上。 起身,然后他听到了呜呜的哭声。 赵和侧过脸去,当发现哭者是王鹿鸣时,他第一反应是用黄裱纸将公孙凉的首绩挡好。 他不希望鹿鸣单纯的眼睛看到这么丑陋凶恶的东西。 “阿和哥哥,我爹爹睡着了,他们说爹爹不会再醒来了……”王鹿鸣穿着一身素服,呜咽着对赵和道。 “鹿鸣……” 赵和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小鹿鸣的话,小鹿鸣的每一声哭泣,都是拿刀在剜他的心。 这一刻,他只想着转身离开,不愿听、不敢听、不忍听。 不过他不能离开,若是他离开,小鹿鸣岂不要独自一人面对这一切。 赵和走到王鹿鸣面前,摸了摸她的头发。 他自己并没有意识到,这自己这个动作,与王夫子生前摸小鹿鸣的头时如出一辙。 “夫子不在了,鹿鸣,但我还在。”犹豫了一下,赵和说道。 “阿和哥哥,我要爹爹!”小鹿鸣不懂这个,她只是哭着,希望爹爹能够起来,就象是一觉睡醒。 已经忍了许久的赵和,眼泪突然控制不住,从面颊上淌了下来。 他也只不过是一个少年,而且是从铜宫中出来不过大半年、尚未彻底习惯市井情人情冷暖的少年。 “鹿鸣,不要伤心了,你父亲……他在看着你。”另一个声音响起。 两道剑眉首先映入眼中,清河县主眼睛也是微红,她过来揽住小鹿鸣,将她从赵和身边拉开。 “你骗我,清河姐姐骗我……” “我没骗你,你父亲不是普通人,他是天上的星星,他来到这里,就是为了陪你,陪我们。现在他回到了天上,白天时我们看不到他,但他可以看到我们,当晚上来的时候,我们只要一抬头,你看天上,那最亮的一颗,就是他在看着我们……我比你还小的时候,我爹爹也飞到了天上,他就一直看着我。每天晚上,只要我闭上眼,睡着觉,他就会在我耳边小声说话……” 赵和以手掩面,转身向着墙,许久许久。 当赵和离开的时候,原本因为伤心都有些迷糊的小鹿鸣突然想到了一件事情。 她追过来,揪住了赵和的衣角。 “阿和哥哥,爹爹让我给你的,我和清河姐姐离开之前,他让我给你的!” 是一封信。 赵和看到信封上熟悉的字迹,神情又是微微恍惚。 王夫子难道早有预感,所以特意留了一封信在女儿那里,若事有不测,这封信就是他给自己的遗言? 赵和抓住信。 王鹿鸣没有立刻松手,而是昂着头,看着赵和。 “爹爹到天上去了,可阿和哥哥还会常来陪我,是不是?” 赵和点了点头,没有说话,却暗指天空中的星星,立下了誓言。 拿着信和公孙凉的首绩,赵和离开王道的灵堂,俞龙等人相互看了看,见他始终不发一言,众人都面有忧色。 赵和想找一个地方安安静静地看信,但才走出牛屎巷,他就看到了另一个人。 赵吉同样眼圈发红,躲在路边抽泣,看到赵和,他忙用衣袖擦干了眼睛,强作笑脸:“阿和,你……你……” 赵和望着他,心有愧意。 “对不起……” “对不起……” 两人同时开口,说了这三个字。赵和是很惭愧,将赵吉家的管家护卫都惹进此事之中,导致这些对赵吉忠心耿耿的下属尽数战死——虽然他们应当是大将军给赵吉安排的人手,但毕竟都是赵吉的亲信。 赵吉说“对不起”,赵和只当他是为事到临头却未能与自己并肩作战而惭愧。 “大将军要见你们。”在发现两人说了同样的话之后,赵吉更为尴尬,他胡乱又抹了一把脸,正色对众人道。 “我们去见大将军。”赵和将王道的信收好,准备闲下来有空时再看。 大将军见他们的地方,正在长乐宫之外。 仪表堂堂的大将军双眉紧紧皱在一起,显然为现在面临的局面发愁。 看到赵和,他瞪了一眼,说了句“任性”。 不过也仅说了这一句,反倒是对公孙凉的脑袋很感兴趣,让人洗干净后亲自看了好一会儿,还对公孙凉的死问了许多话。 甚至包括赵和与公孙凉激战的细节,他都一一打听。 “大将军怕公孙凉是假死?”赵和问道。 曹猛并未否认,而是另说了别人:“十五年前,江充死了,但事后有人挖掘他的棺木,发现棺中空空,并无尸体。他入殓时,我便在身侧,先帝……烈武帝也在,我是亲眼见到他断气,见到他被封入棺中,但是……” 赵和与陈殇等人对望了一眼。 他们也去刨过那所谓江充的坟墓,在他们之前,温舒也刨过,现在听大将军的口气,除了他们之外,还有别人刨过。 “江充是纵横家中天择派传人……公孙凉只是天子身边的一个宠臣,最初时根本不入我眼,但直到大宗正谋逆之案后,我才发觉,他的行事风格,象极了江充……我怀疑他也是纵横家天择一脉,这一脉人,每每现世,必定会将天下搅得纷乱不安,虽然百家都试图禁绝他们,可他们却总有传承。” 曹猛说到这,神情肃然,向着赵和拱了拱手:“你虽然任性妄为,为了复仇不顾大局,但若公孙凉真是纵横家天择派,你便是将一场滔天大祸泯灭于未成之中,我要替大秦向你说一声谢。” 赵和有些愣了,他确实痛恨公孙凉,但曹猛未免将公孙凉看得太高,区区一个公孙凉,难道真有可能给大秦造成如此大的伤害? “你们先退下去,赵和,赵吉,你们随我一起入长乐宫。” 道完谢之后,曹猛向陈殇等挥了挥手。 于是一脸幽怨之色的陈殇,就被这样打发离开了。 赵和觉得有些不对,大将军只留下他与赵吉,还要带他们去长乐宫,所为者何? “从昨天到现在,我就没睡过觉,整天都在和那些老东西吵,先是和上官鸿与李非这两老货吵,李非这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但他还对付些,反而是上官鸿这老家伙,偏偏固执得紧,这一次他就不管是不是符合养生之道了,跳着脚与我对骂……赵和,能将上官丞相逼到这个地步,你也是头一位了。” 赵和当然明白曹猛意下所指,上官鸿为政的理念就是维持平衡,嬴迨、晁冲之之乱已经打破了大秦朝堂的平衡,但上官鸿引入天子嬴祝的力量,使其又恢复平衡。 为此,上官鸿可谓苦心积虑,甚至付出了不小代价。但这平衡才一天功夫,便被赵和将之打破了。 “你也别怪那俩老货,家有一老,如有一宝,有那俩老货在,我才能放心地去打犬戎人,去保护大秦百姓与疆土,哪怕前线稍稍失利,我也不怕,因为我背后有他们在……他们不是没有私心,不过总是想为大秦好。其实晁冲之与大宗正,也是如此,呵呵,因为曹某权势,也确实是威胁到十年之后的大秦啊……” 赵和猛然抬头,想要看看,曹猛说出这番话来,是否出自真心。 三、谁堪为君 曹猛神态自若,左手牵着赵和,右手拉着赵吉。 他们迈上长乐宫的前的台阶。 “大将军为何要带我们入长乐宫?”在吐槽完上官鸿与李非之后,曹猛就闭嘴不言,到了这里,赵和终于忍不住,开口向他问道。 “若你直到入宫也不问我,我就要怀疑你还是不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年了。”曹猛哈哈笑了起来,然后神情一正:“吵了一天一夜,终究是吵出了结果,今日废黜嬴祝,他将退位!” 说到这,他又看了赵和一眼:“此事得成,你功不可没,所以,你必须在场,以为见证!” 赵和心中一凛。 他是谁? 一介平民,铜宫里放出来的一个少年,哪里有资格去作什么见证? 大将军将他带入长乐宫,恐怕还有别的意思。 他看了看赵吉,赵吉也看向他,神情复杂,忧心忡忡。 无论赵和心中作如何想,他还是被大将军曹猛带入了长乐宫勤政殿,在入殿之时,有武士给他搜身,曹猛还调侃了一句“若有石灰包,赶紧拿出来,你前些夜在这里刺了一个大宗正,今天可别在这再砍了个大将军。” 赵和觉得这位大将军是个挺有趣的人。 只不过他在入殿之前,却看到了他刚刚进来的长乐宫明宣门门口,萧由的身影晃动了一下。 萧由给他做了一个手势,似乎是让他安静的意思。 “安静……静……是让我镇之以静么,象那位上官丞相一样?”赵和心里暗想。 才想到上官丞相,赵和便看到了上官鸿。 出乎他意料,上官鸿看到他,并没有因为他打破其苦心经营的平衡而有怒气,相反,上官鸿甚是亲热,甚至不惜以丞相之尊,和他、赵吉见礼。 在上官鸿之后,则是李非,太尉李非看着赵和时神情有些不自然,赵和想到他曾经和自己说过自己唯有去西域小月氏,才能避开大秦律法的制裁,心中不免暗笑。 若是有机会,最好再问问他,自己是否还需要去小月氏。 在上官鸿与李非之后,还有一大堆各种各样的官员,站在最末的,就是咸阳令王览。只不过王览闭目低头,假装自己并不存在。 赵和有些好奇地打量了一圈这些官员,庞大的大秦帝国,数千万百姓的命运,就掌控在这些人手中。 那些官员同样好奇地扫量着他。 其中站在上官鸿、李非之后的一位官员,更是满脸笑意,与赵和目光相对之后,他很干脆地拱手。 “万安见过公子。”他说道。 赵和知道这个万安,就是弹劾公孙凉与温舒的那位,从侍御史升为御史中丞,然后赶上顶头上司晁冲之谋逆一案,晁冲之在御史台呆得久了,底下老姿格的中丞们都是他的人,所以都被一网打尽,反倒是万安这个新上来的捡了大便宜,极有可能接替御史大夫之位。 只是他对自己,也未免太过谦卑了。 赵和心中有些不解,就在这时,听到曹猛扬声道:“嬴祝即废,须另立天子,诸位可有人选?” 此语一出,众人的目光更是集中在曹猛身边。 哪怕赵和勇气非常,也在众人这样灼灼的目光之下一滞,旋即生出一个奇怪的想法。 如果自己真是逆太子遗孤,如果……曹猛此时将自己带到这里来,难道有那种打算不成? 不过旋即赵和否定了这个猜测。 他不认为曹猛会这样做,他近来的表现很清楚地告诉了曹猛,他不是一个十分听话的人。 若他自己是曹猛,在遇到一个嬴祝之后,绝不会再扶植第二个不听话的天子。 百官虽然灼灼地看着这边,但是没有一个人发声,就连丞相上官鸿与太尉李非,作为仅次于曹猛的重臣,他们也保持着沉默。 曹猛眉头皱了起来:“如今犬戎肆虐于燕赵之地,我必须及早前去剿灭,故此天子之位,需及早定之,若是诸位并无人选,那我可要举荐了!” 众人面面相觑,都感觉到曹猛身那咄咄逼人的气势。 太尉李非知道自己必须说话了。 此时咸阳城中,上官鸿凭借素来的声望与曹猛抗衡,但是经过所谓的天子辱太后一案之后,上官鸿声望大挫,已经无法再在曹猛面前保持原来的平等地位。 唯一还能阻止曹猛的只有他,他手中还有两万多南军,而曹猛将大军停在咸阳之外,在咸阳城内,曹猛能控制的兵力尚不足两万。 “以我之意,须自宗室近亲中选取,烈武帝共有二十七子,长成者十一子,如今虽然多已凋零,却还有三子在……” “不好,先帝为烈武帝幼子,新帝当于烈武帝孙辈中择人。”万安突然开口道。 李非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万安同样面无表情地看回来。 上官鸿咳了一下:“以大局来看,确实是当自孙辈中立嗣为佳。” “孙辈之中,中山王启,向有贤名,我看可也。”又有一位大臣迫不及待地道。 “嬴祝为齐王时,也有贤名,可地方藩王,羽翼已生,骤然入京,必生事端。”又有人道。 “那谁合适?” 百官叽叽喳喳吵成一团,你否定我推荐的人选,我否定你举荐的理由,很快就吵成一团。赵和觉得,就算是西市之中,都比现在安静许多。 西市里商人们斤斤计较,至少摆明了是为利益,而不象在这大殿之上,每个人说的都是道理,每个人藏的都是私心。 吵了好一会儿,万安看了看赵和,又看了看大将军。 他知道自己的问题在哪,他虽然是弹劾了公孙凉,但实际上与公孙凉是一党,都是被废黜了的天子嬴祝的支持者。 但公孙凉与嬴祝绑得太紧,根本无法脱身,他却不然,他只是后来秘密投靠,也是公孙凉安排在朝堂上的暗子。 现在他这个暗子没了束缚,也没了靠山,他必须尽快给自己找到新的靠山。 这个靠山当然不会是赵和,而是大将军曹猛。 朝堂之上,再没有别人的实力能与大将军相提并论,所以他现在要做的,就是迎合大将军之意。 “诸位,天子乃至尊之位,须得名正言顺,合乎祖宗法度!”万安猛然大吼,声震朝堂:“诸位所荐者,或为亲好,或为私谊,有谁将大义之名和祖宗法度考虑进去了?” “大义之名,祖宗法度?”有人早看不惯他,当即冷笑:“你倒是说说,大义在谁,祖宗法度又在谁?” “大义自然在嫡长,祖宗法度亦是立嫡长!”万安回头怒视其人:“你服还是不服?” 那人被他言语所慑,向后退了一步,旋即意识到自己失态,恼羞成怒:“嫡长是谁?” “自然是逆太子遗孤!”万安盯着赵和,伸手一指道。 朝堂上的吵闹之声,顿时安静下来。 曹猛将赵和带入勤政殿,而且是在议论废立之事的勤政殿,这确实是个信号,但是当朝诸人也都是极聪明的,觉得这个信号背后,似乎还有些名堂。 曹猛若真是属意于赵和,理当直接提出,而不是这样。 所以众人都隐忍不言,许多人举荐别的赢氏宗族,目的都是为了试探曹猛的真意。 偏偏有万安这个急于投靠寻找新靠山的,不按常理行事,直接就将赵和推了出来。 赵和也愣住了。 “逆太子遗孤何在?”太尉李非一扬眉,盯着万安,如蛇视鼠。 万安敢在别人面前厉喝,面对李非,立刻老实下来,他恭敬拱手:“在大将军身侧。” “逆太子乃烈武帝所定之案,是否尚有遗孤都不知道,你何以指认大将军身侧者,就是逆太子遗孤?”李非又问。 万安顿时语塞。 “小人投机之心!今日朝会之后,你自己请辞吧。”李非冷冷地道。 万安面上涨得通红,他看向曹猛,希望曹猛能够替他说话,但曹猛却是面无表情。 “万安虽是投机小人,跳梁鼠辈,但他的话却没有说错。”又有一人道。 却是一位区区侍御史,原本与万安是同僚,万安愤愤地回头瞪他,只不过此人此刻对他已经是毫不畏惧。 “我听闻此前大宗正曾将逆太子遗孤重归族谱,既是如此,逆太子遗孤至少可以算得上是嫡长了。”此人一边说一边看着曹猛的表情,见曹猛没有喜怒之色,便又道:“虽然嬴迨谋逆,但此事乃烈武帝遗愿,理当被承认!” 有人想要反驳这话,但想了想,又都没有开口。 烈武帝在最后两年,建思子宫,清除江充在朝堂上的残余势力,种种举措,都证明他确实是后悔了。既然烈武帝后悔,那么在其去世之后,将逆太子的遗孤重列入宗室牒谱之中,也可以说是实现了烈武帝的遗愿。 “既然大家没有意见,那便如此吧。”一直在旁没怎么开口的上官鸿,此刻强打精神,慢慢地说道。 这几天下来,也不知是劳累过度,还是心中疲倦,上官鸿显得老了许多。 “逆太子遗孤可列入新帝备选,还有人有意见么?”他又问了一句。 众人都没有回答。 “那么,哪位觉得有比这遗孤更适合的人选,亦可此时提出。”上官鸿又道。 仍然没有人回答。 四、进退轻重 赵和听到这里的时候,感觉大殿中的气氛越发的微妙了,许多人的目光都盯着他,似乎觉得他就是新的天子,但赵和本人却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既然没有人反对,那就请嗣皇帝上前,请大鸿胪常晏为迎使。”上官鸿又道。 这是他身为丞相的职责。 赵和没有动,却感觉到身边的人动了。 他身边的是赵吉。 赵吉一步步上前,走了三步之后,回头看了他一眼。 那目光中有歉然,还有更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赵和双眉微微皱起,然后他看到赵吉缓缓走过去,而大鸿胪常晏也迎下来,伴在赵吉的身边。 朝堂上先是安静,紧接着一片哗然。 绝大多数人的目光都停在赵和身上,大伙都是消息灵通之人,知道这位大将军从铜宫中放出来的少年,最有可能是逆太子遗孤。 而且这段时间赵和的举动,极受人瞩目,不少人都暗中说他有烈武帝遗风。 可现在,走上前的逆太子遗孤并不是他,却是一个众人都不认识不晓得的少年——大伙都以为他是赵和伴当,是曹猛怕赵和孤单而带来的一个随侍。 便是赵和自己,此时也是满头雾水。 “十五年前,星乱之变后,烈武帝令我自铜宫中秘密接出逆太子遗孤,抚养于咸阳城中。”大将军曹猛上前,将一个匣子递给丞相上官鸿:“当初秘旨在此,此秘旨乃丞相当时亲笔所书,丞相当还记得。” 上官鸿接过匣子,打开之后,将里面的圣旨展示给众人。圣旨上的玺印,除了皇帝之宝,还有烈武帝的私印——而这私印,早已随烈武帝一起埋葬山陵之中,做不得假。 “逆太子遗孤被我接出之后,因为身份不可示人,故此于丰裕坊置宅,安排可靠人手抚养护卫,依烈武帝之旨,取名为吉。”曹猛又道。 赵吉——不,嬴吉又看向赵和,他嘴巴在微微动着,赵和却看不出他是在说什么。 赵和向后退了两步,三步,一直退到了一根大柱子边,靠在柱子之上。 然后赵和笑了。 他早该知道的。 这件事情,不仅嬴吉自己知道,大将军知道,恐怕……王道王夫子也知道! 这件事情,皇太后曹娥知道,清河县主也应该知道! 唔,丞相上官鸿知道,太尉李非也应该知道,李非让他早日离开咸阳去西域,或许并不是拿大秦律法吓唬他,而是真的觉得,他很无辜。 就连公孙凉……在咸阳令署前,公孙凉恫吓赵吉,是不是也猜到了什么,是不是正因为猜到了这些,公孙凉才在这之后放松了对赵和的追索? 嬴吉自己在咸阳城将有变时,及时从城中脱身,那个时候,自己就应当猜到端倪了。 赵和摇了摇头,乘着所有人注意力都转到嬴吉身上,悄悄走向勤政殿入口 有大将军与丞相上官鸿的作证,嬴吉的逆太子遗孤身份已经被坐实,于是在大鸿胪常晏的陪伴下,嬴吉登上了御座之前的台阶,又在大将军曹猛“事属从权一切从简”的话声中,众人三呼叩拜。 而当所有人都跪下时,赵和已经退出了勤政殿。 他坐在勤政殿前台阶之上,心里并不失望,只是有些茫然。 不失望,一是因为他早有准备,曹猛不可能会让他这个不太听话的人成为新的天子,二是因为他自己也不想当那个坐在御座上受人摆弄的小皇帝。 茫然,是因为他又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原本以为自己是逆太子遗孤,连温舒都认为他是逆太子遗孤,可是,现在证明他根本不是逆太子遗孤。 我是谁,我父母是谁,我从何而来,我今后又将……向何方而去? 赵和茫然地望着天空,觉得心中极是空虚。他已经杀了公孙凉,王夫子的仇已经报了,他还能做什么呢? 哦,对了,怀里还有王夫子的信…… 赵和坐在勤政殿前的台阶之上,在执金吾武士异样的目光之中,他将王夫子给他遗下的信件拿了出来。 “王夫子会说什么呢?” 赵和打开信。 “余一生不愧于心,唯独有愧于汝,余死之后,鹿鸣自有太后、清河县主照顾,事业自有大将军护持,故此皆无所忧,所忧者唯有汝。” 信很短,字迹如王夫子此前的字一样整齐俊逸,筋骨分明。赵和攥着信,仰头看着天空,又是一笑。 然后他愣住了。 王夫子为何要给他写这封分明是遗书的信? 此前他也思考过这个问题,王夫子可以不死,他甚至可以在帮助了赵和的前提下也保存自己。但那一夜,一片黑暗之中,王夫子高举灯笼,那是漫漫长街中的唯一光明。 他举着光明,慷慨赴死,只因为他心中有愧…… 他在那个混乱的时刻,吩咐樊令来保护自己,还要自己无论何时,都别对人心绝望…… 心底的些许怨意,在赵和想明白这一点之后,已经尽皆散去,取而代之的,仍然是对自己对未来的茫然。 里面已经开始在讨论如何为逆太子正名平反了。 赵和心中既无喜,也无悲,慢慢站起,从台阶上走了下来。 他来到明宣门,看到了萧由。 萧由迎面走过来,背着一只手。 “你也早就知道,是不是?”赵和问道。 “我在刺奸司之后,发现公孙凉曾令温舒寻找十五年前咸阳户籍,那时我以为是在找罗运,但后来见到赵吉家的仆人,我猛然意识到,赵吉的户籍,也是十五年前突然出现于丰裕坊。再追寻赵吉父母,虽有记录,却都属伪造。”萧由缓缓道。 “我以为自己很聪明,特别是杀了公孙凉的时候,我还小小得意了一番,觉得自己真的很聪明……现在看来,我其实真傻。” “你不傻,你本来就是很聪明。”萧由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只是还没有学会虚伪。” “还没有学会虚伪……” “我希望你永远只有聪明,永远不会虚伪,我相信,王夫子也是这样希望的。”萧由道。 赵和将王夫子的那封信交给萧由。 萧由看了之后,有些无语。 他想以王夫子来劝慰赵和,却不曾想王夫子在这个事情上,也是问心有愧。 萧由与赵和都是极聪明的人,他们哪里不知道,在这件事情中,他们都被大将军曹猛所愚弄了。 说愚弄可能有些过,但至少是误导。 大将军曹猛早就将真正的逆太子遗孤从铜宫中弄了出来,在去年迎立嬴祝之后,又将赵和从铜宫中放出——他真正目的,是用赵和来吸引那些可能敌视逆太子遗孤的眼光,为赵吉掩盖身份。 只不过,他没有想到赵和表现实在太好,不仅完美地将针对逆太子遗孤的恶意吸引了过去,还破坏了嬴迨与晁冲之的政变。 所以当赵和要报复嬴祝与公孙凉时,大将军又顺水推舟,使他们达成了目的。 “至少王夫子的仇我替他报了,至于其余……我反正是这个不知父母无牵无挂之人,一切都无所谓了。”赵和用手抱着后脑,昂头灿烂一笑。 可萧由却觉得他这笑容份外让人悲伤。 “怎么说无牵无挂呢?”萧由拉着他的胳膊:“这话说出来,可有些对不住人。” “哦,还有师兄你。”赵和应付地道。 “不是有师兄我,而是你的老师们。”萧由将他拉到了一边,在那些好奇的武士们无法听到的角落里。 赵和愣了一下。 “你以为,你的那些老师们是怎么入铜宫的?”萧由盯着他:“你知道他们都是谁么?” 赵和没有说话,他知道那些教他的老人们的名字,但对于他们在铜宫之外的事情,却是所知不多。 “蔡公讳圃,前大司农,农家渠首;苏公讳飞,前太医令,道家贤哲;邓公讳谷,前国子监祭酒,名家合同异派嫡传;向公讳歆,前中秘书,杂家大宗师。”萧由将这四个名字一一念了出来,最后道:“还有郦公讳伏生,儒家七贤之一,唯一一位白身未曾为官者,但烈武帝曾三度征召,以九卿之位辟之……” “你……你怎么知道?” “因为他们就是五贤啊,五贤之会的五贤!有谁知道,十余年前,这五位学识名传天下的人,抛弃名望,抛弃富贵,抛弃安逸,主动投入铜宫之中,却是为了一个孩童?”萧由瞪着赵和:“赵和,你可知道,我第一眼看到你,认出你是我老师弟子时,我是怎么想的么?” “啊……” “我是嫉妒,我非常非常嫉妒!他们五位,随便一位能够教我十年,我短命十年都无所谓,可是他们五位却为了你一个孩童,舍身入狱,在铜宫那种鬼地方……而且他们已经都是风烛残年,进去了就不准活着出来!” “你以为,凭借你的老师们的才智,还不知道你的真实身份么,你以为他们养你教你,只是为了打发狱中无聊的时间么?” “他们不仅将毕身所学都传授给了你,他们还将自己对未来的希望都交给了你。所以,你还以为自己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无父无母的,无轻无挂的,完全没有存在必要的人么?”萧由又问道。 赵和张着嘴,许久许久,也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五、困胜监牢 在萧由凝视之下,赵和闪避着对方的目光。 只不过刚才他那种茫然之态也没有了。 好一会儿,他才问道:“那我……那我能做什么呢?” “这个不要问我,要问你自己,你能做什么呢,假如你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那就四处走走,四处看看,总能找到一个地方需要你,总能发现某些人需要你。”萧由拍了拍他的肩膀。 赵和心里的茫然渐渐褪去了。 萧由说的不错,他是谁,他来自何方,那些都不是他能决定的事情,他应该四处走走,找一些他能够决定的事情去做。 “赤县侯,赤县侯!” 有人在后边叫着,赵和回头一望,却是一个看上去有几分眼熟的内侍。 内侍陪着笑走了过来:“赤县侯……” “叫我?”见他始终盯着自己,赵和莫名其妙。 “恭喜赵侯,贺喜赵侯,陛下即位第一份令旨,便是以赵侯策立之功,封为赤县侯!” 赵和哑然无语。 这是赵吉……哦,赢吉能做得出的事情,想来此时大将军曹猛恐怕有些不快,朝中的文武百官也都是头上如斗。 “为这赤县侯之封,陛下可是真舍得啊,陛下说了,他今日只有这一旨意,诸臣能答应,他就当这个皇帝,若是不答应,他还是去咸阳城丰裕坊里快活去,朝中的事情,与他无关。” “大将军当先答应,群臣也纷纷应可,故此赤县侯可谓是众望所归。陛下见此事已定,甚是欢喜,已经提前退朝,将朝中大事都交与了重臣们拟议,他去了御书房,要在那儿见赤县侯。” 赵和可想得到,当赢吉在勤政殿中耍这无赖时百官是个什么神情。 不过仔细一想,也不得不承认,赢吉这一手还是很妙。 一来通过赤县侯的封爵,显示了自己的存在感,表明自己的独立性,二来也以这个看似无理的要求,从朝政中脱身,让以大将军曹猛为首的辅政大臣放心。 与朝堂上的权力分割相比,赤县侯……一个区区的关内侯罢了,实在是不足一提的小事。 “陛下说了,请赤县侯一定要见他,因为从今日之后,他再也没有了伙伴朋友,赤县侯若不去见他,他就当真成了孤家寡人了。”那内侍见赵和有些犹豫,小声说道。 这句“孤家寡人”说服了赵和,而且赵和也想知道,如今这种情形之下,赢吉会对他说些什么。 跟着那内侍默默而去,萧由在后边看着他的背影,抹了抹额头的汗水。 “所以说,带这种十五六岁的叛逆少年是最让人头疼的……不过总算安抚住了,想来他不会再闹出什么事情。”自己嘟囔了一句,萧由看了看天空,然后微微一笑。 这样也好,经历的事情越多,自己这位“小师弟”心智会更为成熟。他应该能够知道,聪明才智只是手段,真正要成就大事,就必须……顺势而为。 赵和跟着内侍,在长宫乐中拐来拐进。他抵达的不是勤政殿外的外书房,而是内宫之中的内书房。 赵和并不知道,这里极少有外臣进来,即使是大将军、丞相这样的内外朝重臣,不经天子特旨,也是不能到这里的。 他到这的时候,发现许多内侍正在忙着搬东西。 “这个不样,这个也不样,这些书通通不要……什么御书房,书就是输,总是输输输的,有什么好,要给我赢赢赢胜胜胜才好!” 赵和停住脚步,那内侍同样停下来,他向赵和做了个手势,赵和才迈步跨过门槛。 赢吉一身帝服,只是没有戴那沉重的帝冕,正支使着一群内侍奔来跑去。看到赵和进来,他一摊手,叹了口气,百无聊赖地道:“算了算了,我以后不可能再赌了,就算睡在书上也没关系了。” 赵和微微一笑,抱拳拱手。 赢吉唉声叹气:“我就说了,当这个鸟皇帝,最后必然是将自己当成没有朋友的孤家寡人,连你都要对我行礼了……当真无趣之至!” 他看到书房里实在太乱,当下拉着赵和,又走出书房,来到了书房外的院子。 一群内侍宫女慌忙跟了过来,却被他赶开,那些内侍宫女只能远远跟着,无论赢吉如何再驱赶,就是不肯离开。 “你看到没有,在这地方,比监牢里还要难过,就算是尿个尿,至少也有十双眼睛盯着你。”赢吉对赵和道。 赵和没有回应。 赢吉也沉默了起来。 两人在院子里走了十几步,赢吉突然烦躁地道:“不论你信不信,我真未曾想过要欺瞒你,我只是怕死,不敢让人知道这事情!” “我信。”赵和终于开口。 “我也不想当这个皇帝,但是,换了别人当皇帝,我怎么办?公孙凉将你当成了我,处处追杀你,换了别人当皇帝,也一样,而且现在他们知道我才是我,我,我……” 说到这,赢吉脸胀得通红,怎么也说不下去了。 “我也明白。”赵和停下脚步:“不过既然你当了这个皇帝,那么,就当个好皇帝。” “啊?” “就这个样子,别忘了你在市井这中的那些朋友,那些饿着肚子的人,那些斗鸡屠狗只为两顿饱饭的人,那些睡在棺材里琢磨明日早餐在哪儿的人……那些跟着好心的夫子读书的贫儿。” 赢吉看着赵和,眼神有些怔怔:“你真不怪我?” “我怪你你就会将这个皇帝给我么?”赵和哈哈笑了起来:“而且如你所说,这里比监牢里还要难过,我已经在铜宫呆了十几年,难道要换个监牢再呆一辈子么?” 赢吉低下了头,好一会儿,他才抬脸道:“阿和,你当真是个好人。” “呵呵,也许是……” 两人并肩走了好一会儿,赵和正要告辞,赢吉又转过身,郑重地对赵和道:“我答应了大将军,只问政而不干政,但大将军也答应了我三件事情。第一件事情是你的赤县侯,这是实封,我知道你不在乎这个,你连皇帝之位都不在乎,但有了这个爵位,至少可以让你不饿肚子,不需要去睡棺材。” 赵和不由笑了起来。 “丰裕坊的那座宅子,就是你的赤县侯府,每月都有人将俸禄给你送去,你爱怎么花用就怎么花用,唉,我能做的也就只有这一点了。” “已经够了,别说半年之前,就是一个月之前,我都想不到能过上这样的日子。”赵和见他还有些懊恼,便玩笑道:“我要不要跪下来谢恩?” 赢吉狠狠白了他一眼。 “第二件事情是王夫子,王夫子乃我的蒙师,大将军将我安置于丰裕坊,正是看中了王夫子博学多才,胆识过人,还清廉正直、重情重义。大将军说儒家中多是满嘴仁义道德实际上薄情寡义之辈,但只要出了一个真儒,那定然可以成为世人楷模。我以为王夫子是真儒,所以让大将军追赠他为鲁国公,配享孔庙,于曲阜孔庙为他独建一殿……” 赵和点了点头,这是王夫子的死后哀荣,虽然王夫子本人若还能说话,肯定是会拒绝的,但作为生者,也只能以此来弥补心中的遗憾了。 “鹿鸣会跟着清河县主,你也只管放心。”赢吉又道。 这个安排,比让鹿鸣跟着赵和还要妥当,毕竟鹿鸣还那么小。 “第三件事情,我要以你为稷下学宫祭酒,以萧由为临淄王相,以李果为北军中郎,替我去齐郡一趟。”赢吉说到这,脸上露出一丝笑来。 赵和不解地看着他。 “嬴祝被废为临淄王相,你们可以慢慢玩,从咸阳到临淄,路远着呢。”赢吉意味深长地说道:“别太快把他玩死了……哦,对了,我带你去看他。” 赵和顿时无语。 萧由为临淄王相倒还靠谱,也,一介少年,才十五岁,下半年十六,去名闻天下的稷下学宫当祭酒? “你这是把我架在火上烤啊。”赵和道。 赢吉嘿嘿了两声:“我本来是想让你为稷下学宫令,至少也得是个山长,但是大将军说这会逼死人,所以只能先委屈你,稷下学宫最是支持嬴祝,当初他们派出的那个谭渊,你还记得么?” 这是让赵和去稷下学宫报复啊。 赵和知道赢吉报复心挺重,没想到的是,他连死人都不放过。不过看着赢吉脸上那几近谄媚的笑,赵和顿时明白。 赢吉自己对稷下学宫并没有多少怨气,他是在帮赵和出气。 “其实你不必这样……”赵和道:“有第一第二,我意足矣。” “不行,大丈夫自当快意恩仇!”二人来到了一座小池前,小池中水声淙淙,他看着那水好一会儿,然后笑道:“阿和,有朝一日,大将军的那个位置,理当由你来坐!” 赵和愣了愣,向周围看了看。 “这话我对大将军也是这样说的,当他面说的,若我说别人,大将军肯定不喜,说你,大将军只会高兴。”赢吉道:“你今年十五,就算十六,哪怕三十岁当上大将军,那也是十四五年之后的事情,大将军十四五年之内不必担忧啊。” 赵和低头不语,再抬眼看赢吉时,目光中带着丝陌生。 看来赢吉很快就适应了自己身份的变化,这样的话……他就放心了。 “不说这个,走,我先带你去看看嬴祝!”赢吉突然大笑起来。 六、将军城府 嬴祝被拘于掖庭宫。 那一日被国子监诸生赶回长信宫之后,大将军便已赶到,为了维持平衡,上官鸿不得不同意大将军行废立之事,而他们两人既然意见一致,面对所谓罪证与汹汹群议,太尉李非也只能同意。 在这之后,嬴祝便被执金吾们带到了掖庭宫。 比较有讽刺意味的是,当时拘捕他的执金吾,原本的职责是护卫他。 嬴祝已经明白情况不妙,但真正让他绝望的是,在被拘半日之后,他的老师董伯予也被带来,与他关在了一起。 董伯予领着一些从齐郡带来的亲信想要救嬴祝,可是面对大将军与太尉手握的重兵,这点人根本没有作用。董伯予选择放弃抵抗,但唯一的条件,就是要和嬴祝呆在一起。 “公孙先生还没有被抓住,他一向多智,一定在外头想办法,一定如此!等大局逆转之后,朕,朕……” 嬴祝喃喃自语,而旁边的董伯予摇了摇头,深深叹了口气。 他已经告诉过嬴祝,当事情有变之时,公孙凉第一个逃走,甚至说都没有说一声,可是嬴祝此刻如溺水之人,拼命地抓住一根稻草。 “陛下到!” 就在这时,他们听到了呼声。 嬴祝猛然起身,打开了门,狂喜道:“朕在这里,朕在这里!” 他以为外面人所呼的陛下还是他。 董伯予青着脸出来,将嬴祝掺扶住,以免他兴奋过度。 而赢吉与赵和,已经在一群武士护卫之下到了。 看关穿帝服的赢吉,嬴祝的眼睛直了:“你是谁……你……你为何穿着我的衣裳,来人,来人,快将这胆大妄为的谋逆之徒给朕捉住!” 赢吉微微一笑,回脸对赵和道:“你瞧,这就是临淄王。” “临淄王……朕乃天子,朕是皇帝!”嬴祝大叫道。 “几天前你这样说没事,如今再这样说,可就是僭越的谋逆之徒了。”赢吉睨视着他:“说实话,我……哦,朕很想杀你,但朕初登大宝,不想让天下人笑话朕缺少仁恕之心,所以才让你去临淄为王,那里你熟悉,就在齐郡,还有稷下学宫。” “你……你这……” “住口!”嬴祝还要叫骂,他身边董伯予却是一声喝。 嬴祝闭上了嘴,呆呆地看着自己的老师。 “你是何人,有何资格可以身登帝位。”董伯予瞪着赢吉:“况且你既已经得到了帝位,为何又要激怒陛下……激怒临淄王,好给他安插死罪之名?” “听闻董先生是儒家七贤之一啊,稷下学宫的上任祭酒。”赢吉对他拱了拱手:“我,烈武帝之孙,太子胜之子,大秦嫡脉,论起为皇嗣的资格,莫说你身边的嬴祝,就是先帝也未必比我更正!” 董伯予抿紧了嘴,而旁边的嬴祝眼中闪着悔恨的光。 他们都听说过逆太子有遗孤,嬴祝甚至专门令公孙凉去找到这个遗孤,为此而设了刺奸司,但是他们失败了。 “至于激怒嬴祝,不,他便是发怒了,我也不会赐他死,倒是董先生,先生既是当世大儒,何不出仕朝廷,为大秦为天下百姓做些实事?” 董伯予略略有些吃惊地看着赢吉。 “我虽然在市井之中,也听闻董公的声名,而且董公原本就是先帝为临淄王选择的王师,并非嬴祝自己的家臣,如今朝廷屡遭变故,正在用人之时,特别是御史大夫,正需要如董公这般刚直之士。”赢吉诚恳地道:“我虽然与大将军、丞相等有约,只问政不干政,但举贤荐才,不敢避讳,愿意破例替董公说上一声!” “你……你……” 嬴祝身体摇摇欲坠,指着赢吉,眼中的恨意转为惊怒。 他到这个地步,可谓众叛亲离,就连公孙凉都已经离开了他,那些曾经奉承他的朝臣纷纷与他划清界限,唯有董伯予一人还追随于身侧。 可是,眼前这个夺去了他帝位,夺去了他一切的人,却还想连董伯予也夺走! 何其残忍! 董伯予也是望着赢吉,好一会儿才微微颔首。 却不是答应赢吉的出仕邀请。 “我为王师,十分惭愧,未能助临淄王养成身性,反而急于求成,至于令公孙凉辈有虚可乘。不知大将军为你所请名师为谁,至少在教育弟子上,他远胜过我。” 董伯予也承认,比起满心急切想要揽权的嬴祝,愿意与辅政大臣妥协的赢吉,更适合皇帝这个身份。 不过,他紧接着道:“我虽然在育人之上不如陛下之师,但至少在气节之上不可逊色于他,我愿意从临淄王,既已为王臣,终身为王臣,不敢有负一日。” 赢吉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敛,他看了赵和一眼。 赵和冷冷地看着董伯予。 董伯予也看向他,认出他正是半途拦住喝问公孙凉之人。 “公孙凉呢?” “已悬首城头,以慰……以慰帝师之灵了。”赵和冷冷地道:“陛下被公孙凉追杀,帝师以自己性命相救,你若是真想与帝师比气节,那就早点死吧。” 说完之后,赵和再无兴趣,转身先走了一步。 董伯予面色微微一变,而嬴祝忙上前,一把攥住他的衣袖:“先生,先生!” 董伯予须眉微抖,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他轻轻拍了拍嬴祝的手,示意他放开自己。 “陛……殿下放心,我不会死,我便是在气节上输与别人又能如何,我绝不会死,我会一直陪着陛下,一直陪着,直到……” 董伯予眼中闪动某种光芒。 嬴祝怔怔看着他,突然双足一软,跪倒在他膝上,开始放声痛哭。 这几日他只是骂,只是咒,还没有哭,这一刻真正地哭了起来。 赢吉随赵和一起出了掖庭宫,路上摇了摇头:“当初王夫子对我说,卑微之人,亦有闪光之处,不可随意轻贱于人。现在看来,就算是嬴祝这样的蠢物,身边也有一个忠心耿耿之辈。可惜,我方才的话是真心,若是董伯予愿意,大将军与丞相真该将之辟为御史大夫,至少这样,朝廷里的贪官污吏会少一半。” “不去说他们了,陛下,我要告辞了。”赵和对继续讨论嬴祝没有什么兴趣了。 “我明白。”赢吉也有些意兴阑珊。 两人都明白,今天他们还可以象朋友一样随便聊天,可下一回再见面,是否还能如此就不一定了。 赵和出了宫,原本是想回丰裕坊,可是还没有走就又被人拦住。 这一次是大将军派来的人,让赵和去大将军府等候。 大将军此时忙碌异常,虽然让人拦住赵和,却没有第一时间见他,一直到傍晚时分,大将军才抽了时间,召赵和入内。 大将军府前等候的官员比起上一次陈殇带赵和来时更多,这些或紧张或窃喜,不过看到赵和越过他们,先去见大将军,他们无一例外都向赵和露出讨好的笑容。 赵和没有理睬这种对权力的谄媚。 见到大将军时,他也没有行礼。 “怎么,你心中有怨意?”正在披阅文牍的曹猛歪了歪脑袋,看着他笑了起来。 “若我说有怨意,你会不会让人立刻进来把我杀了?”赵和反问。 “那倒不会,陛下虽然在市井里混迹多年,但他真正的朋友却不多,在他成为陛下之后仍然能够和他成为朋友,仍然有资格和他成为朋友的人就更少了,甚至可以说,你是绝无仅有的一个。”曹猛摇了摇头:“我受烈武帝遗诏,希望他至少还有真正的快乐,所以你只是对我不敬有怨意,我怎么会杀你。” 曹猛相貌堂堂,此时又未着甲,他起身站直,背手缓缓踱步,风仪十足。赵和所见,能与他比风仪者唯有一人,就是已经死了的罗运。 想到罗运,赵和心里凛然。 自己其实早就应该明白大将军是什么类型的人,当初大将军幼女与罗运相爱,可是大将军却拆散他们,将女儿曹娥送入宫中,为先帝皇后——这样的人,怎么会是个容易应付的人? 这样的人,怎么会愿意拱手让出权力? 无论是嬴祝为帝,还是赢吉为皇帝,大将军,都是那个大将军! 见赵和怔怔不作声,但神情中警惕之色大增,曹猛又是一笑:“好吧,你对我有怨意无所谓,你别对陛下有怨意就行,而且我请你来,也不是为了敲打你,是有事托付予你。” 赵和眉头皱了起来:“我为何要替你做事,此前已经被你牵着鼻子走,成为你的工具,现在还要这样?” “我没有牵着你的鼻子走,从一开始,你都是自愿的,你想想看,你所做的哪件事情,不是你自己心甘情愿?”曹猛摇了摇头:“别说这孩子气的话,没来由让我低看了你。” “被你低看些更好,至少不用担心不明不白被利用了。”赵和半晌后回答。 “总之既然陛下有意让你去稷下学宫报复,那么这件事情就必须托付给你,盯着齐郡一些,有什么事情……你和萧顺之可以便宜行事,事后我都会认可。”曹猛道。 这个“事后认可”几乎就给了赵和与萧由在齐郡的无限权力! 赵和不解地看着他。 曹猛转过身,他身后墙壁上,挂着赵和已经见过的那张地图。 “即使我击败了犬戎,半个燕赵之地也会生灵荼炭,若是运气不好,今年再有点灾荒,饿死者可能是上百万!”曹猛道:“到那时,齐郡仓中的粮食,就是这数百万人救命的希望……阿和,你不是替我做事,是替天子做事,是替王道做事,是替这可以不必饿死的百万百姓做事!” 七、浮图教僧 赵和是苦笑着出门的。 他必须承认,曹猛非常厉害,曹猛说的理由,他根本无法拒绝。 而且他在咸阳城也呆得有些茫然了,原本就计划离开咸阳到处走走,现在只不过是将自己一人自由地行走,变成了带有使命的行走。 萧由在大将军府前等着他,大约是也受到了大将军的接见,此时的神情很不自然。 “我只想在咸阳当一个小吏罢了,平时收受点贿赂,为子孙积累些家当,怎么现在成了临淄王相……这是把我架在火上烤,阿和,你说你现在替我去求求那位新皇帝,我能不能脱身?”他对赵和报怨道。 “如果你脱身了,那我怎么办?”赵和反过来问他。 两人都是相视苦笑,赵和忍不住道:“比起大将军,我们还是太稚嫩了。” “你把这句话说出来,就更显稚嫩。”萧由道。 二人情知脱不了身——大将军把他们打发走,某种程度上恐怕也是怕他们在咸阳城里闹出什么事来,毕竟此前他们搅风搅雨搅得嬴祝都丢了皇帝的宝座。 因此两人只能回去做准备了。 赵和的准备不多,带上一些东西,比如说《罗织经》,买了一柄好剑,再备上一些钱物衣裳。在赢吉正式登基的那一天,他们一行,在五百名军士的陪同之下,与董伯予、嬴祝一起离开了咸阳。 赵和对离开咸阳还是挺高兴的,从铜宫出来之后,就一直呆在咸阳,若不是发生了那么多事情,他很乐意去四处见识一番。萧由则始终喜怒不形于颜色,很难看得出他对离开咸阳的真实看法,李果真的成为中郎,他倒是挺高兴,自己苦候多年终于有了官职不必再坐吃山空。 一脸不高兴的是樊令。 大将军给了他一个低级武官之职,专门负责保护赵和,至于他的母亲则有人照看。 所以樊令看着赵和时是一脸的不快:“你这厮砍起人来比乃翁我还要狠,为何要我保护?若不是老娘要我建功立业为她博个封诰,我才懒得理你!” 看到他不高兴,赵和就高兴了。 他们要离开,自然有人来相送。 俞龙、戚虎、陈殇三人从军中请假,因为在赢吉为帝的事情上,他们也有功劳,三人都加官晋爵,在送走赵和等人后的次日,他们也要离开咸阳,作为援军先锋,前去追赶羽林中郎将杨夷。 清河县主带着小鹿鸣也来了,陈殇看到她时眼睛立刻直了,被侍剑喝骂也要涎着脸凑上去,赵和觉得这厮根本不是来送自己的,而是来见清河县主的。 小鹿鸣眼泪汪汪,送了赵和一顶自己亲手缝制的帽子,帽子样式有些丑,不过赵和还是立刻将之戴在头上。 他们正依依话别之时,却见数以百计的人涌了过来。 最初时赵和还以为这些人也是来送自己的,吓了一大跳,心道自己人缘几时这么好了,但是到后来才发觉,这些人对他们不管不顾,而是蜂拥出城,来到了咸阳城东华门外。 许多人顶着香烛,直接在路旁跪下。 赵和与萧由对望了一眼,若这些人是以这种方式送别嬴祝,那问题就有些大了。 “去问问。”萧由拉过一名兵士,打发他去询问。 而这些军士所簇拥的那辆马车中,也稍稍有些骚动。 车帘被掀开,嬴祝苍白的脸露了出来,他看着那些跪在东华门前道路两边的人们,脸上露出复杂之色。 “看,看,民心在我,民心在我!”他喃喃自语,抬眼望了望赵和。 此时他已经知道了许多东西,毕竟他们只是受到软禁,而没有完全失去自由。 他知道自己被废与赵和有密切的关系,因此他想让赵和看看眼前这一幕,让赵和知道,他为了一己私怨,做了多么愚蠢的事情。 让一个深受百姓爱戴的天子,失去了自己的皇帝身份! 赵和与萧由瞥了他一眼,由得他去表现。 没多久,那名兵士跑了回来,凑到了萧由耳畔低声说了几句。 萧由面露奇怪之色,然后道:“时间到了,咱们得离开咸阳城了!” 赵和也不理嬴祝奇怪的眼神,而是催马来到清河身边,再度托她好生照顾鹿鸣。 又与陈殇等人拱手话别,他转过身。 此时兵士拥着车队已经出了城门,经过那些跪着的百姓身边。嬴祝苍白的脸上带着兴奋之色,他伸出头,想要向百姓们挥动。 然后他看到前方,十余人行了过来,当中一匹白马,载着一个着暗红色衣裳的光头异族人。 “是鸠摩什师!” “鸠摩什师来了,快跪下,快求赐福!” 那些百姓乱叫着纷纷下拜,没有一人理睬嬴祝。 嬴祝的脸上更是半点血色也没有,他狠狠地将窗帘掀下,整个人都缩回了车中。 车队与那群人相向而行,很快就遇到了一起。 对方避在道旁,那名暗红衣裳的光头异族人目光在众人面上一一扫过,当他看到赵和时,神情微微一动,突然催马上前。 赵和身边樊令立刻瞪圆了眼睛:“你这秃驴,想要做甚?” 那些军卒也纷纷喝斥。 暗红衣裳的光头异族合掌向赵和弯腰施礼:“阁下与我教有缘。” 赵和莫名其妙,摇了摇头:“我与贵教,并无什么缘份。” 那光头异族微笑起来:“贫僧鸠摩什,阁下与贫僧有缘。” “哦,什么缘?”萧由不动声色地出现在赵和身边,缓缓应道。 “师徒之缘,这位阁下当为我之弟子,若干年后,作我浮图教护法。”鸠摩什道。 “当真是莫名其妙……我对你们异族之教并无兴趣,更不会成为你这光头的弟子,速速让开,以免自误!”赵和懒得理会,一甩马鞭。 马鞭叭的一声响,在鸠摩什面前耍了个鞭花,但没有打着人。鸠摩什面不改色,仍是合掌,向赵和微微欠身,然后再次退到了一边。 赵和与车队继续前行,很快就离开了东华门,不过走着走着,赵和忍不住回头。 那个自称鸠摩什的浮图教异族人,仍然站在路边,遥遥与他相望。两人目光相对,赵和眉头紧紧皱在一处,心中觉得有些不适。 “这浮图教是什么玩意?”他忍不住问道。 “源自天竺的一个教派,百余年前开始进入西域,在通西域之后也传入大秦,只不过信者寥寥,至少在中原一带是如此,倒是沿海……数十年前天竺海商登陆岭南郡与齐郡,这浮图教便在这两处兴盛起来了。”萧由可谓百晓,他回忆了一下,便笑道:“我们这次去齐郡,没准就要与他们打些交道。” “它教旨如何?” “有劝人向善之处,但更多的是因果报应、人世多苦,要人供养信奉,以寄来世。” 赵和听了摇了摇头,他可对寄望于来世没有什么兴趣。 他们车马前行不远,突然间,嬴祝乘着的那辆车猛然震动了一下,坐在车侧的董伯予忙前去探望,才掀开车帘,就看到一个身影冲了出来。 “我是天子,我是皇帝,我是……我是谁?我为何在这里?” 刚才还只是气色苍白的嬴祝,这一刻披头散发,一双眼睛里没有半点灵性,完全是疯狂之色。他一把推向董伯予,将董伯予推得仰面朝天,整个摔倒在地上,然后从马车里跳了出来。 他的脚上没有鞋子,赤着的足底踩在一块石头上,立刻破开渗血,但他却恍若无觉。 “我是仙人,我是天帝,我是……我是谁?” 他疯狂地叫着,一把又将一个来拦他的军士推开,然后冲到一匹马之后,看到那马屙出的粪便,两眼发直,一把抓起就往嘴里塞。 幸好周围的军士已经反应过来,纷纷拥上,将他死死摁住。 “别抓我,求求你们别抓我,我没做坏事,别抢我的吃的,我,我……” 嬴祝拼命挣扎,还想要将马粪往嘴里塞。赵和与萧由对望了一眼,两人都浮出一丝嘲讽的笑。 但当他们上前仔细查看嬴祝之时,发现他面色潮红,呼吸急促,嘴角之边泛着白沫,而瞳孔也涣散不聚。 “不是装的。”萧由低声道。 如果嬴祝能够装得这么象,那么他就不会被赶下帝位了。 赵和眉头一皱:“是不是装的,试试就知道了。” 他驱马上前,大声喝道:“放开他!” 兵士们将嬴祝放开,嬴祝呵呵大笑,然后捧着马粪开始大吃大嚼,一边吃,还一边赞道:“真香,真香!” “殿下,殿下!”董伯予冲了上来,带着哭声想要拦住嬴祝。 嬴祝将手中马粪往他面前一捧:“老师,你也来点,这可是人间难得的美味……哈哈,哈哈哈!” 赵和紧紧盯着他,看着这位曾经的帝国皇帝,如今这般模样。他心里没有多少快乐,只觉得无趣与厌烦。 “这是魇魔之症。”他们正看着的时候,一个声音响起。 赵和转头望去,那个天竺浮图教士鸠摩什不知何时追了过来。 “世间有大魔王,其名为波旬,波旬麾下,有万千魔头,魇魔便是其中之一,专食人魂魄,使人疯狂。”鸠摩什道:“欲治此魔,唯有皈依我教,日诵经文,再以狮子吼退魔,方可痊愈。” 他说完之后,也不等赵和说话,伸手拿出一个小铜铃,在嬴祝面前轻轻一摇。 叮铃铃的铃声将嬴祝的注意力吸引过去,嬴祝伸手要抓铃,就在这时,鸠摩什忽然瞠目,张口,怒吼。 “吼!” 这一声之下,嬴祝仿佛被狂风拂面,头发都掀了起来。他呆呆愣愣了好一会儿,原本混乱的目光凝聚直来,他看了看鸠摩什,又看了看周围,喃喃地道:“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八、分乳程氏 从咸阳城到齐郡临淄城,足足有两千五百余里,若是别的时候,可以先乘船,由大河往东,然后在大河与运河交汇之处登岸转为陆路。但此时冬春之交,正值凌汛之时,舟行极不安全,所以赵和他们一路都是靠车马。 两千五百余里,走得再快,也需要近一个月的时间。 二十天后,齐郡边界之上,一处名为定陶驿的驿站。 这里是东西南北交通的要冲,故此客旅云集,驿站的规模也远远大过一般。以这驿站为中心,甚至形成了一个小小的聚落,聚落里人烟稠密,鸡犬之声不绝。 每至傍晚时分,这里都是最为热闹之时,从田中归家的农夫和准备留下休息的客旅,为了争道都有可能打上几架。 当赵和与萧由带领着大队人马抵达这里时,情况变得更为混乱了。 定陶驿再大,也不可能住下两千军马——赵和从咸阳中带出来的只有五百军马,但半途中又有一队人马追上,故此现在他同行的人已经有两千了。 因此,如同他们在途中做的一样,所有的军士,都在驿站周围寻空地扎营,只有赵和等人才会住入驿站之中。而且只要他们抵达,驿站就会将别的客商清出,以免可疑人物接近窥探。 看着驿丞与驿卒们将驿站弄得鸡飞狗跳,那些被清出的旅人们连声抱怨,赵和觉得很没有意思。 不清不行,但清人确实扰民,这是两难之择,他只能选择那种危害性更小一点的选项。 当然这样的具体事情根本不用他过问,他看了一会儿之后,便信步来到驿站边的聚落前。 多走走,多看看。哪怕身边跟着十余名军士作为护卫,使得赵和很难与乡民接近,但这总比呆在宿处什么都不做要好。 “这聚落与我们在别处看的不同,有围墙,都象是一座小城池了。”赵和转了一圈,与身边的樊令道。 樊令看了他一眼,然后对一个正赶羊归来的农夫吼道:“你过来!” 那农夫瞄了他们一眼,慢吞吞地过来,慢吞吞地蹲下,慢吞吞地将手笼在袖子里,慢吞吞地道:“大爷有何事?” “乃翁问你,你们这破地方,才丁点大,怎么就筑了墙?”樊令道。 赵和苦笑起来。 那农夫嘿嘿笑了两声,仿佛在嘲笑樊令与赵和的无知。 “咱们齐郡最出名的,大爷可知道是什么?”那农夫在樊令抡起拳头之前,又慢吞吞的开口。 “齐郡最出名的,莫非就是你这般讨打的货色?”樊令骂道。 “是响马啊,齐郡响马。”那农夫咧了一下嘴。 他上下打量着赵和与樊令,不知为何,赵和觉得他这目光让人毛骨悚然,有些象是一个屠户在打量着待宰的猪羊,考虑着从哪里下刀更合适。 “响马,那是啥玩意?”樊令道。 “贼,马贼,这你总明白?”那农夫挥了挥手:“来无影,去无踪,每当劫掠之时,便有成百上千人啸聚于一处,皆骑马而来,又乘马而往……官兵无处可剿,也剿之不绝,就是齐郡的响马!” 樊令愕然:“还有这般嚣张的马贼……为何我觉得,咸阳城外的莽山贼和他们比都算不得什么?” “莽山贼才有几匹马?”赵和摇了摇头。 他与莽山贼打过不少次交道,满打满算,莽山贼凑得出的马匹不超过两百,而这个农夫口中的齐郡响马,却是数百上千。 “这与城墙有什么关系?”樊令又问那农夫。 农夫看他的眼神就象看傻子。 “不想被响马抢,自然要修墙,否则只是一点栅栏,夜里响马来了,几匹马拉着绳子将栅栏一扯,然后冲进来,呵呵,完了。” 赵和抿了一下嘴:“响马破村之事多么?” “烈武帝时没有,都被召去打犬戎人了,但烈武帝之后,越来越多,每年总要有个几起。”农夫看了看二人,又换成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眼神:“响马最爱你们这样官家的人,呵呵。” 他说完之后,慢慢赶着羊又走了,樊令在背后唤了几声,他都没有理会。 但当一个穿着皂袍的年轻人骑马过来时,他却猛然站住,然后笑道:“程九郎,你可回来了!” 那皂袍年轻人看到他,忙从马上下来,向他行礼:“田四叔,这一向可好?” “好,好,你去临淄,当了个什么样的官儿,大不大,威风不威风?”那农夫笑呵呵地问道。 “法曹掾,不算是官,替法曹跑腿的小吏罢了。”皂袍年轻人笑眯眯地道:“四叔,以后我可就是捉响马的,你千万莫要再操旧业,被我捉住了面上不好看。” “呸,乃翁我要去重操旧业,怎么会被你这乳臭未干的小辈擒住,别忘了你的那点本领,还是乃翁我教的!”田四叔啐了一口,依旧笼着手,不慌不忙地赶着羊离开了。 那皂袍年轻人笑着对他拱了拱手,再度上马,目光一转,便停在了赵和与樊令身上。 特别是樊令。 樊令让皂袍年轻人程九郎感觉到一种极端的危险,这种危险,甚至比起田四叔早年时带给他的危险还要强烈。 他不动声色上前,看到那些不远不近跟着赵和与樊令的官兵,便在马上抱拳行礼:“不知各位可是从咸阳来护送临淄王的官爷?” 樊令闷声道:“我算个狗屁官爷,他倒是个真正的狗屁官爷。” 程九郎愣了愣,然后意识到,这个憨人前一个狗屁表示否认,后一个狗屁则表示轻蔑。 他看向赵和,赵和才十五岁,虽然身量已经长了不少,但仍然稍显矮。但程九郎眼睛很尖,觉得这位相貌清秀身材不高的少年,绝对不是那憨人口中所说的“狗屁官爷”,当下又下马行礼:“临淄法曹掾程慈见过官人,因为下吏家在定陶驿,故此郡守遣下吏在此为护送临淄王的诸位官爷为向导,以效犬马之劳。” 赵和一笑。 他很理解齐郡守为何只派了一个区区法曹掾来迎接,这位临淄王乃是被废黜的天子,稍想在仕途上有所追求者,都恨不得远离他,根本没有哪位正式官员愿来惹这个大晦气。 所以眼前这个年轻的刚上任的小吏,就成了那个倒霉的家伙。 “有劳了。”赵和拱了拱手。 “官人可是下榻于驿馆之中?”程慈连连还礼:“若是官人方便,还请为下吏引见临淄王。” 尽管嬴祝是个废了的皇帝,事实是处于看管的状态之中,但是毕竟是一位超品的王爵,就算是大将军曹猛与丞相上官鸿见了他也得先行礼,所以这位小吏如此请求也在情理之中。 不过他能见到的,当然只是被任命为临淄国相的萧由,至于临淄王,自然是“身体不适”。 这也不完全是谎言,出咸阳的那一天,嬴祝发了一回疯,虽然被浮图僧鸠摩什以所谓“狮子吼”定住,但此后就一直口歪眼斜,流涎不止,很明显的中风症状。意识是清醒过来,可越是清醒,他越是痛苦,因此大多时候都将自己锁在车上不肯见人,就连董伯予要见他也不容易。 “程九郎,你是这定陶驿人?”在简单寒喧之后,萧由望了程慈一眼:“不知齐郡分乳堂程氏,与你家有没有关系?” 程慈愣了愣:“寒家堂号,国相大人也听说过?” 萧由哈哈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缓缓道:“何只听说过,若严格说起来,我家与分乳堂程氏乃是亲眷,我家有位堂兄,所娶便是分乳堂程氏养女。” 赵和听得莫名其妙,他知道有些大家族会给自己家取个堂号,什么“三迁堂”、“三让堂”,什么“宝树堂”、“昼锦堂”,但这些堂名大多都暗含雅意,可这“分乳堂”却不知是什么意思。 至于萧由自称有个堂兄娶了程氏养女之事,赵和根本没去细想,与萧由接触久了,就知道萧由所提供的档籍非常靠谱,但这人说到自己时就非常不靠谱。 “阿和,你没有听说过分乳堂吧,齐郡分乳堂程氏的堂号与别家堂号不同,别家都是自取,唯程氏乃是他人所赠,因为程家出了锦堂公。” 萧由给赵和说了程家堂号的来历,原来程家因为抚育被遗弃的女婴,而受乡邻所敬,被赠予“分乳堂”的堂号。 “老太公旧年过九十寿,共有女儿、女孙、女曾孙一百九十六人来为老太公贺寿。”听到萧由说起自己家族所做的事情,程慈颇为骄傲地说道。 赵和顿时心生敬意,肃然向程慈行礼:“请恕我失敬……若是有机会,定要登门拜谒程老太公。” 有了萧由所说的渊源,程兹觉得这位年轻的临淄王国相是个容易亲近的人,至于赵和这位少年侯爷,也颇为实在,并不象别的同龄贵人那样跋扈骄纵。 他既然奉命来为向导,自然要与赵和他们一起宿在驿馆之中,夜幕降临之时,他正待安睡,突然间门被敲响,紧接着听到萧由的声音:“程九郎,你快出来,你看看,那是什么?” 程慈披衣出门,顺萧由所指望去,只见定陶驿东北方向,半边天空一片通红! (《敬远斋髀史》:齐郡定陶有程姓士人,名拱,字锦堂,少而好学,旁听于稷下,及长,未出仕,隐于乡间。其时烈武帝用兵连年,民多困乏,齐郡风俗重男轻女,故多有生女而弃诸野者。拱见之不忍,乃劝同乡富者出资救之,未成其事反受其辱。拱极怒,乃召同父诸兄弟,言及此事,声泪俱下。诸兄弟皆感之,各出资力,收容弃婴,若家中乳妇,,辄分乳食之,若无乳则以蜜丸哺之。自程拱三十二岁起行此事,倾家为善,数十年间因之而活者无数,其九十寿时,所育女婴共聚,得百九六之数,呼父称祖,为之祝寿。时人颂之,乃称其家为“分乳堂程氏”。) 九、我有经验 定陶驿东北方向八九里处便是定陶城。 作为齐郡的门户重镇,定陶城虽不大,但城高墙厚。 城墙之上,三个人背手而立。 “烧了。”其中一人道。 “火势极大,他们做得很不错。”另一人道。 “有些古怪,火点太多,一下子从好几个方向都燃起……这太古怪了,比如草场那边,并没有安排人手,为何也会起火?”第三人道。 三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好一会儿之后,第一人道:“无妨,看来与我们想到一处的不只我们一家……那样最好,两件事情,一件是接着去下一处义仓,二件是找到我们的同行,争取将纵火之罪嫁在他的头上。” 另两人嘎嘎笑了起来。 他们再望向定陶城外,看着那火焰冲天的地方,良久之后,第三人叹了声:“虽是如此,还是有些可惜了。” “有何可惜,再不烧掉,就遮掩不住了,能储百万石粮的义仓,这些年入库账簿上是八十二万石,但实际上仅余二十万石不足,要怪,只能怪你们太过心狠。”第三人道。 “说起来你没有从中获取好处一般!”第二人冷笑:“若以贪论,咱们谁都不弱于谁。” 第一人摇了摇头:“我可惜的是还有近二十万石没有运出,如今化为焦土……若不是朝廷要自齐郡调粮,我们完全可以缓缓将缺额补足,神不知鬼不觉!” “犬戎人肆虐燕赵,朝廷自然要从齐郡调粮,不过现在齐郡自己也没有粮了……朝廷自别处想办法吧。”第二人嘲笑道。 “听闻羽林中郎将杨夷在马邑与犬戎战,因为兵力不足,初战失利了。”第三人叹了口气。 “失利就好,失利的话,犬戎急切之间便平定不了,燕赵今夏无粮可收,粮价必然飞涨,你我等又可以大赚上一笔,或许还可以乘机收得不少田地。” 三人再度笑了起来。 他们走下城时,脸色已经恢复肃穆,行到路边,看到一个穿紫衣的光头异族捧钵经过,都是恭敬地行礼,然后掏出钱来,放入那异族浮图僧的钵中。 “鸠摩什师,城外义仓突发大火,不可收拾,我恐火灾蔓延,还请鸠摩什师为定陶百姓诵经,消灾乞福。” 曾在咸阳城外与赵和等人有一面之缘的天竺浮图教僧鸠摩什扫视这三人一眼,然后缓缓点头:“既是如此,理当如此。” 他顾不得地下肮脏,盘膝坐下,将钵放在膝边,然后开始低声吟诵经文。那三人虔诚地跪在他身前,合掌跟着他念诵。 越来越多的定陶人都站在旁边,合掌诵经,念诵之声也因此越来越响。就在定陶城中百姓齐声诵经之时,在城外,那烈火腾腾的义仓边,十余骑上,身着各种服饰的骑客冷冷看着冲天的火焰。 “情形如何?”一人道。 “已经有人向定陶驿求救去了,程家的那个小儿在,以程家之名,他定然会说动军队出来救火。依我估计,驿馆之外还留下两三百官兵护卫就是极限。” “如此甚好,我们回头!”当中的那人说道。 他们拨转马头,立刻奔离火场,奔了几步,有一人忽然道:“火势不对,我们没有烧义仓那边,我们只烧了草场,可义仓那几乎同时起火。” “是有人也在放火,不过无所谓,火势越大,那么护军来得也就越多。”中间那人道。 “我有些担心……” “有什么好担心的,做完这一票,咱们手头上分得金银,足够让我们下半辈子逍遥自在,到时腰缠十万贯,乘马渡江去吴郡,呵呵,那才是人过的日子!”又一人道。 “这种事情做出来,恐怕官府穷追不舍,就怕咱们拿到了钱,却脱不了身!”那个有些担心的人道。 “放心,放心,若是做成了,官府自己才会焦头烂额,你这厮这么胆小,现今可以退出啊,少你一个,少个人分钱,那更好!” “蠢货,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既然还有别人纵火,何不将此事嫁在他们身上?”那个担忧之人道:“若能如此,咱们脱身不就更容易一些了?” 他们谈话声随着马匹越奔越快而停了下来,只留下一路扬尘,绕过主路,向着定陶驿而去。 定陶驿中,程慈看到那冲天的火光,面上已经毫无血色。 他冲出房间,狂奔出驿馆,但转身又回来,在马棚里胡乱抢了匹马。 不过当他骑上马后,却没有继续往外冲,而是又下了马,又往驿馆里跑。 萧由、赵和还有李果走了出来。 程慈知道这三人中,李果虽然是这支护军的中郎,名义上的最高军事指挥,但实际上出谋划策的是萧由这位临淄王相。 所以他毫不犹豫,跪倒在萧由的面前。 “萧国相,救火,求你快派人救火!” “你先起来,把事情说清楚来。”萧由把他拉起。 “起火方向,在定陶城,而定陶城中能够烧起这么大火的,唯有定陶义仓!” “定陶义仓?”赵和皱了一下眉。 “正是,齐郡守朱公向来仁慈爱民,他原本在齐郡任小吏,后转为官身,辗转仕宦二十载,皆在齐郡,每任官一处,便要兴义仓!”程慈跺着脚:“官府多余的粮食,民间百姓省出的粮食,都被他储于义仓之中,以供灾荒之需。他为齐郡守之后,更是将此策布行全郡,在齐郡要害之处,设置了十处义仓,每处义仓最多可储粮百万石,定陶义仓,便是其中之一!” 他连珠炮一般将事情说出来,虽然还有些没有头尾,不过赵和大致是明白了。 正在燃烧的,是百万石粮食! 他想到大将军让他来齐郡时说过的话,要他盯紧齐郡一点,若有什么问题,可以便宜行事,心中猛然一凛。 齐郡乃大秦天下郡国中面积人口最大者之一,它的粮食,直接关系到大秦北方的粮食安全。 百万石粮,可是数十万人一年的口粮! 在灾荒年月,这甚至可以救百万人性命。 “事情紧急,请萧相国念在百姓性命之上,快快发兵!”程慈几乎声泪俱下了。 萧由微微皱着眉,点头道:“行,李中郎,你带人去……带一千人,火势太大,人少不足恃……算了,我随你去,全军出发,救火之事,我有经验!” 赵和听到他这话,哪怕是在这种危机之时,心里也忍不住想起自己初见萧由时的情形,那时就是一场火灾,而且是赵和自己纵的火。 说起来自己似乎与火有缘,到咸阳第一件事情就是纵火,到齐郡遇到的第一个变故同样是火。 连常做的那个梦,也总是充满着绿色的火焰。 “不行,我不许!” 李果在那里点派人马,突然间有人叫道。 紧接着,那人匆匆跑了过来。 是董伯予。 他到了萧由面前,一把拽住了萧由马的缰绳。 “董王师,你这是……” “愚不可及,真不知道公孙凉怎么会输给你们!”董伯予披头便骂:“临淄王至重之身,你不留兵保护,却要去救那个已经烧着了的义仓,你究竟有没有心眼,分得清孰轻孰重否?” 萧由微微一愣,然后笑了。 “你怕有人来害临淄王?”他问道。 “临淄王到如今境地,除了你们,还有谁会害他?但是,总有些小人会想要利用他!”董伯予瞪着萧由:“临淄王就封,总还能好好活着,可是落到这些小人手中,他便是想活也活不成了!” 不等萧由再说,董伯予又道:“你若不留兵护卫临淄王,我立刻发信给丞相,就说你们纵容歹人害死临淄王!” 萧由解了解自己脖子下系住帽子的绳索,心里生出一股烦躁。 不过他立刻将这烦躁按了下去:“李中郎,留下二百人保护临淄王,另外……给董王师一戟一盾,既然他如此重视临淄王安危,那么就让董王师执戟执盾,护住临淄王吧!” 听说留下了两百人,董伯予松开了缰绳,他恨恨地看着萧由:“若有什么变故,萧由,你罪责难逃!” 萧由没有理他,他们纵马出去,却发现有人正在高处烧起狼烟,萧由眼皮一跳,指着那里问道:“那是做什么?” “示警,让左近之人都去救火。”程慈道。 他已经急不可耐,若是火势就这样蔓延下去,他们即便赶到,义仓都要被烧光了。 他们快马驰出,李果不愧是将门世家,这两千兵到他手中后二十天,便已经被他收服,所以集结得非常快。 但奔行五里之后,萧由突然一勒马。 他回头看着赵和,赵和点了点头。 “怎么?”程慈觉得这位临淄王相实在事情太多。 “不对劲,这边火光冲天,定陶驿还需要点狼烟提醒人救火么?”萧由摇了摇头:“这倒象是提醒某些人,我们已经出了定陶驿。” “啊?”程慈莫名其妙。 “阿和,你与樊令回去吧,带三百人去,小心一些,你的性命,比起嬴祝可要贵重得多。” 赵和应了一声。 救火的事情,他实在不擅长,他更擅长的是放火。 他看了旁边的樊令一眼,樊令挠了挠头。赵和顿时觉得,自己想要他来指挥这三百人,恐怕是不可能的事情。 这厮是员斗将,却不是领兵的主儿。 “随我来。”赵和点了三名郎官。 他们转过身与大队分开,然后调头,向着定陶驿又返回过去。 十、阴魂不散 在萧由带领护军离开之后,董伯予就陷入某种狂躁之中。 他在稷下学宫多年,被先帝征为齐王师,从而成了嬴祝的臣子,虽然是儒家七贤之一,但实际上少有任实职的经历,因此缺乏一些经验。 但他绝对不是蠢人,而短暂的咸阳经历,让他迅速积累了政争的经验,将以前所学的东西与实际结合起来。 他知道现在的临淄王最是危险。 谁知道天底下有没有想拍新天子和大将军马屁的人,冒充盗贼将嬴祝杀死在半路上,以此来换取荣华富贵。 甚至就连所谓的护军中郎李果、临淄王相萧由,还有那位赤县侯赵和,都有可能肩负着大将军与新天子的暗中命令,在路上择机行此事。 所以这段时间他几乎是和嬴祝寸步不离,凡嬴祝所吃所喝,他都要先自己尝过,然后才敢奉上。 “将周围人隔开,让驿丞把围墙门都闭紧,每座望楼上都派人上去。百姓……百姓的青壮,也发给兵刃,让他们协助守护。记得跟他们说,只要平安过了今夜,那么皆有重赏!” 心中焦躁之下,董伯予将整个定陶驿的人都赶了起来,先是让留下的两百护军将驿馆团团围住,然后又将百姓与驿卒赶到围墙上去守卫——这样就有了两重防卫,虽然他依旧不觉得安全,但至少有了点应付意外的准备。 但他这边才安排好,就听到隐隐的马蹄声响。 驿馆中也有一座望楼,董伯予登上望楼,向着马蹄响起的地方看去。 “不是护军,不是护军……竖子,我便知道!”简单判断了一下方位,董伯予顿足怒骂,然后提着李果给他留下的戟和盾,匆匆下了望楼,来到一间屋子前。 “殿下,殿下可曾安歇?”董伯予叫道。 “啊啊……” 里面传出含糊不清的声响,董伯予推开门,见到嬴祝正在榻上挣扎。 “扶起殿下,躲入柴房之中,除非我来,不准你们出来,还有,谁若发出声响,我便诛其全家!”董伯予深深看了嬴祝一眼,然后对门口跪着的两名粗使妇人道。 那两名健妇过来将嬴祝扶起,匆匆躲入柴房,董伯予吸了口气,然后跟着来到小院门前。 就在这时,他听到西边传来嘈杂的声音。 西边正是那马蹄声传来的方向。 “点燃烽火,向护军告急!”董伯予道。 “烽火早已点燃!”有人叫了起来。 董伯予看了那边一眼,眉头拧了起来,长叹一声。 对方布置得很是细致,并没有留下这个破绽,原本夜间他们点燃烽火示警,萧由发现之后可能会回军。 现在看来,这一点是不可能的了。 而且对方选择发动进攻的时机也很巧,就是护军赶到火场的时候,这样护军忙于救火,即使这边嘈杂之声传过去,火场上也没有谁能分辨得清。 唯一的希望,就是自己能够守住,守到护军救完火回头。 “你带五十……不,二十名护军去西边,督守西守……小心细作……”董伯予心中突然又是灵光一闪,他忙揪住一名护军军官道。 来袭者既然知道将护军调走,难道就不知道在定陶驿聚落中先安插好人手么? 但董伯予想到的还是晚了些。 他这边命令才下,西门处就传来哗的喧闹声,还有哭声与呼喝声,隐约听得到,是有人在叫“门破了、门破了”。 董伯予一顿足:“算了,依托驿馆固守!” 只见足有三四百骑蜂拥而来,谈不上什么队形,但人人都面目狰狞极为凶残。他们呼啸而至,先不管那么多开始攻击驿馆,一时之间,飞箭如雨,射得驿馆里面众人抬不起头来。 “反击,反击!”董伯予厉声喝道。 护军终究是正规官兵,而且已经有所准备,故此不少人都身披铠甲,这一轮箭雨可以将他们压制住,却未能造成太多伤亡。在最初的混乱之后,自有军官开始指挥他们回射。他们所用大多为机弩,射速虽是稍慢于短弓,可威力却远胜之。 嗖嗖的弩矢声很快就压制住了短弓之声,来袭者扔下了十余具尸体开始稍稍后撤。 “你们是什么人,竟然敢袭击官兵!”董伯予又大叫起来:“此乃临淄王殿下,你们不怕抄家灭族么?” 袭击者将驿馆的几处通道都紧紧堵住,听到董伯予的呼喝,袭击者似乎有些骚动,旋即有人出来道:“原来是临淄王,就是当了大半年皇帝的那位?哈哈,这可是一条大鱼,诸位,咱们扶持临淄王重新夺取天下,杀回咸阳,咱们也都弄个侯爵当当,岂不胜过当响马?” “正是正是,咱们响马抢人绑票,可要被官府追杀,可是若当了官封了爵,抢人绑票有谁敢捉?你见官府收税与抢人有什么区别,官府征发徭役与绑票有什么区别?” “实在不行,咱们再将这位天子献与官府,也能换个荣华富贵,总之,这是一条大鱼,诸家兄弟,不要放过了!” 绝大多数来袭者似乎并不知道他们所要袭击的对象是谁,董伯予一嗓子让他们有些混乱,但响马中的几个头目的高声呼喝,又让响马们坚定了信心。正如这些头目们所说,挟持住嬴祝,无论他们下一步想做什么,都能获取极大的好处。 实在不行就当嬴祝是肉票,也能逼得官府出一大笔钱来。 至于他们能否拿到这笔钱,被利益冲昏了头脑的响马们很少有人去细细思考。 董伯予见响马们只是稍稍一滞,紧接着开始加急攻击,他心中惶然。 他只能寄希望于这两百护军能挡住对方了。 可是响马人多,数百骑对着驿馆反复冲击,护军人少,总有看顾不过来的地方,片刻之后,外围便被响马夺去了一处角门,紧接着响马从这角门处杀进驿馆之中,而护军也被分割开来,只有不过百余人,退到了董伯予身边。 “董王师,你说说该怎么办吧!”一个军官肩上插着一枝箭,惶惶不安地向董伯予问道。 董伯予瞪圆眼睛:“行军打仗,不是你们这些武夫的事情么,董某唯知此时一死以报君王,莫非你们这些武夫连董某这书生也比不上?” 那军官用诡异的目光看着董伯予,然后转过身去,厉声叫道:“临淄王在此,诸位随我杀敌啊!” 原本响马冲入驿馆之后,也分散于各处,一是与护军交战,另一则是到处搜索,可那军官一嗓子喊出来后,响马们纷纷冲向这边院子,反而让被分割包围的护军脱困。那军官带着部下迎面杀过去,那些响马顾不上他们,放了个缺口,让他们冲出了驿馆。 董伯予目瞪口呆,仅仅片刻之间,他身后所护卫的院子前,就只剩余他一人了。 原本随嬴祝一起从齐郡到咸阳的人不少,象谭渊这样的好手数量也不只一个,可随着嬴祝被废,这些好手纷纷散去,继续追随的人只余区区数人。他们从院中过来,与董伯予站在一起,董伯予看了看左右,惨然道:“时穷节现,不曾想最后与我一起以死报殿下之恩者,只有你们几人。” “若非受殿下之恩,我们在咸阳时也都散去了,能守到现在的,都不惜为殿下一死。”身边一人苦笑道:“只不过,董王师,有一句话现在不说恐怕没机会说了,你与公孙先生相比,终究不如他随机应变!” 董伯予哑口无言。 “唔,请临淄王出来相见,不对,是请大秦正统皇帝出来相见,我们都是齐郡忠义之士,要来勤王保驾,要替陛下拨乱反正,要助陛下打回咸阳重登帝位!” 就在此时,对面响马中突然有一人催马上前,低声呼道。 这人上前,别的响马都没有过来,而且他说话时,别的响马也都闭住了嘴。 董伯予双眉一皱:“你们分明是响马……” “若不伪作响马,如何能避开官兵,董先生,你看这个就知道我们未曾骗你。”那人伸出手来,将一件扔到了董伯予脚下。 董伯予拾起那件东西。 那是一枚金属铸成的令牌,上面写了一个“凉”字。 董伯予吸了口冷气:“公孙凉?” “正是,当年公孙先生在上京之前,以为齐郡乃陛下根基,故此留下我们,董先生应该有所耳闻。”那人急道:“我们用计调开护军,但对方很快就会回来,还请董先生速速请出陛下!” 董伯予仍在犹豫,而旁边的几人已经怦然心动。 “去临淄就封,迟早也是死,不如拼上一把,即使不能成事,总也好过坐经待毙!”一人叫道:“我去请陛下出来……” 噗! 那人转身才要进院子,却不意后心一冷,一截戟尖自后心穿入前心透出。 董伯予拔出戟,双眸之中怒焰腾腾。 “公孙凉已将陛下害至此境,难道说在他死后仍然阴魂不散?”他向后退了两步,独自守住了院门:“今日我但知守护此门,绝不令临淄王落入你们这些乱臣贼子之手……想要临淄王,从我尸体上踏过去吧!” 响马们面面相觑,原本以为可以轻易将目标带出来,却不曾想会这在遇到一个脑壳死硬的家伙。 有个响马不耐烦地道:“既然这样,还客气什么,我来打倒这家伙吧!” 他下了马,单手握刀,大步走向董伯予。 十一、淮北靡氏 那响马到了董伯予七步处,猛然加速冲了过来,刀高高举起,口中喊道“一介书生……” 话尚未喊完,就看到董伯予向前迈步,身形极快,卟的一下,短戟刺入他的胸膛,然后另一只手挥盾,将尸体打翻在地。 董伯予怒火翻腾的双眸扫视四周,凛然道:“多年未曾出手,似乎有人忘了,二十年前的稷下十剑之中,董某排名第二,仅次于那个姓郦的怪物!” 响马们都是寂然无声。 刚才出来挑战董伯予的那个响马,在众人当中都是排名前五的好手,可在董伯予面前,连一个照面都过不去!虽然有其轻视董伯予书生的原因在,可董伯予那一瞬间展露出来的战力,足以震慑住别的响马了。 “箭!”一个响马叫道。 嗖嗖嗖! 数枝箭从后射了过来,董伯予厉声大喝,以盾护住要害,人猛然前冲,然后挥盾而击。 那个叫放箭的响马被盾击中面门,整个人倒飞出丈许,脸上血肉模糊。 “还有谁?”董伯予看着人群中的那些箭手,冷声喝问。 响马一时气夺, 董伯予乘机连退,退回到院门前。 院前的地方并不大,挤进来的响马只有二十余人,大多数都弃了马步行。见他勇武,响马的头目们互相交换眼色,然后又有人下令:“一齐上!” 原本他们还想活捉董伯予,毕竟有董伯予在,更容易获得嬴祝的信任,可如今看来,这是不可能的事情。 响马们蜂拥而上,董伯予怒吼着再度举盾扬戟。 轰! 眼看双方要撞在一起,突然间外边轰然一声巨响。 紧接着,驿馆的一面院墙突然倒塌,三百名护军出现在院墙之外,冰冷的兵器如山如林。 “风!” 赵和猛然挥手。 及时赶到的护军们扣动弩机,百余枝箭矢瞬间破空而来,将被他们突然出现震住的响马们射成了刺猬。 “大风!”赵和第二度挥手。 那些觉察到不妙纷纷拥来的响马,面对着的是第二轮弩矢,惨叫声不绝于耳,在丢下二三十具尸体之后,他们纷纷狼狈后撤,逃出驿馆之中。 “追击!”赵和又下达命令。 除了十余名贴身护卫的军士之外,其余护军,包括樊令在内,都呼喝追袭去了。赵和自己提着剑,经过院前的空地,顺手刺翻两个只是受伤而未立刻死去的响马,来到了董伯予面前。 董伯予看着他,面无表情。 赵和微微一笑,向他挑了一下拇指:“你做的不错。” 董伯予眼中怒火翻腾,突然间扬戟,似乎就要向赵和刺过来。 但越和眼中讽刺之意是如此明显,让他强行控制住自己的怒意,哼了一声,扔了戟盾,转身回到院子之中。 赵和跟在他的身后,也到了院子里。 “临淄王呢?”赵和缓缓道。 “哼!”董伯予哼了一声:“萧由回来之前,休想要老夫将临淄王交给你。” 赵和示意了一下,两个护军冲入院后屋子中,四处搜索,好一会儿后出来,向赵和摇了摇头。 “临淄王何在?”赵和有些惊讶,他扬眉又问。 “你早就回来了对不对?”董伯予斜睨了他一眼:“你希望临淄王投了响马,好乘机置他于死地对不对?” 赵和哑然一笑。 董伯予太小看他了。 “不曾想董先生拼死护卫的,竟然只是一个空空的院子。”他轻声说道:“董先生之智,其实更在公孙凉之上,公孙凉只能算是有小聪明,董先生才是有大智慧。” 董伯予没有理他,只是眼中的怒火不见了。 “董先生在我面前不必隐瞒,我其实对置临淄王于死地并无多大兴趣,我更感兴趣的是刚才那些响马,他们自私是公孙凉留下来的人,董先生信不信。” 董伯予仍然是一语不发。 赵和有些无奈,这个家伙又臭又硬,有如茅坑中的石头,除非他自愿,否则不可能从他嘴里掏出话来。 “不过,我倒是从今日之事中,看到了几分公孙凉的影子,只是为了调开我们护军,便纵火焚烧义仓,置数十万上百万人的性命于不顾。公孙凉在咸阳城中,便是如此行事,现在这幕后黑手在齐郡又是如此行事……董先生是有大聪明的,不与这种人搅在一处,最好不过。” 赵和说完之后,也懒得理会董伯予,他扔下这家伙守着个空院子,然后从驿馆中出来。 此时响马们已经被杀退,不仅是驿馆之中,就是聚落内,响马们也已经不多。在赵和的那轮突袭射击中,大多数响马头目都被射死,少数的此刻指挥剩余响马,纷纷退出了聚落。 他们并不恋战,纵马疾驰,四散奔走,转眼之间,便消失在夜幕之中。 聚落之内,则哭声不绝,一如咸阳城除夕之变后的丰裕坊。 赵和站在高处,俯视着整个聚落,良久不语。 没有多久,东北方再度传来马蹄之声,萧由带着大队人马赶了回来,唯有程慈,没有随他一起回定陶驿。 见到聚落里的情形,萧由面色未变,只是看到赵和阴沉着脸,他才扬了扬眉:“怎么了?” “没什么。”赵和摇了摇头。 赵和心中有很不好的预感,定陶驿聚落里的哭声,义仓的烈焰,都只是个开始。如果真如响马们所说,他们是公孙凉留下的后手,那就意味着随着他来到齐郡,这样的事情,恐怕还会继续发生。 “你那边呢,火没炸灭?”他反问萧由。 “救不了,数十处火点同时起火,纵火者烧得极彻底,粮仓与草场都被烧了,派人入火场只是徒增伤亡。”萧由摇了摇头道。 “贼子!”赵和恨恨地骂了一声。 他饿过肚子,知道对于百姓来说,粮食意味着什么。 “确实。”萧由已道。 他们回到驿馆之中,驿丞哭丧着脸正在那清点损失,而一度消失的临淄王嬴祝,在这个时候被两个健妇扶着,出现在他们面前。 嬴祝看着他们二人的目光很是奇怪。 赵和突然有了一个想法。 第二日一大早,赵和来敲嬴祝的门。 “你欲何为?”董伯予立刻披衣喝问。 “昨夜那伙响马,为了劫走临淄王,烧掉了定陶义仓,这是齐郡十大粮仓之一。”赵和缓缓道:“董先生,还有临淄王,可愿意一起去看看现场?” 董伯予与嬴祝当然不愿意,但却由不得他们。所以片刻之后,他们便乘在马车之上,缓缓离开驿馆。 他们在离开定陶驿聚落之时,一大队人马与他们相向而来。这队人马足有百人,看到他们这有许多官兵,立刻避闪到道边。 “请问军爷,你们是何方军马,哪位将主所属?”避在道旁的人中,有一个拱手问道。 “临淄王护军,护送临淄王就封。”有军士粗暴地喝道:“休要窥视,小心将尔等当作响马探子捉了起来!” 那出言相问的人连道不敢,然后迅速来到被他们护在中间的马车之旁,低声说了几句之后,马车帘子掀开,露出一张白白胖胖的脸来。 这张脸十分生动,他打量了一下正在经过的部队,似乎思忖了一下,然后迅速下得车。 “诸位军爷,不知谁是将主,在下徐郡靡宝,略备薄礼,以求劳军。”他带着笑,向着这边连连拱手,虽然口里在问,可眼睛却直接停在了萧由与李果身上。 萧由眉头微微皱了皱:“徐郡靡宝……可是淮北靡氏?” 那自称靡宝的人喜道:“不曾想我家之名也能入贵人之耳,宝不才,正是当代靡氏家主。” “哦,商家四姓,陶靡吕管,早有耳闻,况且我与你们靡家还有些小小的关联,咸阳城东市庆益行,是你们靡家的产业吧,我族中有人,便是庆益行的行商。”萧由笑吟吟地道。 赵和咽了口口水,有些无奈地看着萧由,这家伙又和人拉关系了。 “正是正是,原来是行友……啊,瞧我这蠢人笨嘴,来人,快与这位官爷送上礼物,略备薄礼,不成敬意,只是为官爷随从打赏所用。”靡宝拱了拱手,他身边立刻有人托了盘子上前,在路旁直接掀开盖在盘子上的锦绸。 凡看到盘上之物者,尽皆倒吸了口气。 就算是赵和,看到盘子里金灿灿的一片,也不禁眼睛发了会直。 盘子里全是细长细长的金条,若折成银,不下千两,而以铜钱计算,则是百万钱。 “嗯……这般打赏,萧某可赏不起。”萧由看着这个盘子,也是目驰神迷,好一会儿之后才笑着摇头,但目光却仍不离开那盘子。 “官长既然听说过我靡家之名,自然知道这对我家来说不算什么。”靡宝又拱手:“还请官爷给个面子,将其收下。” “我可不敢收,除非……你说明白来,你想要什么。”萧由道。 “呃……并无所求……” 萧由呵呵了两声,然后甩了甩鞭子,大军继续向前,将那靡宝与他的金条盘子晾在路边,未曾理会他们。 靡宝就站在那儿,也不着恼,只是看着大军过去,若有所思,好一会儿之后,他回过头来,笑眯眯地道:“你们先在驿馆里休息休息,早些吃饱来,咱们今天要继续赶路,每人的赏钱翻倍!” 最初时他的随从都叹气,但听到赏钱加倍,顿时转为欢呼。 十二、掩盖真相 一个时辰之后,赵和等人已经到了定陶仓。 定陶义仓占地极大,包括粮仓与草场两个部分,它贴着定陶县城而设,原本是方便城中出兵来护卫,其围墙与定陶城墙连在一起,但是昨夜不知为何,围墙塌了一截,令响马可以随意进出纵火。 赵和他们到的时候,余烬尚未尽灭,到处都是上升的烟尘,粮食被烧后的焦香味扑鼻而来,不少定陶县的民众在火场中翻捡,希望能够找到还可食用的粮食。 但显然他们没有什么收获,反而是将自己弄得灰头土脸。 时不时就有哭声传来,这让火场更显凄凉。 站在断壁残垣之间,赵和心都有些发颤,这么大规模的义仓,原本储藏的粮食可谓堆积如山,但现在,却只剩一些灰烬。 程慈仍在现场,这个年轻的法曹掾坐在一截烧焦了的木头上,正在抹泪哭泣。赵和看到他后,缓缓走到他的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 “这共有十五库仓房,这里原是最大的一座,仅此一座,存粮便有十万石,我少时曾经随长辈来见过,长辈指着存粮对我笑,说有此一仓,则齐郡不惧饥馑,可现在……可现在全毁了!朱公的心血,齐郡百姓的汗水,全毁了!”程兹抹了抹泪水,勉强一笑道。 说到后来,他声音又哽咽起来。 “响马做的,他们纵火烧粮,目的便是引我们来。”赵和并不避讳:“此事……” “怪不得你们,响马要纵火,谁还拦得住么?”程慈摇头,咬牙切齿:“原本有值夜差役,全都被杀了……定陶城离得这么近,派了那么多人来救火,也未曾救下,这不怪你们,这是……” “这是天意。”另一个声音响起:“若是定陶百姓都皈依我教,定然度厄化灾。” 赵和回头一看,是位长得极为俊美的光头男子,此人见赵和望来,微笑着合掌:“师兄。” 赵和眉头顿时皱起,看他模样,分明也是一位异族浮图僧,他怎么出现在这里? “小弟随鸠摩什师一起,昨日午时入定陶城,火起之时,我们都在城中,有无数人见到,故此师兄千万莫要误会,以为是我们纵火。我们虽然有心度人,却不会做此恶魔勾当!”那面色如玉长相俊美的光头男子说到这,又哦了一声:“小弟莲玉生,拜见师兄。” “我不是你的师兄!”赵和皱眉:“你年纪比我大得多!” “昔日教尊座下有十八弟子,师兄排行第二,只因大秦人饱受苦难,故此自愿降世,为大秦人度劫消灾。小弟排行第十七,称师兄为兄,理所应当。”莲玉生又道。 赵和心里极为不快,这厮说的是什么胡言乱语,他正想喝斥,旁边的萧由却笑着道:“竟然有此事,那我是阿和的师兄,这么说来,我岂不是教尊座下大弟子?” 莲玉生转脸看向萧由,上上下下打量了好久,然后合掌:“贫僧道行浅薄,看不出来,不过师尊就在那边,他现在正在为替妄死之人超度,待超度完毕之后,再来为阁下看看。” “得了得了,你们浮图教乃天竺之教,我觉得我往上数便是有千载万载,也是大秦人,中原人,不是天竺人。”萧由忙摆手道。 “师兄何不去看看师尊如何超度逝者?”莲玉生向赵和发出邀请。 赵和心中生厌,冷笑了一声,他旁边的樊令得他示意,立刻上前,抡起拳头便砸:“打你个胡说八道的番僧!” 他这一拳虎虎生威,莲玉生狼狈而退,以袖遮头,一边跑一边叫道:“贫僧瞧出来了,你是一头野猪精转世,要为我师兄护法!” 众人皆是忍俊不禁,唯有樊令大怒:“你才是野猪精,你们全家都是野猪精!” 赶走这个满嘴诳语的胡僧,赵和把程兹拉了起来:“此事已了,现在重要的是别处义仓不要出现同样的事情,若我是你,立刻想办法向别处义仓示警,让他们严加防范。” 程慈也知道坐在这哭泣并没有什么用处,只不过是伤心难禁罢了,被赵和一劝,当下起身跟他们在一起。 赵和来到嬴祝的马车前,发现嬴祝并未下车,唯有董伯予,面色铁青,站在离马车不远的一断残壁之上,转头四顾。 “看到没有,当初咸阳城丰裕坊,险些就成了这个样子,公孙凉为了早日掌权,勾结莽山贼,除夕之夜攻入丰裕坊,若不是被我发觉,若不是丰裕坊百姓决死而战,丰裕坊只会比你眼前见到的更惨!”赵和似笑非笑地对他道:“你为何不请临淄王出来看看?” “如今换了皇帝,也照样发生了这样的事情。”董伯予硬梆梆地回道。 “对,但不是发生在咸阳,而是在这里,随着临淄王来到这里……董先生,你是明理之人,这一切的原因究竟是什么,难道非要我说出来么?” 董伯予紧紧抿嘴,他忽然跳下了残壁,然后来到嬴祝的车窗前,轻轻敲了两下。 “殿下,你就出来看看吧。”他沉声道:“唯有知辱,方可不再受辱。” 里面传来含糊的声音,然后马车门被打开,穿得厚厚实实的嬴祝在两名健妇的扶持下走了出来,他脸上苍白,毫无血色,用无精打采的目光向四周看了看,然后又含糊说了声什么,便又钻进了马车之中。 “走吧,殿下看过了,你想要羞辱殿下的目的也达到了。”董伯予面无表情地看着赵和。 他们正要离开火场,却看到身后又有几骑赶了过来,最中间的正是在途中曾经遇到过的大商人靡宝。 靡宝脸色比起嬴祝还白,看到这边一片狼籍,顿时嚎出声来:“钱——啊,好多钱——钱啊!” 他从马上跳下,肥胖的身躯竟然意外的灵活。他连滚带爬,跑到一个大仓废墟中,伸手连翻带刨,然后哭嚎起来:“这是多少钱啊,哪个直娘贼的如此行事,将这么多钱付之一炬?这狗贼当找出来,千刀万剐万箭穿心!” 赵和与萧由对望了一眼,萧由低声道:“我觉得可以将方才的那位莲玉生介绍给他,他们二位凑在一起,定然有趣。” 赵和深以为然。 从极度夸张的靡宝身边经过,方才靡宝对萧由还是无比奉承,此时却顾不上了,他坐在火场中痛哭,还拿出块雪白的绢帕来擦了擦眼泪鼻涕,只不过那手帕不小心沾上了灰烬,顿时整张脸都花了起来。 这下连程慈都忍俊不禁了。 “走吧,我们启程,早些赶到临淄,我有预感,象定陶这边发生的事情,若不及时赶到临淄,恐怕还会发生……程九郎,你说说,接下来的道路能不能绕开那些义仓,免得又殃及池鱼了。”萧由道。 程慈侧脸想了想,然后点头:“应当可以绕开!” 他们出了火场,没有进定陶县城,而是直接向前,行了小半日之后,却听到后边有人叫道:“官爷,官爷!” 李果见萧由点了点头,便示意全军停住,他们回头等候,只见一骑飞驰而来,到了军前放缓,马上之人高举双手:“官爷,请稍等一会,我家主人马上就到,他说有重要事情官爷!” “你家主人是谁?”樊令瓮声道:“好大的脸面,要这两千人都等他?” 萧由与李果却已经认出了此人。 “我家主人就是靡宝,他体型胖大,行动颇有不便,故此请诸位稍候,他有极为要紧的事情,呃,与定陶义仓之火有关的事情。”那人道。 萧由眼睛微微眯了眯,他看向赵和。 赵和觉得那个靡宝挺有趣,若是什么鸠摩什莲玉生拦他,他肯定不会理睬,但那个靡宝,从见面起种种表现虽然有些丑谑,却不让人讨厌。 而且,他也很好奇,这位商人能从义仓火场的残墟之中看出什么来。 他们并没有等太久,只不过是一刻钟后,靡宝就骑着马真喘着赶来,不过赵和更同情他所骑的那匹马,觉得那马弄不好下一刻就要倒毙。 “靡家主要我们留在此处,可是有什么高见?”萧由缓缓地问道。 靡宝一张肥脸五官都挤在了一处:“高见不敢,萧官爷,义仓的火灾不对劲!” “有何不对劲?”萧由道。 “纵火者别有所图!”靡宝道。 萧由微微笑道:“确实别有所图,他们想要将我们的护军调走,好袭击我们所护卫的临淄王。” “啊?”靡宝愕然,见萧由别过脸去似乎要离开,他连忙摇头:“不是,不是,萧官长,绝非如此!” 萧由转过脸来,凝视着他:“那么你倒是说说,纵火者别有所图,图的是什么?” “粮食!萧官爷,粮食,义仓中的粮食不对劲!”靡宝叫道。 萧由脸上本来还有淡淡的笑的,可听到靡宝所言,他脸上的笑容突然一凝,然后双眉紧紧皱起。 “粮食不对劲,少了许多,萧官爷,还有诸位将爷,所以昨夜纵火的和袭击你们的,未必是响马,可能只是为了掩人耳目,实际上是要掩盖义仓中粮食早被搬空!”靡宝伸着手:“实在是太恼人了,这种赚钱的买卖,他们竟然不寻我……不对,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他们也敢做,还想借助你们来掩盖自己的真实用意!” 十三、竟敢如此 萧由眉眼撩了搓,看了赵和一眼。 “阿和,你来拿这个主意。”他说道。 赵和苦笑。 这一路上来,凡有事情,几乎都由他拿主意。萧由仿佛被什么东西催逼着一般,迫不及待地想要培养他,帮他积累处理事务的经验。 “你有何证据?”赵和再次看向靡宝问道。 “当然有,我派了手下最厉害的账房,正在那儿计算,他会算出最准确的数字,这些仓中少了多少粮食!”靡宝打起精神。 “那我又有问题了,你既然如此有把握,为何不去找定陶县,若是对定陶县不放心,为何不去寻更高些的官?” 靡宝干笑了两声,没有回答。 萧由在旁叹了口气。 赵和莫名其妙地看了二人一眼,过了会儿,靡宝才知道:“一来定陶义仓若真出了问题,这定陶令自然脱不得关系,二来我若没发现此事便罢,我既然发现了此事,只怕有人不会允许我活着离开定陶。” 赵和霍然惊觉。 萧由对此肯定是明白的,因为他也是在基层做了多年的小吏出身,对于底下这些乌烟瘴气极是熟悉。 “也就是说,你告诉我们,其实是想将事情转到我们头上?”心念一转,赵和沉下脸来:“嫁祸于人,以邻为壑?” 靡宝胖乎乎的脸上顿时挤出了委屈之色:“冤枉,冤枉,我靡宝怎么会是这种人,我不过是情知难以保存自身,所以才想要托庇于官爷羽翼之下罢了,一点点微末而不足道的私心,官爷必然体谅!” “若只是想托庇于我们,那倒是好办,让你的人随我们一起走就是。”赵和道:“这边的事情,你只当不知,想来有两千军士在侧,没有人能够追上来杀你灭口。” 靡宝连连点头:“这样好,这样好,和气生财,我也不想多惹麻烦。” “随我们走吧。”赵和眼睛闪了闪。 他这边要走,那边嬴祝马车之侧,董伯予怒道:“这如何行,这岂不是纵容罪行?对恶人之纵容,便是对善人之残忍!” 赵和看了他一眼:“依董先生之意?” “彻查到底,一则这关系千万百姓之性命,二则……将临淄王作为掩护,陷殿下于不义,此等阴谋,怎么能听之任之!” 他倒是义正辞严,赵和撇了撇嘴:“董先生说得极是有礼,来人!” 有位军官应声而出。 “给董先生留下一匹马,让他彻查此案,董先生正人君子,自不会坐视千万百姓性命受人威胁,也不会任由临淄王殿下受人利用!” 他说完之后,驱马前行,再也不看董伯予一眼。 董伯予呆了好一会儿,明显露出挣扎之色,然后还是垂头丧气地拍马追上来,再也不说话,只是默默地跟在嬴祝马车之边。 “这位董先生放心,我家与齐郡郡守朱公一向熟悉,只要出了定陶,离开那纵火者势力范围,我便立刻遣人将其中疑窦禀报给朱公,朱公定会派人来彻查此事。”靡宝见他失魂落魄的模样,凑过来陪着笑道:“先生满腔忠直,实在让人敬佩,待我家手下追上来,在下会稍献礼物,还请先生收下。” 董伯予睨视了他一眼,仍然一语不发。 又走了一段路之后,靡宝忍不住又道:“官爷,真的不管不顾了么?” “你以为我们是那么好欺瞒的蠢货么?”赵和淡淡地盯着他道。 “官爷你这是何意啊,我当真是一片赤诚,诚心诚意。” “你是不是诚心诚意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你言不尽实。”赵和噗的一声冷笑:“你究竟是为何要找我们,若不实说,只能将你也扔下来了。” 靡宝咧开嘴尴尬地笑了起来。 这家伙脸上胖乎乎的尽是肉,笑的时候要多憨厚就有多憨厚,但是赵和却对他少有信任。在咸阳市井之中大半年的经验告诉他民,商人当中凡笑得成这模样的,定然是宰人宰得最凶的。 见这家伙还不肯说,赵和脸慢慢沉下来。 他厌倦了和这家伙继续耗下去了。 “赶他走,莫让他再跟着我们。”赵和道。 “别别,我说,我说,哎呀我的小官爷,你这心肠,呃,不是,我是说你当真是明察秋毫!”靡宝向赵和挑起一根大拇指:“我靡某确实别有用心,最初见到护军兵强马壮,便起了心思,想要请护军护送一程。” 见赵和扬眉似乎要发作,靡宝苦笑着摆手:“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我身上带着几样东西,消息已经泄露出去,我听说有大队响马集结,欲从我这夺走那东西。” “何物?”一直旁听未作声的萧由突然插嘴。 “第一件是这个。” 靡宝坐在马上,艰难地解开腰带,然后不知在腰带上动了什么,从中拿出了两枚一般大小的粉色珍珠来。 赵和不明所以,萧由却是双眼睁圆,露出神驰之色:“这是粉色佳丽?” “萧官爷当真是见闻广博,这正是粉色佳丽,一枚粉色佳丽,在咸阳可以换一处宅邸,而我这腰带中,这样一般大小的粉色佳丽,共是三十六颗。“靡宝兴致盎然:“仅此一物,便足以让数百响马一齐拼命了,但它在我身上还不是最贵重的,我身上还带着扶桑东渡图!” 这一次轮到赵和瞪圆眼睛了。 “扶桑东渡图竟然在你这,真迹还是仿本?”他开口问道。 “二百多年前的徐福真迹,正是有扶桑东渡图,所以我靡家独占扶桑国海贸,这才赚来如此家当!”靡宝又开始吹捧:“小官爷了不起,这世上知道扶桑东渡图的人不多,晓得其正本价值的更少,凡知道其价值者,若是从商,必能富甲一方,甚至富可抵国!” “这么厉害?”萧由倒有些好奇了。 他确实未曾听说过这个什么《扶桑东渡图》,在他看来,连他都不知道的事情,价值理当没有那么重要。 “萧官爷有所不知,这世上论及收益,海贸可在所有生意里排第二位,一条安全的航道,胜过良田万倾!”靡宝又道。 “哦,那排名第一者为何?” 这个问题让靡宝有些尴尬,他看了萧由一眼,笑而不答。 萧由同样笑了笑,赵和觉得这两人似乎想到了同样的一件事情上去了,但谁都不肯说出来。 “我这粉色佳丽,便是由扶桑虾夷人自天鹅口中猎得,据说原产自极北之地,天鹅喜食珠贝,误食珍珠之后藏于胃囊之中,扶桑虾夷人有一部擅长捕天鹅,自天鹅胃囊中得此物……” “这么说来,这扶桑东渡图是你们靡家的根本,怎么会消息泄露?” “这世上原本不存在什么秘密,若是有,那一定是出价不够高。”靡宝说了句引人深思的话:“我家能将这个秘密守了一百余年,已经是很了不起了。” 他说了这话之后,似乎自己都被自己的话语所惊,喃喃念了两遍,胖脸上微露得意之色。 “你既然希望得到护兵保护,却为何会节外生枝,要我们去管义仓被焚之案?” 就在他得意之时,赵和突然问了一个问题。 此问题一出,萧由脸上便露出淡淡的笑意。 赵和至少在话术上,已经不逊于一位在法曹位置上坐了二十年的积年老吏了,先用一些无关紧要的问题来放松被询误者,当被询问者连续回答而失去警惕之时,突然问出一个关键性的问题,迫使其不得不答,从而发现被询问者试图隐瞒的真想。 果然,靡宝一张嘴,可是嘴唇不停变动,就是没有出声。 “靡当家这是在说什么呢?”萧由问道。 “哑语,哑语,在下在学哑语,哈哈……”靡宝干笑了两声。 他停了会儿,见赵和与萧由都看着他,有些怯生生地道:“真的要答么?” “不答也行,不答咱们就各走各的。”赵和道。 靡宝苦着脸:“小官爷当真好狠的心肠,我带着这些东西,若是离了官兵护卫,岂不是羊入虎口!好吧好吧,我就答了,我这人,乌溜溜的眼珠看不得白花花的银子,那些烧库之人在齐郡做这种勾当,必然会惹来朝廷震怒,朝廷追究起来,齐郡只怕要被翻个底朝天,这便碍着我的财路了……” “说人话。”赵和面无表情。 “好,好,我说人话,敢从义仓中弄粮,这生意做得挺大,若是你们找到了幕后之人,缴获的财物定然不少,这些赃物须得发卖,我靡某门路多,正合借此发一笔小财!” 萧由噗的一声笑了起来,赵和也摇了摇头。 这个靡宝,当真有点要钱不要命的味道,响马们在算计他的传家宝,他却算计起别人贪赃枉法的收益来。 在笑过之余,萧由与赵和又交换了一下眼色。 靡宝所言,仍然不尽真实,他身上应当还有别的秘密。 只不过到这地步靡宝仍然不肯说出,这藏得更深的秘密,恐怕不那么容易刨出来。 就在此时,他们身后,又有一骑快马飞奔而来。 马上骑客,正是靡宝的亲卫随从之一。 他被护军隔开,靠不过来,只能远远地大叫:“家主,莫聪死了!” 靡宝胖乎乎的脸随着这一声顿时扭曲起来,他那看似人畜无害的气质随之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久居人上决定他人命运而养成的霸气。 “竟敢如此!”他厉声道。 十四、受庞若惊 自从见面以来一直给人不良奸商印象的靡宝,气质突然一变,让赵和有些不适应。 旁边的萧由却是一脸淡定,他看到赵和微露惊愕之色,微微笑了起来。 “商家四姓,你对他们所知不多?”萧由对赵和问道。 “只是知道有商家四姓,其余的知道得不多。” “百家争鸣,商家虽然从事的是商贾之业,但是其上也是人才辈出。管仲陶朱吕不韦,哪个不是传奇人物,若只是以寻常商贾视之,只怕被他们卖了还要替他们数钱。”萧由道:“靡家是徐郡世家,家资富可敌国,仰赖其衣食者以数万计,这样的人,怎么会是一个软绵绵有如馒首一般的白胖子,阿和,你虽然千般小心,还是小看他了。” 那边靡宝一边在问报信的属下,一边耳朵还在听这里的话语。闻得此言,顿时叫屈:“萧官爷你可不能这样说我,我是老实人,便是有数万人衣食仰赖于我,那也不证明我就是什么厉害人物啊,我诚信为本故此得人信赖!” 萧由摇了摇头:“你还是说说那个死了的莫聪是什么人吧。” 提到莫聪,靡宝露出痛惜之色:“我手下诸多账房之中,这莫聪是最聪明的一个,我早就想让他独当一面了,不意却死在这里,唉,我有何面目去面对他妻儿老小啊?” “说重点!” “莫聪便是我留下调查义仓余烬之人,就是他发现了义仓中焚完的粮食残灰与应当储存的粮食数量不对,他被人所杀,恐怕也与此有关!” 靡宝之语,萧由与赵和只是姑且听之,但跟在他们身边,一直郁郁的程慈此时却是咬紧了牙。 程慈猛然下马,向着萧由与赵和行礼。 萧由神情仍然不变,赵和却是眯了眯眼睛,眼神有些不善。 “萧国相,赵君侯,二位身兼重任,不可在此多做耽搁,以防夜长梦多。”程慈说话时有些节巴:“不过我身为法曹掾,见此等罪行,若视之不见,外有愧有职,内不安于心,也有违分乳堂程氏家风。我向二位请罪,我不能陪二位继续前行了,好在靡家主也算是齐郡半个地主,沿途道路,他比我要熟悉。” 他说完之后,深深弯腰,牵着马便要回头。 “等一下,我有二问……你可知道,你半途离开我们,可以说是未曾尽职,若我报上去,你要丢掉这身虎皮的!”赵和沉着脸道。 “微末吏身,弃之也不甚可惜,况且我出来为吏,便是想着公门之中好修行,能够为齐郡父老做些事情,是不是吏身并不重要!” “第二个,你是临淄法曹掾,不是齐郡巡御史,以异地之法曹掾,想管这边的事情,你觉得地方上会理睬你么?” 这个问题让程慈稍稍犹豫了一下,然后他肃然道:“我虽是越权,不过人心自有公道,哪怕我不是官吏之身,这样关系到百十万人性命的大事,我也当挺身而出,更何况现在毕竟还披着这身虎皮。管,我可能会被别人笑话被无视,但不管,笑话和无视我的就是我自己了!” 赵和望了萧由一眼,萧由面无表情,只是看着他。 “想不到在这地方,还有这样的小吏。”赵和想到自己在咸阳城见过的那些人,若是王夫子还活,遇到这种情形,应当会和程慈一般行动吧。他缓缓道:“既然你有此意,只要做的事情是对的,我也很愿意去帮一把,所以一起回头吧!” 此语一出,程慈大喜而拜,而董伯予却是皱眉抿嘴:“不可,这是小义,为小义而置临淄王安危于不顾,极是不妥!” “我倒觉得临淄王的安危才是小义,百十万百姓的安危才是大义。”赵和瞧了他一眼:“无怪乎郦先生说,稷下董伯予,读书不明理,空口谈仁义,缘木求海鱼。” 董伯予先是老脸胀红,紧接着瞪大眼睛:“郦伏生?” 赵和没有再理睬他。 “姓名莫聪,男子,留有八字须。” “身高六尺一寸,微胖,肤白,右眉上有一痣。” “衣布,色青,着黑履。” “身中八刀,致命者二刀,一为后心,一为后腰。” 杵作蹲在仆倒在地上的尸体前,一会儿蹲,一会儿趴,将自己所知的事情都报了出来,一个书吏在旁懒洋洋地记载,他们都知道,这些记录十之八九没有半点用处。 在他们旁边,身着官袍的定陶县尉坐在一截木头上,低着头吃着油纸包的烧鸡。 当他看到烟尘起来时,原本慵懒的模样顿时一变。 “直娘贼,这些过路的怎么又跑回来,看来要管闲事?”他喃喃地说道,满脸不高兴:“昨夜他们已经惹来了大队的响马,今倒不早些滚蛋,跑来做甚?” “刘公,当如何是好?”旁边的巡檄问道。 “乃翁哪里知道,乃翁若是知道,还用得着坐在这当这个狗屁县尉,早就去咸阳城当御史大夫去了,听闻咸阳城里缺了个御史大夫!” 无论这位刘县尉喜不喜欢,小半个时辰之后,赵和已经坐在他的位置之上,萧由在翻看他刚刚做的案件记录,而程慈则跑来跑去,时不时去检视尸体,或者又去问附近之人。 “刘县尉做得挺内行啊。”萧由翻完记录之后赞了一句:“积年老吏出身吧?” “下官自亭长至县尉,一共用了二十年。”刘县尉有一副美髯,原本对着赵和陪笑的,现在转向萧由:“萧国相莫要赞下官了,下官受那个……嗯,受庞若惊。” “受那个……庞若惊……”萧由瞥了他一下,想了一会儿才明白他的意思:“不甚读书吧?” “嘿嘿,下官是大老粗一个,读了点书,那些字都认得了下官,下官认识得却没有几个。别人都笑下官不学无木,下官觉得无木好,人若读书读多了木头木脑,有什么好的?” “哈哈哈哈……”众人听他将受宠若惊说成受庞若惊已经叹为观止了,现在又将不学无术说成不学无木,更是让人忍不住大笑。 董伯予直摇头,帝国的堂堂县尉,竟然是这等粗人,而且还是在齐郡之中,这可是稷下学宫所在之地,实在是让人心中生愧。 萧由也笑了起来,他站起身,来到刘县尉身边:“唔,我说老刘啊,你就别拐弯抹角骂我们是书读多了的木头了。” 还在笑的众人顿时笑容僵住,董伯予更是愕然。 “我也是积年老吏出身,在法曹掾、法曹的位置上先后坐了九年,后来得罪了大将军,莫名其妙成了这个临淄王相,你糊弄上官的那套,我熟,比如说你现在脸上还笑嘻嘻的,可方才看到我们回来,一定骂娘了吧?” 刘县尉睁圆了眼睛,那神情足以与靡宝相提并论,要多委屈就有多委屈:“天地良心,国相老爷,我见得你们回来,就是欢喜都来不及!我当时就想啊,这义仓火灾之事,关系极大,我这小小县尉,根本扛不住,有国相老爷,有这位、还有这位,呃,这许多位从咸阳来的大老爷,我可算是有主心骨了!” 他说起谎来面不改色,连眼睛都未眨一下,但是方才笑着的诸人现在对他已经怒目相视,谁都能听出他言不由衷。 “呵呵……”萧由笑着看了看他,然后退到赵和身边,眼睛却一直盯着他。 刘县尉被盯得毛骨悚然,陪着笑拱手道:“下官是哪里不对么,国相老爷这般看着下官?” “没事,你做得很对,我和你已经说完了,现在该这位小老爷来收拾你了。”萧由向他眨了下眼。 刘县尉还没明白过来,突然间,被人一拳捶在了腹部,整个人顿时弯成了只虾米。 不等他缓过气来,樊令当腹又是一拳:“还没打过县尉呢,今日乃翁算是开荦了。” 原本散在旁边的定陶县差役立刻拥了上来,但不等他们动手,李果阴沉的喝声响起:“谁动,谁死!” 铮铮的弩机上扣的声音响起,明晃晃的兵刃瞬间指向了定陶县的差役们。 “别,都别!”刘县尉忍痛振臂,将属下安抚住,他直起身后,再看向众人时,脸上那种小心翼翼的陪笑再也没有了。 “当真不愧是我们大秦的精锐啊,只不过我不晓得,如此精锐,此时不去燕赵之地与犬戎人大战,为何却要跑齐郡这来欺负我们?”他轻蔑地说道。 “那自然是因为你们该打了。”赵和冷冷盯着他:“身为定陶县尉,大群响马聚于县内,你竟然一无所知,未曾上报,这是罪一;定陶义仓,齐郡十大义仓之一,干系重大,你竟然未能阻止贼人纵火焚之,此是罪二;火场已经发生事故,你未曾吸取教训,致使在现场再生命案,此是罪三;上官相询,你不尽心配合,反而敷衍搪塞,乃至玩弄小聪明冷嘲热讽,这是罪四。不过这都不算什么,你知道你最大的罪过是什么吗?” 刘县尉被他接连四项罪已经弄得一脸晦色,等听到他问最大的罪过是什么时,更是沉着脸:“这前面任何一项罪名,都可以让刘某丢了这小官去大牢里住了,不知咸阳城里来的小侯爷你,还能给刘某扣上什么罪名?” 赵和深深望他,然后笑了。 十五、下官在此 “你最大的罪过,就是有眼无珠,不知道你面对的是谁。”赵和微扬了一下下巴:“我杀了一个大宗正,逼死了一个御史大夫,将一个皇帝掀下了台,在这个过程之中,我还砍了足足数十颗脑袋,我亲手砍的。所以我不是咸阳来的小侯爷,我是血雨,是腥风,是那些心中有鬼者永远摆不脱的噩梦!” 一直都带着轻蔑的刘县尉听到这话,神情终于变了。 定陶是交道要冲,咸阳城发生的事情,消息早就传了过来,其中一些细节,也已为人所知。 刘县尉原本以为,被废黜的前天子现临淄王的护军,都是一些失意之人,看上去风光,实际上是政治斗争中的失败者,所以才会被赶出咸阳城。却不曾想,这位才不过十五六岁的小侯爷,竟然就是咸阳此前连续巨变的关键人物。 更让他这位积年胥吏清楚的是,赵和现在摆明自己的身份,不仅仅是在威吓他,更是向他和所有定陶乃至齐郡的势力表明,他要认真了。 这样一个曾经在咸阳城中掀起滔天巨浪的人,跑到定陶这小地方来,会做出什么样的事? 瞧他自己所说,他是血雨,是腥风,这可是杀气腾腾的宣言。 半个定陶县的人头,都不够他砍的! “小侯爷有何吩咐只管说,下官对大秦朝廷,对大将军,对小侯爷都是忠心耿耿,愿为小侯爷赴汤蹈火,万死不辞!”刘县尉正色说道。 董伯予气得转过身去,根本不看这个无耻之徒。 被打了两拳又被赵和吓了一句,这家伙连学问都长了,连接用对了三个成语,实在让董伯予这种讲究气节刚直的人看不上眼。 “我不管你是心服口服还是口服心不服,我只有两个要求。”赵和伸出两根手指:“第一,我要知道昨夜袭我的响马是哪些人,第二,我要知道义仓纵火的是哪些人。你如果怕麻烦,只要告诉我他们是谁,砍脑袋的事情,我就不劳烦你了,我自引兵去做。” “小侯爷放心,三天时间,我将纵火者揪出来,五天时间,我把响马名单列出来,必叫小侯爷满意。都是正货,决无顶替!”听到萧由在旁咳了一声,刘县尉补充道。 赵和点了点头,又看了现场一眼,见程慈已经跑了回来,便对萧由道:“王相,我们去定陶县驻扎,就算响马再来,我不信他们能冲入定陶县!” 他们自引军而去,见他们进了县城,刘县尉身边一人恨恨骂道:“小贱种,不过是生得好人家,得了个侯爵爵位,便嚣张如此!刘公,真的听他们的,以我愚见,不如……” “叭!” 他话还没有说完,刘县尉老大的巴掌就已经抽到了他的脸上,将他抽得在原地转了三圈,两颗大牙都飞了出来。 “我晓得你与昨夜的响马有牵连,不过咱们齐郡中人,谁不和响马有点关系,所以我一直都不动你。”刘县尉恶狠狠地看着他:“可是,你明知道他们要杀人立威了,还把乃公推着向前拱,居心不良,就莫怪乃公我拿你了。乃公的手段,你是知晓的,现在你说,是招还是不招!” 此语一出之下,那名下属脸色惨白,呆愣愣地看着刘县尉,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连忙跪下:“县尉,县尉,我对你可是忠心耿耿愿意为县慰赴汤蹈火万死不辞!县尉饶我,饶了我啊!” “这话有点耳熟,近来你学问有长进啊,不过没用,给乃翁口供,或者被乃翁弄!”刘县尉一边说,一边开始解自己的腰带。 那手下惊慌失措,眼见刘县尉已经褪了裤子,大叫道:“我说,我便说……” 骚臭之味已经扑面而来,刘县尉尿了那手下一头,那手下却不敢躲。 “行了,快说,乃翁我只有三五日时间!”刘县尉骂道。 定陶城中,两千军士入城,给定陶令带来了极大的烦恼。 他匆匆赶到之时,才行完礼,赵和便对他伸出了两根手指头。 “第一件事,你自家宅子让出来,让临淄王入住,你在外守卫,临淄王少一根头发,你就用囚车将自己装着送往咸阳城去,太尉李非很愿意见你。” “第二件事,让你的人把县衙门清理出来,我要在那处置公务,闲杂人等,一律回避!” “赤县侯,这不合……” “不要和我说什么不合规矩,临淄王在你境内遇到响马,这又是什么规矩?”赵和面无表情:“你有一个时辰时间,一个时辰之后,我说的两件事你都做不到,那么就由我将你塞入囚车送到咸阳去。” 那县令一脸怨色匆匆跑了,赵和冷冷瞥了一眼他的背影,然后看向萧由:“萧国相,我这样做,你觉得可对?” 萧由笑而不答。 这一路上的应对,萧由都会推给赵和,大多数的决定,也都会让赵和来做出。萧由自己对赵和的解释,是让他多熟悉熟悉世情,以免成了赤县侯后反而被隔绝于市井之外。 但赵和却觉得,萧由只不过是单纯地想要远离那些繁琐,他几乎将此行当作一场快乐的游学,一路都是轻松惬意。 旁边的董伯予却冷笑:“行事如此简单粗暴,你们就不怕这些地头蛇糊弄你们么?” 萧由心情好,当下笑道:“董先生,地头蛇不是蠢物,他们知道赤县候是过江强龙,早些将这过江强龙送走才最符合他们的利益,而不是与之对着干。说实话,朝堂之上的高官,或许有当了十年八年却依然其蠢无比的,但是这地方上的地头蛇,凡是在一地盘踞三年以上的,就没有一个蠢货!” 董伯予默然,一来他是不信,二来他仍不认可萧由与赵和的行事之道。 他总觉得这二人的行事风格有些不合常理,实在想不通为何公孙凉会败在这二人的手中。 “怎么,董公觉得我说的不对?”萧由又是一笑,缓缓说道:“要不然,我与董公小赌怡情一下,就赌定陶尉能不能在三天之内交出真正的纵火之人?” “我不与你赌。”董伯予冷冷地道:“赌非正道。” “真可惜,我原本是想着赌那姓刘的县尉不会在三天交出纵火者的。”萧由意味深长地对董伯予笑了一下。 话声未落,便听到有人笑道:“下官好象听到有人在呼下官,这一呼下官便觉得全身上下都有气力,应当是萧国相吧?” 刘县尉一溜烟跑了过来,在他身后,几个差役们绑着一个浑身骚臭的同伙,同样狂奔而来。 “刘县尉来的可快,是不是给我们带来了什么好消息?”萧由道。 “下官是来请罪的,下官识人不明,手下竟然有人与响马勾结,如今已经招供,下官将他带来,以备各位讯问。”刘县尉当真跪在地上请罪:“下官有负朝廷之托,只能上书请辞了!” 他说完之后,叩了一个头,将自己的官帽摘下,然后又脱了官袍,当真就穿着里衣离去。 “果然不是三天,而是一日。”董伯予见此情形,不由冷笑起来:“二位好手段,将一位县尉逼得请辞,接下来是不是连县令也要请辞啊?” 他话声才落,便听到又有人道:“下官在此,下官在此!” 紧接着,那个刚刚离开的县令捋着衣摆小跑过来,在他身后,还跟着一辆囚车。 那县令来到众人面前,对着赵和一拜,然后又对萧由一拜:“下官无能,办事不力,原本还想着得过且过,但今日见了诸位大员,心中羞愧难当,我欲上书朝廷请罪,特意备好囚车,这就将自己解送咸阳,以待朝廷处置。” 他说完之后,从袖中摸出一个小包,恭恭敬敬递给一旁的护军,然后捋起衣摆,一抬腿,真将自己塞进了囚车之中。 赶囚车的差役一挥鞭子,马立刻拉着囚车离开,仿佛多呆一刻都不行。 萧由与赵和看着这县尉与县令二人先后撂了挑子,两人脸色未变,旁边的董伯予却是大笑了三声。 “今日我算是长见识了。”董伯予道。 萧由慢悠悠叹了口气:“董先生儒家七贤之名,真不知如何来的,莫非董先生真不知道,这定陶令与定陶尉二人,其实已经将我们想要的都交了出来?” 董伯予看了一眼那浑身骚臭的差役,断然不信:“拿这样一人来应付你们,定陶尉这也算交出了你们想要的人?定陶令更是什么人都没给你们,你们……你们……” 他说着说着,声音突然低了下来。 因为他看到萧由已经直接开口:“程慈!” “在!” “你是定陶人,当知定陶事,这定陶可有护官符的说法?” 程慈眉头微微皱了一下:“虽然未有什么护官符,不过定陶姓有三大姓,一般官员,都不敢得罪。” “行,我给你拨派人手,你现在就去,将这三大姓都给我阖宅围住,不许进出,就说我们过会儿要逐一拜访。”萧由从容说道。 董伯予愣了一下,然后狂怒:“你们已经逼得令尉辞官不做,又想迫害地方豪强不成?若是因此激起了民变,你们能负起责任么!” 十六、老小狐狸 董伯予一声喝斥,倒也是气势十足。 只不过这一路来,赵和与萧由已经发现,这位董伯予,虽然博学而精思,却不是个能做实际事务者。他是个道德先生,甚至还拥有不弱的技击之力,可对日常事务经验却极度欠缺。 总之就是一位书斋中呆久了的人,他会同情农夫之辛苦,却不知道如何区分韮菜与小麦。 “董先生,我再教你一件事情,现在义仓火灾另有隐情,你认不认这一点?”萧由慢悠悠地道。 “那又如何,那不是你们可以煎熬逼迫地方官吏与乡绅的借口!” “那么你认为地方官吏与乡绅,作为地头蛇,与此事有没有关系?”赵和没有萧由的好耐心,他扬眉盯了董伯予一眼:“这些地头蛇怎么会不知道义仓已经被搬空?在这件事情之上,他们要么就是同伙,要么就是渎职纵容,莫说是逼迫他们,就算真将他们送到咸阳狱中,也绝对不会冤枉!” 董伯予被他喝了一声,本来还要反嘴,但心念顺着赵和所说去想了想,顿时讷讷无语。 “明学之,慎思之,笃行之。你不过得了个明学之,慎思之只有一半,笃行之则是半点皆无,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成为儒家七君子之一的,以我之见,郦伏生比你可是强得太多啦。”萧由慢悠悠地补了一刀。 董伯予脸涨得通红,偏偏无话可驳。 “象郦伏生这般人物,儒家却将之拒之门外,声称他离经叛道,已不再属于儒家,倒是董公你这样的人物,在儒家之中如鱼得水,声名显赫,让人不得不怀疑,儒家究竟还有没有明眼之人?” 萧由紧接着又补一刀。 董伯予牙齿已经咬得咯吱咯吱作响。 “儒家?我曾听人对我说过,如今的儒家已经是蠕家了。”赵和有些不明白,为何萧由反复揪着董伯予不放,但既然萧由如此,那他当然也要配合。 “什么儒家?”萧由果然接口。 “蠕虫的蠕,儒家如同蛆虫一般,只在先王的故纸堆中钻来钻去,却不能抬眼看这天下。” “咄,住口!”说他自己,董伯予尚能容忍,可是辱及儒家,董伯予无法再装没听到了。他厉喝之后,瞪着赵和,胸膛起伏不定,缓缓道:“我所学不精,不过是我一人之事,你岂可以此连及儒家?你以偏概全,偏激极端,若这就是郦伏生教你的,那么郦伏生被儒家除名,不冤!” “笑话,郦师是真儒,尔等乃伪儒,犬儒,蠕儒!”赵和也不客气,直接开口骂了起来。 “唉唉,莫动怒,镇之以静,镇之以静。”见二人针锋相对,萧由立刻来打圆场。 “这样吧,空口无凭,就以这义仓之案为证,若是董公你先查出义仓之案中的真相内幕,我就让阿和向你道歉。但若董公你未能查出,反倒是让阿和与我查出,那董公你就明示天下,自承不如郦伏生,如何?” 董伯予眉头抖了抖,怒色渐退,眼神恢复清明。 他看了看萧由,又看了看赵和。 “虽然不知你二人为何非要激我,但既然话已至此,那我自然会去做。”他伸出手:“给我笔墨,我要写信!” 他转身回去写信,萧由与赵和在他身后相视一笑。 “多谢。”赵和道。 “谢我做甚么,我对郦先生也是极敬仰的,他受儒家非难,能帮他出口恶气,举手之劳的事情,我又何乐而不为?”萧由道。 “郦先生自己对此并不在意。”赵和说道。 “他不在意那是他的境界,我们帮他出气是我们的心意,二者并不冲突。” 萧由徐徐说道,眼睛凝视远方。 赵和没再说话。 他心中却是疑窦暗生,他并非不信任萧由,怀疑萧由对自己有恶意,但是,萧由自咸阳出来之后就有些异样。 萧由似乎有些急切,迫不及待要将自己掌握的东西传授给他,感觉他是在为某种事情做准备。 不过,赵和知道,自己开口去问,萧由也不会回答,除非他认为时机已经成熟。 随着程慈指路,两千护军加上从定陶县征发的数百差役、民壮,在极短时间内便将定陶的三大豪族围了起来。 定陶钱氏、骆氏、管氏,三大豪族盘踞当地足有两百余年,全县上下,都与他们三家有着错综复杂的关联。这三家被围,一时县中震动,前来打探消息的、观察情形者络绎不绝,就是赵和暂驻的县衙,也接连有人前来拜访。 “这个任平是何许人也,我看其余人来拜访,都将自己介绍得详详细细,唯独这个任平,只在名敕上书一个名字,莫非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翻了一遍来拜访的名单之后,赵和拿出一份名敕,向身边的刘节问道。 这位刘节,正是挂冠脱袍而走的县尉。他在县衙前演了那一出后就消失不见了,但到午时,却又躲在一个筐子里,让人将自己抬入了县衙。 “好叫赤县侯知晓,任平是前大鸿胪,六年前致仕回乡,居于定陶。”刘节道:“任公在乡里名声极好,为官之时和致仕之后,都为乡中做了不少事情。” “义仓盗卖的事情,与他可有关系?” “与任公没有直接关系,不过任公老了,有家族亲戚要照看,所以同三大豪家颇有一些往来。” 赵和思忖了一会儿,徐徐说道:“既然如此,这位任公的面子还是要给的,请他进来,我见一见他。” 不一会儿,一个须发皆白老态龙钟的老人颤颤巍巍地进来,他身边是一个四旬左右的男子,小心翼翼地掺扶着。 “赤县侯当真是年少有为,如此年纪就是开国侯了,啧啧,恕儿,你看看你,年纪比起赤县侯大得许多,可如今却还只是一个区区白身!” 还没有寒喧,任平就开始教训那个四十余岁的男子,赵和眉头微微一挑,这老货话里话外,分明是在教训他! 来意不善。 赵和平静地道:“我一介孤儿,家中没有什么老人压着管束,所以胆大妄为,敢做敢当,天子与大将军正因这一点,才赠我爵位,哪里比得上令公子,想来用不了多久,令公子必然能扶摇直上大展鸿图了。” 这下轮到任平进入呆滞状态了。 赵和的话翻译过来,就是当面斥责任平,他儿子之所以现在功名未成,就是因为有他这样一个老子在压制牵连。末了一句,看似表达对他儿子的祝愿,但结合此前的意思,分明是在咒任平早些死了。 片刻之后,任平哑然而笑。 他那颤颤巍巍的老人像也因此一笑而变了,变成一个老奸巨猾的模样。 “原本以为赤县侯不过是侥幸得成事业,现在看来,晁冲之那货死得不冤。”他一边说,一边向赵和拱了拱手:“晁冲之与老夫有积怨,老夫说是致仕,实际上是被他赶出咸阳的,单以私怨来说,老夫还得向赤县侯道一声谢。” 他瞬间就改变了态度,不但不倚老卖老,反而是将赵和放在了平辈上位置上说话,其城府之深,不愧是曾在咸阳居高位多年的老人。 “任公为何而来。”赵和面不改色,依旧平静。 “听闻赤县侯爱说两件事,老夫来此,其实也是两件事情。一是受乡梓所托,来打听一下那三家究竟有何罪,赤县侯不必在意,老夫也就是应付一下,到时出去说一声赤县侯不给老夫面子就是。”老头儿说到这,颇为狡黠地笑了一下,让赵和为他背锅,他相当开心。 “第二件事情,则是问问赤县侯,可有什么事情需要老夫帮忙,老夫犬子不肖,才具不足,失了老夫庇护,恐怕没有什么出息。老夫总得乘着自己还活着,替他赚些功劳。” 此言一出,赵和愕然,萧由却是微微抬眼,仔细打量了一番老头儿。 这个任老头比他们想像的还要厉害! “任公的意思,我们明白了。”赵和沉吟了一会儿,突然起身,恭敬地向老头拱手:“任公乃乡中贤达,有劳任公之处甚多,现在就请任公与我一起,前往管氏一行!” 任平捋须:“理当效劳,且容我先行一步,先到管家敬候赤县侯大驾。” “我送任公出门。” 赵和亲自掺扶着任平,与老头一起出了门,在门外又是向老头行礼,老头则连连谦逊,纠缠了好半天,两人才真正告别。 只不过二人转身之时,不约而同阴沉下脸,一个在心中骂了声“老狐狸”,另外一个在心中呸了一句“小狐精”。 任平坐上自家的牛车,其子任怨随侍在旁,此刻忍不住道:“这赤县侯前倨而后恭,不过如此,大人对他,未免太过谨慎了。” “竖子,你知道个屁,若不是老夫尚在,你这竖子便是牵着缰绳为人赶马,人家也要嫌你愚笨而不堪用!”任安大骂道。 “大人,儿子虽是驽钝,却也不至于此!” “哼,你看那小猴儿后来虽是客气,但说了什么有用的没有?”任安冷声道:“他的意思很明白,这功劳是他的,咱们任家若不能拿出些有用的东西来,就别想在这件事情上有任何好处!” 任怨眉头一挑:“父亲真的想帮他?” “废话,我若不帮他,等咸阳城中的大将军与丞相想到我了,那时我做得再多也只有罪了!”任怨对儿子当真是恨铁不成钢:“与犬戎战,事关国运,齐郡的粮食必在大将军算计之中,若齐郡粮食出问题,大将军不杀个人头滚滚血流成河,如何能让天下敬畏?” 任怨惊呼了一声,显然是被这后果吓到了。 “所以,收起你的小心思,这件事情,从一开始我们只能站在那小猴儿的一方,千万千万莫与他扯后腿!”任安想想心中还有些忐忑,便又告诫儿子道。 十七、真假帐簿 定陶管氏家中,偏院库房。 程慈看着眼前的粮仓,指着粮仓里一袋袋的粮食,缓缓问道:“这些是什么?” 管氏当今的家主管虎,他捋着须,笑眯眯地道:“九郎何必明知故问,这里一袋袋的都是粮食。” “我想问一声,这么多粮食从何而来?”程慈心中一阵烦躁。 他隐约觉得不对,这位管氏家主的态度太过平静,平静之中暗藏着陷阱。 “九郎啊,我可是看着你长大的,我记得你一向是聪明之人,怎么偏生问出这般蠢的问题?”管虎倚老卖老:“粮食还能从哪来,自然是从田里收来,从市场上买来,从口中省来。” 他每说一句,便向程慈逼近一步,等说到“从口中省来”时,干脆就逼到了程慈面前,一张大口里喷出的臭气,冲了程慈一脸。 “管氏向来不以田地著称,哪里能收得这么多粮食?”程慈退了一步,冷冷盯着管虎道。 “我家不以田地著称,谁说就不能有这么多粮食了?”管虎哈哈大笑:“若我家粮食不多,当初又怎么能帮助程老太公,让分乳堂可以养活那么多苦命的女婴?” 他这话说得程慈怒形于颜色。 当初程老太公欲抚养被遗弃的女婴,首先便是向管氏求助,而时为管氏族长者,却以“我管家钱粮,如何能助彼成名”为借口,对程老太公大加嘲笑,气得老太公回来后发奋,以自家不多的资财开始行此善举。 现在过了五十余年,管家家主都换了两代,却开始大颜不惭,自称是他们资助了程老太公。 “我不与你作口舌之争,你只需再告诉我一件事情,这些装粮的口袋上,为何织有义字纹!”他伸手拍了拍其中一个口袋,沉声向管虎问道。 管虎眯起了眼睛。 “有义字文那又怎么样?” “齐郡义仓,所以粮食都必须以义字文粮袋分储,每袋粮一百斤,上下不得差余一斤。”程慈厉声道:“郡守朱公于《义仓策疏》中所言,这些粮食,出自义仓!” 管虎挑了挑大拇指:“九郎当了个小小法曹掾,见识可是大长了啊,竟然还知道这个,只不过九郎你忘了一事,义仓之粮,陈粮三年须得发卖,以免霉烂变质。来人,把账本给九郎看看,让他知道,我家的粮食是从何而来的!” 立刻有账房从一大堆的账簿中翻出一本,将之交到了程慈手中。 程慈接过来看,却是两年之前,定陶义仓发卖一批旧粮,以此收益再去转储新粮,而管氏家族,在这一次发卖中,从义仓里买了一千袋。 以每袋百斤来看,一千袋就是十万斤粮。 “九郎啊,做事要小心谨慎一些,不要误伤了好人。”管虎见程慈看着账簿发呆,捻须得意地笑了起来。 他从程慈手中接回账本,正要继续说话,却被人劈手将账薄又夺了过去。 靡宝这个极其灵活的胖子,动作非常迅速,抓住账簿哗啦啦一翻,然后不屑地道:“假账,这破玩意儿,在我家呆过半年的账房就不会这么笨拙了,来人,替管大族长校检一番,让管大族长学学怎么做合格的账目。管大族长莫要谢我,我老靡就是这么喜欢祝人为乐!” 管虎对着程慈,可谓占尽先机,但面对靡宝,则又是另一个态度了。他呵呵一笑,看着靡宝:“靡家主,咱们也是熟人,我管氏也是商家四族之一,虽然定陶管氏只是分支,可两家毕竟还是有些……” “别和我说这个,我与你不熟,我与管季倒是很熟,但那厮做生意总是坑我。”靡宝眯着眼:“商家四族,向来就是在商言商,你若想要和我扯交情,不如直说能给我多少好处。” 管虎嘴巴张了张,终究是怒气冲冲,挥袖转身:“你们查就查!” 他定陶管家只是商家四族中管氏的支脉,甚至都不算是百家中的商家成员,作为定陶本地的土豪,欺一欺家境平常的程慈可以,但对上靡氏这样的庞然大物,那就完全不够看了。 靡宝身边带着的账房们纷纷上前,开始翻看那些账簿。 他们都是精通假账的专家,转眼之间,便翻出了数十处账目有问题的所在,旁边的管虎看得脸青一阵白一阵。 眼见账目中的问题越来越多,管虎沉着脸,对程慈道:“九郎,这位靡家主是过江龙,那位临淄王更是过路的大神,你当真死心踏地要跟着他们一起,为难我们这些乡里乡亲?” 程慈此刻觉得心中出了一口恶气,冷然道:“义仓事关重大,乃是千百万人身家性命,谁敢当义仓之鼠,谁就别怪我不念乡亲之谊!” “呵,呵。”管虎看着他,突然笑了一下,让程慈毛骨悚然。 又过了片刻,几个账房对齐了账,小声跟靡宝嘀咕了几声,靡宝懒懒地道:“行了,不用细查了,一细查全是破绽,这么说吧,三年之内,你们管氏从义仓发卖的陈粮中购得两千七百袋,但你这里已经算出来的义字粮袋超过了四千个,多出的一千三百个口袋,从何而来?” 管虎冷着脸,没有答话。 “我劝你还是将真正的账簿交出来吧,若是被我的人将问题算出来,你想要自辩都不能了。”靡宝道。 管虎没看到,又盯着程慈,好一会儿,才低声问道:“你果真要查?” “查!” “绝不后悔?” 程慈冷笑,到现在这种情形,这厮还敢在言语上威胁自己。 “管家主,我后不后悔是我的事情,你后不后悔是你的事情!” 管虎深深望了他一眼,然后冷笑起来。 “那好,分乳堂程氏,呵呵。” 他摆了一下手,他家中的账房有人迟疑了一下,然后从袖子里拿出一份厚厚的账簿。 账本直接交到了程慈手中,程慈翻开一看,脸色顿时大变,迅速将帐本又合上,惊疑不定地看着管虎。 管虎脸上的冷笑更甚:“分乳堂程氏,呵,呵!” 如同刚才一样的话,一样的冷笑,却让程慈身上冷汗直冒,抓着账簿的手也剧烈地抖了起来。 靡宝看了看管虎,又看了看程慈,若有所思,胖胖的脸上,不觉挂起人畜无害的笑意。 “有几分意思了。”他喃喃地说道。 程慈攥着账簿,看了看四周。 他们对话的地方,人并不算多,方才管虎的动作与话语,唯有他们几人才知道。 程慈闭上眼睛,脸色变来变去。 他偷看了一眼靡宝,靡宝用手揉着自己的下巴,一脸憨厚模样。 他又看了一眼管虎,管虎脸上的冷笑倒是没有了。 就在程慈要与管虎说话之时,外头突然有人叫道:“前大鸿胪任公到。” “任公来了,呵呵”管虎顿时大喜,大步向外走去。 那些军士没有得程慈示意,自然就没有拦他。 等管虎走了之后,靡宝来到程慈身边,一脸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程九郎啊,我这人向来好说话,我很看好你,无论你想要怎么做,我都会……” 他做了个在嘴唇上缝针的动作,然后继续道:“总之你记得,你欠我一个人情。” 说完之后,靡宝袖着手,慢慢往外蹭过去,看起来是想去偷听管虎与任平的对话去了。 此时管虎刚对任平施好礼,起身问道:“任公,可去找了那位赤县侯?” “找了,不过啊,管虎,你们究竟做了什么事情,让人家半点面子都不给我?”任平颤颤巍巍地抱怨:“我都是七老八十的人了,还受他一个十五六岁的孺子之气,管虎,你们啊,当真是胡来!” 管虎陪着笑:“任公名传天下,德高望重,那位不敬任公,必有公论唾之……任公,不能让那家伙如此妄为,他们逼得令、尉都不得不弃官,再没人管下去,恐怕就要在此掘地三尺残害无辜了!” 任平昏黄的眼睛瞄了他一下:“人老了,耳聋眼瞎,刚才你说什么,老夫都听不见。” 他说完之后,一振衣袖,旁边的任怨向管虎笑了一下,然后扶着他便走。 管虎在后边追呼了两句,却没拦住任平,管虎顿时阴沉着脸,恨恨地哼了一声:“老东西,何不早死!” 他声音很小,近乎心声,便是任怨都听不见,但话才完,那边任平猛然转过头,一张老脸上似笑非笑:“管虎啊,我与你祖父有几分交情,既然老夫没有早死,在这里就倚老卖老,替他说你两句,就两句。” “第一句,你赶紧招了,先招为敬;第二句,你好自为之,敢做敢为。” 说完之后,任平慢吞吞离去,到了自家车旁,又扬声说道:“去钱家吧,钱家的钱万倒是个聪明人,他应当晓得如何去做吧。” 说完之后,他便上了车,牛车慢慢悠悠,开始向远方而去。 管虎在他身后,面色变了一变,但旋即咬紧了牙,冷笑起来。 钱家钱万,将原本在定陶只是个二流家族的钱氏带到现在这规模,确实是个聪明人,但是,自己难道真比他蠢? 他回过头来,看着仍站在那儿发呆的程慈,面上冷笑更甚。 有谁会知道,自己真正的后手藏在何处? 十八、怒其不争 一夜过去。 定陶县的清晨来临时,薄雾笼罩着这座人口不过万余的县城,鸡犬之声连绵不绝,道上的行人则越来越多。 心思重重的程慈站在城墙之上,他面对着的,就是前夜被彻底焚毁的义仓。 许久之后,他回过头来,面无表情地下了城头。 骑上马,迅速来到县衙前,他机械的下马,行动僵硬,有若傀儡。 不过在跨入衙门门槛之前,他又改变了主意。 又是回头,乘马,飞奔向定陶城外。 在定陶城外不过六里处,依山傍水的小村,早餐的炊烟袅袅升起,这情形既安静又祥和。 但程慈的马蹄之声却打破了这祥和。 路上的农人、牧者,见到程慈都会含笑招呼:“九郎,你回为了。” 程慈勉强挤出笑来点头回礼,这些人越是对他亲近,他就越是心中难安。 他将马停在了村东的一处院子前,在这座村子里,这处院子算是比较“豪华”的了,前后三进,有十余间瓦房,再加上茅屋、牲口棚,倒也颇具兴盛之像。 “九郎,你来了!” 进得院子,一个中年男子正在院子里劈柴,他赤着上身,大汗淋漓,向程慈微微点头。 程慈立在他身后,唤了一声“三伯”。 那中年男子将最后一根树根也劈开之后,放下斧头,回视程慈:“有事?” “我昨天一直在等三伯,从午后一直等到了深夜。”程慈盯着他道。 被他称为三伯的是分乳堂程氏第三代的当家人,如今程氏老太公虽然还健在,可已经年迈体弱,不再管事,第二代男丁稀薄,唯有二人,尽皆去世,故此第三代人成为实际上程氏的支柱,这其中三伯程秀,头脑最为灵活,程家这些年兴旺起来,名声远扬,与他密不可分。 听到程慈这样说,程秀扬了扬眉:“我也在等你回来,你只从昨日午后等到深夜,我却从前日等到现在。” 程慈脸顿时涨红:“我公务在身……” “连回来拜见老太公的时间都没有?我看你挺闲的,你还有时间去管闲事,却没有时间回家一趟。”程秀哼了一声:“族中第四代子弟,包括你在内共有十一人成丁,为何族中出力费人情替你运作这临淄县法曹掾,而不是别人?” 程慈默然无语。 他当然知道这是为什么,在同辈兄弟中,他相当出色只是原因之一,众人念他父母双亡怜惜他是原因之二,族中认为他这人有良心为吏之后能够回报族中,这是原因之三。 而第三个原因才是真正关键。 “你来定陶执行公务,却连家门都不入一趟,然后又多管闲事,将整个定陶都搅得不能安生。我告诉你为何我昨日未去县城中寻你,因为昨日到我们分乳堂程氏来拜访的姻戚、故交,足足有三十余人,个个都夸你有出息呢。”程秀向旁边示意了一下,顿时有人端来茶水,他喝了一口,猛然吐在地上:“你还让不让我们程家在定陶立足,你还顾不顾程家的名声,若你说你要功劳,要自己的前程,要迎合上意,我分乳堂程氏也不是没有担待的,只要发帖说你已经自立门户就行,想来那些姻亲故旧,也不会为难我们。” 他连番话说出来,程慈面上越来越红,到最后,程慈终于忍不住:“三伯,我只问你一句,义仓之事,我们程家卷入多深!” 此问一出,程秀脸色顿时一变。 见方才还咄咄逼人的三伯哑了,程慈心中惨然,他摇了摇头:“三伯,你怎么能和管虎混在一处,他们管氏与咱们程氏是什么关系,他们哪里值得信任!难怪他故意做些拙劣的假账,然后将与我们家有关的真账交到我的手中……三伯,他是要坏了我程家,是要我们分乳堂声败名裂!” 程秀听到这,脸色却恢复过来。 他轻松地道:“原来账簿交到了你的手中,那就没什么问题了,你敷衍一下上官就是,过几天就是老祖的大寿,到时我……” 他原本越说越放松,可程慈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听到这再也忍不住,愤然道:“三伯,此事不是我能压得下来的,你知道那是谁么,那是赤县侯,连大宗正和御史大夫都说杀就杀的大人物,他既是亲自过问,我岂能压,岂敢压,我不压,我们家罪名还轻,我若一压,你知道咱们分乳堂会是什么下场?” “他便再是没遮拦的人物,可那样的大人物总不能亲自去办事,终究还是要靠你。九郎,你别翻脸不认账,你以为你这法曹掾怎么来的,若不是三伯我去走关系送钱,这等好事哪里轮得到我们定陶一小家族?而家中才多少亩田,一大家子吃嚼穿用,你以为靠这些田撑得住?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便是撑得住,我又去哪里得钱来,替你托关系走门路?还不是做些贱买贵卖的生意,稍稍补贴家用!”见向来恭敬的程慈发怒,程秀先是尴尬,旋即更怒起来:“我一人,最多加上我三房一家吃嚼,能花销几文钱,我现在还要自己劈柴割麦,衣不过麻簪不过木,我是为了谁才想方设法弄钱?” “那你也不能弄到义仓之上,你实话实说,义仓之粮,是怎么被你弄出来的!”程慈再顾不得长辈与晚辈之区的区别,向着程秀咆哮起来。 “我又没有直接去义仓盗粮,我哪里知道,我是从别家那儿收来的粮,你去问别家去!” “你从谁家中收粮,那么多粮袋都是义字袋,你难道不知其出处?”程慈对这位曾经极得他尊重的三伯彻底失望了,他恨恨地道:“三伯,你老实说,是谁卖的粮给你?” “呃……管家钱家和骆家都有。” 砰! 程慈一脚踢在木柴上,将那堆木柴直接踹倒。 他如何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分明是他三伯贪图小利,而成了别人利用的对象! 分乳堂程氏,不是管、钱、骆三家这样的豪绅大族,但在定陶声望不低,定陶之外更是在三家之上。象萧由,从咸阳来的大人物,尚且听说过分乳堂程氏,但定陶管氏、钱氏、骆氏,萧由就从未听闻过。 现在管、钱、骆三家,通过输让些许小利给程秀,却将整个分乳堂程氏都绑在了他们的船上。 这样一来,就算上官来查,不怕他们这些盘根错节的地头蛇,也要顾及分乳堂程氏的名声,还有程氏收养而活的女儿们联姻之后庞大的关系。 程慈极是失望地看着三伯。 程秀此时也意识到问题,事情未出,他程家在整个利益链条之中只得蝇头小利,可是事情若捅出去,那程氏就成了挡在前面的盾牌。 他有些尴尬,可还是想要保持住长辈兼家主的尊严,沉声说道:“此事也不是那么难,你在那位赤县侯面前是说得上话的,只要说清楚来,我程家自然就转危为安,实在不行,无非就是退了这些年的收益罢了。” 程慈简直被三伯蠢哭了。 他厉声道:“莫说侄儿我在贵人面前没有那么大的脸,就算有,三伯,你想想看,以那三家的本领,会留下这么明显的破绽吗,别的不说,你自称是从他三家买的义仓之粮,拿证据出来,证据,证据!” 程秀终于神情大变。 做这种事情,哪里会有证据? 他倒吸了口气,喉节动了动,良久之后,才回过神,可这个时候,气极的程慈已经转身出了院子。 “九郎,你去哪,你先别走,万事好商量!”程秀追了过去。 程慈回头惨然道:“还商量什么,三伯你做这事情的时候,可曾与老太公商量,可曾与家中叔伯们商量?如今到这个地步,你却要商量了,可是没用啊,你与我商量能有何用?” “总有办法,总有办法,你想想……对了,那位赤县侯有什么喜好,咱们能不能给他送礼,此事原本就与他无关,只要他不管了,事情不就压住了?听闻他只有十五六岁,正是少年之时,所谓少艾思慕,咱们家还有几位养女,姿容秀丽,可以……唉唉,九郎你别走,你别走啊!” 程慈头也不回,大步走了出去,一边走,一边流泪。 他少年时敬仰的那位支撑家族、安亲睦邻的三伯,已经变了。变得贪心变得短视,那还没有什么,可是变得要将家中养的女孩儿充当礼物去送人,那就已经没人味儿了。 他骑上马,突然仰天一声长啸,声音在村中盘旋,震得村头大树上经冬未落的树叶纷纷落了下来。 然后,他催马离开,直奔定陶县城而去。 他匆匆来匆匆去,赶回县城时,正好是巳时左右,当他来到县衙前,准备到里面去的时候,却发现衙门前跪着两个人。 这两个人身边站着的,正是管虎。 见到他匆匆来,管虎冲他笑了笑:“九郎来得正好,能否替我进去禀报一声。” 昨天程慈带人翻了管家、钱家和骆家的库房账簿,这几家本来都被护军围着,至少早上程慈离开时还是这样,可现在看来,管虎已经重获自由。 “你这是何意?”程慈警惕地道。 “哦,我家中管事私购义仓之粮,如今被我察觉,今日将之缚来见赤县侯。”管虎似笑非笑地看着程慈:“这可是惊天大案,谁,敢瞒着不禀?” 程慈一时语塞,瞬间失魂落魄! 十九、绝对静默 赵和看着跪在面前的程慈,又看了看面带肃容的管虎,慢悠悠地放下了手中的账簿。 “也就是说,程慈,从义仓中盗取粮食的主谋是你,纵火焚之以免真相泄露的也是你,而这位管家的家主,清白无辜得象朵白莲花一般?” 管虎连连点头,程慈叩首触地,双眼一闭。 好一会儿,他抬起头:“不是。” 正露出一丝笑的管虎愣了一下。 “程慈愚钝,虽然贪心,却还做不得此事。”程慈回头看了管虎一眼,目光冰冷:“程慈想要为官,需要钱活动关系,故此给家中三伯出了这个主意,瞒着长辈族人,与管家、钱家和骆家一起,盗卖义仓存粮,程慈有罪,管家、骆家与钱家与程慈同罪!” 管虎顿时呆了一呆,旋即叫道:“胡说,冤枉,血口喷人!” 他以整个分乳堂程氏的名声为要挟,逼迫程慈担下主要责任,自己家中再推出两个断了后路的家仆,想要将事情压住。但不曾想,在衙门前答应得好好的程慈,此刻竟然不顾程氏家名,非要把管家等也拖入其中。 赵和离开座位,来到程慈面前,一脚踢了过去。 程慈被踢得歪倒在地。 “在你心中,我就这么蠢么?连这件事情谁能办下都判断不出来?靡宝通过义仓残灰算出了,义仓八十万石储粮至少被盗了六十万石,这是你一个区区二十余岁的小吏能做成的?” 赵和有些失望地看着程慈:“你难道也和这个管氏家长一样,以为我只要随意抓一个人当下罪名,就会高高兴兴了结此案?” 管虎听到这里,心中大恐。 他突然意识到一点,他虽然听说过这位年纪轻轻的赤县侯之名,晓得他的一些事迹,却对他为人并不了解。 他所有的设计,都是建立在赵和与别的官员一样将升官邀名放在第一位,最多是不贪财受贿。 赵和回到座位之上,终于开始盯着管虎。 “六十万石义仓之粮,拿个才上任不久的微末小吏来搪塞,当真是笑话,不过,你自己送上门来,我若不接下,岂不叫你失望?” 他说完之后,想起《罗织经》中的一件典故,当即下令道:“取一口大瓮来,架在堂前,底下烧着火。” 他一声令下,自然有人去办,不过一会儿之后,堂前院子里,就升起大火,火上架上一口巨大的陶瓮。 “你们二位既然自承是盗卖义仓之粮的罪人,那么依律可杀,现在请你们二位到陶瓮里去暖和暖和吧。” 看着火起,赵和转向那两个管氏家族推出来的管家。 那两人面面相觑,都是一脸惊恐,这与自家主人事先交待的不一样! 主人说只要应付掉这位小侯爷,他自然会拍拍屁股走人,待他离开之后,主人再想办法为他们脱罪。盗卖义仓虽是重罪,可也不至于立刻斩杀,只要不是当场送命,以管氏的能力就可以救下来。 “我烹了你们二位,是表明心意,就是这件事情不查到底,我绝不离开。你们的死毫无意义,无论管虎答就你们什么了,最终都不可能实现,因为他自身难保。”赵和又道。 “你们俩想清楚了,不得胡言乱语!”旁边的管虎听到此语,惊得大叫,向那二人喝斥道。 然后他看到赵和抬起眼,他向露出一个毛骨悚然的笑。 “咆哮公堂,视大秦律法于无物,掌嘴。” 定陶县的差役面面相觑,不敢上前动手,可是赵和带来的两千护军才不管这家伙是不是地头蛇,立刻有人上前,兴高彩烈地抽他的嘴。先是拿掌抽,发觉打得自己的手痛,然后找了块板子继续抽。 十余下抽了之后,管虎已经满脸是血,惨叫连连,就是门牙都打飞了一颗。 “你们二位,还是速速入瓮吧。”赵和对那二人催促道。 见自己最敬畏的家主,尚且被打成这模样,再想到若赵和非要深究,管氏自身难保,哪里还能履行承诺,帮助他们脱狱还给予重赏,这二人中的一个顿时叩头:“我招,我招,此事与我没有任何关系,是我家家主他要我来顶罪,我身为奴仆,什么都不知道!” “贱奴,你敢胡说!” 管虎大叫,不过看到赵和又对他笑了笑,立刻闭住了漏风的嘴巴。 “原来如此,可记下了?” 赵和问坐在一旁的萧由,萧由笑着点头,赵和又令那招供之人先按上手印,然后道:“这么说来,你们是准备作伪证,以谎言欺瞒我,这是羞辱于我,依大秦律,我便是将你们当堂烹杀,亦不过是罚钱。所以,还是请你们二位进瓮一趟吧。” 此语一出,那两人顿时大哭嚎啕,而管虎则在旁狞笑起来。 “除非你们能立功,比如说,检举你所知的盗取义仓之粮的真正黑手。” 那两人毫不犹豫,都是一指管虎:“我家家主,他便是真正黑手!” “管家主,你现在还有什么话可说?” “口说无凭,这两个刁奴,因为我将他们交出来,所以对我怀恨在心,故此反咬我一口,赤县侯,贼咬一口入骨三分,若我是你,绝对不会采信这两人!” 管虎狞笑不改,看着那两人,目光阴冷,凶残之意,溢于颜表。只不过他刚刚被打缺了门牙,这多少让他失了几分威风。 赵和摇了摇头:“当真是蠢!” “赤县侯说的是,有的人,当真是蠢!”管虎咬牙切齿地道。 他到这地步,反而豁出去了,直接面讽赵和。 赵和叹息道:“管虎,以这二人口供,我确实不能将你定罪,但是,拘住你审问,却是合情合理的吧?” 管虎挺着胸:“正想领教赤县侯的手段。” “我好吃好喝招待你,然后放出消息,说你因为手下出卖,抵赖不掉,为了减罪,所以检举了钱家和骆家,你觉得他们两家会不会信?” “这……自然不信!” “你这样说多少有些心虚吧,或许钱、骆两家只是将信将疑,但是我原本也不是要他们立刻相信,只是种下怀疑之种罢了,紧接着,我自然是会去查他们真正藏着粮食的地方,而不是你们抛出来无关大雅的那几千袋义仓之粮!” 此言一出,管虎愣了愣,眼神中终于闪过一些惊慌。 正如赵和所言,义仓少了六十万石粮,以大秦之制,一石粮约是五十斤,六十万石就是三千万斤,也即三十万袋粮。他们三大家曝露出来的才不过万余袋,尚不足十分之一,还有真正的大头并未被找到。 “赤县侯何出此言,我们没有做就是没有做,你再是有本领,总不可能将根本不存在的东西找出来!” “有你家的这两位管家,有程慈,还有这么多愿意为我效力的人,你说,真找不到那些粮藏于何处么?”赵和噗的一笑,站起身来:“带他下去,到时候我只查钱家和骆家的藏粮,你看钱家骆家的将信将疑,会不会变成确信无疑!” 立刻有人将管虎夹住,拖离了大堂。管虎虽然拼力挣扎,可是如何挣得脱。 转眼之间,他便被关进了一间黑漆漆的地牢。 这地牢深于地下,不仅毫无光线,也没有任何声音。管虎被关在其中,最初时还勉强镇定,但时间稍久,他心中便暗自生疑。他越是疑神疑鬼,就觉得时间过去得越久,中间累了倦了,还迷糊了一会儿,醒来之后,觉得已经过去了一整日,他疑心就更重了。 就在这绝对的安静之中,他以为已经过去了两三天,他饥渴难耐,可是既没有人送饮食,也没有人提审,他仿佛被整个世界遗忘了。 疑心渐渐变成了恐惧。 恐惧又带来更大的疑心。 管虎终于受不住,大喊大叫起来。 只不过他的喊叫没有任何回应,整个地牢之中,只有他自己的回声。 管虎惊恐地发觉,自己的声音也与以前听到的有所不同。 他拼命地去打门,将门敲得咚咚作响,许久之后,门外才传来脚步声。管虎心中顿时生出希望,他用更大力气去敲门,但那脚步声到了离门有一段距离处,又停了下来,紧接着不紧不慢转向远去,再也听不到了。 无论管虎如何呼喊,那脚步声都没有转回来。 比绝望更让人绝望的是,明明看到了一线希望,结果发现那希望贴手远离。 管虎便觉得自己陷入了比绝望还要绝望的境地之中。 他残存的一丝理智也因此崩溃,他哭嚎不止,拼命拿头去撞门,撞得自己的头血肉模糊,他也不觉得疼痛。 就在这时,门上突然被打开了一个小孔。 光从小孔中透进来,管虎拼命将头凑到那个小孔处,睁大眼睛向光来处望去。 光刺得他眼睛痛,他只能看得清一相模糊的身影。 “你有什么想要对我说的吗?”那个身影说话了。 声音有些诡异,管虎听不出来是谁说的,他如今的理智也让他无从判断。 他只是迷迷糊糊地说道:“我说,我说,我什么都说,我盗卖了义仓之粮,十五年来,我盗卖了许多义仓之粮,真正的账簿,藏在龙象寺中!” 二十、家养野猪 “龙象寺。” 从地牢里走了出来,赵和微笑着对萧由道。 萧由神情有些不对:“《罗织经》你轻易不要给别人看,实在太过可怕,那管虎颇为精明,可是在《罗织经》下,也只是支撑了半日。” 赵和点头道:“我也没有想到,《罗织经》中所记的手段竟然如此有效。《罗织经》中说,越是聪明之人,越容易胡思乱想,对待这种人,便要使其陷入绝对孤寂,如此他自己的万千思绪,便足以将其人压垮。” “这龙象寺是什么所在?”萧由问恭敬立于一旁的县尉刘节道。 此时刘节是满脸钦佩、满心庆幸。 以这位赤县侯的手段,要对付三个土豪,实在是轻而易举,幸好自己早早就看清了风向,立刻改弦更张,投靠了赤县侯,否则的话,关在那地牢中发疯的人里,便有自己一个。 至于什么《罗织经》,他只作没有听到。 “龙象寺是本地浮图寺,就在定陶县城之中,于城隍庙之南。”刘节犹豫了一下:“不过,本地浮图教信众甚多,以下官愚见,对此地当小心再三。” 赵和听到浮图寺,顿时有些不快。 他想到那个莫名其妙的胡僧鸠摩什,那个神精兮兮的莲玉生,这二位都让他觉得诡异。 “而且,最近有位鸠摩什上师,要往稷下去讲法,正经过定陶,暂歇于龙象寺,故此这段时间,龙象寺里所聚信众更多。” 刘节说到这的时候,小心翼翼地看了赵和一眼。他知道有些咸阳之人,对异族之教甚为反感,而这位赤县侯更是年少气盛,若是听了他的话之后想要压一压龙象寺,那就大为不妙了。 好在赵和听完之后,虽是沉默了一会儿,却没有发怒。 “去龙象寺,管虎说在他家供奉的神龛之中,有这十五年来的所有账簿,他们是从十五年前开始盗卖义仓之粮……” “十五年前,呃,龙象寺也是十五年前建成的。”刘节道。 若刘节不说这话,赵和还不会多想,但他一提,赵和立刻又想起,在咸阳城中之时,“十五年前”也是一个关键时间点。 十五年前,星变之乱,十五年前,赵和诞生,十五年前,江充假死…… 在定陶,十五年前浮图教建龙象寺,管氏家族开始盗卖义仓之粮。 他看了萧由一眼,发现萧由若有所思,只是发觉他在注视之后,才微微一笑,恢复了从容之态。 萧由对此可能也有所知,但这家伙不说,赵和也没有办法。 如刘节所言,龙象寺在定陶县城隍庙之南,离县衙相当之近,不过是两三百步,赵和便已经到了这寺庙之前。 与大秦本土的城隍庙相比,龙象寺的规模非常大,建筑风格以大秦样式为主,但其七层高的塔,却是大秦所没有的。若是烈武帝在,横行天下的酷吏肯定要批评其逾制,少不得要砍下一大堆光突突的人头。 赵和问了刘节一句,果然这塔是七年之前才建的。 赵和盯着金光闪闪的塔顶,想了好一会儿,这才跨入大门。 一入门便见到一位怒容满面的神祗之像,生有三首八臂,形状颇为可怖。赵和还没有细看,便有一个浮图僧迎了上来,合掌向他行礼:“师兄,你可来了!” 正是莲玉生。 赵和一见他就撇嘴,而莲玉生对他却是极为亲热。 刘节躲在衙门里没有出来,否则看到这一幕肯定要惊掉下巴,要知道这位莲玉生是上师鸠摩什的心爱弟子,甚得信众尊敬,被称为小上师。 而这位小上师,却对赵和又是极为尊敬,那模样几乎是对鸠摩什没有太大区别。 “师兄,这边请。”莲玉生没管赵和的那副难看脸色,他伸手引路。 赵和不自觉跟着他走了两步,旋即悟道:“你引我去哪里?” “自然是去见师傅,师兄来此,当然是为了重归师门,再扬我法。”莲玉生一脸理所当然地道。 “不是不是,我是来找……”赵和说到这,微微眯了眼:“我来找我想找之物。” “来找想找之物……”莲玉生听到这一句,顿时欢喜赞叹道:“难怪师尊说师兄天生夙慧、悟性绝伦,这一句随意之言,便暗含深理,师弟我要好生揣摩才行。” 若这莲玉生态度恶劣,赵和少不得收拾他,甚至以其人为借口,连带着鸠摩什与浮图教都一并收拾,但是偏偏此人这般模样态度,让赵和就是有千百种恶念也发作不出来。 这种情况之下,他只剩余一招了。 “樊令!”他叫道。 缩在一群军士当中的樊令应了一声,卷着袖子向莲玉生过来。莲玉生一看到他,顿时骇然,撒腿便跑:“师尊,师尊,祸事了祸事了,那只野猪精闯到寺里来了!” 他嚷嚷着跑开,随着他的叫喊,即刻间有二三十名浮图僧出来,将赵和一行拦住。 鸠摩什便在其中。 他拦住莲玉生道:“你不与你师兄亲近,怎么怪叫怪嚷,扰得阖寺不静?” “师尊,你瞧,师兄边上那位,就是上回撞了我一次的那头野猪精!”莲玉生躲在他身后道。 鸠摩什顺其所指,看到赵和身边的樊令,凝视片刻,然后哑然一笑:“徒儿,不必担忧,那虽然是头野猪精,却是家养的!” “家养你个光头鬼啊!”本来还只是作作样子的樊令暴怒,一头向着鸠摩什撞了过来。 “樊令!”赵和脸色微变,叫了一声。 但樊令动作迅猛,已经一头撞在了鸠摩什面前,只不过他身体猛然一颤,停在那儿不能动弹。 却是鸠摩什伸出了一掌,正好按在樊令的头上,樊令的身体僵在那里,脸憋得通红。 赵和与萧由都是倒吸了口气,两人换了一下眼神,都从对方那里看到了惊骇之色。 樊令的力量,他们极为清楚,就算是陈殇、李果、俞龙、戚虎,单论力量也都不是樊令的对手,新天子嬴吉让他来贴身护卫赵和,看重的就是这力量。 但如今,樊令全力冲击,却被一个瘦瘦的胡僧单手拦住,看那模样,分明樊令已经尽全力,而鸠摩什仍有余。 “上师好大的气力。”赵和没有出声,萧由开口了。 鸠摩什轻轻一推,樊令登登向后退了两步,脸已经憋得发紫,但看向鸠摩什的目光,却满是忌惮。 他退到赵和身边,用半边身体将赵和挡在身后。 “贫僧只是略有力气罢了,力气外物,只作护法之用,浮图精深,才是立教之基。” 这胡僧说的话很谦逊,但若仔细去想,却又带着一种傲意,萧由微微眯起了眼睛。 “这一切都是误会,上师,我们今日来此,是有重要的事情。”萧由道:“与前日义仓被烧之事有关。” 鸠摩什合掌道:“我教广爱众生,义仓被烧,是绝了无数生灵性命之举,阁下只管吩咐,让我教也能为查清此事出一份气力!” 萧由没有隐瞒,直接说了要去管氏家族供奉神龛查看。其余僧人面露难色,甚至有人流露出怒意,却被鸠摩什拦住。 “我教能够在秦土传播,一来靠的是教旨精深,二靠的是执义守信,私家神龛,若按寺规,是不可与无关人看的,不过今日之事非同一般,我教也要依大秦律法行事。知客,管氏的神龛在哪里,带他们去看看吧。” 一个秦人僧侣有些不情愿地上前,引了众人穿过院落,来到了龙象寺后方的一处跨院。这跨院之内被隔成了许多小间,中间有通道穿过,每家门前都有神案,案上供有香烛。 知客僧将众人带到其中一间前:“这就是管氏家龛,只不过钥匙在他自家手中,寺里并无钥匙。” 赵和看了站上挂着的大铜锁一眼,那铜锁甚是洁净,看上去时常有人擦拭。门前的神案同样非常干净,证明打扫清理得很勤快。 “破锁。”赵和说道。 樊令憋着一肚子气,从一名军士手中取来铁锏,用力劈在那铜锁之上,铜锁当的一声脱落在地。 樊令又一脚踹开门,直接闯了进去。知客僧在后看到这一幕,暗暗撇嘴嘀咕:“果然是头野猪精怪,就算是家养的,依旧是横冲直撞的脾气!” 樊令听到了大怒,回头抡锏就瞪向知客僧,知客僧吓得连连后退,只抛了句“施主请自便”,然后便飞奔逃走,看都不多看樊令一眼。 赵和跨入了那座门。 门里的房间并不大,正面供奉着一樽神像,神像前有块牌子,写着“某某某天王,定陶管氏供养”几个字。 赵和伸出手,轻轻敲了敲神像之下的案台,然后蹲下身,从案台下抽出一个暗箱,那暗箱之中,果然放着几本账簿。 赵和将之取了出来,翻了一翻,脸色微变:“少了一本!” 按照管虎的交待,这里应该有六本账簿,其中有一本,记录的是那些被盗卖的义仓粮食去向。有其余五本,已经足以给管氏家族定罪,但缺了另一本,只凭借管氏家族的口供,却不足以追查更深的幕后指使。 “有人先我们来了?”萧由也发现这一点,眯着眼问道。 “回去问问,管虎上一次看到那本账簿是什么时候的事情。”赵和压住心中的恼怒,冷冷说道。 他们确认再无什么发现,出来之时,赵和心中一动,又想起一件事情来。 二一、马肃马肝 “知客僧呢,知客僧何在?” 赵和扬声问道,就见这跨院门口处,知客僧探头探脑地望过来。 他招了招手,示意知客僧过来,知客僧却坚决地摇头,指着赵和身边的樊令:“非是贫僧不愿去,实在是这位太过骇人。” 赵和眯着眼,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带着人一起出了跨院。 那知客僧远远地陪着,就是不接近众人。原本赵和是想乘其不意让人擒住他,现在无奈,只能指着方才的那个院子:“我听说骆氏、钱氏也笃信浮图教,他们是不是在这里也有家供神龛?” “有,有的。”知客僧道。 “我看这里有不少神龛,不知定陶还有哪些人家在此有供奉?” 知客僧顿时精神一振:“凡大家大户,在这都有供奉,就是本县闻名全郡的分乳堂程氏,也在这有供奉神龛,祈求福祇。贵客,我们这里供奉十分灵验,贵客可愿意也供奉一家?” 他竟然向赵和推荐起神龛来,赵和也不知是该夸他敬业称职,还是该笑他胆大。 “钱氏与骆氏的神龛在哪里?” 知客僧苦着脸指了出来,赵和示意樊令动手,顿时就又将这两家的神龛也打开了。 让赵和不知该夸他们聪明还是愚蠢的是,钱、骆两家,果然也将秘密帐簿藏在了这里。 “他们经常来看神龛们?”赵和翻了翻帐簿问道。 与管家的一样,这些账簿足以经钱、骆两家定罪,但是,也仅止于这二家,被盗卖的义仓粮食去向,依旧是个谜。 “那倒不一定,经常来的一般一个月两次,初一、十五各一次,少来的也是每季一次,一年四次。” 赵和心中默算,此时是二月二十一,离初一、十五都已远,他便问道:“最近有谁来了?” “最近来的是分乳堂程氏家的当家人程秀程三爷,哦,贵客来之前不久,他才来的。” 此语一出,一直默不作声跟在赵和身边的程慈,脸色立刻惨然。 赵和一直没有说如何处置他,所以他仍然跟在赵和身边,但是他自己心中有愧,所以陷入苦闷沉默之中。此时听得自家三伯又可能做了件蠢事,心底当真是瓦凉瓦凉。 赵和听到程秀的名字,仍然不动声色:“那除了这些供奉了神龛的人家,还有谁会进这院子?” “剩余就是本寺僧侣了,这间跨院,每天都有人打扫。”知客僧想了想:“最近这几日,鸠摩什上师携弟子来此,他以为诸弟子不劳作则不得食,因此令弟子们打扫寺院,这一片扫的是莲玉生小上师。” 赵和愣了愣,他心里对浮图教有些不快,因为他以为浮图教寄生于信众身上不劳而获,却不曾想,这位鸠摩什上师却有“不劳作不得食”的规矩。 “这是个好规矩,颇近墨家之风。”旁边的萧由平静地说道。 赵和恍然,点了点头。 听说是莲玉生打扫这一块,赵和心里的怀疑失去了大半,莲玉生那家伙怎么看都不象是个聪明的人,蠢事会做不少,坏事只怕还没学会。 那么最有嫌疑的,还只有程家的程秀了。 “程家的程秀是为何而来?”赵和缓缓问道。 “明日是程老太公九十五大寿,程三爷来此为其乞福,供奉香油。”知客僧道。 赵和这才看向程慈,程慈缓缓点头,脸色更为惨淡。 说话之间,他们已经到了前院,知客僧问是否要再见鸠摩什,赵和自然敬谢不敏,告辞而去。 随着他们回到县衙,定陶县顿时又鸡飞狗跳起来,钱氏的家主钱万、骆家的家主骆宠,也分别被带到了县衙之中。他们嘴里仍然强辩,但看到从神龛中拿出来的账簿之后,面面相觑,都疑神疑鬼起来,待赵和暗示他们,是管虎为了减轻自己的罪责而招出他们,二人顿时如竹筒倒豆子一般,开始噼噼叭叭招供。 无一例外,都是将责任推到别人身上,自己是被骗的。 等这二人供辞出来,再与管虎的供辞相对应,义仓盗卖案的情形就显露出来。 管、钱、骆三家利用在地方上的关系,以小斗入而大斗出的方式来盗取义仓中的存粮,最初时他们三家做得还算谨慎,所盗者不过万石左右,但时间一长,竟然无人查问,他们胆子越来越大,终于不可收拾。 此次之所以焚烧义仓,正是因为听说朝廷有意调度齐郡义仓之粮去支持与犬戎的战事,害怕事情泄露,故而让家中暗藏的游侠死士烧了义仓。 但三人却对袭击驿馆之事矢口否认,坚称那边事情非他们所为。 对义仓盗卖出来的数十万石粮食的去向,他们也交待不清,只是说由一个名为“王五郎”的豪商,每季前来运输一次,至于运往何方,他们也曾打听过地,却没有任何回应。 “一群蛀虫。”萧由看完之后叹道。 “那位豪商王五郎还有些问题,另外,丢失的帐簿,直到现在他们仍然藏着没有说出来的东西……这背后仍然有鬼。”赵和道。 萧由微笑着看了他一眼:“你还想继续查下去?” “是否继续查……”赵和正想说自己还在犹豫,突然听到县衙外传来嚷嚷的声音,他与萧由对望了一眼,管、钱、骆三家家主都被抓了起来,难道他们圈养的那些游侠儿和亡命徒还敢做乱? 赵和直接来到县衙门前,看到一队人马想要进入县衙,却被护军拦住。 赵和眉头皱了起来。 见他出来,在外控制局面的李果轻声道:“齐郡守派来的人。” “让他们过来。”赵和道。 那群人被放到他面前,足有三十余人,中间七个看上去地位更高,旁边二十余人则象是护卫。 赵和打量了这些护卫一遍,这些护卫看上去都极为精悍,但气质上不象是正规的军中勇士,更接近于游侠儿。 而那七个地位比较高的人,看到他时都是个个面带怒容。 “哼,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赤县侯你的责职是什么,为何在此迁延不去?”其中看上去比较年轻的一位更是直接喝问起来。 赵和愣了一下:“足下何人?” “稷下马肃。”那人昂然道。 赵和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原来是稷下马肃,难怪我从来没有听说过。” 他这话一出,马肃脸顿时涨成了马肝,指着赵和几乎要哆嗦起来。 旁边一人叹道:“赤县侯何必如此酸刻,马肃马敬之乃稷下六骐之一,学问道德都是一时之选,赤县侯这般仪态,实在没有爱才敬贤之心,如何能当得了稷下学宫的祭酒?” 赵和“哦”了一声,算是明白这个马肃为何对他一脸愤怒了。 他被嬴吉任命为稷下学宫祭酒,这原本是嬴吉小儿胡闹一般的任命,偏偏大将军曹猛与丞相上官鸿都同意了,想来这消息也传到了稷下,稷下学宫里那群自视甚高的博士、学生,肯定对他这个外来之人不高兴。 “那阁下又是哪一位?”赵和问这个出言之人。 “在下严正,字子纯,稷下名家学长。”那人道。 所谓学长,是稷下学宫特有的一种称呼,用于那些在百家之中某一流派学有所成者。严正报出自己名字之后,上前一步又道:“此次奉朱郡守之命前来督办义仓被焚之案。” 他说完之后,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交给了赵和身边的李果。 赵和打开看了看,是齐郡郡守朱融的一封公文。 大致是说,得知定陶义仓被焚一事,朱融极为震惊,他怀疑这是一起上下勾结的大案,地方上的官吏与豪强皆不可信,而郡中也难免有人与此事勾结,故此于稷下学宫调派各家学长七名,辟为郡守掾,一起彻查此案,定要给朝廷和齐郡百姓个交待。 赵和收了信,抬头看了看眼前这七人。 “朱郡守倒是看重你们。”他缓缓道。 “稷下学宫,原本就不是无能之辈可以混迹之处。”那个马肃又开口,他睨视着赵和,言下之意,便是指赵和去稷下任祭酒便是混迹。 不用问,这家伙十之八九就是儒家之人,赵和看都不看他,将信交还给严正:“只是你们七人齐来,不知谁人为主?” “朱郡守高义廉正,视众生皆平等,并未让我们七人分出上下主从,凡有要事,都由我们七人议决。只不过因为我口齿灵便,故此由我负责与地方官吏交接。”严正道:“朱郡守得定陶义仓被焚之时,尚不知赤县侯已经过问此事,我们也是刚刚从这些护军口中得知,还请赤县侯予以方便。” “这原本就是地方政务,莫说他只是区区一侯,就是当朝大将军、丞相来了,也不该越过齐郡守来管这事情。”旁边又一人道:“这不合大秦律法制度,实在是荒唐!” 赵和抬眼看了看他:“你又是何人?” “法家学长何东。”那人道。 “儒家,名家,法家,其余几位呢?”赵和问道。 另外四人也一一报名,他们中年长的四十出头,年轻的还不到三十,对赵和当然是一百个不服气。不仅仅是这些各家学长,就连他们的护卫之中,也颇有几人虎视眈眈,似乎与赵和有着什么怨恨。 赵和沉默了一下,这些家伙虽然都来自稷下,但分属七家,彼此之间未必没有争端,齐郡守让他们七人来共查之案,倒也是一招妙策。 他倒有些期待这七人一起议决,能不能将这案子办实来了。 二二、绝不后悔 “方才法家的这位何学长说赤县侯过问此事,不合大秦之律,但是朱郡守以你们七人来查此案,又合了大秦律中的哪一条?” 赵和身边的萧由突然插了一句话。 那何东精神一振,似乎早就等着这一刻,张开嘴巴就要引用大秦律上的条文典故,却被萧由一挥手挡了回去:“没别的意思,你不用回答,朱郡守乃一郡之长,原本就有临机决断之权,只是有些奇怪,朱郡守为何会这样做罢了。” 那个负责交涉的严正拱手正容:“朱郡守来齐郡,自最下的小吏做起,历二十年,终为郡守,义仓之政,乃是他一力所倡,这些年来不知活了多少人的性命。定陶仓之火,烧是烧在定陶,痛却痛在朱公心上。他也知道,地方上积弊颇多,各种利害关系盘根错结,唯有稷下学宫中还算干净,所以乘着学宫尚未被污,遣我等为其效力。” 这一句“乘着学宫尚未被污”,又是暗指赵和到了学宫之后会把稷下弄得污烟瘴气,赵和气得都笑了起来。 原本谭渊、公孙凉已死,他对稷下学宫的怨气已消,可这个严正很成功地将他的怒火又引了出来。 “既是如此,那就如你所愿,这边的事情,我就交给你们了。”赵和目光冷然,向着几人点点头。 他让护军将卷宗、证物、人犯还有县衙尽数交接给这些稷下学宫来的人,自己扬长而去。站在旁边看热闹的靡宝琢磨了一会儿,然后抖着圆滚滚的肚子,小跑着追了过去:“君侯,就这样了?” “靡家主莫非还有别的打算?”赵和停下来看着他:“这七人里,似乎也有商家之人啊。” 靡宝呸了一声:“稷下学宫里的商家算是什么东西,所得者不过皮毛,与其说是商家,还不如说是轻重家,靠他们什么事情都做不成!” “他们既然执有齐郡守之令,此事也只能到此为止了。”赵和摇了摇头:“只不过耽搁了靡家主的时间,还误了靡家主的发财大计。” “哈哈,君侯明察秋毫,我的这点私心就知瞒不过君侯,啧啧,本来这件大案要查到底,也不知有多少罪人家产都要发卖,官府发卖的话浪费太大,若是由我来总包,官府能落得更多的钱,而我也能赚取一点点利益。”靡宝哈哈笑着,然后脸色一变:“生意做不成就罢,唯有一件事情,还要请君侯为我做主。” “你是说杀了你家账房的那个凶手?”赵和问道。 “正是,还请君侯念在我靡家出了些气力的份上,想法子将那个凶手交给我。”靡宝正色道。 “你不是常说和气生财么?” “商家讲究和气生财,但一昧和气就护不住财。其实也不须君侯做什么,只要君侯许我用我自家的力量去办此事。” “你用你自家的力量去办,为何要我同意?” “私底下做事,难免会有些有违律法之处,稷下学宫的那七位未必能看得出来,却瞒不过君侯和萧王相。”靡宝轻蔑地向稷下那群人挑了一下下巴,沉声说道。 赵和微微眯眼,不置可否。 但他不置可否本身,就已经是一种态度了。 虽然双方进行了交接,可等交接完之后,天色也已经偏晚,故此赵和并没有直接离开。又在定陶县宿了一夜,次日上午,又等了一会儿,才领着人马离开了定陶县。 稷下学宫来的那伙人,也没有前来相送,倒是那个曾任过大鸿胪的任平,颤颤巍巍前来送别。 分手之时,他意味深长地道:“恐怕不久之后,我会在临淄与赤县侯再见面。” 等任平离开之后,大队人马前行,只不过行到途中,赵和看向程慈。 “听闻分乳堂程氏老太公今日寿诞,我有意去为老太公拜寿,程九郎,你为我带路吧。” 赵和没有用商量的口吻,而程慈此时脸上已经没有丝毫血色。 “老太公此前就说,让我今年不必回去拜寿……”他干巴巴地道。 “此前是此前,此时是此时。”赵和扬了扬下巴。 程慈眼中泛起泪光,却无法反作出来,只能低着头带路。 并不是所有人都随赵和前来,赵和只带了两百余骑,其余人则令其缓缓前行。程家庄离定陶城不足十里,半个时辰左右便到了。 只不过此时程家庄丝毫没有为老太公祝寿的喜庆,整个庄子都是鸡飞狗跳,还有零星的哭声。 定陶县的衙役们已经将庄子团团围住,稷下学宫的那七位,一个不少,全都在这里。 虽然在赵和将卷宗转交之后,程慈就知道这是必然的结果,但真正亲眼见到,他还是忍不住泪下。而在此时,赵和却在旁问道:“你现在后不后悔?” 程慈愕然。 “若不是你多管闲事,求我来查此案,你三伯的事情未必会露出来。”赵和道。 程慈呆呆了好一会儿,先是摇头,然后点头。 “下吏后悔的是自己愚笨,明知三伯犯错,却不能将其绳之以法,以致于祸及全族,特别是连累了老太公……但是,求君侯查此案之事,下吏并不后悔!”他想了想,用手扪了一下胸口:“事关许多人性命的事情,下吏绝不后悔!” 虽说如此,他仍是泪眼汪汪。 赵和点了点头:“你不后悔就好,记着今天的话,也不枉我来替你家老太公拜寿。” 程慈一愣,偷眼瞧向赵和,却见赵和一脸冷肃,只是扬了扬下巴。 “去吧,通禀一声,就说我,大秦赤县侯赵和,闻听分乳堂程公德高望重,正值寿辰,特来祝贺,闲杂人等,勿要惊扰寿星与我。”赵和道。 程慈心中的绝望顿时变成大喜。 他驱马向前,扬声叫道:“闪杂人等速速回避,赤县侯要为德高望重的程老太公祝寿!” 程家老宅略显狭小的院子里,已经乱成一团,那七位稷下学宫来的,正背手而立,其中法家的何东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程氏家人,神情极是冷厉。 他径直走到跪在当中的老人面前。 须发皆白的老人身体佝偻得紧,如今老泪纵横。 “不过是我一人之罪,为何累及家族!你们要捉就捉我,休要冲我祖父去!”程秀猛地冲出来,挡在老人身前。 “滚开。”何东一声喝斥,顿时有差役将程秀拖开,程秀挣了几下没有挣脱,便只能嘴里喊几句了。 “我平生最恨就是你们这些邀名取巧之辈,分乳堂程氏,好大的名头,程拱程锦堂,你是不是程氏家主?” 跪于地的程老太公长叹了一声:“是。” 他当然是程氏家主,虽然早就不过问事情,家中事务都由三孙程秀操持,但这家主之名,只要他还活着,那就得背住。 “你身为家主,家中不良子弟,勾结豪强,巧取豪夺,盗卖义仓之粮,如今证据确凿,我要拘你入狱,你可心服?” 程老太公身体更为佝偻,好一会儿颤声道:“国有国法,理当如此,我……心服,口服!” “既然如此,你们还等什么,还不快将一应人犯都给我抓起来?还不搜庄查问证据?”何东见他如此说话,又是一声冷笑,不再理他,回头看向周围的差役们。 差役们多少有些不情愿。 他们是定陶本地之人,捉管、钱、骆三家时,赵和都有意避开他们,只使用自己手下的护军。如今来抓名声比那三家豪强不知好多少的程家,特别是抓已经九十多岁的老人,而这老人还只是被不孝孙子牵连,谁能下得了手? 何东见差役们缩手缩脚,顿时大怒,劈手夺来一副枷锁,直接扔在了程老太公的面前。 “先给这首恶戴上!”何东盛气地道。 那副枷锁足有二十斤重,原本是用予可能反抗的重犯,给程老太公戴上,累都能将他活活累死。 差役们更是犹豫,何东怒极:“你们这是何意,莫非是程家的同党,也是盗取义仓粮食的贼人?” 此罪名一扣上来,差役们就不能再缩手缩脚了,在何东逼迫之下,一个差役头目只能拾起枷锁,先是哭着给程老太公叩了三个头:“老太公,对不住了……” 程老太公也是抹泪,挥了挥手:“依上官吩咐做就是,这是我自家作恶,自家得此结果,原本怨不得你们。” 他抬起头,看了看周围:“今日老朽死于国法,不须怨恨谁人,只有一事,子孙须得牢记,若后世子孙见着被遗弃女婴,仍须分乳育之,不得轻易改我家风,若能如此,老朽在九泉之下,也可安心了。” 老人这话说完,周围顿时哭声一片,就是稷下七人当中,出自儒家的马肃都忍不住低声道:“法理不外人情,何兄……” “我们早就说好,涉及法理之事,当以大秦律为准绳,你们儒家就是滥好人。”何东断然拒绝他说情之话语。 眼见差役就要给程老太公套上枷锁,正在这时,程慈声嘶力竭的喊声传了过来。 院中众人都是愣住,紧接着,程氏家人都面露喜色,其中以程秀最甚。而稷下七人则满脸不高兴,何东更是冷哼了一声,厉声道:“我等执行公务,哪管他什么赤县侯黑县侯,快上枷锁!” 二三、有善有恶 程慈喊的那一句话里的含义,稍有头脑的人都能听出来。 赵和是来向德高望重的程老太公祝寿的,这德高望重与老太公两词一用,显然是要给程家的老人一点颜面。 这正是何东难以容忍的地方,这是以人情干涉律法,向来为法家所唾弃。 只不过差役们同样听出了其中意思,这几天都见识了赵和的手段,差役们自然更怕赵和,同时也心向程拱,所以都站着不动,没一个动手的。 倒是何东带来的稷下剑客中,有人抢上前来,夺过枷锁,想要给老人套上。 “住手,他都说了让你们这些闲杂人等避开,没听懂吗?”就在那剑客即将得手之时,忽然听到一声怒吼。 然后一样黑忽忽的东西飞了过来,那剑客闪身一躲,发现掷来的是一个篮子。 篮子在地上滚了几滚,里面原本装着的糕点落了一地,香甜之味传了出来。 “我的寿礼被你扔了。”赵和看了一眼樊令。 家中有一老母的樊令,最见不得有人欺凌老人,刚才那名稷下剑客的动作,让他想起当初谭渊欺凌自己母亲的场面。 他不理会赵和,捋起袖子登登向前猛冲,那稷下剑客见他过来,也没有拔剑,而是双掌一举,想要将他拦住。 论身高,稷下剑客足比樊令高出半个头,但两人一撞,樊令直接将对方撞得飞出两丈远。 “哼。”樊令想要再骂几句,但一时之间,脑中忘了词。 而偏偏这时,在人群后方,有人赞叹道:“果然不愧是野猪精怪!” 莲玉生的光头在人群中若隐若现,也不知这家伙怎么跑到此处来了。 “大秦律令之中,七十岁以上老人可免受刑具。”赵和看着何东:“你只学得律法之严,却不懂律法之宽,你这只是酷吏行径,哪里配称得上法家?” 何东原本想要引用法家学说进行抗辩的,但被赵和这一句堵了回去,连他立身之本的法家身份都给否定了,他心中顿时觉得恐惧。 他立刻抛开此前指责赵和的那些理由,想要为自己的法家身份辩护,但赵和紧接着一指马肃:“见仁而不行,见不义而不阻,非人也,你这个儒家,也是伪儒。” 紧接着赵和又看向严正:“名家无论是合同异还是离坚白派,终须言之有物,你眼见一近百龄的老人,无辜而受刑,却一语不发,有舌不如无舌。” 他逐一指人,将这三人的学派身份一一否认,然后一笑,看向其余四人:“你们四位……” 那四人脸上都是羞恼并存,同时心中还隐隐有些畏惧。 毕竟赵和刚才的指责,可谓一针见血,何东、马肃与严正刚才的言行,确实有与自己所信奉的学说相违之处。 赵和见他们有畏缩之意,又是一笑,继续说道:“可为见证,这三人回到稷下之后,我必将他们除名,并且明告四方。” “你凭什么?”何东额上青筋直冒。 “只凭我是稷下学宫祭酒。”赵和缓缓道。 众人顿时愣住了。 赵和这个稷下学宫祭酒的身份,在他们看来纯粹是笑话,稷下学宫历任祭酒,哪一位不是博学多才声望卓绝之辈,这样一个年纪轻轻的幸进之臣,根本没有资格来担任此职。所以,稷下学宫的这七位根本没有将赵和的这一身份放在眼中,他们更重视的是赵和那个“赤县侯”的实封关内侯爵位。 特别是昨日赵和直接交出了卷宗与人证物证,更让他们对赵和起了轻视之心,觉得这人不过如此。 但当赵和自己将此事揭开来说之后,他们才意识到,赵和完全有能力从根本上惩罚他们。 “你……你……”何东想要破口大骂,可一想起这种事情的严重后果,心中又忍不住害怕起来。 被稷下学宫除名,他们的文途就几乎断绝,更别想再凭借学派之力,获取官职。 “所以说嘛,闲杂人等请退下,祝寿之人请留下。”赵和道。 众差役不等稷下七人吩咐就偷偷退出了院子,片刻之后,稷下七人也狼狈地出去,恨恨地在一棵树下观望。 在剩下的人当中,莲玉生的那颗光头分外显眼,赵和看得极不舒服,当即一指:“这光头也是闲杂人等,樊令,赶他走!” 樊令闷哼了声,凶恶地瞪向莲玉生,莲玉生顿时乖乖离开。 院中清静下来,程慈扶住程拱,但程拱却要向赵和跪拜道谢,赵和连忙让在一旁。 “程氏积善之家,必有余庆,老人家自有智慧,不须我多说什么。”赵和说道。 程拱叹了口气,向程秀招了招手:“秀儿,你过来。” 程秀慌慌张张过来,胡乱向赵和拱手道谢,等他谢完之后,程拱示意程慈:“把那个取来,给你三伯戴上。” 程拱所说的“那个”,就是地上的枷锁。 程秀一听这个,顿时慌了:“大父,大父,不可如此,救我一救,只要你求一求赤县侯,必然可以救我一救啊!” 程拱摇了摇头:“秀儿,你还不明白么,赤县侯已经仁至义尽……若我早知道你所作所为,早就该将你缚住去见赤县侯了,哪里要等到今日?” 有曾祖父之令,程慈不再犹豫,将枷锁套在了程秀的脖子上,程秀整个身体都矮了下去。 他绝望的哭叫,但没有半点用处,没有人同情他。 “我原本就说了,到我这般年纪,每多活一日,便是多抢了年轻人一日口粮,哪里用得着办什么寿辰庆祝?”程拱又道:“赤县侯心意,老朽领了,今日之事,与赤县侯再无关系。” 他先是谢过赵和,再与赵和撇清,赵和明白其意,倒不着恼,只是微微一笑。 这老人虽然有一份善心,可限于见识,终究是看得不够长远。 “我教育子孙不力,所以出了这样一个逆孙,做了违背国法的恶事,也让诸位亲朋受惊,在此向诸位赔罪。” 他颤颤巍巍,向着四方各拜了拜,那些原本是来为他庆寿的亲朋,纷纷还礼。 “大伙自己散去吧,老朽将带这逆孙……前去公堂投案自首!”程拱道。 虽然仍然是要去公堂,但投案自首与捕获刑枷可不是一回事。 赵和没有多说什么,那边稷下学宫的七位也开始激烈争执起来,见程拱拖着程秀一起过来,他们匆匆议定,何东虽然面色不快,但也勉强点了点头。 “程老丈向来行善,做人循规蹈矩,此事是受不肖子孙牵连,又念及其年长,故不须到堂。”出来说话的仍然是严正,他不看赵和,高声宣布,周围顿时都是欢呼声一片。 虽然话是严正嘴里出来的,但谁都知道,让他们改变主意的是谁。 程拱老泪纵横,先是向这稷下七人行礼,起身又要向赵和道谢,却发觉赵和已经悄然离开。 程拱在后追了几步,跟在赵和身边的程慈跑了回来,跪在地上给老人叩头:“老太公先回去歇息吧,赤县侯还要赶路,就不在咱们家久呆了。” 程拱无奈,只能在背后对着赵和的身影缓缓跪了下去。 他起身之后,望着身边聚拢来的邻人晚辈,抹了一把泪,徐徐说道:“行善如何不会有好的下场?若非行善,我便要以这一把年纪,前去监牢里受苦,诸位慎之勉之!” 将程家抛在身后,赵和微微舒了口气,对他来说,这只是举手之劳的事情罢了。 萧由看了他一眼,微笑起来。 “笑什么?” “阿和,你知道我最欣慰你哪一点么?”萧由如同在丰裕坊时一样,呼起赵和的名字。 “不知道。”赵和道:“也不用说给我听,免得我觉得你在夸我。” 萧由顿时大笑起来。 他最欣慰的是,哪怕出自于铜宫那样的地方,哪怕身世谜团诸多至今未有线索,哪怕胸中积闷充满怨气,但赵和始终能够控制住自己,仍然以善意来对待这个世界。 “我这段时间看了些浮图教教旨,也有颇多劝人向善之句,所谓种善因,得善果,今天之事,倒有几分就请了浮图教中的教旨呢。”他追上赵和道。 “道家也有说法,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人,言善信,政善治,事善能,动善时。”赵和一撇嘴:“儒家墨家,诸子百家,哪一家不劝人向善,便是法家,偏向于治恶,可惩治恶人不就是劝人向善么?” 他说了之后,眉头微微一皱:“不过,我从铜宫出来后,将老先生们教的东西一一与这外界事情相应证,我发觉大多数人,嘴上说一套,实际做一套,背后又是一套……是诸子百家的道理没讲透么,我觉得不是,是大秦律法不够严苛吓人么,我觉得也不是,是人心本来就偏向于恶么……” “自然也不是,若是人心偏恶,那位程老太公怎么会收养被遗弃的孤女?”萧由原本是听他说的,但听到这一句,萧由一挑眉道。 赵和微微一笑:“你是怕我信了性恶论?” “信了性恶论倒没有什么,我真正怕的是你信了……嗯,是怕你失去了心中的善念。”萧由指着自己的胸口:“善恶俱在此心之中,缺一不可,相互制衡,无恶念则人无进取之心,无善念则失仁恕之意,有善有恶方是真人。” 赵和听到“有善有恶方是真人”,不由将这句话又念了一遍,放在心中细细咀嚼,直到与大队人马会合,看到董伯予那张板得和棺材盖一般模样的臭脸,这才将之抛下。 “走吧,此间之事,告一段落了!”他扬声大叫,挥动马鞭,驱马奔驰。 他身上很少展露出这种十五六岁少年人的活泼,望着他的背影,萧由微笑起来。 二四、不许出入(为盟主“他很懒什么也没留下”加更) 离开定陶之后,护军动作更快,三日之后,便抵达了齐郡郡治所在的历城。 嬴祝毕竟是临淄王,所以虽然齐郡文武都认为他是一个大麻烦,可他既然来了,总得迎接。 离历城还有二十里,便看见迎接的队伍。 到距离历城十里处,齐郡郡守朱融带着治下有头有脸的各级官吏来亲迎,人数足足有百余人。 朱融年近六十,形貌稍稍有些苍老,一双眼睛倒是奇亮。 他只是礼貌性地问候了几句嬴祝是否平安,紧接着,他便看向赵和:“此行赤县侯有首,如今有一件事情,正要告之赤县侯。” 赵和一路行来,听说了不少他清廉爱民的事迹,对他还是颇有好感的,闻得此言便拱手道:“请朱公说。” “今晨接到朝廷飞羽郎传报,羽林中郎将杨夷受挫于犬戎,大将军有令在此。”朱融将一封公涵交给了赵和。 赵和听说杨夷受挫的消息吃了一惊,再接过军令来看,原来是十二日之前,杨夷在与犬戎人野战中,因为兵力不足,不得不再次后退,犬戎人乘机分兵,有一支已经突入赵郡腹地,逼近郡治邯郸。邯郸守卫兵力不足,大将军为此急调临淄王护军和部分齐郡兵北上渡河,助守邯郸。 见此军令,赵和微微愕然,事情竟然坏到这个地步了? “大将军主力耽搁了时间,怪不得羽林中郎将。”朱融合掌叹了一声。 大将军曹猛的主力之所以耽搁时间,就是朝中先后两次政局动荡,一次是嬴迨与晁冲之的政变,另一次则是嬴祝被废黜。这两件事情中,赵和出力甚大,朱融说到这里时,也是仔细盯着他。 赵和看到他的手腕之上露出一串珠子,便仔细打量了一眼。 “军情紧急,我这边已经征发郡兵五千,不知临淄王护军何时能动身?”朱融又道。 赵和又愣了一下,这位朱融果然是能吏,大早接到的军令,此时不过正午,便已经组织好了援军。 “朱公不愧是能臣,半日功夫便备好了兵马。”他有些生涩地说道。 “犬戎人入寇的消息一传来,我便在做准备。”朱融正色道:“赤县侯,事不宜迟,还请速速发兵吧!” 他知道名义上护军的将主是李果,但实际上赵和奉有新天子与大将军之令,才是这队人马真正的主官,因此不停催促赵和。赵和皱眉道:“若是如此,临淄王这边呢?” “我又调发郡国兵,临淄王请在历城暂歇,快的话只有三日,便可以郡国兵为护军,送临淄王就封。”朱融说到这,面上出现惭愧之色:“朱某不甚称职,所以治下响马丛生,临淄王在定陶驿遇袭之事,我已上表向朝廷请罪了。” 他说到这个地步,赵和也没有办法再推脱,毕竟这是曹猛的军令。 自有人引李果与护军离开,赵和一行的护卫,改由齐郡郡守府的差役们来承担。朱融又以礼引他们入城,先要将自己的宅邸让出来给众人居住,却被董伯予以不合礼制拒绝,于是将一行人安排在城中驿馆之内。 “朱公手上的这串珠子,倒是精致可爱。”一直在赵和旁边冷眼观察的萧由,见朱融似乎有告辞之意,笑着向他说道。 朱融将手上的珠子摘了下来:“不过是寻常珠子,王相请看。” 萧由随手把玩,又将其递还给朱融:“我一路上来,见齐郡许多人都喜好此等串珠,或套于腕,或挂于脖,这是齐郡风俗么?” “非也,这是浮图教之物……齐郡浮图盛行,我见其宗旨是劝人向善,便颇有扶持,希望能教化齐郡之民。”朱融说到这,脸上浮出苦笑:“不怕王相笑话,齐郡百姓,民风剽悍,城中好为游侠儿,乡野里则是啸聚成群以为响马,我也想了许多办法,可惜德行不到,不能移其风俗。不过近十余年来,浮图教传入,响马倒是少了许多。” “我也早就听说,齐郡与咸阳不同,民风勇于私斗,喜好争利。”萧由点了点头。 朱融见他们没有别的问题,当即起身告辞,只不过出门之时,他回头又说了一句:“诸位来得正是时候,后日在历城中,有一场论辩,乃稷下学宫对浮图教上师,诸位正好要在这耽搁几日,到时不妨去看看。” “竟然有这种事情,我听说过稷下论辩之风盛行,没有想到会在这里亲眼得见!”萧由惊喜道。 朱融匆匆离去,待他走后,萧由问赵和道:“你觉得这位朱郡守如何?” “没有什么架子,倒是个平易的人。”赵和说出了自己的第一印象。 他在咸阳城中与五辅都打过交道,五辅性格各异,可就算是丞相上官鸿,也凛然生威,让人不敢过份接近。倒是这个朱郡守,无论是外表谈吐,还是行事风格,都与平民百姓没有太大的区别。 “难怪此人风评甚好,齐郡这边有些事情,确实怪不得他,象响马一事,在齐郡足足闹了两三百年,也就是在他手中,响马少了些。”萧由点头:“他推行义仓之事,更是活人无数。” “只是……”赵和微微皱起眉。 虽然他对朱融印象不错,但他心底隐隐还是觉得,这位郡守有些地方做得似乎不是太好。 “你是稷下学宫祭酒,此时要不地去学宫看看?”见赵和沉默不语,萧由又问道。 “那就去看看吧。”赵和应道。 稷下学宫原本是在临淄稷门,但大秦一统天下之后,学宫几度兴废,到了烈武帝时,干脆将之迁到了齐郡郡治所在的历城,稷下只保留了很小的一部分,但名字仍然未变,还是称为稷下学宫。赵和到了这里,就算是走马上任了。 他们出来还未至驿馆门口,就听到有人在嚷嚷。 吵闹的人是樊令。 赵和有些讶然,这一路上樊令还算是老实,没怎么闹过,为何到了这里反而吵了起来。 “出什么事了?”他向樊令问道。 “小子……赤县侯,你来得正好,他们不许我们出入!”樊令指着门前的齐郡差役道。 赵和愣了一下,旁边的萧由也眯起了眼。 两人心中同时生出一种不好的感觉。 “为何不许我等出入?”赵和上前,向那差役问道。 差役陪着笑叫苦:“非是我等有意阻拦,实在是最近历城不是很太平,赤县侯若要出入,还请稍侯,待仪仗护卫齐全之后再动身不迟?” “仪仗护卫?”萧由上前缓缓道:“我们在乡野之中倒是遇过响马,现在进了历城,还需要仪仗护卫,莫非是响马也进了历城?” “响马如何敢进历城,就算有这胆子,也不会进城让朱公为难啊。是稷下学宫的那些学子,他们,他们……” 那差役看了赵和一眼,说话有些吞吞吐吐。 “你直说吧。”赵和抿着嘴道。 “他们听闻赤县侯要来担任祭酒,颇有不敬的言辞,有些偏狭之辈,甚至扬言要让赤县侯难看。”差役苦笑道:“赤县侯乃是贵人,他们就是除了身上青衫外什么都没有的卑贱之人,他们伤自然不敢伤赤县侯,但做些让人恶心的事情在所难免。到时赤县侯若与之计较则有失身份,若不与之计较则平白受辱……故此朱郡守专门交待,若不备齐仪仗护卫,赤县侯最好还是暂勿进出。” 理由很充分,但是赵和还是生气了。 他又没有做什么恶事,只因为有人不服他,便要约束他的行踪,那为何不去约束那些准备搞事之人? 他与萧由对望了一眼,萧由微微摇头。 赵和心中一凛。 二人到现在已经颇有默契,往往能从对方一个眼神、一点表情中判断出对方大致的想法。 萧由摇头,分明是向他暗示,事情远不是他想的那么简单。 “那仪仗护卫何时能到?”赵和问道。 “小人这就去催,只不过如今历城里事情实在太多,又抽调走了不少人手,恐怕一时难以凑齐。”那差役连连拱手:“若是赤县侯有何采买之事,只管使唤小人就是!” 赵和深呼吸了一下,然后双眉皱起:“原来如此,这是将我们软禁了啊。” 他话声才落,身后就传来冷笑声。 董伯予那张棺材板脸又出现了。 赵和懒得理他,但萧由倒是好脾气,笑道:“董公这是为何?” “这一路上来,都是你们软禁我,如今你们也被软禁,如何不让我发笑?”董伯予横了他们一眼,然后一振衣袖,迈步而出。 差役没有阻拦他。 赵和眉头一撩,樊令早就忍不住,顿时去推搡那差役:“凭啥他这能进出,我就不能进出了?” “啊,董先生乃是儒家七君子之一,在稷下曾任儒家博士,是历城赫赫有名的人物,他出入自然不会有什么麻烦。”那差役又是一脸笑。 樊令觉得这家伙的笑容分外可恶,便一把揪住他:“给我让开,乃翁我倒要看看,我出入此地,能有什么麻烦!” 他推开那差役,迈步就要出门,然后就听到铮铮的声响,原本空阔的门前,突然出现数十名军卒。 这些军卒兵刃在手,不少人甚至还拿着弓弩,直指僵在驿馆门口的樊令! 二五、第二把火(为盟主“他很懒什么也没留下”加第二更) 军卒们都没有出身,刚才被樊令推开了的差役整了整衣裳,不紧不慢地又走了过来。 “瞧,我说了会有麻烦,对不住了,还是请你回到驿馆之中,否则的话……” 差役脸上的笑容已经变成了讥讽之色,他扫了赵和一眼。 樊令也回头望了望赵和,他个人再勇武,如今既无甲盾,又未执兵刃,不可能突破这数十人的阻拦。 “狗贼,还说人手不够没有仪仗护卫,怎么有人手看着我们?”见赵和没有作声,樊令只能一边嘟囔着一边退了回来。 赵和与萧由也退回屋中,两人面面相觑。 “果然,能为一方大员者,也没有善茬,当真是看不出啊。”好一会儿之后,萧由苦笑道。 “确实,厉害。”赵和同样苦笑。 他们说的是朱融。 事实上,若是李果带着护军在此,朱融不可能软禁他们,但是朱融先是借口大将军军令,将李果与护军调走,让他们没有生出丝毫疑心。在这之后,立即将他们软禁于驿馆之中,避免出现别的意外,让他们无法及时应对。 “刚才一点都看不出这位朱公对我们有恶意,他胆子也大,我们奉旨而来,他这样做……不对啊。”赵和喃喃道。 朱融的行动,实在反常。 “大将军有密令?”他心中暗想,但立刻又否定了这个猜想。大将军真要对付他,在咸阳城中动手比起在历城动手方便得多,而且赵和也想不出大将军有什么理由动他,只因为他与新天子嬴吉关系好吗? “定陶之事,恐怕有变。”萧由说道。 赵和霍然惊觉。 “稷下那些人胆敢如此?”他沉声道。 “稷下学宫,一向胆量很大,你在分乳堂程家都威胁他们要将之除名,他们跑到齐郡守那里告个状,也不算什么大事。而且,稷下学宫在齐郡的影响,恐怕比你我想的还大,方才那个差役,只是穿着差役衣裳,其谈吐言行,都不象真正差役。我估计,他应该是稷下学宫出身的小吏,在这里故意盯着我们。” 赵和挠了挠头,看了看身边,除一脸黑色的樊令之外,就是萧由。他不禁苦笑道:“这倒好,咱们手中无人可用,也没法子去打听什么消息……” “程慈呢?”萧由问道。 “他随靡宝有事去了。”赵和摇头。 事实上程慈就算在此,他也不敢托付大事。这位临淄法曹掾是个正义感很强的人,可惜还有些年轻,欠缺太多经验。赵和不怕他会出卖自己,但怕他会被人利用。 “我不就在儿,还要问什么程慈?”樊令哼了一声道:“莫非是瞧不起我?” “哪有,若是打架厮杀,我第一个就会想到你,但现在我要找的是打探消息的人,当然只能用本地之人了。”赵和安抚道。 “谁说不是本地之人就不能打探消息了,你看我的!” 樊令不由分说大步又往外跑,赵和拦没拦住,只能由着他,但不一会儿,就见他又探头进屋:“对了,你要打探什么消息?” “自然是朱融为何要软禁我们了。”赵和道。 片刻之后,就听到樊令的大嗓门在门外响起:“喂,你过来,赤县侯让我来打探消息,朱融为何要软禁我们!” 赵和与萧由相对苦笑。 “这个憨人,且由他去吧。”赵和摇了摇头。 朱融虽然是软禁了他们,但相应待遇却没有少,到得中午时分,便听到樊令在外道:“赤县侯,厨师来问你想要吃些什么。” “让他随意。”在吃方面,赵和不是很讲究。 “还是你当面与他说吧。”樊令嘟囔道:“我可说不清楚随意是什么。” 他一边说一边领进来一个人,那人青衣小帽,确实是厨师模样,但当他抬起头来时,赵和与萧由都是一愣。 “听闻赤县侯要打听消息,我便来为赤县侯传递消息了。”那人微笑着对赵和道。 这个人他们有一面之缘,正是前大鸿胪任平之子任怨。 “任兄怎么来这里了?”赵和心中一动,起身相迎:“是不是定陶出了事情?” “赤县侯所料不错,我紧赶慢赶,还是晚了一步,致使消息未曾及时传到。”任怨拱手行礼:“赤县侯离开的当夜,定陶又发了一场火,朱郡守派来的人几乎都被烧死,唯余一人,业已半疯……他说是赤县侯指使人所为!” 哪怕经历过咸阳城数次大变,听到这个消息时,赵和还是忍不住倒吸了口寒气。 “损失如何?”赵和问道。 “彼时他们夜宿于县衙之中,整个县衙尽数烧毁,死者近百人,其中包括管虎、程秀等一干人犯,还有……”任怨略一迟疑:“还有定陶令等,亦不幸烧死,所有卷宗证物,尽数被焚。” 赵和心中暴怒。 那真正的纵火之人,不但杀人放火,焚毁此前他所得的证据,还将罪名扣在了他的头上,这分明是在向他挑衅! 他现在也明白为何朱融会软禁他们了。 哪怕朱融并不相信对他们的指责,可百余条人命,加上义仓盗卖的大案,让朱融不能不谨慎。 想来此时朱融也很是头疼,应当如何处置这件事情,没准他已经上表中枢,请求中枢委派人员来查办了。 “猖狂,当真是猖狂!”赵和喃喃自语。 不过他心中又是一动,此事情与任平无关,他在定陶时还没有给任平面子,任平为何会让任怨急匆匆来送信? 他看向任怨,任怨坦然与他对视。 “任公让你来报信?”赵和问道。 “家父得到消息,立刻遣我前来,家父说此事绝非赤县侯所为,但事情极为棘手,若是赤县侯需要,家父可以为赤县侯传递信件入京!” 赵和还有些不解,萧由轻轻推了他一下,赵和才恍然大悟。 赋闲在家的任平,虽然年纪不小,但心尚未老,还想着起复! 他此前因为与晁冲之不和,不得不离开中枢,现在晁冲之已死,但他致仕也久,在京中没有什么助力,所以把主意打到了赵和身上。 派任怨来传递消息,便是向赵和示好,所谓传递信件入京,实际上是想知道新天子与大将军、丞相等能够给赵和多少支持。 若是支持力度大,毫无疑问,任平也会在地方上大力支持赵和,但若支持力度小,任平认为赵和没有太大的价值,那他的支持,也就到此为止。 赵和没有作声,那边萧由笑道:“我来写信吧,我出京之前,原本是丞相府属吏,这便写一封信给上官丞相。” 他又看了赵和一眼:“大将军如今领兵在外,这里的一些小事,就用不着劳烦他伤神,天子那边,是你手书还是我代你写?” 任怨听到萧由这样说,眼中奇亮。 赵和与新天子关系极好,而且在大将军面前也能说得上话,萧由更是丞相府属吏出身,若是真能获得赵和与萧由的支持,任平起复根本不成问题,甚至可以再以他曾任过的九卿身份起复! 以任平的年纪,就算起复,也不会担任太久官职,但足以为任怨的未来铺平道路了。 他忍不住弯了弯腰。 萧由让人拿来笔墨纸砚,提笔开写,一篇文章挥手而成。等墨迹干了之后,他将信封好,交给任怨。 任怨再看赵和,发现赵和咬着毛笔的头部,正对着纸苦思。 好一会儿之后,赵和猛然一推纸,提笔沾墨,在那纸上写了八个字:“我现在很好勿挂念。” 任怨悄然伸长脖子,看了一眼这八个字,赵和的字迹实在一般,但这一句话,却让任怨心中骇然。 这种说话的口气,根本不是臣子对君主,而是平辈朋友。 赵和将信也封好之后,交给了任怨:“这封信你让人送到清河县主府,清河县主自会转交给天子。” 任怨恭恭敬敬行礼:“赤县侯是否还有别的吩咐?” “嗯,如今也没有什么别的事情了。”赵和想了想道。 他想要的事情,以任怨的能力,根本不可能做到。与其说出来让对方为难,倒不如到此为止。 樊令又送任怨出去之后,回过头来笑道:“我说我能打探到消息,如何,我说的没错吧?” “是,是,你本事大。”赵和心不在焉地应付道。 他还在琢磨着怎么样才能从现在的困境之中脱身。 “是不是觉得这里比起咸阳还麻烦?”萧由看他紧皱眉头,笑着问道。 赵和点了点头,有些羡慕地道:“比不过你,你总是气定神闲,无论多急的事情,你都不放在心上。” “哪里是不放在心上,只不过是知道,越是着急越容易出错罢了。”萧由摇头道:“有时无计可施,也只能随遇而安了。” 他说得很有道理,但是赵和觉得,自己还需要努力一下。 在铜宫之中时,他没有任何自由,自然不能掌控自己的命运。但现在不同,哪怕如今他被软禁,也比在铜宫中要好得多。 他总能想到办法,或许,只需要寻找一个机会…… 赵和低头苦思,萧由看他模样又微笑起来。少年人就是不服输,却不知道,有的时候稍稍服输退后一步,却是为了获取更大的胜利、前进得更多。 然后他一扬眉,与赵和同时望向屋外。 “还真热闹。”萧由喃喃自语。 二六、奇货可居 靡宝站在驿馆之前,挥动着胖胖的手,十分豪气地道:“就是这,我要见赤县侯……我是谁你都不知道,那你怎么敢拦我?” 这厮在赵和身边时小心翼翼,但面对这些普通的军卒,他的气场就十发之足。他身材不高但足够胖,手舞足蹈之下,还真给人不小的压迫感。 “这不得商家四姓中的靡宝行首么,你怎么会在这里?” 那名拦住赵和等人的“差役”及时晃了出来,他认出了靡宝。 “认得我就好,我为赤县侯幕僚,来这里拜见赤县侯岂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靡宝露出和霭的笑。 他笑起来时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线,不这那“差役”却不敢将这笑当成善意的表现。 “这个……郡守有令,闲杂人等不得入内,你什么时候成为了赤县侯的幕僚?” “自然是在来历城的途中,我与赤县侯一见如故,我见赤县侯胸怀广阔,腹有珠玑,心中佩服,立刻纳头便拜,直呼主公,然后就成了赤县侯的幕僚了……你有意见?” 靡宝说完之后,不等那人答话,用狐疑的目光打量站他,然后猛然拍了一下自己脑门:“我瞅着你有些眼熟,你不是那个什么谁谁谁,怎么跑到这做差役了,莫非是被稷下除名……啊,想起来了,你名叫那个谁谁谁……” 那“差役”大怒,瞪眼喝道:“靡行首,你若再羞辱于我,休怪我翻脸!” 靡宝噗的一笑:“你尽管翻就是,你们纵横家到处生事,就算我不羞辱你,你难道就会对我客气么?” 那“差役”脸色微变,目光闪动。 他在稷下学宫,一直是以法家身份活动,但实际上他是纵横家一脉,只不过此事知之者甚少,却不曾想,被靡宝在这翻了出来。 “谁是纵横家了?”他沉声喝道。 “是不是纵横家你自己心中明白,对了,公孙凉好象和你关系不错吧?”靡宝又道。 闻声出来的赵和与萧由对望了一眼,看向那个“差役”。 那“差役”神色一正:“公孙太寒在稷下时声名远扬,与他结交为友者,不止我一人,莫非你要给这些人都安插罪名?” “我又没有说你有罪,你急个啥,我只是让你别挡道!”靡宝哼了一声,用力推开拦在自己面前的军士,然后走到赵和面前,笑着拱手弯腰:“主公,属下诚邀主公去我宅中小住。” 赵和哦了一声:“你家在这里也有宅子?” “我家主要商道在海上,而齐郡靠海,故此在大多县城都有我家商号。”靡宝道:“历城是齐郡郡治之所在,几十年前我家便置了宅院,主公放心,足够大也足够安静,不虞有人上门打扰。” 赵和与萧由对望了一眼,那名“差役”却叫道:“仪仗护卫未备,赤县侯此时出门,恐有大胆之徒拦路羞辱……” “不会,你看。”靡宝一挥手,指向自己身后。 那“差役”回头一看,只见驿馆外围,不知何时出现足足有一百余人,一个个都穿着黑衣,身挟利刃,肃然而立。 “齐郡多游侠儿,只要有钱,还怕没有仪仗护卫?”靡宝得意洋洋:“时间稍紧了些,若再给我充足点,我可以调来五百人充作仪仗护卫,甚至不用劳烦郡守,我的人便可以护送临淄王就封!” 那名“差役”张大了嘴巴,喉结连接动了几下,最终还是颓然。 他确实可以强行拦住赵和,但理由呢? 便是齐郡郡守朱融软禁赵和,也不敢直接拿出罪名来,只是拐弯抹角行事,何况他? 而且真的强行拦下,这分明铁了心要投靠赵和的靡宝没准就敢让那些“护卫”抢人。凭借朱融留下的几十名军卒,挡住赵和几人是可以,要挡住这百余人,除了真正动手就没有别的办法了。 直在历城动手,出现死伤,这就不是他一个弄权小吏能够撑得住的了。 他眼睁睁看着赵和、萧由等人跟着靡宝出门,心中猛的一动,向身边一军士使了个眼色,那军士会意,立刻跑了出去。 这是去通风报信了。 “多谢你……只是靡行首,你这样行事,不怕得罪朱郡守么?”出了馆驿,虽然被软禁的时间不长,赵和还是忍不住舒了口气,然后向靡宝问道。 “那家伙叫徐钰,字元晖,稷下六骐之一,性子阴险,如今在齐郡郡守府为掾史,不过一弄权小吏,得罪他还不算是得罪了朱郡守。”靡宝得意地笑了笑:“况且朱郡守清正廉明,最是公正,只要我未曾有违法之举,他便不会为难我。” “前面一句是真心,后面一句,只怕未必真心吧。”赵和听得有些怪,想了想问道。 靡宝哈哈大笑起来。 笑声停下之后,他肃容道:“赤县侯明察秋毫,我的一些小心思是瞒不过的,早些年朱郡守对我们商家还算宽容,但这几年却限制颇多,我就算再去讨好他也没有用处……他是轻重家之人。” 赵和心中一动。 诸子百家之中,有几家名声不响,但并不意味着其影响就小。 比如靡宝所说的“轻重家”,虽然往往依附于儒家或者法家之中,但是轻重家在大秦的朝堂里,也颇有支持者。 他们主张由朝廷干涉一切贸易与生产,平准物价,节制财货。与主张自由行商少作干预的商家,可谓是天生对头。 难怪靡宝说自己再去讨好朱融也没有什么用处,双方根本在理念上就有冲突。 “即便如此,靡行首讲究和气生财,也不必为我这不相干的人去招惹堂堂郡守啊。”赵和又道。 “我就知道我的心思在赤县侯面前藏不住,赤县侯可知我商家最大的愿望是什么?”靡宝拍着自己鼓鼓的肚子,眼神有些深远。 赵和知道商家主张以贸易来带动财富流动,在财富流动中赚取利益,因此他猜测道:“可是赚更多的利润?” 萧由在旁咳了一声,提醒道:“吕不韦。” 赵和霍然明白:“奇货可居?” 靡宝点了点头:“商家最大的愿望,就是奇货可居,昔日吕不韦得一奇货,而成大秦相国,今日我靡宝,也是将赤县侯视为奇货啊。” 赵和有些无语。 这是第一次有人当面说将他当成一件货物,虽然是奇货,但赵和还是不觉得有什么荣耀。 “赤县侯以为我刚才对那个徐钰说的要拜你为主公只是诳他么?”靡宝又道:“这一路行来,我看赤县侯行事,又仔细打听赤县侯过往,便知道赤县侯是我一直在找的目标了。” 赵和眉头一皱:“一直在找的目标?” “十五年前,星变之乱起于咸阳,那时我父亲尚在,得知消息之后,他便唤我入密室,对我说大争之世又至矣。”靡宝胖胖的脸上极为严肃,再没有半点戏谑之意:“商家四姓虽有财富,但这财富如藤蔓,必须依靠大树才能向上生长、开花结果。从那时起,我们靡氏就一直在寻找能够帮助我们在大争之世中立足的大树,直到我结识了赤县侯。” 又是十五年前! 十五年前的星变之乱,在诸多目光长远之人眼中,似乎意味着某个特殊的节点降临。 商人追逐利益,自然对利害最为敏感。 “我哪里算得上是什么大树?”赵和摇了摇头。 “赤县侯现在当然不是大树,还只是一棵小树,但十年后呢?十年后赤县侯正值少壮,领军在边疆立些功劳,便可入朝为一军将主。再过十年,左右将军或者卫将军之职,赤县侯便可任之,甚至……彼时大将军若是身体老病,那么这大将军之职除了赤县侯,还有谁能担任?毕竟赤县侯与天子的交情,非比寻常!” 确实是非比寻常,虽然结识的时间只有大半年,但是赵和与嬴吉曾经并肩作战同生共死。 “若是等赤县侯真的腾飞之时我再来攀附,那时赤县侯正眼都不会瞧我一下,可现在我就归附,那便是赤县侯元从旧部……”靡宝笑着道:“我野心不大,不想着如先贤吕不韦那样投资一人而获利一国,我只想着依附于赤县侯,在大争之世中保全家业罢了。” 赵和轻轻说了一声“大争之世”。 他知道大争之世,铜宫教他的那些老先生们描述过彼时的恐怖。大争之世中,诸子百家人才辈出,智士谋士毒士相继登场,整个天下都变成棋盘,而这些杰出之士为了自己的理念彼此算计、争斗,直至流血、死人。 更有甚者,大争之世会演变成旷日持久的乱世,如同被始皇帝结束的战国,二百余年混战不休,一场大战下来,可能就有数十万青壮被活埋坑杀,无数英杰毫无价值也毫无尊严地死去。 赵和看了旁边的萧由一眼,难道让萧由产生急迫感的,也是因为这大争之世的来临么? 旁边一直在听着他们对话的樊令此时瓮声道:“胖子,你恁多心眼,怎么还能长得这么胖?若我也和你一般思量这许多,定然头突身瘦,不成人形!” “若我也象你樊兄一样上阵冲杀,定然会变成一团烂肉。”靡宝拍着肚子哈哈大笑。 笑容收住之后,他后退了两步,牵住了赵和马的缰绳,拜倒于马前:“如今,就请赤县侯许我从今日起称你为主公!” 二七、寺中勘尸 靡宝翻身下拜,跪于赵和的马前。 赵和在马上低头,心里的感觉怪异极了。 一方面,他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此前他结识的,都是一些朋友,象陈殇李果等,哪怕跟在他身边的萧由,那也是赵和的师兄兼朋友。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称他为主公。 另一方面,赵和心底也隐隐有些欢喜,那种居于人上、甚至可以决定别人命运的感觉,让他有些陶醉。 只不过铜宫中的老人们给了他太多的道理,而咸阳城中不足一年却丰富多姿的经历,也让他对命运有足够的警惕。 “主公之说就算了吧,我们……唔,我们算是相识,能不能成为挚交,则要往前看。”好一会儿之后,赵和吐出一口浊气:“我欲择友,友亦择我,怎么能草率做出这样的决定呢。或许不用多久,你就能寻到更适合你的奇货,也或许明日后日,我就觉得我们理念不合。” 他一边说,一边下马将靡宝扶了起来。靡宝的身体甚是沉重,要将之扶起可不容易,偏偏这胖子自己不用力,口中还不忘夸赞道:“还是主公说的有道理,我想要投靠主公,总得有所表现才是……主公想不想去见朱郡守?” 赵和愣了一下。 朱融匆匆离开,将他们软禁起来也没有多交待几句,分明就是不愿意见他们。靡宝与朱融的关系涉及理念之争,并不和睦,他怎么会提这个? “呃,瞧我都胖糊涂了,我是问,主公想不想看到那些被火烧死的人?”靡宝改口道。 “不是在定陶么?”赵和皱着眉。 “事关重大,所以全运到历城来,朱郡守要亲自查看!”靡宝瞧了瞧周围,压低了声音:“不过,我有办法让主公比朱郡守更早看到!” “这些尸体离了现场,还有什么作用?”赵和摇了摇头,不准备去看了。 但身边的萧由却咳了一声,徐徐说道:“还是看看吧,带上一位有经验的杵作,有的时候,死人说的话比活人还多。” 这么多尸体,而且都是横死,自然不会轻易入城。 第二日下午,在靡宝的向导之下,赵和来到历城外清泉寺。 这又是一座浮图寺,位于历城西南山脚之下,往南是连绵起伏的大山,往北则是一望无边的平原。寺周围有许多开垦出来的良田,只不过此时尚不是农忙时节,故此没有什么农人耕作。 “这些田不错。”跟农家大师蔡圃学过稼穑之事,赵和习惯性地捻了点土,在手中捏碎之后道。 “这些都是清泉寺的庙产,足有一千二百亩,原本我想入手的,但后来被清泉寺占了先。”靡宝道。 赵和点了点头,这一路上过来,看到齐郡城乡之中不少浮图寺庙,大多都有些田地充作庙产。 “清泉寺与龙象寺一样,也是鸠摩什上师所建,不过时间不如龙象寺早,建成至今有八年……因为在历城之外,往来的人比定陶更多,所以鸠摩什上师在清泉寺里设有义庄,那些旅途中骤死没有家属收殓者,都会被葬于义庄中。”靡宝说到这个,神情有些庄重:“我家也为这义庄捐过些银钱,所以知之甚详,那些逝者便被葬在南边山脚之地。” 赵和顺其所指望去,南边郁郁葱葱的山中,隐约有一条路延伸进去。 他们不是从正门入的庙,而是从边门。当他们到的时候,早有一浮图僧在门前等着,一见到靡宝,那浮图僧便眉开眼笑:“靡行首,你可来了!” 靡宝先是低声对赵和说了一句“我给庙里捐了不少钱”,然后笑着合掌向那浮图僧行礼,两人小声寒喧几句,靡宝指了赵和一下,那浮图僧微微点头,然后便领着众人入庙。 这座寺庙占地甚广,穿过一座小院之后,有一处巨大的空院,在这空院之上,十余具棺木停在那里。 “死的人太多,不可能都搬到历城来,所以只有稷下那七位和他们随身的一些护卫,再加管、钱、骆三家家主和程秀一起被运来。”靡宝向赵和道。 他说完后,向身后一人点了点头,那个始终阴沉着脸的人拿着一个箱子,大步走向一口棺木。 棺盖已经被揭开,那人探头往里面看了看。 赵和也跟着往内看,看到的是一具烧焦了尸体。 “面目全非,如何判断是谁的?”他问道。 “随身物件,所宿房间,由此判断。”靡宝解释道,自己却连退了几步,离那些棺材远些,然后拍着胸膛道:“我胆小,可见不得这个。” 赵和没理他,在咸阳城中各种各样的尸体他见得多了,自己亲手杀的人都有好几个,所以虽然也有些不适,但还谈不上害怕。 看着那阴沉脸的人迅速地翻动着焦尸,赵和忍不住问道:“审杵作,可曾看出什么名堂?” “不是烧死。”审杵作冷声道:“先被杀死,然后再被焚烧。” 赵和心中一凛:“何以见得?” “口鼻之中,都没有什么灰尘。大火之中烧死者,多是为烟尘呛死。”杵作拿出一根小棍,直接撬开了那焦尸的嘴,示意给赵和看。 紧接着,他又从箱子里取出针、刀,在那尸体上检验了一番,然后又道:“是在昏睡中先为人用重物击杀,然后再被纵火焚尸!” 这一次赵和没有问他的理由。 “奇怪,奇怪。” 连续检查了数具尸体之后,杵作停住手,皱着眉细细思量起来。 赵和心中一动,知道他可能有所发现了。 “这个人……并不是在睡梦之中被杀,他见到了凶手,但是他却没有做任何反抗。”杵作看了看那棺木头的灵牌:“原来是他,严正。” 赵和忍不住仔细看了一眼这位名家的学长,两天前还对着他侃侃而谈的人,现在已经几乎被烧为焦炭了。 “可惜,不在现场,从他身上能得到的东西不多。”对严正的尸体检查许久之后,杵作摇了摇头,开始检查下一具。 一具接着一具,没多久,杵作发现第二具同样是醒着的时候被杀的尸体,和严正一样,这位护卫也没有进行任何反抗。 眼见着最后一具尸体就要检查完,赵和突然听到惊喜之声:“咦,二师兄,是你啊!” 回过头去,浮图僧莲玉生合掌站在他身后,笑容灿烂,显然见到他非常开心。 赵和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怎么又是你?这一路上来,只要出事的地方,必然有你,你说,这些事情,是不是你做的?” 莲玉生眨巴着眼睛,一脸敬佩:“师兄所说话语,道理精深,小弟我越发不能理解了。” “我是说,怎么从咸阳一直到历城,哪儿出了事情,你就在哪儿出现?”赵和说到这,心里突然的一跳。 这个莲玉生或许蠢得可以,不能做什么坏事,但鸠摩什那天竺胡僧呢? 莲玉什莫名其妙:“这不理所当然的么,从咸阳到历城,我们与师兄前后脚,行程速度都差不多……哪里出事情,哪里有师兄,自然哪里就有小弟我了。” 赵和哑然失笑。 自己倒真是疑神疑鬼,小僧人说得不错,如果说他有嫌疑,自己的嫌疑也绝不会小。齐郡守朱融想必正是因为这一点,所以才不立刻认定自己是清白的吧。 “那你倒是说说,你们为何与我们同路?”樊令恶声恶气地瞪着莲玉生。 “野猪……啊,罪过罪过,这位施主,因为我们原本就是要从咸阳来这历城啊。”莲玉生合掌向樊令道歉,然后解释道:“去年八月,师尊受咸阳信众之请,入咸阳讲法,但年底之时,稷下学宫诸子百家以为我教乃是外来之教,颇有诬斥之言,于是师尊决意返回历城,与稷下学宫进行辩经之会……” 赵和略略有些惊讶:“辩经之会?” “稷下学宫以为,唯有诸子百家中的显学,方可称经,其余各家,方可称典,我教之书,只可称卷,不可称经。我家以为,除浮图之外,其余一切论作,皆属外道,虽有一二可取之处,却不能称经典。因此稷下学宫要与我浮图教对辩,各执己见,看谁才是真正经典,谁只能称为卷章。” 这倒是一件有趣的事情。 赵和知道,诸子百家彼此之间没少辩驳非难,只不过现在听起来,是浮图教一家对抗整个稷下学宫中的诸子百家。稷下学宫是大秦国子监之外的学术中心,若是辩输了,诸子百家只怕颜面不存,而在整个大秦学术界中,也必然会生起一场喧然大波。 哪怕只是平手,也意味着浮图教学说的影响极大增加,诸子百家之中,又新添一门派。 而且从咸阳到历城这一路行来,赵和发现诸子百家有一个比不上浮图教的特点,那便是没有浮图教那么有组织地深入乡民之间。 诸子百家只是在识字之人中流传,甚至可以说只是那些有学问的精英的事情,浮图教则不然,一开始就将目标对准了那些根本无法深入接触到学问的普通市井、乡野之民。这些人虽然才智或有不足,但为浮图教壮声势却是绰绰有余。 “这辩经之会,就在明日?”赵和问道。 他这一问,发觉莲玉生脸上突然现出忸怩之色。 二八、可否无愧 “辩经之会,是在下个月,明日之会,却是由师弟我与稷下学宫年轻学生一起讲法。”莲玉生有些腼腆地道:“师弟我学问不精,上去只怕要献丑,若是师兄能上去,必然可以舌绽莲花,说服四方。” 难怪这小僧人如此忸怩,原来明天代表浮图教上场,与稷下学宫作垫场辩论的竟然就是他。 赵和忍不住打量了他一眼。 莲玉生虽然信奉的是外来的浮图教,但本人倒是大秦人,肤色如玉,眉清目秀,若不是一个显眼的光头,倒是一个十足的翩翩美少年。 他年纪看上去不大,也就是和赵和差不多的模样。 赵和心中一动,开口问道:“你今年多大?” “小弟我是八月初八出生,以俗世年纪而论,今年虚岁十六。” “哦……”赵和抿了一下嘴,虚岁十六,实岁就是十五,与他一般大的年纪! 稷下学宫的人,要和这个才十五岁,看上去清秀腼腆的少年浮图僧辩论,派出来的人年纪不能太大,若是太大,就算能胜,也胜这不武。 可是年纪小的话……学问只怕不够精深,未必是这个有点憨憨的小浮图僧的对手。 这一路上,赵和也不是第一次和莲玉生打交道了,知道这小僧人不仅熟识浮图教典籍,更涉猎百家,人又聪慧,几乎举一反三。除了有些书呆子气不太通世务之外,实在可以说是一个饱学的学者。 如果稷下的代表,只是跟眼前这些被烧成了焦炭一般的蠢物一样,那么胜算可能真不大。 “既然明日要辩经,你今天怎么还在这闲晃,还不速速回去做功课?”赵和一板脸,对着莲玉生训斥道。 莲玉生本能地合掌应是,转身就要去做功课,但旋即明白过来:“师兄,我可不是在这闲晃,是师尊让我来做些准备,他要亲自为这些人做超度法事。” 他说完之后,便开始招呼人手,那些跟他而来的清泉寺僧众,开始布置场地,抬来各种各样的乐器。 “我倒是未见过浮图教超度法事,今日开一开眼界。”萧由道。 赵和也点了点头。 那杵作已经检查完所有的尸体,默不作声退到一旁,取纸笔开始记录自己发现的疑点。赵和等一行则站在外围,看着那些僧众奔走忙碌。好一阵之后,所有的东西都摆放好,莲玉生过来与赵和告了一声罪,便匆匆去请鸠摩什了。 “阴阳家中,有一派也是擅长超度之事,只不过烈武帝时对这一派打压得极厉害,所以如今示微了。”萧由轻声说道。 赵和点了点头。 不一会儿,便听到细碎的脚步之声传来,紧接着,以鸠摩什为首,十余个浮图僧连袂而至,莲玉生也在其中。 这十余人浮图僧所着僧衣分为红、黄两色,在最前的鸠摩什着红,其余皆为黄。他们脖子上、手腕上,都套着念珠,看起来与郡守朱融手腕上的念珠差不多。 正想着郡守朱融,赵和便看到其人。 在这些浮图僧之后,朱融未着官服,一身布衣,带着二十余人也走了进来。 他看到赵和,虽然面色不快,但还是颔首示意。 见他没有过来攀谈的意思,赵和也只是回以点头罢了。 一声铜钹声响,整个院中都静了下来。 鸠摩什当先,开始以天竺语念诵咒文,那咒文的内容是什么,赵和完全听不懂,但是其语气温和悲悯,腔调柔和婉转,倒有几分象是乡野中的摇篮曲。赵和自己小的时侯自然是没有听过摇篮曲的,但在丰裕坊中,每每听到有年轻的母亲用这古老的曲调哄着哭闹的孩子,他便会忍不住泪盈满眶,避开不听。 哪怕是现在,他也觉得心中酸楚,只不过他意志力足够强大,不将自己心里的情绪表露出来。 鸠摩什念过一遍之后,又是一声铜钹响,紧接着,那些黄衣僧们手执各色乐器,唯独莲玉生身前放着一个木鱼,他笃笃笃笃敲打着木鱼,以一种奇妙的节奏,带动着各色乐器合奏,使得不同的旋律能和谐如一。 鸠摩什又开始念诵咒文,这一次他起头,其余僧人都跟着念了起来。每个僧人都是盘膝闭目,坐于放置的蒲团之上,整个人都沉浸于其中,俨然已经忘却外物了。 赵和连连退了几步,直到身体靠在了墙上,才稍稍放松。 他低下头,不去看那些僧众的脸。 良久,一声鼓响,木鱼声嘎然而止,僧众们也都闭嘴不言,包括赵和、萧由在内,凡在场听者,都情不自禁长出了口气。 僧众们开始退出,莲玉生又指挥着一些灰衣僧侣清理现场。 赵和与萧由对视了一眼,赵和神情复杂,而萧由面带隐忧。 “浮图教如此手段,只怕要兴盛于大秦了。”他低声对赵和道。 “嗯……确实如此,人心终非草木,皆须慰籍。”赵和想到自己刚才的感受,又是微微一叹。 “若是如此,诸子百家……只怕要面临一个前所未有的挑战,大争之世啊……”萧由也是一叹。 “京中国子监,虽然也作学问,但求仕作官之风更浓,稷下学这,天下学术圣地,等我们去那里看看再说,或许能有一二个历害人物呢。” 赵和口中这样说,实际上心里并不抱太大学问。 百家彼此内斗得太厉害,他们看到了浮图教的威胁,所以才会有这次辩经之会,但他们是否真正意识到浮图教的厉害,实在让人担心。 两人看到齐郡守朱融过来,便暂时中止了对此事的讨论。 “赤县侯不在馆驿呆着,却只带着这几个人四处闲逛,莫非不怕么?” 朱融一开口,就带着明显的不快,赵和心中也同样不快,翻了他一眼道:“怎么,朱郡守还是要将我们软禁起来么?” 朱融沉默了一下,才开口道:“这是为了你好。” “我自己却不觉得。” “赤县侯,定陶县的第二场火……你嫌疑最大,若想要洗刷清白,你还是好生呆在驿馆之中,等候朝廷旨意最好。” “第二场火分明与第一场火有关,我本来已经查到关键之处,偏偏你寻了些不通实务的书呆子强行接手,最终造成这模样,你却还以为我嫌疑最大。朱郡守,这一路上人人都称赞你是能吏,清正廉洁,可单从此事上来看,我倒觉得你是直足糊涂!” 赵和毫不客气地嘲讽过去,让朱融极不适应,他在齐郡久了,哪曾遇到这样的人? 他瞪圆了眼睛,看着赵和,背在身后的手飞速地转动着念珠,好一会儿之后,他才苦笑道:“赤县侯年少气盛,锋芒毕露……好吧,我直说了吧,赤县侯以为如今齐郡的头等大事是什么?” “是……”赵和说了一个字,就没有再说什么。 朱融自己回答道:“是支应赵郡的大战,远水解不了近渴,唯有齐郡,才能援助赵郡,所以齐郡必须集中力量办好此事,不可节外生枝……我如何不知道定陶两场大火都与赤县侯无关,我也知道赤县侯想要将案子追查到底,可是赤县侯想过没有,你在定陶才数日,定陶就鸡飞狗跳,从县令县尉到下边差役豪绅弃职自囚者不知凡几,若是我放手让你去查此案,只怕历城也要被你翻成这模样!” “到那个时候,谁来做事?只靠着你少年能干的赤县侯,便可以将支应赵郡的所有事情都扛下来么?” 赵和默然无语。 “事有轻重缓急,为了大局,每个人都必须有所牺牲,我只是暂时约束你,并非真的疑你为凶犯!”朱融说到这,轻轻哼了一声。 若他不说这一句,赵和其实都被他说服了。但说了这一句,赵和立刻想到,在晁冲之等的政变结束之后,丞相上官鸿不欲追究嬴祝与公孙凉时说的话来。 那时上官鸿也提到“大局”。 但这大局,就真的是大局么? 赵和抬起眼:“郡守若是如此作想,大可以与我说明来,何必调走护军,再以郡兵拘禁于我?” “其一,我并未真正拘禁于你,是我府中掾吏私自所为,他为何如此,想必不用我多说,天子与大将军给你这个稷下学宫祭酒的官职,实在是激起不少民愤。其二,调走护军乃是朝廷军令,非我之意,我只是顺势而为。其三么……我与太尉李公颇有书信往来,从他信中颇知赤县侯在京中的作为,赤县侯可是愿意为大局而抑私愤之人么?若你真愿意如此,废立之事便不会发生,大将军便能够提前几日动身,羽林中郎将便不致于寡不敌众,赵郡局势也不至于败坏至此!” 说到这时,朱融声色俱厉,怒火当真是毫不掩饰。 赵和一时无语。 这也是在得知杨夷受挫、犬戎人乘机突入赵郡后一直横在他心头的心病。 赵和无语,旁边的樊令顿时横起了眼睛,上下打量着朱融。朱融则面沉似水,死死盯着赵和,从牙齿缝中吐出一句话来:“事已至此,你能问心无愧否?” 赵和整个人靠在墙上,直到朱融抖袖回头,他也没有说话。 二九、是也不是 朱融转过身去,迈步走向那些尸体。 但他走了才五步,便听到身后赵和幽幽的声音道:“若朱郡守不问我,我心底确实有愧,总觉得局势败坏到这个地步,是因为我无法控制自己的愤怒而致。” “但朱郡守问我,我心中反而无愧了。” “我是什么人物?铜宫一孤囚,不知父母是谁,连自己的姓名都是自己取的;丰裕坊中一学徒,每日只吃两顿饭、以棺材为床榻;咸阳城城市井小民,与斗鸡儿为朋,和屠狗辈为友……天下局势败坏至此,怎么就成了我这样小人物的责任了呢?” “烈武帝死后,控制中枢的不是五辅么,专治地方的不是朱郡守这样的能吏么,咸阳城接连事变,动荡不安,难道没有我就不会出现么?齐郡如此要地,豪绅勾结响马,不法之徒盗取义仓之粮,难道没有我就不会发生么?” “这些是我的责任,边关中浴血而战的将士可以这样指责我,给朝廷纳粮输税服徭役的百姓可以这样指责我,受此牵连身死命消的王夫子和市井小民可以这样指责我,朱郡守,身居高位,手绾大权,治政一方,你却没有资格这样指责我!” 赵和越说,眼睛越发光亮,面上的消沉之色也舒展开来。他一步步走向朱融:“朱公,你要问我如今这齐郡局势是谁的责任,我要说,是你的责任,你主政齐郡十年,兴义仓,修水利,聚财货,平道路,做了不少实事,我所到之处,民间皆是赞你,但是,为何做了这么多的事情,响马仍未断绝,义仓常年被盗,你若问心无愧,我这初来乍到的人怎么会问心有愧?” “我想来想去,朱公,这正是你们这些官吏,无论是清官贪官都拿手的一招,若是不能消灭问题,那就消灭发现问题之人!你一时解决不了义仓被盗之时,于是我这个发现义仓被盗之人就要被你软禁起来……是也不是?” 从赵和发出第一个质问开始,朱融就站在那儿没有动,等赵和最后一句“是也不是”说出来,他才缓缓回头,看着赵和。 两人目光相对,却没有什么火星四射。 朱融将双手叉在一处,拱手,弯腰,向赵和深施一礼。 “赤县侯教训得是,我为官多年,不自觉中也沾染上官场积弊了。”他行完礼之后,站起身,侧脸又对身边的一个幕僚道:“回去之后,替我在屏风上写上‘响马仍未断绝、义仓常年被盗’这十二字,我要日日瞧见,以为警示。” 说完这个之后,他略一沉吟又道:“义仓推行日久,也渐生弊端,如今河北战事已起,急需大量粮食,令各处义仓查验仓储,不足者须得于半年之内补足,立刻自淮郡与徐郡调粮,囤于大历仓。我不信就在我眼皮底下,还会出现什么问题!” 他说完之后,再没有别的话语,转身向着那些尸体去。 在赵和与朱融对话之时,朱融带来的杵作也开始验看尸体,此时验了好几具,朱融上前查问,他们便一一禀报。 赵和有些惊讶地看着朱融,心底隐隐生出一丝敬佩。 这位朱郡守不愧在民间的清正之名,刚才他连续反驳加质问,竟然没有生气,不但没有生气,反而坦然受之。 难怪能但倡导义仓,行此大事。 此时他在庙里该做的事情都已做完,也不愿继续久留,因此与萧由稍稍商议,便要离开。只不过他们才到庙门之前,迎面就看到一大群人哭哭啼啼行来,不少人都是素衣素帽。 靡宝望见这些人,神情微变:“他们怎么来了?” “怎么?” “稷下学子。”靡宝面露忧色。 “哦……我们先避一避吧。”赵和心念一转,便知道他为何不怕朱融,反而担忧这些稷下学子们。 朱融虽是高官,但身为官场之人,行事就要符合官场的规矩,无形的制度约束着他,他反而不能胡乱行事。这些稷下学子则不然,年纪轻轻,冲动易怒,分明对天下认知尚浅,却一个个自以为真理在手,再加上一个群聚心理,总以为法不责众,所以反而容易做出些突破规矩无法无天的事情来。 只不过赵和刚欲闪身避开,那群稷下学子中已经有人认出了他,大叫道:“就是他,他是赤县侯赵和,他便是凶手!” “杀人凶手,竟然还敢来此,他就不怕人死有灵么?” “我们法家有位先贤说,世上有种恶人,做了恶事之后,非要重返现场,观察别人看到他为恶后的反应,以此来满足其心中怪癖——这小贼就是这种恶人!” “他在咸阳便凌迫天子,逼迫天子不得不退位,还有什么事情不敢做?” 一时之间,稷下学子之中群情汹汹,纷纷叫骂,三言两语之间,不但将烧死查案特使的罪名给赵和扣得牢牢的,甚至觉得他就是十恶不赦的大罪人了。 赵和本欲避让,听到这里,却停住脚步。 旁边的萧由叹了口气,伸手拉他,他才心有不甘,跟着萧由往寺侧门处走。 无论他心思多重、所学多杂,终究还只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有些事情,他根本忍不了。 但他们要走,那些稷下学子中又有人忽然大叫:“这小贼要逃,捉住他,让他给无辜死者磕头赔罪!” “对,对,捉住他!” “上啊,他此刻身边护卫不多,正好行事!” 稷下学子们快步追来,赵和停住脚步,这一次就算是萧由拉他,也无法拉动了。 赵和看了萧由一眼:“萧大夫还记得我们第一次相见么?” 萧由又是苦笑:“记得,真要如此么?” “我若是步步退让之人,早在咸阳城中莽山贼入丰裕坊的时候,我就退让了。”赵和咧开嘴一笑。 笑虽是笑容,萧由却体会到森冷之意。 知道赵和的意思,当初他们第一次见面,就是赵和为摆脱那伙采生折割的恶人而纵火,在混乱之中,萧由却仍然将人记得清清楚楚,把那几个恶人都一一点出来。 “缩在人群之中,那个两道眉一高一低者是认出你之人,叫得最凶的,是人群左后方那个嘴有些斜者,还有一个有些可疑,就是那个正在拾碎石者。”萧由一边说,一边向后退开:“打架的事情,我可不擅长,你自己解决吧。” 赵和就没见他与人动手过。 此时赵和身边,只有樊令一个算是从咸阳带出的护卫,另外几人,都是靡宝家中的剑客,靡宝站在赵和面前,伸出胖胖的手:“主公先走,此间之事,交给我了!” “哦?” 靡宝一脸悲愤:“令主公身陷此险境,是靡某之过错,我……” 他话声还没有落,就发觉赵和迈步,轻快地从他身边绕了过去。靡宝睁圆眼睛:“错了,主公,往这边跑!” 赵和绕过他,却不是逃走,而是冲着那群气势汹汹的稷下学子而去。 铮! 他一边走,一边拔出了腰间的剑。 自从咸阳之变后,赵和身边就从来没有离开过剑,因为他知道,有的时候他能依靠的,恐怕也只有手中之剑。 寒光闪动的剑出鞘之后,那些稷下学子追赶之势一滞。 但旋即,那个歪嘴的学子又在人群叫叫道:“休要害怕,他才区区数人,就算有剑,又有怎么样,难道还敢杀人不成?而且我们身上,不也有剑么?” 他说着说着,发现赵和的目光盯在自己的脸上,便又往人群中躲了躲。 赵和仍然是大步向前,嘴里喊道:“樊令!” 樊令小跑着跟上他的脚步,一只手拿着根不知何处捡来的门闩,另一只手里则是不知何时拆下的门板。听他呼唤,瓮声应道:“在此!” “为我开道!”赵和怒吼。 樊令脚下加速,小跑迅速变成狂奔,整个人如同野猪一般,狠狠撞入了那些稷下学子中。 如同那歪嘴之人所言,这些稷下学子,不少人都腰间佩剑,此刻也纷纷拔剑相向。但是樊令举着大门板,仿佛是举着一块巨盾,轰然扫过,将稷下学子纷纷赶开。 有人用剑去劈他,可是剑短门板长,根本无法近身,反倒是被门板扫中,在地上连滚带爬。 原本稷下学子们追赶的阵型顿时被樊令冲出了一道缺口,那些学子注意力不由自主转到了樊令身上,而在此时,樊令身后,大步走的赵和不知何是也变成了狂奔冲锋! 长剑挥起,剑身拍在一名挡在赵和面前的稷下学子脖子上,那学子以为自己被剑劈中,惨叫翻倒,在他之后,那歪嘴的学子彻底曝露于赵和面前。 “你要做什么,你想干什么,我们这么多人……” 歪嘴学子连连后退,赵和步步紧逼,他与赵和目光相对,从赵和眼中看到了死亡的漆黑! “啊,杀人,杀人了!”歪嘴学子狂叫起来。 旁边的学子们有想要来助他的,但樊令护住了赵和身侧,凡有敢接近者,都被他用门板扫翻,一时之间,为赵和争取到一个独自面对那歪嘴学子的机会。 “剑,你有剑!”无法及时救援的稷下学子,情急之下大叫。 那歪嘴学子才恍然,忙去拔腰间之剑! 三十、似人者死 稷下学宫不仅文风极盛,也不乏习武之气。受齐郡游侠儿、响马的影响,学宫学子,几乎人人都佩剑练剑,但是,大多数只是虚有其表,最多不过两三下假把式。 这位歪嘴学子,便是其中之一。 他拔出剑之后,一剑在手,突然生出胆气,觉得自己似乎可以面对赵和了。 因此他以剑指着赵和,厉声喝道:“弃剑跪下,饶你不死!” 然后他就看到赵和挺身直突,剑贴着他的剑而来,瞬间便至。 噗! 那歪嘴学子的嘴巴更歪了,他的喉间,出现红印,而他的面上,则满是惊恐不信。 在他惊恐不信消失之前,脖间那道红印处,血水与泡沫一起挤了出来,然后他手中剑先当的一声倒地,整个人也仰面朝天倒下。 周围的稷下学子,都是一滞,呆呆地看着歪嘴学子的尸体。 他们看到一只脚踏在了尸体之上。 赵和在尸体胸衣上慢条斯理地拭净了剑上的血迹,他提剑四顾,目光盯住了又一人。 正是那捡了碎石试图砸他的那个学子。 那学子面色发白,手中的碎石落在地上,这才打破了周围的安静。 哄的一声响,紧接着这些学子们无论手中是否有剑,都是向后急退。 这一退,人群便散开,而那捡碎石学子又曝露出来。 赵和举剑,小跑向他冲过来,他惶急大叫:“不是我,不是我……” 嗡! 在他大呼之中,赵和的剑已经挥出,狠狠拍在他的脸上,将他口中之牙都打飞数过。 “跪下!”赵和的剑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那学子双膝一软,不由自主,就跪在了赵和面前。 “我非常讨厌你这种人,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有恶心却无恶胆,只敢在背后捡石头砸人……我非常讨厌。”赵和眯眼看他:“你只有一次机会说服我不杀你!” 身为稷下学子,有幼稚冲动的,却没有真正傻的蠢的。 那学子愣了一下,然后大叫道:“是他,是他指使我,让我捡石头砸你,说是这样必然激怒于你,让你杀伤一两人最好!” 他手所指,正是那个双眉一高一低者。 “许成,你怎么能胡乱樊咬?” “稷下学子,怎么有你这般人物,我等羞于与你为伍!” “何不让这小贼杀了你!”周围稷下学子愣了一下后纷纷叫骂起来。 那个名为许成的学子脸上已经汗泪横流:“真是如此,来之前就说好了,是他与黄峰一起对我说的,他黎应是主谋,还说只要成了,输要推举我为学长!” 这一下,众学子的叫骂声稍定,那个双眉一高一低的黎应,此刻神情也有些不对劲。 “许成,你胡说八道什么?”他厉声道:“大丈夫死则死矣,你为大义而死,死得重于泰山……” “那是因为死的不是你啊,你瞧,黄峰都死了,死了,赤县侯第一个就杀了他,第二个就要杀我……可我不想死,我还年轻,我不能死!”许成嚎啕大哭。 赵和默不作声,迈步离开了他,在确认赵和的剑从自己的脖子处移开之后,那许成才松了口气,整个人都瘫了下来。 赵和踏踏的脚步声响起。 他神情冷漠,举剑行向黎应,而黎应则步步后退,所有人都看到,这个方才还满嘴大义,要别人为之而死的家伙,如今满头都是大汗。 他手中明明也有剑,却不敢以剑面对赵和。 在赵和接近他十步之内时,他哇的一声大叫,扔了手中剑,转身就逃。 逃跑的速度还挺快的,至少赵和觉得,自己一时半会追不上他。 赵和收剑入鞘,环视周围的稷下学子,这些稷下学子个个都面有愧色。 “现在你们知道,我欲杀人,根本用不着用放火遮掩。”赵和声音响起:“所以那里面的人不是我杀的。” “我再以即将上任的稷下学宫祭酒身份,给你们说一声,明日就要与浮图教辩论,浮图教首辩之人,尚不足十六岁。你们不思精研学问,却被三两个心怀不轨之徒三言两语煽动,便要围攻我,赤县侯、学宫祭酒,你们脖子之上长的那颗脑袋,究竟是用来想事情的,还是用来扮蠢的?” 他这话出来,原本气氛极为紧张,但学子中有一个年少些的,怯生生地道:“思想事情,不是由心么,怎么有脑袋?” “回学宫去翻书,《大秦医例》第十一卷第五章,脑受重击者之症,常有离魂失心不能言语者,心受重击者,不过身残体伤乃至毙命,但只要一息尚存,仍能言语思想。”赵和说到这,声音猛然提高:“连书都读不好的蠢货,竟然学人闹事?不滚回学宫好生读书,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他这一声厉喝,稷下学子们原本气势就为其所夺,此时更是慌慌张张,那个方才问他的少年,更是转身就跑。 毕竟他手中的剑还在那儿晃着,眼睛也不断地瞄向众人的咽喉。 自然,这些稷下学子并不是就此离开清泉寺,他们跑出去后,又慢慢聚拢,在一起商议。 “许成说的,究竟是真还是假?”有人问道。 “须得找到黎应对质才行……” “哪里用得着那么麻烦,很简单的一件事情,黎应有没有和你说,只要揍那赤县侯一顿,哪怕就是言辞上的羞辱,都足以让我们名扬稷下,为今后争取学宫学长之位打下基础?”有一人突然冷笑道:“反正他是跟我这么说的!” “跟我也这样说了!” “还有我!” 几乎所有人都有同样的经历,众人面面相觑,他们与黎应乃是同窗,平日里这厮的性情,大伙都知道,最喜的是美丽女子,爱说些下流的笑话,虽然学业还勉强过得去,但是真不是很上心。 “看来许成说的不假,赤县侯说的也不错,咱们真是被人利用了……”那个冷笑声摇了遥头:“哈,我江河向来自诩聪明,却被些许虚名迷惑,结果反而为黎应之流所利用,罢了罢了,我是回去读书去了,学业不成,再也不出学宫,尔等自便吧!” 他转身就走,有几个学子迟疑了一下,也跟着他离开,其中便包括那个向赵和提问者。 他一边走还一边回头,想了想,突然转身又跑向赵和。 看到这一幕,诸学子都是大怖,有人干脆拼命叫他,要把他唤回来。 他却跑到赵和面前,拱手行礼:“赤县侯,能教我如何读书么?” 这家伙去而复返,赵和也很是惊讶,听到他的提问,就更是惊讶了:“我?我出自铜宫,一向不曾读什么书,你还要我教你读书?” “赤县侯来之前,稷下得知消息,多以为赤县侯不学无术,靠着天子旧友的身份逢迎天子,这才获得官位,所以对赤县侯多有不满。不过今日我听赤县侯说话,都是发人深省之句,甚至连《大秦医例》这医家专攻之书,赤县侯亦有涉猎,哪里是不学无术之辈,分明是博学多闻之人!所以我想向赤县侯请教读书之法!”那人道。 赵和哑然失笑。 他确实学过不少东西,但都是铜宫中的老先生们口头教授,让他背诵下来,真正他亲眼读过的书并不多。至于《大秦医例》这冷门的医术专著,他更是不曾看过,只不过是近来一直翻阅《罗织经》,看到《罗经织》中提到此事,这才将之记了下来。 他哪里能教这学生怎么读书! 不过对方目光殷切,而且此时此地,也不好过多解释,因此赵和只是温声道:“你叫什么名字?” “学生舒含,字世容,乃稷下学宫道家学脉弟子。” 赵和点了点头,记下这个名字,然后正容道:“我读书并不多,故此你问我的问题,我实在不能回答。” 舒含不免有些失望,但赵和又继续道:“但是,我在铜宫时,有位也出自稷下的先生曾对我说过,稷下学风,往往别人以一种方法读书获益,便有无数人跟风效仿,全然不顾各人资质天赋境遇皆有差异。世无定法,最适合自己的,才是最好的方法,学人者生,似人者死。” “学人者生,似人者死……”舒含喃喃自语,若有所悟,然后向赵和行礼:“多谢祭酒指点。” 此前他一直称赵和为赤县侯,而现在改口称祭酒,分明是从心底认可了赵和学宫祭酒身份。 他行礼退开,回到了那些学子当中,那些学子里有人心中不愤,便讥讽道:“同学尸骨尚未寒,舒世容,你就迫不及待要讨好赤县侯了,你这般人品,不怕受同学唾弃么?” 舒含看了他一眼,哼了一声:“今日原本就是受人愚弄而来,赤县侯杀黄锋,固然不合律法,但因一事而废一人,岂是与人相处之道?我见贤思齐,向学问比我强者讨教,岂不正合尔等儒家先师所言,三人行必有我师,择其善者从之?至于同学唾弃……因为此事唾弃我,那证明此人心胸狭隘,不分是非,不明事理,我还懒得与这种蠢物结交为友呢!” 他对上赵和时有些怯生生的,实在是被赵和挺剑便杀人的气势所慑,但此时侃侃而谈,那个方才质疑他的稷下学子,才恍然想起,这一位在稷下,原本也是后起之秀。 三一、性情之变 “了不起,二师兄果然句句都含大道。”才打发走那些稷下学子,又有一个让赵和头疼的人走了过来。 小和尚莲玉生不知何时到的,赵和对舒含说“学人者生似人者死”死时他就到了,因此听得真真切切,将这句话放在心中咀嚼许久,这才上前来见赵和。 “又有何事啊?”赵和很是无奈。 “师尊想见二师兄,方才超度法事并不方便,他问师兄现在有空否?”莲玉生道。 “没空。”赵和不假思索,果断回答。 莲玉生也不着恼,他笑道:“那师兄几时能有空?” “都没有空,总之就这样,我先告辞了,哦,最后再强调一句,我不是你的师兄!”赵和抛下这句,扭头就走。 莲玉生在他身后看着背影,有些发呆,待赵和都走出了门,他才收回目光,然后看到了地上的尸体,吓了一大跳。 “师兄,师兄,这里还有个死人呢!”他冲着赵和背影叫道。 “留给你了。”赵和道。 “留给我做什么,我又不要死人……” “给你练习一下超度!” 赵和这话说出来时,人都已经不见了,莲玉生看着地上的尸体,顿时觉得头大如斗。 “何必如此,你话语犀利,完全可以说服他们,用不着杀人啊。”出了门,萧由叹道。 “若不杀人震慑,他们会给我说话的时机么?”赵和双眼却是冷芒闪动:“这等鼠辈,杀了便是!” “杀人毕竟有违大秦律令……” 赵和回头看着萧由,脸上的笑容让萧由都不自在起来。 好吧,什么杀人有违大秦律令就不用提了,自从除夕之变以来,赵和杀人哪杀少了! 但此前杀人与这一次杀人,却有些不同。此前赵和都是在不得不杀人的境地中出手,而这一次,他却是在事情还没有恶化之前就主动出手。 这让萧由心中暗自生忧。 “不对……不对!”想到这个,他猛然停住脚步,死死盯住赵和。 “又有哪里不对了?” “你是何时开始想用杀人来解决争执的,是一入咸阳就有,还是……在后来?” 赵和沉默了一下。 他当然不是一入咸阳就要杀人,虽然在出铜宫的途中,他也动手刺杀了一个莽山贼,但那是在对方劫持他以为人质的情形之下。 此后在平衷家的棺材铺子里,无论是平衷老娘的小气刁难,还是平衷的叫骂怨习,或者平衷儿子的蛮横闹腾,他都没有想过用杀人来解决问题。 是什么时候,他开始在解决问题时第一个想法就是杀人了呢? 想来想去,冷汗冒了出来。 “《罗织经》!”他自己没有回答,萧由替他答了。 “是!” 赵和习惯用杀人来解决问题,正是源自于他得到《罗织经》之后。 他一直在研究这本书,或许正是因此,在不知不觉中,他受到这本书中内容影响,行事开始走向暴戾。 “你要小心,《罗织经》肯定有问题,那个黄怒也有问题!”萧由悚然抬头,望向北方。 以公孙凉的手段和对刺奸司的控制,怎么会不知道《罗织经》被温舒交给了黄怒? 唯一的可能,就是《罗织经》根本不是黄怒交给温舒的,而是另有他人! 那个虎贲军的小卒黄怒,在咸阳之变后就被他们忽略,现在再细想,这很不合理,黄怒与其说是被他们忽略,倒不如说是凭借高明的手段,主动从他们身边离开,而没有引起他们的警觉。 “当真是个……了不起的人,你我都上当了,他背后……难道才是真正暗中推动咸阳大局变化的黑手?”萧由沉吟许久,才叹息道。 在他的眼中,却有兴奋的光芒闪过。 公孙凉之后,一直没有合适的斗智对手,萧由多少有些惫怠,他现在只是急于将自己所学的东西,转授予赵和,对自己却没有什么追求。 现在不同,他觉得自己又满是斗志。 “再转到如今……那人在咸阳隐藏得那么深,甚至公孙凉都有可能不自觉中被他利用,那么,他在齐郡是不是有所布局,我们这一路来的遭遇,会不会也是他在设置陷阱?” 萧由想来想去,微微笑了起来。 赵和有些莫名其妙,不过萧由突然间满是斗志总是好的。 他们回住处的途中,接到朱融派人送来的口信,朱融在口信中毫不犹豫地训斥了赵和,说他擅自杀人,恐怕会激起稷下学宫诸生之怒,这事情完全是他惹出来的,自然要由他自己前去安抚。 末了,朱融补充了一句,若是需要兵卒相助,可以向他申请。这倒是没有将双方的关系完全僵死,而是稍稍留了一条后路。 赵和拒绝了对方调兵的建议。 他看向靡宝:“我昨日才至靡行首府上,今日就又要搬出来了,有劳靡行首给我一些人手,不需要太多,能够帮我打扫和作饭即可。” “赤县侯这是要搬到哪儿去?”靡宝一愣问道。 “稷下学宫,我身为学宫祭酒,自然要住到稷下学宫!”赵和道。 靡宝大吃了惊,连忙叫道:“这如何行?” 黎应慌慌张张跑回了稷下学宫。 在学宫门前,他跃下马,将缰绳随意扔给学宫的仆役,又脚步匆匆冲了进去。 在他之后,另一骑也飞快赶来,只不过这一骑上跳下的,却是程慈。 这位临淄县法曹掾,面色已经成熟许多,下马后看了黎应的背影一眼,不慌不忙跟了上去。 黎应冲到了学宫东侧,这里有好几排数百间屋舍,都是稷下学子的居所。每间学舍可住三人至四人,整个学宫,最多时可以容纳一千二百名学子入住。 再加上学宫周围,还有此人家将自己家的房屋租给不愿与人合住的学子,所以稷下这宫,如今仍在校内的学子足足有近三千名,而博士、教谕等老师,数量也有三百余人。 黎应直接冲到其中一间屋舍前,用力拍门,但门内不应,他这才抽空看了一下门锁,发现门锁是从外边关着的,也就意味着住在这里的人不在。 黎应便又匆匆跑向学宫的西侧。 如同东侧一样,西侧也有许多居所,只不过这里的居所都是小院,足足两三百处小院,让学宫几乎成了一座城池。 稷下学宫的山长、祭酒、博士、教谕,甚至那些被公推出来的学长,便住在这些小院之中。 黎应冲入其中一个小院,口里叼着根草茎的程慈不紧不慢,跟着他也到了这处小院。 他一路上已经打量过了,这里的小院从外形上看都一模一样,因此他绕到院后,看看左右没人,便立刻将耳朵贴到了墙上。 学宫的居所,自然不会太好,隔音效果只能算是一般,所以程慈听到里面断断继继传来了争辩之声,似乎是有人在训斥黎应,而黎应则连连在为自己辩解。 听了一会儿之后,程慈慢慢退开,离得稍远,终于看到了一位正经过此地的学子,他上前拦住,见礼之后道:“我在找法家的学正,请问此处是不是韩学正的居所?” 稷下学宫有三大显学,这三大显学都设有学正,其地位在一般的博士和教谕之上,仅次于祭酒。事实上,若非朝廷多一,空降了赵和这样一个祭酒来,按理说学宫稷下有缺,也是优先由学正中补的。 那名学子看了看程慈所指,摇了摇头:“错了错了,这不是韩学正的居所,这是彭教谕的居所。” “彭教谕?哪一位彭教谕,不知他所学是哪一家,学问情形如何,现在是否要收弟子?”程慈缠着问道。 “是纵横家的彭绅彭教谕,他的学问么,非我所能评价,不过听说他少收弟子,至少也只收了两位……其中一位,还已经死在了定陶。” 程恕惊道:“死在定陶,不知学兄能否给我细细说一下。” “你这几日在做什么,莫非是去了外地,连齐郡发生的大事都不知晓?”那人睨视了程慈一眼,满脸都是喃夷。 “正是正是,还请学兄指点。” “是这样,朝廷不是派了个赤县侯来我们这任祭酒么,他人还没有到历城,就先将麻烦给我们喧来了……”那学子倒是个健谈爱说的,将赵和发现义仓盗粮一案说了一遍,还不忘痛骂赵和,到未了,却草草说起学宫七子等是如何死的。 “彭师知道此事之后,伤心异常,那位被绕死的师兄,不仅是彭师高徒,更是他多年挚交的独子,交到他手中原是想让他个前程,结果却死了……所以彭师这一天来火气都是极大,师弟,我若是你,此时就不会凑上前去自讨没趣!” 程慈连连点头,又向此人道谢。那人倒是热心,揪住程慈开始介绍自己的老师,似乎是想替自己老师招徕一个弟子。 但是此时程慈已经看到,那个黎应已经垂头丧气地从屋中出来,整个人看上去心灰气冷,毫无生机可言。 他低着头,也不看左右,就要往外行去。 程慈嚼了一口嘴里的草茎,然后将之吐出,没有急着跟上去,反而是与那位热心的学子又聊了几句,这才不紧不慢地追着那个黎应。 三二、盯与反盯 黎应觉得自己当真是倒霉极了。 他根本没有想过,事情会变成如今这模样。 在他看来,原本正常的发展应该是这样:他唆动那些学子围攻赵和,赵和狼狈逃窜,他因此名声大噪,被学宫任命为学长——毕竟这一次就烧死了七位学长,空出一堆名额,以他黎应的能力,理当占据其一。 但是事情却搞砸了。 黎应不觉得是自己的安排不够隐蔽巧妙,他只是埋怨赵和行事完全不按常理,哪有在庙中当众杀人的事情……这样做,他就不怕国法追究么? “这些狗官,这些狗贼!”口里骂了几声,黎应叹了口气。 他回来之后,立刻去寻一位有背景的同窗,希望能得到他的庇护,但那人不在,因此他便转而去寻找彭绅——这位以前与公孙凉就走得很近,此次赵和来学宫任祭酒,他曾激烈反对,而黎应前去找赵和麻烦,也有他在背后唆使之力。 结果却被彭绅逮着兜头就是一顿臭骂。 彭绅当然恼怒,他反对赵和,可不是在这个时候,他希望是发动力量,当赵和正式入学宫时才一起鼓噪,将赵和赶出稷下。 黎应之举,不但没有成事,反而会打草惊蛇。 更重要的是,彭绅不蠢。 此刻谁在稷下学宫之外找赵和的麻烦,谁就有巨大的嫌疑,赵和能杀那个歪嘴的黄峰,为何没有杀这个高低眉的黎应? 所以问明情况之后,彭绅立刻将黎应赶了出来。 黎应连接在两处求援不成,心念一转,知道自己唯有一处还可以去了。 在稷下学宫之前略微犹豫了一下,他寻回自己的马,然后奔向历城东市。 如同咸阳一般,历城也有东西两市,只不过规模与热闹程度赶不上咸阳罢了。黎应到了东市,直接来到名为“颖上堂”的府邸前。 来这里之后,他敲了敲门,立刻有人把他引了进去。 上了颖上堂的二楼,有位身着华绸的年轻人正在听着一群歌伎弹唱,黎应悄悄看了一眼那些歌伎,一个个腰肢妖娆,眉目艳丽,明眸净齿,巧笑盈盈。 他忍不住就多看了几眼。 那位华绸年轻人见此情形,眼中闪过一丝轻蔑,不过他迅速将之掩住,然后笑道:“伯顺,你来了,为何不说话?” 黎应低头想了想,在彭绅那里被骂了一顿,他心里也明白,自己如今成了烫手的山芋,故此有些事情,不可以讲得那么清楚。 因此他长叹一声,拱手施礼,面带愧色:“黎某学识不足,误了公子的事情,特来向公子请罪!” 华绸年轻人听到这个,眉头挑了挑,手指轻轻一弹。 原本咿咿吖吖的丝竹管弦之声顿时停下,歌伎们收敛笑容,无声无息地退下。 “误了我的事情?”华绸年轻人扬了一下下巴:“说具体点。” “是,公子令我给那赵和一个下马威,还告诉我今日赵和会去清泉寺,我便鼓动了许多人前去……” 黎应将事情经过说了一遍,只不过他掩盖了自己胆怯逃跑的事情,而是说自己见事不顺,便毅然回来,特来向这位华绸公子报信。 “你是说,黄峰已死,许成则胆破?”华绸年轻人用手指头轻轻敲了几下自己身前的案几:“他二人无所谓,虽然与我见过面,但他们应当不知道是我让你去找赵和的麻烦吧?” “他二人不知。” “那就好了,你呢,你自己呢,有没有走漏消息?” “我一见事情不对,立刻离开,赵和追了一会儿未追上,便放弃了。以我想来,他会来稷下学宫寻我麻烦,但也仅此而矣,我已经去找了彭绅彭教谕,人人皆知我与彭教谕亲近,彭教谕又是公孙凉的旧友,故此他应该会以为是彭教谕支使我所为。” 黎应也不全然是傻,他回来之后没有直接来颖上堂,并非没有原因。 华绸年轻人点了点头:“很好,很好,你做得非常好。” “只是接下来,我恐怕唯有托庇于公子了,短时间内,我不能回稷下学宫。我自身安危事小,若是因为我牵连到公子,那就事大了。”黎应又道。 华绸年轻人连连点头:“你说的对……你在学宫中留下什么可能追查到我的东西么?” 黎应摇了摇头,正要说没有,但突然心中有些迟疑。 华绸年轻人立刻扬眉:“我与你的信件,你是否留在学宫中?” 黎应低下头,不敢回答这话。 华绸年轻人面色寒色闪过,叹了口气:“你做事还是不够小心,这样吧,你稍等片刻,我派人护送你回去,把你在学宫中与我有关的东西都收来,一样也不许留下,此后……你便暂居于我这颖上堂中,方才的歌伎,任你取用!” 黎应顿时大喜。 过了片刻,果然有两位看上去就孔武有力的剑士护着他一起,再度返回稷下学宫。回到自己的学舍中,同住的舍友不在,黎应立刻开始翻箱倒柜,没多久,便将所有的信件都找了出来。 “没别的了?公子说了,要你定须仔细,莫留下任何线索。”一名剑士道。 “没有了,公子一共给我十一封信,与赵和有关的只有两封,现在十一封信都在这里……” 黎应翻检着信件,话还没有说完,就觉得有东西猛然套住了他的脖子。 他大惊失色,伸手去扯,可两名剑士中的一位已经将他手摁住。紧接着,另一位将绳套另一端扔上半空,从房梁上穿过,然后接住一拽。 嗖的一声,黎应便悬在了半空之中。 他脸涨得发紫,还在竭力挣扎,可无论怎么挣扎,都救不了自己。片刻之后,他身体就猛然一颤,然后直挺挺的不再动弹了。 那两名剑士轻车熟路将绳子绑好来,在黎应脚下放了个踢翻了的凳子,做足了自杀的假像。再又收好黎应找出来的那些信件,将另外一份刚写好不久的文书放在了黎应的书桌之上。 那份文书最上,赫然写着“绝命书”三个字,若是黎应复活,也当认出这三个字是自己的字迹。 完成这一切之后,他们二人拍了拍手,开了门扬长而去。 没有任何人怀疑他们。 在他们离开没有多久,程慈从房后出来,侧耳在门上听了听,发觉没有任何动表,又想了片刻,正要跟着离开,突然间,听到有人叫道:“不好了,死人了!” 这声音,赫然就是方才那两名剑客之一的声音。 程慈猛然回头望去,就见其中一名剑客露出讥讽的笑,还对程慈做了个割脖子的手势。 程慈心中不妙,猛然一脚,将那门踹开,便看到黎应挂在屋梁之上,身体还在轻微摇摆。 程慈转身想走,可是那两名剑客的呼声已经惊动了不少人,这些人纷纷围了过来,程慈立刻再返回屋中,看到了那份绝命书。 时间仓促,他只扫了一眼,看到其中以黎应的口吻说,他被赵和派人跟踪,不愿连累无辜,决意以死进谏,劝告学宫不要接纳赵和为稷下祭酒。 程慈心中顿时明白,黎应或许没有猜到赵和派人盯着他,但黎应背后之人却猜到了! 他盯着黎应的同时,只怕早有人反盯住了他! 现在这一封信,再加上他本人,就是赵和迫害黎应的证据。黎应一死,赵和对他的指责就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则是别人对黎应的同情。 原本赵和入稷下学宫的主力就极大,有此信和他这个“人证”,只怕整个稷下学宫都会决然反对赵和。 这份“绝命书”不能落到别人手中,自己也不能落到别人手中! 程慈急中生智,他抓起地上的凳子,用力砸在后窗之上,后窗哗的一下迸裂,程慈随之冲了出去。 那些闻讯而来的学子,此时也到了黎应学舍的门前。 程慈听到身后的惊叫和“抓住他”的呼声,他以袖子将自己脸掩住,然后撒腿狂奔。 但才冲出十余步,侧面便有一人追了过来,长剑破空,寒光如电! 正是那两名剑客之一! 对方将他的反应都算计住了,对方根本不需要他活着,要的只是他的尸体! 他一路随赵和过来,只要他的尸体在这,再加上绝命书,就足以指控赵和! 所以他不能死! 程慈侧身翻滚,身上磨破了不知多少处,他也不觉得疼痛。在翻滚的同时,他避开了对方之剑,还顺手拔出自己的剑,反手一撩。 铮! 双剑交击,程慈只觉得手中一沉,自己的剑被弹开,而对方的剑继续劈向他! 程慈吸了口气,面露惊骇之色,疾步连退,又避开这一剑。 对方力气奇大,剑技也十分精湛,绝非泛泛之辈! “死!” 那剑客闷哼一声,挺剑再来,几乎要将程慈逼入死角,再无可避之处。程慈不得不再次提剑上撩,两剑相击,程慈的剑反弹回来,险些伤到了自己。 “你究竟是谁?”程慈忍不住叫道。 他自家剑技也不弱,他自己也一向以此自负,否则不敢去担任经常要与响马对决的法曹掾,但面对这个剑客,他根本无力抗衡。 “要你命的人!”那剑客嘿然道,又是一剑横扫。 铮! 程慈虽然又架住这一剑,但他的手震得既疼且麻,长剑不受控制的脱手飞出。 那剑客脸上露出狰狞之色,下一剑又是袭来! 三三、学宫曾灿 当此千钧一发之时,程慈觉得自己身体中的每一块骨头每一条肌肉都被调动起来,他猛然向后一撞。 砰! 他撞碰了身后一间学舍的窗子,人倒翻进去,避开了那剑士之剑。 那剑士毫不犹豫,也是破窗而入。 一个稷下学子呆呆地看着那剑士,剑士眼光扫过他,然后霍然惊觉,回身撩剑。 卟的一声响,他的剑将一截窗棂劈断,但程慈已经借着这机会再次跃出窗子,撒开双足,飞奔远去。 那剑士再想要追,已经追之不及。他恨恨地一振臂,回头望着那个仍在发呆的学子。 “我就说了,学宫里的屋舍不牢,若是遇到大风,只怕会被吹倒,你看,你看,窗子就这样坏了……我要去告他们,这些该死的赃官一定是拿了好处,却拿这样豆腐渣般的屋舍给我们住!”那学子念叨道。 这一定是个法家的学子。 剑士白了他一眼,伸手搭在窗台上,纵身跃出。 在他走了之后,那个被认为属于法家的学子脸上的呆气突然一敛。 他伸手抹了抹额头并不存在的汗水,微微笑了起来:“好险,好险,若是逼得我动手,那就没有意思了……这后面的一位有些眼熟啊,让我想想,莫非是当初离开稷下学宫潘琢?” 他伸出头,在后边望了望,然后又道:“咦,前边的那位也见过,在学宫呆过两年的旁听之人,好象是分乳堂程家子弟,名为程慈?” 这学子眼睛微微眯了起来,仿佛是遇到了好玩的事情。 稍过了会儿,他笨手笨脚翻出了窗子,拉住一个慌慌张张乱跑的学子:“出什么事了,怎么先是程慈跑掉,后面潘琢在追?” 那学子一愣:“你认得那二人?” “我不但认得那二人,我还知道你是赵郡丁远丁求古……这稷下之人,只要我见过的,我都认得!” “你是书橱曾灿!”那丁远立刻知道拦住自己的是谁了。 不过旋即他又大叫:“既然是书橱曾灿认出来的,那就不会差了,前面逼死黎应的是程慈,后边追他的是潘琢!” 他这一嚷嚷,周围闹哄哄的先是一静,然后一片哗然。 “程慈现在不是在为赤县侯效力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听闻黎应在清泉寺试图挑唆学子围攻赤县侯,反被赤县侯拔剑杀了他的好友黄峰,莫非程慈是奉赤县侯之命来寻黎应的?” “好歹程慈也是一个法曹掾,怎么会替权贵逼死人命,他还在咱们稷下学宫旁听过两年呢!” 这边嚷了起来,正在想继续追程慈的潘琢心中一动,停下了脚步。 他没有想到,自己离开稷下数年了,竟然还有人认出了自己。 他回头望了一眼,恰好与曾灿目光相对,曾灿对他灿烂的一笑。 潘琢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不过身份既露,他不好在这里久留,因此还剑入鞘,转身便寻着同伴,一起离开了稷下学宫。 他虽然走了,但稷下学宫里却是乱作一团。 此前稷下学子在外也有死伤者,可对他们来说,稷下学宫算得上是一方净土,在这里还是比较安全。但是如今,稷下学子竟然吊死在自己的学舍之中,目击者的证言证明,他很有可能是被即将上任的学宫祭酒逼死。 消息一传出,学宫顿时哗然。 稷下学宫学子对于赵和原本就没有任何好感。 他们讨厌不是稷下出身却来稷下任职的任何官员,更何况听说赵和年纪轻轻,只靠着是当今天子寒微之时的旧友身份,再加上在当今天子登基中出了稍许气力,便幸进而封侯,对赵和的厌恶因此更甚。 加上赵和在京中便杀死了稷下出身的公孙凉,另一位稷下十剑之一的谭渊之死也与之有关,公孙凉与谭渊在稷下的旧交好友,都在暗地里骂赵和。 更何况赵和这一路上来,因为他稷下学宫已经死了多少人! 正稷下学子们群情汹汹之时,一小队人恰好赶到。 为首者,正是赵和。 赵和决意来稷下,因此回到靡宝家中后没有耽搁,立刻收拾行囊赶了过来。他并不知道事情那么巧,稷下学子对他的怒意正达到一个顶点,所以大摇大摆地进来。 偏偏这里出了人命,许多人都来看热闹,那些原本守在学宫门口的仆役们也不例外,所以没有人阻拦他,他就径直来到了学宫之内。 而这边人多,赵和自然也就凑了过来。 才一接近人群,便听到有人在骂他。赵和初时不以为意,这段时间被稷下学子骂得次数不少,他早就习惯了。但当听清楚是他派遣程慈逼死了黎应,他面色顿时严肃起来。 他对程慈的命令,就是暗中盯住黎应,看看黎应与哪些人往来,想看看能不能顺着黎应的幕后之人,摸出定陶义仓被焚案的新线索。 这其中绝对不包括去逼迫黎应。 以程慈的性格,不会做有违他命令的事情,那只证明一件事,有人料到了他的想法,提前弄死黎应,然后嫁祸于他。 那人既然这么阴险,怎么会就此罢手? 所以赵和毫不犹豫,转身就要离开。 这可不是清泉寺,他身边带着樊令,只需要面对二三十个稷下学子,这可是在稷下学宫之中,只要一声呼喊,很有可能会拥上来几百上千稷下学子! 但他觉悟的还是晚了一些。 才望到稷下学宫的大门,他身后便有人沉声道:“赤县侯,请留步!” “赤县侯”三字一喊出来,凡听到的稷下学子,顿时炸开了锅,一时之间,赵和耳畔全是“赤县侯在哪儿”的问声。 数十上百的学宫学子围了过来。 赵和循声向那个喊破他行踪的人望去,发现那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脸圆圆的,眉清目秀,见他望来,那少年还对他笑了笑,眉眼顿时都弯弯如月,看上去极是可爱。 但赵和心里却觉得阴冷。 那少年如何认得他,又为何要在这种情形下说破他的身份? 心念一闪之间,赵和双眉竖起,手握剑柄,大步向着那少年走去。 那少年,正是有书橱之称的曾灿。 他看到赵和向自己走来,不慌不忙地向后退,赵和走得快些人,他便退得快些,赵和走得慢,他退得也慢,两人之间,始终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此刻赵和能确定,这个圆脸少年对他有着某种莫名的恶意。 “赵和在此,快来人啊,赵和在此!” 已经有认得他的学子围过来,此时大叫道。顿时越来越多的稷下学宫学子拥至这边,有聪明的已经拿着兵刃,将他离开学宫的退路截断。 赵和眉头微皱。 他环视四周,寻找能够突破的线路,然后惊讶的发现,萧由已经从他身边让开,躲得远远的,站在一棵树下还往这边张望,看起来仿佛与他没有任何关系。 “我不打架。”看到赵和望过来,萧由嘴巴蠕动,说出了这四个字。 好在樊令在他身边,靡宝执意派出来的几个护卫他的剑士,同样紧紧跟着他。 赵和白了萧由一眼,拔剑出鞘,挺剑向曾灿一指。 他知道自己已经失去了抓住这圆脸少年的机会了。 曾灿对他吐了吐舌头,又是弯眼一笑,神情中略带嘲弄,仿佛是在说“赤县侯不过如此”。 就在这时,突然听到外围有人惨叫道:“啊,伤人了!” 向着赵和围过来的稷下学子一愣,纷纷回头望去。 只见一个身穿稷下学宫仆役服饰的人,满面是血,挥动衣袖疯跑过来:“伤人了伤人了,那边有个自称程慈的人,正发了疯般拿剑追人砍杀!” “程慈,他不是刚刚逃走了么?” “他逼死了黎应,此时又想做什么?” 稷下学子们只觉得一头雾水,那曾灿却是神情微变:“不对,调虎离山,程慈要救赵和!” 稷下学子顿时大悟,又纷纷转回看着赵和,原本赵和已经寻着一条间隙,可以破围而走的,那机会顿时消失了。 赵和又望了曾灿一眼,曾灿还是还以微笑。 “我去抓了这小崽子!”樊令怒极,他大步上前,想想没有称手的家伙,便伸手抱住路旁的一棵树,然后嘿然开声,用力一拔。 纹丝未动。 这次他选的这棵树,虽然不是太粗,但扎根明显很深,所以哪怕他天生神力,也未能将之拔出。 樊令满脸通红,连用了三次力,都没有成功,而这时曾灿已经又躲远了些。 “赵和又要纵容恶奴伤人了,大伙小心!”自己躲到了安全距离之后,曾灿再度大叫。 于是铮铮的武器出鞘声不绝,几十上百稷下学子纷纷举剑相向。哪怕樊令胆气过人,此时也不禁松开那棵树,用手挠头,看向赵和。 “怎么办?”他问道。 赵和哪里知道该怎么办! 这种情形之下,就算是萧由也束手无策,赵和虽然聪明,却也拿不出应急的想办法来。他只能拎着剑,满脸寒冰,看着那些逼近的稷下学子。 他心中拿定主意,这些稷下学子若以为可以倚仗人多就羞辱他,他一定要让他们知道,他们想错了。 萧由在旁边笼着手,看到这一幕,微微叹了口气。 赵和究竟还是年轻了些啊…… 三四、所到之处 赵和挺剑望着离自己最近的一个学子,同时用眼角余光看着曾灿,他还在琢磨,能不能有机会将这个煽风点火的家伙捉住。 哪怕不能活捉,给他一下狠的要了他性命,也可以解赵和心中之怒。 只是曾灿非常谨慎,把自己保护得很好,赵和注意到他始终在缓慢移动自己的位置,不给赵和任何突击的机会。 “住手,住手,山长和学正们来了!”眼见情形就要无法控制,突然间外边有人尖声大叫起来。 “山长、学正!” 围上来的稷下学子顿时一怔,他们看了看已经被彻底包围不得不背靠背做出防御姿态的赵和等人,又回头望了望声音发出来的地方。 曾经向赵和请教过如何读书的舒含在外头疯狂地挥动衣袖,仿佛是怕众人看不清他似的。 赵和目光穿过众人,看到他一脸焦急的模样,原本怒竖的眉微微一平。 这稷下终究还是有专心于学业的人。 在稍远的地方,一位老人领着六个中年人快步而来。 老人虽然身手还是很矫健,但终究是年纪大了,因此动作有些迟缓,身边有个中年人试图去扶他,却被他挥袖赶开。 当他看到这边情形时,白眉怒聚,猛然张口一喝:“咄!” 这一声喝出,哪怕是赵和,都觉得心神一震,而学宫的那些学子们,更是不由自主将原本举起的手放下。 赵和心中一凛,这一喝之中,似乎带有某种莫名的力量,上一个发出的声音拥有这种奇特力量者,乃是鸠摩什。 而鸠摩什是个单掌就能拦住樊令冲锋的人。 赵和仔细打量着这位老人,而那老人同样在看他。 一见到他,老人的眉头皱得更紧,很显然,他根本不喜欢赵和。 当老人靠近之后,学生们纷纷让开,他径直走到了赵和面前,在距离赵和七步之处停下。 七步之内,乃是长剑瞬间攻击的范围,七步之外,便有足够的时间做出反应。 “赤县侯,你为何来学宫之中?”老人问道。 赵和盯了他一眼,反问道:“我为稷下学宫祭酒,为何来不得学宫之中?” “你所到之处,血流漂杵,入齐郡以来,学宫为你而死者,数不胜数,此时你来学宫,是为了挑衅,还是为了上任?”老人重重哼了一声:“既是学宫祭酒,就要识得大体,我听闻你先前教训学子们,还觉得你懂几分道理,现在看来,你根本就是愚不可及!” 他连接着斥骂赵和,赵和初时有些怒,但渐渐的却心中生疑。 这位老人只是说他此时不宜入学宫,却没有提逼死黎应之事! 现在稷下学子们最愤怒的,就是认为他让人逼死了黎应,而老人不提此事,学子们的怒意就不会激发出来。 赵和心念一转,顿时明白这是为什么。 稷下学宫名声再大,终究还是官府所办的官学,终究是要受到朝廷的制约。学子们可能头脑一热,什么都不顾,但山长、学正们则不然,他们必须要顾全大局。赵和堂堂赤县侯,又是朝廷任命的学宫祭酒,如果真的在学宫中被稷下学子们打死了,只怕朝廷的大军随后便要开入学宫,到那时别说凶手要受到追究,学宫能否存在都会成问题。 这个发现,让赵和心里有了底气。 “说我愚不可及……不知阁下又是哪位智者啊?”他故意问道。 那白眉老人深深看了他一眼,目光极其厌恶:“你早知老夫是谁,何必惺惺作态,老夫确实念及学宫安危,不欲学子伤你,但这并不意味着老夫是任你拿捏之辈!” 赵和心中一凛,原本想要借着白眉老人息事宁人的心态而立威的想法,立刻被打消了。 他环视四周,发现原本叽叽喳喳吵个不停的学子们,现在都彻底安静下来。 “稷下学宫新任祭酒赵和,见过山长。”沉默了一会儿,赵和拱手弯腰,向老人行了一礼。 老人避而不受:“老夫不愿受你此礼,你的稷下学宫祭酒之职能否得成,还得再看看,老夫已经连续四次上表朝廷,请罢去你祭酒一职,就在今日第五次上奏,老夫已经明说,若你为祭酒,老夫就请辞学宫山长!” 周围顿时大哗。 “孔山长,不可,不可,怎么能为这一幸进小人而请辞!” “正是,若是山长离开,这幸进小人还有谁能制之?” “宁可诛此小人而获罪,亦不可令孔山长离开!” 群情汹汹之下,不知多少双愤怒的目光盯着赵和,跟在赵和身边的樊令向来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可这一刻,也禁不住心惊胆战。 他侧头看了赵和一眼。 赵和却依然沉静,嘴角甚至还浮起了一丝嘲讽之笑。 “原来是孔山长当面,孔山长,可容我说几句话?”赵和问道。 孔鲫,稷下学宫时任山长,儒家四宗之一,甚至有人说他是当世儒家四宗之首。 他背手看着赵和,不置可否,转身便要离开。 “我听闻稷下论辩之风盛行,无论意见是否相左,总给对方说话的机会……孔山长以为我不堪为此祭酒,我自己却觉得自己能够胜任,孔山长连让我说话的机会都不欲给我么?”赵和在他身后追了一步,扬声问道。 此时周围一片嘈杂,都是稷下学子对赵和的怒骂之声,他这扬声一呼,周围倒是先安静了一下,然后更为喧闹的叫骂之声响起了。 赵和不以为意,只是看着已经转过半边身的孔鲫。 孔鲫停下来,转过身,看着赵和:“你有话说?” “我自然有话说!” 孔鲫扬了扬手,那些叫骂的稷下学子渐渐安静下来,孔鲫缓缓道:“你既然有话说,我就给你说话的机会,但这并不是因为你能言善辩所致,而是因为不教而诛非善也。” “山长太过宽仕,这不学无术的鼠辈,何必让他有说话的机会,不过是些蛊惑人心的诳骗之语罢了!” “正是,他在清泉寺中一番大言,看似有理,其实是强辞夺理!” “赶他出去,赶他出去!” 周围学子们却不想听赵和说什么,纷纷又叫了起来。 孔鲫注视着赵和,想看看他如何应对这种局面。 赵和仍然是面色平静,他看了看周围,突然伸手一纵,直接搭住了一间屋舍的屋檐,然后翻身如猿猱一般攀上屋顶。 “诸位,稷下学宫向来以论辩自由而自傲,今日我来此,算是领教了稷下所谓的论辩自由,原来你们口中的论辩自由,就只是你们能说话的自由,至于别人的反对意见,你们却不许说!” 他站在高处,扬声而谈,此话一出,周围先是一滞,然后更大的声浪响起。 “住嘴,我们在讨论论辩自由!” “休要在那里胡言乱语了,快滚下来吧!” “滚回咸阳去舔天子的脚趾头去,莫要在这里遗毒了!” 这些稷下学子胆量还真不小,有些话语就那样说了出来。但他们当中,在赵和那番话之后,也有人叫道:“让他说,让他领教我们稷下的论辩自由!” “正是,让他说,让他说!” 那个舒含大声叫了起来,在他身边,还有一群学子也纷纷叫嚷,要让赵和有发言的机会。 这些人大多都是在清泉寺中听过赵和说话的人。 渐渐让赵和说话的声音占据了上风,周围声浪渐歇,赵和终于可以正常地开口了。 “诸位怒我之事,不过有二,一是我诛杀公孙凉等稷下之人,二是我不适合任稷下学宫祭酒……”在屋顶之上,赵和伸出了两根手指,然后又问道:“是也不是?” 学宫之人议论纷纷,大多数人都点头,少数人道:“你年纪轻轻,如何能居高位?” 还有人道:“你所到之处,血雨腥风,如何能让你来祸害稷下?” 赵和听了微微一笑:“好吧,就算是四个理由,那么且让我逐一辩驳。” “首先年纪轻轻便不用说了,明日将来稷下学宫论辩的浮图僧莲玉生,年纪与我一般大,而稷下学宫中只以学问论高下未曾有闻以年纪论短长的。否则的话,那岂不是谁年纪最长谁就可以任山长,年纪其次就可以任祭酒——孔山长年纪最长否?” 孔鲫冷然不知,但学子之中,却有人不禁一笑。 孔鲫年纪虽大,但放在学宫之中,却不是最年长者,甚至还有两位学子,年纪比孔鲫都大。 “故此年纪轻轻这条,不必我再驳了,诸位以为呢?”赵和问道。 在他面前,稷下学子原本都是以年轻为主,此刻情不自禁点起头来。 赵和又伸出一根手指:“其次,说我所到之处,血雨腥风者……这话说得我确实无法反驳,我在咸阳而咸阳变乱,我在齐郡而齐郡义仓案发,如今我到了稷下学宫,看吧,若不是孔山长即时赶到,只怕真要来一场血雨腥风了。” 他话说得随意,底下的学子们却觉得寒毛一竖,有心大的笑了两声,也有冷静下来的人猛然意识到,若方才事态发展下去,只怕真要在学宫中发生一场搏命厮杀。他们就算能将赵和与其随从都诛灭,可自己岂能没有伤亡,事后朝廷岂能不追究? “只是诸君,我只带了这么区区数人来学宫,看起来象是来此挑事的么,看起来象是来此掀起血雨腥风的么?”就在他们思忖之际,赵和声音又转高亢,扬声反问道。 三五、所治实学 赵和此行带的随从确实不多。 全部加起来,连男带女,也不过是十人左右。 围过来的稷下学子见此情形,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反驳赵和,便是人群中的曾灿,此时虽然双眼发亮,却也若有所思。 “我来稷下学宫,并不想掀起血雨腥风,正如我来齐郡之前,如何知道义仓被盗卖,我在咸阳市井中为温饱而奔波之时,哪里会想到接下来会发生如此多的动荡不安?”赵和声音转沉:“在咸阳事变之中,有位夫子……这位夫子是我最敬之人,为我而死,我如何愿意咸阳城会有血雨腥风,会让我所敬之人为我而死?” 周围已经是默然了。 赵和徐徐舒了口气,将那根伸出的手指缩了回来:“故此,现在还是回到了我自己说的那两个理由,我不该诛杀稷下学宫学子,我不配为稷下学宫祭酒,对不对?” “对,你还算有自知之明。”有人在底下叫道。 然后一群学子都带着嘲意,看着赵和。 孔鲫微微摇头,他身边一位学正上前,低声道:“近来学子之中,风气颇为浮躁,这等言语,看似讨巧,实际上不过哗众取宠,此间事了之后,当治一治此风!” 孔鲫点头。 他再抬头看向赵和,神情有些复杂。 赵和等周围嘲笑之声稍歇,然后继续道:“那么我来问诸位一句,稷下学宫祭酒,其职责为何?” “学宫祭酒,乃是正学宫之风,肃学宫之纪,为学宫之率……你连祭酒职责都不知晓,还敢来当祭酒?”曾灿插口说道。 “对,对,果然是不学无术之辈,连自己做什么事情都不知道!” “莫非你以为祭酒是在学宫里混日子的么?” 赵和在人群中找到曾灿,向他伸手一指:“这位学子说得好,学宫祭酒,乃正学宫之风、肃学宫之纪、为学宫之率,至少在国子监中,祭酒的职责是这些。不过我方才看到稷下学宫这模样,还以为稷下情形与国子监不同,这里的祭酒,就真的是在此喝喝酒混混日子呢……” 有轻微的哄笑声响起,然后许多学子七嘴八舌,开始调侃赵和,多有侮辱之语。孔鲫却是面色铁青,微微叹了口气。 赵和本来是笑嘻嘻的,等周围声音再稍弱之后,他突然神情一变:“学宫祭酒的职权既然是正风肃纪为人表率,那么学宫祭酒诛杀一二有违学宫风纪、不顾学宫仪制、意欲败坏学宫的不肖学子,有何不可?” 此语一出,那些嘲弄之声顿歇。 “我诛之人,必有可死之处,你们不问我他们取死之因,却揪着些末节不放,莫非你们觉得稷下学宫是可以是非不分的地方么?”赵和又问道。 被他气势一压,那些学子们的逆反之心又起,有人叫道:“若是名正言顺的学宫祭酒依制惩处不良学子,我等自然心服口服,但你何人也,你这祭酒是怎么来的,自己心中就没有点底数么?” 周围又是一片哄闹之声,不过原本在寻找机会的曾灿却没有加入。 不但没有加入,他眉头微皱,还隐隐有些忧虑。 “所以现在就只有一个问题,我配不配担任学宫祭酒。”赵和待众人稍安之后,徐徐说道:“你们觉得我不配担任学宫祭酒……你们对我了解有多少,知道我师承何人,知道我所治何学,知道我所立何功,知道我所著何言么?” 这一连四个“知道”,气势磅礴,轰然而出,让周围彻底安静下来。 片刻后,眼睛已经亮如晨星的舒含扬声问道:“敢问赵……赵祭酒,你师承何人,所治何学,所立何功,所著何言?” 赵和心中对这小子的好感又加了几分,他微微凝眉,伸出五根手指:“你们可知,我自出世起便是铜宫之囚?” 这一点,不少学子都知道,即便不知道的人,此刻也纷纷向左右打听,因此没多久众人便知道了,站在这屋顶上的少年,身世之奇,远超过他们的想象。 而且人心恻隐,有些中立之人,未免就同情赵和起来。 “或许诸位以为在铜宫之中是我之大不幸,以往我也是如此想的,但我出得铜宫,经历的事情多了,反倒觉得,身为铜宫孤囚,是我的大幸运!为何如此,因为在铜宫之中,我有幸受教于五位老者,他们虽未正式收我为弟子,但我却早就对他们执学生之礼。” 赵和说到这,微微笑了起来,然后才继续道:“所以我也是有师承的,只不过这五位的姓名,我在稷下不好说出来,怕你们因为骂我而去骂他们,有辱师门。” 这话一出,底下一片绝倒。 就连板着脸的孔鲫,此刻也嘴角稍稍上弯了一下。 “拿师承来说事,算是什么,就好比是拿祖先功业说事,祖先功业那是祖先的本领,与后世子孙有什么关系?”赵和又说道:“诸位在此者,有哪位遇事都是报上师承,便可以将之解决的?” 孔鲫微微叹了口气。 旁边那个中年学正又侧过脸来,轻轻说了两个字:“名家。” 正是名家之技。 那么多出自诸子百家的稷下学子,不知不觉之中,竟然被赵和以名家论辩演说之技所惑,竟然无一人能够出来打断他与他辩驳。 “合同异派。”中年学正又道。 孔鲫点头表示认可。 那边赵和又道:“至于我所治何学……我所治者,实学!” 此语一出,众人都是愣住了。 所谓所治何学,其实就是问他属于诸子百家中的哪一学说门派。所谓百家自然是夸大之辞,可是如今还在流传的学派近二十家是有的,但其中并无一家被称为实学。 赵和在屋顶上摊开手:“我方才不是说了,我有五位老师么,这五位老师有儒家,有道家,有名家,有农家还有杂家……五位老师各说各理,我觉得都有道理,但偏偏他们这些道理又有些地方相抵触,我若在儒家老师面前说道家的道理,少不得要被痛殴一番,打着打着我就开窍了,五位老师,五派学说,不管多有道理,但对我来说有用才是道理!所以我治实学,百家之中,有用实在的便是我所治之学,那些虚妄的大道理我敬而远之!” 他这话说出来,中间又间杂着稷下学子们的窃笑之声。 稷下学宫兼容百家,虽然道、儒、法被认为是显学,设有三大学正,但其余教谕、博士,各家各派皆有。有些稷下学子,所学不只一家,少不得因为各家之间的冲突而受老师责怪。 但到他说出对虚妄的大道理敬而远之时,那些窃笑的学子神情变得严肃起来。 不少人干脆看向孔鲫。 孔鲫面色如故,他旁边另一位学正则哼了一声:“终究还是杂家之说!” 赵和也往这边望了一眼,然后又道:“或许有人以为我这是用名家论辩之技,为杂家混杂之说作诡辩……我自己觉得并非如此,据我所知,稷下学宫教授得道理不少,但诸多学子,苦学多年,能实际用上的却未必多。以此前死于定陶的那几位为例,诸位应当听说过,我曾面斥其人,并扬言要除其名!” 稷下学子们立刻沉默了,隐隐有骂声传来。 “斯人已逝,原不该再出恶言,但我以为,他们若能将所学转化为实干,必不致此惨事——诸位以为他们是被火烧死的么,方才我去清泉寺,带了杵作查验尸体,他们口鼻之中并无灰烬,证明火起之时,他们就已经没有了呼吸。他们是先被人所杀,然后再纵火,纵火者不过是伪造现场。此事若我不说破,在场诸君,无论是博士教谕,还是各位学子,有几人能察之?” “数十近百人,一夜之间尽数为人击杀,然后再纵火,唯有一人逃出性命,还已经半疯半颠,指责我是凶手……诸位想想看,这凶手狡猾凶残之余,其实也是死者,特别是这七位掌有职司握有权柄者缺少实干之才所致!” “牵强!”有一位学正心中恼怒,脱口说道。 但是孔鲫深深瞪了他一眼,让那位学正不得不放弃与赵和对辩的想法。 孔鲫明白,赵和说的没错。 凶手再强再阴险再凶恶,若是防守一方不露出致命漏洞,对方也不可能做到无声无息杀死百人然后再纵火灭迹。 齐郡守朱融这次从稷下征辟七人为掾吏去办此事,孔鲫原本就不太看好,没有想到的是,结果会比他此前想的还要凄惨。 “至于我所立何功,莽山贼勾结奸人,夜入咸阳,我发现并求援,所活者数以千计;犬戎刺客潜身咸阳,图谋不轨,为我所破,我亲手斩杀者不下五人;公孙凉与前大宗正嬴迨、前御史大夫晁冲之等密谋,外结犬戎,内引山贼,做亲痛仇快之事,又为我所破,我亲手杀前大宗正嬴迨与公孙凉,这算不算我的功业?” 赵和徐徐说起自己在咸阳城的经历,这些学子们只是一知半晓,甚至相当多的人以为他只是一个靠着讨好新帝而上去的幸进之臣,此时听他用平淡的口吻说自己做过的事情,一个个不禁血脉贲张,对他的印象,也颇有改观。 三六、形势反转 此时孔鲫已经明白,赵和担任学宫祭酒之事,至少在学子之中,不会有压倒多数的反对之声了。 不过他还想看看,赵和究竟能把事情做到什么地步。 因此他没有出言打断赵和,也伸手示意想要与赵和对辩的学正们闭嘴。 赵和站在屋顶,扫视众人,忽然一笑:“最重要的是,做出这些事情的我,年方十五岁!” 此语一出,众人一片哗然。 刚才赵和靠着舌辩威慑全场,而此前赵和又是凶名赫赫,所以一时之间,在场学子反倒问了他才是一介少年。 这恐怕是在场之人见过的最不象少年的少年了。 想到他是从铜宫那种地方出来的,众人又觉得可以理解。 “我十五岁便做出这样的事情,杀了一个大宗正,逼得一个昏君退位,你们还要问我有何功业么?若有人还要问,我倒想要请教一下他,其人十五岁时,究竟在做什么!” 周围又响起了轻轻的笑声,甚至有人鼓掌。 围过来的稷下学子越来越多,虽然其中有所长者,但大多数都是二十左右的青年人,听到少年英杰的事迹,总不免热血翻涌。 “最后是我著何言……以上就是我所著之言。”在众人正期待他说说自己所著何言时,赵和平静地一语完毕。 稷下学子又是绝倒,这一次笑声再也压抑不住,鼓掌之声也响得更多了。 不是没有人仍然反感赵和,只不过象最初时人人喊打的局面已经彻底被他扳了过来。 樊令在下面望着赵和,又看了看周围的学子,莫名其妙地道:“怎么了,三言两语就不需要再打了?” 一直不知藏于何处的靡宝,此时出现在萧由身边,笑嘻嘻地鼓掌道:“主公果然了不起,当真是舌战稷下令群贤缄口!” 萧由看了他一眼。 靡宝又压低声音道:“若我与主公为敌,怎么着也不能给主公说话的机会!” 萧由想到最初见到的那个略带腼腆不喜说话的赵和,他也微笑起来。 每个人都有很多副面孔,只有在特定之时特定之境,才可以看到不同的面孔。 “赵祭酒说得真好,不过千言万语,我只有一问。”就在众人以为此间事情要就此平息之时,突然有人又开口了。 说话的仍是曾灿。 舒含怒视着他,脸都胀得有些红,他不理解为何曾灿一直都针对着赵和。 赵和微微眯眼,这种情形之下,曾灿仍然试图反击,他的用意究竟何在? “我这一问是,黎应究竟何罪,值得赵祭酒专门派人来逼他上吊?”曾灿昂着头,望着在屋顶上的赵和。 此问出来之后,那些稷下学子中,不少人又生出兔死狐悲之慨。 若黎应如同那个黄峰一般,在攻击赵和的过程中,被他一剑所杀,众人还可以理解,可黎应已经逃回稷下学宫,等待他的也只是身败名裂,这种情形之下,赵和却派人来逼死他,至少一个“器量狭小”是甩不脱的。 学宫方面,也可以以此为由,认为赵和行事有误,罢去他的祭酒之职。 “与赤县侯无关,黎应是我逼死的!” 在屋顶上的赵和还没有回答,人群之外,却有人大叫起来。众人纷纷回头,只见程慈满头汗水,脸色发白,却还是挺胸站了出来。 发现那个剑士潘琢没有继续追他之后,他便又回到学宫之中,正好赶上众人诘难赵和。他眼见赵和将局面扳回,可最后曾灿所提的问题,却让赵和又陷入众人的敌意之中,心中顿时纠结起来。 “我受赤县侯之恩,原该为其奔走,可是行事不慎,又误了赤县侯的命令,可谓百无是处!若这个时候,还让赤县侯因为我的愚笨而受辱于庸人,我有何面目再见赤县侯,再回去见因赤县侯而得活命的老太公?” 他心中念头闪动,因此不等赵和说话,便挺身从藏身之地站了出来。 “你,分乳堂程慈……我记得你曾在稷下旁听过两年,如今任临淄法曹掾,正被借至赵祭酒手下听用。你与黎应无冤无仇,为何要逼死他?此事若不是赵祭酒指使,还会是谁的主意?”曾灿看到他出来,不惊反喜,咄咄逼人地道。 程慈脸胀得通红,想要为赵和辩护,但面对曾灿凌厉的话锋,却抓不住要领,只能反复道:“不是赤县侯,是我,是我,我看他不惯,所以要他死!” 稷下学子又是哗然。 “一蠢再蠢!”就在大家议论纷纷时,赵和突然高声喝道。 众人都不由自主地看向他,安静下来,等待他的话语。 赵和指着程慈:“我如今总算是知道,你为何不能考入稷下学宫,只能在此随读,当真是蠢人一个,蠢不可及,一蠢再蠢!” 他这话说出来,众人都是愣住了。 “这一位已经屡次为难于我。”赵和一指曾灿:“但是方才我说话之后,他便退至人群之外,直到他看到你。” 赵和又一指程慈,程慈愕然望向曾灿,曾灿则微微弯了一下嘴角,眼睛又眯成了月芽儿。 “这位不知何许人也,但所学必是兵家无疑。”赵和又道。 此语一出,曾灿脸上闪过一丝怒意,不过瞬间即逝,几乎无人察觉。 “声东击西,攻其薄弱,非兵家不能为也。”赵和道。 “赵祭酒说我是兵家那倒是误会我了,赵祭酒横生枝节,无非就是想要大家忽略我方才的疑问罢了。”曾灿反击道。 赵和看了他一眼,微微笑了一下。他隐隐有所发现,这位曾灿不希望别人知晓他实际属于百家中的兵家一脉。 赵和也没有就此究追猛打,他摆手道:“我说程慈一蠢再蠢,便是因为此事。他是我派来的!” 程慈茫然望着赵和,他拼命想要将责任往自己身上揽,却不曾想赵和一句话就将所有的责任又担了回去。 “我说他一蠢再蠢,一蠢便是被人构陷而不自知,他虽奉我命监视黎应,但以他为人,并不会去逼迫黎应,所以黎应之死,肯定另有隐情……他倒好,为了想让我脱身,竟然承认了逼死黎应的罪名,这难道不是蠢么?” “他的再蠢之处,乃是看错了我,我赵和岂是让下属为我担责而自己脱身之人?”赵和昂然道:“我敢杀人,自然也敢担责,根本用不着任何人为我分担!” 此语出后,一些稷下学子想到此前他的所作所为,竟然情不自禁点头,甚至为他鼓起掌来。 “我令程慈盯着黎应,是怀疑黎应背后有人指使。诸位知道,黎应与我并无怨仇,我今日去清泉寺也是行踪隐秘,他却能及时赶到清泉寺,鼓动同行之人围攻于我……他背后若说没有指使之人,那未免将我视得太蠢了。正如你,你也是屡次三番为难于我,可是与我有仇?”赵和又是一指曾灿。 这一次曾灿的面色真变了。 “若是与我有仇有怨,你这样做我能理解,但若与我无仇,你好端端纠结着我不放,我岂不怀疑你背后有人指使?更或者,你本人就是幕后指使那黎应之人?”赵和又道。 “你……” 曾灿刚要自辩,旁边的程慈突然大叫道:“我想起来了,那黎应回到学宫之后,首先便是去了你的屋舍,他首先去找你,然后又去找了一位名为彭绅的教谕!” 曾灿愣了一下,黎应来找他时,他本人并不在屋舍之中,因此不知有此事,现在程慈说了出来,让他猛然生出不妙之感。 “彭绅彭教谕何在,可有此事?”赵和在屋顶上问道。 众人的目光四处搜寻,很快,一位面色有些发白的中年教谕出现在众人面前。他看了看曾灿,又看了看程慈,最后看了看孔鲫。 孔鲫微微点头,彭绅这才振袖道:“确有此事,我原本对赵祭酒上任颇有不满,而黎应是我弟子,故此我在他面前曾有怨言,他方才去找我,便是希望我能替他说情,免得赵祭酒追究于他。我听说他在清泉寺之作为,便喝斥了他,将他驱出院舍。” 说完之后,他又看向曾灿。 曾灿的脸色更为阴沉了。 “至于他是否去过曾灿屋舍,因为不曾告诉我,故此我并不知晓。”彭绅又道。 曾灿微松一口气,但是立刻有学子道:“这个,我倒是看到黎应去寻曾灿,他未寻着人,出来时还问了我一句,可知曾灿去了哪儿……” 这下曾灿的脸完全变成苦瓜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曾灿的面上,曾灿讪讪地举起手:“赵祭酒,黎应虽然曾与我说过要寻赵祭酒晦气之事,但他并非我所指使。” 赵和面无表情,只是平静地看着他。 周围的学子也都看着曾灿,与他离得近的,甚至还有意走了几步,和他保持距离。曾灿这会儿算是体会到方才赵和众目睽睽的感觉了。 “我……我……” 他咬了咬牙,似乎想要说什么,可就在这时,众人听到了“嗡、嗡”的两声响。 站在高处的赵和应声落下,而曾灿则满脸愕然。身为学宫山长的孔鲫双眉紧紧皱起,萧由惊呼出声! 三七、刺客身份 谁都不曾想到,原本被赵和扳转过来的局面,竟然又会出现反复! 更没有人想到,在稷下学宫之中,会有人用弩箭刺杀赵和。 所以当两声弦响之时,绝大多数人都在发呆,萧由意识到不对,也只是厉声喝斥,倒是年迈的山长孔鲫,大袖挥动,猛然上前。 但这个时候,赵和已经从屋顶上栽倒下来! 樊令嗷的一声,冲过去撞开屋下的几名学子,一把抱住赵和。 却见赵和身上插着一枝箭,脸色苍白,嘴唇发青,只是勉强还保持着意识。 “带我走。”赵和低声道。 樊令二话不说,将赵和抱起,转身便走,萧由紧紧跟在身侧,随他们来的靡家护卫、随从,也都快步跟了出来。 孔鲫慢了一步,看到樊令将赵和抱走,扬声说道:“赵祭酒,学宫之中有医所,有良医!” “学宫之中,还有刺客。”萧由回头冷冷说了一句,目光扫在孔鲫脸上,向来从容不迫的神情竟然多了些狰狞:“孔山长,若这就是你所愿望的,你就等着吧,你很快就会知道当今天子与赤县侯关系有多亲!” 孔鲫面色铁青。 虽然面上仍然还保持着镇定,但他心底却是怒火翻涌。 身为大儒,又是稷下学宫的山长,哪怕他不管什么庶务,可消息怎么会闭塞,怎么会不知道刚刚登基的天子与赵和关系如何! 他甚至知道得还要更多些,赵和此行,名义上来当稷下学宫祭酒,实际上还肩负有别的使命,监督巡视齐郡事务,特别是为可能出现的饥荒做准备! 他虽然不喜赵和,不愿意赵和这样的人成为学宫祭酒,但他更不希望学宫因为赵和的事情而激怒朝廷,要知道学宫一直保持着半独立的状态,赵和遇刺,将是朝廷全面控制学宫的一个最好借口。 “自求多福吧!”萧由抛下最后一句,小跑着跟上了樊令。 孔鲫厉声道:“闭住学宫诸门,找到刺客!” 现在唯一的补救措施,就是尽快将刺客找出来,然后交给赵和处置——假如赵和没有性命之忧的话。若是赵和被刺死,那么就算找到刺客,学宫也将面临天子与大将军的雷霆之怒。 天子虽然只听政不干政,但大将军绝对不会容忍他在与犬戎作战时,后方出现这样的事情。 孔鲫想到这个后果,心中怒火更是翻滚不休。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一声痛呼。 却是愣在那儿的程慈,此时反应过来,已经扑到了同样呆住的曾灿身前,挥拳就给了曾灿下巴一下。 曾灿被打得向后仰倒,一屁股坐在地上,眼冒金星,耳畔尽是嗡嗡的声响。 “狗贼,你定是刺客同伙,若不是你,赤县侯如何会久在屋顶,成为刺客的目标!”程慈惊怒交加,下手极狠,两三拳下去,打得曾灿五官都变了形。 曾灿痛得呼声连连,终于回过神来,想要推开程慈,可程慈心中恨他,不顾自己安危往死里揍他,若不是方才与潘琢激战时失了剑,甚至会拔剑杀他。 好一会儿之后,反应过来的稷下学子纷纷上前,大伙七手八脚把程慈拖开,曾灿才爬了起来。 只不过这时曾灿已经满面是血极为灿烂了。 “我与刺客不是一伙的!”抹了一下脸上的血迹,还有些昏昏沉沉的曾灿先是恼怒地大叫,然后顿足,再然后一指东面:“找潘琢,他即便不是刺客,也少不得和他有关!” 他嘴唇都被程慈打肿,说话不免有些不关风,因此众人没听清他说的是谁,他重复了一遍之后,众人才纷纷四散,到处去寻那个潘琢起来。 但很快,他们就被各方博士、教谕赶回了学舍。 “笑话,潘琢是什么人物,一般的学子怎么会是对手,除了稷下十剑稳压他一头外,别人对上只怕都讨不了好!”一位博士对犹自不甘心的学子喝道:“若他真是歹人,就凭你这点剑术,上去也是找死。” 众人这才想到,这潘琢也是差点成为稷下十剑的技击高手! “两年前潘琢离了学宫,他的去向,你们有谁知晓?”山长孔鲫看着眼前的一片混乱,眉头皱得更紧了。 赵和说的不错,整个学宫上下,都欠缺实干之才,虽然大伙都精通百家道理,可是稍有些意料之外的事情,就会混乱不堪。 比如现在。 “据说是去了徐郡……” “我听说是去了赵郡……” “还有人讲是去咸阳找关系,看看能不能入虎贲军……” 周围七嘴八舌的声音传来,孔鲫眉头皱得更紧,他目光扫过众人之脸,众人都闭上了嘴。 这些不靠谱的“据说”、“听说”也被拿出来说事,这又是学宫缺乏干才的一个证据。 孔鲫突然觉得,自己太老了。 他在担任学宫山长之初,也曾经想有所作为,要让学宫焕发生机,但不知何时起,他似乎忘了初心,逐渐安于现状,觉得学宫还能维持现在表面的繁荣,就用不着去大动干戈进行改变。 现在看来,他……有些不称职。 “估计人很难找到,刚才太混乱了。”他身边那位中年学正沉声道:“山长,现在只能尽力弥补。” “我知道,让程慈过来,还有那个曾灿,他惹的事情,他也出一份力气。潘琢一定要找到,程慈那边或许会有些线索,毕竟潘琢一直盯着他。” 与那些脑袋容易发热的学子们不同,孔鲫此时还能冷静地进行分析,他抓住了关键人物。吩咐完之后,他转过身,走了几步,然后又道:“去请刘淳老。” “刘淳老……有必要么?”中年学正有些犹豫。 “刘淳老是学宫最好的医者,无论有没有必要,咱们的姿态必须做足,此次事情……若不能解决,学宫当真要迎来血雨腥风了。我知道刘淳老对我不满,你们去多说些好话,他总不愿看着学宫被屠吧!”孔鲫说到这,有些讥嘲地说道:“我与刘淳老争这山长位置,位置是我得了,最后却要靠他来救稷下学宫……这件事情,我要被他笑话至死。” 中年学正不敢多言,匆匆跑开。 他们这边忙成一团,那边赵和已经被樊令抱出了学宫之门。 众人是骑马而来,好在有一辆装载行李的车,樊令将赵和放在车上,萧由一个箭步跳了上来。 他看到赵和脸色惨白躺在那里,双眼已经失去了神彩。 萧由心中大急,俯下身去,想要摸赵和脉搏,赵和却沉重地抬起手:“我不行了……师兄,十五年前的星变……究竟意味着什么,你可以告诉我么……” 萧由喉结动了动:“你……” “还有,我的身世……师兄,你知道对不对?”赵和又道。 萧由冷着脸,把手收了回去。 然后赵和微微一笑。 “没事装死做什么!”萧由没好气地道:“伤得究竟如何?” “两枝弩箭射来,我避过一枝,还有一枝实在避不开,穿透胳膊后射中胸前。”赵和用右手指了指自己的左臂:“十天半月之内,这只手是不能动了。” 他在铜宫中的老师里,便有前太医令苏飞,这位道家的贤哲同时是当世医道大师,所以对自己的伤情,赵和做出了精准的判断。 萧由沉着脸没有理他,小心地撕开赵和的衣裳,看到伤口和仍在伤处的弩箭,思忖了一会儿,便在行李中翻出一个箱子。 从箱子里先是取出一柄剪刀,萧由将穿透了胳膊的箭剪断,说了一声“忍着”,然后用力一抽,将箭杆从赵和左臂抽了出来。 赵和没有任何反应。 萧由看了他一眼,赵和却是微笑:“这点痛,不算什么。” “你能让自己不发抖再吹嘘不迟。”萧由又是一声冷哼,放下剪刀,从箱子中拿出一柄锋利的匕首。 用匕首割开赵和上衣,再看胸侧的伤口,萧由吸了口冷气。 这一箭,若不是被胳膊挡了一下,就会直接贯入赵和心脏。若真如此,就算是苏飞复生,也无法救了。 “距离心脏尚有两寸,看着凶险,实际上并无大碍,还比不得胳膊上伤重。幸好我谨慎,在衣里衬了皮甲,否则当真性命堪忧。”赵和道。 “谁让你爬上屋顶,你原本该有别的解决之法。”萧由道。 赵和苦笑起来。 当时那种情形,急切之间他能想到的最好解决办法,就是爬上屋顶说服众人。萧由或许能想到别的解决之道,可他受年纪眼界经历所限,真的没有办法了。 “稷下学宫现在定然乱成一团,乘这机会,咱们暂且脱身。”赵和低声道。 萧由手中一刀下去,切开了赵和胸前的伤口,赵和猛然抖了一下,嘴里依然没叫出声来。 “你还想继续查那义仓之案?”萧由问道。 “死了这么多人……若是王夫子还在,他定然是希望我继续查下去,不仅仅给那些死去的无辜之人一个交待,也是尽可能挽回点损失。”赵和沉默了一会儿,苦笑道:“王夫子若未死,我大可以逍遥自在,他为我而死,我就只能为他担当些事情,否则心底总是不自安。” 萧由冷笑了两声,却没有再说什么,而是直接将带着倒钩的箭头取了出来。 三八、献身屈己 让孔鲫很是失望,他虽然不顾颜面,将刘淳老请了出来,可刘淳老赶到靡宝府,却连赵和的面都没见着,就被赶了出来。 “稷下学宫不怀好意的人太多,连这种暗箭伤人的刺客都有,安知会不会有下毒的死士?” 刘淳老复述靡宝将他赶出来时所说的话,整个脸色都是难看无比,而听到这话之后,在场之人,从孔鲫起到下面的普通教谕,都是窘迫异常。 “如今该如何是好?”有人问道。 “你判断,赵和的伤势如何?”孔鲫没有回答这种毫无价值的问题,而是又向刘淳老问。 “看那靡宝神情,恐怕还是有性命之忧,我打听过了,靡家正在满城延请名医寻找灵药。”刘淳老哼了一声:“孔仲游,你这个山长当得实在是太过舒心了,所以才会出这等事情!” 孔鲫一甩袖子,转身就走,其余人纷纷跟上,让原本准备了一肚子斥责之语的刘淳老愕然。好一会儿之后,刘淳老在其背后跳脚大骂:“你这个小人,有求于我时,便是刘兄刘兄,如今发觉我没有用处时,连礼仪都不顾了,孔仲游,你这个小人,小人,今后休想再叫我为你出力!” “山长……”那中年学正低声道。 “让他去骂,骂完了出了气就好了,下回有事,还得找他。”孔鲫不以为然。 众人知道他们俩竞争多年,相互极为熟悉,若不是现在学宫处于危机之中,都免不了要偷笑。 孔鲫快步来到学宫中的一间教舍之中,这原本是给弟子们讲学之所,如今却充当了临时的“监牢”。 程慈与曾灿二人,便在其中。 两人仍然是虎视眈眈,彼此之间充满仇视,孔鲫还在外边,就听到两人在对骂。程慈在骂曾灿刺客同党阴险小人,曾灿则骂程慈一蠢再蠢愚不可及。 看到孔鲫带人进来,二人才闭上嘴。 “现在已经查明了,潘琢与另一人陪同黎应进的学宫,所以黎应之死,必然与他们有关。”孔鲫没有和二人绕弯子:“若想找到刺杀赵祭酒的凶手,就必须找到潘琢,程慈,你既然盯着黎应,当知潘琢从何而来!” 程慈稍一思忖,便出声道:“颖上堂,黎应在彭教谕那儿出来后,便去了东市颖上堂,在那里呆了好一会儿,出来时潘琢二人就跟着他了!” “颖上堂!”在场众人,顿时神情古怪起来。 孔鲫也是皱起了眉:“颖上管氏也卷入此事了,管家谁人在此?” “管权来了。”有人道。 这个名字让孔鲫眉头皱得更紧,好一会儿之后,他沉声道:“此事既然在稷下发生,哪怕面对的是商家四姓中的颖上管姓,我们也不可推托……子如,我记得管权曾在你门下习书法,你带着学宫剑士去他家……将他带到靡家去!” 被他点名的是一位学正,这位学正身着道袍,听得此言,神情极是为难。 “怎么?”孔鲫扬眉。 “管氏靡氏,同属商家四姓,山长此举,恐怕会将学宫卷入商家四姓之争。”那位道袍学正犹豫着道:“将消息告诉靡家即可,似乎用不着学宫出面。” “学宫不出面,安然按止赵和之怒?赵和的事情,你们也已经知道,此人是那种胸怀宽广以德报怨者么?”孔鲫猛然挥袖:“学宫此时不展露诚意,他便会揪着在学宫中遇刺之事不放!” 说完之后,孔鲫目光扫过众人,微微叹了一声。 他知道,在场的这些学正、博士和教谕们都各自有各自的立场,稷下学宫的一些内部矛盾,似乎也因为赵和的到来而展现出来了。 “你们都要明白一点,稷下学宫中诸子百家皆为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不希望……” 他话还没有说完,便听到有人叫道:“山长,有人求见!” 孔鲫眉头皱起:“是谁?” “管氏管权携潘琢等数人求见!”来禀报者神情有些怪异。 孔鲫也微微一怔,他刚想派人去找管权,结果管权就大模大样地上门来。 “当真大胆致极,看来现在谁都不将我们稷下学宫放在眼里了!”有位教谕怒道。 孔鲫捻须摆了摆手:“让他进来,我就在这里见他!” 不一会儿之后,身着锦衣的管权,面带微笑来到了屋中。 此时程慈与曾灿已经被带走,屋里只留下孔鲫与几位学正和地位高些的教谕、博士,众人看着管权,目光都很不善。 “刺客非我所派,今日我也是无妄之灾!”管权进门见礼之后,第一句话就是喊冤:“黎应与我颇有往来,所以他出了事情之后找着我,说是求我庇护,但他对我说却只是有响马欲杀他,我因此派了潘琢二人前去护卫,结果不曾想,这家伙竟然自尽——不但自尽,还将事情栽到了我头上,我管权还是第一次做这等赔本的买卖!” 孔鲫打量着这位也曾在稷下求学旁听过的管家大公子,轻轻叹了口气。 管家家主年老多病,这五年来,管氏家业几乎全是这位大公子支撑,他凌厉残酷的手段,孔鲫隐约有所耳闻。 他说的话,孔鲫完全不信,但苦于没有证据,也就无法反驳,更无法将之抓起来。 “诸位师长若是不信,潘琢可以留在这里,由诸位师长讯问。诸位,我与潘琢都曾在学宫就读,都对学宫心存感恩,绝不会坑害学宫!”管权见众人皆是沉默,他笑了起来,带着自嘲:“我自知名声不好,好逐利而忘义,但诸位想想,刺杀赵和,与赵和为难,对我有什么好处?与其刺杀赵和,还不如对他身边的靡宝下手,靡宝死了,靡家就无人能够支撑,他家的商路便可尽为我等所瓜分!” 这句话说出,满座都是冷哼之声。 “总之言尽于此,我只是对稷下学宫心怀旧情,所以才来解释一句,倒不是真怕了学宫。”管权挥了挥手:“对了,不知哪位可与赤县侯熟悉,今日之事,多少与我有关,我还想上门解释一番……” “赤县侯重伤欲死,你上门也见不着人。”有位教谕沉声道。 管权大惊:“伤势竟然如此之重,何不请刘淳老前去为他救治,淳老乃是齐郡名医,也是我稷下学宫有数的宿老,此时当为学宫出力才是!” “就是淳老去后带来的消息!”那教谕又道。 管权面露紧张之色:“若真如此,我倒也要做些准备,莫要真被官府以为刺客是我所派……先告辞了,诸位师长,管某还准备了些许礼物,不日将送至学宫。” 他说完之后,也不等孔鲫回应,起身便扬长而去。学宫中的护卫剑士一个个面带怒色,但孔鲫端坐不动,其余人也就不好出声。 孔鲫脸色苍老了许多。 在管权离开之后,他挥手将众人驱散,但当那个中年学正要走时,他开口道:“昭度,你且留下。” 中年学正神情平静,向他行了一礼,然后站在了门口之处。 其余人神色各异,都退出之后,孔鲫才抬眼看着中年学正:“你知道管权上门来是何意思?” “不是上门来解释刺客并非他所派么?”中年学正反问。 “管权如此嚣张上门,哪里是来找我解释!他是向我警告,若我再追究他,他便将真相说出来……此事之中,谁人获利最大?便是你啊!”孔鲫长叹道:“段回,段昭度,你是我的弟子,如今又在学宫之中任儒学学正,只要你执身为正,一二十年后,这山长之职,除了你之外还有谁可以担任?你何必如此迫切,非要除赵和而后快?” 名为段回的的中年学正没有作声。 孔鲫又问:“只为祭酒一职,值得你如此么?” 本来一脸肃然的中年学正闻得此语,微微一叹:“对我个人,自然不值得如此,但对于儒家,却是万万值得!” 孔鲫一愣。 “如今朝中中枢只余三位辅政最是位高权重,大将军不去说他,并无学派,但丞相上官鸿乃是道家,太尉李非乃是法家。儒、道、法三大显学,唯有我儒家在朝中没有声音了。况且晁冲之卷入逆案,原本国子监中儒学一脉受其牵连,尽皆失声,前途堪忧,稷下学宫,便是我儒学独尊的最后希望了。”中年学正段回道。 他叉手向着孔鲫行礼:“自先师圣人以来,我儒家子弟,为令儒家之政大行于世,奔走呼号,献身屈己者不可胜数,今日我所作所为,亦是如此。” 孔鲫哑然失笑,摇了摇头:“你……你如今果然学问大成了啊。” 段回默然无语,只是又向他拱手。 “你说的没错,晁冲之冒然行事,令大好局面为之一倾……他便是要举大事,也应该与手绾兵权的大将军在一起,怎么能去找大宗正那个老匹夫!”孔鲫站起身来,须发飘飘,脸上的颓然之色也为之一空:“大争之世将至,我儒家不争必死,为求圣人之言名教之传能够延续,便是用一些手段,也在所难免……但是,昭度,所有的手段都可用,唯独不该与管权这狼子野心之辈合作!” 段回脸上露出一丝疑惑:“老师说的是,所以我并未与之合作,我也觉得很奇怪,他是如何知道,派出刺客射杀赵和的是我!” 孔鲫呼吸顿时一滞! 三九、夷吾之后 三九、 靡宝宅中,赵和换了身衣服,活动活动胳膊,虽然还是很痛,但至少他可以自由行动了。 那一箭,当真凶险。 若不是他跟随铜宫老人苦练剑术,若不是出来之后他数度陷入危境因而养成了高度的警惕性,只怕现在他已经死了。 靡宝一脸愤怒地看着他:“主公,那管权定然脱不了干系,可要我派人去攻破他的颖上堂?” 赵和摇了摇头,有气无力地道:“不要惺惺作态了,你真敢如此么?” 靡宝脸色微红,嘿嘿笑了起来:“确实,论及在齐郡的势力,我家还是稍逊管氏几分,他家毕竟是管夷吾一脉传下,在这里算得上是座地虎。” 赵和看着他,他胖胖的脸抖了几抖,然后又道:“我不说君侯也猜得到,算计我家海图的,就是这个管权。” “给我说说此人吧。”赵和道。 “管权字子谋,十年前曾在稷下求学,五年前接掌家业,对外说是他父亲老病,实际情形我知道,他父亲被他逼得交了权,然后软禁在庄子里养老等死,这小子心狠手毒,当真是厉害人物。我家讲究和气生财,他却讲究独专其利,说实话,若他不是商人世家,我都要怀疑他乃是轻重派的传人……他执掌家业之后,便咄咄逼人,先是将吕家打得落花流水,从其手中夺了近半盐路,接着又盯上了我靡氏的海图。两年前,他找上门,说要与我靡氏合作开海,被我严辞所拒,此后便对我家在齐郡的商道连连下手。” 随着靡宝的诉说,管权的形象逐渐在赵和心中清晰起来。这是一个不择手段的凶残人物,他仿佛是一头永远吃不饱的怪兽,时刻都在吞噬着财富。仅仅五年,管权便将管家从商家四姓之末,带到了如今第一的位置,手中更是招徕了足够多的游侠剑士,甚至可以说,其人之势已经足以动荡一郡了。 赵和听得越来越心惊,他旁边的萧由更是直摇头。 “此齐郡守之过也!”在靡宝说完之后,萧由道。 “朱郡守不是轻重家的么,怎么会纵容其人?”赵和也问道。 “朱郡守是轻重家,但轻重家要行政事,也有需要商家相助之处,别的不说,这些年调济齐郡粮价,控制盐路走私,管权还是替朱郡守出了不少力的。”靡宝有些含糊地道。 他说的含糊,但赵和与萧由都是聪明人,立刻明白:“他助朱郡守稳定物价,那肯定是有人囤积居奇……莫非就是你们?” 靡宝老脸一红:“主要是吕氏,我们家不过是乘机做了些小生意,还被这姓管的设计了几回,不但没有获利,反赔出去了不少!” “你在途中说的,想要杀你的响马,也应当是他所雇?”赵和又问。 “九成可能是他,他与响马勾结得极深,这几年响马销赃都不找我家……咳,都是找他家了。” 赵和与萧由没好气地看着这家伙。 管权或许不是什么好人,这个靡宝也同样是个恶徒,囤积居奇,替响马销赃……诸如此等的不法勾当,只怕靡氏没有少做。只不过靡宝手段比不上管权,所以被管权处处压制罢了。 这么说来,靡宝一心要投靠赵和,某种程度上也是想借助赵和来抗衡管权的影响力。 “与响马勾结,与齐郡官府关系密切,又敌视于我……萧师兄,我想到了一件事情。”赵和皱眉道。 萧由点了点头,表示自己想到了同样的事情。 “与响马勾结,那么定陶袭击我们的响马,就有可能是他所指使;与齐郡官府关系密切,那么盗卖定陶义仓的事情,他有能力做下;一直敌视于我,那么刺杀我之事他有此心……看来这个管权,当真有很大嫌疑,这一路上来诸多不法之事的幕后主使,极有可能就是他本人!”赵和心中暗想。 靡宝嘴角噙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不过他飞快地将笑意掩饰住了。 樊令听他们说得头大如斗:“废话那么多做甚,干脆些,我带人去攻他的什么颖上堂,将人抓来了你来审,若是,那就当场杀了,若不是,赔个罪放回去,爽爽快快,岂不更好?” 赵和没有理会他,此时赵和心中还有一个疑惑,管权为何要挑他在稷下学宫时刺杀他,是想嫁祸于稷下学宫么,难道他就不怕把稷下学宫激怒,让这个学生门徒遍于齐郡的势力完全动员起来与他为敌? 身为商人,没有利益的事情不会去做,这样做,对管权来说有什么好处? 还有,定陶后来的火灾是不是他使人所为,如果是的话,他又为何要这样做,以他的能力,完全有更巧妙隐蔽的方式来遮掩自己盗卖义仓的行径,为何偏偏要用这么简单粗暴的方式? 心中诸多不解,赵和靠在椅上,正这时,靡宝看到外头人影晃动,便跑了出去。 不一会儿,靡宝回来:“主公,稷下又派人来了!” “他们怎么说?”赵和不愿意见稷下学宫的人。 “他们说,主公是稷下学宫祭酒,如今受了伤,留在我家不方便,所以派人来接主公回去……派来的人不少。”靡宝神情也有些异样。 “如何个不少法?”赵和一愣。 “五百人,已经将我家围住了。”靡宝苦笑。 赵和猛然坐直,派五百人来,已经不是来相请,根本是来抓他! 莫非稷下学宫已经知道他的伤势并没有那么严重? 就算如此,他在学宫中遇刺,学宫方有推卸不了的责任,他不怕朝廷就此与学宫算账? 诸多疑惑浮现出来,但他没有太多时间去细想,因为外边已经有很明显的吵嚷之声,显然,靡宝家里的护卫,已经挡不住这么多人了。 曾灿挠着头,虽然心里有些快意,可对于自己突然接到的任务还是有几分不解。 他脸上被程慈痛殴后留下的伤痕仍在,不过指挥着五百人围住靡宝家宅邸,还是让他忘掉了伤痕的疼痛。如赵和所说的那样,他虽然在稷下学宫中所拜师长是儒家,但实际上他所受的传承,却是兵家一脉。指挥五百人围困一府,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他这个兵家一脉第一次上阵了。 “里面还没有消息出来吗,我们要接回祭酒,若是你们靡家再阻拦的话,我就有理由怀疑,你们与刺客勾结,在学宫中行刺的,根本就是你们家的人!” 他看着里面略有些慌张的靡家护卫,扬声叫了起来。 终于,他看到胖乎乎的靡宝象球一般滚了出来,一边滚,还一边抹汗。 “你们在做什么,若是惊扰了赤县侯休养,赤县侯有什么意外,你们负担得起么?”靡宝见到曾灿,一挺圆滚滚的大肚皮:“我道是谁,原来是你这小子,你这小子不就是害得赤县侯遇刺的那个么,稷下学宫果然是幕后凶手!” 说实话曾灿也觉得,学宫派自己来,几乎就是将刺杀赵和的罪名牢牢地扣在了头上。只不过这是孔鲫山长的亲口命令,他不得不遵从,因此也不与靡宝废话,只是伸出三根指头:“我数到三,若你们再不让开,我就当你们是刺客同党了,一……二……” “你们才是刺客,你们全家都是刺客,整个稷下学宫都是刺客,你们怎敢如此,朝廷不会放过你们!” 靡宝手舞足蹈直叫唤,但身体却悄悄往旁边让开,见他如此,他家的护卫自然也不会出来找事,一个个避让到了一边。 没到三,进入宅邸的道路就忆经通了。 曾灿嘿嘿一笑,嘲弄地看了靡宝一眼:“早就听说商家四姓中你靡氏最会见风使舵,如今一见,名不虚传啊。” “我靡氏原本就是在海上讨生活,见风使舵算得了什么?我们还会顺水推舟呢!”靡宝冷笑起来:“不过我倒想知道,如今赤县侯奄奄一息,若是死在了你们学宫之中,你们该如何收场!” 靡宝的话语里,对赵和已经没有多少敬意,曾灿听了心中一动:难道说赵和真的重伤垂死,所以靡宝见势不妙,顺水推舟将赵和又交给学宫? 犹豫了一下,曾灿道:“你们也须去学宫中,赵祭酒离开学宫时还是活着的,若是此时死了,你们靡家脱不了关系!” 靡宝又是顿足大骂,不过却没有办法,没多久,有进去搜索的学宫剑士出来,低声对曾灿道:“那位躺在床上,没有知觉,我们想查看一下伤势,却被他的护卫挡住了……说是要你亲自去请。” 曾灿看到这剑士鼻青脸肿的模样,自然知道赵和的护卫是怎么挡住他们的。 “无妨,我进去看看,只要人带走就行,至于伤势如何……自有山长他们操心。”曾灿心念一转,隐隐意识到,这次来把赵和带回去,实际上是一个巨大陷阱的开端。他身不由己,已经站在了陷阱的边缘,若是不小心一些,恐怕就要成为陷阱之中的猎物。 这让他心中又有些兴奋起来,他自诩学问才华,原本就渴望与强敌交手,若这件事情背后,真的还有什么隐秘存在,他希望自己能够将之揭破开来。 四十、作笔交易 四十、 曾灿大踏步走到了一间卧室之前,在他的身后,跟着数十名学宫剑士。 稷下学宫除了读书作学问,也一直培养剑士,稷下学宫的学者们出仕之后,这些剑士往往就成为他们的护卫。虽然比不得羽林军与虎贲军那样朝廷精锐,但较之一般的山贼草寇,他们战力要强得多,便是齐郡的响马,一般也不会去招惹学宫剑士。 到了门前,他停住脚步,往里面望了望。 屋子里狼籍一片,显然是有人在此动了手。萧由与樊令站在赵和的床头,两人面上,都有悲戚之色。 曾灿心一沉:赵和真的要死了么? 想到自己在稷下用言语将赵和逼到绝境,但又被他三言两语化解反击,曾灿心情极为复杂。 他为难赵和,更重要的原因是听说赵和在咸阳城的变局中大展才智,心里极为不服气,觉得自己比赵和更强。 只有少部分原因,才是被某些人挑唆指使——才智到他这种地步,别人的挑唆指使还是看得出来的。 他年纪轻轻,但赵和比他还要年少,这让他不服气的同时,又隐隐有些惺惺相惜。 不过这并不意味着他会放松警惕。 因此他站在门口,没有进门,而是向里面的萧由拱手:“赵祭酒情形如何,我奉山长之命,请祭酒回学宫,学宫中有最好的医生,最好的药,还有千余剑士、仆役护卫,最是安全不过!” “学宫里若最是安全不过,那赤县侯就不会在学宫中遇刺了。”萧由轻飘飘地讽了一句。 “阁下何人,此刻能替赤县侯作主?”曾灿心中一动,突然间觉得,一直默默跟在赵和身边的这位书吏打扮的男子,似乎也不是个好对付的角色。 萧由摆了摆手,长叹了一声:“如今赤县侯可是信不过学宫,你若是想要他去学宫,自己来劝就是。” 他说完之后,迈步走了出来,樊令也跟着出来,经过曾灿时,樊令还猛然瞪眼,向他咆哮了一声。 曾灿吓得向后一缩,而他身边的剑士们纷纷拔剑,见樊令只是出声,却没有进一步的动作,众人才放松下来。 屋子里就只剩余一张床,还有躺在床上的赵和了。 理智告诉曾灿,最好莫要进去,但他自负聪明才智,又忍不住想知道赵和是否真的重伤欲死。他想了想,看了看身边的剑士,又看了看萧由与樊令,然后一挥手。 “我让人去将赵祭酒抬出来。”他哂笑道。 无论如何,自己都不能独自进去。 四名剑士手按剑柄,便要向屋里走去,但他们才动身,樊令身形一晃,将门又堵住了。 “我说了,你得亲自去过问赤县侯的意见,换作别人都不行。”萧由指了指曾灿。 曾灿刚要冷笑,突然发现萧由向自己使了个眼色。 他心中一动,再仔细看,发觉萧由确实在向自己挤眼,似乎有什么话要说,但当着这么多人,又不能公开说。 越是聪明之人,思虑就越多,曾灿也不例外。 他不认为萧由使眼色之举只是在拖延时间,事实上如今这局面,他也不怕对方拖延。 那萧由究竟是想向他表达什么? 然后他看到萧由踱向屋外,曾灿想了想,对剑士们道:“你们先守着门口!” 他跟在萧由之后,走到了院子里。 院子里零零散散的有些剑士,曾灿将他们打发到别处,自己按住腰间的剑,走向萧由:“阁下对我挤眉弄眼,究竟是何意?” 萧由叹了口气:“你得罪谁了,为何学宫会派你来行此事?” 曾灿心中一凛:“你休要挑拨离间……” “你这么聪明的人,难道还不清楚,学宫有那么多学正、博士、教谕,为何偏偏是你这个有刺杀赤县侯嫌疑的家伙领人来?赤县侯清醒之时,还说你这人虽然可恶,但是个有才之人,莫非这点可疑之处都看不到?” 曾灿顿时不作声了。 他哪里是看不到,他早就意识到不对,学宫可以派任何一位博士、教谕来主持此事,唯独不该派他来! 他自己也知道这是个陷阱,只不过被学宫以大势所逼,不得不来罢了。 “你是兵家之人,兵家在稷下学宫向来是不受待见,学宫需要一个替罪羊,你就是最合适的那只。”萧由冷笑道:“他们如此算计你,你还要死心塌地为他们效力?” “你此话何意,什么他们他们的?”曾灿不满地哼了声。 “就是挑唆你为难赤县侯的人,也是让你来当这替罪羊的人。若是赤县侯死了,朝廷追究起来,他们只要说是你半途害死赤县侯即可,你自然要偿命抵罪,他们最多是个识人不明……莫要自诩聪明了,你和那些老奸巨猾之辈相比,还嫩着呢!” 曾灿无言以对。 “想不想反击,想不想让那些自以为可以支使你、决定你命运之人后悔?”萧由微微一笑,徐徐说道。 曾灿猛然抬头,紧紧盯着他,眼神中出现了警惕、惊惧之色。 因为萧由此时的语气,甚至腔调,都给曾灿熟悉的感觉,让他想起一个人。 他自幼在稷下求学,有书橱之称,同龄人中心智几乎从未有对手,就算那些年长于他的学子们,也往往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间。唯有一人,他在对方手中从未讨好过,相反,还吃了不少闷亏。 他为难赵和,某种程度上也与那人有关! 公孙凉! 萧由的神情语气,象极了公孙凉,这个曾经让曾灿立志要赶超胜过的公孙凉! “或者说,你就想当一个被人操纵的傀儡?”萧由又道。 曾灿抿着嘴,紧紧盯着他,好一会儿,才摇了摇头:“你知道不知道,你方才说话的神情语气,象极了一个人,一个让我极度厌恶的人!” “知道,这原本就是跟他学的,我曾被调至刺奸司,在公孙凉手下做过一段时间……你处处与赤县侯作对,是不是因为公孙凉死在赤县侯手中,让你失去了目标?”萧由不紧不慢地回应。 曾灿瞳孔猛然收缩了一下。 过了一会儿之后,他才回道:“不,你不是公孙凉……我觉得,你比他更可怕!” 萧由意味深长地看着他,然后轻轻在曾灿肩上拍了一下:“乖,莫要胡思乱想,去见赤县侯就是。” 他说完之后,背着手便要出门,在门口被剑士们拦住。萧由转过脸,看了曾灿一眼:“忘了自我介绍了,我姓萧名由,字顺之,如今为临淄王相,不是你们稷下学宫之人,若你连我也要阻拦……呵呵。” 这一声呵呵,当真是意味深长,曾灿体会良久,然后挥手道:“放他离开吧。” 靡宝在旁愣了愣,跟着萧由便跑,但他却被稷下剑士拦住。 “我也不是稷下学宫之人,我是商家四姓中靡氏家主,你们拦着我,莫非是想让我靡氏与稷下学宫反目?你们这些没有良心的东西,这些年来,我靡氏每年至少要给稷下学宫万贯钱财,否则只凭朝廷的那些拨款,哪里养得起你们这些人?” 靡宝破口大骂,毫无形象,曾灿皱着眉,只能也挥挥手,让他带着自家的仆役护卫离开。 一时之间,赵和的房间之前,只余樊令一人。 樊令瞪着曾灿,曾灿也瞪着他,好一会儿之后,曾灿问道:“你不走?” “我是他的护卫,如何能走开?”樊令瓮声道。 曾灿点了点头,他小心避开樊令,然后迈步进了屋子。 只不过他前脚进屋,身后的剑士还没有跟上,樊令就砰的一声,将门紧紧关上。那些剑士拔剑相向,却被樊令一声咆哮吼住。 “不必惊慌,我没有事。”屋子里曾灿的声音适时响起,阻止了剑士们的攻击。 只不过他嘴上说自己没有事,实际上却在微微发抖。 在他面前,躺在榻上的赵和已经掀开了被子,在赵和完好的右手上,一具上了弦的弩正瞄准着他。 弩矢的箭头,闪动着幽冷的光芒,让人心底发寒。 赵和微微笑着,似乎在嘲笑曾灿,而曾灿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然后大步走过来。 “祭酒就用这般下作的手段对我?”他愤愤地说道,只不过声音很小。 “我遇刺之事,与你脱不得关系,别说这种手段,就算是再卑鄙再酷烈一些,都是理所应当。” 赵和一边说,一边翻身坐起,但他的右手依旧稳定,弩矢也始终指着曾灿,食指甚至扣在了弩机之上。 曾灿只能停住脚步:“萧王相让我来见你,为的就是让我成为你的人质么?若真是如此,那你们未免想差了去,我只是名义上的带队,剑士当中,应该有真正的指挥者!” 赵和眼中冷光一闪:“我知道。” “那祭酒究竟是何意?” “我想与你作笔交易。”赵和道。 曾灿讶然望着他,好一会儿,笑了起来:“我能与赤县侯、学宫祭酒做什么交易?” “我对学宫此时务虚之风甚不欢喜,所以我为祭酒,会一改学宫风气,首当其冲,便是增设一显学。”赵和徐徐说道:“我欲以兵家之说,为稷下学宫第四显学!” 此语一出,曾灿呼吸顿时微微一顿。 然后,他才长长吁出一口气来。 四一、临事果决 稷下学宫此时只有三家显学,分明是儒、道、法,这三家显学在学宫中居于主体地位,学宫正式弟子一千余人、旁听学子近两千人,倒有七成都属于这三家显学。 百家其余近二十学派,就只能瓜分剩余的三成学子。也正是因此,稷下学宫中设有三大学正,分别是儒家学正,道家学正、法家学正,三大学正地位仅次于山长与祭酒,他们才是直接控制博士、教谕,进而影响稷下学子的关键人物。 三家显学之外的其余学说,这些年来也不是没有争取,其结果便是受到三家的共同打压,时至今日,三家势大,而其余诸家不过是在学宫中苟延残喘罢了。 特别是兵家,在烈武帝驾崩之后,便因为“蛊惑”烈武帝穷兵黩武的缘故,受到强力打压,如今仅剩余两个教谕,连博士都没有,再加上区区六七个弟子。若不是朝廷还需要兵家效力,需要兵法传承,甚至这点规模都不能维持。 如赵和所料,曾灿明面上是儒家弟子兼修纵横家与名家,但实质上,他应该算是兵家弟子,儒家只是伪装。 故此,听到赵和欲以兵家学说,为稷下学宫第四显学,与儒、道、法三家相提并论,曾灿那一瞬间心动了。 不过很快他就冷静过来。 “祭酒何必大言诳我,你是只具虚名的一祭酒,我也不过是在稷下学宫中勉强度日的一少年学子,设第四显学,哪有那么容易?”曾灿道。 “兵家在烈武帝之后虽然式微,但并非没有人,我在咸阳的诸友之中,有一位便是兵家传人,他叫戚虎,字王佐,不知你是否曾听说过。”赵和道。 曾灿想了想:“听说过这个名字,但从无关联。” “无所谓,你知道兵家有戚虎即可,他是兵家传人,他的老师便是一位兵家大师,若是我在稷下学宫以兵家为显学,欲请之为兵家学正。” “朝廷拨钱有限,新设一显学,安插一空头学正容易,可是教谕、弟子从何而来,我不信山长会拨钱给你!”曾灿直摇头。 “你忘了这里是谁家了。”赵和指了指身下的地。 曾灿心猛然一跳。 这里是靡宝的家,靡宝是商家四姓之一的家主,而帝家四姓,各个都拥有富可敌国的财富! “我会说服靡宝,每年专给第四显学捐赠二十万贯钱,虽然还是不多,但勉强可以支撑一家显学了。”赵和徐徐说道。 曾灿脸上表情犹豫挣扎,好一会儿,他颓然道:“祭酒你嬴了,只要你能令兵家为显学,要我做任何事情都可以!” 赵和微笑起来:“你答应得太爽快,倒让我不太敢相信了,我原本还准备了许多话来说服你。” “兵家临事果决,岂是犹豫不定之辈!”曾灿长叹一声:“而且以稷下如此形势,这些年来,诸子百家中被从稷下除名的可不少,先是农家与轻重家,然后是阴阳家与小说家,我们兵家同样不受待见,又不能如医家那般依附别家……兵家再不作殊死一搏,接下来被从稷下除名已是指日可待了!” 说到这里,曾灿心里犹有些疑惑,他抬眼看着赵和:“赵祭酒,你为何会选我?” 赵和笑而不答。 他之所以选择曾灿摊牌,用的是《罗织经》中的识人之术。 曾灿在稷下学宫中有书橱之称,显然是个博学之人,他以儒家为掩护,实际上主修兵家,肯定是有理想之人,他屡次三番挑起与赵和的论辩,下手为难赵和,证明他是个不甘寂寞的人。诸多因素加在一起,让赵和认定,此人可以利用。 但要利用,就必须找到双方利益的契合点。赵和自入齐郡起,诸事都是不顺,稷下学宫种种乱像,也让他非常不满——他要彻查定陶义仓案,靠官府是不行的,必须要有一支掌握在他手中的力量。 所以,他决意借刺杀之机,在稷下学宫进行洗牌。 想来学宫也是看到这一点,才会在事后令曾灿带稷下剑士来靡宝家,目的一是判断他的伤势究竟是否致命,二是将他软禁控制起来,防止他借机生事。 双方议定之后,赵和又将被子给自己裹上,但是曾灿知道,那锦被之下,暗藏着军用制式弩。 他回头开了门,下令几个剑士小心翼翼将赵和的床榻抬出。那门有些碍事,他干脆命令将门框拆了。如此将佯作昏迷的赵和抬到了外边,又让靡宝家中人赶来马车,将赵和连人带榻放上马车,这才算是了事。 没有人注意到,跟在曾灿身边,多了一个黑瘦的稷下学宫剑士打扮的人。 大队人马“护送”赵和去稷下学宫,自然也被人注意到了。在距离稷下学宫极近的一座酒楼之上,管权低头下望,看到这队人的行踪,微微一笑,回头道:“好多管闲事之人总算被收拾了。” “朱郡守尚且困不住他,学宫能不能困住他,还很难说。”在他对面,一个小吏模样的人脸色没有他那么轻松。 这小吏正是曾经以驿馆中试图软禁赵和的徐钰徐元晖,他皱着眉,又看向管权:“事情比较紧急,你这边必须加快了。” “元晖兄何必担心,人手我都已经调齐了,只等时机成熟。”管权微笑着起身:“此处的热闹也差不多了,我先回去,元晖兄如果有事,就让人去颖上堂寻我。” 徐钰起身弯腰拱手:“管兄,千万要谨慎,此事若成,胜过你家十年获利,但若是出了问题,那么你家百年积蓄,只怕尽化为乌有!” “我们商家,无利不起早,只要有一倍之利,我们就敢做任何事情,若有三倍之利,便是绞死我们自己的绳索,也会去卖。”管权一摆手:“但我不会让那绳索真正套到自己的头上去!” 他说完之后,转身下了酒楼,但在背对着徐钰的一瞬间,他脸上的笑容就全没有了。 徐钰同样如此。 在酒楼上看到管权带着潘琢等远去,徐钰冷冷哼了一声:“作梦。” 他看着桌上几乎没有怎么动的酒茶,又坐了下来,在自己面前斟了一杯,又在对面放了一个空杯子,然后给杯子里倒满了酒。 回到自己这边,徐钰端起酒杯:“太寒兄……我敬你一杯!” 说完之后,他举起杯子,将酒一饮而尽。 然后他又来到对面,拿起那酒杯,用另一个声音道:“元晖兄,请!” 若是赵和在此,肯定能听出来,这个声音与公孙凉的声音一模一样! 徐钰又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凝视着座位对面,仿佛公孙凉真坐在那里一般。 “太寒兄,你怎么会死在那样的跳梁小丑手中……”他喃喃自语,脸上泛起愤怒的红潮。 自斟自饮之间,时光飞逝而去。一个时辰之后,这间酒楼包厢之外,传来轻轻的敲击之声。 “进来吧。”徐钰说道。 门推开了,一个人影走了进来。 “学宫中情形如何,赵和受的伤是否致命?”徐钰问道。 “曾灿将赵和送回学宫之后,赵和便落到了儒家学正段回手中,我想办法进去探听,但是他们戒备得异常森严,根本无法接近。”那人低声道:“不过,赵和伤势虽重,却不致命,只是这段时间行动会有些不便。” 徐钰冷哼了一声:“他命倒大,刺客究竟是谁,有没有打听到?” “都说是管权所遣的潘琢等二人。” “胡扯,潘琢二人原本是去弄死黎应那蠢货好给赵和找麻烦的,他们怎么会有弩?”徐钰摇了摇头:“这是学宫放出来的假消息,目的不过是掩盖真正的凶手!你想办法将这个消息传给赵和身边的那个樊令,那厮是个火爆脾气的憨货,没有什么脑子,他得知之后必然会闹事。” “我说谁是真凶?”那人问道。 “学宫三大学正,任意一人都有嫌疑,毕竟赵和跑这来担任祭酒,实际上是夺了他们的职位!”徐钰说到这,眉头突然一皱:“唔,管权刚才去了学宫……这厮定然知道真凶是谁,他与学宫中的某方还有联系?” 略一沉吟,他轻轻拍了拍桌子:“去吧,彭教谕,辛苦你了。” 他口中说辛苦,神情中却没有什么敬意,来自稷下学宫的彭教谕彭绅,对此也不放在心上,只是微微点头:“份内之事,谈何辛苦,你才要多加小心!” 说完之后,两人相对拱手,彭绅当先离开酒楼,径直回到学宫之中。 他不紧不慢在稷下学宫中踱步,渐渐来到了学宫的西北角。 赵和一行便被安置在这里的一处院落中。 彭绅缓步接近,但还没有到院子门前,便有人喝道:“止步!” 两位稷下剑士抱拳向彭绅行礼,态度虽然恭谨,但有意无意,将彭绅通往院子的去路挡住了。 彭绅停在那儿,微微摆手:“里面是赵祭酒?” 一位剑士点头道:“正是。” “可知祭酒伤势如何,那个黎应毕竟是我的学生,若是伤势不重,我想登门向祭酒道歉。”彭绅皱着眉,略带担忧地说道。 两名剑士对望了一眼:“山长有令,赵祭酒伤势过重,不许任何人打扰,还请教谕恕罪。” 彭绅露出无奈之色,他退了两步,但又转回身来:“既是如此,可否请赵祭酒身边之人来一叙,我可以托他转达我之歉意。” 四二、十五年前 樊令不耐烦地走了出来,他瞪着彭绅:“听闻你找我?” 彭绅拱了拱手:“那个黎应乃是我的学生,诸多事端,都由其而起,他虽然死了,我这为师长的却不能当事情就此过去,故此我有意向赵祭酒当面致歉。听闻祭酒如今伤重,不见外客,还请阁下为我转达。” “呸,啥东西都不送,这象是来道歉的么?”樊令嘟囔道:“你们这些读书人,就是花花肠子多,比起狗肠子还绕……行了行了,我知道了!” 他说完转身便要走,彭绅微微一愣,知道这家伙是个憨人,没有想到憨到这个地步,好在他反应得快,忙上前拦住:“呃……兄台,若是有空,我欲请你去酒楼一会,不知兄台意下如何?” 樊令翻了他一眼:“这种情形下还去什么酒楼,我可没空与你废话!” 他一甩胳膊,又回到了院子之中,彭绅看着他的背影,深呼吸了好几下,才平稳住自己的心神。 这样的憨人,不与他一般见识! 他转身离开,回到自己所住的屋舍,却发现有个人已经站在屋舍之前,似乎正在等他。 “曾灿……你怎么在这里?”彭绅问道。 曾灿向他行礼,使了个眼色,彭绅会意,便将他引入屋中。 “教谕,我是来请教教谕,那个刺客究竟是谁的!”曾灿低头行礼之后道。 彭绅微微一愣:“学宫之中,不是到处都在说,刺客乃管权所指使么?” “若是管权所使,那么管权来见山长时,山长就会把他扣下。山长放了他,却让我去将赵和带回来,只证明一件事情,真正的刺客,出自学宫之中!”曾灿叹了口气:“学宫中诸位博士、教谕,智者甚众,但我觉得,能够真正查出刺客是谁者,唯有彭教谕!” 彭绅心中突的一跳,他深深望了曾灿一眼:“何出此言?” “黎应与我关系不错,故此黎应回学宫之后,先是寻我,再去寻彭教谕。”曾灿抬头盯着他:“教谕,你我二人在此事上,都有嫌疑,若是不找出真正刺客,朝廷追究起来,你我恐怕是要被抛出来当替罪羊的!” 彭绅面色未变:“山长不是这种人。” “孔山长自然不是这种人,可是他醉心于学术,不问学宫庶事已久!而且他虽是博学多智,却有一大缺漏,就是耳根子软。他不欲推出我们当替罪羊,自有别人会劝他如此做!毕竟彭教谕不是儒家教谕,而是纵横家,而我的底细如今也众所皆知,我其实所修的是兵家。” 彭绅沉默了好一会儿,并没有说话。 曾灿悄悄在观察他的神情,发现他并没有什么紧张之色,心里隐隐有所猜想。 “其实此事要查起来,并不难,只不过学生我只是稷下学子,并无权力。教谕则不然,学宫中的诸多学子,各处剑士,都要给教谕行个方便!” 彭绅想到徐钰让他做的事情,脸上终于有了点表情,他撩起眉,看着曾灿:“你是想自救?” “对,若不找出真凶,我前途尽失,甚至恐有性命之忧,若能找出真凶,我便可将功折过,甚至可能让自己的名字上达朝堂,让天子与大将军也知道我!”曾灿目光炯炯:“就不说这些,单想着我要替别人背罪名,我心里就极是不爽快,谁坑我,那我便报复谁!” 彭绅失声笑了一下:“你向来被称为书橱,却不曾想还有这么重的报复之心。” “隐伏爪牙,潜心忍耐,如今已有五年了,现在原形毕露,还忍什么,自当快意恩仇!”曾灿扬眉道。 看着他圆圆的眼睛中犀利的眼神,彭绅心中又是一动。 徐钰的意思,就是要搅乱学宫,而借这曾灿之力,倒是不错的主意。难得他送上门来,还省得去另外物色人选了。 “我倒是有所猜想……你既然非要找出真凶,那么应当已经有一些线索了?” “我找到了这个!”曾灿伸出一直藏在袖子中的手。 他的手上,有一枝箭。 “刺客有两名,各持一弩,发出两矢,其中一矢命中,另一矢落空,我花了老大的气力,将它找了出来。” 彭绅接过弩矢,细细打量了好一会儿:“此军中制式弩矢,学宫武库中存有十万枝,找到这个,并没有什么用处。” “教谕说的是,只找到这个没有什么用处,但此物必是出自学宫武库,学宫武库的弩矢出入必有登记,或许从中可以查出点线索来!”曾灿拱手道:“我是学子,无权查看登记册簿,但彭教谕却可以查看!” 彭绅摇了摇头:“没有意义。” “啊?”曾灿一脸惊讶。 “这么明显的破绽,对方肯定不会留下,所以现在去查登记册簿,必然一无所获。”彭绅眯了一会眼,摇了摇头:“还得从其余地方寻找线索。” 曾灿失落地道:“别的地方……莫非我真的找不出真凶,为我们洗脱罪名?” 彭绅静静看着他,见他失落之情越来越浓,这才开口:“那倒也未必,其实线索还是有的。” 曾灿一脸惊喜:“请彭教谕指点。” “唔……”彭绅深深看了他一眼,示意他凑到近前来。 就在彭绅与曾灿小声说话之时,在赵和所居的院舍之外,稷下学宫山长孔鲫背着手,站定了身子。 他深深看了院舍里一眼,又瞧了瞧身边的段回。 两人默不作声,迈步走进了院舍。 “山长,学正!”守着院舍的剑士纷纷变腰行礼。 一个学宫博士匆匆迎出来,满脸都是无奈:“山长,里面实在闹腾得慌,所以不得不惊动山长。” “我明白。”孔鲫点了点头,脚下没停,继续向前进。 那位学宫的医学博士忙上前,将门帘子掀起,一股浓烈的药味立刻扑鼻而来。 “听闻赵祭酒醒了,还要见我?”孔鲫站在门口没进去,背手问道。 “是孔山长?”侧卧在榻上的赵和头都没有回,背对着他问道。 “是我。” “孔山长在学宫当了多久的山长?”赵和问道。 “十五年。” 赵和沉默了一会儿,这才缓转过身:“十五年啊,十五年前星乱之变,十五年前江充失踪,十五年前浮图教在齐郡大举修建寺庙,十五年前朱郡守的义仓之策推行整个齐郡,十五年前孔山长担任稷下学宫的山长……十五年前,我出生。” 他此前每说一句,孔鲫的眉头就跳一下,最后说到他自己十五年前才出生时,孔鲫终于迈步走进了屋子。 “山长,我发现这十五年前,当真是个很特殊的时间呢。”赵和又道。 孔鲫沉声道:“学宫之中事务繁琐冗,待此间事情稍稍少了些,我再来听你谈十五年前的事情,如何?” “好吧,不谈那么远,那只谈这齐郡之事。朝廷每年给学宫拨款不少,学宫设于历城,所为者何,想来孔山长心中明白。为何齐郡响马不见少,义仓中的粮却少了,而学宫对此竟然毫无对策?” 孔鲫注视着赵和:“你想说什么,想要指责老夫失职么,你自可向朝廷弹劾老夫昏聩无能。” “孔山长,如今我们是同僚啊,你是山长,我是祭酒,我是你的副手,现在不正和你商讨,如何改变现在学宫的局面么……你若是不爱听,那你就回去。” 孔鲫心中怒气上涌,若不是赵和要死要活的闹,极度不配合学宫派来的医生,他哪里会亲临此处。 他身边,段回眼中幽幽的光芒闪了闪,似乎要向前,却被孔卿看了一眼止住。 这一幕,落在了赵和的视线之中,只不过赵和似乎并没有什么反应。 “你有话要说,就快说!” 赵和当下开始说起自己对学宫的意见来,他一二三四五地例举,唠唠叨叨说了一大堆,然后又说起在他看来学宫应当怎么整顿改革,又是一二三四五,每个大点里还有好几个小点,当真是细枝末节也无微不至。 孔鲫听得焦躁不安,但面上仍然平静,而他身边段回,却渐渐沉不住气,屡次打断赵和的话。到后来赵和发怒,直接以祭酒的声份将之披头盖脑痛骂了一番。 段回脸色变来变去,实在忍受不住,干脆借口有事,直接离去,也没有和赵和道别。 待他走了以后,赵和才舒了口气:“说了这么久,还未请山长入座,山长请坐。” “若你没有别的话,我也要告辞了。”孔鲫冷冷地道。 赵和抬头看了他一眼,两人目光相对,孔鲫看到了似笑非笑的讥意。 “你还有话说?” “山长若不将真正刺杀我的刺客交出来,我自然还有话说,一直说到山长受不了为止!”赵和缓缓道。 孔鲫眉头一皱:“真正刺客正在查寻,此事对方做得隐秘……” “这种搪塞的话,山长就不要对我说了。”赵和摆了摆手:“接下来,我和山长谈谈今后山长该去何处吧?” “什么意思?”孔鲫又皱起眉。 “出了这么多事情,山长又不肯交出真正的刺客,那么肯定要挪个位置了,以山长如今的品阶,在地方应当可以外放一任郡守,若去中枢,国子监那边倒是缺个副职,山长意下如何?” 孔鲫目光闪动,哼了一声,起身甩袖,大步离开。 在他身后,赵和略有些虚弱的笑声响了起来。 四三、莲台高座 四三、 出了门之后,段回迎面而来:“老师,那小贼又说了什么?” 孔鲫盯了他一眼,摇了摇头:“没说什么。” 段回眉头紧皱,不解地道:“那小贼……” “祭酒!”孔鲫道。 “是,那位赵祭酒,究竟打的是什么主意,请老师来,却罗嗦了半天没有用的东西!” 孔鲫心里也大惑不解。 以他对赵和的认知,这家伙手段或许有些疯狂,但每做一事都有明确的目的。这一次把他吵来,也肯定有某种目的,是试探他的态度,还是对他进行威胁,亦或两者皆有之。但是赵和的试探、威胁对他都没有用,他根本不接话之下,对方的这一套,只能是无用功。 赵和就真的这么蠢么? 又看了自家弟子一眼,孔鲫低头思忖了一会儿,然后迈步前行。 但他隐约觉得不对,似乎有目光在盯着自己,便回头望了望。 看到一位面目陌生的稷下剑士,在稍远的地方正看向他们,见到他望过来,那位黑瘦的剑士抱拳,行礼,态度极是恭敬。 孔鲫略一犹豫,确认自己方才与段回的简短对话里没有涉及到任何机密,便摇了摇头,迈步离开。 他这边走了之后,那位黑瘦的剑士跟着他的脚步,只不过并未行得太远,到了中途拐向另外一条岔道。 黑瘦剑士到了一座凉亭之前,凉亭内,曾灿已经坐在那里了。 “我试探了彭绅,他果然知道一些东西,但是刺客应当与他无关,你那边可有收获?”见黑瘦剑士过来,曾灿问道。 “段回嫌疑极大。”黑瘦剑客道。 “哦?” “赤县侯依计行事,但是当段回问孔鲫赤县侯与他说了什么的时候,孔鲫却没有说赤县侯要他交出刺客。”黑瘦剑客道:“赤县侯原本就怀疑真正的刺客指使与孔鲫有密切关系,而孔鲫此人方正,若赤县侯和他说的事情与段回无关,他就不该对段回隐瞒,他不与段回说出全部实情,只证明他不愿段回为此难过内疚!” 曾灿听完之后,紧紧盯着黑瘦剑客,好一会儿才道:“你当真只是一个杵作么?” 黑瘦剑客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我是临淄城杵作,此事千真万确。” “难怪赤县侯从临淄将你调来……赤县侯又是如何知道你的?”曾灿对此极是疑惑。 黑瘦剑客,也就是跟随赵和、靡宝一起去清泉寺的那位杵作审期,他又笑了一下,没有回答。 “接下来我去依计行事,你要小心。”曾灿道:“彭绅不是好东西,他有点唯恐天下不乱,我们也得当心点他。” 审期点头,两人并未行礼,而是直接离开,仿佛刚才在亭中的对话,只是某种偶遇一般。 他们有些太过谨慎了,事实上,赵和来到稷下学宫之后,所有的目光都盯在了赵和身上,曾灿确实还吸引了部分人的注意,但其貌不扬的审期,根本没有任何人怀疑。 这一日稷下学宫的动荡终究随着黑夜的降临而平息下来,只不过夜幕之下,还不知有多少人在奔走,有多少人在密谋。 当次日早晨,太阳升起之后,学宫又开始热闹起来。 今日最重要的事情,是一场论辩。 稷下学宫有感于浮图教影响越来越大,故此特意邀请浮图教上师鸠摩什进行一场真经之辩,鸠摩什虽然同意,但有个条件,就是由他的弟子莲玉生,与稷下学宫中的学子进行一场先期论辩。 稷下学宫派出论辩的人选姓方,名咏,年方十四岁,因为尚未及冠,所以也没有加字。他被称为学宫十年难得一出的天才少年,在学宫求学两年,但学问之深,据说已经足以同某些博士、教谕相抗衡。 当初在挑选人的时候,学宫在方咏与曾灿之间还有过犹豫,后来是段回一锤定音,方咏年纪比莲玉生要小一岁,就算输了也不丢脸,而曾灿则比莲玉生大三个月,辩输了就有失学宫颜面。 故此,一大早,在学宫正中的问道坛,已经有不少学子开始聚集。 稷下剑士在教谕的指挥下,早已摆好论辩讲坛。 问道坛的东西两侧,各有一座搭起的高台,两台相距不足五步,可以让对方轻易听到自己这边的声音。问道坛周围,则是大片空地,其北面又设有一台,论辩之时,学宫中山长、学正等,还有应邀来听论辩的齐郡贤达、历城官员,皆会坐于此地。 最先来的是身为主人的学宫山长孔鲫,昨夜被赵和拉住念叨了半夜,对他似乎没有什么影响,他依然严肃方正,入座之后腰杆笔直。 在孔鲫来了不久,受邀而来的齐郡贤达、历城官员也纷纷来了,孔鲫与他们一一见礼,然后引入座位。 在他们之后,则是齐郡郡守朱融,他带着一干掾属也赶来,与孔鲫并坐于中间的上位。 “怎么鸠摩什上师与莲玉生师傅都没有到?”朱融入座之后,向东西两台上望了一眼,发现只有东面的台上有人,西面台上仍然无人,便问了一句。 “或许有事情耽搁了。”孔鲫不紧不慢地道:“约好是巳时正,现在时间尚未到。” “有约在先,就当提前到来,唯此方合礼仪。胡教野蛮,不知父母,不识礼仪,有何面目与我大秦百家进行论辩!”有一位处地来的学者忍不住哼了一声道。 朱融笑眯眯地点头,周围一直关注着他的人,不少也出声,有人干脆道:“朱公日理万机,尚且提前而来,何况胡教二僧,实在失礼之至!” 正说话间,外头微微有人声喧哗,紧接着,渐渐围上来的稷下学子向两边分开。 只见十八名红衣浮图僧,抬着一座莲座,在身着紫衣的鸠摩什引领下,大步走了过来。那莲座之上,一光头浮图僧盘膝而坐,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太阳自东边照在他的脸上,整张脸白中带粉,当真是肤色如玉。 就连刚才对浮图僧颇有怨言的几位,见他们这模样,也不禁闭住了嘴。 鸠摩什在台下向众人合掌行礼,先拜了周围的学子,再对正北的众人弯腰,然后徐徐退了两步,跌座于地面之上,竟然不上北边高台观礼。 “上师,请入北座。”段回负责礼仪接待,此刻匆匆从北台下来,到得鸠摩什面前。 “今日说法者,乃是小徒与学宫高足,浮图教以为众生平等,既然听法之人皆在台下,那么贫僧也当在台下。”鸠摩什合掌弯腰,微微笑着道:“非是贫僧矫情,实是教诣如此。” 段回一时语塞。 旁边的学子们隐隐有些骚动,这些只能呆在台下听的年轻人,虽然对台上的朱融、孔鲫等人极是尊重,但并不意味着他们觉得所有台上之人都配得上座位。 也有人隐约觉得不对,这浮图僧还没有开始论辩,就已经以行动对学宫提出了挑战:如今学宫中儒、道、法三家为显学,其中儒家最讲礼仪,而浮图教以一句众生平等,便将儒家的君臣父子上下尊卑之礼尽数废去。 论辩尚未开始,对方锋芒便已经露出出来! 只不过碍于这么多大人物在场,这些觉得不对的人不好说什么罢了。 段回心里不可避免地有些焦躁起来,这浮图僧不按常理应对,让他感觉象是遇到了另一个人。 那个让他厌恶至极的人:赵和。 他深深看了鸠摩什一眼,然后大步走回了北边高台。 既然浮图僧意欲如此,那就让他这样,这点小动作难道能动摇儒家的皇皇大道不成! 他上去之后,对孔鲫说了鸠摩什的意思,孔鲫眉头轻轻一撩,心里突的跳了一下。 这次论辩,他其实是不赞同的,因为与浮图教进行论辩,实际上就已经承认浮图教相当于诸子百家中的一员了。大秦自入主中原之后,便是尊华夏而鄙蛮夷,什么时候野人聚居的蛮夷之辈,也配同华夏的各位学者们来探讨天下至理! 况且这种论辩,胜负原本就不好评判,就算胜了,浮图教也不失面子,可若是败人,别人会说稷下学宫聚百家之才却输给了一蛮夷胡教,对学宫的声望将会是极大的打击,甚至有辱于华夏百家之名。 但是段回等一力倡导,他又醉心学问不太过问庶务,所以这事情还是被推动了。 “且由他,我检查过方咏的学问,这些话语,方咏足以应付。至于边上的学子,若稷下学子这么容易为人动摇心性,那就证明他们的学问尚未到家!”孔鲫看了在旁微笑不语的朱融一眼说道。 朱融微微点头,也不知是赞同,还只是礼貌性地颔首。 既然山长说了由他,段回也不会多事,但就在这时,他看到那十八名红衣浮图僧抬着莲座,直上西边的高台,将莲座安放于高台之上。 整个过程之中,莲玉生始终高坐莲台,保持着同一姿势,未曾半点动弹。 学宫学子围拢过来的越来越多了,众人发现浮图僧的异样,七嘴八舌地打听,这让段回心中更为烦躁。 但紧接着让他最烦躁的声音响起了。 四四、说经辩礼 “这儿还真够热闹的,我来晚了么?” 声音有些虚弱,从人群后边响起,人群左右让开,便看到一群稷下剑士满脸苦涩,把一张床榻抬了过来。 在他们后边,还有五位稷下剑士,手捧着黑布罩着的鸟笼。 床榻之上,赵和随意侧卧,露出左臂与胸膛,在他胸膛之上包扎着绢帛,绢帛还隐隐透着血迹。 “他怎么来了!” “昨日遇刺,今天就又抛头露面,这位赵祭酒胆子可真大!” “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怎么让人连榻一起抬上来了,这不有点象那个小浮图僧?” 周围先是议论,然后有人笑了起来。 如果不谈遇刺的事情和死人的事情,这位新上任的学宫祭酒,还真是一个挺有趣的人。 让稷下学子们惊讶的是,当床榻被抬过鸠摩什身边时,一直垂眉而坐的鸠摩什抬起脸来,对赵和笑了一笑:“为何而来?” “为所为而来。” “又将何往?” “往所往处往。” 两人简短的对话之后,赵和便被稷下剑士们抬向北边的高台。 赵和自己心里也有些奇怪,不知道为何自己一见了这个鸠摩什,反应就有些古怪,甚至有些不受自己控制的感觉。比如方才两人的对话,赵和其实是不想理会鸠摩什的,但又忍不住回应,仿佛不回应的话,他就会弱了气势一样。 他这边离开了鸠摩什,却是从东西两座高台中间过,因此原本端坐不动的莲玉生睁开了眼,满脸欢喜,在莲座上向赵和欠身:“师兄谒语,果然有大道理、大智慧!” “呃……我说过许多遍,我不是你师兄!” 赵和嘟囔了一句,果然,见到这小光头就没有好心情。 他被抬到了北边高台之下,不过到了这儿,稷下剑士们就不敢再将他往台上去了。 赵和微怒,抬头望着上面:“孔山长,我有一问,为何山长、学正可以在台上,我这祭酒却只能在台下?” 孔鲫眉头皱了皱,看了旁边的段回一眼。 段回脸上肌肉抽动了两下,然后叹气道:“将赵祭酒抬上来吧。” 那些稷下剑士才敢将赵和抬到高台上去,上得高台,赵和与朱融目光相对,立刻喜道:“朱郡守,见到你可真好,我知道是谁盗卖义仓之粮了,我也知道那幕后真凶躲在哪了!” 朱融原本满脸微笑,但自从赵和出现之后,他就沉了脸,到现在更是面沉似水:“哦,赤县侯说来我听听!” “盗卖义仓之粮者,就是昨日刺杀我之人,他就躲在稷下学宫之中!”赵和扬声道。 朱融深深望着他,然后看向孔鲫,孔鲫有些无奈地以手抚额。 原本以为将这厮从靡家带到学宫,可以控制住他,不曾想这家伙将自己学宫祭酒的身份利用极致,就算是受了重伤也不安分,所到之处鸡飞狗跳,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引了过来。 还不知这厮会做出什么更荒唐的事情来! 不等孔鲫说什么,赵和自己又转移了话题:“对了,乘着今天在此有这么多人,我有一件事情要宣布。” 众人都看着他,段回恨不得将他嘴巴都堵住。 “我今晨听得院后有鸡叫。”赵和道。 “公鸡司辰,这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吗?”段回忍不住了,喝斥道:“此地将要举行论辩之会,你休要再生事端了!” “我知道要办论辩之会,所以才乘此人多之机与学宫中学子说话……人家山长没出声,你一个学正,管到了我这个祭酒头上了?” “你……” “休要与我讲道理,我才十五岁,而且既无才学,也无修养,若是说烦了我,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我就要说你是昨日刺杀我的幕后元凶!” 段回眼中怒气闪动,还要再说,却被孔鲫咳嗽一声拦住了。 “巳时是论辩时间,在这之前,赵祭酒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吧。”孔鲫说道。 赵和哼了一声:“还是山长明理,不会一昧地偏袒某人。” 他每一句话,都仿佛刺在段回的心上,让段回心中惊悚,同时又怒火万丈。 “诸位,我今早听到后院鸡叫,发现在学宫后边养着一群鸡,我在咸阳城中时,看到有人斗鸡,颇为有趣,故此我在这群鸡中,挑了五只出来。”赵和说着说着,又挥了挥手。 跟他上来的五名稷下剑士,满脸都是窘迫之色,他们看了看左右,然后将手中的鸟笼举起。 鸟笼的黑布被掀开,只见每只笼子里都塞了一只公鸡。 “我看这些公鸡,羽毛油光,红冠高昂,声音洪亮,器宇不凡,所以决定收养这五只鸡,并给它们取名为稷下五绝,诸位学子不可盗去炖吃了!”赵和扬声说道。 众人先是哄笑,旋即笑声渐敛,再后来,不少人就面露尴尬之色。 稷下学子互相标榜之风盛行,稍有点学识,就有什么“骐”、“骏”之类的称号,赵和将五只公鸡命名为“五绝”,实际上是在讽刺他们。 赵和还指着一只公鸡道:“我来给大伙介绍一下,这是五绝中最大的一只,我看它一身金黄色羽毛如锦缎,所以叫它作南绝缎。” 他说“南绝缎”之时,特意看了一下段回,然后说道:“段学正千万别误会,此缎非彼段,我绝对不是说段学正是只鸡。” 段回脸色难看,青一阵白一阵,心底同时惊疑不定:赵和这么针对着他,难道说是他指使刺客射赵和的事情事发了? 赵和又指着第二只鸡,正要继续介绍,孔鲫面无表情地咳了一声:“巳时已到,段学正,宣布论辩开始吧。” 段回微微松了口气,旁边的赵和还在叫嚷:“怎么就到时间了,我还有北绝缎、东绝缎、西绝缎和中绝缎没介绍呢!” “当真是个顽童,这位就是赤县侯?” “朝廷让这样的人物来任学宫祭酒,是不是对学宫有所不满?” “听闻他杀了公孙凉,想来与学宫关系是不睦的,唉,公孙凉还是一个有本事之人,学宫百年一遇的英才,竟然死在这样的胡闹顽童手中!” 那些前来观礼的官员、学者,都是窃窃私语。他们不怕得罪赵和,声音就有些大,赵和却不理他们,而是卧在榻上,嘟囔着道:“你们既然这么急着输,那便由得你们去吧!” 段回终于可以宣布论辩开始。 “我乃学宫方咏,今日在学宫论辩,我是主,你是客,便由你先开始。”东边高台之上,穿着一身白衣的方咏扬声说道。 这少年落落大方,甚是沉稳,看上去有几分小大人模样,倒和学宫山长孔鲫气质有几分相似。 莲座上莲玉生合掌行礼:“小僧莲玉生,客随主辩,还请方施主先出题。” 在稷下学宫之中,所谓论辩,就是双方轮流出题,就此一题进行阐发,既要说明自己的观点学术,又要反驳对方的观点。先出题者,自然会有一定的心理优势,但并不能决定最后的胜负。 方咏听到莲玉生这样说,眼前微微一闪:“既然客随主便,为何方才贤师徒不随主便?” “请说。” “第一,虽然约定之时是巳时,但以朱郡守之尊,以孔山长之望,尚且提前而来,贤师徒为何却跚跚来迟?第二,令师不肯入座,违背学宫论辩之礼,反以言语狡辩,此又作何解?” 众人精神一振,原本以为是枯燥的说经辩难,没有想到这方咏却别出机杼,针对鸠摩什与莲玉生失礼之处开始,他虽然只提了两个问题,实际上是直指浮图教最大的弱点,即异族之教,不守华夏之礼。 就是朱融,脸色也微微一沉。 但莲玉生神态自若,一直专注倾听,见方咏说到这不再说下去,他合掌道:“小僧师徒来得晚了,是因为来之前做了法事,既是为稷下此前死于火灾者超度,也是为近日频发灾难的齐郡祈福。” 周围人微微哂然,莲玉生的回应太过被动,方咏的优势非常明显。但莲玉生不紧不慢地又道:“师尊坐于地,却是因为那里有道理,故师尊止步于此。” 他回答完方咏的两个质疑之后,微微抬起头来:“稷下之中,儒家为显学,我想请教方施主,仁与礼孰重?我想请教方施主,‘知止定静安虑得’中所得为何?” 此语一出,原本哂笑觉得小光头来此论辩是自取其辱的人,都是脸色大变,就是北边高台上的诸位齐郡贤达和稷下学正们,也都呼吸一滞。 不由得他们不失语。 浮图僧们来晚了是为超度与祈福,这暗合儒学所说“仁者爱人”之理,既然方咏以其不合礼来质疑,那么莲玉僧便反问是仁大还是礼大;至于“知止定静安虑得”出自儒家经典《礼记》,其原句是“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莲玉生以此为鸠摩什不肯上台为辩,说白了其实就是“心安理得”四字,偏偏这又是源自儒家学说。 这一番话,让方咏几乎陷入死循环之中,欲再与此质疑浮图僧们,那就是否认自家儒家的根本道理,可若不再质疑,那就是在论辩之中退缩认输了。 一时之间,众人全都看向方咏。 四五、忍功略逊 方咏为稷下学宫推举出来,作为应对莲玉生的人物,自然也不是虚有其表的货色。 事实上,他如果不是年少,甚至可以被认定为学宫博士。 面对莲玉生的反问,他并没有露出惊慌之色,反倒是胸有成竹:“克己复礼,是为仁也,仁自重于礼,礼当须为仁。” 这话说出来之后,众人不免有些失望,因为在某种程度上说,方咏其实在承认对方的说法,也即对方因为超度祈福而迟到,并非无礼之举。不过段回却是轻轻哼了一声,他教授方咏很多,自然知道,这是方咏先抑后扬之策。 果然,方咏又道:“至于知止定静安虑得,所得者为善矣。” 他说到这,微微弯起左手,右手袖子轻轻甩于脚边,缓缓于台上踱步:“我儒家有言,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道家亦有言,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政善治、事善能、动善时。法家亦主张以礼法治恶而扬善。此皆正道之论,善在于民,在于政,何求于鬼神?以鬼神而谈善,所谓善知识,不过是伪作善良罢了!” 他这番话说完,底下都是吸气之声。 方咏一开始看似承认了对方迟到并非无礼,但这有一个前提,就是对方的超度祈福乃是真善。但接下来方咏一句话,将莲玉生提出的两个问题合而为一,同样引用浮图教的一个定义“善知识”,抨击其以向鬼神祈求的方式来行善,其实是忽视了现实中的问题,乃是伪善。 应当说,这两个回合下来,双方可谓势均力敌,但让局外之人都觉得感叹的是,这二位都如此年少,却又博览众家,双方辩论起来,字句之间皆有深意。 莲玉生端坐莲台,并未因为方咏的攻击而生怒意。他徐徐说道:“既是止于至善,又为何有人性善恶之争,又为何有皆知善之为善者斯不善矣,又为何以不善之法求至善之果?须有善业,方止至善。” 莲玉生反击来得更加猛烈,仍然是以百家自己之言来反驳方咏。既然儒家说止于至善,可为何你儒家自己又有性善性内斗纷争?既然道家说了那么一大堆要为善,又为何说大家都知道善是因为不善存在呢?法家更是用一些残酷的恶法去追求所谓的善,这根本是自相矛盾的选择。只有浮图教所说的善业,才能够让人达到至善之彼岸。 双方唇枪舌剑,引经据典,辩得激烈。周围的人也听得如痴如醉,就算听不懂的,也会连连点头,表示自己对这二位才学极为钦佩。从巳时直到午时,一个时辰下来,两人仍然是滔滔不绝互有攻守。 当午时已到,一声磬响,二人都是闭嘴,一个人作揖,一个人拿掌,互施一礼。 众人意犹未尽,都是一下长吁。 “请朱公点评。”段回神情略有些不快,他原本以为,方咏可以绝对压制住莲玉生,但现在看来,胜负还不好说。 他向朱融行礼,但朱融却是笑眯眯地转动着手中的串珠,摆了摆左手:“我郡中小吏出身,向来不以学问见长,在此说话,不免贻笑大方,还是免了吧。” “请山长点评!”段回劝了两句,见朱融非常坚决,便又向孔鲫道。 孔鲫心里极是不愉快。 他沉声道:“我为稷下学宫山长,不得不避嫌疑,还是请鸠摩什上师点评吧。” 鸠摩什在台下也是合掌摇头:“老僧弟子论辩,老僧也当避嫌。” 段回又请在座的齐郡学者们点评,结果一个接着一个,不约而同都拒绝了邀请。 这让孔鲫与段回的脸色都很难看。 这些齐郡学者们很明显,在稷下学宫与浮图教的这次争端之中,采取了中立观望的策略。 此时段回心中也有些后悔,不该举行这次论辩。与其浮图教虽然大行于齐郡,但主要是在那些目不识丁的黔首愚夫之间,可有过这次稷下学宫的论辩,只怕浮图教在学者士子将也会盛行起来。 甚至有可能使得稷下的学子,也误入歧途,改去信这浮图教了。 就在气氛尴尬之时,一个声音适时响起。 “我就奇怪了,论身份,我是学宫祭酒,论地位,我是赤县侯,论学问……嗯,好吧,这学问就不论了,不过就身份地位而言,怎么没有人让我点评?” 说话的自然是赵和。 赵和一开口,周围人的神情就向两个方向发展。 有人是一脸不快,觉得这家伙要将一场足以成为美谈的论辩搅浑来。 也有人是面带微笑,希望从赵和口中听到一些与众不同的东西。 “那就请祭酒发表高见?”段回嘴角噙着一丝冷笑,看着赵和。 “他们说的一大堆的道理,我是听不太懂的,唯一一点感觉,就是听多了让人瞌睡,至少在让人犯困之上,二位旗鼓相当,难分伯仲。” 赵和不客气,一句话出来,底下窃笑声一片。那些认定他会搅浑水的人满脸无奈,而那些希望听到他说出有趣话来的则是一副不出所料的神情。 “你……”段回心中愤怒,刚想要反驳他。 但赵和一举手,不满地道:“我还没说完呢,你先闭嘴。” 段回忍着气,当真闭上了嘴。 赵和指了指东西两座台:“他们说的道理是旗鼓相当,但是他们两人之间,胜负却是极明显。” “什么?” 众人都竖起耳朵,等着他解释。 “那个小光头胜了。”赵和道。 “何出此言!” “赵祭酒,你毕竟是学宫祭酒,可不能胳膊肘向外拐!” “就是就是,稷下学宫乃是我大秦学府圣地,岂是外道可胜?” 赵和摆手道:“别急,我这样说也有我的道理,诸位注意没有,论辩一个时辰,小光头未下莲座,而学宫这位学子,却是绕着高台踱了十几圈……” 众人一愣,然后有人点头,有人皱眉。 这确实是一个细节,从这细节之中可以看出,莲玉生似乎游刃有余,而方咏却已经全力以赴。 “我们读书都要能忍,依我所见,小光头能忍,尿极了都还在莲台上一动不动,而方咏么,也能忍,都急得绕着高台团团转了也不下去,只不过他的忍功,比起小光头还要略逊一筹。”正当众人觉得赵和说的有理时,赵和又补充了一句。 底下一片哗然。 “论辩关系到大道正统,你为何如此儿戏评之?”段回怒道。 北边高台之上,众人都是对赵和侧目以视。 赵和笑了起来:“既然说我儿戏,那么我就来个不儿戏的吧,诸位皆知,昨日我,稷下学宫祭酒,在这学宫之中被人用军用制式弩射了两箭,险些丧了性命。” 他声音一起,底下嗡嗡起也响了起来。 孔鲫神情微变,而段回更是气得全身发抖。 学宫祭酒在学宫中遇刺,这事情是家丑,别人知道是别人的事情,但却不可在学宫中对外人提及——段回此时,全然不把赵和是受害者放在心中,只是怨恨他在败坏学宫名声。 他想要阻拦,却见赵和冷冷瞪了过来。 开始还儿戏一般的赵和,当板起脸时,却有一股凛然的威势。段回愣了一下,没有来得及阻拦,赵和又说道:“今日我要当众破案,将刺客的幕后指使找出来!” 孔鲫猛然从座位上起身,沉声道:“赵祭酒!” 旁边的朱融却是一伸手:“山长何必发怒,老夫今日前来,也是想问一问此事,堂堂赤县侯竟然在学宫中遇刺,若是消息传回咸阳,老夫又要背不少弹章了。” 孔鲫心中一动,猛然看着朱融。 朱融面色不变,只是微笑。 孔鲫仿佛想明白了什么,又看向赵和,但赵和坐在榻上,背对着他,仿佛不知道他在注视着自己。 “其实昨日,我心中就知道刺客的幕后主指是谁。”赵和徐徐说道。 底下已经是一片嗡嗡议论之声,不少人催促道:“是谁,你快说,究竟是谁?” “昨夜孔山长到我的院舍,与我相谈甚欢。虽然他最初时对我有点意见,但昨夜谈开之后,他还是挺赏识我的。”赵和说这话时,根本不回头去看身后孔鲫已经黑得如泼墨一般的脸。 学宫学子们听他又拐到山长孔鲫身上,不少人再度催促起来,也有少数人心中一动,隐约觉得,赵和所说的刺客之事,恐怕与山长孔鲫有点关系。 “因为很赏我,也化解了此前的误会,所以昨晚在别人都离开之后,孔山长对我吐露实言,告诉我刺杀我的幕后真凶是谁。”赵和又道。 “胡言乱语!” “一派胡言!” 不约而同,孔鲫与段回都怒喝出声。 孔鲫看了段回一眼,段回默然后退半步,孔鲫想要起身说话,旁边朱融却二度伸出手来:“山长且安坐,总须让人说话,若他所言非实,老夫定为山长出这口恶气!” 孔鲫又冷冷扫了他一眼,却见朱融似笑非笑,孔鲫只能长叹了一声。 “孔山长莫怪,虽然昨夜我答应你,不要将刺客幕后的主谋是谁说出来,但你也看到了,那主谋对我殊为无礼,我现在又住于学宫之中,若再不将他揪出来,只怕连饮水吃饭,都要担忧被人下毒了!”赵和又道。 四六、墨家审期 “只怕饮水吃饭,都要怕被人下毒了!” 赵和此话听到别人耳中,只当他又在大方厥辞,但听在台下一人耳中,那人却是神情一动。 杵作审期眉头微皱,低声道:“毒……毒……难道是一种我还不知晓的毒?” 曾灿在他身边,奇怪地看着他:“你说什么?” “没什么。”审期皱眉苦思,摇了摇头,多年的职业习惯,让他没有把握的话不会乱说。 “别想那么多,马上就得轮到你上去了。”曾灿低声道。 审期点了点头,盯着台上的赵和。 “你不要再胡闹丢脸了,莫非你嫌这几日学宫的颜面丢得还不多么?”旁边段回厉声喝道:“剑士,剑士,拖他下去!” 赵和在台上一摊手:“诸位请看,幕后指使现在就不想让我说话,等我下去之后,少不得还要被杀人灭口!” 此语一出,哪怕段回已经隐隐有所猜测,却还是禁不住脸色煞白,而那些学宫士子,则哗然大叫,声浪几乎如海潮一般嘈杂。 赵和此时才回过头,正视着段回。 段回脸色恢复过来,凝视着他,冷笑道:“赵祭酒,我确实瞧你不顺眼,那是因为你德不配位!你今日诬我是刺客的幕后指使,且与我说清楚了,若不能说清楚,少不得要让你知道君子之怒是何意!” “君子之怒?”赵和哈哈笑道:“我不是说了么,那是山长告诉我的,昨夜你先离开,在你离开之后,山长便将事情告诉我了,还在我面前为你求情,说你虽然一时糊涂,却是为了学宫好,又是他的弟子。我原本答应了山长,可今日你还三番五次为难于我,把我彻底激怒,所以你才会学到这君子之怒是何滋味!” 段回气得胸脯起伏不定,但心底深处,却又隐约有些怀疑。 昨夜他被赵和气走,之后孔鲫与赵和说了些什么,他也试着向孔鲫打听,但孔鲫语焉不详,似乎不愿意细说,难道真如赵和所言,孔鲫将事情都向赵和坦白了? 心底疑窦一生,段回便忍不住看了孔鲫一眼。 孔鲫微微摇头。 段回又有了勇气,向赵和厉声喝道:“口说无凭,你有何证据!” “自然是有证据的,不过在提证据之前,我先得请一位小吏上来。”赵和向着台下一望,然后对审期这边拱手:“审杵作,请上台来。” 审期此时,眼圈泛红,他深吸了口气,才大步走了过来。 “此人……昨夜那个剑士!”孔鲫瞬间认出了审期,心里突的一跳。 昨夜此人跟在他与段回之后,虽然隔得比较远,但他与段回的对话,没准就被他听到了。 可是昨夜自己与段回的对话中,并未涉及到幕后指使之事。 审期上来之后,赵和道:“这位审期,字世运,乃是临淄县杵作。” 底下有人窃窃私语,似乎对审期的杵作身份不以为然。赵和又徐徐道:“自然,他还有一个身份,稷下学宫原本在临淄,直到现在临淄仍然有下院,他便是下院前任教谕审公讳铨之子。” 说到这里,赵和脸上那些戏谑的神情完全没有了,他扫视了一眼身后的孔鲫和段回:“墨家审铨,墨家最后的钜子,十五年前,孔山长初上任时第一项举措,便是将墨家从学宫除名,审铨也就成了墨家在学宫中最后一位教谕。” 此语出后,原本议论纷纷的学子们陡然安静下来,就连一直在转动着念珠的朱融,也双眉微跳,停止了手上的动作。 “行了,介绍完他的身份,接下来就由他说话了。”赵和又道。 审期向前走了两步,站在这座高台之上,他微微有些恍惚。 他记得自己父亲在被驱出稷下学宫后的模样。 父亲原本正值壮年,满怀重振墨家的理想,但还来不及施展,就因为墨家被从稷下学宫中除名而破灭了。 父亲一天一天看着憔悴下来。 父亲仍然用墨家的仪制,穿着芒鞋麻衣,拄着杖,遇到不平之事仍然会出声。 但审期知道,父亲人已经垮了,所以在很短的时间里,父亲就憔悴、生病,然后死去。 父亲最后的遗愿,是要他继承墨家之学,让墨家重回稷下学宫,堂堂正正,能够站在学宫的论道坛中论道。 他今天终于可以堂堂正正站在论道坛中,但还不算是论道。 审期深吸了口气,让自己镇定下来,然后缓缓道:“我自十五年前起,为临淄城杵作,参与了大大小小一千六百余起案件,其中命案一百四十二起,至今未曾遗漏一位真凶。” 他用很平静地语气说着自己的经历,下面原本有些不屑的声音消失了。 “我昨日入学宫,开始侦察此案线索。”审期又道:“有稷下学宫学子曾灿相助,事情办得很顺利,很快便锁定嫌疑之人。” “嫌疑人甲,洪力,稷下剑士,儒学学正段回亲信,男,三十四岁,身高六尺七寸,重一百六十斤,身强力壮,孔武有力,十六岁入稷下学剑,至今十八年。”审期平静地道。 他的目光越过人群,看着人群后方,那里,一个留有虬须的剑士满脸惊愕。 “嫌疑人乙,孙飞,稷下剑士,儒学学正段回亲信,男,二十九岁,身高六尺九寸,重一百八十斤,善战敢拼,曾于街中杀人,受庇于段回,十五岁入稷下学剑,至今十四年。”审期又道。 在洪力不远之处,皮肤白皙的孙飞脸色阴沉,冷冷地盯着审期。 “之所以说他们是嫌疑人,是因为尚未核对证据。”审期扫了孙飞一眼之后,徐徐说道:“多谢赵祭酒给我这个机会,这是我用墨家之学发现的一个新的侦办案件的方法。” 众人都盯着他,审期心中突然有些激动。 “我们在定立契文之时,在公堂留下口供之时,都会按指印,我以墨家之术,研究了七万九千枚指印,发觉这世上并无绝相同的两枚指印。”审期一边说,一边举起了自己的手。 底下人有大半,也都伸出了手,观察自己的指印。 “大拇指指印与食指指印不同,左右手指印不同,同胞孪生子的指印,也不相同。”审期又道。 然后,他小心翼翼地拿出一个长盒,打开盒子,将里面的东西呈给朱融等台上之人看,又微微弯腰,展示给台下众人看。 那是一根箭杆,还有一枚箭头。 “昨日行刺的刺客很小心,他们所用之弩,乃是大秦军中制式弩,稷下学宫蒙朝廷特许,建有武库,武库之中,便藏有此弩,所以他们以为,想要从武器之上寻找刺客,绝无可能,但他们却忘了,弩虽然是制式,箭虽然是制式,可他们的指印却都不相同。”审期又道。 此时底下已经有人惊呼:“我左手食指与右手食指指印,果然不相同!” 审期继续道:“这箭杆与箭头,便是昨日射中赵祭酒的,刺客必然在其上留有指印。我用黄腊加薄纸,从箭杆上取得了一枚指印。” 众人都是目瞪口呆,看着审期又拿出另一个盒子,盒子打开之后,露出里面的薄纸,而薄纸之上,隐约是有一个淡淡的指印。 “所以只要请嫌疑人甲、乙上来,核对一下指印,便知刺客究竟是谁了。”审期看向洪力与孙飞:“你二人,请上前来,我在这里现场取你们的指印进行比对!” 洪力与孙飞此时也在低头查看自己的手指。 不仅查看自己的手指,还将自己指头与对方的指头进行比较。 他们已经确认,审期所言不虚,每个人的指印确实不一样! 二人的脸色都难看起来。 听得审期催促他们,他们都将手往身后一背,就是不肯上去。 这一个动作,已经让人看到他们的心虚。 审期转过身,面向朱融:“请郡守下令,让嫌疑人留下指印,方便下吏做现场比对。” 朱融咳嗽了一声,似乎起身要说话,旁边的孔鲫却伸手拦住他:“朱郡守,依朝廷惯例,学宫之事,学宫处置。” 朱融笑了笑:“可是如今事涉人命……” “那日清泉寺中,赵祭酒杀黄峰,有人诉诸于朱郡守,当时朱郡守也是说,学宫之事,学宫处置。”孔鲫冷冷地道。 朱融点头,便不再作声,孔鲫看了一眼段回,又看了一眼审期,最后看着赵和。 “今日之事,到此为止。”他缓缓说道:“论辩既已分出胜负,诸生还不退去?” 他在学宫之中担任山长十五年之久,素有威望,这一声出来,哪怕明知他是在遮掩,还是有人一边窃窃私语,一边准备离开。 赵和眯着眼睛,却哼了一声:“我有说今日之事可以到此为止么?” 孔鲫闭起眼,大约过了一息,才睁眼低声道:“我必给你一个交待。” “我只要真相,不要交待!”赵和冷笑了一声:“今日就用被你所鄙视、摒弃的墨家之法,揭露你所谓的仁义道德!” 此语一出,立刻有人喝骂赵和,但更多的人却是沉默。 孔鲫这种作法,确实让人无法接受,除了他的死忠,别的人都是不满。儒家虽然在稷下学宫中一家独大,但道家、法家还有其余诸子百家尚在,总有些人不愿意,为了儒家的颜面,却将整个学宫的利益绑架在一起。 审期一指那两名剑士:“休要让山长为难,上来留下指印!” 四七、意料之中 四七、 当审期向那两名剑士伸手一指,说出“休要教山长为难”之语时,孔鲫与段回心中突的一跳。 他们猛然想起十五年前。 十五年前,孔鲫新为稷下学宫山长,有意大刀阔斧进行改革,他有感于学宫之中百家充斥,认为这是杂乱无章,故此有意将部分即将消亡的学派除名驱出学宫,以节省费用,将更多的钱物人力投入到儒道法三家显学中去。 最先被列入除名的,便有墨家。 一来是因为墨家一向与儒家不和,二来则是因为墨家已经彻底式微,整个稷下学宫,从本院到下院,也只剩余审铨一个教谕,弟子也只有区区七人。 所以当初他们给审铨选择,要么放弃墨家改投别家保留教谕之职,要么就离开学宫。 审铨苦苦哀求,但是最初孔鲫还见了他两面,尽力说服他,后来被弄得烦了,干脆就躲着不见。 直到一日,审铨突破阻拦,出现在孔鲫面前,孔鲫依然带着笑,耐心听完他的理由,然后反复解释,这既非针对墨家学派,也不是针对审铨个人,实在是学宫要革新要进步不得已之举。 在被审铨纠缠了大半日之后,在旁侍立的段回当时还只是一位博士,却再也忍不住,指着审铨,便是这样大喝:“休要教山长为难!” 如今,审铨的儿子审期站在这里,站在学宫两千余人的注视之下,同样喊出了这句话。 那两名剑士此时脸色极为难看,他们不约而同,望向段回,段回阴沉着脸,向他们冷冷瞥去,微微摇头。 无论如何,都不能留下指印! 但不留下指印,又如何离场? 两名剑士想不到办法,而段回虽然有个想法,可却无力去施行。 他只能看向孔鲫,眼中露出乞求的光芒。 孔鲫若是以山长的身份,强行将此事中止,虽然对他本人和学宫的声望会是重重打击,但至少不会将段回当刺客主谋送出来。 只不过孔鲫此时,已然失神。 他心中仍然想着的是当年审铨哀求他时的模样。 审铨被段回喝斥驱走之后,便辞去教谕之职,离开了稷下学宫。听说他在临淄开办了墨家学堂,只不过招不到弟子,仅有数名跟随他学墨家技艺的学徒,他们学的也不是墨家学说,而是墨家的工匠之术。 不久随着审铨死去,这几个学徒也星散,曾经也是显学的墨家最后一位钜子,便如此默默消失,既不悲壮,也不史诗。 没有想到的是,十五年前,审铨的儿子突然出现在稷下学宫之中,给了他这个山长和当年喝斥审铨的段回致命一击,所凭借者,正是墨家的学说! 想到这,孔鲫轻轻叹了口气。 “快上来快上来,诸位看紧了,莫让这两个家伙逃了。”赵和在台上叫道:“曾灿,如果他们逃了,我唯你是问,你连这点事都做不好,还想着什么振兴兵家?” 曾灿苦着脸,对赵和拱了拱手,意思是你老人家大人大量,就饶了我吧。 “山长,不能再让他们胡闹下去了,此场闹剧,须得终止!”段回见孔鲫在那发呆,开口说道。 孔鲫又是叹了口气。 “昭度,你承认了吧。”他缓缓说道。 虽然声音不大,但足以被这北边高台上的众人听清楚了。 赵和猛然回头,看着段回,咧嘴,露出森森的白牙。 虽然推断出段回就是指使刺客的幕后黑手,可是现在孔鲫亲口承认,性质又不一样了。 北台之上的人都盯着段回,台下近的听清了孔鲫话语的,也同样看着他,而远处的人,虽然没有听清楚,但见到众人突然沉默都盯着段回,便纷纷打听起来。 很快,窃窃私语之声,将孔鲫方才的话传遍了论道坛周围。 “山长让段学正承认了!” “竟然真是段学正!” “山长也知道此事!” “学正在学宫之中派遣剑士用弩刺杀祭酒——学宫年年都有荒唐之事,今年这事情,却是绝无仅有!” 议论声越来越大,而众目睽睽之下,孔回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 他向后退了一步:“山长……恩师……你说什么!” “你承认了吧,我以我山长身份,保你性命。”孔鲫望了他一眼,痛苦地闭上眼睛:“如你所言,学宫里这样的闹剧,该收场了!” “我……我……”段回脸上已经完全没有了血色,他看着孔鲫,又看了看赵和,然后再看台下。 “没曾料想,段学正竟然是这等人物!” “平时都是以仁义道德要求我们啊……” “他为啥这样做,刺杀祭酒,对他有什么好处,莫非是被人利用了?” “蠢,学正离祭酒就只是一步,如果赵祭酒不来,稷下学宫祭酒的位置,十之七八都是段回的。段回是恨赵祭酒挡了他的路啊!” 各种各样的议论声音传入耳中,段回脸色却在这些议论声中逐渐恢复过来。 他“哈”的一声笑,摇了摇头,悲怆地道:“山长,我知道你一心为了学宫,不忍学宫这场闹剧再持续下去,便让我认下这桩罪……但不是我做的,我为何要认?” 他再看着那两名剑士,神色转厉:“我确实厌恶赵和,这等不学无术的浊物,来到学宫之中,只会毁了学宫,就如今日一样,他不顾廉耻,将学宫的颜面扔在地上践踏!但我绝不是为了私利去刺杀赵和之人!” 众人听他这样说,都是一愣,难道真如他所言,孔鲫是迫于赵和的压力,所以才逼他认下这桩罪? “你们二人,都受我厚恩,你们且说说,究竟是谁……” 段回指着那两名剑士,一字一句,将最后几字说了出来:“指使你们,做出刺杀赵和之事!” 两名剑士对望了一眼,又看了看段回。 突然之间,那洪力拔出剑来,直接刺入孙飞的心口。 孙飞愕然,伸手指着洪力,洪力则惨然一笑:“兄弟,对不住了……” 他说完之后,转向高台,任孙飞尸体倒下,然后扬声道:“指使我二人者,是……” 说到这,他停了一下,所有人的目光都被他吸引。 然后站在台上的段回突然动了! 借助包括赵和在内,所有人的目光都因为刚才发生的事情而转向洪力的时候,段回拔剑,身剑合一,向前猛冲。 目标,正是赵和! “今日必诛此贼!”段回厉声高叫。 洪力也挺剑上前,试图往高台上冲去。 台上台下,顿时一乱。 朱融见此情形,眼中寒光闪动,他身边两个护卫剑客,已然抢身站在了他的面前。 孔鲫须发皆张,伸出手来,只喊了一声“住手”! 台下鸠摩什霍然抬头,脸露惊意,但似乎又明白了什么,略带着释然。 而西台上的莲玉生终于从莲座上跳下,双足发力,大叫“二师兄”,显然是想跃过高台,到这边来救赵和。 赵和也回过头,盯着已经近在八尺之内的段回,咧开嘴一笑。 这笑容,没有丝毫畏惧,反而带着寒意,仿佛段回这一举动,早在他意料之中。 段回心念一转,顿时意识到不对。 只不过此时他明知是错,也必须冲上前去,赵和伤势影响他的行动,只要他近到五尺之内,赵和必死无疑! 可就在这时,赵和榻下轰的一声响。 这种榻上面是床,下面是橱子,当时抬赵和上来,足足有十八名剑士,众人只当赵和看了莲玉生的排场,有意和他相比,却不曾想,在赵和身下的橱子里,还藏着人! 橱子门轰然打开,一个身影从中钻出,身材不甚高,但极为强壮结实,出来之后,直接抡起那橱门,狠狠砸向段回。 正是樊令! 段回挺剑冲向赵和,剑已经快要刺到赵和面前,而此时樊令从橱中钻出,自下往上,抡起橱门。 也不知是橱门狠狠砸在了段回的下巴之上,还是段回自己撞在了橱门之上,总之就是哗的一声,向前冲的段回倒飞了回去,足足飞起二尺,然后摔落在地,数颗碎牙也随着鲜血喷了出来。 “咸阳樊令在此!”将橱门往台上一顿,樊令虎目怒睁,虬须倒挂:“谁还敢来?” 段加被摔得七昏八素,足足有两息时间,他脑中什么意识都没有。在这之后,他才渐渐清醒,想到刚才发生了什么。 他撑着地,一寸寸支起自己的身体。 “死不免冠。”他用沙哑的声音说道,正了正自己的衣冠。 赵和目光转到台下,在台下,学子们纷纷闪避,那个洪力也已经突击到高台之边,他伸出手,搭在高台边缘,翻身便往上跃。 此时他脸上一脸悲壮之色,明知不可能再刺杀赵和,却还是挺剑向赵和行来。 两人目光相对,赵和看出他的绝决,不由微微一笑:“你且慢动手。” “死!”洪力当然不会听赵和的,此时他已经上了台,距离赵和如此之近,无论如何也不会停下手来。 所以迎接他的就是樊令的一橱门。 砰的一声响,洪力连人带剑,都被拍趴在地上。樊令的力气越上鸠摩什没有用武之地,但对上这个洪力,却是轻而易举。 赵和同情地看着已经拍得半昏的洪力:“先别杀他,我还有几句话要说!” 四八、深恨其人 赵和制止樊令立刻击杀洪力的举动,甚至让樊令不要去阻止洪力拾回自己的剑。 在那之后,他叹了口气,再看向坐正身躯的段回,温声说道:“段学正,我与你无怨无仇吧?” “我说了,我不是为私怨杀你,我是为了学宫大义!”段回厉声道。 “大义啊,多少罪恶,假汝之名!”赵和摇头叹息。 跳到这边来的莲玉声听得这句,顿时又生欢喜,喟叹道:“仅此一句,我浮图教与道家两派精义,都尽在二师兄言语之中了!” 赵和顿时没有继续装腔作势的兴致了,他翻了这浮图僧一眼,然后向段回道:“我有一句实话,要说给你听……” 众人见他已经将事情做到这地步,却还有话要说,都以为有什么了不起的惊天秘密,便又竖起耳朵。就连段回,也不由抿着嘴,专注地看着赵和。 “算了,我说了你们不会信的,还是让审期来说吧。世运兄,你把事情说给他们听听。” 审期面上微微露出笑意。 他环视了身后那些高台上的大人物们一眼。 又看了看台下那些学子们。 “指印之差别,先父便有所知,但最大的问题,是如何从各种罪证之上提取指印。在下花费了十五年功夫,以杵作身份,于百余具尸体上做了试验,惭愧的是,至今尚未能成。” 他说到这里,停了一下,周围人哦了一声,旋即意识到不对,不少人失声惊呼:“什、什么?” “你的意思是?” “难道说!” 审期点了点头,眼中露出笑意,但脸上笑容却依然很淡:“诸位猜想得不错,事实上,在下还没有办法从那弩矢的箭头、箭杆上提取指印。” 他一边说,一边将方才那小方盒又取了出来,打开方盒,露出里面那张有淡淡指印的纸。 他将纸举了起来,把指印给众人看了看,然后松手。 风吹过来,将纸和指印一起带起,在半空中飞飞扬扬,半晌也不落下。 “这指印原本是我自己的,但是赤县侯觉得有趣,非要用他的,所以所谓的罪证,其实是假的。”审期道。 众人一片哗然。 不仅仅是哗然,不少人心时感觉生出惧意。 就一枚伪造的指印,便将堂堂稷下学宫的山长、学正,还有数千在场之人,都耍得团团转! 然后大伙都同情地看着地上坐着的段回。 而段回则用复杂的目光看着孔鲫。 孔鲫却是双眼发直。 “所以说呢,若这二位不心虚,指印没有半点用处。若孔山长不心虚,那二位被逼上台后,我就下不了台了。若段回你不心虚,呵呵,你还是稷下学宫的学正,而我只能灰溜溜滚回咸阳。自然,最关键的还是孔山长啊,在此,我还得多谢孔山长了。” 赵和接过话去,坐在榻上,还真的笑吟吟向孔鲫一揖。 孔鲫倒仍然站得笔直,目光也收了回来,目光冷然:“诡诈之术,绝非正道。” “这只是让你这般学富车的大学者知道,象墨家这样的老实人,象我这样不学无术的恶少年,若是被欺负狠了,也会算计人的。”赵和摊开手:“明知段回刺杀于我,却要强迫将我接入稷下学宫,孔山长,你敢说若无今天,十天半月之后,我会不会因为伤重不治而暴死?” 孔鲫没有回答。 在段回原本的计划之中,便是让赵和在学宫里“养伤”,等过段时间风头过去之后,便让他伤发而死。 “所以,我这条命能够留下来,还须多亏了孔山长!”赵和又向孔鲫行礼。 孔鲫还是站得笔直,不过有人已经看到,他的双手手指,时而握紧,时而松开。 坐在高台上的段回惨然起身:“山长,事到如今……” 孔鲫叹了口气,望着他,摇了摇头:“事到如今,我无话可……” 他那个“说”字还没有出来,段回却再度全力冲刺。 只不过这一次,段回冲向的对象,却不是赵和,而是孔鲫! 孔鲫没有反应过来,他旁边朱融的护卫也只顾着挡住朱融,一瞬之间,竟然让段回冲到了孔鲫面前。 段回举剑,架在了孔鲫脖子之上:“若你早荐我为学宫祭酒,不装模作样要避嫌疑,何至于有今日,我儒家早就独尊于学宫……呃……” 噗! 一声响后,段回低头,看了看自己前胸。 一枝弩矢的箭头,从他胸口透了出来。 他身体向前倾倒,长剑在孔鲫脖子上划出一道口子,虽然不深,却还是流出了血。 孔鲫抱住了他的身体。 孔鲫突然想起,三十余年前,当段回还是一个翩翩少年时,初来学宫,只是学宫中一博士的自己看到了他,对他的天赋才情极是欣赏,让他拜在自己门下。 当时自己将他扶起,似乎也是这一姿势。 孔鲫突然间老泪纵横。 当初那个立志要壮大儒家要让儒学大行于世的少年,是什么时候死去的呢,是死于谁人之手呢? 他无声地抽泣着,用力扶住段回,不让他倒下去。 “恩……恩师……”段回喃喃道:“我……我的眼前……一片……黑暗……” 剑随着段回手的落下,当的一声倒在了地上。 在段回身后,榻上的赵和,若无其事地将弩收回,藏在了被窝之中。 他转向台下:“原本只是为妨意外,不曾想还真有意外。” 台上台下,鸦雀无声。 众人都不蠢。 这哪里是什么意外,段回今日,完全被赵和牵着鼻子走! 底下的曾灿此时吸了口气,脸上既是沮丧,又有几分兴奋。 “了不起,了不起!”他喃喃自语。 “曾贤弟,你说的了不起,在哪儿?”有个憨些的问道。 “先是用评判论辩之事激怒段学正……嗯,段回,让他始终心浮气躁,然后借指印之事误导孔山长,再故意揭破此事,让段回将恨意转到孔山长头上,赵,赵祭酒是深恨段回,所以不但要他死,而且还要他身败名裂!”曾灿道。 那个憨些的听了大骇,然后用一种怪怪的眼光看着曾灿。 “这么看我做什么,一副同情我的模样。”曾灿与他交情不错,翻了他一眼道。 “自然是同情你,别忘了,你可也是得罪过赵祭酒的!”那学子道。 曾灿顿时呆住了,满心都只有一个念头:我也得罪过赵祭酒,他现在虽然要借我之力,但如今局面已尽在他掌控之中,他若是要与我算账,我该怎么办,我究竟是现在就跪在他面前求饶好,还是立刻遁离远走高飞好? 曾灿心中的纠结且不去说,赵和收好弩后,从榻上下来,站在高台之上。 虽然他的服饰有些古怪,半边胸膛尚因为包扎的缘故露在外边,但此时此地,再没有一人敢小看他,更没有一人敢嘲笑他。 他肃然道:“我为学宫祭酒,当有正风护纪之责,如今段回罪证确凿,我罢去他学正之职,诸位可有异议。若有异议,如今提出,尚可商量,但如今不说,事后再后背唠叨,我就当是段回同党处置!” 此语一出,在场众人,无论是学宫的老师,还是底下的学子,哪个还会有异议? “学宫山长孔鲫,私心作祟,治教不严,未持公道,未守正理,我虽然不能罢去他的山长之职,但将上奏朝廷,对他弹劾,在朝廷旨意到来之前,暂停其庶务,令其安心静养,诸位可有异议?”赵和又道。 开始是没有一人出声,但听到赵和要处置孔鲫,底下议论的声音就多了起来。 片刻之后,台上法家学正韩胜站了出来:“我有异议。” 众人以为赵和要挟大胜之威驳斥韩胜,甚至要将韩胜与孔鲫、段回同罪,因为赵和从一开始给大家的印象,就绝对不是什么宽仁之人,相反报复心极重。 却不曾想,赵和听到韩胜此语,拱了拱手道:“请讲。” “未闻以祭酒可停山长职务者,无论是大秦律令,还是稷下学规,皆无此理。”韩胜板着脸道。 “那依韩学正之意,当如何处置,让孔鲫还在这尸餐素位么?” 韩胜道:“稷下学规中有言,若山长不能视事,则可由祭酒、学正联手代行其职,正可用于此时之事。” 众人心中都是一动。 稷下学宫学规中确实有这样的条文,只不过是针对学宫山长年老或生病,难以处理事务时而用,但借用在此时,似乎也可以。 只不过韩胜这时拿出这条来,却有些摘果子的嫌疑。 毕竟孔鲫与段回,可以说都是赵和一手废掉,最后权力却由祭酒与学正们共同瓜分,而他韩胜,正是学正之一。 韩胜说到此处,然后拱手:“我为法家学正,肃令学宫风气,原本为我份内之事,但山长、段学正皆为此等之事,我却不能查之,我亦有过,请祭酒上奏朝廷,去我学正之职。” 赵和本来眉头皱了起来的,听他这样说,不由又打量了他一眼。 稍过片刻,赵和道:“何须至此?” “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韩胜却用了一句儒家之话,为自己做出这样的选择拿出了理由。 他旁边的道家学正庄涵左看看,右看看,似乎在考虑自己是不是也该辞去学正之职,但是韩胜转过脸,却用严肃的目光盯着他,他只能叹了口气。 韩胜以自己的去职,换取赵和认定他的建议没有私心,但韩胜仍然怕赵和大权独揽之后行事荒唐,所以必须留下素有德望的庄涵与赵和分权,作为对他的牵制。 赵和见此情形,眯着眼睛笑了。 四九、你说我听 十八位红衣僧抬着空空的莲座在前走,鸠摩什与莲玉生则走在后面。 红衣僧将莲玉生抬入论道坛,那是为了彰显浮图教的威仪体面,但论辩结束之后,莲玉生又恢复了本来的身份,虽然仍是受大家尊重的小上师,却不会再抬着他而行了。 莲玉生一直若有所思。 鸠摩什看了他一眼:“莲玉生法师,你在想什么?” 浮图教讲究众生平等,哪怕是师徒之间,也都互用敬称。莲玉生称鸠摩什师尊或上师,而鸠摩什则称他为法师或师傅。 “在想二师兄。” 无论赵和如何否认,莲玉生都坚信他就是自己的二师兄,哪怕是在背后说他,也是一脸尊敬。 鸠摩什合起掌,念了一句,然后道:“你二师兄有夙慧,行事有如风一般,无迹象可寻。” 莲玉生叹道:“这是赤子之心,浮图本性。” 鸠摩什点头道:“虽是赤子之心,浮图本性,但也需有大智慧大力量,方可护持。莲玉生师傅,你看你二师兄,便有智慧与力量。” 莲玉生笑了一下,伸出两只手。他的手从袍中探出,露着两只如玉一般的胳膊。 鸠摩什轻轻拍了他的手掌一下:“力量不在于此,而在于势。” “势?” “大秦阴阳家所说的‘势’。”鸠摩什道。 他来到大秦时间久矣,聪明好学,又敏而好问,因此大秦诸子百家的学说,他几乎都有所涉猎,并且凡所学者,必能精通。 他合着掌,眼睛看着前方:“浮图教欲兴于大秦,就必须有势啊。” “上师,为何浮图教……唔,上师非要来大秦呢?”莲玉生突然问出一个让鸠摩什始料不及的问题。 鸠摩什先是一愣,然后笑道:“自然是因为大秦有你,有你二师兄这般的弟子在等着我。” 他口中这样说,头却忍不住抬了起来,向着天空望去。 在天空中的某个位置,在那一片区域,十五年前,曾经有一颗绿色的慧星占据。那颗绿色的慧星是在数十年前突然出现于天隅,从那时起,天下万邦,便开始骚动起来。 隐隐有一个传闻,极东之地,大秦之国,将是绿色火焰吞噬整个大地时最后的净土,也将是所有邦国人种的最后希望。 鸠摩什又合起掌,低语了一声。 但愿……那只是一种梦臆或胡诌。 与鸠摩什师徒不同的方向,骑在马上的齐郡守朱融回头看了稷下学宫一眼。 稷下学宫在历城的东北角,而郡守府则在历成北偏西,双方相距稍稍有点远。 朱融眯着眼睛,看了好一会儿,才收回头来,长长舒了口气。 他隐约觉得有些畅快。 他为齐郡守十五年,而孔鲫为稷下学宫山长十五年,两人一直面上和睦,但心中都明白,双方永远不可能真正和睦。 稷下学宫在大秦学术界影响太大,所以齐郡守的一项重要职责,就是监视稷下学宫。 齐郡扼运河要道,关系大秦对江南包括吴郡等渔米之乡的统治,同时又拥有充足的人力、物力,所以齐郡守的权力极大,甚至可以扼住咸阳的粮道,卡住大秦帝国的脖子。 故此稷下学宫的一项重要职责,就是监视齐郡守,勿令其有异心。稷下学宫之所以设有武库,养蓄着超过两千名稷下剑士,为的就是若有事时,这些人可以牵制住齐郡守的野心。 虽然朱融与孔鲫双方关系尚可,但朱融还是从对方那里感受到了压力,现在好了,孔鲫在学宫中“被不能视事”,朱融感觉缚着自己的缰绳稍稍松了一点。 哪怕这个窗口期会很短,短得只有最多一两个月,但朱融也觉得痛快。 只不过…… 朱融想到赵和,想到这个少年对自己的生硬态度,也想到他将孔鲫等掀下来时毫不留情的手段。 这是个比孔鲫更难缠些的人物,唯一的缺点就是不懂隐忍。 而且他将学宫掀成这模样,只怕接下来在学宫之中寸步难行,至少别想象孔鲫那样有足够的声望将学宫的力量整合于一处。 “催促各地,加紧运粮,在一个月之内,必须将朝廷索要的粮食都运到,还有,再次征发各郡青壮,如今还未到农忙之时,应该可以再征发一些人,河北战事紧啊……”朱融向身边的属吏下令道。 属吏躬身行礼,然后催马快马,赶在他之前,回到郡守衙署去传达命令。 他这一行人浩浩荡荡赶往群守府,朱融不经意中抬起头,看到路旁酒楼上,一扇窗子正打开着。 这边是东市围墙,那窗子应该是东市所家酒楼的后窗。 朱融隐约觉得有人在那后边看着自己,他不以为意,但他的护卫警惕地看向窗子。 窗子里,管权收回视线,嘴角噙起一丝冷笑。 “没有想到,没有想到……”他喃喃地说道。 在他对面,徐钰同样一脸惊讶:“确实没有想到,赵和竟然还有这种手段……我们推动此事,没有想到却帮了他一把!” 管权冷笑了一声:“我未想到,倒是理所应当的事情,我与这赵和还是初次打交道。徐兄,你没有想到就不应该了,你与公孙凉至交好友,公孙凉的能力你还不清楚?无论是剑技还是智慧,都力压稷下,可谓一时之冠。赵和能败公孙凉,手段哪里会差了?” “管行首既然知道这个道理,怎么也会没有想到?”徐钰有些焦躁:“看他这样的手段,不是会放过仇人的,我曾经为难过他,没准现在对付我的人已经在路上了,我得先回郡守府,跟在朱公身旁,他总得有所顾忌。” 管权看了他一眼,心里却冷笑一声。 跟在郡守朱融身边,赵和就会有所顾忌?那段回跟在学宫山长孔鲫身边,你看赵和有所顾忌没有! 他连孔鲫都拉到了一起,和段回一窝儿端掉! 不过若是赵和真将眼前这玩弄人心的小吏和朱融一起收拾掉,那也不错,在齐郡接下来的混乱中,自己也可以获利颇丰。 只可惜,自己已经下了本钱,而且所博者是利益最大最赚钱的生意。 想到这,管权抬了抬下巴:“你走吧,短时间内不要再来,若有什么事情,我会去找你!” 徐钰下了楼,匆匆离去,脸上却是冷笑。 他得罪赵和不假,但他是在规则允许的范围内得罪赵和,以他对赵和的了解,赵和必然会在规则范围内报复他。 相反,管权派潘琢勒死黎应,这可是在规则之外对付赵和,所以赵和要报复,也是先对管权来。 可笑这管权,还想着和自己切割,生怕被自己连累,却不知是自己怕被他连累,才要主动切割。 待徐钰离开之后,管权咳了一声,屏风之后,一个人转了出来。 “徐钰绝对没有想到,董先生竟然会在这里,儒家君子与我这个满身铜臭味的商家行首在一处。” 管权起身迎接此人,还抢先对此人行礼。 正是来到历城之后,就借口访友而不见踪影的董伯予。 董伯予冷冷看了管权一眼:“管行让我见识你的影响力,我已经见到了,你确实对齐郡郡守府渗透极深,就连徐钰这样的后起之秀,被认为二十年后必主一大郡的人物,也与你有合作——那么你告诉我,盗卖义仓之粮的,究竟是不是你们?” 管权哈哈一笑:“盗卖义仓之粮,岂是徐钰这一区区小吏能够完成?” 他并没有直接否认,但也不曾承认,董伯予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就象我不会问董先生,那位段回段学正如此痛恨赵和,是否与董先生的信件有关一样,还请董先生不要问我一些不能回答的问题。”不待董伯予追问,管权又说道。 董伯予眉宇中怒色一闪,挥动袖子:“若你别无他言,我就要告辞了。” “我请董先生来,自然是想与董先生做一个生意。”管权起身伸手虚拦了一下:“既是生意,自然要先把账算明白,免得到时双方都不满意。” “我是儒者,不与商家做生意。”董伯予已经到了门口。 这一次管权没有再拦,他声音稍高一点:“董先生可知道天下利润第一高的生意是什么吗?” 董伯予一愣。 他想到凑到赵和身边上的胖子靡宝,那家伙经常说海贸是天下利润第二高的生意,但每次问他第一高者是什么,他总是笑而不答。 “是什么?” “吕不韦曾经做过的生意,扶植帝王啊。”管权悠悠地道。 董伯予身体僵了一下,微微回过头来。 “你想说的,究竟是什么?” “临淄王才是正统,如今新上台的天子,不过是大将军不知从哪儿找来的市井小儿,身上的血脉是不是嬴氏都不清楚。”管权象声音放低,带着磁性:“董先生,你是帝师,又是大儒,你难道就不想让真正的天子坐到正确的位置上吗,难道你忘了儒家所提的忠义了吗?” 董伯予吸了口气。 开始从管权的口气里,他就猜出对方的用意,但当对方说出之时,他还是觉得心惊肉跳。 站在门口,董伯予的脸色变来变去,好一会儿之后,他才退了回来。 坐在管权面前,面对对方带着笑意的眼神,董伯予没有任何表情地道:“你说,我听。” 五十、形上形下 稷下学宫。 历城东北隅,稷下学宫足足占据了三分之一的面积,若是全部辟成坊闾住人,就算是万户人家也可以挤进去。 因为有充足的地方,所以学宫之中亭台楼榭皆不缺少,还有自己的苑囿。 学宫学子们非常喜欢被孔鲫命名为“莲圃”的苑囿,那里百花常香,泉水淙淙,实在是读书论辩的好所在。 只不过今天清晨,前往莲圃的稷下学子们纷纷侧目,他们平静的读书氛围,被五只横冲直撞的公鸡给打破了。 大伙都认识这被称为“稷下五绝”的五只公鸡。 新任祭酒赵和,昨天在论道坛上,除了软禁山长孔鲫、杀死学正段回,另外还做了两件震惊学宫的大事,其中第二件,便是把“稷下五绝”介绍给众人。 第一件是悬赏千贯以求能够将人指印从物件上显露出来的方法。 儒家的君子耻于言利,可道家、法家还有其余诸子百家却不会耻于言利,就算是那些信任儒家之人,也被一千贯这个巨大的数字震住。这可是十万钱,堆也可以堆死一个人了,若以其购买力来计算,在历城,一千贯足以买上一座两进的院子安家落户,在咸阳,一千贯也足以让一个五口之家过上三年舒坦日子。 故此不少学子都开始琢磨此事,毕竟真要成了,按赵和的说法,这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情,也是积善行德的大好事情,做大好事情,还能给自己带来利益,那更是大好不过的事情。 不少人因此觉得赵和这个祭酒,至少是敢任事的。 只不过这“稷下五绝”的出现,让学宫学子们的心情变得复杂许多。 原本见面了都要相互标榜,这位是稷下十剑中的某某某,对面是稷下六骏中的某某,可如今一提起这些绰号,就让人想起稷下五绝来。 学子们目光复杂地看着这五只鸡,然后望向五只公鸡之后。 在它们的后面,穿得略显臃肿的赵和,正绕着莲圃跑步。 他未曾受伤的右手还不停舞动,偶尔会有稷下剑士注目观看,隐约看出他右手舞动的其实是剑式。 直到将自己折腾得微微出汗,赵和才停了下来,缓步前行。 关注他的学子突然一愣,因为赵和前行的方向不对。 “那是……山长的院舍?”有人低声问道。 “正是,山长最喜欢莲圃,所以于莲圃之侧筑一院舍……昨日之后,他便于这院舍中退养,寸步未出!” 学子们目光复杂地看着赵和,看到赵和越来越接近那院舍。 有大胆的学子终于忍不住,上前将赵和拦住:“赵祭酒!” 赵和身边的樊令立刻挡住了这学子,但却被赵和伸手推开:“学宫中有想杀祭酒的学正,却不会有想杀祭酒的学子——你是谁人,为何拦住我?” 那学子肃容拱手:“学子宋河,见过祭酒,请问祭酒意欲何往?” 赵和笑了起来:“未曾闻学宫祭酒要向学子汇报自己行踪的……不过你既然问起,我也不瞒你,我要去见孔山长。” 宋河眉头微皱:“孔山长至此已声名扫地,祭酒何不饶他一条退路?” 赵和哈的一声,摇了摇头:“孔山长当初可没有饶我一条退路,那时我不也声名狼籍,学宫之中人人喊打,甚至还有人险些将我射死么?” 宋河默然无语。 赵和昂起头来:“如今学宫里外,应当都知道,我赵和是睚眦必报之人,所以劝说之事,待你学问大涨,能够用道理说服我时再来说吧,或者……你也可能等到你剑技精进,足以在我护卫面前杀我时,再来与我说!” 那学子目光一闪,默默退后了两步,却没有再向赵和行礼。 赵和也不责怪他,只是又笑了一声,然后继续前行。 学子们看着他将“稷下五绝”赶尽了孔鲫的院子。 然后,院门关上,便是守护院子的稷下剑士,也被关在了外边,唯有樊令陪着赵和进去。 众人都是忧心忡忡,以赵和的脾气,带了樊令进去,狠狠羞辱孔鲫在所难免,甚至有可能找个借口杀掉孔鲫。 若真如此,学宫中又出一大丑闻。 但是如今却没有任何人能够阻止赵和,哪怕是法家学正韩胜与道家学正庄涵也不成。 他们却不知,进了院子关了门后,赵和便笑道:“恶客来访,不知道孔山长能否赐见?” 在他面前,客堂门被推开,一身素衣的孔鲫昂然站在门口。 虽然形容枯槁,但这老头儿的腰杆依然挺得笔直。 赵和见他这模样,微微点头:“孔山长还是很精神,如此就好,如此我就放心了。” “赵祭酒这么挂念我的身体?”孔鲫淡淡地道。 “那是自然,孔山长身体好,我才能与孔山长商议有关报复之事。”赵和缓缓说道。 孔鲫神情微微一动,他目光扫过赵和的脸:“报复?” “孔山长难道不想向我报复,不想向让学宫落入如今境地的真正推手报复,不想向令山长失去爱徒的力量报复?”赵和连问了三句,然后又道:“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以直报怨!” 孔鲫瞳孔猛然一缩。 “孔山长不必惊讶,我的老生之中,郦伏生虽然不为你所认可,但毕竟也是儒家大师,故此儒家经典之说,我也背了不少。”赵和道。 孔鲫缓缓点头:“确实,你自入齐郡以来,行事乖戾嚣张,让我误以为你是得志便猖狂的浅薄之辈,却忘了,你既然在铜宫之中受郦伏生之学,怎么会这样……郦伏生学问比我强,教授学生也比我强!” 他言语中略带讥讽之意,赵和却坦然受之:“那是自然,郦师学问远胜于孔山长,我虽不才,也愿评论他与孔山长治学,郦师是求实,孔山长是务虚,故此郦师更看中学问的实际运用,而孔山长却更追求虚名。” 孔鲫半晌不语。 “今日我来,便是告诉孔山长,当初郦师曾经对我说过,他若能为稷下学宫山长,会如何在稷下学宫推行更有实效的革新!” “郦伏生自入稷下起,便将革新放在嘴边,看来你身为他的弟子,也不例外。当初他与我争学宫儒家学正之职,输就输在他满嘴革新之上。”孔鲫冷冷一笑:“当初已经被驳得体无完肤的道理,如今又要翻出来么?” “周虽旧邦,其命维新。”赵和又来了一句儒家经典之句。 孔鲫不屑地哼了一声,却没有辩驳。 “孔山长让我一直在院中说话么?”赵和又问。 孔鲫盯了他两眼,却还是退入屋中,做了个邀请的手势。 赵和笑着跨入门槛,樊令没有跟进来,只是站在门口,背对着二人。 孔鲫目光在赵和脸上盯了会儿,又移向了墙壁之上。 在他所盯的墙壁之上,一柄剑悬于半空。孔鲫只需要迈去五步,就可以将剑取在手中。而赵和手里腰间,都没有带剑。 “孔山长何必骇我,我毕竟是晚辈,长辈这样骇晚辈,可非君子之道。”赵和又道。 “我如今身败名裂,早已非是君子了。” “人谁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真正君子,并非永不犯错之人,因为永不犯错也就意味着什么事情都不做。真正的君子,应该是那些能够三省吾身,然后有则改之无则加勉之人。”赵和徐徐说道,然后一抬头:“孔山长,我其实不擅长说道理,更不擅长和人说这些大伙都懂的道理。” “你究竟是何意?” 赵和也不想继续兜圈子了,如他方才所言,能说的道理,都已经说给孔鲫听了,这些道理孔鲫都懂,至于他是否能够想得通透,那是孔鲫自己的事情。 孔鲫若能想得通透,那么自己控制稷下学宫就更容易下,若想不通,无非是再多使些手段罢了。 “我有意将学宫分成两院,每院设一院正,位在学正之上,山长、祭酒之下!”赵和道。 孔鲫注意力立刻专注起来。 赵和所说的有意,应当就是郦伏生的意思,孔鲫也很想知道,在离开学宫几十年后,郦伏生究竟想出了什么办法来解决学宫面临的问题。 “其一院,名为形上院,儒家、道家、阴阳家、名家等入此院,院正由公选而成,朝廷与民间所捐给稷下的学资,三分之一归院正分配使用。其二院,名为形下院,法家、墨家、兵家、农家等入此院,院正同样公推,获取学资三分之一的使用权。剩余三分之一学资,其中部分用于维持学宫开支,此份额不高于一半,再有部分则用于奖励两院中能为百姓生计牟利者,其份额不低于一半。” 形上院、形下院,无非是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虽然儒家讲究名不正则言不顺,但是孔鲫对此并没有什么意见。 让他恼怒、震惊的是,赵和只给了形上院三分之一的资金支持! 要知道,仅儒、道二学的教谕、博士和学子,就占据了学宫全部的二分之一强,只给三分之一的资金支持,也就意味着儒道这两家显学会受到打击因此萎缩,更别提被拨入的阴阳家、名家之流。 好吧,阴阳家、名家的死活,孔鲫并不是很关心,可是儒家为此受到沉重的打击,在学宫中的资金可能缩减一半,这让他实在不甘心。 “我虽有过,但儒家无过,为何赵祭酒要迁怒于儒家?”孔鲫沉声说道。 五一、用之何益 “我若迁怒于儒家,那么直接将儒家除名就是,我相信,哪怕是韩胜与庄涵,对儒家除名之事,也只会表面反对,实际上巴不得呢。”赵和冷笑了两声:“我是在救儒家!” “巧言令色!” “我倒是奇了,以儒家这么多聪明人,为何会惧与形下院的诸学派进行竞争?”赵和反问道:“儒家存在的本意为何,不是为万世开太平么?万世太远,我只以眼前有益于民生之事为竞赛,看形上院与形下院究竟谁做得更好,谁若做得好,谁便可以获取超过一半的人力物力支持,这有何不可!” 孔鲫一时无语。 他方才没有细想,只是本能地觉得儒家在稷下学宫中的利益受损,所以才出言反对。 可赵和一个问题,就让他意识到,自己错了。 不仅错,还让他觉得惊恐。 自己为何会觉得在这种竞争制度之下,儒家的利益会受损,不就是因为在自己心底深处其实明白,在做具体的有益于民生之事上,儒家可能会输给墨家、农家么? 儒家是为万事开太平的大学问、大道理,怎么能输给木匠铁匠之徒,输给稼穑田圃之辈? 孔鲫想要搬出大道理,强调儒家在维持朝廷格局、安抚人际关系上的作用,但话到嘴边,又化成苦笑。 这些事情,儒家能做得到,法家同样能做得到! 赵和把法家弄到形下院那边,而不是放在形上院,分明是考虑到这一点。 他目光幽幽,看着赵和。 “儒家若万事皆争不过人,那么有何资格成为大秦显学,儒家子弟,又有何胆量喊出罢黜百家独尊儒学?”赵和又是问道:“两强相争,更勇者胜,为获胜利,就必须打磨熬炼自己,若是百家皆参与此争,而儒家独不争,儒家必亡。哪怕儒家凭借孔山长等人之力,一时间压制百家,甚至罢黜灭绝了百家,那么儒家不亡于百家,却会亡于外来学术之手。孔山长,方咏负于莲玉生之事,你还不警醒么?” 孔鲫身体猛然一抖。 方咏输给莲玉生,难道真的只是在仪态上输了一畴么? 事实上,双方论辩之时,莲玉生对稷下学宫的百家学说,特别是儒家学说,极为熟悉,甚至可以信手拈来,以儒家学说来解释浮图教诣,完全做到了自圆其说。相反,方咏对浮图教诣虽然也有所涉猎,可流于表象,出于儒家的自负骄傲,并未更深的研究,故此只能反驳而少有利用。 学问到了孔鲫这个地步,当时是可以确定,方咏输了。 这也意味着和外来的思想竞争之中,儒家折了一阵。 或许今后可以扳回来,但这第一阵,确实是输得无话可说。 面对这种情形,孔鲫犹豫、深思,然后反问:“你这形上院与形下院,就能保证胜过浮图教么?” “我不能保证,但我可以保证,这样做总比什么都不坐要好。”赵和哼了一声:“若不是孔山长你十五年来无所作为,哪里需要我来推动这次革新?” 孔鲫默然无语。 与此同时,孔鲫的屋舍前面,来了一个人。 程慈。 此时的程慈,形容憔悴,看起来比起孔鲫还要狼狈。 不由得他不如此,自从奉命来为赵和一行的向导之后,他屡屡为赵和效力,可是屡屡出差池,就没有办成过一件事情。 甚至连盯个梢,也被管权的人发觉,被其利用,险些成了赵和的罪状。事实上段回能够找到刺杀赵和的机会,也与程慈有关。 如今赵和将局面翻转过来,让有两三天没有露面的程慈看到了希望。 不过同时也令他极为尴尬。 当初他也曾经在稷下旁听求学过,因此不少人都认识他。他连续出差池的事情,那些认识他的人也都知道,甚至有人当他面说,难怪他当初无法通过考试进入稷下学宫,只能在此旁听,实在是愚笨。 他这两天都不敢见赵和,直到今早,才去赵和的院舍前拜访,只不过赵和大早出来见孔鲫,所以他也跟了过来。 没看到赵和,只看到了守在门口的剑士,程慈露出犹豫之色,然后咬紧牙,跪在了地上。 本来在这紧张地等着里面出现结果的学子们,看到这一幕,又忍不住讨论起来。在得知程慈的身份之后,同情者有之,但大多数人还是幸灾乐祸。 不少人都想到赵和对宋河说的那句话,他这个人睚眦必报。 象程慈这样屡屡坏事的人,哪怕是赵和的手下,只怕他也不会放过吧。 程慈跪了良久,额头汗都跪了出来,终于看到赵和在樊令的伴随下出来。 只不过赵和的脸色阴沉,极是恼怒的模样。 出来之后才走了几步,赵和就忍不住回头,破口大骂。 虽然他骂的不是污言秽说,但再文雅的骂人话语仍然是骂人的话语,什么彼其娘之,并不比直娘贼更让人听得快活。 赵和骂的是孔鲫,众人很快听明白了缘由,赵和竟然借大胜之威,想要来“劝降”孔鲫,让孔鲫为他的改革之举出力,结果被孔鲫断然拒绝,甚至还反羞辱了他。 大骂了一阵,赵和回头便走,经过程慈时理都不理,只当作没有看到。 程慈膝行追了两步,终于叩头拜下:“君侯,祭酒,我愿为君侯效犬马之劳,只求君侯能够宽恕我的过错!” 赵和停下脚步,回过头来看他,面是掠过一丝戾气。 “我想要的人,不肯来帮我,我不想要的蠢货,却缠着我不放!”赵和第一句出来,就是痛骂:“程慈,程慈,这一路行来,我给你的机会不少吧,我对你可以说不薄吧,可你都做了些什么事情?” 程慈连连叩首。 “行了行了,你也别叩头了,大家好聚好散,你还是滚回定陶分乳堂,你最大的成就也就是和你家老太公一般,收养一些被遗弃的孤女了,这样的事情不需要动心思,更符合你的愚蠢!” 赵和说完,迈步就走,根本不给程慈更多的解释机会。 “君侯!”程慈急了,膝行在后追着。 “一家蠢货,用之何益,别再跟着我了!”赵和回过头,用冰冷的目光扫过他:“我说了,大家好聚好散,若你再是纠缠不休,那么就别怪我不念旧谊!” 这一次说完,赵和再未停留,大步离开,而程慈茫然望着他的背影,然后恨恨地挥拳,狠狠砸在地上。 手都砸破,血流了出来。 “程慈,何必如此?”有人上前来说道。 说话的正是彭绅。 程慈摇了摇头,向彭绅匆匆拱手,然后起身快步离去。彭绅在后边望着程慈的身影,若有所思。 程慈无脸在稷下久呆,因此匆匆出了学宫之门,在学宫大门前犹豫良久,他又是一跺脚,直接前往历城的东市。 东市柳楼酒肆,程慈迈步进来,找了个角落里坐着,然后拍出一小锭银子:“给我上酒,上酒!” 店铺伙计忙给他呈上一坛好酒,他顾不得许多,直接开了封对嘴就喝。一阵牛饮之后,他才长舒了口气,然后用手捂住脸,坐在那里不出声。 直到身边有个男子来推了推他,他才放下手,露出红肿的眼睛:“阁下何意?” “我见兄台这般模样,担心出事,故此推一把,看看兄台是否有需要帮助之处。”那人望着程慈,然后拱手:“多个朋友多条路,我姓王,熟人都唤我王五郎,在齐郡各处行商,最爱结交朋友,不知兄台高姓大名?” “王五郎”这个名字传入耳中,程慈眼皮就微微一跳,也摇了摇头:“老兄,我名声不好,有辱家中长辈,所以就不说姓名了。老兄请自便,我自个儿呆在这,一会儿就好。” 那个王五郎笑了笑:“四海之内皆兄弟也,伙计,快上菜,我要与这位兄台喝上一杯——兄台,你出酒,我出菜,这般谁都不占谁的便宜,你看如何?” 程慈狐疑地看了王五郎一眼。 不怪他有警惕性,因为这人太过自来熟了些,分明是个陌生人,只是这个名字似乎听说过,怎么就这么热情? 不一会儿,伙计上了菜,这个王五郎点的都是硬菜,大鱼大肉,他向程慈讨酒,又将菜分与程慈。程慈最初还不太爱与他说话,但几杯酒入肚,话匣子打开,不仅介绍了自己的姓名身份,还将自己为何来这里喝闷酒的事情说了出来。 “我原本以为,在赤县侯面前效力是我的出头机会,结果不曾想他是如此刻薄寡恩暴戾不智之辈,我虽然办事出了些差池,可那都是意外所致,并非我本人无能!赤县侯不分清红皂白,将我赶开,这倒还在其次,最恼人的是他言语中辱入我曾祖父!虽然他曾有恩于我家,可辱及我曾祖父,此等行径着实过份,我曾祖父又不曾得罪过他!” 大约是喝多了些,程慈反复唠叨赵和如何在稷下那么多人面前将他赶走之事,他每说一遍,王五郎眼神就忽闪一遍。过了会儿,程慈都醉得有些不成样子了,他才摇摇摆摆地起身,要与王五郎告辞。 王五郎笑着起身,扶着他出了酒肆。 五二、奉命行事 接连数日,程慈都与这王五郎痛饮,或在历城两市之中的酒楼内,或在王五郎位于东市的宅中。王五郎曲意奉承之下,程慈的戒心渐渐放开,与他说了许多有关赵和的事情。 “都以为赤县侯少年聪明,其实他有大半靠的都是那位萧国相,现在萧国相陪着临淄王,他自己在学宫之中,所以才会在孔山长那儿碰壁而还!”这天夜里,对着酒杯,程慈醉熏熏地说道。 王五郎表示不信:“我见他在学宫中收拾孔山长,干净利落,辩才无碍,分明是个心思深沉之人……” “那是萧国相给他定下的计谋,此事我最知晓不过,当时我就在旁边,萧国相一一罗列,将可能遇到何种情形,应该如何朝廷应对,都说得清清楚楚。”程慈大着舌头道。 王五郎暗暗点头。 程慈又冷笑道:“其实还有一些事情,关系到赤县侯阴私,我不好说……” “有何不好说的?”王五郎哈哈一笑:“这是在我的家中,这边就只有你我兄弟,莫非你还怕有人去寻赤县侯告密?” “告……告密?告密之人先会被赤县侯杀了,因为他知晓了不该知晓的东西!” 王五郎再劝程慈说,但程慈就是不说,这让王五郎心痒难耐。心念一转,他便又劝起酒来,却不曾想,在劝程慈酒的同时,程慈也反劝他酒。 两人你一杯我一杯,程慈已经醉得不成模样,而王王郎也熏熏然,不觉开口道:“程兄,你方才说赤县侯还有阴私,为何又不说了呢,是不是兄台只在吹牛?” “吹牛?不,不,不,此事干系太大,所以我才不敢说……王五哥,不是兄弟我信不过你,实在是此话说出去了,我和你只怕都有杀身之祸!” 他越是如此,王五郎就越非要他说出来,两人拉拉扯扯之间,又是三五杯下肚,这下子,王五郎也已醉了大半。 他们连饮数日,在王五郎心中,程慈酒量只是一般,远远不如自己。酒醉之人不自知其醉,因此他觉得自己还算清醒,而程慈已经醉了,便再次蛊惑程慈说赵和的阴私。 程慈大着舌着:“不……不成……要我说,除非……除非你也说……” “我能说什么?”王五郎哈哈笑道。 “王五哥……你这般说就没意思了……兄弟我真傻么?不傻!”程慈端着杯,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五哥若不是背后……背后有人,怎么会连接着几日……好酒好肉招待兄弟我?兄弟我……只是一个没有前途的小吏,现在还恶了上官……兄弟我,呜呜!” 程慈说着说着,悲从心来,当真大哭嚎啕。 王五郎确认他醉已九分,当下笑道:“程贤弟,你说的不错,我身后确实有位大人物,他对赵和极是好奇,程贤弟若是说出来,那位大人物保你富贵!” “我不问五哥你身后大人物是谁……但我也不会说出来,五哥,咱们兄弟再走一杯!” 程慈到这地步,仍然不肯说,王五郎都有些想放弃了,偏偏此时,程慈又吐了半句:“那阴私可是与大将军有关……我不能说……” 他捂着嘴,当真做出不说话的模样,可王五郎心里却如火烧般炽热。 与大将军有关,正是他背后指使者所需要的! “喝,喝!” 两人又是各饮两杯之后,王五郎越想心中越是迫切,当即揽住程慈的肩膀:“程贤弟,我先说了,说了之后,你再说,可不可以?” “可,可以!” “我身后的,是商家四姓中的管氏!我家少主人,富可敌国!如今他又做得好大的事情,只要你说了,我就介绍你去投靠,包你有好大的富贵!” 王五郎此时也有八分醉了,只是自己不自知罢了,他念念叨叨,就是用富贵荣华来劝程慈。为了增加自己言辞的说服力,他开始吹嘘管权的事迹,甚至连贩私盐之事都吐露出来。 事实上,对于齐郡的豪商们来说,贩卖私盐虽然有违国法,却不是什么大罪,因为几乎家家都有此行径,所谓法不责重,朝廷也最多打打小的私盐贩子,对于他们这些大老虎,却是多有宽容。 听他说到贩私盐,程慈噗的一笑:“这……这算什么,王五哥,你不是管行首的亲信,你说的这些,都不算什么,我在赤县侯那儿,可是听到管行首做了更大的事情!” 王五郎顿时一惊,酒稍稍醒了些:“什么事情?” “我……我不能说,干系到百十万百姓性命,哪怕赤县侯弃我,我也不能说!”程慈连连摇头:“五哥,我劝你,早些离开管行首,他身边,不安全!” 王五郎心中又惊又惧,此前他一直套程慈口风,几天里却没有套出这么重要的东西来! 难道说,赵和那边真的有关于管权的重大消息,程慈一直都不说出来? “程贤弟,你念在哥哥我的面子上,就说出来听听吧!” 他又反复苦劝,将程慈缠不过了,才说了一句:“管行首以为做得天衣无缝,可这世上只要是人做的事情,哪有天衣无缝的,早有人把消息送到了赤县侯那里,赤县侯一直隐而不发……这是萧国相劝的,说要等临淄王护军回来再发动!” 王五郎倒吸了口寒气,只觉得额头青筋直跳。 他看了程慈好一会儿,见程慈已经醉了十分,又低声问道:“果真如此?” 程慈都醉得不能说话了,摆了摆手,嘟囔了两声。 王五郎酒已经醒了大半,只觉得这种情形下得到的消息,必然不会有假。况且就算有假,对管权也没有任何损失。 他令人来将程慈抬去睡好,自己慌慌张张离开了宅邸,径直赶到了颖上堂。 他虽然酒醒了大半,但身体却还是有些不适,因此摇摇晃晃地来到门前,几乎扑倒在门房怀中,这才说道:“带我……带我去见家主!” 门房捂着鼻子看他:“家主最不喜人醉酒,你还敢这模样去见他?” “奉命行事……快去,大事!”王五郎道。 门房匆匆进去,果然,管权听说他来了,当即召他入内。不过嗅他满身酒气,也是一皱眉:“先去醒醒酒再来说话!” 王五郎被扔入冰水中浸了浸,又呕吐了好一会儿,然后再灌了两碗醒酒汤。一番折腾下来,他酒意才退去,再到管权面前时,已经能完全控制住自己的身体了。 “家主,程慈说赵和手中,有不利于家主的证据,还说只要是人做的事情,哪有天衣无缝的,早有人把消息送到了赤县侯那里,赤县侯一直隐而不发!” 他竭力按照程慈当时原话复述了一遍,听得管权眉头微微皱起。 “彭教谕,你觉得他所说,有几分是真的?”犹豫了一会儿,管权回头问道。 彭绅危襟正坐,闻言皱紧了眉。 “说赵和不学无术,肯定是错的,赵和绝不是只听萧由摆布之人,否则孔山长如何在他手中吃下如此大亏,他又怎么能够在短时间内压制住学宫?”彭绅首先道。 “那就是说,程慈口里的全是虚言?” “不,程慈其人,目光短浅,智虑欠缺,故此在赵和手下屡屡出错,甚至陷赵和于险境之中,他看不出赵和的本领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但他听到的东西,却未必是错……只不过唯一可疑之处,如此隐秘之事,怎么会让他听到?” 管权一听:“此人是赵和派出的诱饵?” 王五郎心里也是一惊,他可是将自己身后乃管权说了出来,若程慈真是诱饵,那岂不是说赵和有可能知道管权在对付他? “有此可能,不过并不重要,没有此人,赵和就不知道管行首在对付他么?此前才有黎应与潘琢之事,哪怕赵和再蠢,也会知道管行首对他不怀好意了。”彭绅摇头道。 “有理。”管权点了点头。 其实他心底不太看得起彭绅,甚至看不起所有的人,因此早有自己的判断,此时只不过是装出一副模样应付彭绅罢了。 “只要是人做的事情……”他心念始终盘旋在程慈转述的这句话上。 多智者必多疑,管权也不能例外。他心底瞧不起所有人,自然也就不信任所有人,因此反复琢磨这句话,心中隐约觉得,自己或许不会出错,难免手下有人会露出马脚,落到赵和手中。 甚至不排除有人表面忠于他,实际上却暗中与赵和有所勾结。 “若是能从赵和那里得到他所说的把柄……那就好了!”管权心中暗想。 他这心念一起,顿时又生出另一个念头来。 “彭教谕,赵和在稷下学宫中情形如何,这两日是不是还在为革新之事与诸多博士、教谕争执?”管权问道。 彭绅微微露出烦恼之色:“这两日情形比前段时间有所变化,也不知他是怎么做到的,学宫的博士、教谕,有不少都被他说服了。” 管权脸色微微一变。 赵和若是能够得到学宫上下大多数人的支持,也就意味着他手中多出了两千柄剑! 稷下学宫的两千剑士,战斗力或许不及两千正规军,却也不容小觊。 “不能让他收拾好学宫势力,你看看,能不能给他再找些麻烦?”管权道。 彭绅断然摇头:“万万不可,其人锋头正劲,谁敢再出来挑事找麻烦?革新之事,关系大局,反对可以,但主动去找他麻烦,岂不将头伸到他的剑下,等着他砍?” 管权微微有些焦躁,过了会儿,才徐徐道:“此事我知道了,你先回学宫中,近来就不要到我这来了……” 彭绅心底也是一声冷笑,若不是受其挟持,他哪里愿意到管权这儿来! 他离开之后,管权将王五郎也支使走,这才唤来潘琢:“让学宫中人盯紧彭绅,他若有什么异动……第一时间告诉我!” “家主,我虽愚驽,却有一个想法。”潘琢应下之后,小心说道:“终日在此防备,总有疏忽之处,何不……” 他做了个向下斩的手势,管权眉头一皱,深深看着他。 潘琢立刻不再说话,静静退了下去。 待他走后,管权幽幽地道:“莫非连潘琢也怕了那厮,所以急着要杀了他以除后患?” 五三、试探侦看 接连数日,程慈都与这王五郎痛饮,或在历城两市之中的酒楼内,或在王五郎位于东市的宅中。王五郎曲意奉承之下,程慈的戒心渐渐放开,与他说了许多有关赵和的事情。 “都以为赤县侯少年聪明,其实他有大半靠的都是那位萧国相,现在萧国相陪着临淄王,他自己在学宫之中,所以才会在孔山长那儿碰壁而还!”这天夜里,对着酒杯,程慈醉熏熏地说道。 王五郎表示不信:“我见他在学宫中收拾孔山长,干净利落,辩才无碍,分明是个心思深沉之人……” “那是萧国相给他定下的计谋,此事我最知晓不过,当时我就在旁边,萧国相一一罗列,将可能遇到何种情形,应该如何朝廷应对,都说得清清楚楚。”程慈大着舌头道。 王五郎暗暗点头。 程慈又冷笑道:“其实还有一些事情,关系到赤县侯阴私,我不好说……” “有何不好说的?”王五郎哈哈一笑:“这是在我的家中,这边就只有你我兄弟,莫非你还怕有人去寻赤县侯告密?” “告……告密?告密之人先会被赤县侯杀了,因为他知晓了不该知晓的东西!” 王五郎再劝程慈说,但程慈就是不说,这让王五郎心痒难耐。心念一转,他便又劝起酒来,却不曾想,在劝程慈酒的同时,程慈也反劝他酒。 两人你一杯我一杯,程慈已经醉得不成模样,而王王郎也熏熏然,不觉开口道:“程兄,你方才说赤县侯还有阴私,为何又不说了呢,是不是兄台只在吹牛?” “吹牛?不,不,不,此事干系太大,所以我才不敢说……王五哥,不是兄弟我信不过你,实在是此话说出去了,我和你只怕都有杀身之祸!” 他越是如此,王五郎就越非要他说出来,两人拉拉扯扯之间,又是三五杯下肚,这下子,王五郎也已醉了大半。 他们连饮数日,在王五郎心中,程慈酒量只是一般,远远不如自己。酒醉之人不自知其醉,因此他觉得自己还算清醒,而程慈已经醉了,便再次蛊惑程慈说赵和的阴私。 程慈大着舌着:“不……不成……要我说,除非……除非你也说……” “我能说什么?”王五郎哈哈笑道。 “王五哥……你这般说就没意思了……兄弟我真傻么?不傻!”程慈端着杯,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五哥若不是背后……背后有人,怎么会连接着几日……好酒好肉招待兄弟我?兄弟我……只是一个没有前途的小吏,现在还恶了上官……兄弟我,呜呜!” 程慈说着说着,悲从心来,当真大哭嚎啕。 王五郎确认他醉已九分,当下笑道:“程贤弟,你说的不错,我身后确实有位大人物,他对赵和极是好奇,程贤弟若是说出来,那位大人物保你富贵!” “我不问五哥你身后大人物是谁……但我也不会说出来,五哥,咱们兄弟再走一杯!” 程慈到这地步,仍然不肯说,王五郎都有些想放弃了,偏偏此时,程慈又吐了半句:“那阴私可是与大将军有关……我不能说……” 他捂着嘴,当真做出不说话的模样,可王五郎心里却如火烧般炽热。 与大将军有关,正是他背后指使者所需要的! “喝,喝!” 两人又是各饮两杯之后,王五郎越想心中越是迫切,当即揽住程慈的肩膀:“程贤弟,我先说了,说了之后,你再说,可不可以?” “可,可以!” “我身后的,是商家四姓中的管氏!我家少主人,富可敌国!如今他又做得好大的事情,只要你说了,我就介绍你去投靠,包你有好大的富贵!” 王五郎此时也有八分醉了,只是自己不自知罢了,他念念叨叨,就是用富贵荣华来劝程慈。为了增加自己言辞的说服力,他开始吹嘘管权的事迹,甚至连贩私盐之事都吐露出来。 事实上,对于齐郡的豪商们来说,贩卖私盐虽然有违国法,却不是什么大罪,因为几乎家家都有此行径,所谓法不责重,朝廷也最多打打小的私盐贩子,对于他们这些大老虎,却是多有宽容。 听他说到贩私盐,程慈噗的一笑:“这……这算什么,王五哥,你不是管行首的亲信,你说的这些,都不算什么,我在赤县侯那儿,可是听到管行首做了更大的事情!” 王五郎顿时一惊,酒稍稍醒了些:“什么事情?” “我……我不能说,干系到百十万百姓性命,哪怕赤县侯弃我,我也不能说!”程慈连连摇头:“五哥,我劝你,早些离开管行首,他身边,不安全!” 王五郎心中又惊又惧,此前他一直套程慈口风,几天里却没有套出这么重要的东西来! 难道说,赵和那边真的有关于管权的重大消息,程慈一直都不说出来? “程贤弟,你念在哥哥我的面子上,就说出来听听吧!” 他又反复苦劝,将程慈缠不过了,才说了一句:“管行首以为做得天衣无缝,可这世上只要是人做的事情,哪有天衣无缝的,早有人把消息送到了赤县侯那里,赤县侯一直隐而不发……这是萧国相劝的,说要等临淄王护军回来再发动!” 王五郎倒吸了口寒气,只觉得额头青筋直跳。 他看了程慈好一会儿,见程慈已经醉了十分,又低声问道:“果真如此?” 程慈都醉得不能说话了,摆了摆手,嘟囔了两声。 王五郎酒已经醒了大半,只觉得这种情形下得到的消息,必然不会有假。况且就算有假,对管权也没有任何损失。 他令人来将程慈抬去睡好,自己慌慌张张离开了宅邸,径直赶到了颖上堂。 他虽然酒醒了大半,但身体却还是有些不适,因此摇摇晃晃地来到门前,几乎扑倒在门房怀中,这才说道:“带我……带我去见家主!” 门房捂着鼻子看他:“家主最不喜人醉酒,你还敢这模样去见他?” “奉命行事……快去,大事!”王五郎道。 门房匆匆进去,果然,管权听说他来了,当即召他入内。不过嗅他满身酒气,也是一皱眉:“先去醒醒酒再来说话!” 王五郎被扔入冰水中浸了浸,又呕吐了好一会儿,然后再灌了两碗醒酒汤。一番折腾下来,他酒意才退去,再到管权面前时,已经能完全控制住自己的身体了。 “家主,程慈说赵和手中,有不利于家主的证据,还说只要是人做的事情,哪有天衣无缝的,早有人把消息送到了赤县侯那里,赤县侯一直隐而不发!” 他竭力按照程慈当时原话复述了一遍,听得管权眉头微微皱起。 “彭教谕,你觉得他所说,有几分是真的?”犹豫了一会儿,管权回头问道。 彭绅危襟正坐,闻言皱紧了眉。 “说赵和不学无术,肯定是错的,赵和绝不是只听萧由摆布之人,否则孔山长如何在他手中吃下如此大亏,他又怎么能够在短时间内压制住学宫?”彭绅首先道。 “那就是说,程慈口里的全是虚言?” “不,程慈其人,目光短浅,智虑欠缺,故此在赵和手下屡屡出错,甚至陷赵和于险境之中,他看不出赵和的本领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但他听到的东西,却未必是错……只不过唯一可疑之处,如此隐秘之事,怎么会让他听到?” 管权一听:“此人是赵和派出的诱饵?” 王五郎心里也是一惊,他可是将自己身后乃管权说了出来,若程慈真是诱饵,那岂不是说赵和有可能知道管权在对付他? “有此可能,不过并不重要,没有此人,赵和就不知道管行首在对付他么?此前才有黎应与潘琢之事,哪怕赵和再蠢,也会知道管行首对他不怀好意了。”彭绅摇头道。 “有理。”管权点了点头。 其实他心底不太看得起彭绅,甚至看不起所有的人,因此早有自己的判断,此时只不过是装出一副模样应付彭绅罢了。 “只要是人做的事情……”他心念始终盘旋在程慈转述的这句话上。 多智者必多疑,管权也不能例外。他心底瞧不起所有人,自然也就不信任所有人,因此反复琢磨这句话,心中隐约觉得,自己或许不会出错,难免手下有人会露出马脚,落到赵和手中。 甚至不排除有人表面忠于他,实际上却暗中与赵和有所勾结。 “若是能从赵和那里得到他所说的把柄……那就好了!”管权心中暗想。 他这心念一起,顿时又生出另一个念头来。 “彭教谕,赵和在稷下学宫中情形如何,这两日是不是还在为革新之事与诸多博士、教谕争执?”管权问道。 彭绅微微露出烦恼之色:“这两日情形比前段时间有所变化,也不知他是怎么做到的,学宫的博士、教谕,有不少都被他说服了。” 管权脸色微微一变。 赵和若是能够得到学宫上下大多数人的支持,也就意味着他手中多出了两千柄剑! 稷下学宫的两千剑士,战斗力或许不及两千正规军,却也不容小觊。 “不能让他收拾好学宫势力,你看看,能不能给他再找些麻烦?”管权道。 彭绅断然摇头:“万万不可,其人锋头正劲,谁敢再出来挑事找麻烦?革新之事,关系大局,反对可以,但主动去找他麻烦,岂不将头伸到他的剑下,等着他砍?” 管权微微有些焦躁,过了会儿,才徐徐道:“此事我知道了,你先回学宫中,近来就不要到我这来了……” 彭绅心底也是一声冷笑,若不是受其挟持,他哪里愿意到管权这儿来! 他离开之后,管权将王五郎也支使走,这才唤来潘琢:“让学宫中人盯紧彭绅,他若有什么异动……第一时间告诉我!” “家主,我虽愚驽,却有一个想法。”潘琢应下之后,小心说道:“终日在此防备,总有疏忽之处,何不……” 他做了个向下斩的手势,管权眉头一皱,深深看着他。 潘琢立刻不再说话,静静退了下去。 待他走后,管权幽幽地道:“莫非连潘琢也怕了那厮,所以急着要杀了他以除后患?” 五三、 自从那日之后,管权心中生疑,先是将自家中的人和物都彻查了一遍,觉得并无什么破绽,便又开始向外围查。同时,他也加强了对赵和一举一动的监视。 只不过赵和一直呆在稷下学宫之中,挨个同学宫的博士、教谕们谈话,学宫之中支持他的呼声也越来越高。 仅仅是十余日过去,学宫中已经有近二分之一的博士、教谕支持于他。最大的阻力,还是在于儒家,但儒家的博士教谕数量,也不过是数宫的三分之一罢了。 每得到一次某某教谕和博士公开宣布支持赵和的消息,管权心中就是不快。 他不愿意看到学宫的剑士掌控在赵和手中,那对于他和他的盟友没有任何益处。 只不过让他就此采取断然措施,又有些难以决断。 他只有一次机会,故此要一击必中才行。 直到四月初七,距离鸠摩什入学宫讲法还有不足十日的时间,董伯予突然来见管权。 自从上回两人秘议之后,董伯予便进了齐郡守朱融的府中,直到现在才抽空出来。 一见着管权,董伯予的神情就非常严肃。 “事急矣,管行首,我是来通知你一声的,此前我们的密谋,就此作罢!”他沉声说道。 管权一愣,然后大怒。 “董先生,你这是何意?” “临淄王千金之躯,不可与一艘将沉的船绑在一起,就是这个意思。”董伯予冷冷道。 “将沉之船,此言作何解?” 董伯予微微有些发愣:“你自己还不知晓?你不是与郡守府中人有关系么……我都知道了,你还不知道?” “请董先生明言!” 连日的变故,让管权多少有些焦躁,不过他还没有失去冷静,因此等待董伯予把最新情形告诉他。 “赵和已经向大将军提请调回李果了,他这些时日在稷下学宫不动,其实就是在等李果。如今赵地战事稍缓,大将军已经追上了犬戎人,故此李果可以带着两千护军回到齐郡,大将军的行文已到,要朱郡守即刻做好这两千军士的安置之事。” 董伯予盯着管权,管权脸上错愕之色证明,他确实对这个消息一无所知。 董伯予眉头微微皱起,心中也觉得奇怪,难道说朱融也准备支持赵和,将管权这位富可敌国的豪商掀倒? “总之这两千人来,赵和手中人手便足够,你与他的怨仇,他必然假公济私以报之!”董伯予冷笑了一声:“当日你对我说的时候气势十足,可实际上行动却是拖泥带水,最好的时机快要过去了!” 管权脸色微变,然后坐回自己的位置。 当他坐稳之后,神情恢复了正常。 “董先生心太急切了,请入座,情形还没有坏到你说的那个地步。”他微笑道。 “哦。”董伯予却没有坐下的意思,他摇了摇头:“任你舌烂莲花,我还是那句旧话,只要赵和在,那么你的所有图谋,都别算上我和临淄王。” 他说完之后,转身便走,毫不犹豫。 待他离开之后,管权猛然将桌上的杯子推至地面,当当的破碎声中,他的面目狰狞。 他明白董伯予的意思,董伯予与临淄王不会为他而冒任何风险,所以,他真想要如同前人吕不韦一样,做出一笔最赚钱的投资,就必须独自承担其中的风险。 让管权十分不满意的是,他的那些盟友们,似乎被赵和收拾稷下学宫的手段所震慑,如今都处于观望状态,而他本人,又因为没有机会,只能坐视时间流走。 必须除掉赵和! 管权首先否定了在稷下学宫中刺杀赵和的主意,经过段回的刺杀之后,赵和谨慎了许多,他身边始终有数十名稷下剑士护卫,那些剑士绝对不可能让他再遇刺,他也不可能调动成百上千的人手闯入学宫去强杀。 所以,必须将那厮诱出来。 管权深思许久,要将赵和诱出学宫,并不容易,在这个关键时候,赵和怎么会轻易离开学宫? 除非有某些他不得不离开的理由。 程慈在历城之中呆了十余日,并无地方可去,所以除了与王五郎饮酒之外,便是四处游荡。 直到这一日,他与王五郎告辞之后,见没有人盯着自己,便匆匆回到学宫。 他找的人是曾灿。 如今曾灿,俨然是赵和在学宫的追随者与代言人,许多赵和不方便说的话语,都是经过他之口传出来的。 “你是说,王五郎那边终于露了一条消息,在历城之外,有管权的一处秘密坞堡,其中存有大最自义仓中盗卖出来的粮食?”曾灿听到这消息,眉头皱了皱:“他有没有怀疑过你?” 程慈有些无奈,他在赵和身边的时间,比起曾灿早得多,但因为办事不力,连曾灿这小子都爬到了他的头上。 他低声道:“他肯定怀疑过我,不过经过这近二十日,他对我的疑心几乎没有了。” “那这个消息,是他主动透露给你的,还是你自己打探来的?” “自然是我自己打探到的,他若主动透露给我,那必然有假。”程慈不悦地道:“我还没有蠢到这个地步!” 曾灿撇了一下嘴,程慈就算没有蠢到那地步,但也聪明不到哪里去。在曾灿这样的人心中,其实是有些瞧不起程慈的。 “此事我会禀报祭酒,如何决断是祭酒的事情,你把当时情形,细细说与我听就是。”曾灿还是不放心,又对程慈道。 这个消息确实是程慈打听来的,甚至可以说,为打探这个消息,他费了不少心机。 而王五郎对此却是并无所知。 “此事不知是真是假,我始终心中存有疑虑。”在赵和面前,曾灿禀报完之后道。 “你觉得,程慈反而被对方利用了?”赵和问。 “正是,我有所怀疑。如今局势大好,祭酒只要继续安抚学宫,待学宫能控制在手,再加上那两千护军,区区一个管权,还不是手到擒来?” 曾灿觉得,无论程慈所得的消息是真是假,都不值得为此冒险。 如今对着管权,赵和已经占据了优势,哪怕管权与齐郡府的小吏们相互勾结,但只要李果领着护军回来,再加上稷下学宫两千剑士,赵和手中控制着四千人,足够将齐郡府翻一翻了。 赵和坐在那儿思忖了好一会儿,然后道:“无论那个消息是真是假,我总得去看看!” “祭酒,不必如此,就算祭酒想去看,也可以让我替你去!”曾灿听了之后额头顿时冒汗。 “你不明白,若我不去,那个庄子里必然不会有任何证据,相反,若我去,那边才会有真正的证据。”赵和嘴角一翘:“有了证据,哪怕李果没有赶回,我也可以执此送给朱融,看他是不是还包庇自己手下的那群污吏!” 说到此处,赵和隐隐有些怒气。 在定陶时他就明白,齐郡各级官吏中不少人都卷入了义仓盗卖之案,甚至朱融本人也清楚,所以才会从学宫中抽调学子为幕僚,让他们去查案。但是,他的所为也仅此而矣,并没有对自己的部下们有太大的动作,所以那些贪官污吏们到现在还是逍遥法外。 只要掀翻管权,自然能搜到足够给朱融部下定罪的证据,到那时,朱融若还是不追究他们,赵和也不会和他客气。 “若是祭酒非要出去……学宫剑士,你准备带多少人?”曾灿沉默了一下,然后问道。 “不宜太少,也不宜太多,太少不足以保护我,太多则鱼龙混杂,可能会有对方之人混在其中。你捡可以信赖的剑士,有三百人足矣,我结硬寨打呆仗,这三百人守到援军来总可以。”赵和别有深意地道:“毕竟管权能够出动的人手也不多,他在历城之中的人,我们都盯着呢!”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祭酒,我还是要劝你一次。”曾灿又是沉默了会儿,然后开口道:“此时祭酒不宜离开学宫,毕竟这里……还有可能会有变化。” 他所指者,就是学宫山长孔鲫。 哪怕此前被赵和弄得灰头土脸身名俱毁,但孔鲫毕竟在稷下学宫这么多年,无论是在博士教谕之中还是在剑士之中,都有相当的影响力。赵和在这里,他的影响力就发挥不出来,可是赵和真的出了学宫,那么就没有别人能压制住孔鲫了。 “无碍,韩胜与庄涵,都不会坐视到手的东西飞掉。”赵和摇头道。 在赵和的计划之中,庄涵是形上院院正,韩胜是形下院院正,道家与法家的利益并未受损,他二人甚至可以说更进了半步,因此,他们不会允许孔鲫重获权力。更何况,赵和手中握有朝廷大义的名份,稍有点眼光的,都知道跟着孔鲫走是死路一条,唯有站在朝廷这一边,才会有出路。 见他态度如此坚决,诸多方面也都考虑得很清楚,曾灿只能应了一声。 虽然他心底还是觉得,赵和完全没有必要亲自出城查看那个庄子,但既然赵和已经做出最后决定,依他与赵和当初达成的协议,他也只能努力把自己的事情去做好。 毕竟,唯有赵和,才能让兵家学说在学宫中成为儒道法之外的第四显学。 五四、临阵之机 历城之东南约十二里处,有一座庄子,半边为山所环,另半边则是水所绕,庄中百姓结寨自守,建有木栅墙、角楼等武备,因此虽然庄子不算太大,但防备却很严格。 庄子还有一座小码头,百石的中型船只勉强可以靠来,故此在丰水时节,水运也算是便利。 只不过这一天大早,庄子就极为紧张,便是猫犬之时,也感应到里面气氛非同寻常,一个个不敢大声鸣吠。 约是午时时分,庄外来了一队人马。 这队人马数量将将超过三百,却带着百余匹马和数十辆车,他们在距离庄子里许之处停了下来,有人骑马来到庄前,似乎观察庄子里的反应,然后迅速退回,赶在庄中马客出来之前,回到了队伍当中。 “庄子里果然有问题,即便不是管权储存义仓之粮的所在,也定是响马啸聚之所!”问明白斥侯的发现之后,曾灿向赵和禀报道。 “肯定有问题,就算是诱饵,也须将诱饵做得象一些。”赵和轻轻一笑:“好,既然确定有问题,那就不用急了,四周的山坡高地寻一寻,哪里有足够多的泉水,我们就在哪儿安营!” 曾灿一愣,有些急道:“祭酒,兵贵神速,此时不是应该乘其不备,立刻发动攻击么?” “再怎么不备,也会有防备的。”赵和摇了摇头:“我们不急,等他来攻!” 曾灿顿时明白过来。 他们此行赶来,分明是敌意满满,无论庄子是否是个陷阱,想来都不会任由他们驻扎在外。所以赵和不急着抢攻庄子,反而是择高地立营,目的就是将战场摆在地势对自己有利的地方。 这就是赵和所说结硬寨打呆仗了。 曾灿下令之后,稷下剑士和辅助的仆役们纷纷开始准备,片刻之后,有斥侯说往东半里许的一座矮山上有泉眼,可为营寨驻地,曾灿便下令移军至此。 他们这举动果然大出庄中意料,庄中沉默了一会儿,很快遣一骑出来,远远地叫道:“不知是哪路英雄在此……” “嗖!” 没等那人话说完,赵和已经弯弓搭箭,一箭射了过去。 虽然已经苦练许久,天赋也被李果称为不错,但赵和现在也只能射中三十步内的固定靶,再远处就完全凭靠运气了。 这一箭远远地飘出,距离那喊话之人足有十丈远,但已经足够表明赵和的态度。那喊话之人顿时拨转马头,疯也似的奔回庄子,才过了河,便有人将上边的桥给吊了起来。 赵和不去理会他,只是看着曾灿指挥稷下剑士修建营寨。 他并未学过兵法,当初铜宫的老人当中,并无出自兵家之人。在跟俞龙戚虎在一起时,倒是听他们二人探讨过许多治兵行军之策,与李果一路东来,也亲眼见识到这位将门子弟是如何安排营垒的。现在再将这所学,与曾灿这位兵家天才弟子的指挥相应证,有不懂之处便开口询问,倒也颇有心得。 营地扎在高处,但必须要有安全的水源,要将营地周围的杂草灌木尽数清除,营外要挖出壕沟,以荆棘充当拒马……诸如此类,曾灿也有些兴奋,他虽然学的是兵家,但在稷下学宫中却没有那么多的兵员和资源给他去实际指挥,因此这也是他难得的机会。 一个时辰之后,一个营寨便初具雏形。 营寨不大,可住三五百人绰绰有余,借助地势,能够最小限度避免遭遇四方围攻。在建立营寨的同时,他们还在准备石块、圆木,分明是要将这营寨堡垒化。 那山庄之中人又派出数骑,远远地绕着营寨之地观望,而且派出来的人越来越多,还有人试着接近此地,只不过又被稷下剑士以强弓射走。 “接下来对方就要来骚扰我们了。”曾灿观察了一番后判断。 他看向赵和,赵和一摆手:“你只管说就是,不用顾忌我的想法。” “是,我以为,当选骑术精湛、射术精准者三至五十骑,暗藏于营后,待对方骚扰之人来了,绕至其后,将之截下!”曾灿道。 “便依你言吧,只是谁来负责截击呢?”赵和看了看周围。 曾灿本来想要请命出去,但念头一转,又闭住了嘴。果然,赵和没有点他的名,而是指了牵着马的一位稷下剑士:“高凌!” 那位剑士没有想到赵和知道自己的名字,应了一声肃然而立。 “这一路上来,我看你马术极佳,而且颇得同伴信赖,你带三十人出去截击骚扰之敌,可有此胆?” 高凌神情一震:“祭酒都知道我,那我有什么理由不效死力?我这就去,定然不负所托!” “行,回来之后,我给你们庆功,今日首功就是你了!”赵和转脸又看向身边一文士:“我记得学宫剑士,才学俱佳者,又立有功劳,亦可转为教谕?” “确有此事,只是……”那文士有些犹豫。 要知道学宫中由剑士转为教谕者,一年都难得有一两个,而且必然是为学宫立下大功劳才行。 “他们三十人,若能立下功劳,全部转为教谕,教授学子骑术与剑技。”赵和毫不犹豫地道:“如今大争之世将起,学宫学子不能只会徒有其表的剑术,还须学会战场之上的杀人术!” 此语一出,众人森然应了一声。 高凌则是兴奋不已,他点出三十个与自己向来交好者:“诸位都听到了,我们在学宫中想要成为教谕,拼死拼活十年,还须碰上好运气,如今祭酒将机会给了我们,若是还握不住这机会,不如弃了剑和袍回家奶孩子去!” 被他点到者都是欢欣鼓舞,未被点到者则是唉声叹气。曾灿又拉着高凌道:“你们从后边小路出去,注意林子里是否有贼,虽然方才我们已经搜索了一遍,但难保贼人不会混来。若是有贼,你们就撤回营中,若是无贼,你们埋伏好来,只等军中这面旗帜摇动,便出来截取贼人后路!” 高凌又应了一声,然后便带着三十骑悄悄自寨后出去了。 这些具体的安排,赵和只是在旁边听着,没有发现意见。 他始终记得,郦伏生曾经批评稷下风气,有很重要的一条,便是无论自己懂还是不懂,遇事教爱发表意见。 如同曾灿所料,在初步试探之后,那庄子里果然出来了约二十骑,一个个都是兵甲齐备。看到他们这模样,曾灿冷笑道:“至少私藏兵甲这一条是少不了的,哪怕管权富可敌国,只要坐实了这一条,他再也休想脱身!” 大秦尚武,民间不禁执刀枪,甚至四石以下的软弓也允许民间持有,部分军用弩流入民间,朝廷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唯有一事,朝廷管束甚紧,就是铠甲。就算是朝廷官员、高爵显宦,若是没有天子特许,家中藏有三副甲兵以上,都要以谋逆论处。 那二十骑放下河上的吊桥,慢慢行了过来。他们不急着靠近,只是远远逼着,让这边无法集中注意力去加固营寨。偶尔见到这边疏忽,便会骑马猛冲,但又不靠近,当这边停下工作开始戒备,他们便又拨转马头返回。 如此三番五次,他们距离营寨这里已经不过半里左右。 曾灿见时机已至,当即下令:“摇旗!” 营寨上方,旗帜摇动,同时营寨之门也被推开,二十余骑行了出来。对方最初稍稍有些乱,但看到出来的只有二十余骑,便又站稳了。 辱骂之声随风传来,污言秽语,不堪入耳,其中不少话语,干脆就指名道姓对着赵和。 赵和倒是泰然自若,他在铜宫之中长大,听到过更为污秽的斥骂之话,对此早已坦然。但那些稷下剑士和随他前来的学子,则是怒发冲冠,若不是曾灿再三约束,搞不好就有人冲了出去。 毕竟君辱臣子,此时赵和相当于他们的将主,为将主洗刷耻辱,也是他们立功的机会。 那些贼人骂了约有半柱香功夫,见这边不为所动,便也住口,只是在那看着。对他们来说,只要拖住营寨的进度就是胜利,倒不是非要杀到营寨中来。 但就在这时,其东方的高凌出现了。 高凌等人为了节约马力,并不是骑马赶到,而是牵马行来,悄悄接近战场。当到了战马冲刺的范围之内后,他们才翻身上马。 “弩!”高凌道。 众人先是检查自己所携的短弩,这种马上专用的射击装备由一根绳索系在马鞍之上,临敌之时,他们只射一箭,然后就换取短兵刃。 “刀!”高凌又道。 双方虽然着甲,但都是轻甲,没有那种从人到马都披着重甲的具装骑士,因此最合适的近战兵刃就是刀。大秦征战多年,特别是与草原上的犬戎人激战,早已在血腥的阵战之中有了专属的马战短兵。这种刀乃是弧形,适合骑士近战,虽然不利于劈砍,却完全可以借助马匹冲击时的力量,轻易割破对方的皮甲与要害。 “前进!” 远程近程武器都检查完毕,高凌再下达命令。 三十骑并排奔起,最初时是小跑,但数息之后,马开始全力奔驰,其滚滚声势,如同山洪自峡口迸流而出一般。他们冲击的对象,并不是敌人正面,而是敌人的侧后方,这让那二十余骑贼人顿时色变! 五五、学宫驱赵 “时机到了!” 高凌的出现,让对方大惊失色,二十余人也出现了混乱,有人试图拨转马头逃走,也有人试图骑马前来截击。 曾灿看到这一幕,立刻举起手中的小旗,用力挥了一下。 在尚未建成的营寨之前,二十骑稷下剑士当中有人叫道:“高凌他们去立功,我们岂是弱于他们,都随我来!” 他们没有被高凌挑出去,心中自是憋着怨气,此时卯足劲,想要与高凌等比一比,看谁所立功劳更大。因此听到曾灿的命令之后,立刻驱马而出,与高凌队一起,夹击起贼人。 马全速狂奔起来,这不过百余丈的距离,一瞬即至。 在相距十丈时,不用高凌下令,稷下剑士便扣动弩机。 马上下奔腾的情况下,弩箭的命中率其实低得可怜,但关键是对方尚未做出有效反应,便有三四个人痛呼落马,这让对方连最后的抵抗之心都没有了。 紧接着众人便弃了弩,双手各执一柄月牙状的弯刀。 高凌带领的马队瞬间从敌人中穿了过去,如同割草一般,又是十人摔落下马。 高凌队才穿梭过去,紧接着,从营寨门口前冲出来的马队也已赶到,又是穿透而过,数人落下马来。 陷入慌乱之中的那些贼人,倾刻之间倒了一大片,只有零星数骑,侥幸从两面夹击中脱出。 高凌见此情形,犹自不满,他们人数超过对方一倍,又拿到了突袭先手,却没有将之尽数杀灭,实在算不得完功。 因此他拨转马头,带队狂追,逼得对方连桥都没有时间上,顺着小河跑了足足两里,然后被他们追上一一杀死。 而小河对岸,庄子里已经是哭骂声不绝,不过也只哭骂,那吊桥早就被他们自己收了起来,庄子里虽然也出来了十余人,却没有一个敢过河接应,只能在河这边放几枝冷箭。 高凌等见此情形,隔河冷笑,然后下马从容割取头颅,缓缓回到营中。 “对方丧胆了。”曾灿笑道:“接下来一段时间,就不怕他们来骚扰了。” 赵和点点头。 曾灿自己如今也不算是兵法大师,用兵还显稚嫩,不过对方就更为可怜,只能说是一群乌合之众。 “速度建营吧,迟则有变。”赵和催促道。 他虽然胆大妄为,甚至明知这座庄子有可能是陷阱的情况下,仍然出来寻找机会,但并不意味着他就不谨慎。相反,当抵达这边之后,他每一个选择都是力求谨慎,争取不因为大意而犯错误。 曾灿刚刚小试身手成功,心中正是欢喜,不过赵和一催,他顿时明白过来,便又开始督促那些稷下剑士、仆役们加快进度。 当他抬起头来,却发现赵和已经笑着出营,来到了营寨门口,亲自迎接高凌等人。 曾灿心中一动,深深看了赵和一眼,虽然这位祭酒对兵法是半通不通,但对人心,却似乎精通得很。 他才十五岁……还不到十六岁,自己已经够年轻了,他比自己还要年轻! 真不知道,他是如何学得这些东西的。 赵和笑着迎向高凌等,他不用说话,仅是这笑容,就让高凌等人知道他十分满意。 高凌当先下马,叉手行礼:“祭酒,高凌幸不辱使命!” 赵和下马将他扶正:“怎么能说幸不辱使命,你们骑术胜过他们,格斗之术胜过他们,勇气胜过他们,军纪胜过他们,无一处不胜过他们,一战立功乃是必然!” 这话听得众人心中一振,又多了几分自信。 “接下来仰仗你们的地方还很多,我虽然年少,但在天子与大将军面前还能说话,你们转为教谕之事,绝对不会出差池,就算你们不愿为教谕,也可去军中立功,如今犬戎人来袭,正是好男儿立功之时。也许不用两年,诸位便也同我一般,有个关内侯的爵号了!”赵和又道。 众人心里更是大动。 赵和三言两语,虽然还不至于让这些稷下骑士们倾心投靠,但至少是为自己树立起了一定的威望。他将众人引入营中,又令主管后勤的文吏准备好肉饼和温水,亲自为众人一一奉上。 曾灿见此情形,心里更是轻轻一声叹。 哪怕他兵法学得再强,可是在招揽人心这一条上,他拍马也比不上赵和。 果然,在截杀对方的骚扰队伍之后,那庄子中便安静下来,再也没有派人过河来骚扰。因此赵和这边可以从容立寨,等到傍晚时分的时候,整个营寨已经彻底建起。 赵和与曾灿犹嫌不足,他们派人去四周伐木,到河道上游去搬卵石,直到天色微黑,这才收拢回营。 庄园之中,望楼之上,管权面沉似水。 这里是他给赵和布置的一个陷阱,为了吸引赵和上钩,他甚至连吊桥都准备放弃。但是赵和确实被诱饵吸引而来,可偏偏站在陷阱边缘,就是不肯再前进一步。 “家主,要不我带人去杀一阵?”在他身边,潘琢低声道。 “无妨,让他先猖狂一时,他若以为我只有庄子里这点人手,那就大错特错了。”管权虽然面色不善,但也只是不善罢了,对于自己的计策,他还是有十足的信心。 潘琢却有些担忧地看了那边一眼。 “若是赵和猜出家主之意呢?” “他只有三百人,粮草不多,援军全无,便是猜出了又能如何?”管权向着西面一指:“我与他的战场,并不仅仅在此处,还在历城之里,学宫之内!” “历城之里,学中之内……”想到管权在稷下学宫中的安排,潘琢觉得自己是有些太过担心了。 此时稷下学宫之内,教谕彭绅在十余名稷下剑士的陪同之下,也是阴沉着脸,大步走向孔鲫所住的院舍。 院舍之外,原本是被赵和收服的剑士看守,但此次赵和出外,将所有忠于他的剑士都带了去,故此这儿换上了别的剑士。 见彭绅到来,这些剑士立刻拔剑,厉声喝道:“奉祭酒之令,不许任何人擅自接近,汝等立刻止步,否则定然不饶!” “我要见孔山长,尔等让开!”彭绅沉声道。 他其实并不愿意此时发动,但他与管权搅得太深,已经密不可分,故此当管权下了死令之后,他不得不行此举。 如今他只求管权做的许诺是真实的,除了他之外,学宫之中还有别人暗中与他勾结。 “山长身体不适,不见客人,这是祭酒之令,教谕千万莫要为难我等!”那些剑士交换了一下眼神,然后有人道。 彭绅双眉坚起,正要再威逼,身后远远的有人叫道:“这倒是奇了,山长身体不适,怎么是祭酒下令不见外客,不该是山长自己下令么?” 彭绅回头望去,是学宫另一名教谕丁仪,他身边同样跟随着数名剑士。 彭绅心中一动,这位丁仪本是儒家,赵和禁锢孔鲫之后,立刻投靠了赵和,只不过赵和不太喜欢其人,所以并不得重用。他算是少数支持赵和革新的儒家教谕,但现在看来,他的所谓支持,只是伪装。 与彭绅点了点头,丁仪大步上前,厉声道:“山长已经两日未曾现身,我怀疑有人暗害了山长,你们快快让开,待我进去看看!” 那些剑士见此情形,都是犹豫不绝。就在这时,从外边又来了两位教谕和二十余名剑士,都是喝令他们打开门,让众人进去见孔鲫。 剑士之首还在犹豫时,里面传来了略有些疲惫的声音:“让开吧,请他们进来。” 是孔鲫的声音。 随着这话,守卫孔鲫的剑士如释重负,毕竟在朝廷正式旨意来之前,孔鲫还是学宫山长,他们听从孔鲫的,不算是大错。 他们打开大门,向两边让开。彭宣等大步向前,来到门口时,只看到形容枯槁的孔鲫穿着便服,背手站在堂屋门前。 “彭教谕、丁教谕,还有史教谕和周教谕,你们四位进来。”孔鲫说了这一句之后,背后走回了堂屋之中。 彭丁史周四人交换了一下眼神,令随行的剑士将大门守后,四人迈步进了院子。 当他们进了堂屋之后,看到孔鲫正端坐于上。四人不约而同,向孔鲫行礼,然后才想起,如今孔鲫虽然还有山长之名,实际上却只是一个处于软禁之中的囚徒。 “说吧,你们四人先后来此,想来是有什么事情。”孔鲫道:“莫非是赵和让你们来的,他如今不在学宫之中,正好让人做些他在时不方便的事情?” 四人又相互看了看,然后还是彭绅上前道:“山长,这些时日,赵和倒行逆施,整个学宫中怨声载道,我们几人此次前来,是助山长脱困,然后拨乱反正,救学宫于水火!” 孔鲫身体猛然坐正,原本有些失神的双眼突然锐利起来:“助我脱困?” “正是,稷下学宫一日不可无山长,赵和之辈,不过是窃位小丑,如何能长久?”丁仪也上前道:“请山长出来主持大事,我们都已经下定决心,要追随山长,驱赵!” 另二位学谕也上前道:“驱赵,驱赵!” 他们的声音在这并不算宽敞的屋中引起了回声,震得孔鲫耳畔嗡嗡作响。 五六、硬寨呆仗 天色已经彻底晚了下来。 赵和跟在曾灿身后,逐一检查营寨各处。 他二人都算是初次领兵,虽然人数不多,所结的也只是一座小小的营寨,但还是反复检视,生怕出现纰漏。 “巡逻值夜之人都已安排好了,分为四班,每班一个时辰。” “东南角还堆着一些杂木,容易发生火险,我已经令人清理,晚饭之前,肯定能够清理完毕。” “水源就在营内,我还另外令人挖了沟渠,保证贼人就算火攻,我们也能迅速用水扑灭。” “粮草囤于此处,一来是因为这边地势较高,不易受潮,二来此处位于营寨中间位置,距离主帐不远。” 走到一处,曾灿便会说与赵和听,赵和在心中一一记牢,不过当他看到有两名剑士押着一人在那准备抽鞭子时,不禁讶然:“此人是为何挨军法?” “已经挖出了临时茅厕,此人却还随地便溺,略作薄惩。”曾灿眉头一扬,有些左厌弃:“祭酒,不出来不知道,在兵家这是最基本的道理,稷下剑士也是如同朝廷劲旅一般受训,可还是有人犯这等错误!” 赵和看着那个被打得嗷叫的家伙,微微摇了摇头。 稷下剑士受齐郡之风影响极深,个个好勇斗狠,也不畏惧战斗、死亡,但他们在同等数量下若与关中精锐相斗,往往会损失惨重却难以重创关中精锐,原因就在于他们在军纪的执行上,实在有些不如人意。 加之学宫这些年来只重儒道法三家显学,兵家已然式微,这些剑士所受的操演就更少了。 连稷下都是如此,那别的地方更加不堪。 曾经强大的大秦铁军,如今出现了不少问题。 “启禀祭酒、参军,已至酉时二刻!” 他们回到主帐时,有一位剑士上来,用拳击自己的右胸示礼,然后向赵和与曾灿禀报道。 赵和微微点头,曾灿便代为发令道:“时间已到,举火,开灶!” 依照兵法,军中用火也需要有严格的规定,若无主将之令,擅自用火者乃是大过,比起随地便溺可要严重得多。 那稷下转身传令之后,营寨各处,火把被纷纷点起,特别是四座临时搭起的角楼,更是燃起火堆。角楼地势稍高,上面的火光可以照耀得比较远,哪怕是一二十丈外,都可以看得清楚。 同时,军营之中各处纷纷燃起了炊烟,以大秦军制,十人为一伙,也就是说十人在同一口锅中吃饭。这一伙中设有专人,身背铁锅,宿营之时,众人一起搭灶架锅。不过只有当主将下令开灶,他们才能举火煮饭,准备热食。 “那边有小灶……”曾灿对赵和道,引着他要往大帐另一侧行去。 赵和却停住步子,摇了摇手:“何必小灶,大伙吃什么,我便吃什么!” 曾灿微微愣了一下。 赵和此行让他意外的地方实在太多了,这位新来的祭酒,不仅年少狡猾,辩才无碍,偏偏还虚心好学,不耻下问。更让曾灿惊讶的是,这样的人一般总有些傲气,但赵和很懂收纳人心,莫看他对学宫中的那些所谓精英往往不假颜色,但对这些普通的剑士、学子,却偏偏温和可亲,一点都不摆架子。 这位祭酒,让他越来越看不透了。 “面饼,豆豉,还有些……这是什么?” 赵和随意来到一伙军士的旁边,揭开他们的锅望了望,然后问道。 “醋布。”一个剑士笑道。 在锅里与面饼、豆豉一起煮的,竟然真是一块布。 赵和眉头微皱:“这是作何用处?” 曾灿拉住他道:“在外行军,讲究不得,往往没有菜肴,故此我大秦军中之制,每人都需携带醋布,开火之时,剪一块置入锅中。这醋布平时用醋与盐反复浸泡,此时煮沸之后,醋盐之味浸出……” 赵和点了点头,心中微微有些沉重。 “我们这还只是出城十里,也不过是两日之征,将士们远赴千里,为国作战,却只吃些这样的东西……”他叹了口气。 “能有醋布就不错了,我父亲曾随前右将军北征,那一战他深入大漠一千六百里,最终迷途失期,他说最初时还有醋布,最后埋锅造饭,锅里就只有沙了。”一个稷下剑士笑道。 “前右将军?是李扬么?”赵和问道。 那剑士点头叹息道:“正是李将军,我父亲常说,李将军三日彻侯,实在是命运不济。” 所谓三日彻侯,是李扬一生征战万里,立功无数,好不容易被封为彻侯,可是被烈武帝所忌,爵位只有了三天,便被借故废黜,而且是直接废为庶人。赵和与李果关系甚好,对这事情也很清楚。 “你父亲竟然是李侯部下,从咸阳随我来的李果,就是李侯之孙。”赵和道:“令尊尊姓大名可否告诉我,待李果回来之后,我问问他,或许他还记得令尊。” 那剑士愣了一愣,他知道李果,却不知道这位被临时调走的李果竟然就是李扬之孙。 “家父姓姬,讳青,他老人家若是知道李侯之孙又入军中为将,想必也极是高兴,当初李侯治军,凡因功受赏,皆转赐军中,故此士卒人人感激,若是遇敌,都愿意为之死战……”那剑士回忆起父亲所说的李扬,口中滔滔不绝,显然他父亲在李扬部下时间不短。 但眼见锅中面饼将熟,突然间听得南方两处望楼之上,号角声响起,紧接着北边两处望楼,同样是号角声被吹响! “贼人出庄子了?”曾灿心中一动,但旋即脸色微变:“怎么北面也有?” 那名剑士闭此嘴,原本他以为出现军情,赵和会转身就走,却不曾想赵和此时对他道:“说了这么久,尚不知兄台大名,敢问如何称呼兄台?” “剑士姬北。”那剑士道。 赵和向他颔道道:“原本是想向兄台多听些当年军中之事,不过宵小来犯,只能暂时到此为止了。待破贼之后,再请兄台专门为我讲述令尊之事。” “我父不过是军中一小卒……”姬北道。 “你我皆是大秦军中一小卒,便是前右将军,也是大秦军中一小卒。”赵和说道。 此话一出,凡是听懂了他话下之意者,皆是微微动容。 赵和起身向众人拱手离开,曾灿跟在他的身后。 此时曾灿对赵和收揽军心的本领佩服得五体投地。 他忍不住道:“祭酒只是一句话,这姬北以后必为祭酒效死力。” “你以为我方才说的只是一句话?”赵和侧过脸,有些奇怪地看着曾灿。 曾灿讶然。 赵和收回目光,微微摇头,没有解释什么。 曾灿能够进入稷下求学,还能获得百家中兵家的传承,哪怕此前家境贫寒,现在也早已脱离了底层。 他一出来就是稷下学宫学子中的精英,在军中起步就远高于别人,第一次出征便可以为三百余人的假录事参军。 他是体会不到一位普通大秦小卒的心思的。 或许随着时间的推移,曾灿终究能意识到,无论帝王将相,还是普通士后,都只是的大秦的一员小卒,无非各自分不同罢了。 两人快步来到东南角的望楼,他们向外望去,曾灿顿时吸了口冷气:“这……这怎么可能!” 他所望之处,对面的庄园之中,一只只火把涌了出来。因为天色已晚的缘故,哪怕有火把,也看不太清人影,但是,仅是数火把,只怕有七八百之数! 来之前,他们收到的情报,庄园之中青壮家丁加起来总共不过百余人,便是加上管权带来的人手,也不会超过三百人,但现在看来,管权伏下的人手,远超此数。 赵和也微微有些意外:“还真凑足了这许多人手,将这么多人偷偷安排到历城之外却不为人所知,历城的胥吏们必然有人是其内应。” 曾灿再往北面望去,脸色更是剧变:“该死!” 北面同样是一大片的火把光芒,数量绝对不少于南边庄园之中出来的。 而且,因为他们处于营寨的东南边,所以能够看到的只是东北一角,若是西北同样也有这么多人,那么管权此次调动的人手,定然超过两千,甚至可能接近三千。 这已经超过了稷下剑士的总数,是赵和、曾灿领来的剑士数量的十倍! 哪怕曾灿是兵家天才,此时也骇然变色,管权隐藏的力量之大,实在让人震怖。 他看向赵和,但赵和倒还是镇定。 甚至是以一种无所谓的态度看着那些火把。 “现在基本可以确定,袭击定陶驿的,就是管权,他倒是好大的胆子啊。”赵和略略皱着眉头:“我见过的人里,胆子大的不少,可大到他这地步的……公孙凉算一个吧。” 曾灿很想对他说一句,他赵和的胆子同样不小。 只是此时,曾灿心中有些紧张了。 “祭酒,贼势甚众,祭酒所说的援军是否真能及时赶到?”他低声道:“若是援军不能及时赶到,我们必须立刻出击,在贼人合围之前离开!” “如此之多的人,管权想来是将齐郡大半响马都召集来了,这些响马都是轻骑,你便是破围而出,也会在半途被追上。”赵和摇了摇头:“唯一之策,就是守!” “可是若援军不能及时赶到,能守到何时?”曾灿有些急了。 赵和笑了起来:“这不就是验证你所学的时候么?” 五七、旗扬若霞 清晨的阳光照在地面上,昨夜又有微霜,不过在阳光照射下,很快就化成了露水。 一颗晶莹剔透的露珠缓缓从草叶上滚落。 那是因为大地的震动。 在它滴落在地的同时,一只马蹄狠狠踏了过来,踏在那株小草之上。 小草瞬间被踏烂。 马背之上,潘琢全身着甲,双目如电。 “准备!”他举起剑。 在他身后,一根根长矛举了起来,近百名长矛手排成了两列。 长矛上红缨飞扬,虽然只是百支长矛,可这红缨却仿佛连成了一朵霞。 “进!”潘琢厉声大叫。 长矛手举矛向前,一步步逼向那矮丘之上的营寨。 在长矛手两侧,是盾手,他们都手执木盾,鱼贯而行,护住长矛手的两翼。 而在长矛手与盾手之后,则是弓箭手,这些弓箭手已经给弓上好弦,也将箭挂在了弓上,只待接近射击距离。 长矛手是为了防备营寨中的骑兵,从一早开始,营寨大门就被打开,五十骑尽数出来,周游于营寨之外。显然,昨天的前哨战中,营寨方凭借骑兵的优势占足了便宜,今天还想故技重施。 潘琢自然不会给营寨这个机会,而且他还想将营寨中那可怜的五十人的骑兵尽数吃掉,所以进攻之时,以长矛手为先导,若是营寨中骑兵再出来,他的长矛手会给他们一个狠狠的教训。 至于骑兵,在召集了大量响马之后,管权这边也不会少,只不过攻击营寨之初,向来纪律涣散的响马骑兵未必能派上用场,因此他只是在大队人马之后,于营寨南北两面各放置了一百骑,随时准备作为机动力量投入战斗。 营寨之外,高凌身边的战马不安地打着响鼻。 他这五十骑都牵着马,以养护马力。大伙的脸色有些难看,在营寨之中,有木栅寨墙作为保护,多少有些心安,可出来之后,他们五十骑,要面对的却是近三千敌人。 “如何?”高凌吸了口气,判断对方与自己的距离,然后问道。 “三百丈!”旁边一个剑士道。 这是在报敌人距离的远近,高凌目光又在敌军中打量了一番,还是没有看到他想要的破绽。 “二百五十丈!” “二百丈!” “一百五十丈!” 身边剑士不断出声,敌人越来越近,但敌军阵型始终没有太大的问题,这让高凌情不自禁焦躁起来。 没有破绽,他这五十骑就派不上用场,赵和反复交待,这五十骑不可轻易折损,没有把握的险不要去冒。 可是这五十骑若不能找到破缩破围到敌后,就只能回到营寨之中,充当步卒使用。面对十倍的敌人大举进攻,多出五十人来,作用并不很大。 高凌心中有些懊恼,若是昨夜他坚持自己的意见,说服赵和与曾灿,连夜将骑兵带到外边去,还可以在外游击,牵制住敌人的一部分力量。 “一百丈……咦!” 身边的剑士又开始报数,不过这一次,他加上了一点惊讶之声。 高凌立刻踮起脚,往着敌军那边望去。 严格来说,敌军是一群乌合之众,根本没有什么纪律可言,但是其军官约束得法,每行二十丈便会暂停整队,如此一来,虽然推进的速度稍慢,却没有给高凌任何可乘之机。 但这一刻,对方的队形似乎出了点问题。 主要原因是从背后,有一骑飞奔而来,闯入了其身后。 高凌心突的一跳:这就是赵和所说的机会么? “高剑士,此战之中,敌军会出现至少两个意外,所以你要捉住机会!” 昨夜赵和是如此对他说的,赵和没有直言意外会是什么,甚至连赵和身边的曾灿也似乎有些不解。 就在高凌犹豫、猜测之时,身边又一名剑士叫道:“旗动了,是黄骑!” 按照约定,当北面的望台之上,黄旗摇动,那就意味着要他们上马,作好冲刺的准备。 高凌虽然心里还带着疑惑,但是他被赵和与曾灿委以重任,根本原因就在于他能够服从命令。 “上马!”他厉声道。 众人上马,依他的命令,开始最后一遍检查自己的装备。 “看,那边!”上了马之后,站得高了些,看得自然也就远了,越过敌阵,他们看到远处,在距离敌阵约是两三里处的地方,数十上面面旗帜扬起! 宛若天边的早霞! 高凌心中一动,再后敌阵,已经明显慌乱起来。 不能不慌乱,在管权的算计之中,这一战赵和完全没有任何援军! 且不说他从赵和扎营于此开始,就令游骑在前往历城的道路上进行巡狩,不让赵和传回任何消息。他在稷下学宫中还有安排,孔鲫会被放出来,重新以山长身份掌握学宫剑士,从而断绝来自学宫方面的援军。 至于齐郡守朱融方面,他也有安排,如今朱融正为将各地义仓之粮运至历城而头痛万分,他敢带为数不多的齐郡郡兵出城,管权就敢立刻分兵去烧历城仓! 对孔鲫与朱融而言,赵和在野外被“响马”杀死,都是一个不错的结果。 可偏偏这时,有支部队来援了! “究竟是怎么回事?”潘琢被叫回管权身边,他也十分不高兴,对管权甚至有些失礼。 管权没有在意这点小小的失礼,潘琢与曾灿一般,都是兵家传人,管权手中最得用也有能力指挥数千人作战的,潘琢可以说是头一位。 “学宫剑士。”管权脸色不豫:“学宫那边什么消息都没有传来,但学宫剑士却到了,看来我在学宫的布置,被赵和破了!” “他是怎么破的,他人又不在学宫……” “现在不是问这个事情的时候,现在最重要的是能不能打嬴。”管权盯着潘琢:“我这边有三千余人,全部交与你,能不能胜?” 潘琢额头微微冒汗。 他很想说能,但理智告诉他,这根本不可能。 学宫剑士虽然近十五年来也有些怠懈,但再怎么说,他们的装备与训练,都远胜过那些平时为民啸聚为匪的响马。 若学宫剑士全部前来支援,那也就意味着他们要以三千余人对付两千学宫剑士。数量上他们确实占优,可是战力上则处于劣势。 更何况学宫剑士大部队突然出现在北面,他们此前留在北面的巡骑都没有能及时传回消息,这意味着对方早有准备。 而管权放在北面的人力,也就只有一千余人,很难挡得住学宫剑士的冲锋。 “那守呢,就地御守,支持到……正午,我再给你带来援军,如何?”看出潘琢的为难,管权又问道。 潘琢仍然不语。 “能还是不能,给话!”管权厉声道。 “难,原本我们包围夹击营寨,现在却是营寨与学宫剑士包围夹击我们。就地御守,我可以挡住任何一面的攻击,但是两面齐至……”潘琢又摇了摇头。 他心里还有些奇怪,管权已经将他能调动的响马全部调集于此,还能从哪儿带来援军? 从管权的态度来看,他对那支援军极有信心。既然如此,他为何不早些将援军调来,若是那支援军真有如此战力,潘琢完全敢与学宫剑士正面一战。 “该死,那么撤吧。”管权又道。 “这……”潘琢的神情仍然不是很好看。 “连撤都撤不走吗?”管权不解地道:“学宫剑士离我们还有两三里远,只要撤过小河,断了吊桥,我们据庄而守……” “还是营寨,我们这边全是响马,向来少有训练,撤退之时必然混乱,为了争夺那吊桥过河,只怕自己先能打起来。”潘琢苦涩地道:“而营寨那边必然不会坐视,他们将五十骑放在寨外,我起先以为是想破围传讯,现在看来,根本就是牵制我们,不令我们从容撤军……” 管权只觉得嘴唇有些发干。 他是商家四姓中的一家家主,对于商家的理论学问了若指掌,但对兵法却只是略知一二。但是,潘琢是兵家传人,又曾在学宫当过很长时间的剑士,他相信潘琢的判断不会出错。 “该死,如今我倒真的有些佩服赵和了,那小贼明知这是陷阱,也敢往下跳,分明是早有这后手……他是将自己当作诱饵了啊!”管权在犹豫了一会儿后,忽然笑了起来。 潘琢深有同感。 他也不知道赵和是怎么控制住学宫中的剑士的,按理说,在赵和离开之后,有数位教谕和数十名剑士一齐发作,将山长孔鲫放出来根本不成问题。以孔鲫向来的威望,重新控制住剑士也不成问题…… 潘琢忽然一凛:“孔山长!” 管权也是微微点头:“想来就是孔鲫了,当真匪夷所思,孔鲫分明被赵和收拾到如此境地,却还会助他,而且……” 管权话还没有说完,就听到营寨方向突然鼓响。 他闭住嘴,向着营寨那边望去。 然后他看到了原本在营寨门前的那五十骑开始向着缓丘之下奔驰。 “机会!”潘琢见此情形,顿时大喜:“家主,我先灭了这五十骑,然后便可从容撤军了,你下令北边的人都先撤下,在小桥边立刻结阵护桥!” 赵和与曾灿虽然考虑得很周全,但还是稍急切了一些,在援军还未真正赶到时,就将这五十骑的机动力量派了出来。 只要能收拾掉这五十骑,甚至只要能将之赶回营寨之中,潘琢相信,据河而守,等管权所说的援军到达,他还是有把握的! 五八、铁骑陷阵 高凌也觉得不对劲,按理说,还不到他进攻的时机。 这五十骑对三千敌人的作用并不大,更大的作用还是威慑与牵制。 他们最好的出击时机,还是援军与贼人交战,他乘机往贼人背后猛攻,让贼人首尾难顾。 但军令如山,上面的黄旗摇动,意味着他们必须在三十息之内做好出击准备,而鼓声连响,则意味着他们必须出击了。 五十骑排成锥型,高凌自己便在锥尖之上。 他没有选择突击虽然显出慌乱但还勉强保持阵型的矛手与盾手。他带着这五十斜斜地插过,掠过矛手与盾手边缘,在对方弓矢其发之下,他身边出现了减员,但马速太快,又是斜掠而过,因此减员不多,只是七八人。 这一下,他就绕过了贼人最厚实的正面,插入到贼人的侧翼。 若贼人没有别的遮护,他甚至可以直接从此进攻,突袭贼人的大旗。 但潘琢毕竟也是兵家传人,不会露出这么明显的破绽。 在高凌队与管权的大旗之间,还有一个百人左右的方阵。 更重要的是,潘琢放在后方的那百余响马轻骑,此时也冲了过来。 高凌举起手弩,对着响马轻骑抢先射击,然后拼命伏低,藏在马背之上。 对方与他做出了几乎同样的动作,但是他们的训练明显胜过对方,故此双方对射之后,响马们有十余人落马或被伤甩甩了下来,而他这边则只有五人。 但双方人数上的差距还是太大,仅仅是这片刻功夫,高凌这边就减员三分之一了。 两边马队狠狠撞在一起,高凌已经起身,放下弩握紧刀。在这种高速冲锋之下,一切招式都成了本能,高凌双手只能做出微微调整的动作,然后等着弯刀划过敌人的躯体,或者格开敌人的刀。 三息之后,两队骑兵互相穿透。 高凌回头一望,自己身边满打满算,只有二十骑了。 刚才那瞬间他们给敌人造成的杀伤更大,敌骑出现明显动摇,甚至有十余骑胆寒脱队逃走。 但这并没有什么意义,相反,高凌剩余的这二十骑,已经陷入非常窘迫的境地。 前方是一个百人队方阵,后方是拨转马头准备向他们再次冲锋的六七十响马轻骑。 整个战场之上,他们孤立无援。 高凌一咬牙,他厉声道:“稷下剑士!” 身后二十骑此时都杀得血脉贲张,真正上了战阵,真正见了血,让这二十人发生了巨大变化。 “稷下剑士!”众人齐声高叫。 “陷阵!”高凌弯刀一举,直接对方的百人队。 若是能再贯穿这百人队,那么他们就能逼近敌方大旗所在之地。 当然,以他们现在残余的二十骑来看,想要贯穿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但是身为骑兵,就算死,也应当是死在冲锋的路上。 高凌吼完之后,再度夹了一下马腹。战马叫了一声,身体开始加速。 在那百人阵中,潘琢冷冷望着这二十骑冲来,“愚蠢”二字就要说出口。 然而就在此时,他脸色却突然变了:“不,这不可能!” 他让管权下令北方的响马们撤回河岸,护住桥边,那些响马看到旗令之后,也确实依令而行。 但其中有好几支,突然间发疯了一般,向着自己的同伴砍去! 一边冲杀,还一边大叫“败了败了”、“学宫剑士来了”、“管权死了”! 潘琢想象中的有序撤退根本未曾出现,转瞬之间,北边的响马先崩盘,紧接着传导到了南边,列阵在营寨前百丈的那支矛手盾手已经星散,而且他们还裹挟住刚刚拨转马头,准备从后包抄高凌部的那些响马轻骑! 这雪崩一般的溃散,让潘琢身边的百人队同样发生动摇,这一刻冲锋而来的高凌二十骑,就成了压垮百人队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们根本没有用严实的阵型来挡住高凌二十骑,也根本谈不上矛、盾与弓手之间的配合,他们毫不例外,都选择了躲闪,避开这二十骑的锋芒。 转瞬之间,百人阵星散,而此时高凌二十骑距离他们还足有三十步! 唯一留下来的,就只有潘琢和他身边的十余名亲卫。 他们都有马,数量比起高凌二十骑也少不了多少,但是,他们未曾冲锋起来,而高凌二十骑却已经将速度提到极致。 轰! 战马的嘶鸣声,铁甲的撞击声,临死的惨叫声! 铮铮铮! 在两马交错的一瞬间,潘琢拔刀,与高凌互格击,两柄刀齐齐发出刺耳的鸣响,然后高凌的刀脱手飞出。 潘琢正待回刀斩杀高凌,但两马已经交错跑开,高凌离开了他的攻击范围。 高凌将左手刀交到空了的右手,没有拨转马头,而是继续前进。 潘琢回过头来,脸色铁青。 双方交错之间,他身边亲卫虽然也都是精锐,可是竟然有半数落马,而高凌二十骑却只有二骑坠下! 现在,高凌面前,通往管权的大旗之下,已经再无阻碍,唯有数十名护旗的家丁,还在那里。 潘琢明白,这些家丁其实只是些仆役,他们不可能挡得住高凌这剩余十八骑! 而潘琢自己,也无法赶在对方之前,除非…… 他伸手从马腹处摘起马弩,回首对着高凌就是一箭。 噗! 箭矢贯入高凌身体之中,但是高凌只是身躯一震,连头都不回,继续催马前行。 他身上的战马已经是大汗淋漓,但在他催促之下,仍然竭力狂奔。 百十步的距离,转瞬即至。 然后高凌的刀撩起,一颗头颅带着血光冲天而飞! 旗边的家丁们纷纷退开,面如土色。 高凌的战马长嘶腾空,跃过两名家丁的头顶。 刀狠狠劈入旗杆,旗杆应声折断! 高凌的马嘶声未绝,已经失去平衡,要摔落在地。高凌甩开马鞍,跳在地上,被惯性带着连连打滚。 那剩余十七骑冲入家丁之中,如虎入羊群一般,将家丁们砍死驱散。 一名剑士勒马跳下,将高凌扶了起来。 浑身是血,遍体鳞伤的高凌手搭在他的肩膀之上,勉强站直身躯,再看周围,已经一个敌人都没有。 而战场之上,贼人不是跪下投降,就是弃械而逃。还有一些,挤在那通往庄子的桥头,你推我搡,却一个都不能上去。 而那桥突然间拥上这么多人,已经是摇摇欲坠! 喘了几口气,感觉到身上剧烈的疼痛,高凌却不以为意,他哈哈笑了起来。 心中对赵和更是佩服:那突然来到的稷下学宫剑士,还有突然倒戈的响马…… 这两支力量,任何一支出现,都足以扭转此前不利的战局,而这一次却是都出现了! 现在整个战场之上,还在抵抗的,就只有…… 高凌向着方才伤了他的潘琢望去,然后脸色突然一变。 潘琢见大旗倒下,己军彻底崩溃之后,他竟然没有向周围逃,而是带着临时纠集起来的人手,向着营寨冲去! 他临时纠集的人手不多,也就是百余人的模样,为了控制这百余人,他甚至下令斩杀了十余名不听令的响马。 但是他这有百余人,而营寨那边,此时也已全军尽出,许多剑士都在追击溃逃的贼人,因此营寨前已经完全没有了防备。 高凌甚至可以看到,赵和、曾灿,只带了约二十余名剑士,站在营寨口指指点点,向着他这边望来,似乎在称赞他斩落敌旗之举。 “还能战否?”高凌厉声叫道,然后夺过一匹无主的战马。 “能战!”那十七骑又聚在了他的身边。 “稷下剑士!”高凌上马之后,举刃一指。 “陷阵!”十七人齐声高叫。 然后他们掉转过来,追在潘琢的背后,狂突猛击。 潘琢纠集起来的百余人中,大半都没有马,真正有马的,还只是十余骑。在高凌的衔尾追击之下,这百余人很快溃散,就连那十余骑,也已经有两名落后者被射杀。 但是潘琢凭借一股锐气,还是摆脱了高凌,他几乎是单人独马,冲到了营寨之前。 在他面前,曾灿露出讶然之色,赵和则神情不变。 潘琢牙紧紧咬住,手中刀高高举起,眼看就要向赵和冲去。 却见赵和抬起手来。 一件短弩出现在他的手中,赵和没有犹豫,从望山处稍稍瞄准,便扣动了弩机。 潘琢猛然夹马,他胯下战马嘶叫着人立而起,弩箭嗖的一下射入战马的脖子。 在战马倒下的同时,潘琢也已跳下马,他脚下登登飞奔,扬刀冲到了赵和面前。 赵和还是那副淡淡的神情,只不过他现在手弩已空,根本来不及再装填,因此他扔下了弩,手搭在腰间剑柄之上。 “死!”潘琢厉声一喝,刀飞扬而起,根本不管周围前来救援的稷下剑士,只是将赵和当作唯一的目标。 他身负管权厚恩,早将生死置之度外,只要能够杀死赵和,管权此役虽败犹胜,齐郡的局面将会从根本上发生改变! 但他的刀还没有劈出,赵和身边,一个矮壮的身影飞跃而出,一脚踹在了他的胸前。 潘琢倒飞出去,直到五六步外,才维持住平衡。 “最讨厌你这种家伙,总是无视乃翁。”樊令一手盾,一手刀,将盾猛然往地上一顿:“咸阳樊令在此!” 五九、轻而易举 樊令这一声“咸阳樊令在此”,让潘琢神情瞬间灰败。 他知道,自己格杀赵和以逆转局面的打算成了空想。 他犹不死心,向赵和一扬刀:“赵和,听闻你在咸阳斩杀了谭渊和公孙凉,可敢再与我一战?” “不敢。”赵和道。 潘琢一愣,然后叫道:“我剑术不如这二人,你……” “谭渊且不说,公孙凉的技击之能,远胜于我。”赵和伸指一点:“与公孙凉一战之后,我就知道,非到迫不得已,绝不凭个人武勇来决定胜负,我宁可用嘴去说服敌人。” “你……你这是什么英雄好汉?”潘琢厉喝。 “我从来没想当什么英雄好汉,我只是大秦的一个少年罢了,连从军的资格都还得过半年呢。”赵和一脸无辜。 大秦之制,军士从军需要年满十六岁,赵和这话说出之后,潘琢几乎活活气死。 有谁将这个搅动咸阳风云又给齐郡带来熊熊烈火的家伙当成还未满十六岁的少年! “射。”就在潘琢要再叫的时候,赵和突然道。 在赵和与潘琢对话之时,他身后的那些稷下剑士里,早有人用手弩瞄准了潘琢,此时听到赵和之令,顿时扣动弩机。 四五枝箭同时射出,又是这么近的距离,潘琢根本躲闪不及。 他身上的甲,也不可能在这么近的距离里完全挡住弩箭。 因此随着几声噗响,潘琢身上顿时插着几枝弩矢,他也因弩矢带来的冲力而踉跄后退,勉强站稳身躯之后,向前跌跌撞撞迈了两步:“你……你……卑鄙!” “杀!” 赵和又道。 樊令懒得去杀这个完全没有抵抗力了的对手,但稷下剑士中有急于立功者,二人冲了出来,一左一右,将剑送入了潘琢胸口。 潘琢手中的刀当的一声跌落,他泪流满面,勉强回头:“家主……琢……力尽矣!” 然后轰然倒下。 赵和看着他的尸体,若有所思。 “管权不愧是商家四姓之一的家主,能笼络这等人物。”曾灿跟在赵和身边,微微一叹。 潘琢的剑技可谓一流,军事才能也有,但却对管权忠心不二,这实在有些遗憾。若他能投靠过来,那么赵和手下便又有一员悍将。 赵和却是一点都不可惜:“天地之间,英雄何其之多,一个目光短浅之辈,死了就死了。” 他眼睛微微眯了一下,看着更远处的那座桥:“我现在只希望,管权没有跑掉,若是管权跑掉……”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但众人都明白他的意思。 管权哪怕受此重创,但他仍然富可敌国,有足够的钱粮去招募亡命,继续在齐郡作乱。 “姬北。”赵和下令道。 “在!” 他身侧的姬北站了出来,一脸恭敬。 “你传我之令,以擒获管权为优先,不可令其逃过河……”赵和说道。 不过才下完命令,他又摇头道:“算了,不必下令了,管权已经过河了。” 他做出这样的判断,是因为那小河之上的吊桥已然被毁。 在此时下令毁去吊桥的,毫无疑问,就是管权。 他不管仍被隔在北岸连哭带喊的响马、家下们,只带着十余名亲信过了桥,然后便下令毁桥。 桥毁之后,十丈左右宽的小河虽然无法长时间阻挡追击者,但也能够为他争取到一点时间。 他转身入庄,在庄子里没作任何停留,只是下令放火,然后从庄子另一边门离开,直接遁入南边的群山之中。 而此时曾灿与赵和已经赶到了河边,令那些弃械投降的响马们开始在修理吊桥。 看到庄中火起,赵和脸色微变,曾灿也是一脸阴郁。 他们事前接到的消息,这庄子里最重要的证据之一,便是庄中储存的大量粮食。 这些从义仓中被盗出来的粮食,是赵和此次前来除了管权之外的第二目的。 “当真是该死!”曾灿恨恨地骂道。 赵和没有骂,只是催促道:“快把桥修好,再寻地方搭两座便桥!” 说完之后,他转过身来,迎接正在走向他的一个人。 靡宝坐在马上,胖胖的脸上春风得意,但他所乘的马却有些恣牙咧嘴,因为他实在太沉。 “如何,我就说了,我钱比他多,他能收买,我也能收买!”靡宝叫道。 赵和微微一笑:“确实如此,这一次当记你首功!” 靡宝下马拜倒:“功不功的我不要,我只求为君侯家臣,为君侯效力!” 他胖胖的脸上,一对小眼睛努力要表达出真诚之意,但赵和怎么看怎么觉得,这眼神带着些狡猾。 “呵呵,你有此功,朝廷自有封赏,哪里轮得到我让你为家臣?”赵和示意樊令将其扶起,仍然不接他的话。 靡宝方才的得意顿时没了,他愁眉苦脸地道:“莫非我这样做还不够?我若想给朝廷当官儿,早就花钱去买个做做了,九卿之类的可能买不到,郡守也有些悬,但区区县令什么的,轻而易举!” “你就少胡说八道两句,我觉得赵侯不要你,就是嫌你一张嘴,从来没有半句真话。”樊令虽是憨人,却把这家伙看得透彻。 “天地良心,我哪里胡说八道了,你瞧我这眼神,多真诚,我与人做买卖,从来都是童叟无欺!”靡宝对樊令抱怨道。 他二人只管抱怨,赵和又向前行去,因为学宫的队伍也已经赶到了。 对学宫的队伍来说,他们赶到,连正式参战都没有,只远远看到原本一起的贼人突然内讧,其中有六七百人突然倒戈,将另外两千余人杀得狼狈逃窜。这多少让学宫剑士有些沮丧,一大早赶来,竟然寸功未立,实在有些丢人。 但赵和明白,若不是学宫剑士带来的压力,哪怕响马中有六七百人已经被靡宝收买,可他们也未必会遵守诺言阵前倒戈。 远远看到骑在马上的孔鲫,赵和拱手为礼:“多谢山长。” 孔鲫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戴罪立功罢了,希望你能够履行诺言!” 赵和点了点头,孔鲫看了周围一眼,对于血腥满地的战场,明显十分厌恶:“既然大局已定,我依旧回学宫中反躬自省,你好自为之。” 他说完之后,拨转马头,当真就又往历城回去了。 他身边的剑士头领,纷纷向赵和行礼,等待赵和发布命令。 “过河,救火!”赵和看到桥已经被修了起来,当即下令道。 管权在战前绝对没有想到自己会败得如此狼狈、如此彻底,因此并没有做太多的准备,哪怕在败局已定的情形下,他仍然从容收拾,纵火点燃了庄子,但预先准备的引火材料不足,因此火势并没有立刻大起来。学宫剑士的加入,使得救火有了充足的人力,到正午时分,火完全灭了。 饶是如此,庄子里的存粮,也被烧去了约有五分之一。 赵和自己查看还剩余多少粮食,却看到审期夹在人群之中,似乎在四处寻找什么。 赵和只是与他颔首示意,看着那些被烧毁的粮食,不免有些心痛。 曾灿虽然也因为粮食被烧而颇有些不喜,但看到赵和的样子,心中暗暗奇怪。赵和并不是那种容易感伤的人,粮食被烧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可他为何还是这模样。 “祭酒,为何如此?”他自觉已经和赵和很是熟悉,便对慰道:“我们救下了大多数粮食,这已经是做到最好了。” 赵和摇了摇头,并没有对他解释。 在铜宫中的时候,能吃饱一顿饭,就是他最大的渴望。他之所以能够跟着那些老先生们记那么多东西,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在于,他时常会被饿得睡不着觉。 哪怕出了铜宫之后,他也有过很长时间的饥饿记忆。最初从陈殇身边逃开,他险些因为饥饿而却做了乞丐。后来在平衷的棺材铺子里当学徒,只为多盛半口饭,平衷那个粗鄙的老娘能够骂他半日。 所以赵和不理解,为何管权之流对于活人性命的粮食如此轻贱。他们里外勾结盗卖义仓之粮不说,在定陶,在这里,他们都是在明知没有什么意义的情况下,宁可将粮食烧掉,也不将之留下来给需要的人。 人心之恶,当真至此么? 赵和心中有些茫然,若是萧由在他身边,自然会出言开解,但如今萧由不在,唯有曾灿、樊令和靡宝等,这三位中,曾灿与靡宝都从不知饥饿是何意,樊令则是个憨人,根本不明白赵何为何会如此想。 “超过二十万石粮食。”没有多久,审期过来对赵和禀报道。 他是老仵作,对于现场勘察之类的事情极是擅长,虽然只是初步估计的数字,也不会相差太多。 而靡宝带来的帐房先生们,则是在半个多时辰后,将缴获的数量统计出来。 粮食二十一万一千五百多石,一个小小庄子里竟然聚了如此多的粮食,这只证明一件事情。 “被盗卖的义仓,绝对不只是定陶,只怕齐郡还有不少义仓都出了问题!”靡宝神色不对:“难怪朱郡守为粮食之事焦头烂额,想来他也知道了这一事情!” 赵和也很是意外:“他既然知道这事情,为何没有什么动作?” 话声还未落,有人来禀道:“朱郡守遣录事参军到此!” 六十、来报私怨 被派来见赵和的录事参军姓冯,看起来就是个脾气好的角色。 他一见赵和,先恭恭敬敬行个礼,然后又祝贺,未了才道:“郡守听闻赵祭酒领稷下剑士剿贼,特命我来相助,我带来了五百郡卒,请赵祭酒安排。” 赵和睨视了他一眼。 贼人从昨夜开始包围营寨,切断这边与历城的联系,赵和不相信朱融不知道。但昨夜没有派兵来援,到今早稷下学宫剑士大举出动之后,则派兵来,这是来支援还是来抢战果的,可想而知。 或许在朱融那位郡守的心里,一个总惹事生非的学宫祭酒,不如被响马杀死在野外,哪怕因此受朝廷怪责,也比继续看赵和挑事要好。 “此时你来,所为何事?”赵和冷笑了一声:“不要跟我说那些虚的,朱郡守在你来时,肯定有所交待!” “郡守说,若贼人有粮,还请祭酒交与我们,其余战获,尽皆不问。” “他倒是有脸问问。”赵和翻了一下眼睛。 这一战破了庄子,确实收获不少,但占大头的就是那二十余万石粮食。至于其余的浮财、布帛、货物,数量有限,未必够得上此次获胜的赏赐。 不过粮食他拿来也没有用,总不能将粮食当作赏赐之物吧。 而且,还有一个更大的战果在等着他。 “既然如此,这里就交给你了。”赵和一振衣袖:“随我回军!” 他一声令下,曾灿旁边有人吹响号角,正在打扫战场的稷下剑士们纷纷列阵,没多久,近两千稷下剑士便已整装待发。 除了他们之外,倒戈的响马们也在。 赵和再没有理这位冯参军,令靡宝约束好这些倒戈的响马,先去附近觅地休整,自己则带人径直离开。冯参军在后追了几步,口中叫道:“祭酒,祭酒,庄子里缴获的图籍文档,还请为我留下……哎哟!” “再敢跟着君侯,老大的拳头招呼你!”樊令粗鲁地将他推开,瞪着眼睛吓唬道。 那位冯参军只能苦笑,留在原地,目送着赵和带队返回历城。 来时还带了物资,返回之时,可谓轻装上阵,所以不过一个时辰,他们就抵达了历城。 当学宫剑士们进入历城之时,途中百姓,纷纷驻足,不少人甚至欢呼起来。 学宫剑士生活在历城之中,早被当成历城的一份子,而外头庄子里聚集的大多是响马,与历城中的百姓可谓死对头,故此他们才会如此欢喜。 赵和特意挑了东门进城,进城不久,便是东市。 在抵达东市之后,赵和并没有立刻赶回稷下学宫,而是下令:“围住东市,给我平了颖上堂!” 此时东市其实已经被封锁,稷下剑士得令之后,立刻过来,将原本封锁东市的郡兵、差役赶开。那些郡兵差役虽然心中不服,可看到这些杀气腾腾身上犹有血迹的剑士,只能向后一退,露出身后的官吏来。 赵和骑在马上,瞄了那官吏一眼,不由微笑起来:“竟然还是熟人!” 这吏员,正是曾经试图软禁他的徐钰。 徐钰勉强镇定,上来向赵和施礼:“见过赵祭酒,赵祭酒这是何意?” “我来找颖上堂的麻烦,怎么,你在这儿……是为了阻拦我么?”赵和问道。 “不敢,不敢,得知颖上堂管权与响马有所勾结,朱郡守便令卑职前来搜捕……稷下学宫不干涉地方政务,还请祭酒行个方便。” 徐钰态度虽然恭敬,但话语里却是软中带硬。赵和一扬眉,再次打量了这位年轻的吏员一眼,稍顿之后道:“我在学宫当了近二十日的祭酒,也查过学宫的一些档籍,你叫徐钰,与公孙凉是至交,对不对?” 徐钰心中一凛。 他此前借朱融之名软禁赵和,原本以为赵和就算有怨气,也应该发作到朱融头上,而不是与他这样一个小人物一般见识。 现在看来他判断错了,赵和并没有因为他是一个小人物而放过他,相反,赵和不但记得他,还专门去查过他的资料。 他弯了弯腰:“公孙凉在稷下时交游甚广,知人知面不知心,卑职也不知道他入咸阳之后,竟然会狼子野心,欲害赤县侯。” 赵和微微一笑:“就当你是这样的吧……我今日来,无意干涉地方政务,我是来报私怨的。” “呃?” “我与管权的私人恩怨,与政务无关,你若是再在此阻拦,也就是要干涉我与管权的私怨了?”赵和道。 徐钰心中直骂,但也明白,赵和只要拿定主意以私人恩怨行事,哪怕是齐郡郡守朱融本人到此,在他有明确违法之前,也不能去阻拦他。 “祭酒……就算是私人恩怨,也用不着这许多人吧……”他拦不住赵和,就只能在别的方面想办法了。 赵和却不再理他,而是向樊令点点头。 早就等得不耐烦的樊令轰的一下冲来,直接将徐钰撞开,然后挥手:“围上,若有顽抗者,杀无赦!” 稷下剑士顿时精神一振。 他们可都知道,管权乃是商家四姓之一的家主,这颖上堂是其家族在历城中的大本营,囤聚的财富不可胜数。 在城外庄子里,他们缴获其实很有限,可在这城内的颖上堂中,缴获必然丰厚。 因此他们纷纷冲了过去,先是将颖上堂四方团团围住,然后开始攻门。 颖上堂中如今是慌成一片。 作为管氏在历城中的大本营,颖上堂占地足足超过百亩,其中院落、房屋有千间,而且管氏树大招风,数百年在此经营,自然会将自家建得极为坚固。所以从外边看,颖上堂与普通街区没有什么区别,但真正上手,就会发现这里的院墙比一般大户人家要厚、要高,就连大门,都是铁皮包着木芯。 王五郎如今便在颖上堂之中,除了他之外,还有神情紧张的程慈。 “真不是,五郎兄,我真不是赵和派来的秘谍,如今我怎么办,我怎么办啊!” 王五郎有些厌烦地看了他一眼,一大早,这家伙就缠在自己身边,自己到颖上堂来,他也跟了过来,怎么都甩不掉。若不是家主说这家伙或许还有用处,他早就令人将之杀了。 只不过现在,家主在城外兵败,他们在城内被围,哪怕院墙坚固,可也支撑不了多久。 “休要吵闹!” 在一片慌乱之中,一人铁青着脸,厉喝了一声。 众人都安静下来,一起看着此人。 此人名为苏逊,与潘琢皆是管权的护卫剑士,当初去稷下学宫杀死黎应者就是他们。 管权不在,他便负责颖上堂的安全。 “家主不会有事,所以你们不必想着投靠赵和,若有人胆敢投降,家主的手段你们是知道的,不但自己遭殃,便是家人也要受到牵连!”苏逊厉声喝道:“原本家主就有安排,你们各就其位,不得擅动,若是门被攻破,我们尽皆战死,你们再降也不迟!” 那些慌乱的仆人首先被他唬住,然后与他们一样的死士们,纷纷执着武器占据了颖上堂的各处要害。 待众人散开之后,苏逊向王五郎招了招手。 “苏亲护。”王五郎与他见礼,面带忧色。 “家主未曾料到会有此败,故此未能提前安排城中事务。”苏逊叹了口气:“若是家主胜了,有一千一万种方法遮掩过去,可如今败了,想必官府之人很快就会进攻。” “是。”王五郎应了一声。 “我可以死,五郎你不能死,至少是不能落入赵和的手中。”苏逊盯着王五郎道。 王五郎脸色惨白。 他知道苏逊的意思,他知道管权的秘密太多,如果落入赵和手中,又吃不过刑讯,可能会泄露一些关键秘密。 “颖上堂中的暗道,你可知晓?”苏逊又道。 王五郎心中一跳,他知道此事,现在还能勉强保持镇定,所依赖者,便是这条秘道。 “你带着这个废物,寻机离开,莫要给别人知晓了,那些关键之物,记得都带走!”苏逊指了指在旁边眼巴巴看着他们的程慈。 王五郎愣了一下:“苏亲护,你随我们一起走……” “我若走了,这里没有主心骨,必然溃散,没有人牵制,用不了多久他们就会发现我们。”苏逊摇头:“我与潘琢,都是受了家主厚恩,现在到了报恩之时了。” 他说完之后,从腰间拔出刀,对着王五郎虚虚一斩:“速去,速去!” 王五郎只觉得眼中泪水翻滚,他应了一声,然后抓住程慈的胳膊。 “你随我来!” 程慈茫然地跟在他身边,他如今的处境极为尴尬,管权这边总怀疑他是赵和派出来的间细——虽然这么蠢的间细实在少见,因此对他并不信任。而赵和那边又认定他是叛徒,若落入赵和手中,他的下场绝对凄惨。 “五哥,五哥,你一定要帮我,求你,我对管家主,对你都还有用!” 被王五郎拖着走了几步,他才回过神来,哭哭啼啼地说道。 王五郎恨不得将他一把推出院外,但是想到自家主人的吩咐,这厮或许真能派上一些用场,所以不得不捏着鼻子,将他带入了一间屋子。 就在王五郎与程慈从屋中秘道逃跑之时,外边赵和也已经向曾灿下达命令:“这边的事,就交给你了,我先去见一见朱融,我有些话,要好生问问他!” 六一、官字两口 历城郡守府衙。 历城为齐郡郡治,又是交通要冲,南来北往的商旅非常多,这使得历城规模极大,已经远超过当初的齐京临淄。 城守府位于历城西北,占地面积约是学宫的八分之一,规模也颇为宏大。不过因为齐郡郡守朱融为人俭朴,不喜奢糜,长期不拨钱粮修衙,所以衙门显得有些破败,甚至连大门口的漆都已经脱落大半。 站在这有些斑驳的门前,赵和轻轻哼了一声。 衙署再往西,一座九层的高塔正在建立,据说是浮图教在城中修建的一处新寺庙。那边倒是热闹,衙门这相比就有些冷清了。 赵和瞄了一眼那九层高塔,然后跨进了郡衙大门。 迎面而来的官吏们见到他,都是恭恭敬敬拱手,隐约之间,还有畏惧之色。 不由得他们不畏惧,若说赵和从孔鲫手中夺取稷下学宫的控制权,还有些侥幸在里面,但干净利落地收拾掉管权势力,将为祸齐郡两百载的响马大半擒俘,这种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手段,实在让人骇然。 当赵和走过之后,还有小吏在背后轻声议论:“赤县侯才十五岁,尚不算成丁!” “真不知是他是怎么成这模样的,难道天下真有生而知之者?” “莫看那日在稷下论辩的莲玉生与方咏年纪都幼于赤县侯,但他们也就是嘴上的本领,真正处事,就算是四五十岁的老成之人,也未必能和赤县侯一般厉害!” 这些议论声也传到了赵和耳中,赵和面色淡然,并未理会。 当他穿过仪门时,看到了仪门之后,有一块高大的石碑,那石碑上书着十六个大字:“尔俸尔禄,民膏民脂。下民易虐,上天难欺!” 赵和站在这石碑前,细细看了看这上面的字,脸上露出一丝冷笑。 这碑文是大秦帝国二世皇帝圣祖手书,当初他剿平不服即位之后,便下令大秦疆域之内,凡是县治衙署,都必须立有这诫碑。 绕过诫碑,再往前走就是设厅,也就是齐郡守朱融办公之所。 如同大门一样,设厅同样破旧,赵和看到几处屋檐下的椽子都烂得不成模样了。他又上前两步,迎面便有人来迎接:“赤县侯,公府已经等候多时,请。” 这人模样,应该是主簿之流,算是朱融的亲信,可是面对赵和,依旧是恭敬有加。 赵和向他还礼,然后随他一起,又进入了设厅明堂。 如他所说,朱融已经在明堂之中等候多时了。 见到赵和进来,此前对赵和一向冷淡的朱融,主动从座位上起来,绕过案桌,来到赵和面前,伸手抓住了赵和胳膊。 他凝视赵和许久,然后才徐徐道:“生子当如赤县侯这般才好!” “生子若如我一般才不好。”赵和抽回手说道。 朱融微微一愣,旋即想起,这位一出生父母就死于星变之乱,到现在还不知道父母是谁,脸色微微一变:“是老夫失言了,实在是因为赤县侯智略深远,让老夫心中羡慕,真不知要怎么样,才能教出赤县侯这样的人才。” 赵和幽幽地道:“这天下有两处地方呆久了,自然而然就会许多东西。” “哦,还要向赤县侯请教。” “一处地方是监牢,一处地方是皇宫。”赵和道。 朱融闻言默然。 他示意了一下,那个主簿亲自为赵和搬来椅子,然后朱融请赵和坐下,又抱拳对赵和深深作了一个揖:“老夫已经听说了,二十余万石粮食……我替齐郡百姓,替前方将士,谢过赤县侯!” 赵和起身避开:“我奉大将军之命来齐郡,原本就是督促钱粮之职,职份之事,不敢当郡守之礼。” 朱融脸色又是微变。 这是赵和第一次承认,他来担任这个稷下学宫的祭酒,实际上是替大将军监督巡视齐郡来的。 更让朱融不快的是,今日他数次向赵和示好,可是赵和都不软不硬地回避了,分明在和他保持距离。 “赤县侯年少有为,大将军托以重担,也算是知人善任了。”他面上不动声色,仍然恭维着赵和。 有人端上茶水,借着这个机会,朱融坐到了赵和对面的位置上。 他没有坐在公堂之上,这就隐约是承认赵和的身份,足以和他分庭抗礼,同样是向赵和示好的一个细节。 只不过赵和对此油盐不进,他看了看朱融,朱融自身的衣裳袖口之处,有个不太明显的补丁。 “朱郡守,如今你可以给我交底了,齐郡官仓、义仓之中,究竟少了多少粮食?”赵和道。 这个犀利的问题让朱融端茶水的手都微微颤了一下。 好一会儿后,他才苦笑道:“赤县侯是自己要问,还是替大将军问?” “二者皆有。” “那么……齐郡三座大型官库,十座大型义仓,登记在册的粮食,应当有一千一百万石粮,实际上如今……大约是四百万石吧。” 赵和猛然吸了口冷气:“四百万……只余一小半?” 朱融苦笑点头。 还有他没说的,这剩余的四百万石,大多数都是霉烂变质的陈粮,就连老鼠都不愿意吃。 “齐郡自十五年前起开始广聚粮食,三大官仓与十大义仓,所储者不仅仅是齐郡一郡之粮,自两淮、江南运来的粮食,在转运关中之外,也有许多存在此处,这些粮包括在里面么?”赵和又问。 朱融无言点头。 “朱郡守,你是什么时候得到这个数字的?”赵和又问。 “在得知定陶之案后,我便令人查验全郡之粮,大约半个月前就得知了。” 赵和忍不住站了起来,死死盯着朱融:“半个月前就得知了,那这个半个月,朱郡守,你在做什么?” 朱融微微叹气,直视着赵和:“这半个月,我自然是在左支右撑,拆东墙补西墙,想办法将这个大洞给填上!” “填上?我在历城之中,根本没听说你整顿吏治,没有听到你捉人,杀人!”赵和猛然一拍案几:“朱郡守,你是在纵容!” 赵和心中极是悲哀。 挨过饿的他,明白这么多粮食的意义。 他对大秦朝廷其实没有多少感情,只是对现在的皇帝嬴吉有私人感情,两人毕竟是同生共死一起冒险过。对大将军他是忌惮、畏惧多于敬意,若有可能,他巴不得离大将军远远的。 但他对粮食有感情。 “捉人,杀人?我捉谁,杀谁?”被赵和连番质问,朱融也有些恼了:“赤县侯,地方上的事情,远比你想的要复杂!” “贪官,污吏,与不法奸商勾结者,里应外合盗走粮食之人!”赵和伸出手:“这还不明白么,我敢说你这郡守府里,便有这样的人!” 朱融听到他这句话,脸上的怒意倒是淡了,用一种怪异的目光看着他。 “我说错了么?”赵和冷冷质问。 “自然错了,我跟你说过,地方上的事情,远比你想的要复杂。”朱融往后微微一靠,轻轻叹了口气:“二三十年前,我初为吏时,也和你一般想法,那时我对贪官污吏恨之入骨……” “现在呢,现在你包庇纵容他们,你就是在和他们同流合污!” “呵呵,赤县侯,你知道十五年前,为何我会在全郡倡导义仓么?”朱融生涩地笑了两声,然后反问道。 赵和没有回答,十五年前的事情,他哪里知道。 “十五年前,星变之乱……不仅仅是咸阳城内血流成河,大秦各处,同样各有灾异!齐郡先是两个月大旱,只下了三场小雨,然后蝗灾……官仓之中的老鼠都能饿死!那个时候有没有粮?有粮!运河码头库中足足有数十万石粮,而且还有近百万石粮正在北上途中!但那一年,齐郡还是饿死了五万余人,有些村子,几乎全部饿死,其间发生的不忍言不敢言之事,我就不说与你听了!” “有粮,为何到不了灾民手中,原因很简单,我初任郡杀,大杀特杀,杀了一大批你口中的贪官污吏,齐郡上下,为之一空!所以我根本找不到足够的官员吏员,去将码头上的粮食漕船上的粮食分到百姓那里,所有的官员都不敢接触粮食,生怕出了问题,被我诛杀!” 他说到这的时候,手指飞快地拨动腕上的捻珠,显然是极为激动。赵和也一时语塞,没有去打断他。 “从此之后,我就明白了,那些贪官污吏可恨不可恨,自然可恨!该杀不该杀,当然该杀!可是却不能杀!官字两张口,民字一张口,不将官的两张口都塞满来,民的那一张口就什么都没有。你说我纵容贪官,没错!但我自己没有贪,我家徒四壁两袖清风,如果我不纵容这些贪官,当官的都无利可图,那谁来做事,谁来赈济灾民,谁来维持秩序?到那个时候,民莫说吃糠,就是土都吃不着!” 他说到这时,身体微微前倾,直视着赵和。虽然两人之间,隔着明堂大厅,但是赵和还是感觉到一股无形的压力。 他默然好一会儿,心里又觉得悲哀起来。 不过这次不是为粮食,而是为王道。 六二、求田问舍 六二、 当初在咸阳城内,赵和偶有空闲,会去见王道。王道在公务和给街坊孩子们启蒙之余,也会和他说一些道理。 王道的理想,就是儒家中所言,正人君子立于朝堂之上,圣天子垂拱而治,吏治清明,天下太平。 他自己对于高官厚禄并不在意,化名赵吉的嬴吉成为他的弟子,虽然性格顽劣,但他总是尽可能地将仁义与贤明教给他。包括后来遇到赵和,每有所言,总是希望赵和执身要正,希望赵和相信人心为善,甚至但最后一个,他还希望赵和不要放弃对人心的希望。 若是王道离开咸阳,任职地方,遇到和朱融同样的经历,会不会也同朱融这般,从痛恨贪官污吏,到认为没有贪官污吏则根本无法造福百姓? 王道所教授的那些圣哲之言里找不到答案,铜宫那些老人们的言传身教里同样找不到答案。 朱融看到赵和陷入短暂的迷茫之中,他微微喘了口气,声音才稍稍放缓:“我并非为自己自辩,只不过人心唯艰,再没有比人心更复杂多变之事,一个贪官污吏,却很有可能是最能干的那个人,只要喂饱了他,他便能活更多的人。而一个清官,却很有可能只会空谈道德礼仪,真正遇事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看着百姓饿死……这几年中,我屡屡从稷下学宫抽调优秀学子为掾吏,便是希望他们除了学问之外,也能够任事。赵祭酒,如今你为祭酒,在这方面,恐怕还需要你多多配合。” 赵和默然无语,他原本是带着兴师问罪的念头而来的,可却被朱融一番话堵了回去。 他知道自己再在此处,也没有什么意义了。 起身之后,他凝视着朱融:“朱郡守,你的道理大有问题,我如今还没有想透其中的问题在哪里,但这并不意味着你的道理就没有问题!” 朱融沉默了两息,然后点头:“我知道,我希望你能找到其中的问题,能找到解决这问题的答案——若是彼时我已经死了,你一定要在我坟前,将这问题和答案告诉我。” 说完之后,他冷淡地拱了一下手,表示送客。他身后的那位主薄一脸尴尬地上来,引着赵和又走出了设厅。 赵和回到了那块石碑前。 当初二世圣皇帝想用这块诫碑来劝止那些贪腐之辈,但显然,他失败了。 赵和听老人们说过史,三世仁皇帝之时,贪腐便已经很严重,后来几任皇帝,虽有整治,终究是不成。到了烈武帝时,任用酷吏,甚至对贪污百贯以上者剥皮实草,以效儆尤,但收效么……也就那样。 所以朱融在十五年前初为齐郡守时可以大杀特杀,但当他发现杀解决不了问题,甚至可能引发更多问题时,只能改弦更张,不再追究那些贪官。 至少是不大范围追究。 微微喟叹了一声,赵和骑上马,在樊令与稷下剑士护卫之下,离开了衙署。 不过才走了数步,赵和就是一愣,然后骂道:“老贼奸猾!” 他原本是想挟着胜利之后的余威,有别的事情与朱融商量,但是朱融将事情岔到吏治上来,让他反而忘了具体的事情。 不过此时,他也不想继续与朱融说话了。 盗卖义仓粮食的事情,肯定还要继续查下去,只不过,想要从朱融这里获取配合,只怕有些困难,他必须另想办法。 带着护卫,赵和回到了学宫。 稷下学宫里洋溢着兴奋的氛围,收兵归队的稷下剑士们个个挺着胸膛,参战了学子们更是神彩飞扬,倒是那些平时很高傲却错失了此次战机的教谕、学子,一个个都是痛心疾首。 至少大多数年轻的稷下学子,还保留着一丝纯良,但愿他们的这种特性,能够保留得更久,不至于被浊世滔滔所污染同化。 赵和看到曾灿正与一位学宫教谕谈笑宴宴,而樊期则大口地灌着酒,靡宝袖着手也与一位学子在交谈,唯独审期没有看到。 “战果彻底统计出来了么?”赵和问道。 “统计出来了……”曾灿将一个单子交给了赵和。 “管权呢?”赵和没有急着看那单子,他更关心的是管权。 “未曾找到踪迹。” “颖上堂里也没有?” “也没有。” 赵和微微有些失望,管权绝对是齐郡义仓粮食盗卖案的关键人物,若能抓住他,撬开他的嘴,那么许多疑惑就可以轻易得解。 比如说究竟哪些官吏参与了盗卖义仓之案,哪些地方的豪强也与之勾结。比如说那些义仓之粮去向何方,比如说定陶纵火灭口案的主谋与主犯各自是谁。 可惜的是,这家伙并没有逃回颖上堂。 “这厮还未破胆,看来还有得斗。”赵和一边暗想,一边打开了单子。 城外庄子里的收获赵和已经知道了,这单子则是颖上堂中的收获。 在颖上堂中,从苏逊往下,四十余名护卫被诛杀,另有三十余人弃械,与堂中的管事、仆役、管氏家人等等,足足有三百余人尽数投降。 “没有什么重要人物?” 翻了一下名单,赵和摇了摇头,看起来抓了许多人,但管权的直系亲属都未擒到,重要的管事们也已经逃脱。 再看缴获的财物,这倒是非常丰厚,让赵和大吃一惊。 “金百镒千二百两,银两万五千两,铜钱十六万八千余贯,绢帛四千匹……粮一千五百石,这家伙当真是豪富!” 赵和还记得,自己被平衷打发走时,平衷给了他五两银子,有这钱足够他在物价腾贵的咸阳城里活上一个月。他这个赤县侯每年的爵禄折换成银,也不过是两千两左右,当时他都觉得是一笔巨额财富。 可现在与此战缴获比,根本不算什么。 “管氏在齐郡经营数百年,历城只是其据点之一,他的真正大本营,还是在临淄,若能抄了此地,收获会更大!”曾灿也是垂涎三尺:“要不,我们派人去临淄?” “朱融不会给我们这个机会了。”赵和摇了摇头:“而且,颖上堂被我们一网打尽,是管权没有想到自己会失败,如今他有了准备,只怕在别处的财物都已经藏了起来。” 曾灿还是有些不舍,不过赵和既是这样说了,他也不好再谈此事。 “这些缴获,不必交给郡守府,他们拿走了那么多粮食,理当心满意足了……此前稷下剑士出剿响马,缴获如何分配?”赵和又问道。 稷下剑士在齐郡虽然没有机会打大仗,但是剿灭响马、山贼之类的事情还是常做,因此自有一套制度。 曾灿略一犹豫:“论功受赏……斩获与俘虏相同,都是一绩五贯。” 一颗首绩或者生俘一人都是五贯钱,赵和啧了一声,今日城内城外杀、俘的贼人满打满算加起来也就一千两百,这就是六千贯,比起此次缴获,当真是九牛一毛了。 “铜钱十万贯归入学宫,所有的黄金、白银都缴往咸阳,让咱们的天子高兴一下。”赵和略一犹豫,然后说道。 想来呆居在宫中的嬴吉,知道赵和做了这么大的事情,一定会很羡慕吧。其实以嬴吉的性格,真不适合坐在御座之上当一个木偶,他更羡慕的是市井游侠的生活。 这缴往咸阳的金银,其实在某种程度上是向大将军和丞相买取支持,嬴吉对这些金银只能看看罢了,倒是为犬戎人入侵而头疼的大将军与丞相,会对这笔钱感兴趣。 “这样还剩六万八千贯……该死,如今市面上铜钱稀少,百姓不得不以物换物,他家中一处便藏了十六万贯铜钱,我记得烈武帝时大秦铸钱最盛,一年也不过是铸了一百二十万贯铜钱!”旁边的靡宝义正辞严地道。 “你们家藏的钱只怕也不少吧?”赵和横了他一眼。 靡宝立刻正色道:“我家与他家不同,我家可是大秦忠臣,他家是乱臣贼子,忠臣藏钱与乱臣贼子藏钱能一样么?” 赵和对此人面皮之厚实在无语。 不过他相信,哪怕是管家,这样规模的藏金秘窟也不会太多,毕竟管氏更多的财富还是体现在地契之上。 “地契须得在官府备案,所以拿来没有用处,我便作主给了那个徐钰,这样祭酒在朱郡那里也好交待。”曾灿恰好提到了地契:“不过我这里有这个,想来祭酒是要的。” 他又从袖子里掏出了一份契书,赵和接过来看了看:“小环庄……就是我们前去攻打的那个庄子?” “正是,庄子自身有一百二十亩宅地,周围八千余亩尽属此庄,其中可为粮田者三千七百亩,山林、河泽四千三百亩。” 赵和哑然。 这还只是管权的一处庄园,他记得嬴吉带他避难的那座位于上林苑中的庄子,不过三千余亩。李果在上林苑中也有一处庄园,支撑他全家吃嚼所用,那庄园的面积还要稍小些,才两千余亩。 “这个庄园我们要了。”赵和想了想,从曾灿手中接过了小环庄的地契:“不仅如此,如果周围还有庄园田亩在管家手中的,尽数找来。” 曾灿愣了愣,虽然听赵和交待过,要他留意大点的庄园,可看起来,赵和的胃口比他想象得还大。 只是此时求田问舍……当真是英雄所为么? 六三、莫名而死 赵和看到曾灿默然不语的模样,心念一转,猜到了他所想。 自己的打算没有必要对其人隐瞒,因此赵和道:“稷下学宫中农家已经不存在了,我有意在形下院中给农家一席之地,可农家若是无田,如何验证其学问?” 曾灿心中一跳,赧然道:“祭酒原来是为学宫留下此田……” “对,我在铜宫之中,有一位老师便是前大司农蔡圃。”赵和微笑:“他教了我许多东西,只不过在铜宫之中无法练手,如今可以好好练一下手了。” 他那日说服学宫诸多学子,只说自己也有师承,却拒不说出师承之名。此时一提到前大司农蔡圃,曾灿肃然起敬:“祭酒竟然是蔡司农的弟子!我虽然不务农事,却也知道,如今齐郡父老所用曲辕犁,便是蔡司农当初所造!” 天下人一提蔡圃其人,大多都是这样肃然起敬,但对蔡圃所属的农家,却又多有鄙视,赵和有些不理解为何会如此。 他微微有些失神,然后继续道:“除了这些田地,将此次战功统计出来,按照过往惯例加倍颁赏。” 所谓加倍,也就是一颗首绩十贯钱,就算是这样,也不能将缴获的钱全部用掉。对于剩余的钱的用处,赵和也有准备:“加大悬赏,上回审期要的那个拓印指印之法,悬赏再翻一倍,不仅仅是学宫之人,学宫之外若有能解决问题者,同样发放。” 除了用作技艺革新之赏之外,剩余的钱可以暂时留存,以备不时之需。毕竟不是每次出战,都能有这样规模的缴获,或许下一回作战,就需要从其中取钱来用作犒赏。 处理缴获之事后,曾灿又禀报道:“在庄园与颖上堂都没有擒获重要人物或者线索,倒是在学宫之中,还有几人,祭酒是不是去问一问。” 赵和不由得笑了起来:“学宫中的这几位,不知都是谁人。” 那几个带剑士去“解救”孔鲫的学谕、博士,在孔鲫控制了稷下剑士之后,立刻反被抓了起来。他们都是管权在学宫中的内应,应当知道一些有关管权的秘密消息,特别是管权逃到了哪里去,若能从他们口中得到线索,对于搜捕能有极大帮助。 当曾灿将这几人姓名都说了一遍之一,赵和噗笑了一声:“这个彭绅,当初黎应之事就与他有牵扯,绕来绕去,他还是绕了进来……那我就先去见见他吧。” 彭绅有问题是他意料之中的事情,只不过对方与管权勾搭得这样深地,却还是让赵和有些惊讶。 在事败之后,孔鲫还是给他们留下了体面,彭绅等人被禁在自己的屋舍之中,虽然有人看守,却并没有虐待。 彭绅的心情极是不安。 他心中隐约有些后悔,当初在黎应出事之后,他就应该斩断与管权的联系,但是贪图管权一直以来给予的资助,他终究还是陷入其中,不能自拔。 听到外边的脚步声,他立刻站了起来,叫了一声:“山长……” 他原以来,进来看他的应该是孔鲫。孔鲫既然乘机夺回了稷下剑士的控制权,就不应该轻易再交出去。 但让他意外的是,大步行来的却是赵和。 见他脸上惊愕之色,赵和笑道:“学宫既然站在我这一边,管权的失败岂不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你为何会如此惊讶?” 彭绅吸了口气,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然后恢复了从容。 他向赵和拱了拱手:“彭绅见过赵祭酒。” 赵和看着他:“彭教谕没有别的要对我说么?” “绅乃纵横家,纵横家在稷下生存唯艰,这一代中,只有两人勉强算是出了头。一个是赵祭酒很熟悉的公孙凉,另一个便是侥幸成为学宫教谕的我。”彭绅沉默了一下,然后缓缓开口:“祭酒也知道,孔山长治下稷下学宫,除了儒道法三显学,其余百家,皆难以出头之日,我到了教谕这个位置,就已经难有升迁之途,莫说学正,就是博士,也很难得成。” 他说到这,神情转为严肃:“纵横家在大秦建立之前,也是显学,搅动天下风云,彼时儒家何在,道家何在!我既然承先贤之惠,当继先贤之志,光大纵横家——可如今,哪有这样的机会?” “公孙凉想必与我也是同一心念,所以才竭力辅佐天子,试图自五辅手中夺权,结果事败于你之手。而今,我欲借管权之力,携商家之财,在学宫中重振纵横家,却依旧败于你之手。” 说到这,彭绅摇了摇头,似乎也觉得公孙凉与他二人午后败于赵和之手的事情,也太过巧合了。他凝视着赵和:“以上,便是我想说的了。” 说完之后,他闭目端坐,不再发出一声。 赵和沉吟了一会儿:“我在学宫之中推行改制,将学宫分为形上院与形下院,纵横家不是在形上院……” 说到这,赵和自己也哑然一笑,不再说下去了。 不可否认,因为公孙凉的缘故,他对纵横家确实不是很欢喜。 将纵横家推到形上院,看起来很公平,但事实上在形上原,纵横家上有儒、道,下有名家等小学派,夹在中间,同样难熬,倒不如兵家与农家到形下院,至少环境宽松一些,竞争相对公平一些。 “纵横家只能在形上院,因为纵横家的学问,还是偏向于形上之学。”赵和心中想。 他也不可能为了这个彭绅而去改变学宫划分学院的标准。 见彭绅不肯再出声,他也懒得去问了。 刑讯之事,自然少不得,但这个可以交给那些专业之人,用不着脏了赵和自己的手。 “将彭绅带走,他如今不再是学宫教谕,不当在此居住。”出门之时,赵和年了曾灿一眼,曾灿会意,立刻向剑士下令。 另外三位博士、教谕那边,赵和意兴阑珊,懒得再去,他环视四周,若是萧由还在身边,将这四人交给他是最好的,肯定能从他们嘴中掏出有价值的东西,至于现在…… 他想到了姬北与高凌。 学宫的教谕、博士们身份比较复杂,学子同样如此,倒不如剑士好用。 故此他召来二人吩咐道:“高凌,你负责看守这四位,该有的礼遇可以给,姬北,你则负责从他们嘴中掏出东西,该上的手段也要上。” 二人都是精神一振,知道赵和在战场之外也给他们重要任何,这分明是对他们二人另眼相看,当即齐声应喏,兴致冲冲去办了。 安排好这个,赵和也想着去休息一下。昨夜宿于营寨之中,面对数千人的包围骚扰,赵和虽然看似镇定,但为了防止对方乘夜攻寨,所以并没有睡觉。 此时得闲,他一躺上榻,倦意上涌,片刻之后,赵和就睡着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被外边的声音惊醒,才翻身起来:“樊令,樊令!” 樊令伸进来一个头,看上去也有些醒眼惺忪,大约是坐在他门前睡着了。 “外头吵什么?”赵和是被惊醒的,心里多少有些烦躁。 “我哪晓得!”樊令嘟囔了一声。 不一会儿,赵和就知道外边在吵什么了。 高凌与姬北二人怒气冲冲走了进来,两人对视一眼之后,又都是扭过脸,然后跪在赵和面前。 “祭酒,我等无能,彭绅他们死了!” 赵和正在穿衣,听到这个消息,手上的动作猛然一停。 他转过身,看着这二人。 虽然他从来不指望随便遇着两个人便是难得的人才,但是才交给这二人的事情不过半日就办砸了,这也未免太让他失望了。 强行按捺住心中的愤怒,赵和深呼吸了三次,然后才缓声道:“说说看,怎么死的。” “是高凌看守不严,致使这四人被人杀了……” “分明是你用刑过度,四人经受不住,这才死的!” 两人顿时争吵起来,难怪方才外边吵嚷,想必他们是一路吵过来的。 赵和将衣服穿好,看了看窗外天色,外边已经乌黑一片。 外边有剑士听到他醒了的声音,便为他端来厨房里早就备好的食物,赵和原本不想吃的,但念头一转,彭绅四人已经死了,急着去也没有什么用,倒不如先吃饭。 他吃饭之时,高凌与姬北犹自在那争吵。 匆匆扒完饭之后,赵和才喝了一声:“够了!” 两人这才闭嘴不语,赵和想了想:“高凌先说,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带了十六名剑士守在外边,其间并未放任何外人入内,只有姬北与他的八名剑士进出。在晚饭之前,彭绅四人还是好好的,但晚饭之后,他们就死了!”高凌道。 “你也说了,晚饭之前,我们施完刑后,他们还是好好的,后来我们去吃晚饭,牢外只有你们的人,当我们晚饭回来,四人已死,你说这该怪谁?”姬北愤然道。 “我们十六人守在外边,没有听到里面有任何异动,自然是受刑时的暗伤发作才死!” 这二人都说是对方的责任,赵和听完之后,心中一动:“随你们一起的那些剑士呢,是否都来了?” “他们守着尸体……”二人道。 “樊令,把审期叫来!”赵和略一沉吟,然后起身:“我们现在就去看看,究竟是什么原因,让这四个大活人无声无息地死了!” 六四、黑暗之中 稷下学宫的地牢,设在学宫的正北,这里的一座小丘被挖空,于其中设有十六间牢房。 樊令举着火把在前,赵和带着审期在后,高凌与姬北则紧紧跟随。 为了防止四人串供,所以彭绅等人并没有关在同一间牢室里,他们被关在相距甚远的四间牢室。 赵和先到了彭绅的牢室。 门一推开,火把开始剧烈地跳了两下,显然是风对流带动了火焰。 审期看了火把一眼,然后走进了牢室。 一进牢室,他的眉头就紧紧皱了起来:“你们动过这里?” 姬北与高凌无奈地对望了一眼:“我们总要查看一下他们是不是真的死了……” 审期冷笑了一声:“外行能查看出什么来,反倒是坏了现场!” 他先是来到彭绅尸体之前。 彭绅仰面朝天倒在地上,双眼睁得老大,似乎看到了什么让他惊骇的东西。 审期看到他这死状,神情微微一变,立刻上前,将彭绅的嘴巴捏开,往里看了看,然后又仔细打量着彭绅口鼻,甚至还凑到彭绅嘴边去嗅闻嗅。 他直起腰,回头看着赵和。 “说吧。”赵和知道他一定是有所发现。 “初步判断是窒息而死。”审期道。 窒息而死! 众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看向彭绅的脖子,一般情形之下,窒息而死都被人卡住脖子无法呼吸,但彭绅脖子上没有任何痕迹。 或者是被人捂住口鼻,可是彭绅口鼻处也没有伤痕,看不出曾经被人捂住过。 “怎么会是窒息而死?”姬北喃喃道:“他难道是自己闭气将自己憋死了?” 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他说出来之后,自己也觉得愚蠢,立刻摇头否定:“不可能,绝无可能。” 审期观察了一下彭绅身上受刑的痕迹,又摇了摇头:“施刑手段很粗糟,虽然看起来骇人,但只要意志坚定,不难承受。” 他这话说得姬北更不敢出声了。 审期在屋子里又走了一圈,还特意来到一处由栅栏栏住的小洞:“这是什么?” “通风口,这里在山腹之中,若没有通风口,里面气味极是难闻。”高凌解释道。 赵和顺着审期所指,看了看通风口,觉得也没有什么可疑之处。通风口吹来的风虽然大,但本身很小,根本不可能让人从其中钻过来。 审期细细打量了周围地面一圈。微微摇头,然后道:“这边差不多了,我们去别处看看。” 众人跟着他又来到另外一间囚室,发现如彭绅那边一样,连死者尸体所躺的位置都没有什么区别。 紧接着是第三间、第四间,当四间囚室都看过之后,赵和再看向审期,审期道:“谁是最后一个见到他们活着的情形?” “送饭之人。”高凌道。 “送饭?” “是,祭酒说了,该有的礼遇也得有,故此我们还是给他们备有饭食。” 审期立刻扬眉:“送饭之人是自己一人进去的,还是你们陪同去的?” 高凌愣了一下,旋即明白过来,脸色微变:“他也给我们送了饭,当时我们在外吃饭,所以他是一个人进来……只是我们并没有听到里面有任何异样声音,而且……” 审期目光森然在这些剑士身上一一扫过,然后道:“祭酒,请将这二十四名剑士都暂时拘住,这二十四人当中,还有凶手同党!” 赵和此来,除了带樊令护卫之外,也另带有十二名剑士充作护卫,他看了看这些剑士,缓缓道:“我相信其中同党寥寥无几……不需要拘住,你只管指证就是!” “先派人去将送饭者带来,送饭之人必定有问题!”审期道。 有人去寻送饭之人,不一会儿便跑了回来,脸色有些异样:“人已经跑了!” 在审期说送饭之人有问题之后,赵和便知道,那人肯定已经跑了。 “那么唯一线索便在诸位身上了,是谁与送饭之人勾结,自己站出来,老实交待,我会为其向祭酒求情。”审期道。 二十四名剑士,包括高凌与姬北,一个个面面相觑,他们不约而同想到那天,赵和与审期用伪造的指印诈出学正段回乃是刺杀主谋的事情。 今日……难道又是故伎重施? 就在赵和与审期追索学宫中的内奸之时,历城东市外,一座路旁的井,打水的绳子忽然动了动。 悉悉缩缩的声音响起,不一会儿,便有个身影从井中爬了上来。 那身影先是缩在井口,左右张望,看到天色已晚,没有一个人影,这才松了口气,拉动绳索,将另一人拖了上来。 “该死,你这厮还这么重!”先上来者喘着气道。 “我也不想这么重,近日总是酒肉,还有不发胖的?”后上来的道:“王五哥,如今我们往哪里去?” 从井中爬上来的,正是王五郎与程慈。 他二人自密道里逃离颖上堂,因为害怕追索,所以不敢立刻逃走,便躲在这处井中的密室里,直到夜深,这才出来活动。 “少废话,跟着我就是。”王五郎又骂了一声。 此时天色阴沉,无星无月,他们几乎是摸索着前行。好在王五郎对历城极为熟悉,哪怕这种情形下也能够带路。 程慈跟在其后,转了许久,忍不住又开口问道:“这里究竟是何处?” “都跟你说了,少废话,若是你再东问西问,直接扔了你不管!” 程慈大恐:“别,别,我如今无处可去,王五哥,你若是扔了我不管,我再落到赤县侯手中,定然要被他剥皮,我都跟你说了那么多和他有关的事情,他肯定以为我已经投靠了管行首,绝对不会轻饶我,我知道他这个人,他对背叛之人,绝对不会放过……” “闭嘴,噤声!”听得他还一个劲唠叨,王五郎怒气上涌,几乎想给这厮一记耳光。 程慈委委屈屈地闭住嘴,又跟着王五郎身后,向前继续摸索了一段距离,其间还拐了好多个弯。虽然程慈当初在稷下旁听时,也曾在历城居住过一段时间,对此比较熟悉,可这么转下来,他是真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地了。 他心中隐约猜测,转这么多弯是王五郎有意而为。 不过他也明白,自己身上的嫌疑并未洗脱,所以王五郎对他保密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两人在黑暗中足足摸索了一个半时辰,都到了后半夜,王五郎才低声道:“停下,就是这了。” 程慈停下脚步,四处张望,却仍然什么都看不清。 王五郎在一面墙上摸索了会儿,似乎摸到了某户人家的门,他轻轻敲动着门。 门里传来犬吠之声,紧接着,便有人低低问道:“是谁?” “钱可通神,无往而不利。”王五郎轻声道。 这应当是暗语。 门里传来挪开门栓的声音,紧接着,门被打开。 但仍然没有任何光亮,只是隐约间,有个驼背之人站在那儿。 王五郎见到那驼背之人,似乎有些激动:“家主安否?” “家主应该还安好,只不过尚不知居身之处,你怎么还带了别人来?”那驼背之人沉声道。 “这是程慈,分乳堂程氏之人,家主说了要带着他。” 听到王五郎这般解释,那驼背之人才没有继续说话。程慈觉得他似乎在黑暗中打量自己,心里有些奇怪,这么暗的情况下,难道这个驼背还看得清周围? “等一下,又有人来了,你们快进来。” 那驼背之人突然又道,迅速将程慈拉了进来。 程慈也发现,在他们身后,似乎有光传来。只不过不等他借着这光仔细打量周围,就被那驼背猛地拉进了院子,又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紧接着,那驼背摸黑将院门又锁了起来。 程慈心怦怦直跳,觉得这边的气氛实在诡异。他试着往王五郎那边靠近一些,却被王五郎一把捂住了嘴巴。 “噤声!”王五郎凑在他耳畔道。 然后,程慈听到脚步声越来越近,也越来越响,来人似乎并不准备掩饰自己的行踪。 到了这院子前,来人停住脚步,然后轻轻敲了敲门。 驼背如同方才一样,开口问道:“谁呀?” 外边人低声道:“钱乃百善之源。” 这与王五郎所说可不一样,不过应当也是正确的暗语,所以驼背还是开门,而且似乎还很高兴:“有家主的消息么?” 程慈嘴被捂住,眼睛却在那里拼命眨,想要听到接下来那人会说什么。 但是捂着他嘴的手突然一松,转而将他的耳朵捂住了。 虽然还隐约能听到一点声音,可哪怕程慈全力去判断,也无法听真切。 门打开之后,但原本那人亮着的灯笼却又熄了,那人跨了进来,与驼背说了几句话,便又退了出去。 如同驼背一样,程慈根本看不清这人的相貌。 对方大约是从驼背那儿得知,这里还有外人,程慈感觉到他匆匆往这边看了一眼。程慈相信,这么黑的情形之下,对方同样也看不清他。 又说了两句话之后,那人退出了院子,直到驼背将门重新关好,王五郎才放开了程慈的耳朵。 “你休要怪我防备你,知道太多,对你没有好处。”王五郎道。 程慈在黑暗中笑了起来:“我自然知道。” 若是有灯光,应该可以看出,他的笑容发自内心,而且他的眼中闪动着惊骇和喜悦的复杂光芒。 六五、不只诳人 审期打量着这二十四名剑士,见没有一人出来说话,审期冷笑起来。 “莫非你们以为我在诳你们?我们墨家,向来是不屑说谎的。”他说道。 赵和一笑:“确实如此,上回诳人是我的主意。” 审期见他接口,便又向他行礼:“祭酒,且听我说一说彭绅四人是怎么死的。” “嗯。” 审期首先来到了彭绅的尸体之旁:“送饭之人就是凶手,他带来的饭食之中,下有一种药物,服食这种药物之后,人就不能动弹,或许神智还能清醒,但身体却暂时不能使唤。” “彭绅等人吃喝之后,片刻功夫药力发作,他们就僵于原处,而送饭之人在收拾食盒时,乘机将之搬到现在这个位置。”审期一指彭绅的尸体。 “在这里,他将早已准备好的纸打湿,以此蒙住彭绅的口鼻。彭绅看着他的动作,却没有任何反应,既抗拒不得,也无法出声,所以在外头的剑士,无人一发现异样!” “他走之后,彭绅口鼻被纸所蒙,不能呼吸,又无法挣扎,不需要多久,便窒息而死。但监牢之中温度颇高,所以那纸上的湿气渐干。” 审期又来到了门处,他先将门关上,然后再将门打开:“此时外边的剑士进来准备再进行刑讯,他们一开门,气孔与门的气对流起来,形成风,将蒙在彭绅口鼻的纸吹走。” 他说到这,赵和注意到,彭绅、通风孔还有门恰好在一条直线之上,难怪只要空气一对流,就可以将纸掀走。 “进来的剑士,初从光明之地来此黑暗之所,视力必受影响,加上突然发现彭绅仰卧不动,心中惊慌,根本不会注意那张被风吹走的纸……”审期继续说道:“当然,唯有一人,他要负责清除任何痕迹,因此他会注意到那张纸,乘着其余剑士不注意的机会,他必然将纸藏了起来!” 说到这,审期望着那二十四名剑士:“只要询问他们,开门之后,是谁未急着走到彭绅身边,此人便有嫌疑,若是在四处牢室中都是如此,那此人的嫌疑就高达七成,若能从他身上搜到四张大约巴掌大小的纸,那此人就是凶手同伙!” 姬北与高凌去通知赵和时,让这二十四人守在地牢之中,一是看好现场,二也是担心凶手在其间,故此令其相互监视。此时审期说到这里,众人顿时明白过来,他们既然都在一起,那个凶手同党就没有处理掉纸的时间。 也就是说,纸极有可能在凶手同伙身上! “现在,你们可以说说,究竟是谁没有急着去检查尸体,而是去搜集纸了。”赵和也意识到这一点,他看了众剑士一眼。 剑士们你看我我看你,渐渐大伙的目光,都看向其中一人。 那人在这等情形之下,惨笑道:“没有想到,这位审仵作并不只会诳人,竟然真能侦破此无头之案。” 他言下之意,就是承认了。 高凌既是窘迫又是气恼,这位是他手下之人,做出这等事情,让他实在心寒。 “孙克己,你为何会做这种事情?”他怒喝道:“是谁支使你做的,还不快快说出来,换取祭酒宽大处理!” 那孙克己摇了摇头:“高兄,抱歉,我受主人之恩,只能如此……” 他说到这,身形突然闪动,剑也应声出鞘,直接冲向了审期。 “死!” 他深恨审期揭破此案,而赵和身边樊令形影不离,所以他便将审期当成了自己的目标,准备就算是死,也要给自己拖个同伴。 但他剑才递到审期面前,就发现审期手中不知何时多了柄剑,而且剑尖已经指在了自己的心口之上。 “你……你……”孙克己骇然相望,他对自己的剑技绝对自信,只不过这位其貌不扬的仵作,剑技之强更是远胜于他。 甚至放在全部稷下剑士当中,都是第一流中拔尖者。 赵和也是大感意外,不曾想过审期拥有如此惊人的剑术。 “我说了,我是墨家,墨家被学宫除名太久,你们甚至都忘了墨家剑技的威名。”审期冷冷地道。 但旋即,审期脸色一变,想要回剑,可是为时已晚。 那孙克己突然挺身,撞在他的剑尖之上,直接穿透了胸膛。 “你们斗不过……主人……的……”孙克己盯着赵和,脸上露出古怪的笑意:“我在……等……你……” 话未说尽,他身体再也支撑不住,倒在了地上。 审期铁青着脸,对着赵和单膝跪下:“祭酒,下吏无能……” “没事,没事,他这模样,分明就是一个死士,哪怕不死于你的剑下,从他口中只怕也得不到任何东西,没准还会被他欺骗误导。”赵和摆了摆手。 他上前亲自在孙克己身上摸了摸,果然,在他袖囊之中找到了四张揉成一团的纸,每张纸只有巴掌大小。 这是没有机会,只要稍有机会,孙克己都能将纸团扔掉,从而毁掉这最有说服力的证物,也让彭绅等人的死变成一个疑团。若是对方还有后续手段,甚至有可能在学宫中挑起流言,造成人人自危的局面。 赵和望着其尸体,心中虽有不甘,却也只能就此作罢。 他只是略微训斥了一下高凌,然后便离开了地牢。 回到住处,过了许久,他才又再度睡着,到了次日早晨之时,他才刚刚起身,就听到外边有人道:“祭酒可曾醒来?” 是审期的声音。 赵和让樊令放他进来,看到他脸色已经没有昨日的阴郁,相反,隐隐有兴奋之色,便问道:“莫非又有什么发现?” “祭酒,彭绅等人所服之药,是下吏从未见过的药——不,也不能说从未见过,只接触到一次。”他说道:“祭酒还记得定陶的第二场火么?” 赵和凛然坐正:“被烧死的稷下学子们?” 当初他在定陶已经查到了线索,但朱融派来稷下学子充当幕僚,从他手中接过了所有证人证物。可一夜之间,大火焚起,只有一名剑士侥幸脱身,这名剑士还疯了,只说是赵和所为。 当时审期就怀疑,有人给他们下了毒,然后乘他们没有抵抗之力时杀了他们,最后才是纵火焚迹。 “两次用的都是同一种毒?”赵和问道。 “极为相似,我曾在清泉寺检查过那些死者,他们所中的毒,有九成就是彭绅四人所中的毒。” 赵和眼睛微微眯起。 定陶火灾与今日之事,难道都是管权所为? 极有可能,管权深陷盗卖义仓之案,所以他要在定陶纵火,消灭痕迹,现在他事败逃窜,同样也指使人灭口,防止遗迹泄露。 “可知是何毒?”赵和又问。 “下吏知道数百种毒药药性,但无一种可以与其对上……” “哦……”赵和略有些失望,不过看到审期的神情,他心中一动:“莫非这毒还是有别的线索?” “下吏以为,这种毒不在常用毒之例,恰恰是一条线索。只要知道这毒源自何处,或许有助于找到管权。” 对此,赵和并不抱太大希望。 管权用商家四姓之一的家主,到处都做生意,因此从某些穷乡僻壤里发现那毒物是极有可能的事情,想从毒物上顺藤摸瓜找到管权,未免有些想当然了。 但审期既然有这个打算,赵和也没有反对,吩咐他自己去处置此事,就在这时,靡宝又笑嘻嘻地跑了过来。 “主公,主公……哦,祭酒!”看到赵和一脸不快地望着自己,靡宝立刻改了口,向赵和恭恭敬敬地作揖行礼。 他那圆滚滚的大肚子,弯下腰去实在艰难,赵和都为他有些累。 “有管权行踪的消息了?”赵和问道。 “呃,暂时没有。”靡宝听到这个问题,顿时愁眉苦脸。 管权那么一个大活人,又带着不少手下,那日从庄子里离开之后,便销声匿迹,再也找不到了。事实上,齐郡已经发出海捕公文,他们只要到任何一处有乡老、里正或亭长的地方,都会被发现、追捕,偏偏是一整天过去,连半点消息都没有。 “那你这么高兴?”赵和道:“还以为你能给我带来什么好消息。” “虽然不知管权身在何处,但还是有个好消息的。”靡宝从袖子里掏出一样东西,交给了赵和。 赵和接过来一看,是一块布。 布上用血写着两个字:徐钰。 赵和心中一动,这个名字他不陌生,乃是齐郡守朱融的属吏,他初到历城时,还被其人为难过。 “这是?”赵和问道。 “我的人满历城在找程慈,终于找到了,他寻机扔来的一块布。”靡宝眼睛都笑眯了起来:“这徐钰定然是有问题的,我早就瞧他不顺眼,祭酒,派人将他抓来问上一问?” 赵和却没有下令。 他坐正身体,眉头紧皱。 与管权不同,管权只是商人行首,这个徐钰则是朝廷官吏,虽然职位不高,但看他的模样,应当是很受朱融赏识重用。 赵和如今与朱融的关系已经很僵,若是动这个徐钰,就必须将朱融有可能的反应考虑进去。 旋即赵和呼吸停了一下。 朱融手下的吏员,有问题的那么多……那朱融本人呢? 六六、夫子何往 审期略微有些犹豫地站在了一处院舍之前。 这处院舍位于稷下学宫的西南面,是处独门独户的院舍,不是地位、声望都到一定境界的教谕以上夫子,不能居住于此。 院舍之外,还有一片栅栏,栅栏当中辟出了一座园子,如今正值初春,园子里绿意新起,看起来让人赏心悦目。 这是座小小的药圃。 审期等了好一会儿,看到一个穿着短衣、留着短须的老人走了出来。 老人打扮得和普通老农没有什么区别,他荷着锄,小心地从园子里种植的植物中经过,时不时去锄一下草。 当他放下锄头时,看到了审期。 “这不是审期么,在老夫门前徘徊许久,可是有事?”老人问道。 审期隔着栅栏向老人施礼:“见过刘老。” 老人是刘淳老,在稷下学宫之中算得上资深博士,还曾经与孔鲫竞争过学宫山长之职,未成之后,便以一位儒学博士的身份居于此处。 他还有另一个身份,就是学宫最出色的医生。 “当年我去临淄见你,你说过你父亲有言,不许你踏入我院子半步……怎么,今日还是遵守汝父之命么?”见审期神情,刘淳老便知道他为何徘徊,带着些许嘲弄的笑问道。 审期默然不作声。 刘淳老是他父亲在学宫中交好的友人之一,但墨家被驱出学宫时,刘淳老并未为墨家仗义直言,所以审期之父以为他背弃了二人的友谊,便与之断交。审父死后,他专门去临淄吊唁,曾想让审期跟他一起来历城,但被审期拒绝。 “晚辈确实有事求托刘老,不过并非私事,既然在此见到刘老,用不着进门便可说清楚。”审期道。 刘淳老呵的一声,嘲意更浓:“那是自然,如今你可是赵和之左膀右臂,在学宫里也是大红人,不知多少人请托于你呢……自然瞧不起我这没有用处的糟老头……你是来替你父亲嘲笑老夫的么?” “如今墨家重归学宫,纳入形下院,当年旧事,我不想再多说。”审期眉头一皱,沉声道:“只是刘老对子言父,这是礼仪之道么?” 刘淳老又是呵呵两声,然后拄着锄头:“你和你父亲一样,都是半点不能忍的脾气。” “若不能忍,我也没有看到墨家重回学宫之日。”审期道。 两人接下来都不说话,气氛多少有些僵硬。 此时屋里出来一个老妇,她还搬着一个椅子,笑着道:“休要理睬这老匹夫,他也就是嘴硬,当年你父之事,一直都是他之心结,他一直不为孔鲫做事,岂是因为争山长未曾争赢……” “行了,你这老妇,就会罗嗦!”刘淳老打断了老妇人的话语。 审期恭敬地向老妇人行礼,唤了一声“婶娘”。老妇人眼圈顿时红了起来,目光里露出慈爱之色:“当年你便是这样唤我的……一转眼,你都是独当一面的大人,我却成了一个鸡皮鹤发的老太婆了,快坐快坐,你和老匹夫赌气不愿入院内,那就坐在院外,我去给你奉茶!” “婶娘,不必如此……” “对,不必如此,这小子如今可是重要人物,多少人想通过他来与赵祭酒拉近关系,他如何愿意再喝你煎的茶……休要浪费了!”刘淳老在旁阴阴地道。 老妇人眉头顿时竖起,回头一指刘淳老:“你这老东西就是属鸭子的,到死还嘴硬!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非要冷嘲热讽,当年是你对不住阿期的父亲,可不是阿期对不住你!” 刘淳老被骂得缩起了脖子,老妇人气呼呼回屋里,刘淳老这才重新挺起胸:“有话快说,说完早些走!” “刘老乃学宫第一名医,对药性极为了解,是否知道有一种药物……” 审期将那种毒药的性质说了一遍,刘淳老听了嘿嘿冷笑:“这般药物,别说齐郡,就是整个中原,我也不曾听说过有,莫非是你诌出来……嗯?” 他突然眉头皱了一下,话语也没有继续下去。 “当初学宫派往定陶协助调查义仓盗粮案的七位学子,二十余位剑士,加上定陶令等上百人,尽皆是中了此毒,然后被人杀死。就在昨夜,彭绅等四人,又是中了此毒,然后被人害死。”审期虽然对刘淳老仍然怀有芥蒂,但倒不怕他会泄露消息,便将这两件案子都说与他听。 刘淳老先是一惊:“彭绅死了?” 他虽然不再过问学宫中的事情,但消息并不闭塞,自然知道彭绅受管权指使,欲放出孔鲫控制学宫剑士之事。 不等审期回应,他将锄头靠在栅栏上,低头苦思了一会儿,然后道:“此事我有一个想法……不过现在还没有把握,你明日再来吧。” 审期眉头皱了起来,盯着刘淳老,好一会儿不说话。 “怎么,信不过老夫?信不过老夫还来寻我做甚?”刘淳老哼了一声,猛然挥了挥衣袖:“行了,此事就这样说定!” 此时他家老妻端着茶盘出来,审期慌忙接过茶,饮了一口之后,向那老妇告辞。老妇也不拦他,看着他远去之后,转过脸盯着刘淳老:“你这老匹夫,话也不知道好好说,分明是要帮忙,结果反弄得象是结怨,当年对他父亲是这样,如今对他还是这样,都几十年了,也不见你有所长进!” 刘淳老不耐烦地摆了摆手:“你一老太婆知道什么,休要罗嗦,我要出去一趟,你给我换好衣裳!” 老妇人哼了一声,又进了屋子。刘淳老在药圃之内发了会呆,听到老妇人在里面唤他,他便走了进去。 没多久,他衣冠整齐,迈步踱出了门。 老妇人在后叫道:“你去请几名剑士随你同行……” “不必如此,人多了不好办事情。”刘淳老摇了摇头。 他先是到了当初论辩的论道坛,发现这里又在搭高台,问了一句,有学子恭敬地向他解释道:“过两日浮图教鸠摩什上师就要在这讲法,故此我们搭起高台。” 刘淳老哼了一声:“什么人都可以来学宫中讲法了……这岂不是说,稷下学宫承认浮屠教也是诸子百家中的一派?” 那学子唯唯喏喏,不敢与他辩驳,刘淳老自觉无趣,骂了一声赵和“不务正业”,便扬长出门。 在学宫正门外,有一片空地,每日里都有许多油壁车在此,等着自己的生意。刘淳老唤来一辆油壁车,上车之后,车夫问道:“夫子去哪儿?” “城外,清泉寺。”刘淳老道。 车夫欢快地应了一声,这一路上路途可不近,他能得到的酬劳也不会低。 马车辚辚而行,刘淳老坐在车内,微微眯起了眼睛:“清泉寺啊……” 因为历城之中,信仰浮图教者日众,所以从历城到清泉寺也铺了道路。马车到清泉寺只花了半个时辰,此时天色还是上午,太阳正好从云层中露出一小块,直接照射在清泉寺最高的塔上。 这座九层八面的塔,上面的琉璃瓦被照得金碧辉煌。 刘淳老下了马车,站在寺院门前,仰望着塔,心里微微叹了口气。 和孔鲫一样,他也是儒家,儒家想要建一座简陋的学堂都非易事,可是刘淳老亲眼见到,这清泉寺如何从一个只有两三间茅屋的破寺庙,到现在这般规模。 他不得不承认,至少在传播之上,包括儒家在内的诸子百家,都已经落后于浮图教这外来的教派了。 这让刘淳老心中有些不安。 “鸠摩什在学宫中讲法之后,只怕浮图教不仅是士井小民愚夫愚妇之中,就算是那些饱读诗书之人里也要大兴起来。”他心中暗想。 “夫子,夫子!” 那车夫唤了他两声,刘淳老这才回过神。 “夫子是要小人在此等候,还是自个儿回城?”车夫殷切地问道。 刘淳老掏出一个小荷包,从里面取出散碎银两,然后将之给了车夫:“不用等了,你自个回城吧。” 反正距离得不远,回去的时候步行,也算是出来踏青了。 打发走车夫之后,刘淳老踱进庙门,立刻有知客僧上前问候。清泉寺知客僧是个有眼力的,一看就知道刘淳老是稷下学宫里的学者,一个劲儿在恭维他。刘淳老被弄烦了,喝斥了几句,将他打发走,这才能够自由自在地于寺中游逛。 象他这样游逛于寺者并不少,还有些外地来学宫游学的学者士子,对着周围景致摇头晃脑,刘淳老甚至还看到,有位僧人取来笔墨,让某位士子在一面墙上留下诗迹。 刘淳老瞄了一眼,诗不错,那书法也是相当妙。他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面色晦明不定。 点头是称赞那士子颇有才学,摇头是士子此举,必然为清泉寺与浮图教扬名。 在寺中逛了一遍,就连那日停尸之所,刘淳老也跑去看了看,当然,那些尸体早已下葬,如今这边,只余一片空荡荡的。 因为偏西的缘故,阳光被寺庙中间的高层建筑所遮挡,所以这院子里有些阴沉。 刘淳老背着手,又穿过这院子,跨出其后门,便来到了寺院之外。 才一过来,刘淳老忍不住深深呼吸了一下,因为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近乎蜜味的芬芳。 六七、折之何忍 在刘淳老面前,是一片花圃,其中所种的花,娇艳异常,含苞待放,但其香味,已经开始传了过来。 此前在寺庙之中,因为檀香味重,所以嗅不到这种花香味,但出了寺之后,来到花圃之边,就可以清晰地闻到了。 刘淳老深深吸了两口,脸色又阴沉下来。 他迈步走到了花圃当中,仔细观察着这些花。 正当他伸手想要摘下一朵时,却听到有人道:“老先生,花儿娇艳可爱,折之何忍?” 刘淳老直起腰,循声望去,看到一个身着素衣的浮图僧,手执经卷,正坐于花中。 那僧人唇红齿白,长得极为俊秀,周围又是一片花海,看上去当真飘然出尘,没有半点俗意。 就连刘淳老自己,见到此僧,也不禁自惭污浊了。 他向这僧人微微点头:“莲玉生小师傅。” 坐在花丛之中的正是莲玉生,他搬了个蒲团,坐在花中看书,看得正入迷间,发现刘淳老来了。 见刘淳老与自己招呼,他站起身来,微微一振僧袍,掸去身上沾染的花叶与灰尘,然后合掌向刘淳老行礼:“可是稷下学宫中的老先生?还要请教夫子尊姓大名。” “刘淳老。” 莲玉生听到这个名字微微一愣,然后露出惊喜之色:“竟然是刘公当面,刘公的《义礼详辩》与《说儒》两篇鸿著,晚辈都曾拜读过,其中意理高妙,实在让人叹服……不过晚辈学识浅薄,不能尽得其意,有好些疑问,不知是否能向刘公请教。” 刘淳老默然无语,稍过了片刻,这才道:“请说。” 当下莲玉生便将自己心中的疑问拿了出来,刘淳老听他提问,便知道他确实看过自己的著作,甚至可以说,这个浮图僧对自己著作的理解,比起稷下学宫九成以上的学子还要深。更让刘淳老惋惜的是,就算学宫中得到亲自指点的几名儒学弟子,在这些问题的精研上,也远不及莲玉生。 包括一直让孔鲫、段回寄予厚望的方咏,他因为门户之见,只向孔鲫与段回学理,对刘淳老所学涉猎不深。 这让刘淳老甚是悲沮,儒家枉为学宫显学,可是要人才没有人才,比宣扬又宣扬不过这外来的浮图教,长此以往,只怕也要象诸子百家中的许多学宫那样,变成故纸堆中的记忆了。 他旋即一愣。 赵和与孔鲫可谓深仇大恨,但是赵和为什么能够说服孔鲫,让孔鲫在关键时刻站在他那边? 此前刘淳老一直对此觉得难以理解,现在他忽然有所触动了。 儒家限于门户之见,已经固步自封,孔鲫看到了这点,却无力去改变,而赵和以一种蛮子胡作非为的劲头,在学宫中推行大刀阔斧的改革,在某种程度上可以改变这种情形。或许正是因此,孔鲫在失败之后,会转而支持赵和吧。 他回过神,开始指点莲玉生的疑惑,三言两语之后,他心中更是难过:如莲玉生这样的人才,当真是百万人中难有一个,若是在稷下学宫中出现,肯定要被他当作中兴儒家的新圣贤来培养。只可惜的是,如此人才,却属于浮图教了。 “今日得刘公指点,实在是浮图保佑,幸甚,幸甚!”心中疑惑被开解之后,莲玉生欢喜得手舞足蹈,连连向刘淳老致谢。 刘淳老冷冷地一摆手:“你是浮图僧,我是儒家士,今后必是对头,我只是爱惜人才,才为你解惑,你不必谢我。” 莲玉生微微一愕。 “天下之大,人才何其多也……可惜,可惜,你这样的人才,却是入了浮图教这旁门。若是你愿意还俗来稷下学宫,我……呵呵,罢了,罢了!” 刘淳老本来想要挖一挖莲玉生,但旋即想到,这等手段可有点非君子之道,便干笑着摇了摇手。 莲玉生合掌低念了一声,然后道:“晚辈算得了什么,晚辈之才,与晚辈二师兄相比,相差何止千万,二师兄先天夙慧,一言一行,皆含致理,晚辈只恨自家学问不足,不能尽悟其意。” “二师兄?”刘淳老讶然。 “就是如今学宫祭酒赤县侯赵和。”莲玉生道。 那天论辩之时,刘淳老也在场,当时就听到莲玉生唤赵和二师兄,他那时以为这是某种错误的称呼,现在想来,竟然别有深意! 旋即他心中一跳:“赵祭酒何时加入浮图教?” “二师兄上一世乃我教中世尊座下二弟子……”莲玉生解释道。 听到他这番解释,刘淳老才恍然,呵呵一笑:“原来如此……我看赵祭酒对浮图教,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啊。” “师尊说,二师兄已经跳出教派之约束,合于百家之道了。”莲玉生道:“他是我浮图教二师兄,亦是儒家当世圣贤、道家世今哲人、法家大宗师……” 刘淳老哂然而笑,心道这小浮图僧是读书种子,但读书读得多,似乎有些不通世事,反而蠢了起来。 不过听莲玉生说着说着,刘淳老忽然笑容敛住。 若抛开儒家身份来看赵和在稷下学宫的所作所为,他对百家当真是兼收并蓄,一视同仁。在某种程度上来讲,他的革新方案,正是让百家之争从原先的你死我活的恶性之争,转为相互促进相互砥砺的良性之争。若他的目的能够实现,那说他是集百家之大成者,是儒家圣贤、道家哲人和法家大宗师,也不为过。 越是细想,刘淳老越是心惊,他乃是饱学宿儒,却一直没有想明白的东西,今日被这小浮图僧点破,让他既是惊讶,又是羞愧。 孔鲫必然是看到了这一点……在某种程度上说,他当初竞争山长败与孔鲫,败得不冤,孔鲫无论是反应还是学问,都要比他胜过一毫。 “哦,说了半日,却忘了问了,刘公怎么会来这里?”莲玉生道。 “信步游寺,我不喜欢人太多的地方,想起以前到过这里,便来看看。”刘淳老道:“三年前还是四年前,我便来过此地,当时未见着小师傅你,见到的是你师鸠摩什,他陪我在这,说这是……这是什么花来着?” “蔓殊陀华。”莲玉生道:“这是天竺之花,娇艳异常,师尊将之种植于此处,聊解思乡之苦。” “呵呵,你们浮图教说五色皆空,怎么也喜这妖艳之花。浮图僧破门入教,又何须去思念家乡?”刘淳老半嘲半议地道。 “若我觉悟之后,当知五色皆空,如今我还是肉体凡胎,自然也有喜怒哀惧。喜之而不痴,爱之而不迷,这五色之惑,反而有助于我觉悟。”莲玉生不慌不忙地道:“浮图僧虽是入教,却亦是人子,不能孝亲便不能敬教,怎么会不思念家乡?” 小浮图僧言语从容,刘淳老见他仪态,心中又生出可惜之念。想到那天就是方咏这般的年轻一代儒生,在其面前也占不到上风,不由意兴阑珊。 “我记得你师傅曾说过,这蔓殊陀华可取其汁液配药,所制之药,人饮之后有如醉酒,可有此事?”刘淳老问道。 莲玉生微微露出惊讶之色:“此事师尊并未对我说过……师尊如今就在寺中,晚辈领刘公去见他。” “不必,我近来想要制一药方,故有此问……”刘淳老摇了摇头。 他目光闪烁了两下,缓步走出了花圃。莲玉生在旁相陪,二人行了一会儿之后,刘淳老指着稍远处道:“我上回来时,寺后还没有这么多田地,如今除了花圃菜园,你们还开出了这许多田庙……寺中衣食,不都是靠信众布施么,怎么还要自家耕种?” “师尊说,不劳作而不可得食,浮图教亦当如是。”莲玉生道。 刘淳老神情一肃:“不劳作而不可得食……” 他反复念了几遍这句话,心里再度叹了口气。 这话虽是质朴,却含有大道理。 儒家这些年,大多都是在前人的文章之中寻章摘句,嚼着前人嚼剩的残渣,缺少进取开拓,所以在道理之上,已经不再是最为高明了。 “今日游兴已尽,莲玉生小师傅,多谢你相陪。”刘淳老长叹了一声:“今日偶来,却颇有所得啊。” 莲玉生将他送到寺门口,见此时寺门前并无马车,便说要唤寺里的牛车送他,但刘淳老摆手拒绝。见他背手缓步远去,莲玉生这才回到寺中,来到后面的祖堂。 “今日怎么来得晚了些?”在祖堂之中,鸠摩什微笑着问道。 “稷下学宫刘淳老老先生来访,陪他四处游赏,故此晚了些。”莲玉生道。 “刘淳老?这位老夫子向来视我浮图教为旁门左道,他怎么会来寺中……你们游玩了何处?”鸠摩什呵呵笑了起来:“他可曾想要将你引入儒家门下?” 莲玉生脸微红起来,虽然刘淳老只是说了那么一两句,但其人爱才之意,莲玉生并不真傻,怎么会不知道。 他将自己与刘淳老的对话一一说与鸠摩什听,鸠摩什听完之后,摇了摇头:“这位老夫子果然想要引你入儒家门下,不过好歹他是位君子,没有做得太过份,否则老僧必然要闯入学宫,啐他一面皮!” 莲玉生也不由得笑了起来。 六八、尾巴初露 昨夜靡宝带来的账房先生们连夜赶工,终于将所有人的功勋计算出来,因此今天一大早,赵和便开始颁发功赏。这是收揽人心的重要时刻,哪怕他心再大,也不可能假手于别人。 而稷下的教谕、学子们,明明知道他只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明明知道他是在做收买人心的事情,却一个个心甘情愿。 就算有人在后边嘀咕他这般做作,无非是想要学宫剑士们继续为他效力,甚至在必要时替他战死,也会有人教训过去:至少赵祭酒赏罚分明,言出必行,不象是有些人,分明是不舍得赏赐,只知道一昧煽情,结果是让为其效力之人,既流了血,又要流泪。 两千人的赏赐颁发是件耗时耗力的事情,赵和已经将所有冗余的礼仪都取消了,却还是发到了正午。颁发完毕之后,他正要去吃午饭,却看到审期一脸担忧地过来。 “审兄,你有什么心事,只管对我说啊。”赵和道。 他对审期相当看重,特别是昨天彭绅等人被杀之案,审期几乎在片刻的时间内就揭破了真凶的所有花招。虽然没有抓着真凶,却避免了许多弯路。 “我有些担忧……”审期低声道:“昨夜祭酒让我重起定陶火灾之案的调查,我想到那种药物,我虽然不知,但或许有名医知道其来历,便找了学宫中的刘淳老。” 赵和对这个臭脾气的刘淳老还有印象,在他全面接手学宫之后,学宫中别的名宿哪怕是出于礼貌,也都来见过他,唯独这刘淳老,根本对他不理不睬。若不是老头儿所教之学问,还颇受学子们欢迎,赵和都想将这老头赶出学宫了。 “我记得这位刘淳老,当初孔山长就是让他去替我看伤。”赵和道。 “正是他,他是学宫第一名医,精通药理,对于各种毒药也颇有研究,我问过他后,他似乎有所查觉,打发我离开后自己便出了学宫。方才我又去他家中问了,直到现在,他人还没回来……” 赵和霍然惊觉:“此老脾气倔犟,莫非没有带剑士出去?” “祭酒所料不差,他家人说他并未召剑士相陪。” 赵和脸色顿时难看起来。 那种奇特的毒药,是一个非常重要的线索,若刘淳老独自去调查,很有可能会出事。 他原本想批评审期两句,但看到审期那模样,想到刘淳老的性格脾气,便知道这怪不得审期。 “曾灿,立刻让人找找,刘夫子去了哪里,还有让靡宝也派人找。”赵和吩咐道。 审期道:“倒用不着这般麻烦,下吏以为,他若出门,十之七八都会乘车,故此已去学宫大门前的租车行问过,他确实乘一油壁车去了清泉寺,只是车已经回来,他人却未回来。” 赵和看了审期一眼:“行,那我们便跑一趟清泉寺,高凌,姬北,你二人带着人手随我们一起去!” 本来惴惴不安的高凌、姬北二人顿时大喜。 他们看守审讯之下,彭绅却被人杀死,若不是审期破了案子,他们相互还要一直埋怨下去。因此二人都有些担心,害怕赵和因为此事而不再看重他们,现在赵和仍然倚之为亲卫,让他们心里顿生欢喜。 “这次事情定要办得妥妥的。”出来之后,姬北先对高凌道。 高凌点头:“放心,我又不是程慈那厮,做什么都出错。” 程慈为赵和效力,因为才具上的不足,所以总出错的事情,如今已成了笑柄。特别是他“投靠”管权之事,更让人觉得其人蠢不可及。 他二人点齐人手,备好马匹,不一会儿,匆匆扒了几口饭的赵和便与审期、樊令等人一起过来。 众人快马加鞭,出城奔向清泉寺方向。才走到半途,便见到前方聚了一群人,有些人还露出惊恐之色,审期的心就格登一跳。 “让开,让开!”有剑士叫道。 “出什么事情了?”审期催马上前急问。 “有人死了,这路上有人死了!”聚着看热闹的人当中有一个道。 审期忙跳下马,扔了缰绳,顾不得礼仪,直接扒开人群,走了进去。 一进去,就看到熟悉的面容。 刘淳老仰面朝天,口鼻流血,躺在了地上。 不仅如此,他双眼圆睁,隐隐含有怒意。 审期扑过去,跪在刘淳老尸体之前,猛然一捶自己的胸膛:“刘……叔父!” 二十年前,他还年轻时,每次见得刘淳老,都是如此称呼。只不过后来随着他父亲被驱出稷下学宫,与刘淳老反目,他尺再也没有这样称呼过。 他心里明白,此次刘淳老就是想帮他一个忙,替他尽点力,以弥补当初没有帮上他父亲忙的遗憾,这才去清泉寺的。 只不过正是此行,却为刘淳老招来了杀身之祸! 听到审期的嘶吼,赵和面沉似水,也下了马。学宫剑士将人群分开,赵和来到了审期身边。 他看了看地上的尸体,眉头紧紧皱了起来。 刘淳老脸上的神情有些怪异,他似乎对杀他的凶手是谁早有心理准备,因此并没有什么惊讶之色,也不见惧意,有的只是愤怒。 赵和转身看了看四周,刘淳老死亡之处,乃是大路之旁,这条路上并不缺少行人,所以才会聚着这么多。 “审期,此时不是伤心的时候,找到凶手,为刘夫子报仇才是正事。”赵和一把按住正在无声悲恸的审期肩上:“你还能不能办此案,若是不能,就让人报官,让齐郡守衙的人来……” “不用他们,我能!”审期咬着牙道。 他解开刘淳老的胸襟,露出对方的胸膛。 刘淳老的胸部有三根肋骨陷了下去,显然是被人用重器击中胸口,然后当场死亡。 “凶手力气奇大。”审期缓缓道:“看模样,应当是杵或者锤之类的重物,至少也是铜棒。” 赵和点了点头,这方面,审期的判断不会出现错误。 “凶手自后追上刘叔,先是唤了他一声,刘叔转过身来,凶手直接下了手,根本没有一句对话。”审期又判断道。 “问问这些围观者,当时路上人不少,应该有人看到凶手了。”赵和道。 高凌与姬北立刻去向围观者打听,不过这些围观者纷纷说不知道,再问谁是最先发现尸体之人,却是一个弓着背的老者。 “小老原是去寺里上香,途经此地,看到了尸体……小老并未见到有谁动手,一来就是这模样了。” “遇害之时,应当是午饭时分,当时路上行人较少。”审期道。 若是午饭时分,也就是说,很有可能赵和他们从稷下学宫动身之时,就是刘淳老遇害之际。 “发现什么了?”赵和自知不擅长这个,便没有再说话,任由审期一一盘问、检查,他只是在旁注意看。当他注意到审期突然趴在地上,从刘淳老的鞋子上取下什么东西时,便出声问道。 “这个……应当是某种花的花瓣。”审期紧紧盯着那肮脏不堪的碎片,还凑上去嗅了嗅,然后肯定地道:“确实是某种花的花瓣,我从未见过这种花!” 他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用清水将花瓣上的泥洗去,露出其本来面目,果然,虽然只是残片,却也看得出,这花绽放之时甚为娇艳。 “齐郡并无这种花。”审期仔细端详许久又道。 “那又如何?”赵和不解地道。 “不是齐郡原产,但在附近某个地方有种植,刘叔离开清泉寺之前去了那儿,在那儿有所发现,所以他才回历城,但是凶手也意识到他有所发现,故此追了上来,在半途将他杀害。”审期眼中闪动着凶芒:“凶手想要灭口,却不曾想,正是此举,让他露出了尾巴!” 赵和精神一振,也就是说,只要找到这花所在之地,很有可能寻到线索。如今管权不知所踪,再找到这一条线索,正是柳暗花明。 “去清泉寺。”他想了想,又补充道:“高凌,派人回去,再给我带两百剑士来!” 若是凶手真在清泉寺中,赵和这样找上去,很有可能就要打起来,只靠着现在二三十名剑士,赵和觉得有些不保险。 有一名剑士依令回稷下学宫,赵和他们又花钱请了那发现尸体的老人在此看守刘淳老的遗体,众人一起,赶往清泉寺。 审期的神情有些怪异,他原本就是一个沉默的人,但此时更是一声不吭,双眼通红,想来是极度伤心。 赵和并不知道他家与刘淳老复杂的关系,只道刘淳老可能是他的长辈,便出声安慰道:“刘夫子是为查案而遭遇不幸,算得上因公殉职,我一定会严查到底,将真正的凶手找出来,以慰他在天之灵。” “多谢。”审期勉强道。 “但要想如此,就必须借助你的本领,所以审兄,你不要太过伤心。” 审期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什么。就在他沉默之间,清泉寺已经到了。 他们这么多人来,清泉寺的知客僧自然要迎上来,待看清楚赵和,更是满脸赔笑,点头哈腰:“赵祭酒怎么来了,说起来学宫的刘老夫子刚刚才走,赵祭酒可曾在跟上遇到?” 赵和锐利的目光顿时盯在这知客僧脸上,知客僧被他看得神色不自然,甚至有些手足无措。 “遇到了。”赵和缓缓说道。 六九、是我之过 知客僧意识到不对,不过他没有细想,只是寻了个机会,叫来一个小沙弥,令小沙弥去禀报。 没多久,莲玉生匆匆跑来,一脸欢喜:“二师兄,你来了!” 赵和深深看了这小浮图僧一眼,心中揣测,他的欢喜是真心还是伪作。 但哪怕以赵和的眼光,也无法看出来。 “今日真是好,先有刘老夫子来此为我讲诵经义,又有二师兄来,我正有一些不解之处,想要向二师兄请教。”莲玉生又道。 赵和眼睛又是一眯:“刘老夫子,刘淳老?” “正是,二师兄,刘老夫子在儒学之上,造诣极深,二师兄既然执掌稷下学宫,当多听听这位老先生……” “你今日在寺中见到他了?在哪见的,说了什么?”赵和又问。 “是在寺后的花圃中所见,怎么,出什么事情了?”莲玉生虽然有些痴,却绝对不蠢,他意识到赵和话语里透露出来的消息,抬眼望向赵和。 “没有什么事情,你带我去花圃瞧瞧,顺便将与刘老夫子说话的情形说一遍与我听。”赵和道。 当下莲玉生将自己如何在寺后花圃读书,如何遇到刘淳老,如何向其讨教学术,又如何告别都一一说了出来。他天赋禀异,记性极好,所以复述得一字不差,甚至连刘淳老当时的神情,只要他记得的都描述了出来。 一边说,一边引着赵和向寺庙西跨院过去,当他说到讨教学术之时,便已经经过当日停尸的院子。 出了院子,见到面前的一片花,赵和也忍不住吸了口气:“你们寺庙竟然还有这样一处好所在,上回我来,你可没有带我过来!” “上回蔓殊陀华花未开,来此也没有什么可看的。”莲玉生一边说,一边来到花圃当中:“刘老夫子就是在此处与我交谈。” 赵和一边与他说话,一边向审期使了个眼色。审期会意,当即开始接近那些蔓殊陀华花,片刻之后,他向赵和点了点头,表示可以确认,刘淳老鞋子底下粘着的花瓣,正是这蔓殊陀华花。 “这蔓殊陀华花不是齐郡本地物种吧,刚才你说,此花来得天竺?” “是,师尊自天竺将其种子带来,种于此处。”莲玉生略一犹豫,然后盯着赵和道:“二师兄,刘老夫子是不是出事了,你实实在在说与我听,行不行?” “他在回学宫的路上遇害。”赵和略一沉默,紧紧盯着莲玉生道。 莲玉生脸色大变,丝毫没有作伪的痕迹:“怎、怎会如此,何人所害,有没有捉着凶手?” 赵和摇了摇头:“没有捉住,也不知何人所害。” 莲玉生连连顿足:“可惜,可惜,刘老于儒家经义当真是精湛,我还有好些疑惑,原本想有空向他老人家请教……唉,也不知是哪个凶人,竟然做出此等惨无人道之事……二师兄,你一定不能放过那凶徒!” 赵和点了点头,隐含深意地道:“我自然不会放过那凶徒。” “也不知凶徒为何会杀害刘老夫子,他老人家虽然有些傲气,但并不是一个喜欢与人相争的性子啊,我初次见他,也觉得老人家面冷心热,怎么会有人想害他!” 莲玉生犹自絮絮叨叨,赵和见他的神情不是作伪,特别是提到刘淳老的死对于学术的损失,更是痛徹心扉,便沉声道:“他的遇害,我怀疑与此前定陶纵火灭口案、昨夜稷下学宫中的灭口案有关。” 莲玉生又是一愣:“定陶纵火灭口我倒是知道,昨夜稷下学宫灭口案……又是怎么回事?” “细节就不必说了,总之是有人下毒,令人全身不能动弹,然后再杀人灭口。”赵和道。 “那不合理啊,他既然能下毒,为何不直接将人毒死,还要再动手?”莲玉生皱着眉喃喃自语:“能在二师兄眼皮底下做此恶事,想来是个心思阴沉者,他为何要多此一举?” 对此赵和与审期已有推断,在定陶灭口案中,若真是服之立死的剧毒,吃饭之人有先有后,先服毒之人出现征兆,后服者肯定就要求救了;而在学宫灭口案中,那个投毒的人应当是管权派来的,其人直接毒死彭绅,彭绅临死前肯定会挣扎惊动外边守卫,倒不如用那种特殊之毒,令彭绅失去挣扎之力,再慢慢闷死。 或许凶手还有别的打算,但目前赵和与审期找到的最为合理。 不过赵和没有给莲玉生多说,他只是指一指面前的蔓殊华花:“这蔓殊陀华花有什么作用,你可知晓?” 莲玉生听他问到这,刚要答话,忽然神情一凝。 他想到刘淳老曾经问过自己,蔓殊陀华花汁液配药之后,人饮之如同醉酒。 而此事又是刘淳老从自己师傅鸠摩什处听来的。 他心中凛然,看了赵和一眼。 他是个单纯之人,神情稍有不对,立刻就显露出来,赵和眉头一挑:“怎么?” “蔓殊陀华花……我……我想师尊知道的可能更多些,若是二师兄要问,就去问师尊吧。”莲玉生沉默了好一会儿,这才艰难地开口。 这小浮图僧藏了某些东西,但他又不愿意说谎,所以将事情推给其师鸠摩什! 赵和心中雪亮,当即道:“正要求见鸠摩什师!” 莲玉生又引着他们去祖堂见鸠摩什,只不过他心里有事,过两个台阶时都被绊着踉跄了一下。赵和有意扶了他一把,他虽然向赵和道谢,却也仅此而已。 原本见赵和就有说不完话的小浮图僧,一路上竟然非常沉默。 到了祖堂,鸠摩什正在浮图像前盘坐,口中喃喃有辞,似乎在背诵什么经文。赵和看到他手中在不断地转动着一大串念珠,没有惊动他,而是在外静静等候。 同时,赵和心里开始回忆起自己与这位鸠摩什的交往。 先是在咸阳城门口见了第一面,此后在定陶又见了面,在定陶外的那座龙象寺里见了第三面,再见第四面便是上回来清泉寺,然后是稷下学宫莲玉生与方咏论辩之时……包括那次论辩,除了第一次没有发生什么事情外,几乎次次都有事情发生。 定陶见面那一日是定陶义仓被烧,龙象寺那次是管虎的秘密账簿被盗,清泉寺见面是定陶灭口案的尸体,自己还在此杀了黄峰,论辩之时则是自己向孔鲫发难,夺取了学宫控制权。 这么多次,如果说是巧合,也未免太过巧了。 而且…… 赵和想到定陶灭口案的尸体,当时审期就说,杀人者力气极大,再想到方才刘淳老的尸体,被重物击碎胸骨和内脏而死。而鸠摩什曾经单手挡住樊令,正是力气极大之人! 他心中更是凛然,看了看身边的樊令诸人,手悄悄按在了剑上。 静待了好一会儿,鸠摩什念完经文,莲玉生上前行礼:“师尊,稷下学宫赵祭酒前来拜谒,有事要向师尊请教。” “呵呵,当真是稀客。”鸠摩什起身向赵和合掌,然后伸手邀请道:“祭酒不以鄙处简陋,还请进来叙话。” 那祖堂之中,地方狭小,如果进去,那就只能有赵和与区区数人了。赵和摇了摇头:“我非浮图教之人,又不识礼数,进去怕有失礼得罪之举,还请出来一叙。” 鸠摩什没有坚持,出来后眉头微微一动:“出了何事?” 旁边的莲玉生抢先道:“师尊,方才来与弟子谈话的刘老夫子,在回城途中遭遇不幸,已往生去了。” 鸠摩什面露惊讶之色,合起双掌,低眉垂眼,向着西方默默念诵,好一会儿,他才直起身:“当真可惜,刘老先生有意引莲玉生入儒家,我方才还说,要去稷下学宫啐他,唉,他与我虽每见必有所争论,视我浮图教为外道,但我却视之为挚友。” 赵和点了点头,他心中略一犹豫,象鸠摩什这等人物,想要从他话语与表情里看出他的真实想法,那是不可能的事情,因此,他只能单刀直入。 “刘淳老是为我而来,我请他调查,有没有一种毒药,使人服之如同醉酒,药解之前身体再也不能动弹。”赵和道。 鸠摩什神色一变,猛然合掌:“是我之过,是我之过!” “哦,何过之有?”赵和又问。 鸠摩什长长叹息了一声:“我略通大秦医术,大秦医方中,虽有麻药,却没有如同祭酒所说那般效果者。当初我与刘夫子探讨医术之时,曾对他说过,我天竺有一医方,以蔓殊陀华花之汁液,辅有十余种配药,可制麻药,无色无味,唯有些许香气,人只要吃下稍许,便有如醉酒,非半日之后不能醒来……” 赵和心猛然一跳,他盯着鸠摩什:“此药,你能配?” 鸠摩什默然好一会儿:“我能配。” “除你之外,还有谁能配?” 鸠摩什合掌,喃喃不知在念什么,赵和也不急,只是等着。 许久之后,鸠摩什还没有开口,旁边的审期有些不耐烦,正要说话,却又被赵和按住。 就在这时,名头隐隐传来了甲兵相击的清脆声音,紧接着,散乱的脚步声传来,显然,有人将这祖堂所在的院子完全包围了起来! 七十、当真痴儿 听到外边的声响,莲玉生有些急了,他催促道:“师尊,师尊,你快说啊!” 鸠摩什抬起眼,看了看祖堂所在院子的门口,从前后两座门里,都涌进来了一批稷下剑士,而且他们还都着甲。 鸠摩什微微叹了口气:“此种药物配方,即便是在天竺,所知之人也是不多,在大秦,除了我之外,恐怕也唯有刘淳老知道……当初我与他争执医学,动了嗔念,将此配方传出……” “住口!”审期暴怒,猛然跳出来,挥手就要去打鸠摩什。 好在赵和有所准备,一把将他拉住。 审期指着鸠摩什:“你这妖人胡说八道,事情很明显了,分明是你,你与管权等人是一伙的,你为他们提供的毒药,你动手杀的人……你现在还想反诬一口,将事情推到刘叔身上,可怜他已经身死,你还想污他身后之名!” 鸠摩什叹了口气,合掌道:“老僧绝无此意,方才老僧犹豫,就是因为这个原因,老僧在细细思量,可曾将药方泄露给旁人过,但是细数这二十年,实在再找不到另一人……除非是又有知到药方的天竺人来到大秦,或者刘夫子无意中将药方泄露给别人了。” “方才,刘淳老被害之时,你在哪里,谁为你作证!”虽然鸠摩什的话语里还有些不尽如人意之处,但勉强可以解释得过去,审期知道在这个问题上不宜继续纠缠,转而又问道。 “老僧若是无事,便在祖堂之中……方才老僧与莲玉生都在此处。”鸠摩什看向莲玉生道。 莲玉生合掌点头:“我可以作证,我在这边,师尊在那边,我二人片刻都未曾离开过!” 就算是审期,也不觉得莲玉生是个撒谎后能够镇定自若的人,因此听了莲玉生的话,他将信将疑:刘淳老自己当然不会与管权之辈同流合污,难道真是他无意中泄露出了那种药方? 只不过若是如此,刘淳老来清泉寺做什么,又为什么会半途被害? 半途被害还有解释,那凶人见刘淳老来清泉寺,知道蔓陀殊华花药方之事泄露,为防刘淳老想到自己头上,便将其杀了灭口……这么说来,鸠摩什的嫌疑大减,毕竟药方之事,唯有他与刘淳老知道,若鸠摩什矢口否认蔓殊陀华花可配成无色无味的麻药,众人也就不能将此事牵扯到他身上。 “此事终究是老僧引起,若老僧不生思乡之念,不种这蔓殊陀华花,那么也不会有这药物,没有这药物,刘夫子自然不会因之而死,甚至有许多人都会留下性命。”鸠摩什长叹了两声:“莲玉生,此间事了之后,你带着全寺僧众,将蔓殊陀华花尽数挖了,不得留下丝毫!” “是,师尊。”莲玉生合掌道。 “那倒不必。”赵和眉头皱了起来:“若是鸠摩什师傅信得过我,可将配方与蔓殊陀华花的种子交给我。” 鸠摩什讶然:“这等害人之物,还留之做甚!” “在恶人手中是害人之物,在善人手中就是救人之物,比如说医家,许多医家手段,都是因为病人吃不住痛而无法施为,若有了这种药,病人不觉疼痛,或许能救许多人。” 鸠摩什沉默起来,好一会儿才叹道:“老僧拘于成见,不曾想起此药的用处,善哉,善哉,祭酒心怀慈悲,所以每思一物,便往善处着想,老僧不如祭酒多矣。” 莲玉生在旁连连点头。 赵和对这种恭维之话没有半点兴趣,他一直在观察鸠摩什,这位老浮图僧泛海而来,可以说孤身一人在齐郡开创了老大事业,声望远播至了咸阳,他绝对不是简单的人物。 但鸠摩什始终带着悲悯之色,哪怕面对审期的连续质疑,他一不动怒,二则坦然。 微微吸了口气,赵和闭上眼睛,好一会儿之后,他眼开来。 若他能放手施为,最好的办法,当然是将鸠摩什乃至清泉寺阖寺上下尽数捉捕,至少要拘押住,待彻底洗刷了他们发嫌疑之后,再将他们放走。 但是浮图教在齐郡影响太大,清泉寺隐约是诸寺之首,若真这样做,说不得就要激起民变。百姓总是容易被煽动,这样一来赵和在齐郡会更加艰难,毕竟管权之类躲在暗处的家伙,绝对不会放弃这个机会。 赵和只能转而言它:“三日之后,便是上师在稷下学宫中说法之时,上师可曾准备好了?” 鸠摩什坦然道:“我所说者非我之法,乃浮图之法,浮图早已备好,何须我去准备?” “浮图教将万事归之于因果,我却以为事在人为,我对浮图教最看不上的地方便在此,积善行德以期来世……虽然是劝善之举,但为何不今世就努力,何须待到来世?”赵和道。 莲玉生喃喃念了声,将双掌合在一起,似乎有些不满。鸠摩什却仍然一笑:“来世今世,皆是为善,何须分辨彼此?” “上师对名家诡辩之术倒是极精擅。”赵和道。 鸠摩什却悠然道:“名家自然是了不起的,但如祭酒所言,名家其最大要旨,便是诡辩……我在天竺,曾与更西的国家学者相谈,他们说泰西之地,亦有一大秦国,国中好辩成风,也有一家学派专攻于此,我稍窥其奥义,比起名家更为精湛。” 赵和眼前微微一亮:“说起来还未曾向上师请教天竺与天竺以西之事。” 鸠摩什当下开口,说起天竺之事:天竺只是地名,其实有邦国超过二百,大者相当于大秦数郡,小者则不则大秦一县。在天竺往西,乃是波斯,曾经兴盛一时…… 鸠摩什与赵和真的讨论起天竺和天竺以西的诸国来,只不过赵和所知者,多是从前人的书中所得,而鸠摩什则与波斯、天方之人都有过交道。 两人其实都知道,他们在这里谈话之时,审期已经悄悄离开,去找寺中的僧人、游客打听了——赵和不可能只听鸠摩什与莲玉生的三五句话,便放弃对他们的怀疑。只不过探讨异域之事,也是件极让人快乐的事情,特别是讲到西面的那个大秦国,学术昌盛,国家繁荣,就是赵和也不禁悠然神往,恨不得能够带稷下诸生前去,一来传播自己这边真正大秦的学术,二来也能交流切磋,采它山之石以攻玉。 但鸠摩什说到最后,却是长长叹了一声:“只不过一切繁华,终归泡影,一切兴盛,总有衰时,我们所说的,都是三五十年前的西秦之地,如今西秦之地成了什么模样……” 赵和心中一动:“怎么,西秦之地有变动?” 鸠摩什沉默了一下,仰头看着天空。 此时乃是白昼,天空中万里无云,阳光明媚得紧。赵和跟着望了一会儿,没有看出什么名堂,讶然道:“上师有何话不可说?” “四十余年前,天空之上,突现绿惑,此事赵祭酒可曾知晓?”鸠摩什道。 这件事情,赵和当然知道。 事实上,十五年前所谓星变之乱,就与这颗绿色惑星有关。这颗绿色惑星突然改变轨迹,在虚空之中炸开,然后化成流星,坠落于天下各地。 鸠摩什道:“自绿惑出现之后,西秦之地便开始动荡,不仅西秦,天方、波斯还有天竺和大秦,都是动荡不安。大秦好在有烈武帝,一代雄主,强行镇之,并未生出大乱,但其余诸地,破国灭族者不知凡几。我来大秦之前,便曾听说,西秦那边颇有东征之意。” “东征?” “对,自西秦直至大秦,数万里之征伐,若真为此事,终是……”鸠摩什说到这,合起掌来,念了一声后又说道:“我此前去咸阳,听到有人唱了一支曲,据说是数年之前在咸阳独领风骚的大才子罗运所作。” 赵和心中一动,他想到那位风度极佳的终南隐士,若论风仪,他还可以胜过莲玉生一筹,当真是赵和见过的顶尖人物。 “英雄一朝奋剑起,苍生十年无量劫……这世上的英雄人物,还是少些为好。”鸠摩什道。 赵和默然了一会儿,见审期又匆匆赶了回来,向他使了个眼色,当下站起身来,徐徐说道:“今日打扰上师了,三日之后,我在学宫恭候上师。” “三日之后。”鸠摩什合掌道。 赵和告辞离开,走到半路上,樊令突然道:“今日怎么觉得有些怪怪的,少了些什么……” 赵和看了他一眼:“少了什么?” 樊令捋着自己的猬须,好一会儿之后拍了拍自己的脑袋:“我想起来了,那个小光头秃驴,竟然没有对我说我是野猪精!” 赵和哑然一笑,莲玉生何只没有称樊令野猪精,他还难得没有送自己出门,顺便替自己找自己言语中所谓的“微言大义”。 不过笑容才出,便又敛了起来。 赵和目光闪动,若有所思。 此时清泉寺祖堂之内,莲玉生合掌对鸠摩什拜了拜。 “痴儿,你这是做什么?”鸠摩什讶然将他扶起。 莲玉生抬起头来,凝视着自己的师尊:“刘老夫子之死,非师尊所为,对不对?” 鸠摩什苦笑着摇头:“当真是痴儿,老僧我为何要做这等事情,若是我所为,我又为何不对赵祭酒他们隐瞒蔓陀殊华药的事情?” 七一、灾星下凡 回学宫的路上,赵和一直默然无语。 当他们回到刘淳老尸体旁边时,此时团聚在其处的人越发多了。 而且除了看热闹的闲人之外,还有十余名差役在一位小吏的带领之下,正试图将尸体拖上一辆车子。 看到那些差役粗暴的动作,审期忙跳下马,上前阻拦道:“住手,你们这是做什么?” “接着百姓举告,此地有无名尸首,特此来收,你这是?” 小吏们看到了跟随赵和的剑士,知道这必定是在学宫之中极有身份的贵人,因此不敢懈怠,小心翼翼地解释道。 “这是学宫博士,自有学宫处置。”审期厉声道:“况且死者为大,哪有你们这般、这般行事者!” 那小吏向差役们喝斥了几句,自然是装腔作势居多,算是给了一个交待,然后好奇地道:“这位学宫的老夫子,怎么会在这儿遇害,我听说当时无人看见,莫非是仇杀?” 赵和冷冷瞥了他一眼,小吏心中一凛:这学宫的少年郎怎么这么大的杀气! 旋即他想到近来历城中的种种传闻,据说稷下学宫新上任的祭酒,就是一位小煞星,每日不杀一人取乐,便无法安眠。他脸色惨白,当即低头,微退,忙不迭地道:“小人多嘴,小人多嘴,若是贵人没有别的吩咐,小人告退!” 他连退了几步,仿佛离赵和远一些便能让自己安全一点。 这模样有些古怪,赵和又盯了他一眼。 只是这一眼,倒让这小吏冷汗都冒了出来。 “去吧,对了,车子留下,先借我们一用,过会有人送回衙门中,你们是郡守府中的差役吧?”审期道。 “一辆破车,不当什么事情。”那小吏忙不迭地道,然后转身就走。 隐约中听到跟随小吏的差役在问:“四爷,你为何这般害怕,就算是学宫中的贵人,总也得讲些道理!” “呸,闭上你的狗嘴,你难道不曾听说么,这位新来的祭酒,每日必杀一人,所到之处,血流成河!” “啊,那少年就是那位血腥祭酒?” “听说是天杀星下凡呢!” “我倒听说是天灾星,所到之处,必有灾殃,难怪这里会死一名学宫博士,你们说,是不是他害死的?” 不仅是这些差役,围观的人群中,也传来窃窃私语之声。原本众人是又惊又怕地看着刘淳老的尸体,现在变成又惊又怕地看着赵和,甚至比看刘淳老的尸体更畏三分。 赵和默然无语,在马上微微低下头。 审期亲手将刘淳老的尸体收上车,然后向赵和求道:“刘叔是受我之托来清泉寺调查这才遭难,请祭酒许我驾车载他回家。” 赵和微微点头。 众人再度动身,樊令跟在赵和身边,与他一起穿过那些围观的路人,路人对赵和指指点点,同样传到了他的耳中。 他哪怕再迟钝,也忍不住回头看了赵和一眼。 赵和坐在马上,双眼茫然,似乎神游物外不知在想什么。 樊令挠了挠头,心中隐隐有些不安,他从来不擅长揣测人心,但也知道,定然是周围这些人“灾星”、“煞星”的议论,让赵和不高兴了。 他心中恼怒,冲着那些围观的百姓怒吼了一声。 哗的一下,围观百姓吓得抱头鼠窜,不少人相互推搡,有人跌倒,有人痛哭。 人群迅速散开,原本都围住路上的,转眼间便到了百步之外,唯有一个孩童,大约是被大人带出来看热闹,慌乱中被大人忘了,又不知被谁推倒,正坐在路边嚎啕大哭。 赵和翻身下马,走到那孩童面前,伸手要将他拉起:“起来吧,不要哭,有什么好哭的?” 那孩童不伸不去握他的手,反而挥手将他的手打开,哭声更大,一边哭一边还叫:“走开,走开,你是灾星,莫要祸害我!” 孩童才七八岁的年纪,赵和微微弯腰,直直盯着他,而孩童涕泪横流,是打心底畏惧他。 不仅如此,人群之中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忽然哭喊了一声,然后抢过来,却又不敢靠近赵和,而是隔着几丈远拼命磕头。 “星君饶命,星君饶命啊,他还只是一个孩子,他什么也都不懂!” 老人连声哀求,赵和看了他一眼,意兴阑珊地回到了自己的马身边。 他看都没有看那老人与小孩,也没有说话,只是径直驱马前行。 樊令立刻跟了上去,经过老人与小孩时,瞪了他们一眼,还向地上啐了一口。 樊令心中极是愤怒,同时又有些不解。 他不知道为何赵和会有如此凶名。 他们经过之后,隐约听到那老者在说什么“浮图保佑”之类的话语,显然,他们是真以为自己是死里逃生了。 樊令跟着赵和行了一段距离,越想越是着恼,他拨转马头,就要回去。 赵和瞄了他一眼:“你要做什么?” “那小娃娃倒还罢了,那老儿却是个不知好歹的,我要去教训教训他!” “别去!” 赵和只说了这两个字,又驱马继续前行。 樊令心中犹是不解,他嘟囔了一句,不过见赵和真不理睬自己,他心里又有些畏惧,只能跟了上去。 跟上去没几步,樊令突然一愣。 “阿爷我在咸阳城中,除了怕老娘三分之外,天不怕地不怕,就是大将军也敢啐他两口,怎么现在有些怕这小子了?” 望着赵和的背影,樊令揪着自己的胡须,闷闷不乐地想。 他想来想去,也想不明白,心里不由得也疑心起来:“莫非真如方才那些蠢人所说,这小子是什么星宿下凡降世,所以让阿爷我心中暗自生畏?” 从这个角度去想,樊令觉得倒不难接受,若自己畏惧的不是一个凡人少年,而是天上的星宿,那似乎理所当然一些。 他不由得从背后又去仔细打量赵和。 与当初在平衷的棺材铺子里初见时相比,如今的赵和,身材高出大半个头,眉目渐渐长开,不再是那面黄肌的模样,多了几分英气与成熟,少了几分稚嫩。 樊令揪着自己的须髯,再看了看赵和,然后点了点头。 似乎这位真有些星光闪耀啊……难怪靡宝一见了就要拜倒。 樊令的性子,不觉得赵和是什么天杀星或者天煞星有啥不好,他巴不得赵和越厉害越好,这样他心底深处对赵和的那丝畏惧就有了合适的理由。 他催马上前,与赵和并驾齐驱,却听得赵和幽幽地说了一句:“天煞星啊,听说天煞……是孤星呢!” 樊令不解其意,只是从赵和这话里,感觉到某种悲凉,他觉得此时自己应该说些什么,但无论如何挠头,却都想不出该用什么话语让赵和高兴起来。 他再看赵和时,那丝敬畏之中,不知为何又混杂着一丝怜意。 这位的经历和言行都太过奇特,所以时常会让人忘记,他其实也不过是一个少年。 他们在无语之中,经过历城南门进了城中。 审期驾车在前,赵和在剑士护卫下在后,道旁百姓纷纷避让,他们看着前面的车子。那只是一辆普通的拖货马车,车上并无遮挡,所以一眼就可以看到刘淳老的尸体。 虽然审期用自己衣裳将刘淳老的脸面遮住,但百姓还是知道,马车上拖着的是一个死人。 窃窃私语声又传了过来:“天杀星所到之处,必有死人啊……” “不知下一个被他害死的是谁……” “小声些,你们就不怕他听到!” 樊令越听越怒,几次想要发作,可又害怕赵和发怒,所以每每都看向赵和,希望得到他的许可。 但赵和却只是低头不语。 一人、一马,低头不语。 队伍行过南十字街,准备转向东面,再折向北。 经过南十字街路口时,街旁的一间店铺的门紧闭着,只是有两双眼睛透过门缝向外张望。 “赵和这小贼又在招摇过市了!” 队伍行过之后,王五郎直起腰,喃喃骂了一声。 程慈撇了一下嘴:“这厮如今可风光了,整个历城,上自郡守,下至百姓,无人不怕他。” “这种怕不是什么好事。”王五郎冷笑:“你等着瞧吧,他猖狂不了多久!” 程慈眼光闪动:“哦,管家主如今都不敢出来了,莫非还有办法对付他?” “呵呵!”王五郎看了他一眼,没有继续说这个话题。 “行了行了,他既然离开了,你们也得走了,我这店铺总关着门,会惹人怀疑的!” 在他们身后,一个老驼子闷声说道。 王五郎点头道:“放心,这就走,程慈,用衣裳将你的嘴脸遮住,咱们走小路过去!” “咱们去哪儿?”程慈又问。 王五郎依旧没有回答他,而是自顾自来到院中,从后门离开了这家铺子。 小巷七扭八拐,连曾经在历城呆了很长一段时间的程慈都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了,好一会儿之后,他才从那正在建起的浮图塔判断出自己大致的方位。 已经到了历城的西面,似乎就在齐郡郡守府衙之西南,穿过大横街,便可以到那座正在兴建的浮图塔。 “这里是……历城仓!”确定自己的位置之后,程慈眼皮一跳,猛然将头低下,以掩饰自己惊骇之色! 七二、毫无机会 历城仓! 这是齐郡最大的粮仓,官仓义仓在一处,这里囤聚着齐郡最多的粮食,而且,最近两三个月,朱融一直派人在将地方上的粮仓粮食调至此处,为燕赵之地与犬戎人的战争作准备。 定陶义仓案之所以会发作,其引线便是朱融下令调定陶义仓粮入历城仓,底下的小吏与土豪们见事情遮掩不住了,这才举火焚仓,试图灭迹。 若不是赵和恰好经过,若不是程慈跪求赵和过问,只怕定陶义仓案就会这样被遮掩过去,毕竟现在的朱融,已经不再是十五年前对这些贪腐之辈大举屠刀的朱融了。 程慈怔怔望着那一座座圆柱状的库房,许久没有移动脚步。 好一会儿,他看着旁边的王五郎,用沙哑的声音问道:“历城仓?” 王五郎似笑非笑地点头:“正是这里。” “怎么会是这里?” “为何不是这里?” 两人简单地对话之后,不等程慈回应,王五郎轻轻推了他一把:“走吧,进去,到了这儿,你就别再犹豫不决,更不要想回头了!” 程慈此时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历城仓此时应当聚集了齐郡最多的粮食,但管权的力量,竟然已经暗中渗透入了此地。 这可是朱融眼皮底下! 若是管权将定陶发生的事情故技重施,一把火把历城仓也烧了,哪怕此时齐郡民间尚有粮,也必然会掀起巨大风暴,粮价飞涨必然不可避免。 而粮价一涨,此前管权勾结小吏与土豪,从各地官仓义仓之中盗卖的那些粮食,转手就可以获取暴利。 在这过程之中,管权等逐利之辈,是不会考虑小民的死活,也不会考虑会不会由此引发整个大秦的动荡。 毕竟现在北方战事一起,关中、河南二地粮价都已经上涨,整个中原,几乎都仰赖于从齐郡转运来的粮食,甚至可以说,齐郡的官仓、义仓是整个北方的压舱石。 “当真、当真是胆大妄为,管……管家主这样做,就不怕报应么?”程慈忍不住道。 “报应?那是浮图教所说,浮图教,呵呵,糊弄愚夫愚妇的东西罢了。你看当今之事,谁最不要面皮,谁的官当得越大,谁最不要良知,谁的钱赚得最多,谁最不知廉耻,谁获得名声越响,谁最不惧报应,谁受的约束越小!”王五郎一挥手:“程慈,你是分乳堂程氏,你们家族救了多少苦命之人,可区区一小吏,便可以让你家老祖跪地请罪,你们家中四代积累,也不过薄田两三百亩,便是祭祖所用的冷猪头,都要积攒上几个月才能买!” 他越说越是激动,到了这里,猛然声音一提:“程慈,我也是良家子,我也行善积德过,但那时我得到的是什么呢,冷眼,嘲弄,诅咒,谩骂……他们当面不说,背后也说我,但自从我投身于家主,帮家主办事之后,就没有人再骂我了。他们说我是大善人,说我必得福报,说我这样那样,全然忘了当初他们是一副什么嘴脸!” 程慈默然不语。 “总之你走到这一步,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不管你是自己这样,还是奉命而来,你都不能回头了,因为回头,不但一死,还会身败名裂!”王五郎又推了他一把:“进去吧!” 程慈踉踉跄跄而前,跨过门槛时,还被绊了一下。 他们进的是历城仓的一座小侧门,此前程慈也曾来过历城仓,却从来不知道高大的围墙上,在某一隅还开着这样一扇门。 进去之后,便直接是历城仓的一座小院,程慈知道,历城仓中一共有四十二处这样的小院,每座院子中间,都有一座圆形粮库,每座粮库满打满算,可以储粮二十五万石。 这种粮库是半地下室结构,为了避免受水所淹,都是建在高处,而且沟渠排水系统极佳,加上齐郡也不是多雨的地方,所以粮食在此能够保存比较久。 “丁字第四库。”王五郎喃喃念了一声,然后半拖半挟地拉着程慈前行,他们先出了这座小院,然后走两院之间的夹道,绕了好一会儿,便看到一小院上写着“丁四”两个字。 王五郎将程慈引进去之后,程慈脚步猛然一停。 这座小院之中竟然有不少人! 小院的两厢,原本也是临时库房,只不过现在从其门中伸出不少头来,都是瞪着程慈。 “这是?”程慈回头看着王五郎。 王五郎微微一笑:“这里或许还有你的熟人呢。” “自然是有熟人的。”一个阴森森的声音响起:“死了的熟人!” 程慈霍然扭头,便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一间厢房的门口。 管虎! 那个据说已经死于定陶纵火灭口案的管虎,此时好端端地出现在他的视线里! 程慈再转头去看,除了管虎之外,定陶三大家的家主,竟然无一例外,都在这院子里。 甚至他们身边,还有好些他们的族人、亲信,一个个看着程慈的目光,都带着不善。 程慈脸色煞白,想要向后退去,却被王五郎一把推向前。 “你们别乱动,程慈对家主还有用处,你们盯住他,莫让他出去就行。”王五郎看了管虎等人一眼,又回头望了望程慈,嘴角边浮起若有若无的嘲笑:“程兄弟,我们的力量,远比你想的要大!” 程慈呼吸急促,半晌也无法平静下来,他勉强笑了笑:“是,是,如此我就放心多了,我,我们的力量,真大!” “行了,你寻一个地方休息,好好呆着,只要不做傻事,三天之后,你便真是我们的一员了,那个时候,你个人荣华富贵自不必说,你们分乳堂程氏,也必然以你为荣。”王五郎道。 望着周围虎视眈眈的管虎等人,程慈默默地点头。 他找了个尽可能远离管虎等的厢房,当他进去之后,发现这厢房里横七竖八,已经躺了不少人,还有些人盘膝而坐,正在默默念诵什么,近前一听,隐约是在念浮图经。 程慈见王五郎没有跟进来,便寻了一个角落也坐在地上,他身边一人往旁挪了挪,对他善意地笑了笑,还合掌向他行礼。 “你信浮图?”看他行的是浮图之礼,程慈问道。 “自然,我们这边,大半都信浮图。”那人道。 “你是哪里人?”程慈听对方口音虽然也是齐郡腔调,但还是有些许不同,便又问道。 “莱县。”那人道。 “莱县是个好去处,那边靠海,听说县城富庶,不逊于临淄这样的大县,仅仅是略逊于历城啊。”程慈又道。 “我只是约略看到一点历城,莱县比起来还是差了些。”那人指了指自己:“我叫韩贵,排行第五,你唤我韩五就是。” “韩五哥是怎么来这里的?” “押送义仓之粮,莱县义仓的粮给我们送来了,不过我们来的人里,留下了约三分之一。”韩五说道:“你呢,你又是哪里人?” “我是定陶人。”程慈也介绍了自己,然后低声道:“咱们被留在这,是为了什么?” 韩五摇了摇头:“不知道,不过既然官人们要咱们留下,咱们就留下呗,反正管吃管喝。” “如今开春,田里的活可多了,再留下去,只怕会误了农时。”旁边一人听了他们的对话,带着抱怨道。 “那又如何,守着这么多粮食,你还怕没吃的,而且上头说了,再留三五天,咱们就可以在历城逍遥见识一番,然后要回家便回家,每个人还有赏钱!” “咱们人可不少,他们给得足赏钱么?” “放心吧,此前的钱,咱们不就拿到了么,哪怕此后不给,咱们也赚了,你在田里苦哈哈刨上十日,能赚到三十文钱?” 原本各做各事的人们,都开始议论起来,程慈越听心中越惊。 这些人呆在粮仓之中,什么也不做,每天就能拿到三文钱,而且还管吃管喝! 以程慈所见,这个丁四仓院子里,足足有三四十人,若是此地四十多所院子中,有一半有这么多人,那就是近千人。 管权悄悄藏近千人在历城之中,并且就在郡守衙门斜对面,他究竟想做什么? 如此重要的地方,藏了这么多人,官府中人不可能没有查觉,至少管仓的库曹就肯定知道! 库曹一人想要压制住这么大的事情绝对不可能,所以他还有同党,同党的权力肯定不小! 程慈想到昨晚自己听到的声音,那声音的主人是徐钰,他虽然有意遮挡自己的形象,后来还故意改变了嗓音,但最初他叫门时的那一声,便让程慈认出了他。 这个徐钰是朱融最信任的幕僚之一,他参与此事极深! 程慈心中如虫蚁在挠爬一般,他想要立刻离开,将自己的这个发现禀报上去,但他看了看门前,便看到一个管氏的子弟在那探头探脑。 与他目光一对,那管虎的族人对他咧嘴冷笑,状如恶兽。 程慈只能老老实实坐在角落之中,他也没了与周围人谈话的兴致,便将眼一闭,开始假寐起来。 那管虎的族人看他老实,把头收了回去,但当程慈再度睁开眼时,发现这厮竟然直接坐在了门槛之上。 分明是一丝半点的机会,都不给他! 七三、大有问题 赵和闭着眼睛,靠在墙壁上,眉头紧紧皱在一起。 他刚刚去了刘淳老家,见到了刘淳老夫人,老妇人并没有如何痛哭,但那哀婉之眼神,却让赵和心中悸动。 但他无能为力。 他唯一能替刘淳老做的,就是将那可能的凶手找出来,然后杀之复仇。 只是他的搜寻到现在,似乎是进了死胡同,所有的线索都中断,不,或许不该说是中断,只是被人粗暴地卡断,若给他足够的时间,他完全可以将真正的凶手翻出来。 但他缺的就是时间。 经过咸阳之变后,赵和对于大危机就有一种本能的嗅觉,他感觉到一场巨大的危险正在逼近,如果他猜测得不错,那么后天可能就是这场危险降临的时间。 但他不知道这危险究竟是什么,也不知道它会具体从哪儿开始。 “那么……如果能将管权抓到,或许情况能够好些。” 赵和心知,目前敌人中唯一公开了身份的就是管权,管权在那个暗中串联的势力群中,肯定有不低的地位,甚至可能是主谋之一,若是能将之找到,整个局面就会打开。 “靡宝!”他睁开眼睛,有些烦躁地叫了一声。 “在!”一个圆滚滚的“球”滚了进来,正是靡宝。 “程慈那边还没有消息么?”赵和道。 靡宝面带难色:“没有消息,也不知行踪,此前几个地方都去查过了,皆未寻着人。” 赵和眯着眼睛,若是如此的话,程慈可能陷入险境了。 他站起身,转了一圈,心意猛然一坚。 “打听郡守府徐钰的行踪,我要在午饭之前知道他的下落,昨天他们杀了刘淳老,今天我们就要抓徐钰!” 这是徐钰,是程慈失踪之前留下的最后线索,赵和隐隐觉得,若是能够将其人控制住,或许可以有意外的收获。 靡宝还没有说话,旁边的曾灿一惊:“祭酒,这徐钰原本也是出自学宫,而且他甚得朱郡守的器重,以祭酒如今同朱郡守的关系,动他……朱郡守会不会不高兴?” 赵和噗的冷笑了一声:“现在我只管我自己高兴不高兴,他朱融是否高兴,与我没有半点关系!” 曾灿嘴唇蠕动了一下,欲劝又止。 靡宝的行动非常快,不过是一个时辰之后,他便匆匆赶来:“徐鲸如今就在郡守府中,我得到的消息,他已经在郡守府中呆了好几天,这几天都没有回家!” 赵和愣了一下:“从几时开始的?” “从管权被击败时开始,他就不曾回家过,也不曾公开出过郡守府!” 赵和嘴唇猛然往下一抿,双眼中寒光闪动。 不需要再多的证据,这个徐钰反常之举,证明他确实有问题,而且是大问题! 他与管权的关系,定然非同一般! 赵和轻轻用手拍打着桌面,过了会儿,对曾灿道:“你有没有办法,将徐钰从郡守府中诱出来?” 曾灿犹豫了好一会儿,也没有什么好的办法。 赵和又看向靡宝,靡宝拍着自己的肚子,阴森森地道:“我倒是知道徐钰家人在何处……” “家人……等一下。”赵和心中一动。 三人在一起嘀咕了一会儿,不一会儿,曾灿先出去,他没有叫高凌与姬北,而是自己亲自带人离开。又过了一会儿,靡宝也离开了赵和的房间。 他们都离开之后,赵和向后靠了靠,面上泛起苦笑。 若是王夫子知道他现在所采用的手段,肯定会不高兴吧。 不过哪里要等到此时,他当初布下罗网对付嬴祝之时,那手段就可以说是卑鄙了。 不过赵和并没有消沉太久,他很快就振作起来,然后出了门。 门前的樊令眨巴着眼睛看着他。 “带上人,我们去郡守府。”赵和道。 樊令立刻召集人手,现在赵和只要出门,少说也有百余名剑士保护,因此可谓前呼后拥。他们一行浩浩荡荡赶往郡守府,但在郡守府大门前,便被人拦住。 “赤县侯来此何事?” 一名有点眼熟的幕僚满脸苦涩地拦在赵和的马前问道。 “我要见朱郡守。”赵和淡淡地道。 “郡守身体有些不适……” “那还真巧了,我惯会替人看病。”赵和心里冷笑了一声,上回两人不欢而散之后,这个朱融就开始拒绝见他,什么身体不适,分明就是搪塞之语。 “赤县侯,下吏只是个小人物,你大人大量,莫要让下吏为难啊!”那幕僚连连作揖:“赤县侯,朱公向来严正……” “叭!” 赵和一鞭抽在了他的肩膀上,虽然那个幕僚早就做了挨打的心理准备,可是被抽了之后,还是咧着嘴连连惨叫。 “你怕朱融,就不怕我么。”赵和冷声道:“快些进去通禀,让朱融见我,再装病,我就一把火将他的郡守府都烧了!” 他将这蛮不讲理的面孔摆了出来,那幕僚不敢再说什么,只能向一个小吏使了使眼色,那小吏匆匆赶了进去,不一会儿,又匆匆回来,在幕僚耳畔低声说了几句什么。 幕僚眉头挑了一下,然后对赵和道:“朱郡守请赤县侯入内相见。” 赵和催马要上前,樊令等自然紧紧跟随,但那幕僚却是一伸手,将樊令等拦住:“郡守身体不适,赤县侯强行要见,他才勉强起身,只不过这许多人会冲撞郡守病体,所以除了赤县侯之外,其余人等,一概在外等候吧。” 赵和愣了一下,然后笑了起来。 他阴沉地目光在那幕僚脸上扫来扫去,可幕僚面上竟然没有畏色。 不仅没有畏色,他在身后,郡守衙署之中,隐隐有甲兵之声传来。赵和眯眼望去,就看到数十名披甲的郡兵,黑压压地从门中涌出,正将大门牢牢堵住。 赵和点了点头:“好,很好……” 他拨转马头,似乎就要离开,那个幕僚刚松了口气,却见赵和向樊令一挥手:“带走!” 樊令嘿的一声怪笑,伸出手来,直接将那幕僚拧起,夹在自己的肋下。 “啊,放开我,放开我,赤县侯,你这是要做什么?”那幕僚被樊令大力挟住,虽然竭力挣扎,却怎么也挣不脱,当即大喊大叫起来。 “既然朱融不见我,那么你就替他来见我也是一样,我有些话要问你。”赵和侧过脸去,望了望那些躁动不安的郡兵,撇了一下嘴:“朱融若是不服气,可以到稷下学宫去,也不防捉一人来。” 他说完之后,扬长而去,只留下郡守门前的小吏与军士面面相觑。 谁都没有想到,赵和会这般不按常理行事,直接在郡守府前擒一人走。这分明就是在告诉朱融,我就要对付你,你能奈我何! “如今该怎么办?”方才进去传话的那个小吏怯生生地道。 “还能怎么办,赶紧去禀报朱公,顾策乃是朱公所倚仗之人,他被擒去……唉!”另一个小吏道。 他们二人匆匆往回,那些郡兵甲士也退回到郡守衙署之中,但衙署门前还没有安静片刻,就听到又是整齐的脚步声传来。 却是赵和,带着百余名稷下剑士,又卷土重来了。 这一次门口没有人负责,赵和径直闯入其中,当郡兵甲士们闻声再过来时,只能在衙署仪门前与赵和对峙了。 许多小吏、官员,听得动静出来看热闹,他们与赵和目光相遇,一个个都低头缩了回去。 赵和没有看到徐钰。 他哼了一声,心中更加肯定,那个徐钰有很大的问题。 就在这时,他前面传来一声咳嗽,紧接着,甲士左右分开,十余名幕僚与吏员簇拥之下,朱融不紧不慢地踱了过来。 不等朱融说话,赵和就笑道:“听闻朱公身体不适,赵某特意前来探望,赵某方才说了自己最擅长看病,如今看来果然如此,朱公身体这不就好了么?” 朱融冷淡地道:“说身体不适,只是给你留三分颜面,但你既不要这颜面,那我也就只好直说了,我不愿意见你这小人得志的嘴脸,不愿看到你乱了稷下学宫还要来乱我齐郡,放了顾策,你可以滚了!” 赵和愕然。 他是真没有想到,朱融会如此绝决翻脸。在赵和看来,自己不过是耍耍无赖,反正他可以推托到自己年少之上去。 但朱融是什么人,官场老狐,积年的封疆大吏,怎么这点器量修养都没有! “来人,替我送客!”朱融一挥手。 那些郡兵甲士顿时拥了上来,与稷下剑士开始相互推搡。 赵和心中念头转来转去,回头望了望,看到门口有人对他伸了个指头。 赵和微微点头,他猛然拔出腰间悬挂之剑,向着朱融一指:“朱融,你今日辱我太甚,我必不与你善罢干休!” 朱融冷漠的目光扫过他,手上不停地转动着念珠,似乎连与他答话的想法都没有。 赵和与他相隔着七八人,故此也不可能冲过去伤他,而且这里毕竟是郡守府,朱融深信,赵和在这是不能做什么的。 却不曾想,赵和猛然将剑掷了过来,剑在半空中打着转儿,然后剑柄直接敲到了朱融的头上。 砰的一声响,朱融脸色发白,头上多了一个大包。 他怒气冲天,指着赵和,厉声道:“打,给我打出去,打出性命来,算我的!” 七四、且看手段 徐钰极有些心神不宁。 在管权出事之后,他便一直藏身于郡守府中,等闲不会出去,只是在那夜里出了门一趟,为管权传递几句消息。 今日听到赵和带着剑士来郡守府,他第一个念头就是来抓自己的。 不过郡守府毕竟是郡守府,数百郡兵在此护卫,除非赵和真的动用稷下剑士大举进攻,否则他还算是安全。 没有任何有说服力的证据,赵和就运用全部稷下剑士攻打一郡郡守的衙署,这种事情哪怕赵和真疯了,只怕也做不出来。 但出乎徐钰意料,前面闹腾腾吵了许久,仍然没有安静下来,他遣人前去打听,回来时只说赵和去而复返,朱郡守已经出来应付。 紧接着又有差役回来说,双方起了冲突,虽然没有动用刀兵,但相互推搡。 说完之后,那差役招呼人手,向着前边过去,因为害怕真打起来,需要更多的人手。 “不对,莫非赵和发现了什么,否则为何闹得这模样?” 徐钰心中的不安更加严重了,若不是周围实在没有什么安全的地方,他都想立刻离开郡守府。 想到安全的地方,他心中又是一动。 “不,倒是有一个地方很安全……历城仓!” 就在这时,他听到外边隐约有脚步声,便开口问道:“前面如何了?” “还能如何,自然是……找到你了!” 一个陌生的声音响起,紧接着,那陌生的声音带着惊喜,向他直冲过来。 徐钰霍然站起,只见三个穿着差役服饰的人冲了进来,但这三人都极是眼生,他在郡守府从来不曾见到过。 “你们是谁,来人!” 徐钰一声大叫,但是前面的嚣闹之声实在太吵,远远胜过他的声音,所以他这叫声,隔得远了些便无人能够听见。 偏偏现在后边的人几乎都被吸引到衙前去了,除了他这样心怀鬼胎不敢前往的外,并没有别的人。 徐钰想要拔剑,但那三人的身形非常快,已经冲到面前,一人将他牢牢抱住,另外有人直接勒住他的脖子。 紧接着第三人就将绳索取了出来,把他手脚反绑了起来。 “救命,救命!”徐钰大叫道。 然后大叫就变成了呜呜声,一大团破布被塞入他的口中,他再也不能发出呼救之声。 再接着,一个巨大的口袋将他从头到脚罩住,两个人将口袋扎紧,把还在挣扎的徐钰给抬了起来,而另外一人则开始收捡屋内的东西,凡是文档尽皆带走,打斗时弄翻的家什则又重新摆好。 片刻之后,屋子里恢复如常,根本没有曾经发生过掳人打斗的痕迹。 那三人这才架起徐钰,来到郡守府一处偏院,直接将徐钰从墙头扔过去。那边扑嗵一声响,紧接着有人低低的声音响起,这三人不慌不忙,翻过院墙,与在外接应之人会合。 “可以去通知赤县侯,事情办妥了。”有一人道。 “嘿嘿,咱们当响马的绑肉票惯了,没想到今日跑到齐郡郡守府里绑了个人走,这件事情,乃翁我可以吹嘘一辈子!” “若是将郡守也绑走,那才值得吹一辈子!” 徐钰虽然摔得七昏八素,口也被堵上了,但耳朵却还能用,听得那些人的对话,脸上顿时惨无人色。 “赵和……赵和怎么知道我在郡守府,又怎么会来绑我,莫非他知道从我这能够得到他想要的东西?” 徐钰竭力挣扎,希望能够引起行人的注意,从而为自己争来救援。但紧接着就觉得背上一痛,却是被人用兵刃抽了一下。 “这厮还有些不老实,塞进车子里吧。” “那是自然,都小心了,咱们快走。” 那些响马出身的绑匪动作极是麻利,他们是赵和从靡宝那儿借来的人手,便是为了讨好靡宝,也不敢懈怠。徐钰又挣了挣,很快就觉得自己被扔在了一处木板之上,紧接着有人一屁股坐在了自己的身上。 “走吧!” 他隐隐听到这声响。 马车迅速离开了郡守府,这边有一个响马没有随马车走,而是来到郡守府前,装作是看热闹的人,向里面比了一个手势。 赵和此时正隔着人群骂朱融,身边有人扯了一下他的衣裳,他立刻会意,指着朱融叫道:“姓朱的,你给我小心了,我迟早还要来收拾你!” 说完之后,他带着稷下剑士退出官署大门,朱融站在台阶之上冷眼瞧着他,见他上马似乎要离开,刚刚松了口气,赵和突然又回过头来,对着他一指:“过会我会再回来的!” 朱融气急。 赵和带着人扬长而去,朱融却没有急着回到后边,否则赵和若真的再次回来,捉走他一个幕僚,那他这衙署用不了多久就会被捉空了。 想到被捉走的幕僚,朱融心中一跳:“糟糕,忘了顾策了,快去,快来人去将顾策抢回来,若是对方胆敢阻拦,就给我打!” 当下郡兵乱哄哄冲出去追赵和等,朱融有些焦急地等着,好一会儿之后,便见那名为顾策的幕僚被掺了回来。 顾策一见朱融,便放声大哭:“郡守,郡守,几乎就不能再见到郡守了!” “赵和那贼子捉你做什么?”朱融问道。 “那狗贼问我,郡守府中可有人与管权勾结盗走官仓和义仓的粮食!”顾策惊魂未定:“卑职说没有,他便说卑职不老实,定然就是那勾结之人,要斩卑职以儆效尤!” “他只是吓唬你。”朱融哼了一声。 见人抢了回来,他也懒得再说什么,如今处于非常之时,他要做的事情极多,今日被赵和一搅,已经误了不少时间。 “朱公,就这样让他如些猖獗下去?”那顾策心有不甘,同时也有几分后怕:“若再这样下去,用不了几天,朱公幕下就无人可用了!” “自然不会,再忍一忍他,我自有处置。”朱融满心不快地道。 回到后院,朱融在书房中转了转,然后道:“来人!” 有亲信出来道:“郡守有何吩咐?” “把徐钰叫来,我总觉得,赵和这次……可能另有打算,徐钰与他打过交道,又向来关注他,或许能提醒我一声。” 那亲信径直来徐钰这边寻找,可这边空落落的,哪里有徐钰的身影。朱融接到回报之后,面色顿时一肃:“快派人去看看,赵和那边……是否有徐钰身影!” 说完之后,他又补充道:“让人盯着赵和,一定要找到徐钰是否在他身边,还有,徐钰家里,也派人去看看,他有几日没有回去了,或许是回家了呢……” 他这边到处寻找徐钰,那边赵和大模大样回到了稷下学宫。朱融派来的人当然没有在他身边看到徐钰,因为徐钰已经被送到了靡宝的家宅之中。 赵和知道,稷下学宫名义上虽然在他掌握之中,但实际上却和个筛子没有什么区别,那暗中的凶手既然能够弄死彭绅,没准也能在这里弄死徐钰。与学宫相比,反而是靡宝那里更为隐秘些。 回到学宫不久,他就悄然来到了靡宝这边。 “情形如何?”见到靡宝,赵和立刻问道。 “不太好,徐钰那厮的嘴很硬,始终不承认与管权有勾结,只说自己认识管权,在酒楼中有过几面之缘,但并无深交。”靡宝摇头道。 “上了刑?” “自然上了。” 赵和点了点头,随着他一起走到了靡宝府邸的后方。 “地牢?” 当往地下走的时候,赵和看了一眼靡宝,神情似笑非笑。 身为大户人家,私造地牢,分明是违背大秦律的不法勾当。 靡宝却面不改色:“一处地窖,用为存一些粮食之类的东西,自然,也存了一点点银钱……” 他如此辩解,可赵和怎么也觉得这是一处地牢。 比起稷下学宫的地牢,这地下空间更大,赵和不由想到管权的颖上堂,那里同样有大片的地下空间,程慈与王五郎脱身,就是借助了这些地下秘道。 不一会儿,他与靡宝来到了一处暗室之中。 里面传来痛苦的呼声,当赵和他们的脚步声惊动了里面的人后,里面呼声稍停了一下,然后变得更大了。 “吱呀!” 门被推开,赵和便看到吊在半空中的徐钰。 此时徐钰身上血迹斑斑,到处都是鞭笞的痕迹,看到赵和,他剧烈地挣扎了两下,厉声道:“赵祭酒,你私通响马,绑架朝廷吏员,你该当何罪?” 赵和站在他面前,静静看着他,过了一会儿,才开口道:“无论我该当何罪,你都看不到了。” “你……” “你有半个时辰的时间好生考虑,若不能给我满意的回答,那你就可以去死了。”赵和淡漠地道。 “你这是草菅人命,赵和,你不能这样!” “听闻你与公孙凉曾是好友,他也曾这样对我说,然后就被我斩下了头颅。”赵和说完之后,转过身来,对靡宝道:“我在定陶时如何对付管虎,你还记得么?” 靡宝眼睛一亮:“不错,我怎么忘了这个!” “其实还有更残忍的,你将我要的东西准备好,半个时辰之后,他若是不招,那么就可以用上那些东西了。”赵和道。 被吊在半空中的徐钰冷笑:“你尽管试试看,我倒要看看,你这狗贼,究竟有什么手段!” 七五、报应不至 徐钰虽然冷笑,但心底却是惴惴不安。 他一个人被关在地牢之中,半个时辰的时间过得非常煎熬,当赵和再度出现在他面前时,他立刻叫了起来:“有什么本事,你就冲着我来吧,让我看看,你究竟有些什么样的本领……” “徐钰,齐郡历城人士,家中父母尚在,另有一兄长一姐姐。”赵和手里拿着一张纸,面无表情地说道。 徐钰的叫嚷顿时停住。 他盯着赵和,面容扭曲,眼里满是仇恨:“祸不及家人……” “你们做的事情,连累多少无辜?与他们相比,你的家人从他的所作所为中受益,他们不算无辜了。”赵和道。 “你……你在咸阳中,不是受那王道教诲么,王道难道没有教过你做人要有底线,要有标尺!” “教过……”赵和回忆起王道曾经对自己做的开解,那时还不是很理解王道的话,但后来嬴吉的身份彻底显露后,赵和开始明白,王道所说的标尺指的是什么了。 不过他当然不会如此回答徐钰。 “王夫子教过我做人要有底线,但我觉得他说的并不全对,对待有底线之人,自然也需要底线,对待无底线之人,再拿底线来约束自己,那纯粹是自虐。”赵和轻轻掸了一下手中的纸:“我不好自虐,所以对付你这种人,就也得将底线放低一些了。” “我父母无罪……” “大秦律中有株连之说,你父母是否有罪,当由大秦律来判,而不是你在这胡说八道。” 赵和一边说一边仔细观察着徐钰的面色,拿家人威胁他,自己这个反派的风格倒是极为鲜明,而徐钰则象是小说家的著作之中的那些主角,虽然痛苦犹豫,最终却是不为所动。 “我没有什么好说的,你根本就是公报私仇……” 赵和微微点了一下头,与靡宝又出了这间牢室。 牢室的门在二人身后重重关住,靡宝眉头皱起:“这厮不肯说,那该怎么办?” “将他家人带来,让他看上一眼。”赵和冷笑:“他现在心中还存着侥幸……管权及其同党,肯定要在很短时间内发动,若是他们成功,徐钰及家人自然就脱身了。我要将他这最后的侥幸也给灭掉,让他知道,他根本等不到管权发动的那一天!” 靡宝深深看了他一眼,依言离开。 没有多久,几个头上套碰上布套不停挣扎的人被推了进来。 牢室的门再度被打开,员在那里的徐钰一眼就看到这几个人影。靡宝手下的响马将他们的头罩摘下,他们也看到了徐钰。 “该死,你们竟然真做出这等事情!”徐钰惊恐地大叫起来。 他的父母兄姐也是吓得哭嚎不止。 赵和冷冷看着徐钰:“现在你肯说了么?” “我……我……”徐钰发现自己面对赵和,可谓处处束手束脚,虽然心中藏有百计,可面对赵和这种野蛮手段,却是一计都施展不出来。 “行,你不说就算了,把眼睛都给他们蒙上,这四人也都吊起来。”赵和道。 徐钰的父母兄姐立刻也被吊起,和他一个模样。 “孩儿不孝……孩儿连累了家人!”徐钰忍不住痛哭:“阿爹阿娘,还有兄长姐姐,你们且忍一忍,这狗贼猖獗不了多久,就是这等狗贼在朝,所以朝廷才昏暗如此!” 虽然徐钰口风极严,但这一句话间,还是不经意泄露出了一些消息。赵和与靡宝换了一个眼神,赵和微微点头,靡宝便又出去。 紧接着,徐钰听到了金属敲击的声响。 他们眼睛都被蒙着,什么都看不到,徐钰心里惊恐,但还有自制力。可是他父母兄姐却不行,一个个哭着喊着,甚至开口求饶。 “你们见过杀猪么,乡间杀猪有一种杀法,是切开猪的足踝,开始放血,血放尽之后,猪也就死了。这样处置的猪,肉味道会更好一些。”赵和冷漠地道:“今日我看看,人的血放尽之前,是不是会死,先从谁开始呢……” 虽然无法看到赵和的神情,但是徐钰还是感觉到他那冰冷的目光在自己家人身上一一扫过。 徐钰浑身发颤,咬牙切齿:“你会遭报应的,赵和,你这狗贼,你会遭报应的!” “报应?那似乎是浮图教的说法,我不信浮图教,报应不到我身上来。”赵和冷漠地道。 徐钰破口大骂,但接下来,他没有听到赵和的回应。 “啊!” 他听到自己母亲一声惨叫,父亲叫骂,兄长姐姐或骂或哭。但片刻之后,就只听到赵和下令:“将嘴都堵上,免得让徐钰听了心慌意乱!” 地牢之中顿时安静下来,徐钰是知道赵和如何对付管虎的,原本对绝对黑暗与绝对安静有所心理准备。他自觉自己的意志远胜过管虎,管虎都能支撑一日,自己没有理由不能支撑更长时间。但现在,他心有些动摇了,毕竟他的亲人就在一侧,关心则乱。 “从她开始,她生的徐钰,就要承此因果。”赵和的声音又响起。 “娘亲,娘亲!”徐钰大叫起来。 “呵呵。”回应他的只有赵和的冷笑。 “听着吧,刽子手会在你母亲脚踝处划一道伤口,血会滴下来,滴落在铜盆之中,你听听这声音吧。”片刻之后,赵和声音又响起。 紧接着,徐钰听到了闷哼声,似乎是他母亲发出来的,然后,便当的一声响,象是水滴滴在铜盆里发出的声音。 “啊,啊!”徐钰大叫,但又忍不住屏住呼吸,听着那液体滴哒滴哒滴落的声响。那声音不急不徐,每一下都与他的心跳声几乎重合,而地牢之中此时一片安静,徐钰就算是想不听也不可能。 徐钰只觉得自己的心跳越来越快,呼吸也越来越急促,终于忍不住哭嚎起来:“娘,娘!” 看不见只能听见,让他更为恐惧,而随着他的叫喊,他觉得那血滴落的声音越来越快,他内心的煎熬让他终于承受不住了。 “我招,我招,快救我娘,快给我娘止血啊!”他嚎叫道。 “没事,才接到小半盆血,还有不少血,你招供了自然会救你娘,她毕竟是无辜嘛。你招得越快,你娘获救就越早。”赵和的声音很温和:“当然,如果你觉得不急,也可以再等等,也许再等等,就有人来救你们呢。” 徐钰全身都被汗浸透了,他哪里还敢再等下去! “朱郡守,是朱郡守与管权一直有密谋!”他喘着气叫道:“齐郡盗卖官仓和义仓粮最多者,就是朱融自己!” 此语一出,赵和与靡宝都是瞳孔一缩,两人对望了一眼,都大感意外。 朱融包庇那些贪官污吏,赵和是知道的,甚至为此与朱融吵过,但是朱融自己亲自参与到盗卖义仓粮食之事上,却完全出乎赵和意料。 毕竟这义仓就是朱融一手倡导的,他怎么可能毁掉自己半生的心血? 而且朱融家中贫寒,并无余财,他若是贪污,那么多钱财又去了哪里? “胡乱攀咬可不是个好习惯,这样并不能帮助你和你的母亲。”赵和道:“唔,这血滴得有些快啊,来人,准备给他父亲也开道血口了。” “我有证据,我有证据!”徐钰大叫:“我在东市有所外宅,外宅之中床底夹缝中有证据,都是我所经手的朱郡守与管权的钱财往来……啊,对了,管权此时就在朱郡守府中暗道之内!” 赵和霍然站起,双眼中寒光闪动。 徐钰这么说,看来真不是胡乱诬陷! 刚才他觉得朱融不太可能贪污,但若朱融真的贪污,那么他入齐郡以来的许多疑团便有了解释! 朱融与管权联手,一个有权,一个有钱,在齐郡当真是呼风唤雨,没有什么是二人做不成的。他们二人长期勾结,将公私粮仓都盗卖大半,因为北地的战事,朝廷要调齐郡囤粮,他们害怕事情泄露,于是便投靠了定陶纵火案。但赵和被卷入此事,他们又制造第二次纵火案以杀人灭口! “他们究竟想要做什么,朱融为何要弃一世清名,还要毁掉自己的一生功绩?”赵和又问道。 “浮图……浮图,朱郡守十年前开始笃信浮图,他是鸠摩什上师座下弟子,只不过为了遮掩,从来不曾在人前表露!” 赵和猛然想到朱融手上的那串念珠,又是吸了口寒气。 “就算是笃信浮图,我看浮图教中之言,也大多劝人向善,可没有让朱融去贪污……你说是信浮图让他贪污,我不信。”靡宝道。 “修庙,朱融自己倒不怎么花钱,但是收庙建塔,招揽信徒香客,诸多种种,都要消耗大量钱粮。郡守府西侧那新建的浮图塔,便要花掉一百二十万贯钱,只靠着信徒捐赠,哪有那么多!”徐钰既然开了口,便不再隐瞒,他飞快地吐露自己所知道的情形。 赵和猛然用手击了一下自己的脑袋。 他早就该想到的。 到了齐郡之后,所过之处,处处都有浮图教庙宇,而且大多都甚是精美。 历城外的清泉寺,历城内的这大浮图塔,这都不是几万贯钱能够造出来的,鸠摩什二十年前来到大秦,十五年前才被齐郡人接纳开始建寺,这区区十五年,只凭他化缘,哪里有这么多的财力建这么多的庙宇! 七六、所图甚大 齐郡浮图教大兴,在这大兴的背后,是流水一般花出去的钱粮。 而这钱粮从何而来? 在定陶时,管虎藏在龙象寺中的真账簿消失不见,到了历城,刘淳老访问清泉寺之后中途遇害…… 其实已经有许多线索都指向了浮图教,指向了鸠摩什,只不过鸠摩什的伪装实在太过出色,所以赵和一直没有往他身上细想罢了。 但是,赵和始终忌惮鸠摩什,这在某种程度上,岂不是赵和那敏锐的预知在起作用? 还有朱融……朱融与浮图教的关系竟然如此密切,他为何会笃信浮图教,赵和很难理解。 “朱融有权,鸠摩什有影响力,而管权有钱……”赵和眉头紧紧皱着,心突突直跳。 这一个组合,在齐郡可谓强大至极,仅凭齐郡内部的力量,很难与之抗衡。 唯一可以牵制他们的,恐怕就只有稷下学宫。稷下学宫的两千剑士,再加上数千学子,他们凑在一起,至少在历城是一股不可小视的力量。 难怪此前管权也好、鸠摩什也好,都想方设法向学宫渗透,甚至把主意打到了赵和身上,想要借赵和之手来瓦解学宫。 只不过他们没有想到赵和手段如此高明,轻而易举将学宫控制在手中,也没有想到一向顽固的孔鲫会被赵和说服,竟然愿意凭借个人威望去配合赵和。 “他们走到这一步,已经不能回头了,那么下一步……” “快放了我娘啊,我什么都说了,快放了我娘!”徐钰大吼之声,将赵和从沉思里惊醒。 他摆了一下手,有人上来,将徐钰从墙上放下,给他扯开眼罩。 徐钰喘着气,瞪圆眼睛向那血滴之声望去,然后一怔。 那边根本没有他的母亲,只是一个铜盆放在地上,上面有一个水桶,水桶底似乎有裂缝,所以时不时就有水滴落铜盆,在这安静的地牢之内,传出叮咚叮咚的声响。 徐钰用力挤了挤眼,再仔细看,确认自己母亲真没有吊在这里,他转过脸,怔怔地看着赵和:“你……你诈我……” “对,我是在诈你,就如你所说的那样,我总有点底线,做不出象你们那样的事情。”赵和平静地道:“你父母家人虽然被捉,但并未受到凌虐,这一点你只管放心。” “侯爷就是心善,若换了任何一个人,你家人也不会有这么便宜!”靡宝哼哼了两声。 “我,我……我全招了?”徐钰失魂落魄,双足一软,瘫在了地上。 赵和睨视了他一眼:“你早该检举此事,你知不知道,他们这样胡作非为下去,结果是什么?朝廷如今大军就在燕赵,若是,若是……” 赵和说到这里,脸色突然一变,他知道朱融等人打的是什么主意了! 徐钰看着赵和,见他不说话,脸色惨然:“赤县侯聪明,知道他们要做什么了吧?他们要里应外合,与犬戎人一起,夹击邯郸!只要邯郸一破,齐郡又在他们手中,淮河以南往关中的河运被切断,关中缺粮,朝廷便支撑不住,到那时,朝廷完了!” 赵和的呼吸忍不住急促起来。 旁边的靡宝更是满面骇然,狠狠顿足:“他们怎么敢这样,这样对他们有什么好处?” “那我就不知道了,我只是奉命与管权联络,从管权话语中窥得一二……他们其实并没有告诉我太多秘密。”徐钰摇了摇头:“事已至此,你们是拦不住他们的,他们……他们还有别的计划!” “别的计划,你可知道?” “我不知道,我知道的都说了……杀了我吧,放过我的家人。”徐钰道。 赵和深深看了他一眼:“不,不能杀你。” 徐钰愣了愣:“你是何意?” “不但不能杀你,还必须放你。”赵和又道。 徐钰愣了一下,旋即脸色大变:“这不可能,我绝对……” “你父母家人都在我手中人,你可以赌赌看,我是否到最后关头仍然坚持底线。”赵和慢慢道:“你也可以再赌赌看,得知你已经泄露这么多机密之后,朱融与管权是否还信任你!” 徐钰脸红一阵白一阵,怔怔看着赵和。 他并不是很畏惧死亡,但赵和的这些手段,还是让他感觉到透骨的寒意。 好一会儿之后,他才用沙哑的嗓子道:“我现在知道,为何公孙凉会输在你的手上,他输得不冤……你年纪才这么大,怎么能这样……这样妖孽?” “若你也是生长在铜宫那样的地方,十四年未死,又有一群博学多才的老人教你,你也会如此。”赵和眼睛微微眯了眯:“郦师曾经不只一次对我说过,现实会教我做人!” “要我做什么?”徐钰已然绝望。 正如赵和所言,他被放走之后,哪怕将所有事情对朱融、管权透露出来,对他没有半点好处。不仅他的父母家人可能因此被杀,而且他自己,也肯定会失去朱融、管权的信任。 所以他唯有转变阵营,将注押在赵和身上,赌赵和能赢。 若是赵和赢了,就算不给他将功赎罪的待遇,至少也会给他父母家人一条活路。 “你要做的很简单,回去,装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靡宝会派人与你联系,必要时你配合我们的行动就行。”赵和略一沉吟,然后说道。 靡宝眉头皱了皱,觉得赵和这个决策还是有些冒险。 不过当着徐钰的面,他不好说什么。 “我被掳来这么久,他们肯定会有所怀疑……”徐钰说道。 “以你的聪明才智,搪塞过去应当不难。若是搪塞不了,那么下场如何,你自己心里明白。”赵和冷冷地道。 徐钰无奈,好一会儿之后,他点了点头。 赵和让靡宝与他约定暗号,然后便与靡宝一起,陪他出了地牢。重回光天化日之下,徐钰深深吸了口气,但旋即听到靡宝的一句话,让他又如坠冰窖。 “你家人已经送到好的所在,放心,你既然答应了主公,便是自己人,我待你家人一定会如同自己家人一般。”靡宝笑眯眯地道。 徐钰知道,赵和如果还有点底线,这位靡宝,实则是与管权一样的人物,不会有什么底线。 他抿了一下嘴,沉重地点头,然后坐上一辆早已准备好的车子,从侧门离开了靡宝的邸宅。 “我信不过这厮。”靡宝待他走后道。 “我也信不过,但他这种人,既然拿定主意,就不会轻易改变,只要你好好控制住他的家人,短时间内,他不会变卦,除非他觉得咱们这边完全没有了希望!” 赵和说到这里,眉头皱得紧紧的。 他面对的是一个庞大的联盟,局势甚至比起咸阳之变时还要困难。咸阳之变时,虽然嬴迨与晁冲之暂时控制了局面,但毕竟内有上官鸿、李非与之牵制,外有大将军随时可能回军,所以那个时候,赵和还有可以借助的力量。但在齐郡,朱融深耕多年,靠着包庇贪官污吏,结成了一张从上到下的大网;浮图教深入民间,控制了民间不少人心;管权拥有巨量财富,在钱粮上足够支撑大事。与他们相比,赵和的实力还是太过薄弱了些。 “我们的优势有三,首先是朝廷支持,他们在齐郡虽然势大,但与整个朝廷相比则算不上什么,所以他们行事有诸多顾忌;其次是稷下学宫,哪怕被他们安插了不少人手,但稷下学宫的剑士和能上阵的学子,加起来也有三千人,这是不可忽视的力量;第三就是你,你之财力与管权相当,此前庄园之战中又将管权收买来的响马尽数击溃,所以我们尚有一搏之力。” 回过头来,看到靡宝目光晃动,赵和知道这位豪商心中只怕有所动摇,便故意说道。 靡宝愣了一下,然后点头道:“主公说的是。” “更重要的是,朱融就算势大,他敢举旗造反么?他若举旗造反,他手下的那些人未必会跟从,毕竟朝廷大义的名份在那里!”赵和又道:“所以,他虽然势大,却只管在暗中行事,我们虽然力弱,但我敢带着学宫剑士打上他的衙署之门……” 他正说到此处,外头忽然有人匆匆过来,却是曾灿。 “祭酒,有人找祭酒有要事!”他见到赵和,行礼之后道。 赵和从学宫中秘密出来,为了隐匿行踪,只有曾灿知道他到了哪儿,此时匆匆找来,那个寻找赵和的人身份肯定不同一般。 赵和皱了一下眉:“是谁?” “请祭酒速回学宫,那人不肯透露身份,只是说……事关重大,他只等祭酒一个时辰,若是祭酒一个时辰不出来,那他就会离开!” 靡宝心中一动:“那人什么模样?” “不知道,他用兜帽罩着自己的脸,除了眼睛什么都没有露出来,虽然身形有些熟悉,但我还是没有认出他来。” 赵和与靡宝对望了一眼,在这关键时候,出现这样一个神秘之人,二人心里都隐约有些不安。 “我回去见见他,这边你注意。”赵和想了想,对靡宝道:“若有程慈的消息,或者那位有什么事情,速速告知于我。” “那位”指的是徐钰,此时曾灿在,赵和没有提其人姓名,倒不是信不过曾灿,而是因为事情越大,就越需要谨慎。 七七、那只猴儿 稷下学宫,祭酒院舍。 这座院舍原本极为雅致,上一位祭酒是个非常有情趣的人,在小院中种花种草,收集了不少奇石,还有一些根雕。 不过赵和来了之后,对这些东西都是不置可否,令人将之堆到了一边,将地面重新平整,据他自己说,是天气再暖一些后,就要在这里开始种点粮食。 他的这个说法,还曾引起嘲笑,不过当他将农学列入形下院之后,再笑的人就不多了。 哪怕最瞧不起农夫的儒家与商家,也知道天下之本,在于粮食,没有粮食,一切繁华都只是泡影。 所以凡是为了粮食增产而努力的人,都是值得肃然起敬的。 赵和跨入院子里,那个要求拜访的人正在屋中,他闻声来到门口,向赵和望了过来。 他全身都罩在长袍之内,脸上也被遮挡,所以赵和第一眼并没有认出他来。 等赵和入了屋,再在屋子里坐下,他身体猛然一振,抬头再看这人。 这人解开挡着脸的面罩,给他看了一下,然后又将脸罩住。 “董先生向来是君子,行事光明正大,怎么今日却遮遮掩掩了?”赵和脸色发白,慢慢地说道。 坐在他面前的,正是董伯予。 董伯予不仅遮住了自己的脸,还用某种方法改变了身形,使得整个人都略显肥胖臃肿,所以以曾灿记人的能力,都没有能认出他来。 “因为我此行不能为人所知。”董伯予看了赵和一眼,见他脸色微白,哼了一声:“你知道了?” “若是董先生未来,我只知道一大半,但董先生来了,我就全知道了。”赵和缓缓道。 “事态紧急,你既然全知道,我就不多说什么,你好自为之吧。”董伯予也不落座,转身就要离开。 看着他的背影,赵和忍不住起身追了两步:“董先生究竟站在哪一边?” 董伯予回头瞄了他一眼:“我?站在大秦这一边,站在儒家这一边……我的立场,你不是早就知道了么?” 说完之后,他便飘然而去。 赵和没有叫住他,而是回到了自己的位子之上。 樊令在门口探头探脑,看到赵和只是一脸倦意地坐在那儿深思,便又缩了回去。 董伯予的出现,让赵和明白了朱融等人阴谋的最后一块拼图。 此前他觉得自己这边有朝廷大义的名份,朱融哪怕纠集了再多人,但这些人当知道朱融要对抗朝廷时,必然不会为之效力。 但现在看来,朱融对此比他更清楚,所以朱融有了更好的应对之策。 废帝嬴祝! 嬴祝被废,朝廷自然给天下人有所交待,大将军曹猛说他一月之内,做了一千二百余件违反大秦规矩的事情,取用了两千余件不宜轻动的禁忌之物,将之赏赐幸进群小,以至于百官尽皆失望,再这样下去可能会危及社稷,所以不得不罢黜退位。 至于“**太后”的事情,自然是被遮掩下来了。 正是罪名太多,所以反而让人不敢相信,一个月做一千二百余件违规之事,平均下来每天四十件,就算是整天琢磨着做坏事,也不可能做得如此频繁。 所以民间,对嬴祝暗怀同情之心者并不少。 若是朱融等高举旗帜,说是要为嬴祝复辟而举兵,不少人为了自己的荣华富贵,或许真会效力。而地方上的各级势力,只怕也会分化、观望,等中枢与齐郡分出胜负之后,再效忠于获胜者也不迟。 可以说,嬴祝的废帝身份,让朱融拥有了足以和朝廷分庭抗礼的大义名份,赵和此前倚仗的无形优势,已经不存在了。 “呵呵,难怪一到历城,便将临淄王控制在他的手中……我终究还是太年轻了,思虑没有他这么深远,朱融……” 良久之后,赵和自嘲地笑了一声。 他心里反而对朱融隐隐生出几分佩服之意,对方看得比他远,他虽然在稷下学宫一局中为自己争取到最大的底气,但总的来看,他还是被朱融牵着鼻子走。 “事急了……”赵和心中翻来覆去,也想不出如何用堂堂正正的手段解决这场迫在眉睫的危机了。 他当然可以向朝廷告变,只不过信使往返之间,十天时间是起码的,他根本没有这么多时间。 从种种情形来判断,三日……不,两日之内,对方就会发动,时间可能就是鸠摩什在稷下学宫讲法之时! 鸠摩什挑明天在稷下学宫讲法,那个时候学宫的剑士必须维持秩序,而齐郡中高层和有德望的大人物,也都会齐聚于学宫。朱融可以迅速控制历城,然后调集力量,围住学宫,断绝学宫内外往来,再将嬴祝搬出……只怕连学宫的教谕与剑士们都会心生动摇。 “既是如此……那么……” 赵和眯着眼睛,好一会儿,起身想要出门,就在这时,曾灿又跑了过来:“祭酒,郡守府派人来了!” 赵和眉头猛然一撩:“什么意思?” “他们说明日鸠摩什上师要在学宫论道坛讲法,会有不少外人入学宫,所以派人来帮助学宫维持秩序……他们来者不善!”曾灿道。 不仅曾灿这样想,几乎所有知道今日变化的人都这么想。 毕竟一大早赵和才带人去堵了郡守府的门,现在郡守府的人来堵学宫的门,这分明就是报复。 赵和却知道,这不仅仅是报复,更是对他的监控。 显然,朱融已经警觉,他派人公开监控学宫,为的是防止发生意外。 哪怕他不知道自己的秘密已经被徐钰泄露,他也做出这样的决断,此人心思之细密,确实非超一般之人。 “祭酒,怎么办,要不要?”曾灿向赵和捏了一下拳头。 赵和摇了摇头,嘴角浮起一丝冷笑:“很好,他要这样,那就这样吧……让他守着学宫各处大门,这反而是件好事!” 曾灿有些不解。 赵和又道:“明天讲法之事,事关重大,你一定要用可靠人手,布置好防备,论道坛明日不能出现任何意外,你明白么?” 曾灿一愣,旋即听出了赵和的弦外之音,他眼睛顿时瞪圆:明日讲法还会生出意外? 不过他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什么。 曾灿匆匆离开之后,赵和背着手,在屋里来回踱了好几步,抬起头来,眼睛微眯:“朱融如今……应当比我更紧张吧,我若去他那儿再闹上一场,他会怎么想?” 话虽如此说,他却没有再做此事。如果再去闹一场,或许会将朱融逼得提前发动,朱融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他却还不行,手中虽然有些准备,可是还不够。 披上一件紫色外袍,赵和迈步出了门。 他直接来到了学宫大门之外,果然看到大门外几个差役在那里建了路障,不过那几个差役应当不知道什么,正在那儿相互谈笑。 只是看到赵和领人出来,他们才神情一肃。 有个差役被同伴推了出来,有些不情愿地给赵和见礼:“君侯,下吏等奉命在此,协助学宫维持秩序,免得明日鸠摩什上师讲法出现意外。” 赵和打量了他两眼,点头道:“那很好,你既然在这里,那正好替我做件事情。” 那差役愣了一下:“这个……” “去清泉寺替我送封信,问一下鸠摩什上师,明日还要做什么准备。”赵和将一封信交到他手上:“速去速回,来了就直接去学宫里找我。” 那差役目瞪口呆,看着赵和身后的那些剑士们:“这个,赤县侯,下吏有公务在身,你若要送信,可以请学宫剑士去送……” “他们的职责是护卫我的安全,我的安全比起一封信可是要重要得多!”赵和不满地喝了一声:“速去,若是你自己做不了主,就禀报你的上司,我好歹也是学宫祭酒,支使一下差役的权力都没有了吗?当初在咸阳城,就是大将军府的差役我都能支使!” 他这模样让差役心中忐忑,也不敢争辩,撒腿便真去寻自己上司了。他的上司正躲在远处,见他奔来,问明情况,腾地站起,又往学宫门口这边望了望,发现赵和已经带着那群剑士大摇大摆地离开,看模样是向东市那边去的。 他二话不说,直接拆了那封信。 信中内容,确实是问鸠摩什次日有什么特殊需要。那负责的小吏眉头皱了皱,当即将信原样封好,交给那差役:“你就去递他送一送。” 他知道得比起差役要多,因此打发走差役之后,他又匆匆离开,赶回齐郡郡守府。 才一进门,就看到匆匆出来、脸色难看了徐钰,这小吏向徐钰拱了拱手,徐钰把他叫住:“你不是去了学宫那边么,怎么到这里来了?” “还不是那只猴儿,又闹出事端了。”小吏背着赵和,直接用他们齐郡郡守府吏员给赵和取的名号称呼:“要我手下给他送信,信是送给鸠摩什上师的,我看了内容,问明天是否需要特殊安排,还有具体讲法时间做最后确认……信内容很正常,但此时弄出这信来,我心里总觉得有些怪异。” 徐钰心中猛然一跳。 这个时候送这封信当然怪异,想到在这关键时刻,当朱融知道有这么一封信,肯定是要心疑的。 赵和这厮,最喜欢的就是用各种胡搅蛮缠来扰乱人心,掩饰自己的真正目的! 七八、我且等你 消息传到朱融这里,朱融同样皱着眉。 在朱融漫长的官场生涯之中,从未遇到过赵和这样的对手。 做事不按常理出牌,往往突破规则,行事匪夷所思,常常天马行空。这样的对手,就象是一个疯子,让人根本无法预判他下一步举动。 比如说现在,赵和让一个齐郡郡守府的差役去给他送信,送信的对象还偏偏是鸠摩什! “他知道了?”朱融第一个念头便是这个。 但紧接着,他否定了自己的猜测。 朱融与鸠摩什的暗中联系非常隐密,不是绝对心腹,根本不可能知道。朱融相信,这些心腹都是口风极紧之人,而且如今大局在他这一边,这些心腹根本不可能投靠赵和,泄露他的消息。 除非…… 朱融第二个念头便是怀疑起鸠摩什。 不过同样只是一瞬间,他又推翻了这种猜测。朱融笃信浮图教,而且为浮图教在大秦的传播立下了极大的功劳,他的这一计划得成,浮图教甚至有可能成为大秦的国教,地位还在儒道法这三显学之上,所以,立志于传教的鸠摩什根本不可能与他反目。 朱融紧接着怀疑起管权。 管权与朱融是合作关系,他并不知道朱融与鸠摩什之间的关联,但这家伙是聪明人,不难从蛛丝马迹之中猜到什么。上回管权围攻赵和,朱融没有及时提供援助,这件事情让双方的合作产生了裂痕。管权以为朱融是有意借赵和之后削弱其实力,而朱融心底,也确实有这个意思,但借口却是时机尚不成熟,不足以公开发动。 朱融知道管权不会相信他的解释,所以管权才将那个明显有问题的程慈留在身边——这家伙其实是做个姿态,告诉朱融,他随时可能通过程慈将朱融的秘密泄露出去。 只不过,这也只是一个姿态,让朱融不敢过份削弱他罢了。在如今的情形下,管权并不会真正去与赵和勾结:这样做对他没有任何好处。 “这厮究竟打的是什么主意?”朱融在自己屋子里转了两圈,终究决定,还是派人去清泉寺问问。 在他的使者抵达清泉寺之前,那封信已经送到了鸠摩什的手中。 因为是公开送的信,所以信先给了知客,知客又给了莲玉生,然后莲玉生再将之转交给鸠摩什。 看完这封信,鸠摩什浓浓的寿眉紧紧皱在一起。 这封信根本就是多此一举,有关明日讲法之事,早就安排好了。赵和此时再派人送信,而且所派之人还是齐郡郡守府的差役,这其中究竟打的是什么算盘? 和朱融一样,鸠摩什第一个念头,就是朱融可能和赵和达成了什么暗中协议。 但旋即他也推翻了这个猜想,若真有此事,朱融应该不会瞒他。 应该。 那么是管权?或者是别的什么人?还是赵和从刘淳老的死上发现了什么? 一个个怀疑浮在鸠摩什心中,哪怕他精通浮图教的各种道理,甚至还默念心经以求心神安宁,却还是觉得不对劲儿。 关心则乱。 旁边的莲玉生不解地道:“师傅,这是……二师兄的这封信有问题?” “赤县侯的这封信,并没有什么问题。”回过神来,鸠摩什淡淡地说道。 莲玉生抬头看了鸠摩什一眼,可是鸠摩什一直在琢磨着赵和的用意,并没有注意到弟子的神情。 “师尊,我看院中写着经文的幡在风吹之动了起来……我有时会疑惑,究竟是幡带动了风,还是风吹动了幡。”莲玉生转而问道。 鸠摩什心不在焉,微微一笑:“先有风而后有幡,痴儿,你想得未免太多了。” 他说完之后,合掌向莲玉生微微一躬身:“我去与赤县侯回信,你且在这里候着。” 望着师尊的背影,莲玉生合掌低头。 “师尊,不是风动也不是幡动,是你心动啊……”莲玉生再抬起头来时,眼中满是不解,还有隐隐的担忧。 他是绝顶聪明之人,虽然有时会有些痴,但绝对不傻,否则也不会在这么小小的年纪便博览百家,精通浮图之理。 鸠摩什明显的搪塞,他如何看不出来! 那日刘淳老死后,莲玉生向鸠摩什询问,鸠摩什便在搪塞,今天赵和莫名其妙的一封信,鸠摩什又在搪塞,这其中是不是有某种联系? 莲玉生闭眼,坐于蒲团之上,良久之后,他起身而行,来到祖堂之后。 在祖堂之后,他站立许久。 那日刘淳老来时,他与鸠摩什在此冥思,他在外,而鸠摩什在内。他守在门口,未见鸠摩什出去,因此认定鸠摩什没有杀害刘淳老的时间。 但是,后来细思,祖堂之后,有一个小窗,这小窗原本是为了通气所用,只不过以鸠摩什那枯瘦的身形,从小窗中钻出去并不困难。 莲玉生来到小窗前,伸手抚摩着窗棂。 好一会儿之后,他才合掌,向着小窗微微躬身,然后默默退了出来。 赵和一封信,搅得朱融与鸠摩什都心生不安,他自己却大模大样地在街上逛了一圈,买了不少东西,其中甚至还包括一些杂物,然后让剑士们抱着回到了学宫。 看起来仍然是非常正常。 监视之人将他到了哪儿买了什么和哪些人说了什么话都一一禀陈至朱融面前,朱融想来想去,最终决定:“今夜至关重要,若是今夜没事,那就不必担忧了……今夜衙署外,多派人手!” 让朱融稍觉心安的是,一夜都很太平,完全没有什么意外发生。 次日大早,朱融在仆人的服侍下洗漱完毕,吃好饭,先在大堂之上闭目养神了一会儿,待到一位亲信上前,低声说了句“时间不早了”,他才站起身来,一振衣袖,迈步来到郡守府的院子里。 “郡守安!” 院子当中,已经黑压压站着一大片人,他的心腹、幕僚,无论知道还是不知道他的计划的人,都聚集于此。 朱融点了点头:“诸位安……可以动手了。” 前一句还算正常,后一句出来,那些被蒙在鼓中之人一个个莫名其妙。紧接着,他们惊骇地发现,自己身边的同僚,一个个拔出剑来,架在他们的脖子之上。 “郡守,郡守,这是何意?”一个官员惊恐地问道。 “上官鸿与曹猛相互勾结,废贤君而立伪帝,我,封疆大吏,身受赢氏重恩,如何忍见贤君蒙尘而伪帝僭越?”朱融环视众人:“如今真正的天子流落至齐郡,而那个不知是真是假的傀儡坐在御座之上,这世上还有比这更不公平的事情么?我要起兵举义,匡扶真天子,逐灭不臣之辈,你们是随我一起来,还是站在乱臣贼子那边?” “郡守,三思,三思啊……”那官员脸色惨白,大声叫道。 但声音才叫了一半,嘎然而止。 他身边的吏员直接刺穿了他的胸膛,他的尸体倒了下去,那吏员用他的官袍,将剑上的血拭尽。 然后,冷冷的目光扫过四方。 “朱融,你好大的胆子,你这样做,自己身死族灭是小,还要牵连到我们齐郡,整个齐郡都要因你而化为齑粉了!”又一个官员惊怒交加,指着朱融破口大骂。 “既然你要做乱臣贼子的同党,那就上路去吧,杀之祭旗!”朱融吩咐道。 旁边一个吏员上来,一剑斩下了那官员的头颅。 连接二人被杀,周围噤若寒蝉,朱融再度环视,见没有人再站出来,微微点了一下头:“这样就好……” “郡守当为丞相!”一名吏员振臂叫道。 “恭贺郡守!”另一名小吏上前便要向朱融拜下。 原本只是他们二人,但有了他们开头,周围稀稀拉拉,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向朱融表达投靠之意。朱融微微点头,但目光却是一凝,猛然向后退去。 那名作势要向他下拜的小吏,突然拔剑,猛地向朱融冲了过来:“今日为国家杀此巨贼!” 噗噗噗! 朱融身后三名军士拔剑相迎,三剑齐齐穿透那小吏,那小吏一击未中,身受重伤,却仍然挺立不倒。 “可惜未能杀贼……”小吏叹了口气,死死盯着朱融:“我且等你……” “祭旗,祭旗!”朱融做了个手势,厌恶地看了那小吏一眼。 立刻有人上前,将那小吏的脑袋也砍了下来。 朱融心里此时已经有些不安了。 他在齐郡经营这么多年,声望之高不作二人想,但没有想到,一朝举事,还扯出了嬴祝的大旗,却仍然会有这么多人反对。 这对自信满满的朱融来说,是迎头一击。 他目光再次巡视众人,却见一位底层的文吏将腰间剑拔出,抛在地上,然后长叹一声道:“终不能为了性命而从贼,又无力无胆杀贼以报国……朱融,请予我一死吧。” 这文吏原本只是最底层的小吏,平日里别说对朱融,就算是对朱融身边的幕僚也是毕恭毕敬,但这一刻,他真呼朱融之名,朱融竟然觉得,这等微末之辈竟然隐隐可以与自己分庭抗礼。 他心中更是躁怒,此时此刻,也用不着象这许多年来一样遮掩,因此他一挥手,厉声道:“杀了!” 七九、希望之地 鸠摩什一大早就沐浴焚香,将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甚至还将头皮再刮了两遍,使得整个头颅都油光发亮。 他出来时,身前六十余名浮图僧,已经在院中排列整齐了。 莲玉生跟在他的身边,看到这六十余名浮图僧,眉头轻轻抖了抖。 这六十余名僧人之中,并没有多少教理精通、德高望重者,反而都是一些身强力壮、孔武有力的青壮年。 莲玉生看了一眼自己的师尊,没有说什么。 他还在等,等师尊将一切都告诉自己。 鸠摩什仍然没有注意到自己最心爱的弟子脸上复杂的神情,他望着这些腰跨戒刀、手执锡杖的浮图僧,眼中闪闪发光。 二十年前他初来大秦,十五年前开始打开局面,这些年的努力与奋斗,都只是为了一个目的。 “浮图之国,即是这最后的希望之国!”他合起手掌,在心中暗暗自语。 “莲玉生师傅!”重新站直之后,他呼道。 浮图教讲究众生平等,故此正式场合里,鸠摩什称自己的弟子莲玉生,也是称为“师傅”。莲玉生合掌弯腰,心怦怦跳了起来:难道师尊要将一切都说与他听了么? “你留在寺中。”鸠摩什道。 莲玉生一愣:“师尊讲法,我岂能不在场?” “单以浮图教诣而论,你已经远远超过了我,我走之后,你可自处之。”鸠摩什道。 莲玉生的心突的一跳,不知为何,他觉得鸠摩什这话,象是在交待后事。 “痴儿,为师只能替你们开辟道路,将浮图教发扬光大,终究还是要靠你们。”鸠摩什轻轻摩挲了一下莲玉生光光的头顶,然后笑了起来。 莲玉生默然不语。 鸠摩什又一伸手:“智舍利!” 被他呼为智舍利的一个天竺僧合掌行礼,然后取出一个盒子。 鸠摩什将那盒子接过,将之转到了莲玉生面前。 “师尊,这是……” “这是星星铁。”鸠摩什缓缓道:“终有一日,群魔乱舞,末法降临,绿色的火焰吞噬大地,极东的大秦,将是人间唯一的净土,你手中的星星铁,便是这一切的见证。” 他这话说得不明不白,莲玉生的注意力顿时被吸引过去:“师尊此话何意?” “四十余年前,绿芒惑星出现在星空之中,天下便有这种传闻出现……有意思的是,这传闻几乎是在极短的时间内出现于万邦各国,极远的西秦,昆仑奴所居的昆仑州,天方,波斯,还有我所来的天竺。我来到大秦,传播浮图之法,便是为了让大秦成为浮图之国,人间净土,让我浮图教能在这最后希望之地传承下来。”鸠摩什缓缓道:“十五年前,大秦遭遇星变之乱,咸阳城中血流漂杵,齐郡这边也不安生,天上有绿芒惑星碎片坠落,被我寻到,就是你所握盒中的星星铁。” 莲玉生听得满头迷雾,浮图教对于非本教之观点,都视为旁门外道,可如今鸠摩什所言,他对那些旁门外道做出的预言竟然无比信从。 不仅如此,他为了这所谓的预言,竟然远渡重洋,来到大秦,传播浮图教。 “从今日起,这代表着最后净土之地的星星铁,我便将之传与你,你也会是清凉寺的主持。”鸠摩什再次摸了摸莲玉生的头:“今日讲法,乃是我毕生之愿,实现之后,我将重返故土,回到天竺。” “师尊!”莲玉生失声叫道。 “去吧。”鸠摩什摆了摆手。 说完之后,他便拄着锡杖,大步向前,走出了清凉寺。 在他身后,六十余名浮图僧也鱼贯而出,他们悄无声息,唯有脚步之声,如同木鱼的鼓点,敲打在莲玉生的心头。 莲玉生望着师尊的背影消失,一时有些茫然。 好一会儿之后,他收回眼神,打开了手中的盒子。 盒子里用麻布垫着,将麻布掀开,便看到一块奇怪的石头。 这石头大约有人头大小,呈扁平状,上面闪烁着金属光泽,看上去象是铁,但又有些象银,若仔细去观察,还会觉得其中隐约带着金色。 石头上千创百孔,仿佛被虫蛀过一般,而且石头的边缘很不规则,在部分地方,还保留有火灼烧过的痕迹。 莲玉生伸手抓住被鸠摩什称为星星铁的这块石头,发现它非常轻,别说铁,就是普通石头,和它一般大小的,只怕也要比其重好几倍。 莲玉生将星星石重新包好,盖上盒子,思忖了一会儿。 今天师尊的表现实在太怪异了,这隐约证实了他此前的猜测。 师尊今日要去参与一件大事,这件事情极危险,师尊并没有安然回来的把握,所以才会留下这有如遗言一般的嘱托。 莲玉生没有理会留下的那几位僧人,他捧着盒子转身,飞快地跑向自己的房间。 无论如何,师尊都不能死,无论如何,他都不能让师尊再犯错误! 回到自己屋中之后,莲玉生目光扫过,然后直接将那盒子扔在了一堆书籍之上。 星星铁虽然珍贵,可对于莲玉生来说,什么都贵不过他的师尊。 他转过身,快步出门,直接向着寺外行去。有僧人将他拦住:“小上师,你这是去哪儿?” “我要去历城。”莲玉生道。 “上师说了,小上师必须留在寺中。”那僧人道。 莲玉生目光与那僧人相对,从对方眼中看到的唯有固执。 他明白想要脱身不易,心念一转,便点了点头:“那好,我在祖师堂闭关,你来替我守着堂前!” 那僧人奉了鸠摩什之令,要随时盯着莲玉生,无论如何今天午时之前都不许他离开清泉寺。原本他就为这个任何有些头疼,现在听到莲玉生主动要他护法,心中大喜,也不疑其它,就是合掌向莲玉生行了一礼。 两人来到祖师堂前,他看到莲玉生进了祖师堂的闭关小屋,自己便在堂前寻了个蒲团坐下。 莲玉生毫不犹豫,推开了那扇小窗。 经过这一番折腾,莲玉生不敢直接从前门离寺,他先是绕到侧门,到了那片蔓殊陀华花花圃。 如今正是蔓殊陀华花盛放的时节,香气扑鼻,鲜花灿烂,莲玉生望着这一片花圃,脚步微微一缓。 就在这一缓之间,突然有风袭来,瞬间变大,如同龙卷一般,从蔓殊陀花花园中扫过。那些娇嫩的花瓣,哪里承受得住这样的狂风,一瞬间,无数花被卷上半空,原本鲜艳灿烂的花圃,竟然成了一片狼籍。 漫天的花瓣纷纷扬扬似雪飘落,站在这花雨之中,莲玉生合起手掌,突然间泪落如雨。 他痴立了一会儿,然后加快脚步,绕过清泉寺,向着历城飞奔而去。 因为前后耽搁,当他上了大路时,已经看不到鸠摩什和那六十余名僧众的身影了。莲玉生紧追慢赶,到了历城城门,发现今日城门气氛与往日极是不同。 往常城门前稀稀拉拉站着七八个兵卒,除了收取城门税之外,基本不做什么事情。可是今日,历城城门前足有四五十名兵卒,城墙之上,也有一二十名兵卒,这些兵卒一个个甲胄齐全,无论是谁进出,他们都会拦下盘问。 就连莲玉生,也被他们拦了下来。 兵卒为首的小军官认识莲玉生,向他告了一声罪,还是搜了他的身上,确认他没有携带兵刃,也没有别的违禁之物后,才开口道:“小上师请往这边,鸠摩什上师他们去了大慈悲寺。” 所谓大慈悲寺,就是郡守衙门西侧正在建高塔的那座寺庙。莲玉生心中微微一动,自己师傅来到历城,没有直接去稷下学宫,而是到了城另一端的大慈悲寺,眼瞅着讲法的时间就要到了,他这般做又是什么用意? 莲玉生没有犹豫,直接赶往大慈悲寺。 大慈悲寺的占地规模比不得清泉寺,但也不小,因为是新建的寺庙,到处都堆着木料、砖石,特别是那正在建的浮图塔外,竹木堆积如山。莲玉生到这儿一打点,发现师尊又不在此处,已经离开了。 “师尊是去了稷下学宫么?”莲玉生心中不解,鸠摩什来这大慈悲寺只打了个转儿便走,这实在不合常理。 “鸠摩什上师问了一下对面历城仓的情形,然后就去了稷下学宫。”大慈悲寺的知客合掌对他道。 鸠摩什刚才还留下一句话,莲玉生从今天起就是清泉寺的首座主持,而大慈悲寺是清泉寺下院,也要受莲玉生节制,故此那知客对莲玉生的问话不敢搪塞。 历城仓! 莲玉生猛然抬头,眼中光芒闪动,若有所悟,但旋即目光黯淡下来。 “不会的……不会的……”他在心中暗暗念道。 可无论怎么念,这“历城仓”三字还是提醒他,让他往齐郡的各处粮仓想去。 赵和在齐郡苦苦追索的,就是定陶义仓案。他在龙象寺与莲玉生打交道,就是因为粮仓被盗之事,在清泉寺,同样是为此。 师傅来到历城,不先去参与讲法,却是先问历城仓。 刘淳老的死,还有蔓殊陀华花配制的药液…… 所有的线索在莲玉生的心中串了起来,他猛然起身,向外走去。 “小上师这是去哪里?”大慈悲寺的知客问道。 “去……去稷下学宫,看师尊讲法,你不用跟过来!”莲玉生第一次打了诳语。 八十、浪花难翻 鸠摩什来到稷下学宫门前,他眯着眼,看了看这座名闻大秦的学宫大门。 虽然此前来过很多遍,但此次前来的感觉与别次都不相同。 稷下学宫的大门,是一座高达七丈的三层牌坊,整座牌坊一共用了七十二根石柱、三十六块石板,最小的石柱石板也重达千斤。 当初墨家还在稷下学宫之中,他们负责这座牌坊的建筑,只不过两百余年过去,墨家已近凋零。 在牌坊之后,隔着十丈,则是真正的大门,高大的围墙与院墙环绕着学宫,刷得白玉一般的墙面,给人一种清爽简洁的感觉。 在墙内外,都种着不少植物、花草,有些品种在别处绝对看不到,这都是农家的杰作。 “形上院、形下院……”想到这些东西的出处,鸠摩什不由得又想到赵和对稷下学宫的划分,学宫将被分为两大院,形下院的设置极大地提高了墨家、农家和兵家等学派的地位,想来这些学派的发明创造,也会因此而大盛起来。 “这位赤县侯,当真是奇才……若是他能为我教所用,成为莲玉生的臂膀,那么大秦成为浮图之国就指日可待了。即便各方预言中的灭世危机真的降临,凭借大秦国力,或许真能为天下诸国的人们守住这希望之地。” 鸠摩什合掌低低念了一声,他抬起头,眼神清明,然后领着那六十四位浮图僧,走向大门。 这次讲法乃是稷下学宫的一次学术盛事,而且学宫素来重礼,所以目前学宫的两位院正,都已经到了现场。原来的法家学正,现在的形下院院正韩胜在门口迎接来宾,而原来的道家学正,现在的开形上院院正庄涵,则在论道坛那边陪同已经抵达的客人。 见到鸠摩什来,韩胜强忍住心底的厌恶,上前与他见礼。 韩胜一点都不喜欢浮图教,事实上,法家对于任何以宗教的形式招揽民众的行为都非常反感,觉得这都是国家的蛀虫。 不过对鸠摩什本人的学术能力,韩胜还是相当钦佩,因此两人略略谈了几句,韩胜问鸠摩什今日所讲之法主旨在何。 “今日我要说万教归一之法。”鸠摩什合掌道。 韩胜一愣,旋即脸色微变:“万教归一,可是百家归一?” “一体两面,一语二说罢了。”鸠摩什坦然道。 韩胜吸了口冷气:“上师好大的志向,好大的野心!” 鸠摩什却是一笑:“与老僧没有关系,无论老僧如何想,万教归一都在彼处,不是老僧,也会有别人走到那里,比如说学宫中的赵祭酒。” 所谓百家归一,乃是此前大争之世中有人提出的见解,他们认为百家之争实属内斗,实际百家应当同出一源。他们普遍认为,《易经》乃百经之祖,也是百家之源,故此百家根本无须彼此争执,更不应该为此掀起无数血雨腥风。 只不过这百家归一派,在诸子百家中所有派别看来都异端邪说,到哪一家都不受待见,也因为百家彼此的观点见解矛盾太大,实在无法调和,所以如今已没有什么人再提了。 鸠摩什这个天竺来的浮图僧,却要在稷下学宫重提百家归一,而且他还进一步要讲万教归一——这可不只是大秦百家,更包括大秦之外诸国产生的各种旁门左道了。比如说,浮图教自己,算不算这万教中的一员? 若真给他提成了,万教归一所归的那个“一”会是什么? 韩胜用自己的膝盖发誓,鸠摩什会将那个“一”说成浮图教,从而形成万教皆支流唯浮图为本源的局面。 正是因此,韩胜才会说他“好大的野心。” 想到这个异国僧人如此野心,韩胜心中就更是厌恶,他摆了摆手,懒得多话了:“请吧。” 鸠摩什与他并肩一起进入了稷下学宫。 两人行了几步,韩胜不愿意说话,鸠摩什倒主动问了起来:“赵祭酒今日何在?” “赵祭酒有事,他说今日的事情,有我们处置即可,用不着他出面。”韩胜面无表情地道。 鸠摩什的脚步立刻停了下来。 他紧盯着韩胜:“韩院正说笑吧,如此大事,赵祭酒本人不出来,那由谁来主持?” “自然是山长。”韩胜神情有些怪异地道。 他心里确实觉得别扭,原本赵和与孔鲫应该是不共戴天的仇敌,可在赵和控制了稷下学宫之后,两人的关系却发生了变化。此前与管权的庄园之战,孔鲫突然转而支持赵和可谓是关键之举,现在鸠摩什讲法,赵和又把孔鲫说动,让他来主持此事。 “赵祭酒自己呢,莫非老僧的说法不能打动祭酒,他不愿意出来一听?”鸠摩什固执地问道。 “赵祭酒说,他要去寻朱郡守,有正事。”韩胜不耐烦地道。 “寻朱郡守……”鸠摩什合起掌,犹豫了一会儿。 他最终还是选择相信朱融。 虽然赵和的许多举措,都让鸠摩什觉得惊艳,他甚至觉得赵和就是辅助莲玉生建立地上浮图之国的最好人选,但是如今齐郡的局面之下,鸠摩什相信赵和翻不了什么浪花了。 而且就在他刚才进入稷下学宫之前,就已经注意到,稷下学宫外边,越来越多的郡兵。 按照朱融与他的计划,这段时间借着从各地运粮之机,悄悄将地方上的郡兵集中于历城。如今已经有至少两千郡兵处在稷下学宫的外围,由朱融委派的心腹所约束,他们现在还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但只要时候一到,他们就会毫不犹豫将稷下学宫包围起来,切断学宫内外的联系。 “应该翻不起多少浪花了……到时学宫之中发动,内外夹击,即便是赵和,也只能束手就擒。”鸠摩什暗想。 在距离稷下学宫不远之处,被认为翻不起多少浪花的赵和,此时瞧了瞧地上的日影。 他转过脸,看着身边之人,微微一笑:“准备好了么,诸位?” 这是从齐郡郡守府往稷下学宫的必由之路,赵和蹲在路旁一幢房子的房顶之上,在他身边则是李果。 正是离开了许久,引兵前往邯郸的李果! 除了李果之外,在他身边,还有俞龙、戚虎与陈殇,咸阳四恶,一个不缺,都聚拢在这里。 若是朱融看到李果,肯定会大吃一惊,若是知道原本在大将军帐下效力的咸阳四恶全部来到了齐郡,更是会骇然变色。 “早就准备好了,你只管放心。”陈殇懒洋洋地擦着自己的剑:“昨日你穿着约定的紫衣出来,我们就知道要办事了,养精蓄锐,给甲胄上油,所有的准备都已完毕,只等这一刻……你可知道,耽误的这些时日,能让我们在赵郡立下多少功劳?” 他的报怨赵和只作没有听到。 他让任怨寄信给大将军,大将军果然会意,虽然在信中他没有明说,但大将军还是将咸阳四恶都给他派了回来。 “大将军肯将你们派回来,当真是出乎我意料,幸好,幸好。”赵和想到这一点,忍不住赞道。 “大将军说得很明确,与犬戎人的战斗中,不少我们这四个人,可你这边恐怕会缺人手。”俞龙啧了一声:“早些了却此间之事,大将军便可以集中力量与犬戎一战……唉,国中多事,这一战就算是胜,也只会是惨胜!” 赵和深以为然。 戚虎也是摇了摇头:“不经过此次大战,我还不知道大秦的军备已经松驰到这模样,我们出京出得紧急,有些武备不齐,原是要到地方武库中取得补给,结果打开武库之后,你猜是什么情形?” 不等赵和猜测,他自己将答案说了出来:“弓都被虫蛀烂了,铁甲保管不善没有上油,尽皆腐烂生锈,枪矛的杆子一折就断,还有一个县的武库更是玩笑,连武库的锁都烂了,无法用钥匙打开……这才十几年,武备废驰如此,我们在咸阳时还以为是在京城中导致虎贲军这样的强军变成了落水狗,后来才知道,虎贲军与地方上相比,还算是强军!” “总之形势之坏,远超想象,所以齐郡的事情,尽快收尾。”俞龙最后总结道。 “所以过会儿还需要倚仗你们的。”赵和摊了摊手,“我手头上的力量,能调动得就这么多,全都交与你们了。” 赵和所说的手头上的力量,确实不多。 他虽然让曾灿努力抽调可靠人手,但既为了不引人生疑,又为了不走漏消息,他能抽调的也只有三十余名学宫剑士。 靡宝倒是给他供应了更多的人手,虽然朱融肯定也盯住了靡宝控制的那些护卫和响马,但这些人的数量难以统计,所以赵和从靡宝处抽调了一百二十人。只不过这些人当中,护卫的实力还有,响马的实力,实在不敢高估。 除了他们之外,就只有陈殇四人带回的五十人。 这五十人是先到了定陶,找到任家,然后由任家遮掩送入历城,因此这五十人绝会是朱融意料之外的人手。 这么加起来,赵和手中可用的人手,也只有两百人,而且两百人良莠不齐。 “放心,在这街市之中,两百人足够了。”戚虎毫不犹豫地接过了指挥权。 跟在赵和身边的曾灿只能默默看了他一眼,然后什么话都没有说。 就在他们谈话之时,李果突然道:“出门了!” 八一、独舞无趣 李果站在高处,遥遥眺望,可以看到郡守衙署的大门。此时衙署大门前仪仗已经摆了出来,足足有数十人举着旗帜、旗牌。 在这些仪仗之后,是多达百骑的骑士。 朱融就在这百骑之中,不仅如此,在这百骑之后,又有足足两百余身着铁甲的军士。 在这些军士外围,还有百余名郡守府的差役。 朱融看了看自己身边的护卫,满意地捋了一下胡须。 很快他的计划就能成功了,为了防止意外,他特意加强了自己身边的护卫。这里共有五百余人,都是他觉得可以信任的手下,而城中各处,已经有近万人被派了出去,控制住城中的关键地方。 只待他一声令下。 “郡守当真是谨慎小心。”在他旁边稍远这处,徐钰低声与同僚道。 朱融听到了徐钰的话,捻须向他一笑:“如今历城之中,最大的变数就是赵和,我观赵和此人行事风格,最惯于激进冒险,实行擒王一击,当初咸阳之变,若不是他一戟刺死大宗正嬴迨,局面不可能逆转过来,大将军事后就算发兵,也必然要经过一番苦战才能定胜负。” 说到这,他眉头一撩,指着稷下学宫:“我可不是嬴迨,他在咸阳城呆久了,早就失去了警惕之心,才会为赵和所乘。我这些年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怎么能在这最后一刻犯下错误?” “诸位,前进!”末了,他大声下令道。 听到他的命令,开道的仪仗顿时敲响铜锣,队伍开拔向前。 学宫在历城东北,衙署在历城北方稍偏西,两处之间的距离,并不是太远。队伍才行了百余丈,猛然间一阵大风吹来,将数面旗牌都掀翻,甚至有一面绣着“朱”字的旗帜,直接被风卷起,飘飘荡荡,飞向空中,直到消失于视线之外。 朱融一勒马,眉头皱了起来:“可惜鸠摩什上师不在,若是鸠摩什上师在此,可以问一问他,这是何等征兆。” 朱融虽然出身于轻重家,但笃信浮图,对于鬼神之说和各种预言,是深以为然的。他此时一问,周围的幕僚们面面相觑,徐钰心念一转,上前道:“卑职不才,可以试着为主公解之。” 朱融侧脸一笑:“哦,还不曾听说元晖通谶纬……请元晖姑且替我解一解惑吧。” “我听人说,琅琊罗运曾有诗云,‘好风借我青云力,一朝腾飞上九宵’,这风自我们后方面来,算得上是顺风,故此可称之为好风,风将绣有主公姓氏的大旗卷上青云,岂不正应证了罗运此诗?” 朱融眉头稍稍一挑,心中暗觉有理。 他今天所做的事情,如果成功了,不但这些年他贪污之事尽数遮掩,还能让他原本无望的仕途更进一步。若事情更顺利些,能够借到犬戎人的力量,南北夹击击败大将军,那么整个大秦,对他来说就不在话下了。 就算他要当大秦的忠臣,将嬴祝重新推上御座,那他也少不得一个权臣之外。他甚至可以将如今丞相上官鸿与大将军曹猛的权力集于一身,不,是将原本五辅的权力全部集于一身,成为没有皇帝之名的皇帝。 那岂不是“腾飞上九宵”? “呵呵,你说得有理!”朱融捋须点头,不过为了避免得意忘形之嫌,他又补充了一句:“不过越是如此,就越要谨慎。若是事情成了,你我之间此番对话,必是千古韵事,但若是事败,你我的对话,就成了万世笑柄了。” 徐钰低下头,目光闪烁了一下,然后道:“是!” “来来,元晖你到我身边来。”朱融向他招了招手。 原本徐钰虽是朱融心腹,但此时朱融被护卫在中,身边都是最信得过的武士,直到此时,徐钰才能够直接接近他。饶是如此,在徐钰与朱融之间,仍然隔着一位武士。 他们的队伍继续向前,行了不过百步,突然喀的一声响,众人向前望去,发现前方写着“大秦齐郡守”的牌子不知为何断开。 朱融心情顿时不快起来。 方才那风还可以说是意外,但这个表示他身份的仪仗牌子,却完全是在人手中断开的。 有幕僚见此情形,想到徐钰方才的话语,立刻插嘴道:“恭喜主公,贺喜主公!” “何喜之有!”朱融语气不善地道。 “这齐郡守的旧牌子断了,岂不应了那句话,旧的不去,新的不来?”那幕僚道:“今日一过,主公的牌子自然得换了。” “胡说八道!这牌子分明是主薄管理不善,为虫所蛀,木杆腐烂,不堪使用!”朱融竖着眉喝斥:“我岂是那种不分是非只听谗媚之语的人,速速退开,离我远些!” 那幕僚脸上通红,心中大惭,再看到周围同僚似笑非笑的神情,当即以袖遮面,真的落到了后边去了。 朱融此时有些犹豫了。 虽然徐钰的话合了他的心意,可是连接被风卷起旗帜又断了旗牌,在朱融看来,这实在不是什么好的兆头。 他心中不免有些惶恐:自己今日所为,真的能成功么? 此前他一直没有发动,一来是未曾说服临淄王,二来是因为人手还没有调集齐,三则是因为没有最好的时机。而将发动的时间定在今天,则是因为这三个问题都得到了解决。 临淄王本来态度暧昧,不过前几日得到董伯予的暗示,表示乐见其成,这让朱融觉得,自己已经拿到了大义的名份。借向历城调粮的机会,他将齐郡各处的郡兵都调到了历城,这样就杜绝了他举兵之后有些县借助郡兵负隅顽抗。而今天鸠摩什在稷下学宫之中讲法,齐郡有名望者几乎齐聚于稷下学宫,他只要发动,就能将这些人一网打尽,从而使得整个齐郡都没有足够声望与实力兼备者可以与他对抗。 若错过今日时机,不但消息泄露的可能性大增,而且再想等下一次这样的机会,是不可能了。 所以犹豫了一会儿之后,朱融还是说服了自己。 “今日之事,原本就有些凶险,我是关心则乱,那木牌撑杆为虫所蛀,乃是主簿不称职,回去之后,我将主簿换掉就是。” 他心里暗自盘算,队伍已经经过了城中心主干道。 再往前走,因为接近学宫的缘故,所以有不少房舍,全是租给那些学宫旁听学子所用,而且这房舍中,还隐藏着青楼,因此是历城除东市之外最热闹的所在。 两边房屋多,道路就略显得狭窄,朱融行到这边,看到早有兵卒差役在路边值守,原本有些惴惴不安的心渐渐放了下来。 “快到学宫了。”有人低声说了一句。 此时学宫那边,锣鼓震天,却是有人开始在作狮子舞。 鸠摩什合掌站在学宫之后,看着眼前的喧闹,多少有些无奈。 “韩院正,这是何意?” “今日上师讲法,乃是学宫一大盛事,赵祭酒说了,要操办得热闹些,所以特意令学宫剑士作狮子舞。”韩胜淡淡地道。 鸠摩什微微叹了口气。 他心中也渐觉不安,今天赵和的安排,实在太出乎意料,让他心中隐隐怀疑,赵和是不是为了今天有所准备。 在他面前,两名学宫剑士顶着狮子头套,活灵活现地舞动着,时不时还让那狮子头套眨眼、张口,一副择人欲噬的凶猛模样。周围看热闹的人不少,围着看得津津有味,还时不时有人叫好鼓掌。 鸠摩什想了一想:“独舞无趣,罗摩衍,你可作金刚舞与其相对!” 在他身后,一名天竺僧放下手中的锡杖,解开自己身上的衣袍,露出一身黑黝黝的肉。他合掌而舞,身姿矫健,动作惊险,竟然还在作狮子舞的学宫剑士之上。舞着舞着,学宫剑士被其所逼,不自觉中就渐渐后退,而围观的人群也慢慢退后,渐渐在鸠摩什面前,出现了一条通道。 鸠摩什合掌道:“我不去就道,道便来就我。” 说完之后,他便迈开步伐,顺着这通道继续向前。 韩胜眉头也是微微一挑,他不知道赵和为何会安排这场狮子舞来拦住鸠摩什,但现在看来,赵和的安排失败了。 “请上师先去先圣堂。”当众人来到学宫中间分岔路口时,韩胜引导道。 “不必,今日事毕,我自会入圣堂。”鸠摩什道。 韩胜心中隐隐泛起了怒意。 先圣堂是学宫中的一处特殊所在,供奉着诸子百家众多圣贤的牌位,鸠摩什来此讲法,理当先去先圣堂拜祭,然后再开始讲法,以示对百家圣贤的敬意。但鸠摩什言下之意,他今日讲完法之后,便足以同百家圣贤相提并论,也有资格进入圣堂之中,这分明是不将大秦的百家先圣放在眼中。 其实鸠摩什倒并无此意,只不过他此时心中不安,总觉得这一路上来诸多耽搁,都是赵和的安排。无论赵和的用意是什么,只要对方不想他及时讲法,那他就偏要准时甚至提前讲法。 为此,他甚至顾不得面上的礼仪,直接拒绝去先圣堂了。 “既是如此,那就恕我不相陪了。”韩胜也是个脾气大的,一甩衣袖,转身就走,将鸠摩什扔在那儿不管不顾了。 八二、杀猪之声 韩胜甩手而走,鸠摩什眼中寒光闪动,望着韩胜的背影,突然间上前一步,伸手拽住了韩胜的衣袖。 韩胜振臂而走。 嘶啦—— 一声裂帛声响。 韩胜回头,看着自己的胳膊。 鸠摩什同样看着他的胳膊。 两人方才较力,韩胜的衣袖被鸠摩什生生撕裂下来。 韩胜凝神盯住了鸠摩什,就用这着露出下臂的手,按在了腰间剑上。 “看来上师今日,不仅仅是为讲法而来了。”他慢慢说道。 此时韩胜心中一片雪亮。 赵和的诸多奇怪之处,鸠摩什的固执己见,还有最近历城内外的风雨飘摇。 此前他虽然感应到紧张的气氛,却不曾想过,历城会有大变。但这一刻,他意识到,一场巨大的风暴,已经凝聚于历城上空。 稷下学宫,就是此刻风暴的中心。 鸠摩什目光在他握剑的手上闪过,微微笑了起来。 “韩院正也通剑术?”他问起了一个看似不相干的问题。 “我是稷下院正,法家贤哲,大秦士子。”韩胜口气平静,但气势却是逼人:“我们一向是仗剑游学,我十六岁起周游天下,三十二岁返回稷下,这十六年间,死在我手中的歹徒、豺狼,数量超过一百!” 鸠摩什抿紧嘴,合起掌:“老僧自天竺远游而来,见过沧海之中的鲲鲸,也见过莽林之中的猛虎,老僧也在大秦游历万里,以浮图之法劝人向善,也以金刚之舞伏魔降恶!” 两人对立于一处,虽然未流露出怒气,但周围之人,却不禁屏息凝神,仿佛身处剑拔弩张的战场。 “你们这是做什么,咳咳,韩院正,你衣裳破了,就去换一件来,鸠摩什上师,你今日在此讲法,怎么停在这儿,论道坛那边,大伙都等着你呢!” 突然有人插了进来,却是庄涵。 韩胜深深看了庄涵一眼,庄涵对他使了一个眼色,韩胜回转身躯,大步离开。 鸠摩什合掌向庄涵行礼:“唉,今日之事太过重大,老僧也一时失了方寸,有失礼之举,还请庄院正海涵。” “我名字便是一个涵字,能不海涵么?”庄涵哈哈一笑:“鸠摩什上师,说起来我道家与你浮图教还有些缘份,当年浮图教初至大秦,说是我道家老子西行入天竺而为浮图,不知可有此事?” “绝无此事。”鸠摩什肃然道。 庄涵看了看他,微微一笑,伸手示意他往论道坛过去。 这老子化浮图之说,正是二十年前鸠摩什初入大秦时所言,那时为了便于大秦之人接受浮图教,他便附会至大秦三显学之一的道家——只因儒家较真、法家严苛,三显学中唯有道家,似乎不太在乎这种事情。 只不过二十年过去,事过境迁,浮图教已经在大秦深深扎根,在齐郡这边的势力更是强大,已经不需要再披道家的皮,故此鸠摩什便又有一语。 两人穿过一片树林,来到了论道坛。 与当初莲玉生和方咏论辩之时相似,如今论道坛上也搭起了高台。只不过那一次是三台并立,这一次却唯有中间搭着一座高台。 在高台四周,已经聚集了不少人。 人数比起上次论辩还多,其中有不少都是笃信浮图教的民众,他们听闻鸠摩什于此讲法,也不管自己是否听得懂,都要想方设法进入这里。 不仅这些普通民众,在高台正北,搭着阳棚的一片区域里,冠缨遍布。上回论辩之时,整个历城有名望的人都来了,而这一次讲法,则是全齐郡有名望者,大半聚集于此。 鸠摩什的目光在他们面上一一停留,微露悲悯之色。 这也是朱融挑这一天发动的关键原因,这些人代表了齐郡的上层力量,只要将他们控制住,齐郡就没有一个县能够组织起有效的反抗。 只不过为了控制住他们,过会儿也不知会有多少死伤。 “朱郡守呢?”目光又在北边的阳棚之下打了个转,鸠摩什问道。 “时辰尚未到,郡守不会那么快来吧。”庄涵笑眯眯地说:“啊,孔山长在那边,上师与我过去见过孔山长如何?” 鸠摩什顺其所指望去,果然,在阳棚之外,一处角落里,孔鲫袖手而立,旁边跟着两个学宫里的教谕,其中一人正低声对他说着什么。 鸠摩什眉头轻轻皱了一下。 此前这位孔山长是朱融在齐郡最为忌惮的人物,在赵和一顿乱棍将孔鲫实际上剥夺了权力之后,朱融才下定决心要举事。现在想来,朱融忌惮孔鲫并非无因,孔鲫在与赵和有如此深仇大恨的情形之下,却仍然能够放下仇恨,与赵和合作,仅这胸襟器量,就足以夺过朱融一头了。 “讲法之后再去拜会吧,老僧已经有些迫不及待了。”鸠摩什道。 他这等失礼之举,换作韩胜肯定要与他计较,但庄涵打了个哈哈,伸手向那高台上一举:“既是如此,请上师上台。” 鸠摩什一把拽住他:“请庄院正与我一起上台。” 庄涵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力量拉了过来,他身不由己,被鸠摩什拉着上了那高台。 “上师好大的气力。”一边迈步,庄涵一边说道。 鸠摩什笑而不语,他上台之后,有意在各处都踩了踩,确认这高台并没有问题,这才放了手:“有劳院正在此相陪,待我讲法之时,还请院正为我主持。” “理当如此。”庄涵道。 鸠摩什合掌盘膝,坐在高台之上的一处蒲团之上,双眸微微闭起。 虽然外表平静,可是他的心却无论如何都宁静不下来。 “时间快要到了,朱融怎么还没有来?”鸠摩什心想。 他忍不住微微抬头,看向西面。 此时在长街之上,朱融一行已经进入了那房舍群中狭长的街道,只要再行里许,便可以抵达稷下学宫。 朱融心中警惕,一边走,一边东张西望。 然而就在此时,他听到有人在前方屋舍处叫道:“杀猪喽!” 朱融面色微变,循声向那方向望去。 不仅是他,几乎所有人都在向那个方向望去。 只见屋舍中间,几个大汉正架着一口肥猪准备杀猪。 朱融眉头跳起,他姓朱,与“猪”同音,这出门遇杀猪,以谶纬而言,怎么解释都不吉利。 不仅是他这样想,他周围的幕僚同样如此想。 有小吏想要拍马屁,自然上前驱赶:“走开走开,谁让你们当街屠宰的!” 那几个大汉抬头望了望,冷笑道:“当真是好大的威风,杀口猪也有当官的来管,杀的莫非是你老子?” 一边说,他们一边将那架起的猪放下,那猪死里逃生,哼哼不止。 他们见着官是这种态度,那小吏就算再糊涂,也明白不对劲,当即一挥手,有兵卒执刃上前。 就在这时,那几个大汉将猪松开,在猪臀上踢了一脚。那头硕大的肥猪顿时狂奔而出,向着这边冲了过来。 “不杀这口猪,就杀另一口猪!”那几个大汉已然从路边取出兵刃,然后跟在猪后便要往这边冲。 朱融心中一惊,脱口叫道:“小心埋伏!” 他仪仗护卫加起来足足有两千人,这区区六七个大汉,就算再勇武,也不可能是这两千人的对手。所以,肯定还有别的埋伏! 随着他这话语,四周屋顶之上,已经是弦声响成一片! 上百弩箭飞射而来,他两千人堵在这狭小的空间之内,根本无法闪避,惨叫之声顿时大作,瞬间便有数十人中箭倒地! “该死,保护郡守!”在朱融身边,徐钰等幕僚大叫起来。 朱融自己却反而镇定下来:就是这个了! 赵和的全部准备,应当就是这个了。原本他还会担心赵和有别的动作,现在遇到伏击,反而让他安心。 如果只是伏击他,证明赵和已经黔驴技穷。 心中飞快地默算了一下,朱融确定,赵和派来伏击他的人手不会超过三百,而他手身边的护卫则超过两千,这绝对是一场实力悬殊的战斗,他深信,很快一切就会结束。 然而,让朱融骇然的事情,就在他眼皮底下发生了。 那区区六个大汉,还未着甲,只是执锏、戈这类重兵器,生生在他的护卫之中杀进、杀出。虽然他的护卫也算英勇,可双方战力的差距实在太大,这六人虽然浑身浴血,却没有一人死亡。 反倒是他的护卫,扔下了十余具尸体,还有数人吓得扔了兵器几乎逃窜。 “杀,杀!”朱融大怒,厉声道。 就在这时,两边的屋子里齐齐传出来“杀猪”的吼声。 在这吼声之中,朱融看到对面屋顶之上,一个身影站了出来。 李果! 朱融认得李果,当初他借口朝廷抽调兵力,将李果打发去了邯郸,就是忌惮其人。 此时见到李果就在距离自己不足六十步的屋顶之上,张弓搭箭,向着自己这边瞄准,他骇然缩身。 嗡! 弦声响起,朱融身边的一名亲卫应声倒下,原本将他护得密不透风的护卫当中,顿时出现了一个缺口。 哪怕明知道自己这边人数多,这一刻朱融还是胆寒。 “射,射死他!”他厉声下令,在他身前,那些护卫们也纷纷弯弓张弩,密集如蜂群的箭矢,下一瞬间就飞向那屋顶! 八三、何况你我 但在射出那一箭后,李果就已经缩下身子。 这屋子屋顶被他们拆出几个洞,他缩入洞中之后,戚虎立刻举起盾将洞堵住,上方噗噗噗的声响密集如雨,少说有二三十枝箭射透了屋顶,从上方露出头来,看起来很是凶险,但实际上威胁并不大。 “快,给我冲过去!”朱融又下令道。 既然赵和在这里安排了伏击,那么稷下学宫里可能也会有变,所以他必须尽快摆突破,向自己的部下下令,提前发动,以控制住局面。 他心中狂躁不安,自己还是太贪心了一些,想要等到万全之时才发动,结果被赵和抢了先机。 更让他担忧的是,李果既然从邯郸回到历城,也就证明他的事情,大将军可能已经知道,大将军是否还会派出大部队来此? “小心,护住郡守!”这时一个时间惊动了他,他抬眼望去,却是徐钰,捡起了一名被射死的护卫的圆盾,另一只手提剑,堵住了方才被射死的贴身护卫留下的空缺。 朱融心中微微一暖,虽然徐钰方才也在拍马屁,但关键时刻,这个出自稷下学宫的幕僚还是靠得住…… 然后下一个瞬间,被朱融认为靠得住的徐钰,就已经将剑架在了他的脖子上了。 “下令住手吧,朱公!”徐钰一脸苦涩地道。 朱融愣住了。 “徐元晖……你这是做什么?”他不敢置信地看着徐钰。 “我家人早已被赵和控制,朱公,抱歉了,你根本没有胜的可能,你不知道赵和那厮的手段有多恶毒……公孙凉都不是他的对手,何况你我?”徐钰道。 “大丈夫何患无妻子,只要我们举事得成……” “不可能得成的,李果来了,大将军的军队或许就在外边,我比你们都要明白大将军,若是知道郡守你有异动,他宁可扔了河北之地,也定然是要先回军对付你的!”徐钰声音里都带着哭腔:“大将军与郡守你都是一类人,最看中的还是自己,其次才是社稷与百姓……他要攘外,必先安内,就如当初咸阳之变时一样!” 朱融喉节动了动。 他倒是能够理解徐钰这句话,大将军确实是将个人权势看得比家国社稷更重的人,否则咸阳事变之时,明明前方犬戎军情紧急,他为何还要连夜回军,先将咸阳平定了再说,甚至宁可再多耽搁时间,也要推动赵和扳下嬴祝。 只不过,大将军是怎么知道他会发动的事情? 目光紧紧盯在徐钰面上,朱融咬牙切齿:“你这卑鄙个小人……” “说这些没有用,朱公,我的性命在赤县侯手中,而你的性命则在我手中。”徐钰手中的剑缓缓一拖,在朱融脖子上扯出一道血痕:“下令住手吧。” “不可,事已至此,退也是死,进也是死,何不进而死……”旁边有人叫道。 “呵呵,你瞧,朱公,你还没有死,就有人巴不得将你逼死了。”徐钰狞笑起来:“就算进一步他们胜了,又与朱公你何干,朱公你今日必死于我剑下!” 因为事起仓促,当徐钰控制住朱融时,周围的护卫虽然发现,并不敢动手,此时越来越多的人注意到这一点,他们渐渐停住射击,都看向这边。 而恰在此时,两边屋中传来齐声呐喊:“大将军令在此,朱融意图谋反,立刻擒下,主犯必治,从犯不究!” “主犯必治,从犯不究!” 徐钰听得这喊声,待其稍停之后,便扬声道:“你们听到了么,从犯不究,你们想要成为主犯么?” “大将军主领十万大军,已经渡过黄河,不日便到历城,你们跟着朱融谋逆,是要想被大将军斩尽杀绝么?” “连我都不觉得朱融能成,你们莫非还要跟着他走到死路去?” 他本来是朱融心腹幕僚,周围的人都认识他,听到他这样喊,再加上见朱融已被他控制住,不由得一个个动摇起来。 “临淄王,我们还有临淄王,临淄王才是真天子,咸阳城中的只是曹猛扶植的傀儡伪帝!”另一位朱融的心腹叫了起来:“没了朱公,我们还可以去寻临淄王……” “临淄王王命在此。”他声音还没有喊完,就听到有人厉喝了一声。 紧接着,一架牛车不紧不慢从街道的另一头走了过来。 牛车之上,董伯予孤身佩剑,昂然而立。 “临淄王王命,朱融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董伯予扬声道:“临淄王身受国恩,纵是仗义死节,也绝不与乱臣贼子同流合污!” 董伯予出现,不仅让朱融意外,也让赵和意外。 因为担忧惊动朱融的缘故,所以赵和他们设置埋伏时,并未彻底清场,自然也就不知道董伯予藏身何处。 但无论如何,他此刻出现,成了压垮朱融属下的最后一根稻草。 这些人当中绝大多数,也只是在早上才知道朱融的计划,他们迫于朱融积威,不得不顺从,但心中对于举事能否成功,还是持怀疑态度。此刻朱融自己落入徐钰之手,而大将军十万劲旅的传闻和董伯予的现身,足以让他们知道,朱融的计划绝对没有成功的希望。 “凡是忠于朝廷,忠于天子者,皆弃刃前行,我数二十下,二十下之后仍然执刃不行者,便是朱融同党主犯。”这个时候,方才的屋顶之上,戚虎又探出头来大声吼道。 当! 一声铁器落地的声响,一个小吏扔了手中的武器,慌慌张张地道:“我原本就不知情,今早受这乱臣贼子胁迫来此,如今我自当忠于朝廷,忠于天子!” 他一边说一边跑向前。 有了他这一个带头的,就在朱融周围,他引为心腹的那些人里,大半都扔了兵器,乱纷纷向前涌去。 那些护卫他的郡兵、骑士,更是纷纷扔了武器,二话不说便往前走。 戚虎还没有开始数,便有大半人都已经弃械了。 朱融见此情形,神情不禁恍惚。 他看到这些人中,有不少都是心腹,对他的计划多少有所知。 他也看到,那个带头扔下武器的小吏,正是方才想拍他马屁却被他逐退的人。 再看了看徐钰,朱融神情越来越阴沉。 徐钰的注意力一半集中在他身上,另一半则是观察周围。见此情形,徐钰稍松了口气,不过旋即将剑更紧地贴在朱融的面上。 “朱公!”一个护卫看向朱融。 这是朱融真正的心腹死士,他在齐郡经营这么久,象这样的心腹死士数量也不多,今日护卫在他身边的都是这种人。 朱融明白那死士的意思。 若是死士突袭徐钰,或许能将他救下来。 但一则这样的风险极大,二则朱融意识到,在大将军与赵和有准备的情形下,绝大多数人都不会站在他一边,他所谓的举事,更象是一场笑话。 更何况这里现在打成这模样,稷下学宫那边肯定已经得到消息,稷下剑士只怕已经控制住学宫各处要害,他想要突袭控制住整个齐郡上层的计划,根本行不通。 因此朱融无法做出决定,他犹豫来犹豫去,然后死士当中有人也是一声长叹,扔了兵刃,一语不发向前而去。 片刻之后,在朱融身边,就只余拿剑架着他的徐钰,还有不过二十余名护卫。 这些护卫相互看了看,为首一人苦笑道:“早就劝朱公遇事要果决……自从十五年前朱公改信浮图之后,凡事便犹豫不决,对那些贪官污吏是如此,今日举事亦是如此。罢了罢了,我既是朱公死士,为朱公一死罢了……” 他说完之后,催马上前,直接冲向董伯予的牛车。 他知道董伯予此前曾代表临淄王与朱融暗通款曲,如今董伯予却站在了朝廷的一边,这是朱融人心尽散的一个关键原因,所以下定决心,要必杀董伯予。 但才冲了两步,嗡的一声弦响,他身下的战马一趔趄,将他从马上甩了下来。 紧接着,旁边屋顶上跳下一个人:“倒是条汉子,既是如此,让我陈殇来取你性命!” 陈殇口中这样说,手下却毫不犹豫,乘着那人摔倒在地尚未爬起的机会,双手握剑狠狠刺下。 那死士啊的一声,连名字都未曾报出来,便被他钉死在地上。 “二十下到了。”戚虎在屋顶冷冷地道。 然后他手一挥,顿时弦声连绵,箭矢如雨。 还围在朱融身边的二十骑纷纷落马,有人催马上前想要近战搏杀,也有人毫不抵抗原地而立,但无论他们怎么选择,结果都是一样。 朱融眼中老泪纵横,却是没有半点办法。 当最后一名护卫也倒下之后,他看到了赵和。 赵和不象陈殇那样直接从屋顶跳下,他是推开门,然后从门里走了过来。 他来到朱融面前,摇了摇头:“原以为朱郡守你是一个好官……却不曾想你这样的好官,做起坏事来比谁都坏。” 朱融呜呜咽咽,以袖掩面。 “怎么,无话可说么?”赵和扬了一下眉。 朱融好一会儿,才平静了自己的情绪。他放下衣袖,深深看着赵和。 赵和愣了愣,因为朱融此时的目光中,满是疯狂,丝毫没有输尽之后的颓色。 “你以为你胜了么……星火终将吞噬一切,包括你!”朱融咬牙切齿,然后将身体往徐钰剑上一撞! 八四、学宫生变 徐钰一直在盯着朱融。 他没有因为胜利来得轻易而放松警惕。 他很清楚,这次胜利看似轻易,实际上却有好几个关键点,赵和为了布置此局,明显也是绞尽脑汁,将所有能运用的力量都运用上了。 象是从大将军那里获取援军,能做得这么隐秘,不为朱融所知,背后肯定付出了不小的代价。 再比如说逼迫他徐钰反正,这个过程,其实也是极为凶险,稍有不慎,迈过了朱融的底线,朱融就会提前发动,而那样的话,赵和根本没有聚集足够的力量与之抗衡。 所以此战之胜,并非朱融无能,实是赵和更胜一筹,再加上朱融的运气也不好。 因此徐钰对朱融的一举一动始终保持警惕,生怕在这最后关头,被他又玩出什么变化来。 朱融往剑上撞时,他就已经收剑了。 朱融撞了个空,却也从他的控制之下脱身,然后一催马。 他的座骑自然是极为精良,性格也比较温顺,被他催动之后,立刻向前奔起。 目标却不是逃走,而是仍然站在地上的赵和。 虽然徐钰回手就将朱融从马上拽了下来,但那马却已经奔起,收不住脚,眼看就要撞在赵和身上。 赵和身体在那瞬间微微晃动了一下。 他以一只脚为轴,一个转身,马贴着他的身体冲了过去,所到之处,人们纷纷闪避。 “啊!”见自己最后一击也没有起到效果,摔在地上的朱融以拳擂地。 赵和似笑非笑地看了徐钰一眼,徐钰浑身一颤,脸色苍白:“赤县侯,刚才绝非我有心之过……” “哦。”赵和回了一个字,然后大步上前,伸手拽住了朱融的胸襟。 “都到这个地步,你还指望着什么,快快说出来吧,或许能给我一个惊喜呢。”他沉声说道。 今日的胜利虽然来得容易,但若以为这就是大获全胜,那就大错特错了。 朱融这一方,其实是有三个首领,一个是鸠摩什,他已经被引入了稷下学宫之中,应当玩不出什么花样来;第二个是朱融,如今已经被控制住,同样不能做出什么事情;但还有第三个管权——比起鸠摩什与朱融,赵和其实更忌惮这个管权。 朱融与鸠摩什行事,还有些规律可以判断,而这管权,不仅大胆,还很疯狂,完全没有底线。只要有机会,赵和会毫不犹豫将之杀死,绝对不给此人任何脱身的可能。 因为若被此人脱身,必是无穷后患。 朱融紧紧盯着他,然后带着讽刺地笑了:“我家人早就不在大秦境内了,我行此待事情,也早就将死生置之度外,我知道你想要什么,你有手段只管使出来吧,看看能不能从我嘴里问出管权的下落来!” 赵和直起腰,摇了摇头:“从你嘴里问不出,还有人口里可以问出啊。” 他目光在众人面前扫了扫,周围那些原本忠于朱融的人,如今都一个个瑟瑟发抖。 “有谁知道管权在何处?”赵和问道:“只要说出来,即便不能既往不究,总也可以换得个将功赎过。” 那些朱融的亲信幕僚们都沉默,好几个人的目光瞟向徐钰。徐钰苦笑起来:“朱郡守……朱融手下,与管权联络的一向是我,但自从上回管权失败之后,他再来联络,便是派遣心腹直接与朱融本人,然后朱融再交待我,由我去与管权失散的手下联络。故此,想要知道管权下落,恐怕还唯有朱融。” “也没有关系,你们这边没有人知道,鸠摩什那里总有人知晓,我去找鸠摩什。”赵和道。 他才说出此话,便见有人骑马疾驰而来:“祭酒,祭酒何在!” 赵和一扬眉,这人是从稷下学宫方向冲来的,看他模样,气急败坏,肯定是稷下学宫那里出了问题。 “让他过来。”他吩咐道。 来人正是姬北,因为李果的关系,所以他在稷下剑士里比较得赵和信任,也正是这个原因,危机之时,稷下学宫将他派来向赵和传递消息。 “祭酒,方才在讲道堂,鸠摩什突然发动,带着六十四名僧人突袭北看台,将山长和庄院正以及来学宫观摩的诸多贵人名流尽皆掳作人质!”姬北顾不得在大众场合,将事情说了出来。 赵和眼睛顿时瞪了起来,他看了一眼身边的曾灿,曾灿则是面色如土。 赵和曾经吩咐让他安排可靠人手,防止可能生出的意外,他也确实安排了,但却没有阻止意外发生! “这是怎么回事,我不是在论道坛那里安排了五百名剑士么,五百剑士还控制不住鸠摩什带的六十四名浮图僧?”曾灿急道。 “方才这边有厮杀之声,众人的注意力都在此处,所以一时不备,给鸠摩什所乘!”姬北也是一脸沮丧。 这段时间以来,稷下学宫引以为傲的稷下剑士,可谓漏洞百出,已经出现了许多次严重失误,细细究来,大家都失了颜面。 赵和明白这其中关键之处,就是他为了保密,并没有将鸠摩什可疑向所有人说明。 他明白这一点,并不意味着他就能够原谅在此事中出现疏忽的人。 又看了一眼曾灿,曾灿当真是羞恼交加,将自己的帽子一摘,拔剑厉声道:“我去将人救下来。” 他说完转身,便想要去牵一匹马,但随即被人拦住。 “你的剑术在稷下能排名第几?”赵和冷冷地问道:“你有本事在鸠摩什伤及人质之前,便一举将他们尽数拿下么?” 曾灿欲言又止。 他的剑术根本不值一提,更别说是鸠摩什的对手。 “行了,你最让我失望的不是出现这样的疏忽,而是出现错误之后试图用更大的错误去弥补。”赵和哼了一声。 坐在地上的朱融发出嘿嘿的笑声,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刺耳。 赵和睨视了他一眼:“把他的猪嘴堵上,带着他我们去见鸠摩什,我想他也很愿意与鸠摩什相见。” 立刻有人来用破布堵上了朱融的嘴,朱融也不抵抗,只是眼中有着嘲弄的笑意。 赵和没有再理会他,在一个完全失去抵抗力的人身上逞威风,并不能解决他现在面临的问题。 “这边我还是交给你,曾灿,不要再让我失望了。”赵和轻轻拍了一下默然不语的曾灿:“那些反正过来的郡兵,我全交给你,另外再给你二十人,我带其余人手回稷下,你必须做到两件事情,第一是看住他们,第二是尽量派使者出去,将朱融谋逆被擒的消息传遍全城,令如今在城中的郡兵军官都来郡守府报备。” “是。”曾灿此时身上再无一丝自负,他沉声拱手。 “我们走。”赵和看了一眼历城,略一犹豫,又对曾灿交待:“尽量维持好城中秩序,若有乘机作奸犯科者,当场斩杀,不须顾忌。” 曾灿又应了一声。 赵和这才要来一匹马,领着众人向稷下学宫行去。 在他背后,陈殇以手摸着下巴,看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如何?”李果低声问道。 “确实如你所言,咸阳之事,让他变化很大……我只希望,他最终不要变成他自己原本讨厌的那种人。”陈殇同样低声回道。 说完之后,他看了看戚虎与俞龙,戚虎点头,俞龙却是默然不语。 “子云,你怎么不说话?”陈殇问道。 “在咸阳城的时候,有一回王夫子专门到了国子监寻我,说了些阿和的事情。”俞龙稍稍犹豫了一下:“罢了,以后再说与你们听,现在先帮他应付掉眼前的事情!” 众人跟在赵和身后,向着稷下学宫行去。俞龙虽然口中说先应付眼睛的事情,心里却颇为不安。 赵和确实与咸阳城中的赵和不一样了,在咸阳城中的赵和,还有点少年味儿,但在这边的赵和,根本不象是一个少年。 这让俞龙心中十分忧虑,王夫子曾经告诉过他一些话,那些话他当时并不理解,可是现在想来,王夫子另有所知。以赵和现在表露出来的脾气,王夫子另有所指的秘密被揭穿之后……他还能保持对这个世界的善意吗。 就象刚才,赵和交待曾灿的事情,最重要的并不是保护好城中的百姓,而是控制住城中的军队……这不能说错,但未免太过功利了些,这与俞龙此前认识的赵和,并不一样。 赵和不知道俞龙在后边担心,他现在全部心神,都在鸠摩什身上。 这个天竺僧与朱融一样,在齐郡的声望非常好,与朱融又有区别的是,他的狂信者非常多,甚至连京城咸阳里都有人笃信于他。 而且他个人的战力极为出色,单手便能阻住樊令的人,估计就算是李果、陈殇他们,也在其人手中难以讨好。所以此前赵和习惯使用的强袭敌人首领的战术,在他身上恐怕是行不通的。 “人质,鸠摩什。”赵和眯着眼睛,心思百转,却怎么也想不到破局之法。 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在他忧虑之中,稷下学宫,已经近在眼前。 八五、学宫之魂 稷下学宫之中,跟随鸠摩什来的六十四名僧人,将北边的看台团团围住,看台之上,百余名来自齐郡各地的官员、学者和乡绅被他们困住,大多都面带惊容。 地面上,横七竖八倒着许多具尸体,大多数都是稷下剑士与学子,也有几具是僧人。 还有数百手中没有武器的浮图教信徒,在外围将鸠摩什等人护住。在他们之外,才是稷下剑士,一个个面带怒色,手执利刃,只等有人下令。 偏偏能够发号施令的众人,孔鲫、庄涵与韩胜都被困在了北看台之上,而赵和则不在学宫之中。 谁都不知道该怎么做。 “老僧并无恶意,老僧再说一遍,只需要诸位与老僧一起前往齐郡郡守府,见到朱郡守之后,自然会将诸位转交给朱郡守。若是朱郡守要治老僧之罪,老僧也甘之若饴。” 鸠摩什看着面前的孔鲫,他合起掌,行了个礼。 孔鲫脸色铁青,这是他第二次在讲道坛遭遇这种劫持,他心中羞愤,已经难以遏制了。 “不管旁人怎么选,我是不与你去的。”孔鲫冷声道:“大丈夫死则死矣,岂可成乱臣贼子之玩物,我早就说你浮图教是旁门左道,今日你真实面目曝露,便是杀了我们,你的骗局也休想再持续下去了!” 鸠摩什苦笑道:“山长何必逼老僧用强?老僧所提条件并不苛刻,而且,赵祭酒不在此处,分明是不曾将山长等人……” “闭嘴!”鸠摩什话没有说完,有人厉喝了一句。 紧接着,此人排众而出,铮的声响中,拔出了腰间的剑。 正是形下院院正韩胜。 “山长说了,死则死矣,我刚才迎接你时,便有心与你一较高下,如今事已至此,我是绝不会跟你去郡守府的,我在此,你也休想胁迫山长等人前去。”韩胜手握明晃晃的长剑,衣带飘飘,走到了鸠摩什面前:“你想要得逞,先踏过韩某尸体!” 他说话之时,须发飘动,双眼中电,凛凛生威。 鸠摩什叹了口气,抬眼看着韩胜,然后一顿手中锡杖。 “弄得仿佛被控制的是老僧一般,既然你们不愿如老僧之意,老僧只好教你们知道,浮图教除了慈悲之心,也有伏魔之舞……咄!” 鸠摩什猛然一喝,声音有如猛兽怒吼,韩胜虽然和他隔着足有九步远,却仍然被这一喝震得头皮发麻,须发都往后飘去。 就在这一喝声中,鸠摩什的锡杖已经杵了过来,直取韩胜胸膛! 人群之中,审期看到这一击,须发皆张:“刘淳老!” 刘淳老之死,便是胸膛被重物击中,肋骨击断杵入内脏而亡。鸠摩什这一击,让审期立刻明白,杀害刘淳老者,便是鸠摩什本人! 韩胜的年纪稍稍小于刘淳老,他见鸠摩什这一杵之威,就知道不能硬扛,便向侧前方迈步,以前腿为轴,身形一转,闪避的同时,迅速抢进,长剑斜撩而上,直斩鸠摩什之臂。 他对鸠摩什的力量已经极为重视,但实际上鸠摩什的力气还要胜过他所想象,那么沉重的锡杖,鸠摩什却生生收住,然后也是向前斜迈一步,身体旋转,只是比韩胜稍慢一些罢了,然后锡杖便随着其人身体旋转横扫过来。 两人激动在一处,一个动作敏捷步伐矫健,另一个势大力沉动作刚猛,最初时韩胜还可以支撑,但随着鸠摩什步步前进,韩胜连接后退,退到众人身前时,终于退无可退了。 再退下去,鸠摩什就要杀入人群之中,直接攻击到孔鲫与庄涵等人。孔鲫、庄涵二人虽然也通剑术,但这些年剑技废弃,不可能在鸠摩什手中能多支撑。 轰! 一声震响之后,韩胜手中的剑被迫与锡杖相遇,立刻脱手飞出。鸠摩什既然下定决心,就不再犹豫,举杖上前,对着韩胜脑门拍下。 这一下拍中,韩胜必然脑浆迸裂! 但拍到半途,鸠摩什忽然收住锡杖,横杖一扫。 铮的一声响,一枝箭被锡杖格开。 远处,李果眼神微微有些异样,他又抽出一枝箭,搭在弓上,不等鸠摩什说话,又是一剑射出。 鸠摩什略略调整锡杖的位置,这一箭仍然被格开。 俞龙、戚虎都是面带异色,两人对望了一眼,从对方眼神里看出了惊骇。 他们自问,以自己的实力,面对李果在这种距离内的射击,都很难准确格挡,而鸠摩什拿着一柄如此沉重的锡杖,却能做出这么灵活的动作来,其实力之强,远胜过他们此前遭遇的任何一人。 就连当初他们一起围攻而死的公孙凉,面对鸠摩什,只怕也要略逊一筹! “鸠摩什上师,你尽可以杀光这边的人质,你杀光他们,我就杀光齐郡所有的浮图僧,无论是天竺僧还是大杀僧,焚尽大秦所有的浮图寺,再烧尽大秦所有的浮图经。”赵和面无表情,背着手着在李果身边,甚至不迈步向前,只是遥遥呼喝。 他可是知道鸠摩什厉害的,若是接近过去,被鸠摩什骤起发难控制住了,那今日之局,就变成天大的笑话了。 鸠摩什远远望见他,微微一笑:“赤县侯说的,老僧都相信。” “那么你就放人。”赵和道。 “要老僧放人不难,赤县侯……将朱郡守放给老僧就行。”鸠摩什目光一转,看到了被绑得紧紧的朱融。 朱融嘴被堵住,因此他目光闪动,却不知道他想要说什么。 赵和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那边的孔鲫等人 孔鲫他们虽然还不完全了解情况,但也知道,朱融与鸠摩什肯定是一伙的,现在赵和抓住朱融控制住了局面,可若将朱融放走,局面又有可能被其扳回去。 因此孔鲫迈步向前,淡淡地道:“赵祭酒,稷下学宫就交给你了。” 他一边说,一边拔剑,直接走向鸠摩什。 鸠摩什脸上闪过一丝讶然:“孔山长这是何意……孔山长!” 孔鲫走到他七步之内,却没有象他想象的那样挺剑刺来,而是横剑在颈,又看了周围一眼,然后闭目抽剑。 血自脖子处滚滚而出,孔鲫睁开眼,又看了看赵和。 赵和也没有想到,孔鲫竟然在这个时候,会刚烈至此,面色也是惨然。不过从孔鲫这最后一眼中,他明白了其人之意,当下点头:“稷下学宫只会更为兴盛,孔山长……放心去吧!” 当的一声响,孔鲫连人带剑,一起摔倒在地。 鸠摩什一向面色从容,但这一刻,他脸上的镇定已经荡然无存。 然后他看到韩胜过来,拾起孔鲫的剑,二话不说,也是横剑在脖,转瞬之间,便也自刎倒地。 紧接着庄涵幽幽一叹:“你们都这样了,倒叫我如何是好?” 他一边说,一边上前,也要去捡那剑,但鸠摩什已经从震骇之中回过神来,哪里敢让他也自尽,忙上前过去,也不用锡杖,一拳击在庄涵下巴之上,庄涵身体倒飞,落地之时已经昏了过去。 鸠摩什脸色极为难看,他扫视四周,四周稷下学子与剑士,都是默不作声,可一双双眼睛盯着他,让他心头发寒。 原本他觉得稷下徒有其名,学宫空有其形,但今日此时,孔鲫与韩胜二人自尽而死,却让这行尸走肉一般的稷下学宫,突然间活了过来。 孔鲫与韩胜虽死,但他们的魂灵却盘旋于稷下学宫之上,以后许多年间,他们的魂灵必然会成为学宫学子与剑士的营养,激励众多年轻人。 鸠摩什来大秦二十年,虽然饱读诸子百家著作,自以为已经百家学说融会贯通,自己增补之后的浮图教经义已在百家学说之上,所以可以将百家归于一。但在这一刻,他意识到,那些都只是他的错觉罢了,他从来没有真正理解大秦的诸子百家,从来没有真正理解这片土地之上的大秦之人。 难怪……大秦被以为是人类的希望之地,是在焚世烈焰之中,为人类留下一脉传承的净土。 鸠摩什心中突然极度懊悔,若是他心不如此急切,立根于此,经历数代人努力,让浮图教融入大秦之中,而不是妄图在大秦建立浮图之国,或许,浮图教会有真正大兴之日。 只不过现在后悔,已经晚了。 鸠摩什叹了口气,又看向赵和:“孔山长与韩院正太过刚烈,不过……除了他们,这边终究还有许多人,皆是齐郡闻达名流……” 他说话之间,便看到赵和眼神之中的凶悍与残忍,他顿时明白,自己说的,已经没有用了。 鸠摩什也是个果决之人,他立刻举起手来,刚要下令。 “射!”那边赵和已经抢在他之前,猛然一挥手。 在鸠摩什支持北看台诸位贵人之后,稷下剑士便进行了一次清场,因此如今在场之人,没有一个是看热闹的。随着赵和一声令下,稷下剑士身后,突然间弦如霹雳,近百枝箭呼啸而起。 这是第一波,紧接着,包围着论道坛的稷下剑士也纷纷控弦,嗡嗡声中,漫天飞矢如雨! 八六、三度火起 在看到孔鲫与韩胜自尽之时,赵和就明白,自己被逼到了绝路。 孔鲫与韩胜以他们自己的性命,展露出稷下学宫绝不妥协的立场,若赵和不能坚持下去,他在稷下学宫好不容易建立起的声望,必然会因此重挫。 这二位连性命都可以不要,赵和又有什么怕的! 无非是多杀些人,可能会误伤一些人,然后招来残暴不仁的骂名罢了。 赵和毫不犹豫地挥手之后,箭矢如寸,而且在他叫停之前,这箭雨至少要过三轮才会中止。 临发三矢。 如此密集的箭雨,其中至少有三分之一都是冲着鸠摩什而去,鸠摩什可以格挡掉李果射来的一箭地,却无法格挡这么多箭。 一名身材高大的天竺僧猛扑过来,用自己的身体掩护住鸠摩什,正是智舍利。 他用自己的身体替鸠摩什挡住了绝大多数箭,但却不能替所有浮图僧、狂信徒挡住箭,转瞬之间,惨呼连连,尸横遍地! “破围!” 鸠摩什毫不犹豫地大叫,同时一顿足。 随着他顿足的动作,稷下学宫之中,突然腾起了一道浓烟。 此时正值晴空,浓烟升起,分外刺眼。赵和回望了一下,脸上微微一抽,这应当是鸠摩什发出的信号,信号肯定是给管权的。 第二轮箭雨、第三轮箭雨也射出,但此时鸠摩什当先,带着二十余名浮图僧和寥寥十余名狂信徒,已经冲到了稷下剑士人群之中。 在这种情形之下,箭雨攒射已经不可行了。赵和眉头皱了皱,向身边人看去。 不等他说话,陈殇已经挺剑向前,李果、俞龙和戚虎也紧紧跟上。 樊令也想上去,却被李果一脚踹回:“保护好阿和!” 樊令将盾牌重重往地上一顿,满脸都是怏怏。他被鸠摩什单手制服过,心里一直不服气,早就想再与其较量一番。 鸠摩什身上中了两箭,但在这一刻,他展现出来的武勇,仍然让人瞠目结舌。他冲入剑士当中,锡杖抡起,所到之处,稷下剑士若不能及时闪避,必然是剑折骨断! “鸠摩什,吃我一箭!”见数十名稷下剑士都被鸠摩什驱赶得连连后退,李果厉喝道。 鸠摩什眼角余光瞄向他,知道他箭术惊人,哪怕在这样人群密集之所,也有冷箭射中目标的能力,因此手中不免一缓。但旋即又振杖挺击,扫开一群稷下剑士,不管自己的身后,踏步向着赵和这边冲来。 他的身后,那些残余的狂信者已经被斩尽,但浮图僧却还有近二十名,护住他的后背,跟着他一起突向赵和。 赵和眉头皱了一下,背手站在原地。 陈殇四人已经带着部下迎了上去。 双方甫一交手,陈殇就骇然变色。 此前他看到鸠摩什如驱鸡赶羊一般赶散稷下剑士,心中对稷下剑士的实力多少有些小觑,但当自己亲身接触到之后,他才知道,稷下剑士在鸠摩什手下的表现已经是极不错了。 这鸠摩什,根本是一员可在万军中取敌将首绩的悍将! 哪怕以陈殇的勇力,长剑与其锡杖相遇,也几乎脱手飞出,若非俞龙以戟、戚虎以钩盾左右相救,他只怕会被一击重创! “好大力气!” “这番僧了不起!” 俞龙、戚虎二人几乎脱口呼出,不过他们与一般人不同,一般人遇上这样的强敌,肯定会心生退意,但他们三人却只觉得浑身血液沸腾起来。 在咸阳城中,他们以咸阳四恶闻名,但在与犬戎人的战斗中,他们四人也是军中悍将,都斩获不少功劳,怎么甘心被一个浮图僧轻易击败! 三人围上去,走马灯一样绕着鸠摩什打转,鸠摩什锡杖舞动如风,仍然隐隐压制住他们三人,但是其前进之势却被三人遏制住。至少在三人接手之后,鸠摩什再没有上前一步! 让鸠摩什如芒在背的是,三人之外,李果一直持弓没有出手,鹰隼一般的眼眸,始终不离他的咽喉、心口等要害。 而他们带来的羽林军战士,也与稷下剑士会合,众人一起拥上去,将鸠摩什带来的浮图僧迅速分割、围杀。 这些浮图僧也是极为悍勇,一个个仿佛都不知死亡为何物,他们的身手绝不逊于羽林军与稷下剑士,但他们终究不是鸠摩什,没有鸠摩什以一当三甚至当十的本领,故此在十余息之后,最后一名浮图僧也悲呼了一声,中剑倒地。 鸠摩什到这种境地,也不由长叹了一声。 他偷空望了赵和一眼,赵和正歪着头,与身边的姬北说着什么,姬北连连点头。 然后姬北离开赵和身边,招来数十名稷下剑士,一个个都身披重甲,手中所执也不再是刀剑这样的短兵,而都换作了两丈长的长矛。 这种长矛,只是在大军交锋布方阵时所用,其长度足以让所有突击的骑兵避让。这些稷下剑士在盾手的护卫下,从各个方向接近战局,他们甚至不需要等鸠摩什露出破绽,只需要拿长矛对准鸠摩什刺出就是。 这是笨方法,但稷下剑士人多,又有陈殇这三人当住正面,李果这神射在旁窥视,鸠摩什既无计躲避,也无法全部格挡。不一会儿,鸠摩什便被十余枝长矛从各个方向顶住。 他看着赵和,猛然厉喝,然后将锡杖掷了过来。 赵和身前的樊令早有准备,双手举盾格挡。 锡杖狠狠撞在了盾上,那生铁蒙上牛皮的大盾,竟然裂成了几片,而樊令也连连后退,扔了大盾不停地甩着手。 锡杖落在了赵和面前,赵和低头看了一眼,然后面无表情地一脚踏了上去。 “鸠摩什,你跪下投降吧。”他冷声道。 “若是孔山长与韩院正未死,老僧还可以跪下投降,孔山长与韩院正以性命,让老僧二十年心血化为乌有,老僧还投降做什么?莫非孔山长与韩院正死得,老僧就死不得么?” 鸠摩什看着已经刺入自己皮肤的长矛,微微喟叹了一声。 “交待管权在何处,我还可以给浮图教留一粒种子。”赵和道。 “何须老僧交待,他在何处,你自家可以看到。”鸠摩什闻得此言,脸上的哀容消失,转而变得狰狞起来:“孔鲫死得,韩胜死得,老僧死得,这齐郡的百姓,自然也可以死得!” 赵和心中一惊:“这是何意……那是什么!” 他猛然抬头,只见在历城西南方向,数道烟柱,象是呼应稷下学宫中的烟柱一般腾空而起。 那里是……历城仓! 赵和猛然咬住下唇,血都流了出来,他却仍然不知。 他百密之下,终有一疏,而这一疏忽,原本是不应该的! 历城现在最要害的地方,并不是齐郡郡守府,也不是稷下学宫,而是历城仓! 这段时间以来,整个齐郡的粮食都齐聚于历城仓,这些粮食,除了供应齐郡百姓度过青黄不接之时,还要支撑燕赵之地与犬戎大战的二十万大军。历城仓出了问题,再过两个月齐郡百姓就要挨饿,而不到一个月,燕赵之地大将军统辖下的大军就要空着肚子与犬戎人血战! 这一刻,不用鸠摩什说什么,赵和也想明白了朱融、鸠摩什和管权的最后段。 他们在定陶焚毁义仓,并不单纯是要遮盖盗卖义仓粮食,更是以此为借口,将齐郡各地的粮食都聚在历城。当他们举事的时候,这些粮食不仅能够给他们提供充足的支撑,还可以用此来收拢齐郡的百姓! 这样一来,哪怕局面不利,他们也可以退守历城,以拖待变,等待大将军曹猛粮尽兵溃,等待齐郡各地方的百姓因为饥饿不得不投靠他们。 若不是赵和猝然发动,控制住了朱融,他们这计划施行起来,倒真的有成功的可能。 而现在,这仓库中的粮食,又成了他们与齐郡一起毁灭的燃料,他们是失败了,但赵和也不能算成功! “擒下鸠摩什,稷下剑士,除了留下三百人维持,其余人手,全部出学宫前往历城仓。”赵和青着脸下令:“征召城中青壮,一起救火!” 他只希望自己的命令下得及时,能够抢救出一部分粮食。但以朱融、鸠摩什特别是管权那厮的行事风格,既然放了火,必然要放得彻底。 听到他的命令,矛手们纷纷刺出长矛,没有刺鸠摩什的要害,而是刺他的手足。鸠摩什四脚被钉,却不挣扎,也没有呼痛哀嚎,只是不停喃喃念着浮图教经文。自有人上前,用粗麻绳将他团团捆起,然后和朱融放在了一块儿。 朱融口中的破布此时被取出,他与鸠摩什相对,双眼垂泪:“是我不谨慎,致有此败,连累了上师。” 鸠摩什却摇了摇头:“是老僧太过急切,总想着一代人做完所有事情,造业太多,难免反噬。” 两人相互安慰,赵和却心中烦躁,只是最后的理智让他没有做出上前扇两人耳光这样的事情。赵和有此器量,旁边看押二人的军士却没有,噼呖叭啦一顿打下来,两人再抬起头来时,鼻也青了脸也肿了。 赵和没有理他们,只是又下了一个命令:“救火是第一要务,捉住管权是第二要务!” 他心知自己能做的一切都已经做了,接下来,唯有等结果到来。 八七、好生厉害 管权端坐在历城仓之中,从一早开始,他就坐于此处。 他在等待消息。 虽然心中焦虑,但他面上还是很平静,城外庄园之战的失利,让他认识到自己的不足,也让他更有耐心了。 王五郎凑到他面前:“家主,那个程慈如何处置?” 管权笑了笑:“原本只是想借他来向赵和传递些消息,现在么,没有必要了,你去结果了他。” 王五郎稍稍有些犹豫,这段时间里他与程慈相处得还算愉快,不过看到家主那眼神,他立刻放弃进言。 “是,遵命!”他低声道。 他从旁人那里要了壶酒,慢慢回到了丁字第四库。 这座库仓院子里,管虎等人见他来了,纷纷与他见礼。 “情形如何了?” “管行首可是有什么吩咐?” “为何还没有听到什么动静?” 众人七嘴八舌地说话,王五郎微微一笑,示意他们稍安勿躁,然后又摆了摆手,端着酒壶向程慈所在的屋子过去。 定陶三姓的人跟在他的身后。 到得门前,王五郎脸上挤出笑容:“程兄弟,在这可好,我给你带了点酒来了。” 程慈正缩在一角闭目养神,听到他的呼声睁开眼睛,看到他手中的那壶酒,眼前先是一亮,然后一黯。 他叹了口气,也没有起身:“是死前的断头酒么?” 王五郎微微愣了一下:“程兄弟这是什么话?” “王五哥,你别哄我了,我知道,我知道……管行首终究是信不过我,他留着我,原本只是想通过我向赤县侯传递一些假消息罢了。如今王五哥来看我,证明他的大事已经要发动,我再也没有了用处,自然只有死路一条了。” 王五郎不免有些尴尬,同时又有些惊讶。 见王五郎那异样的目光,程慈苦笑起来:“王五哥,不要用这种眼光看着我,莫非因为我在赤县侯手下没有做成什么事情,就真当我是个蠢货么?” 王五郎叹了口气,来到他身前,示意旁人拿了两个碗来,先给自己斟了一碗,然后又给他斟了:“程兄弟,既然你什么都知道,那你也给哥哥我一句实话,你究竟是不是赵和派到这边来的?” 程慈看着碗里微微荡学漾的酒水,坦然说道:“是。” 王五郎吸了口气,苦笑着摇头:“我觉得,赤县侯与我家家主他们斗心斗智,我们这样的人参与进来,当真是死都不知怎么死法。” “不管怎么说,我都多谢王五哥来给我酒。”程慈将碗端起,向王五郎示意了一下:“五哥,有句话我要对你说……五哥,对不住了。” 王五郎听到他这话,只道他是为自己的奸细身份而对不住,刚要开口回话,却见程慈手一扬。 那碗里的酒水顿时泼了过来,王五郎本能地用手去护住眼睛,程慈乘势起身,猛然撞在王五郎的怀中,手里暗藏的陶片狠狠刺入了王五郎咽喉。 他被带到此间之后,多次被搜身,原本的配剑早就被解下,这块陶片,是他悄悄从别人碗上弄下来的,一直暗藏于袖中,此时直接刺入王五郎咽喉,王五郎到此时才明白,他所说的“对不住”是什么意思。 但为时已晚。 王五郎没有立刻气绝,但身上已经完全没有了气力,程慈从他腰间抽出剑,将他的身体缓缓推开,面对惊愕异常的定陶三姓,冷冷一笑道:“我虽然愚钝,但跟在赤县侯身边久了,总算学得他一两分的手段!” 王五郎脸上露出惨然绝望之色,在他断气之时,程慈已经挺剑迈步,跨过了王五郎的身躯。 他终究是在稷下旁听了三年的,虽然受限于天资,他的学问并不精深,但至少剑技不差。 定陶三姓并不知道杀死王五郎的只是一片碎陶,见他分明是赤手空拳,却仍然杀死了王五郎,如今长剑在手,一个个不免胆战心惊。他们这些地方土豪出身的人物,若是在顺风顺水之时,必然胆大包天,什么事情都敢做,可若一遇逆境,则立刻胆气全无。 此时便是如此,在被赵和收拾狠了之后,包括管虎在内,定陶三姓上自族长下至成员,都对赵和畏惧有加。看到程慈在现在的情形下仍然能够玩出花样来,他们只道这是赵和的后手,顿时一个个向后猛缩,竟然被程慈三下两下,就冲出了这间厢房。 “官兵来了,稷下剑士来了!” 程慈振声大叫,声震四方。 这些被从各地召来的民夫、丁壮,都是浮图教信徒,他们聚于此处这么长时间,也都意识到不对劲,心底不免有些惶恐不安。听得程慈这样大叫,不少人就慌乱起来。 此时在外边,管权正一脸肃然。他面前站着的是一位管氏的暗桩,此人好不容易摆脱了曾灿布下的围堵,将赵和突袭擒获朱融的消息带了过来。 “你是说,事情是大半个时辰前发生的,赵和擒住朱融之后,便立刻去了稷下学宫?”管权向那暗桩确认。 “正是如此,家主,如今该怎么办?”暗柱惶然道。 “废物,当真是废物!”管权破口大骂,眼珠都红了。 哪怕在城外庄园之战中他惨败,将多年以来收拢的响马势力尽数损去,他也不曾如此失态过。 就在这时,他偏偏听到丁字第四库那边传来的喊声。 他眉头一扬:“是谁在乱喊,去给我杀了他!” 不等手下过去,他又下令:“事情急了,让所有人都做好准备!” 旁边一心腹有些不安:“朱融失手,鸠摩什那边恐怕也撑不住,单单我们这边举事,怕不能成啊。” “那又如何,今日我就根本不想着成什么事,凭我们这边的人,成事不足,但败事有余,只要将这里的粮烧尽,整个齐郡,不,北半个大秦,全部要挨饿,那么多人没饭吃,还怕没有人举事造反,还怕我没有浑水摸鱼的机会?” 众人听出他话语中的疯狂之意,一个个面面相觑。 “你们放心,我做事从来都会留有后手,而且,我们也唯有将这边粮烧掉,赵和才无暇追我们。故此,无论是为了我们的前程,还是为了现在保住性命,都必须放这把火。”管权也知道众人此时的犹豫,当下又说道。 “那些浮图教徒?”另一个亲信问。 “自然是借他们之手了。”管权嘴角向上弯了弯,露出一个阴森森的笑意:“也算是废物利用。” 他说完之后,向手下使了个眼色,手下立刻跑了出去。 管权意犹不足,想到丁字第四库那里传来的喊声,也不知手下有没有将那大喊的人杀死。当即亲自提剑,走向丁字第四库。 在第四库门前,他看到在院门外迟疑不进的定陶三姓族长,还有自己方才派来的手下。 “怎么回事,还没有处理干净?”管权不悦地道。 “是程慈,家主,那厮好生厉害!” 身上带血还少了一只耳朵的手下满面羞愧地解释道。 “胡说八道,那厮是出了名的废物,有什么厉害的?”管权口中如此说,心里却突的一跳。 他瞬间想到一个词:“自污”。 若程慈不是出了名的废物,不是出了名的在赵和身边屡获机会却一事无成,他怎么会留着想要利用? 可若程慈真得到赵和信任,来做这个几乎必死的奸细,又怎么会没有一定的实力? 想到这,管权脸上就有些火辣辣的疼痛。 就在这时,突然又有人惊呼:“烟,烟起来了!” 管权向东北方向望去,只见稷下学宫那边,一道长烟冲天而起。 虽然那道烟持续的时间并不长,很快就消散了,但管权心中雪亮,这必定是鸠摩什也失手了! “点烟,浮图教的人呢?”管权心中焦躁,开声催促。 “在此,我们都在此。” 几个浮图僧快步跑了过来,正好听到管权的话语。 “你们也都看到那烟了,我得到消息,鸠摩什上师已经为赵和所弑,今日唯有一死替鸠摩什上师复仇。为上师而死,必与上师一道,转生西方至乐之世!”管权双眉一挑道。 那些浮图僧,还有随他们来的居士看到那道烟起就已经知道不妙,此时听了管权之语,更是惊慌失措:“怎么会如此,怎么会如此?” “上师与赤县侯一向关系和睦,赤县侯怎么会杀上师?” “管家主,你的消息准不准确?” 管权早就料到,这些人必然会心神动摇,因此沉声道:“事急矣,诸位,鸠摩什上师杀了稷下学宫的刘淳老,赵和如何能不杀上师?更何况上师所行之事,与赵和有着根本的利害冲突,赵和如何会坐看上师将大秦变成他的浮图之国?我得到的消息还说,赵和下令,屠尽浮图,诸位,现在咱们只有为上师复仇一条路可以走了!” 这些浮图僧对鸠摩什是至敬,对浮图教是至虔,听到赵和要屠尽浮图,立刻生出同仇敌忾之心。 “管家主,你说就当怎么做吧。”有人道。 “将这里的粮食尽数烧掉,一粒也不能留给赵和,这也是鸠摩什上师的吩咐,你们记得么?”管权道。 诸浮图僧纷纷点头! 八八、步步血莲 他们在外边谈话,并未避讳院子里堵门的程慈。 程慈得知管权要将这历城仓烧了,不由得骇然变色。 他知道如今历城仓的作用。 若管权真的得逞,那就意味着齐郡百姓在青黄不接之时要断粮,没有饭吃的百姓必然成为流民,而历来流民就意味着民变、造反和战乱。 “管权!”他厉声呼喝,挺剑便向这边冲来。 管权虽然不避讳他,却只因为已经将他当成一个死人了。 见他冲了过来,冷笑着挥手。 管权身边,立刻有两名武士上前,迅速将程慈挡住。 程慈剑技比起普通人自然是强太多,但比起真正的强手,却又弱了不少。管权身边多年培养,如潘琢之辈虽然已死,但还有许多稍差一些者。 这两个迎上来的便是其中佼佼者,哪怕程慈舍身忘死,可也被这二人压制住,别说突至管权身边,就是连自己的安危都保不住。 而那些浮图僧此时也已经散开,向藏身于历城仓各库的信徒们宣讲,让他们纵火焚仓。 眼见四处都腾起了烟雾,程慈更是焦急。他想到赵和对自己的信任,想到自己家族历来的家训,想到那个不争气的族长程秀,再想到自己一直以来的抱负,他厉声大叫起来:“这是你们逼我的!” 大叫之后,他猛然向前,全然不顾自身的防卫,只是一昧猛攻身前挡着的那人,所使的尽是同归于尽的打法。 那人是管权心腹,眼见目的达成,哪里肯与他同归于尽,只是后退游斗。而他的同伴,乘着程慈不加防备之机,在程慈身上连连制造伤害。 也就是程慈躲避及时,否则早就受到致命之伤了。饶是如此,他仍然浑身血迹,模样极为骇人。 在这纠缠之间,他终于冲出了院子,离管权也不过是十余步。 管权有些讶然地往这边看了看,脸色很是难看。 “一个废物,你们还要玩到什么时候?”他冷声问道。 部下们顿时羞愧起来,不仅是与程慈正在交战的二人,其余人也是一拥而上,转眼之间,程慈右腿中了一剑,紧接着腰间也中了一剑。 程慈虽然还想前冲,可是人身体终有极限,他还是不得不跌坐在地,望着自己腰间的伤势,脸上露出不甘之情。 “赤县侯,我还是误事了……”他喃喃说道,然后奋力一掷,将剑掷向管权。 但他此时不仅伤重,而且力竭,这一掷之力,也不过是让剑落在管权身前三尺之处,让管权吓了一跳然后怒喝:“还不杀了,还留着做什么!” 众人围了上去,可就在这时,却听到一声喝:“住手!” 管权侧过脸,看到莲玉生满脸怒气,正领着方才离开的那些浮图僧赶过来。 不仅是那些浮图僧,原本呆在各院中的浮图教信徒,也纷纷聚了过来,一个个神情古怪。 管权眉头顿时皱起,他不喜欢这样的意外。 “莲玉生师,此间之事,鸠摩什上师不曾与你说过吗?”不等莲玉生发话,他抢先问道。 莲玉生已经奔了过来,想要将程慈护住,但当他蹲在程慈身边查看其伤势时,却发觉这位出身定陶而在临淄任小吏的男子,已经气绝。 他身上多处重伤,原本早该死了,能支撑至莲玉生到来,实在是胸中一口气。 他虽然已死,身姿犹是坐着,拖着那条断腿,手做出抛剑的姿势,而双眸也是紧紧盯着管权所在的方向。 莲玉生眼中泪水夺眶而出。 “管权,你安敢如此?”他起身看着管权:“你这样倒行逆施,置千万齐郡百姓于不顾,你良心安在?” 管权噗的一声笑:“莲玉生,你没有听到我方才说的话么,难道鸠摩什上师没有对你说?哦,是了,是了,我明白,鸠摩什上师自己将所有脏事都做了,倒是给你一个清白之身,莲玉生莲玉生,莲花不就是生于淤泥而不染肮脏么?” 莲玉生气得全身发抖。 他从不曾想过,这世上还有这种人,丝毫人性皆无! “不要用这种眼光看着我,你以为,我会将希望只寄托于一个装神弄鬼的异域番僧么?这些年我也没有少往清泉寺安插人手,所以才能和鸠摩什一拍即合。”管权又道:“鸠摩什初至大秦,言语不通,身无分文,不是装神弄鬼坑蒙拐骗,哪里来的钱粮传教?这些年浮图教在齐郡,新建大小寺庙数十上百,你以为哪来的钱粮?我告诉你,是我从义仓中弄出来的钱粮!” 莲玉生脸色越来越白,他知道,管权说的都是对的。 “还有,纵火焚烧历城仓,你以为是我的主意么,是鸠摩什上师的主意!这些年来,齐郡各浮图寺里囤了多少粮食,莲玉生你别告诉我你一无所知,只要烧了历城仓,浮图寺里的粮食就是齐郡百姓活着的唯一希望,到时浮图之国还怕建不成么?”管权此时心中也是一片混乱,因此口不择言,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莲玉生,你来得正好,你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与我合作,有我的财力物力,有浮图寺的粮食和人力,只要熬过今日,齐郡之事还是大有可为……” 管权在那里喋喋不休,莲玉生却是泪水哗哗地流。 管权说着说着,却得不到他的回应,心中更是急怒,当下一挥手:“事已至此,你不做也得做,去,将莲玉生小上师带到我这边来!” 莲玉生能够影响到浮图教信徒,只要控制住他,若是鸠摩什真的失手,那就可以借助莲玉生来控制齐郡的浮图教。 只不过莲玉生身边的几名浮图僧和信徒也不会干看着莲玉生落入管权手中,一个个都拿起武器怒目相向。 管权情知这边烟火一起,赵和必然会在最短时间内赶来,见无法凭言语说服莲玉生,便想用强,因此顾不得双方刚才还是友盟,立刻向部下使眼色。 “发动!”他下令道。 他的部下中一人,立刻取出铜锣,开始狂敲,历城仓中各库各院,顿时又涌出许多人来。 “都住手!”看到这些人拿着火把,显然是要进一步纵火,一直沉默流泪的莲玉生站了起来。 “这是鸠摩什上师的主意,莲玉生,你不要自误!” 管权面目狰狞,一边说一边给手下使眼色,都到这关头了,他实在不能再与莲玉生纠缠下去。 “这是鸠摩什上师的主意,却不是浮图的主意。上师的错误,理当由我这个弟子来纠正!”莲玉生望着管权,一字一句地道:“众善信!” 随着他这一声,那些原本迷茫犹豫的信徒们身体一震。 就是管权也不由得愣了一下。 然后他脸色微变:“这是……鸠摩什上师的秘术,你竟然会上师的秘术!” 管权知道,鸠摩什拥有多种秘术,比如说他能以言语惑人。只要受他所惑,虽然不能改变人的心意,却足以诱导人做出对鸠摩什有利的选择。 比如定陶纵火灭口案中,他们故意留下来的那位稷下剑士,始终认为杀人者是赵和。赵和等人一直都以为他是疯了,却不知,这其实是鸠摩什的秘法,在他心中种下此等意识。 鸠摩什泛舟渡海,来到大秦传播浮图教,没有一些秘法异术,哪里能打开这么大的局面! 只不过管权没有想到鸠摩什竟然将这秘术也传给了莲玉生。 更没有想到的是,在如此这种情形下,莲玉生使出了这秘法。 这些浮图教信徒,原本对莲玉生就极尊崇,若鸠摩什在,他们只会听鸠摩什的,但鸠摩什不在,他们最听的就是莲玉生。 故此随着莲玉生一声招唤,浮图生与信众们纷纷拥来。 “我浮图教立根于善,有扬善之秘法,也有惩恶之手段,如今魔王波旬蛊惑人间,致使人心险恶,管权一众欲纵火焚粮,害死无数生灵,正是魔王波旬之所诱。众善信,且随我去降魔惩恶!”莲玉生扬声说道。 他说完之后,举步向前,合掌于胸,竟然就径直走向管权。 管权身边护卫自然是刀兵相向,而莲玉生身旁的浮图教信众也是以武器相护卫。 转眼之间,原本还只是对峙的双方开始动手,血肉横飞,惨叫不绝。 莲玉生微垂双眉,面容不忍,脚下却极为坚定,一步一步,向着管权走来。 他每前进一步,都是浮图教信众以血肉性命杀出来的道路。 最初时莲玉生还用了鸠摩什的秘法,可厮杀真正起来之后,那些浮图教信徒不需要他的秘法,也已是全力向前。 因为所有人都明白,这历城仓里的粮食关系有多重大! 若以精锐而论,管权的护卫自然是胜过浮图教信众的,但以勇气而言,浮图教信众悍不畏死,管权一伙却早已有退却之意。双方厮杀了片刻,虽然浮图教信众死伤三倍于管权的护卫,可是露出败相的却是管权一伙。 便是管权本人,也是脸色铁青,现在他要想的不再是如何焚粮以在齐郡制造混乱,而是如何从这些有若疯狂的浮图教信众纠缠中退走了。 八九、无目无智 赵和微微闭上眼睛,任胯下战马带着自己继续前行。 他心中既急且怒。 这不仅是因为齐郡历城仓的粮食关系到不知多少人性命的问题,也是关系到他自己对自己的自信问题。 他原本以为,自己跟随五位博学的老人学了那么长时间,又在咸阳经过一番历练,还得到了一本《罗织经》,已经有足够的能力与天下英雄扳扳手腕。 但没有想到的是,在历城这里,一个多年的老官僚,一个野心勃勃的豪商,再加一个不知所谓的番僧,联起手来竟然给他挖下这么大的一个坑。 虽然这一切并非他的责任,但他暗中肩负天子嬴吉与大将军曹猛的双重命令来此,这件事情从始至终他又都参予,所以想要完全撇清,至少他自己内心这一关就过不去。 “祭酒,到了!” 姬北的一声话语,将他从沉思中惊动,他抬眼一看,果然已经抵达了历城仓。 让他意外的是,历城仓的情形,并不象他想象的那样,四处火起,人连立足都不能,更别提救火,就象定陶义仓被焚的那次一样。 虽然有火,也有不少烟,可比起历城仓的规模,这些都算不了什么。 而且历城仓里还有厮杀之声! 赵和精神一振,有厮杀之声,证明在历城仓中执行最后一招的管权,很有可能遇到了牵制。 无论牵制他的是谁,都给了赵和机会! 这种机会若是放弃,那不如死了算! “攻进去,凡有阻拦者皆杀,先杀人,再救火!”赵和杀气腾腾地道。 “是!” 原本历城仓的外门是紧闭着的,稷下剑士没有时间去伐木做撞锤,有身手敏捷的直接爬上墙,然后就听到里面几声惨叫,片刻之后,门被打开了。 “是浮图教,浮图教的人在和逆贼管权交战!”开门的剑士已经问了大概,惊讶地叫了起来。 赵和猛然扬起眉头。 与他一样扬起眉头的还有被架来的鸠摩什。 赵和原本准备,若是火势救之不急,那就将鸠摩什扔进火海之中,故此将他带来。此时听说浮图教信徒倒与管权手下打了起来,他看了一眼鸠摩什。 鸠摩什的嘴被堵住,目光闪闪,不知在想什么。 “杀。”赵和下令。 “且慢,是莲玉生!” 原本被堵住嘴的鸠摩什猛然将塞嘴的布顶了出来,大声叫道。 他明白赵和开始那个“杀”字的意思,就是要将浮图教众与管权部下一起杀掉,因此出言阻止。 赵和眉头稍稍一皱。 “莲玉生什么也不知道,他阻拦管权纵火,有功!”鸠摩什又叫道。 赵和嘿的一声冷笑:“纵火者是浮图教,救火者也是浮图教,你算计得倒好,无论胜负,浮图教总有一部分站在胜利者那一方,对不对?” “这并非我之意思,若是我之意思,老僧也绝不会否认。况且大秦诸子百家,如此行事者甚众,难道还怕多出我浮图教一家吗?” 鸠摩什四肢皆断,但口齿却是依旧犀利,他这一句话,倒是堵得赵和哑口无言。 大秦诸子百家,在此大争之世中,何尝不是多方下注,无论哪一方获胜,都能保证自己屹立不倒? 再深一些想,中原的豪门世家,哪一家不是多方投靠,不将鸡蛋放在同一个篮子里? “令浮图教救火,管权手下跪降,若有不从者,杀!”赵和略一沉吟,虽然不在意鸠摩什的利齿,但是此前的皆杀之令,确实有些不对,那是他气头上的怒语,事后必然为此后悔。 他领来的稷下剑士,在戚虎等人的带领之下,迅速冲向厮杀声最为响亮的丁字库房区。原本管权手下虽然占据上风,但并没有什么战意,此时稷下剑士赶到,他们的阵脚立刻开始动摇。 “浮图教众救火,管权下属跪降!” 剑士们高呼赵和的命令,原本纠缠在一起的浮图教众与管权一伙渐渐分离,教众在莲玉生的带领之下,冲向已经被点燃的粮库,而管权部下则竭力向南,希望能够杀出一条血路。 只不过都到了这种情形下,赵和如何肯放过管权。 他见管权部下尚有战意,当即下马,亲自拎剑上前,直接突向敌阵。 他冲上第一线,对于稷下剑士而言,实在是极提振人心士气之举,倾刻之间,剑士们欢呼怒吼,随他一起,如同披波斩浪一般,将管权部下分割开来。 而管权,也终于曝露在赵和面前。 此时管权脸色苍白,再无半点血色。 遥遥望见赵和亲自来到第一线,他眉眼动了动,想要下令反击,若是能击杀赵和,他或许还能有突围的机会。 但他心中又有些胆寒,若要反击,他就必须将自己的亲卫也投入进去,这是他身边最后的一支力量,投入之后,若有失利,那就没有人能够护着他突围了。 这一犹豫间,赵和已经看到他,举剑向他遥遥一指。 “管权,如今只剩你了,朱融、鸠摩什已经就擒,你若还想反败为胜,就出来与我战过一场!” 管权一愣,旋即大喜。 他明白赵和的用意,因为浮图教众倒戈的缘故,历城仓中没有到处火起,但毕竟还是出现不少火点,如果不能迅速结束战事,赵和就无法全力救火。 所以他想以两人对决来决出胜负! 只不过越是这样,越证明赵和心急,管权如何会让赵和遂意。 “可以!”管权遥遥地扬声道:“不过你先得给我让出一条退路,若无退路,我就据仓死守,就算我死,也要拖着这历城仓一起入火海!” “东南角门。”赵和面无表情地挥手:“你与我对决,我让你部下自东南角门离开,你今日必死!” 这是宁可放走管权的部下,也不肯放走管权。 但这话说出之后,管权脸色微变,看了看四周。 果然,在他周围,不少部下用希翼的目光看着他,期盼他答应这个条件。 管权心中暗骂了一声,然后道:“你先令人让开!” 展权向身边人吩咐了一句,果然,包围圈的西南角被让开一条通道。 管权也没有料到赵和会这么爽快,他愣了愣,可就在这时,他的脸色大变。 因为随着这条通道的出现,原本聚拢列阵的管权部下,一瞬间崩溃了。 众人都纷纷向那通道逃去,生怕自己逃晚了会被落在后面,无法从包围圈中脱身。 就是管权自己,也在一声大骂之后,催马就向西南角的通道冲去。 迎接他们的,是两翼飞驰而来的箭雨。 赵和看似让出了通道,但将几乎所有弓弩都集中在通道两侧,他知道管权的手下,大多数都是被他高利所收买,真正忠于他的只会是一小部分。这些人只要看到逃生的希望,必然会弃管权而走,至于那究竟是希望还是陷阱,在从众之心下,他们很难清醒分辨。 不仅是这些普通部下,就是管权自己,也直到看到那箭雨如蝗之时,才醒悟过来。 他勒住马,再看自己的部下时,恨不得拔剑将自己杀死。 仍然聚在他身边的部下不足百人,而且一个个面若死灰,完全没有斗志。 就在刚才,他身边的人数还有五百! 心念一转,管权叫道:“我愿降,我愿以家财充作军资,为朝廷效力!” 他一边说,一边从马上跳了下来,为了表明自己的诚意,还将佩剑摘下弃于地上。 他身边的亲信不由错愕,一个个用惊讶的眼神望着他。 他自己却很坦然:“诸位,事已至此,再不认输毫无意义,诸位与我一起降了,还可以将功赎罪,我大秦……” “呸,谁和你这狗贼一起我大秦!”赵和身边,樊令不屑地啐了一口。 就是管权的亲信之中,也有人面露不屑:“管行首,我只当你是个英雄,所以追随于你,这些年受你厚遇,已经准备一死以报了,可你这般模样,我实在不耻,这个还你!” 那人伸手竟然抠了自己一颗眼珠,掷给管权:“我有目无珠,投靠了你这样的人,便将这眼珠给你!” 管权闪开那眼珠,面色微微一沉。 那名亲信再看向赵和,沉声道:“赤县侯,我姓孟,名寿,我不愿忍辱偷生,所以请你小心了!” 他说完之后,单人举剑,便向赵和这边冲了过来。 赵和眉头都没有抬一下,他身侧李果想要举弓,却被他一把按住。 “这种既没有眼光又没有智慧的蠢货,哪时值得你给他一箭,你给他一箭,反而使他获得名声,实在不合算。”赵和冷声说道,然后轻轻一挥手。 稷下剑士中有人举起弩,嗡嗡声响之后,十余枝弩箭钉入那人的身上,他仆倒在地。 “我们降了!”见此人下场,原本战意不坚的管权部下,纷纷扔下兵刃,跪坐于地,便是管权自己,也依样而为。 稷下剑士结阵上前,在弓弩手的戒备下,有人过来将管权拖到了赵和面前。 管权跪于赵和身前,态度甚是谦恭:“赤县侯,我愚昧无知,这才与赤县侯为敌,现在已经幡然醒悟,愿将家资献与赤县侯,只求一个明刑正典!” 所谓明刑正典,就是希望赵和将他交给朝廷来审判。 赵和看着他,微微笑了。 九十、焚身以火 管权望着赵和,看到赵和的笑容,他的心猛然坠了下去。 他在庄园之战后,便专门研究过赵和,因此自认是这世上最了解赵和的人之一。 若是赵和发怒,那倒还好,最怕就是赵和露出这样的笑容。 他紧紧握住袖中藏着的利刃,向着几个最亲近的手下使了使眼色。 那几个手下会意,靠得离他更近了。 赵和笑完之后,又陷入思考之中,似乎是在权衡利弊。 虽然只是很短时间,但对于管权而言,那仿佛是百年之久。 然后赵和挥手:“既然如此,先绑了再说吧!” 他这一挥手,管权紧绷的那口气反而松了下来。 他呼了一下,抹去额角的汗水。 以他对赵和的了解,若是赵和不肯放过他,一定会亲自上前,亲手斩杀他。但现在赵和让人将他绑住,这证明他的性命暂时保住了。 管权有信心把这个暂时变得更长久些。 他在朝堂之上不是没有结交高官显贵,那些人帮大忙帮不上,但帮他牵线搭桥却没有问题。他富可敌国,对于如今陷入财政紧张的朝廷来说,可是奇货可居,只要他舍得钱,不愁保不住性命。 而只要保住性命,他又不愁不能赚回更多的钱。 “今日才知赤县侯之智,远胜我这平庸之辈许多啊。”他向赵和恭维道。 和气生财,只要能够从对方身上获得利益,他一向是不吝于夸赞别人的。 “老实些!” 上来绑他的是樊令,当从他的袖子里搜出短刃之后,樊令勒住他胳膊所用的力气就更大了。 不仅如此,用绳索反绑之时,樊令还特意用力勒了勒,勒得管权咧嘴连声呼痛:“请轻缚,请轻缚!” 樊令没有理睬他的请求。 连管权都被绑住,他其余的手下哪里还会继续顽抗,那种死也要死在冲锋路上的铁脑壳毕竟是少数。因此历城仓中的混乱被迅速平定下来,赵和也可以让更多的人手投入到灭火中去。 因为浮图教众倒戈得及时,所以火点虽然多,但真正的火势却有限。而历城仓又是齐郡第一大仓,其防火措施极为齐全,有充足人力之下,火点很快就会被扑灭,所造成的损失,应该不到整个历城仓的十分之一。 这可谓不幸中的万幸了。 当底下人去调查损失详情时,赵和迈步来到了程慈尸体旁边。 程慈眼睛半睁半阖,面上仍然是遗憾之色。 这厮只不过是一个小吏罢了…… 赵和回忆起他主动请缨,要求成为这个再明显不过的奸细时的话语、神情,眉头不禁轻挑了一下。 大秦帝国,延续至今,有朱融这样从清廉吏员堕落到巨贪进而不得不反叛的高官,也有程慈这样出身不算高门、在淤泥与染缸之中仍然保持本色的小吏。 程慈这样做,值不值得? 赵和一时之间,不知道如何去评价。 但在他想来,程慈自己肯定是认为值得的。 他伸出手,替程慈合上眼皮。但他手一松,程慈的眼睛又睁开,仍然盯着一个方向。 赵和眉头又是一挑,他看了看周围:“他死时是什么情形?” 有管权的属下说了程慈力战至最后,仍然掷剑想要杀管权的事情。赵和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道:“他的剑何在?” 程慈的剑落在地上,只不过是一柄普通长剑,有人捡来递给赵和。 赵和接过一看,这剑已经满是缺口,可见程慈最后之战何等凶险。 “当时管权身在何处?”赵和又问道。 当即有管权手下指出程慈掷剑之时管权身处位置,赵和判断了一下,程慈掷出的剑距离管权仅有三尺。 赵和拔出自己腰间的剑,将程慈的残剑装入自己的剑鞘之中,然后微微一抬下巴。 已经会意的樊令拎起被绑得紧紧的管权,便走向他刚才的位置。 从赵和来到程慈身边起,管权心里就突突跳了起来,此时更是大骇:“赵祭酒,赤县侯,我已经降了,我已经投降了啊!杀俘不祥,杀俘不祥!” 当他被放到他原本该处的位置时,他情知靠虚的想要说服赵和已经是不可能,当即想到自己最大的倚靠:“我愿捐献家资,我愿给赵祭酒经营产业,我保证三年之内就让赵祭酒富可敌国,我有用,我比这一区区小吏有用得多啊!” 赵和站在程慈尸体旁边,眯着眼睛看着仍在不停叫嚷的管权。 自始至终,他没有说一个字。 “赵祭酒,如今天下又是大争之世,我是商家四姓之一的行首,是对赵祭酒有用的人才,赵祭酒若想做出一番事业,怎么能为一时之怒而背信,诛杀有用的人才?”管权这一刻可谓绞尽脑汁,凡是他认为有可能用来说服赵和的话语,他都说了出来。 但赵和眯起眼,似乎是在瞄准。 然后他看到赵和举起剑,扬手臂,一个标准的掷剑姿势。 赵和将自己的剑掷向管权。 剑呼啸而来,管权被樊令牢牢按住,根本不能身避,只能眼睁睁看到这一剑贯入自己的腹中。 “你……你……”他一时还未死,瞪着赵和,不敢置信地道。 直到现在,他还无法理解,赵和为何要杀死。 活擒他的功劳,要比杀死他的功劳大得多,而且他有的是家财,仅这些财富,就可以买下他的性命才对。 他永远都不能理解程慈与赵和。 赵和迈步过来,冷冷看了他一眼,依旧没有说一句话,而是转向鸠摩什。 鸠摩什喃喃念了一声,同样看着他。 “上师还有什么话要说的么?”赵和问道。 鸠摩什犹豫了一下:“莲玉生所立之功,可否赎浮图教之过?” 他没有问自己,因为他很清楚,他卷入叛乱与盗卖之事极深,就算赵和会放过他,大将军曹猛那边也绝对不会放过他。 他最理想的结局,就是能与浮图教切割,所有罪过皆归于他一人之身,而浮图教则在莲玉生带领下有立功之举。 但赵和冷冷地摇头。 “那……能否保留寺庙与僧众?” “齐郡不会再有一座浮图寺庙留下,所有寺产,必须收缴国库。浮图僧……必须还俗,凡有违者,皆视为逆党。”赵和沉声道:“我不斩尽杀绝,但也绝不网开一面!” 鸠摩什惨然一笑,然后猛然挺身而起。 赵和身边,樊令早有准备,立刻举盾,同时身体也护住赵和。 砰! 鸠摩什一头撞在了樊令的盾牌之上,樊令连人带盾向后飞出,再撞在了赵和身上! 鸠摩什被缚得比管权还紧,但其人如此厉害,这等情形下仍然有伤人之力。这一幕让众人都是大吃一惊,陈殇举剑就刺向鸠摩什,而俞龙与戚虎一左一右赶来护住赵和,李果干脆就已经弯弓对准了鸠摩什。 只不过鸠摩什撞开樊令之后,身形却是一停。 赵和对他始终怀有警惕,所以离他一直有段距离,哪怕现在与他说话,两人之间也隔着足足两丈。他能够在重伤且四肢皆被废的情形下,撞退樊令,已经是极限。 所以他没有再做无谓的努力,非要刺杀赵和不可,而是横身打滚,直接滚到一边正在燃烧的一处火点之中。 这些火点是管权预先准备好的,都浇有不少油脂,鸠摩什滚的过程中身上便沾了油,再一接触火星,整个身上顿时腾起巨大的火焰。 他于火焰中盘膝坐下,艰难地将骨头断了的双手合在一起。 “本是无生,今亦无死,借此烈焰,归我浮图。”鸠摩什扬声念道。 “师尊!”一直在旁边既不好上来与赵和见礼,又不知该如何面对鸠摩什的莲玉生冲了过来,想要冲入火中将鸠摩什救出。 但别的浮图僧却将他拦住。 鸠摩什在火中一睁睛,突然“噫”了声,看着赵和,原本平静的脸上现出惊讶之色,旋即又变成释然:“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此时烈火已经将他整个吞没,赵和听他这样说,心中猛然一动,上前追问道:“什么,你想说什么!” “去西域……那里有你要的答案……我看到……绿芒……” 鸠摩什留下这一段断断续续不明所指的话语,然后身体猛然一震,头低垂了下去。 赵和紧紧盯着已经被烧得焦黑的尸骸,半晌没有作声。 对于鸠摩什来说,这样的结局是他自找的,也是最好的。浮图教因为他在大秦兴盛起来,同样也因为他而招来灭顶之灾,他唯有一死,才能解脱自己,也才能让浮图教与自己尽可能切割开来。 赵和眼中浮起一丝冷意。 鸠摩什临死前那句“去西域”,也不知道是装神弄鬼,还是这位浮图僧真有什么直知灼见,在死前有所觉悟。 无论如何,他一死,那么此次齐郡之乱的罪魁祸首,就只能落在朱融身上了。 赵和回头望着被绑得严严实实现在特别被按住的朱融,朱融惨然一笑:“赤县侯若是怜我此前也有功于齐郡,就让我自尽吧。” “若不能将你活着送到天子与大将军面前,他们的怒火向谁发泄呢?”赵和摇了摇头:“若让我痛快地死去,那些死于这场劫难的人,他们的仇恨又如何开解呢?” “好生活着,等待凌迟之日吧!”赵和最后扔下这一句话。 一、当年小吏 大秦帝国元辅二年八月。 此时正是秋收时节,在大秦帝国齐郡定陶县外,庄稼地里一片金灿,无数农夫正在田间迅速收割庄稼。 与往年不同,今年这些农夫收割庄稼所用的农具颇有新意,稷下学宫形下院的墨家学子们,将自己的奇思妙想与农夫们耕作的经验相结合,造出了诸多节力便宜的农具,而农家的夫子们则在田间地头指导农夫们播种良种、调制肥料、驱杀病虫,商家的账房们也时不时下来对田间情况进行统计。 一辆囚车正在经过田间的道路,囚车之中,白发苍苍的朱融转首四顾。 他原本虽然年迈,但保养得好,因此满头乌发,但如今作笼中囚一年数月,虽然并未受到太多虐待,可是日忧夜思之下,满头已是一片斑白。 他看着田间地头的丰收景象,不嘴角不由噙起一丝笑。 “我有子弟,赵公诲之;我有田畴,赵公殖之。子弟聪慧,得为学子;田畴大熟,得蒸酒醴。且勤且劳,以报师长;且辛且苦,以祭先祖。我自为之,何求神祗?” 不知是谁人起的头,那些农夫开始唱了起来。朱融的囚车之旁,一人抬起头,有些讶然:“这赵公何人?” 囚车之中,朱融噗的一声笑:“任大夫何必明知故问,你觉得这赵公是何人?” 所谓任大夫,正是任恕。与朱融不同,他现在红光满面,虽是白发苍苍,但却鹤发童颜。他算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一年多前的齐郡变乱之中,他帮了赵和不少忙,最后扫尾之时,也是他与萧由配合,安定了齐郡人心。以此之功,朝廷让他直复,回到咸阳为光禄大夫,这虽然是一个虚职,但是正四品上比两千石的官衔,往内可以帮助他回到九卿之位,往外则少不了一大郡郡守。 他这次回齐郡,便是担任齐郡郡守。 任恕捋须笑了起来:“哈哈,若我记得不差,赤县侯现在才十七岁吧,便被百姓敬称为赵公了。农夫歌于田,发乎于心,止乎于情,赤县侯这一年半时间做得当真不错!” 朱融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但他瞒不过自己的心底。 一年五个月之前,他与管权、鸠摩什制造的叛乱,将齐郡弄成了什么模样,他自己心底有数。虽然管权焚历城仓失败,但原本朱融以为齐郡还是会陷入动荡之中,却不曾想,赵和将整个稷下学宫都动员起来,学宫上自祭酒、院正,下至学子、剑士,一律深入到齐郡各地,劝农助工通商,使得齐郡展现出一种特殊的繁荣。 这让齐郡扛过了去年的危机,也让原本岌岌可危的燕赵之地有了一个稳定的后方。虽然大秦在这次与犬戎人的大战中还是吃了亏,但至今没有演变成动摇国本的大乱局。 以此而言,赵和何止做得不错,简直是非常之好。 “十七岁啊……啧啧,我十七岁时,还在琢磨着哪件衣裳穿得好看,哪家的女郎可堪为妻。”任恕又捋着须赞了两声。 “那又如何,还不是为你做了嫁衣?”朱融冷笑。 “朱公何必如此愤世嫉俗?我此次回齐郡,是打定主意,装聋作哑,唯赤县侯马首是瞻。”任恕不以为然:“什么叫为我做了嫁衣,我接替的是你那个悬了一年半的齐郡守之位,又不是去稷下当山长,要去稷下当山长是那一位。” 任恕向边上一呶嘴,那边有一个青衣人,与他和朱融相比,同样年轻得不象话。 袁逸。 “我是道家,清静无为,所以我也是万事不管。”袁逸坐在马上,比起当初咸阳之变时的袁观使,他现在留了八字须,不但英俊依然,而且还添了几分沉稳。见任恕与朱融谈起自己,他微微一笑道。 “呵呵,上官鸿是镇之以静,你是清静无为,朝廷之事,就毁在你们这等不作为之人身上,偏偏你们这等人,却是窃居高位。还有你,任恕,你老迈还胜于我,却不甘寂寞,再出朝堂,你就不怕晚节不保,最后落得和我一般的下场么?” “朱公,你何必如此恶语相向呢,这一路来,我与袁大夫可都不曾折辱于你啊。”恁恕摇头道。 “将死之人,口出恶言算得了什么?”朱融反问道。 “呵呵。”这一次是任恕笑了。 朱融听出他笑声之中的意思:他早在去年叛乱失败之后就该死,但拖到如今,多活了一年半,算得上是捡了大便宜了。 事实上,朱融能够活到现在,几乎让所有人都吃惊。 去年事败之后,他便被槛车送入咸阳。但当时大将军忙着战事,他不回来,丞相上官鸿与太尉李非便没有处置朱融,事情拖到今年初,入寇的犬戎人终于在吃了两场败仗之后退回长城以北,大将军才得以返回咸阳。 回到咸阳之后,有一大堆的事情等着大将军,诸如为庆祝驱逐犬戎之功而定年号为元辅,诸如改革官制在郡之下又设府,忙忙碌碌到了五月份的时候,大将军才想起已经在牢里关了一年的朱融。 但又过了两个月,经过一番折腾之后,大将军又做了一个出人意料的决定。 将朱融送回齐郡,于历城之中凌迟处死,然后枭首传谕齐郡各地,以慰士民之心。 负责押送他的,便是新上任的齐郡守任恕与稷下学宫山长袁逸。 “你们或许无意与赵和相争,但赵和信么?”朱融冷笑了一声:“那厮人虽年少,心中却思虑众多,他这种人,定然不寿!” 这话倒是说到了任恕与袁逸心底深处。 任恕借着平定朱融之乱中的功劳而起复,袁逸在咸阳之乱中短暂的庇护过赵和,二人都很清楚,赵和不是那种心胸非常宽的人,若是对他们二人到来不满,此前那点交情,根本没有什么用处。 见二人一时沉默,朱融快意地笑了起来。 他此时没有别的心思,就是想要报复赵和。一切能够给赵和找麻烦的事情,他都乐意去做,哪怕明知未必有效果。 就在这时,前方的路上一骑奔马疾驰而来。 那马到了众人之前便停了下来,紧接着,一个看上去极为年轻、只有十八九岁的少年吏员小跑过来:“历城小吏审谔,拜见任大夫、袁大夫!下吏奉赤县侯之令来此迎接二位大夫,以充向导!” “审谔……请起,不知稷下学宫形下院墨家审期是你何人?”袁逸伸手将审谔扶起问道。 “正是家父。”审谔道。 袁逸点了点头,回头看了一眼任恕,任恕也向审谔颔首为礼,不过神情却若有所思。 “嘎嘎嘎……”朱融在那笑了起来,声音有如夜枭:“一个区区小吏,单身来迎,看来赵和看不太起你们,齐郡依旧要多事了!” “老朱啊,你这人当真是……怎么说你呢,你当真是忘了初心,变得糊涂了。”任恕在旁摇头道:“赤县侯遣审谔来迎,不是看不起我们,而是太看得起我们,也对审谔寄予厚望!” “哦?”朱融噗的笑了声,怪声怪气地反问了一名。 “当初赤县侯初入齐郡,也有一小吏孤身来迎,那小吏便是后来的程慈,坏了你们好事的程慈。”任恕道:“赤县侯事后,为其人专门奏禀天子,天子亲手赐匾‘分乳堂程氏’,许其人入忠烈祠——此前与犬戎大战,战死四品以上官员将领二十余人,能入忠烈祠者也不过三人!” 朱融愕然,他再看审谔,果然,这年轻小吏朝气蓬勃的脸上,满是激动之色,连连点头,显然是赞成任恕所语。 “他……”朱融一时之间,不知该怎么说才好。 任恕喘了口气,又徐徐说道:“朱公,你可知我为何说你忘了初心?” “哼!”朱融闷哼了一声。 “我至今记得,四十余年前,我进京求学,途经定陶,在定陶驿中见一小吏,拼着上官喝骂,也要为百姓恳求缓交赋税半月,彼时烈武帝正与犬戎大战于北方,为供军资,以军法约束后方粮秣供给,彼时地方官员,为免罪责,聚敛颇急,唯有此小吏跪请上官暂缓,并以性命担保,半月之后必能按时如数缴粮——那小吏姓朱名融。” “我还记得当时你说,百姓稼穑不易,稻麦生长各有其时,如今稻谷虽已灌浆,却尚未熟稔,迟半月再征粮,百姓可多得一成粮食,这一成粮食摊到每家每户,可能不过是百十斤,但足以让人熬过青黄不接之时,五口之家便能多活一人性命……彼时我与友人闻之,都动容不已,我还与友人说,此吏必得大用,三十年内必至两千石。”任恕又说道。 朱融愣了半晌,整个人眼睛都开始发直。 四十余年前,他初入仕途,确实是想着要为百姓做些实事。那个时候,象这样为百姓请命之事,他没少做,为此得罪了不少人,但也受到了一些人的赏识。最重要的是,当时他的种种作为,都得到了治下百姓的衷心拥护。 良久之后,他也没有说出一句话。 甚至从这开始,直到历城的路途之中,他都没有再说三个字以上的话语。 二、心有大惑 就在审期之子审谔接到任恕与袁逸的同时,在历城之外,清泉寺后方的蔓殊陀华花花圃,数名学子正在割取花乳。 “鸠摩什上师的这个药方,还是挺管用的,我听闻去年在与犬戎的战事之中,许多受伤将士战后处理伤口,都依赖于此,才不致痛死。”审期望着这一片花海,深有感触地道:“物可以害人,亦可以救人,只看人心,不在物性。” 在他身前,赵和微微一笑,点头道:“百家之说也是如此。” 审期沉默了一会儿,向赵和拱手:“我明白。” “若有一日,你能够入掌稷下学宫,当初驱逐墨家的那些博士、教谕,你自可以报复,但其所属学派,不宜尽数驱灭……”赵和又道。 审期愕然:“祭酒何出此言?” “我原本就是天子与大将军不信任朱融所以派来,祭酒这个祭务,不过是便于我调动学宫的力量制约郡守,如今新的郡守与山长既然来了,我这个祭酒明显当不久啦。”赵和摊了摊手道:“接下来,若不出意外,我可能会回咸阳。” 哪怕知道这是必然之事,审期心中还是有些不舍。 他自然会不舍,赵和不仅实现了从其父到他两代人的愿望,拔了他的儿子审谔,还在某种程度上将墨家推进了一步,开辟了墨家今后千年的前景道路。如今墨家在稷下学宫已经兴盛起来,因为其研制各种农工器械的缘故,其根基深深扎入民间,比起以前仅仅是寄托于权贵势力,可谓根基深厚得许多。 墨家、农家等形下学院的各派,不与儒、道去争上层,而专攻于下层,不求闻达,只求生存延续,这个方向定下来之后,原本式微的各家,顿时焕发新生。这让形上院的诸家极为羡慕,也纷纷效仿,就连原属于显学的道家,也开始放下身段,开始深耕于农工之中了。 这也有一部分原因,是浮图教的撤退,为道家等让出了空间。 想到浮图教,审期抬眼望向正立于蔓殊陀华花花圃中间的莲玉生。 与一年前相比,莲玉生依旧面容如玉,但是双眉微锁,仿佛有着挥不去的愁绪缠绕于其间。 他远远看到赵和,合掌行礼:“二师兄。” 哪怕鸠摩什事发身死,他对赵和的称呼依然没有改变。以往赵和还会否认,但在鸠摩什死后,他反而懒得否认了。 “莲玉生,你已经下定决心了?”赵和沉声道。 “是,我心中有大惑,大惑不解,不足以传道,所以我准备要去天竺,我要到浮图开悟之地去看看。” 赵和嘴唇微微抿了抿,目光轻轻闪动。 莲玉生要离开大秦,带领浮图僧们去天竺。 赵和知道,他若是想要挽留,自然会有办法,比如说,将寺产还给浮图教,许其在齐郡的寺庙继续。但鸠摩什所犯罪孽太大,他当时就下定决心,没收所有庙产,严禁浮图教在齐郡传播,此时也不准备改变主意。 “除了去天竺,若有可能,我还要继续向西,往天方、大食和西秦那边去看看,师尊曾说到一个预言,在他寂灭之后,我也曾经梦到绿焰吞噬天地……我要去探究这预言是否虚妄。”莲玉生又道。 关于这个预言,赵和不是第一次接触,当初在咸阳城时,那位来至于阗的霍勒,与他手下奇怪的女占卜师、昆仑奴阿图,便将与他绿焰灭世的预言联系在一起。赵和并不太相信预言,但既然事情关系到自己,也不禁生出些许兴趣。 赵和微微颔首:“若有所得,还请告诉我。” “那是自然,师尊曾经以为,我是于那灭世绿芒中为浮图教护持之人,但我以为,能当此任者,唯有二师兄才对。”莲玉生看着赵和,笑了起来。 他目光原本极清澈,有如赤子婴儿一般,但此时赵和看着,却觉得其眼神深邃,宛若深渊,无法让人窥到其底。 这或许是鸠摩什那蛊惑人心秘法大成之后的结果。 “此去一别,也不知道何年才能回到大秦,今日二师兄来送我,我心里着实欢喜。”莲玉生又接着道。 赵和抬起脸,望着远处的群山,没有看他:“我不是来送你,只是来看看这边的花圃罢了。” 原来的清泉寺,将在莲玉生离开后更名为清泉山庄,主要作用就是种植蔓殊陀华花。这花的特殊作用,让其成为朝廷的控制作物,禁止民间私自种植。 莲玉生听到赵和这话,面上浮起了一丝笑意。 他想了想,从袖中掏出一个盒子。 他将盒子递给赵和,赵和有些莫名其妙地接过来,打开一看,发现里面是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石头泛着铜绿色,表面不平,还有不少地方焦黑,看起来仿佛被火灼烧过。 “这是什么?” “师尊那一日给我的星星铁,十五……如今是十七年前,星变之夜,绿芒星上落下许多流星,坠至地面多数都已消失不见,唯有此块,为师尊所得。”莲玉生合掌道:“我将它转赠给二师兄,一是我此去天竺,带着它多有不便,恐遗失于外国。二来……我有一预感,此物对二师兄会有大用。” 赵和掂了掂那枚星星铁,原本他是不想要的,但听说是星变之夜绿芒星坠落的碎片,他又改了主意。 “我暂时保管,你回大秦之后,若是想要回去,只管找我就是。”赵和说道。 这枚星星铁,他当然不会随身携带,而是会放在一个绝对安全的所在。 莲玉生将星星铁送给赵和之后,不知为何,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感。他再次合掌:“师尊有过,信徒无辜,还请二师兄公平相待……我去了。” 赵和默然挥了挥手。 最初时他其实挺烦这小浮图僧的,但交往得久了,其人一片赤诚,又博学谦逊,赵和对他渐生好感。朱襄之乱中,鸠摩什是罪首之一,但莲玉生却为挽救局面立了大功,赵和对他更是感觉复杂。 此次其人带领浮图僧,远渡重洋,将赴天竺,天空海阔,浪高风急,也不知道是否还有再见之时,这让赵和有些惆怅。他在铜宫中自幼缺少玩伴,在咸阳里好容易结识了玩伴赵吉,结果一转身赵吉才是真正的逆太子遗孤,并且当了皇帝。来到齐郡又结识了莲玉生,也是与他年纪相近、志趣相投,但此时又要分别。 一种孤独感,油然而生。 莲玉生回到了一群浮图僧当中——齐郡浮图教最盛之时,僧众纷量多达千人,但此时仍然在莲玉生身边的僧众,只有区区二十余人。 其余之人,不是死于战乱,便是破门出教,重新当了普通民众。 这二十余人迎着莲玉生之后,又齐齐向赵和合掌行礼,然后转身离开。 他们走出老远,莲玉生回头望来,看到赵和仍然立于原处,见他回头,还伸手挥了挥。 莲玉生也挥了挥手,然后掉头前行,再也没有回头。 “主公放心,他们乘的船是小人特供,船大坚固,水员都是走惯了海的,又有大食商人为向导,此去天竺,必然顺利。”赵和身边,靡宝见他依旧有些心神不灵,当即开口说道。 赵和点了点头:“但愿如此。” “只是小人也人和主公告辞了。”靡宝笑道:“这一年来,小人已将管权的商路收拢大半,多出了不少物产,欲取其利,就必须拓展商道。小人准备去扶余国,然后再转向扶桑。” 赵和笑了起来:“这一年多时间里,实在多亏了你。” 这还是他第一次开口向靡宝表示感谢,靡宝顿时作泫然欲泣状:“主公若是多说几句这样的话,小人就不离开了!” “你还是早些给我离得越远越好吧。”赵和顿时收住笑容。 靡宝咧开嘴又笑了起来,只是他的目光有些犹豫,好一会儿之后,他轻声道:“虽然说疏不间亲,但是……萧国相这个人,主公还是要提防一些。” 赵和瞥了他一眼。 靡宝伸手轻轻拍了一下自己的脸:“都说了疏不间亲,你还要多嘴,该掌嘴,该掌嘴!” “你啊……”赵和对他是十足的无奈了。 “主公,大争之世……主公如今尽收齐郡人心,今后哪怕离开了齐郡,也要小心经营,这块地方,是主公基业之一。小人在扶余与扶桑若能打开局面,再为主公经营出两块根基,若是……”靡宝见周围没有别人,他又低声道。 赵和微微摇头,靡宝立刻住嘴。 “你当我是奇货可居也好,还是别的用意也好,现在都不要多思多想,做好眼前的事情就是。”赵和缓缓说道。 “明白。”靡宝咧开嘴又是一笑。 “这八月当真是离别之月,前些时日才送走了董伯予与鄱阳侯,嬴祝这厮被贬为鄱阳侯,跑到江南去了倒没有什么可惜,但董伯予对他忠心耿耿,始终不渝,倒让人敬佩。”赵和只说了一句,便又背手仰望远处,微微有些感慨。 众人纷纷离开齐郡,就是他自己,又能在这齐郡呆多久呢? 三、死到临头 “他要见我?”正在田间的赵和讶然问道。 审谔用力点头:“正是,他一路上向职下提出了十六次请求,都是要见祭酒。” “他倒有脸提这请求。”赵和噗的一声冷笑。 提出要见赵和的自然是朱融。 在审谔接到他们之后,他就沉闷下来,再没有给任恕、袁逸上什么眼刺,偶有言语,也不过是三五个字。唯有历城在望时,他找到审谔,向审谔提出要见赵和的要求。 他是囚犯,自然不可能去见赵和,他提出这个要求,实际上是想让赵和去见他。 赵和对此却毫无兴趣。 这厮种种作为,给齐郡与大秦造成了极大的损失,不知多少人因为他而家破人亡。鸠摩什与管权当时都为此付出了代价,可这厮却多活了一年多近两年时间。 在赵和的心中,这厮已成过去,用不着再见了。 “跟他说,我没有时间。”赵和冷冷地道。 “是。”审谔恭敬应了一声,不过神情有些犹豫。 赵和眉头微微撩起:“怎么,你想为他求情?”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职下以为,祭酒见见他也无妨。” 赵和哑然一笑:“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不过是好好先生们的话语,有些人,至死不悔,活着的时候尚且不做好事,要死的时候,怎么能指望他们会发善念?” 他伸出手,指了指面前那金黄的稻田:“齐郡今年引种的稻种,我还要对比不同稻种产量差异,事关千万人的性命,哪里得空去与一个不惜害死千万人只为了自己野心的人罗嗦!他的刑期是明日吧,让他安心等死。” 说完之后,赵和便甩了一下膀子,亲自执镰,开始下田收割。 审谔在他身后行礼告退,然后骑上马,又奔向历城。 他径直来到稷下学宫,朱融便被关在学宫的地牢之内。 黑暗的地牢之中,朱融枯坐一隅,靠着墙壁,一直在发呆。 外头传来脚步声,他也没有抬起头。 “朱公。” 审谔的声音传来,朱融这才抬眼往那边望了一下。 看到进来的只是审谔和两名剑士,朱融眼睛又闭上:“他不肯见我吗?” “秋收在即,祭酒忙着劝农,暂时抽不出空。”审谔道。 朱融嘴角一扯,露出一个可怕的笑容:“也罢,反正损失的不是我……” “哦,我倒想知道,若我不来见你,我会有什么损失?” 他话声未落,就听到赵和的声音响起。 紧接着,赵和背着手,在四名剑士护卫下走了进来。 审谔有些惊讶,开始赵和分明是不愿意来见朱融的,怎么一转眼就改变了主意? 他却不知,在他离开之后,赵和心中一直有些不安,思前想后之后,他终于还是回到了稷下学宫。 朱融抬头看着赵和,略一犹豫。 与一年半之前的赵和相比,现在的赵和,相貌变化不大,但身材体型却有了很大的变化。 如今已经满了十七岁的赵和,身高再度拔高,充足的锻炼和丰富的营养,让他终于追上了普通人的平均水准,不再算是个又矮又瘦的小个子了。而且他的手臂胳膊,明显十分壮实,在力气之上,也应该有了长足进步。 过了一会儿,朱融才开口道:“赤县侯,今年秋收,粮食如何?” “预估所收粮食比起往年要多出三成。”赵和扬了扬下巴,颇为自负地道:“算得上是一个丰年了。” 朱融喃喃重复了一遍他所说的“三成”,然后点了点头:“是,平时多出一成就是丰年,多出两成就可向朝廷献瑞,多出三成……” 他说到这,撑着身体摇摇晃晃站了起来。赵和身边的稷下剑士都手按剑柄,警惕地望着他,他站直之后,拱手深揖,然后又拜伏于地。 “你这是何意?”赵和眉头一皱。 “我有愧于齐郡父老,赤县侯这一番功绩,也算是让我心中稍安。我不敢替齐郡父老,只能替我自己谢过赤县侯。”朱融缓缓坐起道。 赵和默然。 他也曾经调查过朱融的经历,此人早年为吏,完全是凭切真功实绩才爬上大郡郡守这两千石的官位上,若抛开后来所作所为不谈,其实是有功于齐郡的。 但他最终还是堕落成自己曾经深恶痛绝并与之殊死而斗的人。 “二十年……二十二年前,那时我才刚刚为齐郡郡守,从咸阳城中,有一人来找我,当时在场之人一共是四位。”坐正之后,朱融又开口道:“我,咸阳来的人,当时稷下一位学子,再加上鸠摩什上师。” 赵和目光闪动,朱融要说这二十二年前的旧事,应当就是他想见自己的原因了。 “稷下这位学子,赤县侯很熟悉,便是公孙凉。彼时在稷下,郦伏生与董伯予并称日月,交相辉映,但我却觉得,这个年轻的学子在二十年后会胜过他们二人,故此对其颇为青睐。” 当听到公孙凉这个名字时,赵和瞳孔微微收缩了一下。 哪怕鸠摩什是他见过武力最强者,但真正让他心中生畏的,却只有两人。 一位是大将军,另一位就是已经死的公孙凉。 公孙凉虽然死于他手中,但他事后复盘,明白自己胜在借势成功,公孙凉在那样极为不利的情形下,生生挑起政变,几乎替嬴祝夺权成功,这其中的心智手段,其实远胜过他。 “至于咸阳来的那一位,当时更是赫赫有名,公孙凉便是他带来的。”朱融说到这,又看了赵和一眼:“江充。” 这个名字入耳,赵和就不只是瞳孔收缩了。 他倒吸了口冷气,然后追问道:“果真是江充?” “正是江充,彼时他奉烈武帝之旨,巡视齐郡,停留于历城。那次会面,只有我们四人,但公孙凉与鸠摩什上师已经先后死去,我也活不过明日,至于江充……虽然烈武帝时就传来他的死讯,但我对此,一直将信将疑。” 赵和深深看了他一眼。 朱融只是将信将疑,赵和却是可以确定,江充没有死,至少是在烈武帝时没有死。对方的坟墓,根本是一座空穴,而且不只一批人刨过对方的坟。 “当时鸠摩什上师曾说起有关绿芒灭世的预言,希望江充鼎力相助,助他在大秦建立可能抵御绿芒的希望之地,也就是浮图之国。我彼时刚刚信了浮图教,但并不虔诚,故此并未表态。公孙凉那时还只是一介少年,也没有说话。唯独江充,他当时笑了一笑,对鸠摩什上师指了指我。” 朱融说到这的时候,脸上的肌肉扭曲了两下,终于显露出些许情绪来。 那是不甘、愤怒还有恐惧。 他面对凌迟处死的死刑,尚且不是很畏惧,但提起当年江充的事情,却是异样恐惧。 稍稍平息了一下自己的情绪,朱融继续说道:“他对鸠摩什上师说,鸠摩什上师与我,是天作之合,我们二人若是能齐心协力,不愁大业不成。” “我与鸠摩什上师的合作,实际上就是起于他的这一指——现在我再去回想,当时他或许使用了什么秘术,象鸠摩什上师的秘法一样,能够蛊惑人心,否则我怎么会如此容易被说动?” “事实上,盗卖义仓之粮,借助灾害来传播浮图教,这诸多方法,皆是江充所提示,鸠摩什上师与我,其实不过是他计策的执行者罢了。” “时至今日,我所作所为,理由凌迟,对此我毫无怨言,但我心中唯独放不下江充——赤县侯若是要想清算齐郡之事的罪魁祸首,我自然是第一个,但江充也不能放过他!” 朱融说话时不紧不慢,说到这,他又看了赵和一眼。 赵和面上浮着淡淡的笑,也不知对他所说的话是不是相信了。 “你要见我,想说的只是这个?”赵和又问。 “是。”朱融道。 “那我已经知道了。”赵和深深望了他一眼,转过身去:“给朱郡守准备一份好的晚餐,这是他最后的晚餐了。” 朱融望着他的背影消失,目中幽冷的光芒闪动了一下,一语未发。 审谔陪着赵和出了地牢,在地牢门口,赵和深深吸了口新鲜空气,嘴角噙起若有若无的笑,转过脸看着审谔:“你觉得他真的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么?” 审谔愣了愣神:“祭酒之意,他其实还是未曾悔改?” “他或许是有悔意,但改是绝对不会改的。”赵和摇了摇头:“特别是对我的恨意,已经到他骨子里了,所以哪怕死到临头,还是要给我找点事情。” “啊?” “江充啊,连烈武帝都玩弄于股掌之间的人物,他倒是给我找了一个大敌。”赵和冷笑了一声。 “他方才所说的都是假话?”审谔吸了口寒气。 方才朱融说的如此真实,他是完全相信了对方说辞的! “不,他所说的都是真话,但有的时候说真话未必怀好心。”赵和摇了摇头:“他说真话的目的,就是希望我去对付江充。” 审谔面上涨得通红,不过他终究是沉住气,向赵和抱拳行礼:“多谢祭酒指点,若非祭酒,我就被这人哄骗了。” “你只是经历得少一些罢了。”赵和一笑。 同时他眯紧了眼睛。 朱融或许只是想挑起他与那位神秘莫测的江充之间的争斗,却不知,赵和与江充之间,原本就有某种奇妙的关系。 赵和隐约有种预感,自己肯定会和这个江充照上面。 四、白云观中 咸阳城,白云观。 白云观是咸阳城中最大的道观。虽然道家对于道教借道家之名行事颇多微辞,但他们也不得不承认,正是道教,让道家的观点深入人心。今日道家能够与儒、法并论,成为三大显学之一,道教可谓功不可没。 因此白云观在咸阳城中地位就比较特殊,一方面,身为丞相同时属于道家的上官鸿对这座道观颇多关照,另一方便,普通百姓市民也喜欢来此祈福或者为逝者祈祷。 王鹿鸣合起手,向着救苦天尊的神像再次叩首,然后起身回头。 转眼之间,两年多的时间过去,当初还只是一个小小女孩儿的王鹿鸣,如今已经是一个小少女了。 “鹿鸣,你刚才是在为谁祈福呢?”侍剑眼睛弯弯带着笑意。 王鹿鸣低声道:“为父亲。” “不对,一开始是为夫子,但后来呢,是不是为还在齐郡的那位?”侍剑撩了一下眉。 王鹿鸣昂起脸来,正视着侍剑:“我为阿和哥哥祈福,难道不应该么?” 侍剑愣了。 看着鹿鸣清澈无埃的双眸,她心中突然生出愧意。 鹿鸣还小,并不懂男女之情,所以她对赵和是真的妹妹对哥哥的情谊,自己拿这事情取笑她,确实有些不妥。 “当然应该,当然应该……咱们走吧,再不走就有些晚了,有不少人会来观里,吵闹得紧。”侍剑牵起鹿鸣的手。 两人从边门迈过门槛,出了大殿。 初冬的阳光照在身上,让她们觉得暖洋洋的。 观中的一个老道人,佝偻着身子坐在老树的树根上,看到二女,向这边笑了笑:“小姑娘,可会下棋,来一局棋可好?” 侍剑将头摇得和拨浪鼓一般:“不下,不下,我一看到那横着竖着黑的白的,我就头昏!” “我是说你身边的小姑娘。”老道人向王鹿鸣呶了一下嘴:“来下一局吧,你这小姑娘,一定会下棋。” 王鹿鸣心里确实跃跃欲试。 她的棋艺是父亲王道所授,在她十岁那年,王道就曾称赞她,说她十五岁时有望一流,十八岁时当为国手,若得机缘,二十岁时便可与当今最强棋手一较长短。 只不过在父亲去世之后,她跟在清河身边,棋艺早已荒废了。 犹豫了片刻,侍剑推了她一把:“你要下就去下,反正今日就是陪你散心,下棋花的时间多了,那么逛街市的时间就少些呗!” 王鹿鸣低低欢呼了一声,小跑着来到那老道人身前,也不嫌树根上脏,直接坐上去与老道人对奕起来。 才下了五步棋,老道人就“咦”了一声,十余步棋之后,老道人开始挠头,三十步后,老道人掀了棋盘。 “你说你一小姑娘,下棋这么厉害做甚?”老道人愤愤地道:“不下了不下了……” “我陪你下一局,如何?”就在王鹿鸣笑眯眯地起身行礼之后,突然有个声音插了过来。 王鹿鸣侧过头看去,看到的是一个身穿蓝袍的中年人。 侍剑将王鹿鸣往后拉了拉,那中年人略带歉意地向二人一笑,然后来到老道人面前:“卞老道,你连小姑娘都下不过,不但棋艺欠缺,就是棋德也不足啊。” “呸,道爷是道士,只论道,不论德,论德是你们儒家的事情。”老道人毫不客气地往地上啐了一口:“事德事功,你们儒家一辈子就跳不出这四个字!” 蓝袍中年人哼了一声:“卞老道,熟归熟,你再这样说,我可要翻脸了。” “瞧瞧,恼羞成怒了吧……落子落子,快落子!”老道人催道。 蓝袍人拿起棋子,在棋盘上应了一招,然后又道:“而且你们道家就不说德了?《道德经》、《道德经》,有道有德才是真经呢!” 他们有一句没一句地相互挖苦打趣,王鹿鸣听得津津有味,但侍剑却没了兴趣,只因为王鹿鸣爱听,才没有立刻离开。 白云观在咸阳城中也算是极为热闹的场所,因为占地面积很大,有许多空院子,生财有道的道士们便将一些院子租给了商贾,还有些人干脆直接来此摆上地摊,每五日便有一集市,这已经成了咸阳城中的一景。 哪怕这座偏院并不对商贩开放,但来向救苦天尊祈福的人仍然络绎不绝,有些人看到老道士与蓝袍人下棋,便会过来瞄上两眼。 在一旁看二人下棋的王鹿鸣,不知不觉中,就被这些人挤到了外边,看不到棋盘上的内容了。 王鹿鸣有些失落,旁边的侍剑却高兴起来:“走吧走吧,早些逛完,清河县主那边还等着我们回去呢!” 她说“清河县主”时声音没有特意压制,因此一个正在看着棋盘的男子侧过脸来,望了她这边一眼。 侍剑狠狠地瞪了回去,那男子泰然自若地收回目光,又重新盯在棋盘之上。 侍剑与王鹿鸣离开之后,外头的院子更为嘈杂,紧接着,一群穿着西域番胡服饰的人走了进来。 他们不顾道士的阻拦,大模大样便进了偏院正殿,面对救苦天尊的神像,也不曾跪拜,只是在那里嘀嘀咕咕,也不知用番话说了些什么东西。 “老道,你瞧,这群不服王化的胡人都要将天尊殿吵翻了,你还不去赶走他们?”蓝袍人道。 “休想将老道骗开然后悔棋!”老道士冷笑:“这群于阗国的胡狗,还不是你们这些当官的放入咸阳的,若是烈武帝爷爷尚在,这群胡狗,哪个敢在白云观里喧哗!” “你这话我可不爱听了……” “爱不爱听是你的事,爱不爱说就是老道我的事情了,若不是上回犬戎入寇没有打好来,这些胡狗哪里会如此……现在你们有求于他啊!” 蓝袍人哑然失笑,然后回头看了那个泰然自若的男子一眼。 那男子恭敬地向他行礼:“夏世伯!” 蓝袍人叹了口气,起身道:“不曾想在这里也偷不得闲,卞老道,今日就到此为止,改日得空再来寻你下棋了。” “走可以,先认输再说,不认输老道绝不放你走!”老道人一把拽住他的衣袖。 蓝袍人将手中的两枚棋子放在棋盘之上:“行了行了,我堂堂官人,难道还会不肯认输?” “越是官人,越好面子,越不肯认输,而且官越大,越如此,若是你们肯认输,北边的事情就好办多了!”老道人追在背后叫道。 蓝袍人微笑不语只顾前行,那泰然自若的男子跟在他身后几步,却回头望了一下老道人,然后低声道:“大鸿胪,这老道人怎么会提起北边的事情?” 蓝袍人正是如今朝堂九卿之一,新任的大鸿胪夏琦。听到男子这样说,他摇了摇头:“子逊,你莫要胡乱疑人了,如今咸阳城中,谁不知道北边的事情?” 说到这,他脸色也有些难看。 大将军虽然将犬戎逐出了大秦,但实际上,所有人都知道,这场战争大秦不能说胜。虽然斩获犬戎人超过五万,可并未让犬戎伤筋动骨,反而是燕赵数郡之地,都被犬戎人蹂躏破坏。此战未能全胜,并非大将军指挥不利,一来是战之初咸阳屡次事变,导致大军迟滞,二来是战之中齐郡变乱,影响了全局。可是官员们知道这个理由,百姓们却不理解,他们只知道当初烈武帝时打得犬戎人哭爹喊娘,如今却让犬戎人带着大量掳获的财富人口退出塞外,因此少不得在背地里暗骂执政诸公。 “朝堂诸公还是想继续打下去吗?”被称为子逊的男子问道,不等夏琦回答,他又道:“卑贱小民能有何知,天下大事非他们所能置喙,大鸿胪当劝说天子与大将军……” 夏琦停下脚步,回头望着他,这位子逊这才讪讪住嘴。 “孙谢,我看过你的条陈,知道你的意思,你是想推动和亲,是也不是?”夏琦道。 这一次他没有呼对方的字,而是直呼其名,就是比较严肃地谈话了。 “是,如今非烈武帝时了,朝中既无良将,又缺精兵,战之何益?反而是和亲,舍一区区女子,便可令边境安好数十载,北境十余郡可得二十年安宁。待二十年后,选拔良将,精练兵卒,再挥师北上,可尽全功……” 孙谢滔滔不绝地说着,夏琦面无表情地听着。 能够爬上九卿之位,虽然有部分原因是两年前咸阳大动荡中空出许多位子,但另一部分原因,也是夏琦自己的能力。他听得出孙谢冠冕堂皇的话语中隐含的深意,孙谢计策的重点,始终是和亲,至于所谓挥师北上,不过是自欺欺人的说法,否则他不会将北伐的时间,放在虚无飘渺的二十年后了。 他更知道,孙谢为何要提出和亲。 “而且,前任大鸿胪常晏,不过是在天子即位时迎伴罢了,便因此功升为御史大夫——其人出身卑贱,威望不显,何德何能,窃此高位!夏公,若不乘其立足未稳,取而代之,夏公何时才能成为辅臣?”孙谢见夏琦始终不出声,心中按捺不住,干脆将一些不宜拿到台面上讲的话都说了出来。 “放肆!”夏琦眼睛一翻,斥了他一声。 但也仅是斥了他一声罢了。 五、不是事情 夏琦凝视着孙谢,虽然被他训斥,但这位隶属于鸿胪寺的年青官员,却是一脸镇定,丝毫没有因为主官的训斥而有什么惊慌。 夏琦知道他的底气何在。 孙谢的家族便是他的底气。 雁门孙氏,乃是北地有名的世家大族,五世四辅之家,仅是在烈武帝一朝,便出了两个辅臣级别的大官。虽然近些年略有颓色,但孙谢祖父的门生故吏遍布朝堂与地方,若非其父早亡,只怕现在也当到了九卿一级的官员。 至少夏琦自己,就算得上是孙谢祖父前太尉孙长安的学生,他这个大鸿胪位置能到手,在一定程度上也借了孙长安遗留下来的力量。 孙氏是晋地数一数二的世家,在雁门拥有庞大的产业,与犬戎人的贸易往来,一直是孙氏的重要财源。甚至当今丞相上官鸿家族,与犬戎人的交易,也借助于孙氏的力量。所以,大秦与犬戎相互攻伐,对孙氏来说是会切断财源的大事。 更何况,若是以朝中激进派的观点,现在就准备北伐,以报复犬戎的大举入侵,那就意味着雁门将再度成为前线,当地要准备大量的粮草军械,这对孙氏家族来说,同样也是一件不好应付的差事。 所以最好的结果,就是和谈,而欲和谈,就须和亲。 但别人都可以提出和亲,唯有孙氏,其实是不宜的。 “孙子逊,你的条陈,我准备给你驳回,根本不可能到天子与大将军面前。”夏琦伸出两根手指头:“其一,国朝新近与犬戎大战,上下皆深恨犬戎,你欲以宗室之女和亲于犬戎,实属大忌!其二,你好生回去想一想,看看前年嬴迨与晁冲之之乱中,赤县侯是如何逼迫废帝退位,他年纪比你小,行事却有颇多值得你学习之处!” 夏琦说完之后,手轻轻摆了摆,又看了孙谢一眼,然后大步离开。 孙谢站在原地,目送其背影离开,脸上的神情,甚为难堪。 好一会儿,待夏琦走远了,孙谢才一顿足。 好在他还有几分谨慎,没有将心底对夏琦的骂声说出来。 当初他祖父还在的时候,夏琦是什么东西,不过他祖父堂前故事,一走狗罢了,如今却在大庭广众之下喝斥他,还教训他如何行事! 这还不是因为他孙氏这二十年来没有直系亲族支撑门面,只靠着祖父的门生故吏,如今祖父的政治遗产已经对夏琦没了作用,所以他才会如此! 不过…… 他想起夏琦伸出的那两根手指头,突然间若有的思起来。 他只是希望朝廷不要北伐罢了,是否送宗室之女去与犬戎人和亲倒不是那么重要,既然现在与犬戎和亲不宜提出,那与别人呢,比如说,可以在大秦与犬戎之间形成平衡点的第三方……若是此事能成,哪怕最终避免不了秦与犬戎之战,他也可以凭借此功劳迅速升官,在十年之内成为九卿之一! “我孙谢生于钟鸣鼎食之家!我亲眼见到祖父大宴宾客时的繁华!我自幼聪慧好学,祖父称承家业者必我!我理当也成为九卿乃至五辅,为大秦执掌国政!我绝对不能落后于袁逸那厮!” 心中念头转来转去,最终都盘旋到这一连串的话语之上,孙谢深吸了口气。 他与袁逸年纪相当,袁逸学的是道家,他学的是纵横家,他自认无论是才学还是能力,自己都在袁逸之上,因此在京中两人长期竞争。但是,袁逸有个当朝丞相的老师,他的祖父虽然曾为太尉,却已去世多年,所以现在袁逸已经外放为稷下学宫山长,而他却还只是鸿胪寺中一行人,这让他心怀不满,极为嫉妒! 至于赵和,他反而嫉妒不过来,毕竟赵和在咸阳之变中的种种表现,现在也已经不是秘密,他早已耳熟能详。两次在绝境之中反击,第一次在朝堂上戟杀大宗正嬴迨,第二次生生破坏了丞相上官鸿、太尉李非求稳的打算,设局将废帝嬴祝拉下台,这都是近乎传奇的手段。 “能将废帝拉下宝座,其中一重要的原因……”孙谢心念一转,忽然间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来。 他没有跟着夏琦离开白云观,反而是一回身,来到了那救苦天尊殿前。 下棋的卞道人还在,自顾自在棋盘上摆着棋子。 孙谢上前向他行礼:“道长这边,消息可是很灵通啊。” 卞道人狐疑地望了他一会儿,然后伸出手,拇指与食指熟练地揉搓了几下。 “啊?”孙谢一愣。 “无论你想要老道替你做什么,都拿钱来。”卞道人噗的一笑:“只要有钱,你便是要将这救苦天尊像搬走,老道也依了你!” 孙谢先是默然,然后长舒了一口气,脸上浮起了自信之色:“只要用钱能办得成的事情,那就都不是事情!” 正当孙谢与卞道人做着一场交易之时,遥远的齐郡,赵和所乘的马车,缓缓驶出了历城。 这是一辆极为简陋的马车,马车外只有一个车夫,并无别的护卫。 他们出城之时,城门两边,都挤满了人。 赵和掀起窗帘一角,往外看了看,然后飞快地将窗帘又放下,避免外边的人看到自己。 马车行得老远,车夫才吁了口气,笑着道:“赤县侯当真得人心,这些百姓,一大早就在门口守着,都说要送赤县侯一程。不少人还顶着瓜果,只请赤县侯尝尝!” 赵和摇了摇头:“只不过为百姓做了些许事情,百姓却念念不忘。” 车夫听得又笑了起来:“赤县侯何必过谦,你为齐郡百姓做的,可不只是些许事情,百姓的眼睛不瞎,心里更是有数,知道谁是真好谁是假好!” 赵和觉得这个车夫有些罗嗦,没有再说什么。 他此次离开历城,是接到了朝廷的旨意,让他回咸阳。他的稷下学宫祭酒一职,也被免去,但新职司却还没有定下来。 赵和知道为什么没有定下来,在皇帝嬴吉写给他的信件中,已经不只一次吐槽这件事情。 以赵和在平定齐郡朱融之乱中的功绩,他早就该升官了,但是朝廷之中有人以“年少当缓进,免得来日功高难赏”为由,只赏赐了他一些财物,其中包括赵和怎么也不可能居住的咸阳城中的两座宅院。而在他经营齐郡近两年,使得齐郡粮食增产三成,大大缓解了朝廷的粮食危机之后,有关升他官爵的提议在朝堂之中再度引发了争论,反对者的理由仍然是“年少”。 仿佛年纪轻就是天生的过错一般。 这是天子嬴吉的原话,赵和知道这不仅仅是替他发的牢骚,同时也中为嬴吉自己发的牢骚,毕竟辅政大臣们不还权于天子,一个重要的理由就是天子“年少”。 但无论是支持为赵和加官晋爵的一派,还是反对者,却有一个共识,就是不能让赵和再在齐郡呆下去了。 以稷下祭酒之身,立如此功勋,得如此民望,再有个两三年,只怕齐郡又多了一个尾大难掉的朱融。 所以在元辅二年十月,也就是新的齐郡郡守任平与学宫山长袁逸坐稳了位置之后,朝廷旨意便到了,召赵和入咸阳以议封赏,同时免去他的稷下学宫祭酒一职。 历城百姓得到这个消息,纷纷挽留,赵和却从嬴吉的信中知道,这件事情是不可更改的,因此便单车离城。所有的仪仗都被他留在了城中,只有护卫,提前派出了城,此时就在城外十里处等着他。 当赵和与护卫会合之时,后边却传来马蹄疾驰之声,赵和回头望去,不一会儿,便看到有人歪戴着帽冠乘马而来。 正是稷下学宫的新任山长袁逸。 “赤县侯,赤县侯!”远远地,袁逸叫了起来。 “恁的多事!”樊令嘟囔了一句,他可是巴不得早些回到咸阳,好早些与母亲团聚。 “阿和,你怎么跑得这么快,也不与我招呼一声!”到了近前来,袁逸没有再用正式的爵位称呼赵和,而是亲热地唤起了他的名字。 按理说,袁逸要表示亲近,当称赵和的表字。但赵和并无亲长,自然也没有人赠他表字,所以袁逸只能称他之名了。 “为你省事啊。”赵和笑道:“该交待的都交待了,不过是回京,何必再惊动你。” “怎么说是惊动!”袁逸连连摇头。 他仔细端详着赵和,然后长长吁了口气:“真没有想到,这才两年功夫……” 这段时间,他只要见到赵和,几乎都会发出同样的感慨。 当初在刺奸司,若非他牵制公孙凉,赵和早就落入公孙凉手中,至少也是被温舒严刑弄得半死不活了。那个时候,他绝对没有想到,赵和会做出那么多大事,更没有想到,两年之后赵和能成长到这个地步。 “你追上来,只是为了对我说这个?”赵和无奈地道。 “非也,非也。”袁逸想了想,神情转为严肃:“我知道你对丞相颇有腹诽,朝中阻止你升迁最力者,也是丞相……” 这话直接说出来,赵和就有几分尴尬了。 “不过丞相对你并无恶意,这一点我可以保证。”袁逸又说道:“你在京中,虽然有自己的消息渠道,但恐怕对一些事情知晓得还不够深,故此我来之前,丞相曾说,若你入京,要我将两件事情转告于你!” 赵和的注意力顿时集中起来:“什么事情?” “一件是朝堂上如今的关系,另一件……与当年江充之事有关!”袁逸肃然道。 赵和眉头紧紧皱了起来:“江充!” 六、观前巧遇 咸阳城出现在赵和的视线之中。 他有些疲倦地从马上站直身体,活动了一下双手。 自齐郡回咸阳,这是长达三千里的行程,哪怕他年轻精力好,却也因为赶路而疲惫不堪。 “总算回咸阳了,直娘贼的,这一路尽在吃灰!”樊令呸了两口唾沫,长长舒了一口气。 赵和微微一笑。 他们自东门进入咸阳,与两年前离开时相比,咸阳似乎毫无变化,但赵和还是敏锐地感觉到,咸阳城中的气氛有些不一样。 低沉、抑郁。 哪怕犬戎被逐出了大秦,可这一场战争,大秦还是吃了老大的亏,咸阳城的人口,都因此而少了。 “先去大将军府还是哪儿?”在街上走了一段之后,樊令才发现赵和似乎有些魂不守舍,便向他问道。 “大将军府……算了,先去那边。” 赵和伸手一指,指的是一个让樊令意外的方向。 咸阳城的西南。 “咸阳令署?”樊令问道。 “不是咸阳令署,而是白云道观。”赵和道。 “去那里做什么,在齐郡,我可在浮图寺庙里呆得发厌,莫非在咸阳城,还要去道观呆?”樊令抱怨了两声。 “你先回丰裕坊,看看你老娘,明日去赵吉……皇帝赐我的府邸里与我相会就是。”赵和道。 樊令有些犹豫。 “别担心我的安危,这可是咸阳城,而且我身边还有这么多人。”赵和一笑。 在赵和身边的高凌与姬北都用力点了点头,他二人带着十六名稷下剑士,如今成了赵和的家臣。 樊令又抱怨了一声“就是你入咸阳,所以我觉得咸阳还会出事”,不过他还是思念老娘心切,先往着丰裕坊去了。 赵和顺着街道先折向南,然后又折向西,穿过半个咸阳城,这才来到一片白墙黑瓦之间。 白云道观。 袁逸当初的“观使”一职,实际上就是来自于白云道观,象这样的大型道观,朝廷都设有专人管辖,一般都由道家士子充任,其中负责白云道观的最为清贵。袁逸有个丞相老师,帮他谋得这个职位,成为“观使”。 咸阳城中两大道观,一座是白云道观,一座是青牛道观,据说都是为纪念老子出函谷关而建。白云道观与咸阳令署隔着一条街,原本是座闹中取静的场所,只不过建观一百余年,随着周围越来越繁华,它也不可避免地沾上了铜臭气息。 至少赵和看到的,与其说是一座道观,还不如说是咸阳东西二市之外的另一座大型集市。 赵和在白云道观前站立许久,仰头望着道观大门的牌楼,却始终没有踏进去。 高凌与姬北相互看了看,不知道他站在这里是何意思。 唯有赵和自己知道,他站在此处,与袁逸送他时说的两件事情有关。 “我奉老师之命,为白云观观使,其实还有一个用意,就是在白云观追索江充的一些遗事。老师说,江充在咸阳时,最常去的去处之一,便是白云观,因此他怀疑江充在白云观中留有某些后手,但这二十年来,老师都一直没有什么收获。如今天下诸多乱局,虽然看似各自独立,但老师断言,这与江充当年布局必有关联。这些年老师镇之以静,许多人只道他是老糊涂了,却不知他是在拖延时间,想等江充当初留下的后手自败……” 正是袁逸这番话,让赵和进咸阳城后,首先便是来到这里。 他没有见过江充,若他不是已经被追赠为悼皇帝的烈武帝太子赢胜之遗孤,那么他与江充似乎也算不得有私仇。但是,赵和心里总是觉得,自己的命运与此人必然有所交织,而一但这个交织点被他找到,那必然又是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看了许久,他没有进去。 以上官鸿之老奸巨猾,袁逸之聪慧灵秀,他们尚且未能在白云观中找到江充的后手,赵和不认为自己入观就能找到。 因此,在良久之后,他转身准备离开。 然后就在这时,两个身影从道观中走了出来。 赵和本来都转过去了的身体,又生生扭回来,惊喜地看着这两个身影中的一位。 小小少女王鹿鸣回眸向侍剑淡淡笑着,听着她抱怨又来到了白云观,却没有说话。但很快,她仿佛是有心灵感应一般,回过头来,看着正在一棵树下,牵着马风尘卜卜的赵和。 近两年未见,虽有书信往来,赵和的形象变化还是挺大的,不但身材长高了,脸上也不再是面黄肌瘦。 只有那双眼睛,还和当初睡在棺材铺子里的小少年一般无二。 “阿和哥哥!”王鹿鸣惊呼了一声。 “是我,我回来了!”赵和向她挥了挥手。 王鹿鸣顿时跑了过去。 赵和也扔了马的缰绳,大步向她走了过来。 两人靠近,相互凝视许久,王鹿鸣突然热泪盈眶。 侍剑在后边看这模样,不由自主撇了一下嘴,但旋即面上也浮起了笑意。 “阿和哥哥,你回来了,怎么也不来封信说一声,我出城去接你!”忍着泪,王鹿鸣说道。 “急着回来。”赵和笑道:“觉得我会跑得比信使更快,所以就没有写信了。” 王鹿鸣顿时破啼为笑。 两人站在路中间,多少有些碍事,赵和看了看周围,向侍剑点头示意,然后与王鹿鸣并肩行到路旁:“我进城之后,没有回住处,先到这边看了看,却不曾想会在这遇上你。” “那是因为这段时间里,小鹿鸣动不动就来这为人祈福。”侍剑道:“我问她是为谁祈福,她只是不说呢!” 赵和与王鹿鸣一齐白了她一眼。 看到王鹿鸣,赵和心怀大畅,将因为江充而带来的沉重感完全抛开,先是把自己从齐郡给她带来的礼物给她,然后再与她说齐郡那边的见闻。当然是捡有趣的说,那些惊险之事,半字都没有提起。 侍剑听得又是直撇嘴。 他们边走边说,高凌、姬北等都在后边没有打扰,唯有侍剑跟着,时不时插句嘴儿。说了一会儿话,赵和沉默下来,王鹿鸣也没有出声。 “以一区区女子和亲,换取二十年太平,有何不可?” “宗室世代享受俸禄,一出生便荣华不尽,此时国家危难,难道不当挺身而出么?” “说不妥者,皆国贼也!” 他二人一沉默,便听到有人在私下议论,赵和歪过头去一看,是一群太学生模样的人,正摇头晃脑地从白云观中出来。 他有些讶然。 “我要回去了。”王鹿鸣突然说道。 赵和愣了一下,看着她道:“回清河郡主府?” 清河原本是县主,但是在嬴吉登基之后,被封为郡主,算得上是宗室之中与嬴吉关系最好者之一了。而且她与大将军曹猛家眷关系也好,若不是其人尚且收敛,只怕要成为咸阳城中炙手可热的人物。 “嗯。”王鹿鸣点头。 赵和挠了挠头:“我送你们去吧。” “不用,我们有车子出来。” 鹿鸣向赵和嫣然一笑,指了指身后跟着的一辆油壁车。 赵和总觉得有些不对劲,他看着鹿鸣上了车,当侍剑也要上车时,赵和唤道:“侍剑姐姐,我有两句话要托你转告清河郡主。” 侍剑有些讶异地停下来,见赵和向她示意,便跟着赵和来到路边。 “鹿鸣似乎有些不高兴?”赵和问道。 “你放心,郡主这边可没有谁敢亏待她,郡主完全将她当妹妹,可宠着她了。”侍剑顿时会意,摇着头道:“她不高兴,是另有其事。” “什么事情让她不高兴?” “咸阳城这段时间不知为何,突然多了一种呼声,说是要让清河郡主和亲,她是在为郡主担忧呢。”侍剑撇了一下嘴:“我劝过她好几回,郡主也对她说过,郡主身份可不是普通宗室女子,怎么会去和亲!” 赵和听了也是讶然:“和亲?郡主?” “是,总之不用担心。”侍剑懒得多作解释,在她看来,这点小事,根本不值一提。 赵和眉头皱了起来:“就是方才那些太学生所说的事情?” “是,这些学子,不好生求学,一个劲儿在那里毛毛躁躁,都想学俞龙呢!”侍剑还白了赵和一眼。 赵和先是一愣,旋即明白,这些学子是想要学俞龙那样,制造舆论,然后逼迫朝堂施行某种政策。 这个头确实是他开的,当初将嬴祝从天子位上赶下来,发动太学生的舆论是关键一招。 但正是因此,赵和更为谨慎:“郡主有没有派人查问,是谁在背后推波助澜?” “不论是谁在背后推波助澜,都无所谓,反动这事情闹不到郡主身上,没来由为些许流言生这腌臜气。”侍剑说到这,终于觉得有些不对了,她看着赵和:“你反复问这个……难道说你也担心?” “在咸阳城之中,任何一种流言,背后都有其目的,此事郡主不可掉以轻心。”赵和琢磨了一下,旋即将之放了下来。 他已经尽了提醒的义务,至于剩余的,想来以清河郡主与天子、大将军的关系,不需要他太过操心了。 七、可放心了 嬴吉有些迫不及待地守在御书房中。 当初他讨厌御书房,因为到处都是书,让他想起了“输”字,但现在两年皇帝当下来,御书房里的书不见减少,反而更多了。 平日里有四位老师围着他,教导他学问——他嘴上称这些老师“师傅”,但背地里对大将军曹猛说,这世上能被他称为老师的只有一人。 曹猛知道那一人是谁。 天子念旧情,当然是一个很好的品质。 “赤县侯到!” 御书房外,内监扬声通禀,这让嬴吉脸上的焦急之色顿时不见了,他快跑着出来,直接迎到门口,这可是除了大将军、丞相与太尉之外,再没有哪位大臣能够享受的礼遇。 “阿和!” 只瞧了一眼赵和,嬴吉便笑着叫道。 不等赵和回应,他又一把将赵和拉了过来:“先别说那么多,你在信中说你长高了,来与我比比,看谁更高!” 当初嬴吉要比赵和高出一个头,现在两人再比,嬴吉仍然比赵和高出小半个头。这让嬴吉松了口气,哈哈笑道:“还好还好,我还是比你高!” 他流露出来的少年好胜之心,让赵和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你们都走,你们都走,我有话要和阿和说!”拉着赵和的手,两人进了御书房,嬴吉立刻将内侍们全部赶走。 他再度打量赵和,发觉赵和不仅个头高了,眉宇之间也有些变化,没有当年的阴郁,却多了几分沉稳。 “我听说你在齐郡做的事情,觉得当真痛快,只恨没有和你一起去齐郡。那个什么朱融,我留了他两年不杀,就是想送回齐郡让你亲眼看到他死,如何,胸中这口恶气出了么?” 赵和愣了一下,没有想到朱融迟迟未处死,竟然还是嬴吉的主意。 不过他没有什么恶气可出,在擒住朱融之后,他想要出的气就已经都出了,所以对朱融公开处刑之时,他并没有去看。 与其把时间浪费在这必死之人身上,还不如多为活着的人考虑考虑。 他没有作声,嬴吉也不以为意,又问了问浮图教的处置情形,咬牙切齿地道:“这些番僧,就是不怀好意,大将军下令天下禁浮图,我可是使劲儿赞成!” 赵和想起莲玉生,浮图教本身自然有很大的问题,但并非所有浮图僧都是坏蛋恶人。 不过他也明白,大将军此举是矫枉必过正,等事情平息之后才有闲功夫去一一分别,现在也只能一禁了之。 “我听闻齐郡海边上可以看到海市蜃楼,你可曾见过?”嬴吉又问道。 “海市蜃楼没有看到过,不过我看到过大鲸,当真是庞然大物!”赵和被他的兴奋所感染,话也渐渐多了起来:“那大鲸比你这书房还要大十倍,简直如同一座小山!” “你是怎么见到的?” “我随水师的舰船出海三日,在海上偶遇。” “那你有没有试着捕鲸?”嬴吉好奇地问,不过旋即摇头:“不成不成,那么大的家伙,又是在海上,若是想去捕它,该冒多大风险……而且也没有那么大的鱼钩或鱼网可用,就算有,那么大的家伙,你也拖不回岸上。” “说起这个,我倒是捕到了一条鲸,没有海中看到的那么大,是一条鲸鱼不知何故,冲到了沙滩上来,离了海水,我便带着渔民、军卒将其猎杀。”赵和笑了起来:“我还将鲸须与鲸骨取了出来,这次回咸阳也带来了,你若是想要,我送给你!” “当然想要!”嬴吉手舞足蹈,眼睛闪闪发光,仿佛去捕鲸的是他本人一般。 他心底深处,一直将赵和当成了自己的替身。 替他在铜宫之中坐了十四年的牢,替他在咸阳事变中翻云覆雨,替他巡狩齐郡牧民治政惩戒不法,也替他在大海波浪狂涛之中见识海中风景。 他觉得,赵和做到的这些,他也可以做到。 “泰山呢,你有没有去看,与华山相比,泰山高还是华山高?”他又问道。 “我上了一回泰山,在那东望大海,确实非同一般,觉得天空海阔,天地为之一小。华山我还没有爬过,从山下经过时,觉得极为雄峻,但哪一座高,就分辨不出来了。”赵和道。 “也是,你来去匆匆,哪有时间去爬华山——对了,大将军说要在华山脚下为我修避暑行宫,到时候我们一起去爬华山。”嬴吉说到这,心念一动,又改了主意:“不对不对,你先去帮我爬一爬华山,等到时我们一起爬时,你可以当向导。” 他说到这,挥了挥手继续道:“正好你往来辛苦,我先放你三个月的假,你去将华山爬了吧。” 赵和看着他,只是微笑不语。 嬴吉见他这神情,脸上的笑容收敛起来,又变得沮丧了:“就知道瞒不过你,我最讨厌就是你这神情,当初我要和你作朋友,你就是这副神情!” 赵和没有回答。 “我实说了吧,我本来是想给你一个大大的官职,九卿之一!可他们却对我说,九卿已经都有人了,不好再任命你,这分明是欺我,难道我不知道,九卿名义上是九个,实际上完全可以不拘人数么,无非就是嫌你年轻,不愿意你身居高位,就象嫌我年轻,不愿意我亲政一样!” 抱怨了一句之后,嬴吉看了看赵和:“你觉得我几时亲政为好?” 赵和沉吟了许久。 这个问题,他不能回答,而且嬴吉向他提这问,也让他心底生出警兆。 虽然眼前的嬴吉,看上去与两年前那位崇拜市井游侠领袖的赵吉没有什么区别,但一个人,当了两年的皇帝,他还是原来那个人么? 嬴吉这话语,究竟有几分真心,还有多少试探? “你在想什么?”嬴吉见他不答,好奇地问道。 “我在想嬴祝。”赵和道。 嬴吉愣了愣,然后哈哈大笑,用手指着他。 “嬴祝这厮在齐郡还是有几分声望的,董伯予那老儿偏偏对他忠心耿耿,所以大将军将他弄到豫章郡去,当了个什么鄱阳侯,这也算是对他的一种保全,希望他能安份一些。我听闻他在临淄,时常患病,还有疯癔之症,你觉得是真是假?” “给我看到时,自然是真的。”赵和笑道。 嬴吉点了点头,便没有再提这个人。 他背着手,在书房里来回踱了两步:“我想让你留在京中,但又没有什么合适的位置安排,恐怕要让你闲居一段时间了。” 赵和对此并没有什么不满。 他跑到齐郡去当什么祭酒,原本就是嬴吉想要让他寻稷下学宫出一口恶气,至于插手齐郡政务,也是事情逼到身上不得已为之。能够在咸阳城中闲居一段时间,这对他来说,反而是件轻松欢喜的事情。 “你见了大将军没有?”嬴吉又问。 虽然他很好地掩饰自己的神情,但赵和还是隐隐感觉到,他对这个问题极为看重。 “先来见你,再见大将军。”赵和回应道。 嬴吉似乎舒了口气,然后笑着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他知道赵和是个聪明人,因此很多话,他没有细说,他相信赵和能够明白他的意思。 “对了,咸阳四恶他们,如今也都有了官职,我特意问过,他们屡立战功,陈殇如今是羽林军尉将,管着一千人,我总担心他能不能管好。俞龙在大将军府任掾吏,大将军对他甚是欣赏。戚虎这厮有个好岳丈,如今在北军里已经是一名军侯,再升一升就是军司马了。李果最倒霉,他随你去齐郡,错过了与犬戎人的大部分功劳,加上大将军对他不甚待见,所以如今他在虎贲军中任一个屯长。” 这些事情,赵和已经通过往来的信件知道了,因此也笑了起来。 虎贲军因为在咸阳事变中立场有问题,再加上与犬戎战中战功不突出,所以大将军回军之后,便将他们从咸阳城中打发到咸阳城外,在上林苑一带进行军屯,李果到虎贲军中任一屯长,确实是倒霉,甚至还比不得他带领护军护卫赵和去齐郡时官职高。 不过在咸阳城为官总是胜过在外地任职。 “你这次回咸阳,可以和他们又聚一块了,或许没多久,咸阳四恶就要成为五恶。”嬴吉又道。 他说了一番话之后,终于也沉寂下来,好一会儿,才苦笑道:“我在咸阳城里,在这皇宫之中,便如同居于囚笼之内,什么都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所以能和你说的就只有这一点儿,哪里比得上你,有那么多的新鲜之事可以说……你再与我说说你在齐郡的经历吧!” 赵和却知道,这是自己告辞的时候了。 他随意捡了自己在齐郡的经历说了两件,便以不打扰皇帝处置公务为由,向嬴吉请辞,嬴吉也没有挽留,又拉着他的手,亲热地将他送出门。 在赵和离开之后,嬴吉若有所思地回到了书房之中,只不过书房里并不是空无一人,有另一个人正立于其中。 “大将军可放心了?”见到此人,嬴吉问道。 立于书房中的,正是大将军曹猛。 八、终于敢问 离开皇宫之后,赵和没有任何犹豫,直接带人赶往大将军府。 在上次的政变之后,大将军就换了府邸,其府邸离皇宫极近,只隔着一条横街。因此,没有多久,赵和便已经到了大将军府的门房之处。 “请,请往这边来。”他才递上名勅,门房扫了一眼,立刻变了颜色,不顾在大将军府门前等候的诸多朱紫袍服的官员,直接将他引进内门。 有官员向这边望过来,神情多少有些恼怒:“我自早到午,在此已经候了许久,为何还见不到大将军,此少年何许人也,怎么立刻就进去了?” 他不敢对着大将军府的仆役发牢骚,因此只能和身边同候的官员嘀咕,同座的官员用一种看白痴的目光扫着他:“你不认识方才进去的那年轻人?” “谁认识这无名之辈,无非是借助父祖余荫而得显爵的世家子弟罢了!”那官员道。 “那位便是赤县侯。”同座的官员噗的一笑:“借助父祖余荫?人家的关内侯之位,可是在勤政殿上杀了一个大宗正、逼死一个御史大夫,然后又掀下一个伪帝,这样得来的,这也算父祖余荫?” 发牢骚的官员脸色顿时变了。 虽然真正见过赵和的官员不多,但来到京城,谁不知道赵和在当今天子即位上所立的功勋? 他不但与当今天子有旧,所说还甚得大将军的赏识,所以大将军对他委予重任,他也不负所望,去齐郡一趟,就弄倒了一位两千石的大郡郡守! 混杂在这群官员之中,穿着青袍的孙谢嘴角边噙起了一丝冷笑。 他很是瞧不起这些在大将军门房处还嘀咕议论的官员,这些人如此沉不住气,哪里是能够托以重任者。 据他所知,大将军的门房仆役,除了接待来访的客人之外,还有一个重要的职责,便是暗中观察这些客人的情绪反应,记录他们的一言一行,以备大将军的几位亲信幕僚品评。 唯有经过这些幕僚品评,认为可堪得用的人,才可能在排了两三次队之后,成功见到大将军。 他微微闭上眼,端坐在自己的位置之上,不再理睬周围那些嘈嘈切切的议论。 但他的心里,其实也是挺好奇的,赵和怎么在这个时候返回咸阳,他回来会不会对自己的计划造成影响? 赵和被引入内门之后,经过两进门,来到一处弯弯曲曲的长廊。 在这长廊两侧,坐着七八位官员,还有两位身着常服者。 这些官员比起外头那些惴惴不安者要闲适,他们到了这里,如果不出意外,都能在今天见到大将军。 见到赵和来,有认出他的,向他拱手行礼:“赤县侯几时回的咸阳?” “原来是赤县侯,久仰久仰!” 众人纷纷上来与他见礼,赵和也一一回礼。 那两位身着常服者待众人的纷乱稍定,笑着迎上来:“冯远、李慕毅见过赤县侯。” 赵和心念一转,他知道这二位。 他们虽然没有官职在身,但是大将军曹猛亲信冪友,大将军的公文有不少就是二人起草润色的。 与二人见礼之后,他又隐约觉得不对,似乎有什么人在窥视着自己。 他只装不知,只是入座之时,飞快地往那边瞄了一眼。 是长廊靠的墙上,隐约有些缝隙,那窥视的目光,似乎就是从缝隙中出来。 “我此次来是向大将军述职的,不知大将军如今可有空闲?”赵和问道。 “呵呵,我们都在等,大将军尚未开始见客。”他身边一个官员道。 赵和记得此人开始通报自己身份,姓裴名显,原是凉州敦煌郡守。 敦煌郡是小郡,与其说是一郡,其治下人口尚不及齐郡定陶一县,只不过因为是边郡,所以这个裴显官职俸禄一千石。此次入咸阳,是因为陪同于阗国使者来此。他早就听说过赵和的大名,现在仔细看,不过是一个十七岁的少年,虽然相貌清秀,但也并不是十分出奇。 不过他从边郡来此,在京城之中没有什么人脉,并不敢因此就小看赵和。相反,他对赵和相当热情,显然是误会了赵和与大将军的关系。 “诸位请静一静,大将军开始会客了。”赵和与这裴显聊了一会儿之后,一个仆役出来对冯远、李慕毅二人嘀咕了两句,冯远咳了一声道。 他目光在众人脸上一一划过,然后停在了裴显处。 “裴郡守,大将军要先见你。” 裴显露出惊讶之色,其余官员也个个神情异样。 大将军最先见裴显,分明是对他最为重视,但他不过是伴随着于阗使臣回京述职,有什么值得大将军重视的? 在此之人,没有愚者,彼此之间虽然没有过多交流,但片刻之后,几乎所有人都露出若有所悟的神情。 对大秦来说,如今最大的敌人,仍然是犬戎。 上回犬戎入侵,虽然大秦也重创了犬戎,可这个强悍的游牧部族元气未伤,反倒是大秦北部诸郡,损失非常严重。民间群情汹汹,都嚷着要北伐报复,可是官员们却明白,以大秦如今的财力人力,短时间内要想的不是报复,而是如何避免犬戎人再度大举南下。 这样一来,位于西域的于阗诸国,就成了重要棋子。 于阗使者此时来大秦,恐怕也正是看到了这个机会,跑来讨要更多好处的。 大将军接见裴显花的时间比较长,足足大半个时辰之后,裴显才一脸复杂地走了出来。 紧接着,大将军又见了来自江南吴郡的一位官员。 只不过见这位官员花费的时间就短了,很快此人便出来,神情同样复杂。 直到第五位,大将军才见赵和。 跟在冯远身后,赵和走进大将军的书房,却见这里的陈列摆设,与此前旧府邸处的陈列摆设没有什么区别。 大将军倒是个念旧的人。 “赤县侯,你来了?”大将军曹猛正在案几之前提笔写字,见赵和见来,他点头示意,然后指了指身前:“坐。” 在他的案几前,有个锦凳。 赵和坐了上去,大将军一边继续低头写着东西,一边说道:“快两年没有回咸阳,是不是觉得咸阳城有些陌生了?” “我原本对咸阳城就不太熟悉。”赵和道。 大将军曹猛听了哈哈笑了起来:“我怎么觉得你有怨气,还没有熟悉咸阳城,便被我打发到齐郡去了。” 赵和听出他调侃之意,没有回应这句话。 “当初让你到齐郡去,我其实更想借助的是萧由的本领,只不过没有想到,他在齐郡却仿佛消失了一般,真正把大事办成的,还是你。”大将军又写了一段文字,然后放下笔,坐正身躯,再次向赵和点头:“做得很不错,赤县侯,你没有让天子和我失望。” 赵和面无表情。 “以你的本领,原本该将你外放一郡为郡守,不过你朝中有人说你杀气太重,建议要么将你放到边军之中去,要么就留在咸阳城。我琢磨着你每到一处,必生事端,如今朝廷无钱无粮,禁不起你这样折腾,所以边军是不能放你去的,只有暂时放在咸阳。你去国子监,在那里担任一下祭酒,反正也是你在稷下学宫中的老本行,而且用不着你去上任,挂个名即可。”曹猛根本没有问赵和齐郡发生的事情,而是直接说了自己对赵和的安排。 赵和抿着嘴,仍然没有说话。 “嗯?你有意见?”曹猛抬眼看他,面上的笑容渐渐收住。 曹猛笑的时候,显得甚是平易近人,但当他收住笑容,双眉微吊,则又隐隐带着一股慑人的煞气。 “我有一件事情,想要向大将军请教。”赵和却不怕他的煞气,与他双眸相对,平静地说道。 曹猛盯着他好一会儿,嘴角又浮起了笑。 “你终于敢问了?”曹猛道。 “两年前就想问,只不过那个时候,觉得问出来大将军也不会回答。”赵和道。 “那你觉得我现在就会回答?” 赵和沉默了一会儿,目光有些茫然:“我猜不到大将军的心意,所以不知道,但总得试上一试。” 曹猛从案几前起身,他身材高大,哪怕赵和如今已经长了不少个子,但仍然从他身上体会到压迫感。 “你的问题,我不是不愿回答,而是不能回答。”曹猛缓缓道:“星变之乱,直接因此而死者逾六万,其中有爵禄官位者及其家人,便超过万人。彼时咸阳城中一片混乱,你一个襁包中的婴孩,又未曾登记在册,实在是无法找到你的家人。” 他二人没有明说,但赵和想问什么,曹猛却一清二楚。 赵和想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 “最初之时,你的事情,是先帝亲自过问,交由温舒安排,彼时我知道之后,心里也大惑不解,先帝明明让我将太子遗孤带走,为何还要如此关注你……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其原因。你可以去查朝廷中的档案,若是能查明白来,我倒也很想知道这其中的因果。”曹猛又道。 赵和低下头,好一会儿之后,他才又抬起眼:“多谢大将军。” “行了,你先回府去,好生休息一段时间,有空就入宫多陪天子。”曹猛又回到座位上,开始继续在纸上书写。 赵和默默行礼,但当他转身背对大将军时,他的眼中,终于闪过一丝难以隐藏的惊疑! 九、要劝你来 离开大将军府之后,赵和一直沉思。随行护卫的姬北与高凌,明显感觉到他情绪不对,因此两人也没有多说什么。 让赵和陷入沉思的,是天子嬴吉与大将军曹猛的关系。 嬴吉在对他的时候极是亲热,但话里话外,还是隐隐透露出对自己不能亲政、大将军禀政的不满。当他一流露出这种情绪时,赵和就大为警惕。一是因为嬴吉不是沉不住气的嬴祝,当年能将自己的身份瞒得死死的,当一个市井小游侠儿的人,绝对不应该是这种口无遮拦之辈;二则是因为嬴祝的前车之鉴就在那儿,嬴吉在三五年之内,应当不会有些轻举妄动。 故此,嬴吉的表现极不正常。 再就是大将军。 大将军对齐郡的事情没有问,这倒不出赵和意料,毕竟往来的公文、朝廷派出的密谍,都足以让大将军熟悉齐郡的情形。让赵和觉得意外的是,大将军并不打算将赵和在齐郡的经验进行推广——这可是能够将粮食增长三成的经验,若能推行全国,对于如今处处捉襟见肘的大秦朝堂,该是多大的补益! 这只证明一件事情,在大将军看来,推广齐郡经验的弊端大于利益。 那么弊端何在? 赵和不认为大将军会心胸狭窄到嫉妒自己的功绩,但除此之外,实在想不出什么原因导致他拒绝推广。 沉默了一会儿之后,他心念一转:“去丞相府!” 在丞相上官鸿的府邸之中,他比起大将军府还要失望。大将军好歹还见了他,可丞相上官鸿根本婉拒了他请见的要求。 赵和心中更是警醒,莫非朝堂之上又出现了什么妖蛾子,大将军、丞相都忙着处置,所以顾不得他的经验? 他心中又有些相信萧由来。 萧由作为嬴祝的国相,如今也被弄到吴郡去了,并不在汴京,他想要找其商议也做不到。 不过好在赵和在汴京城中并不是没有自己的人际关系。 至少陈殇、俞龙二人都在汴京城内,戚虎与李果的驻地如今虽然在城外,也相距不是很远。他次日便去羽林军中寻陈殇,只不过这家伙对朝中发生的事情一脸茫然,也不关心,拉着他一个劲地说清河郡主的事情,话里话外都是让赵和找王鹿鸣,在清河郡主面前多多为他说好话。 这厮倒是真的浪子回头,自从钟情于清河之后,便再没有寻花问柳了。 俞龙那里也没有什么消息,对赵和的疑问,他也觉得很奇怪。倒是戚虎与李果,请假回咸阳与赵和相聚,听他说了自己的疑惑之后,戚虎说了四个字。 “镇之以静。” 这是丞相上官鸿的口头禅,赵和听了之后,也只能依其所言了。赵和情知问题有些不对,便没有再四方奔走,而是闭门不出。只是偶尔与俞龙、陈殇往来。每日除了读书,便是与樊令、姬北和高凌一起练习骑术、剑击,或者按照李果的方法学习射箭,时间倒也过得不慢。 转眼间,回到咸阳城已经两个多月,眼见春节已过,大秦元辅三年的正月来临。 正月十四开始,咸阳城依旧例举办灯会,因此街道上变得热闹起来。 别人都是阖家团聚,一起赏灯游玩,赵和这边却是孤家寡人一个,因此没有什么兴趣。 他不愿意上街看灯,却有人来寻他。 陈殇腰里悬着一个酒壶,没有穿羽林军的军服,而只穿了件便袍,斜倚在门框上,对着赵和眨巴着眼睛。 他到赵和家中,是不需要通禀的,因此直到他出现在门口,赵和才知道他的到来。 “怎么了?”赵和被他盯得毛骨悚然,将手中正在看的书放了下来,抬眼问道。 “陪我逛街饮酒去!”陈殇闷闷地道。 赵和有些讶然:“你不去郡主府那边,怎么来找我?” 陈殇叹了口气。 赵和立刻明白了,这厮应该是先去了郡主府,吃了闭门羹之后,才想到自己。 “呸,我才不陪你去。”赵和噗的一声冷笑:“若不是被郡主拒绝了,你也不会想到我,对不对?” 陈殇干笑了两声,见赵和一脸鄙夷的神情,他瞪圆眼道:“是又如何,你瞧戚虎,他今日分明是入城休假,可他来寻我们了么?你再看俞龙,还有陈果,哪个来寻你了,还不就是我才会来寻你!” “反正我不出去,与其去街上人挤人,倒不如在家里看会儿书。” 赵和再次拒绝,不过以陈殇磨人的本领,他最终还是放下书,换了身衣裳,与陈殇一起来到大门前。 丰裕坊经过两年的重建,已经恢复到除夕之变前的模样了。赵和不愿意出来的一个原因,就是每走到这条熟悉的街道上,他就不由自主想起两年前的事情。 王道虽然已经死了,但他对赵和的影响却还在。 经过樊令家门口时,看到樊令又在门口屠狗——这厮如今吃上了俸禄,却还不忘旧日营生,这段时间有事没事,便回来帮人屠狗。见赵和出来,他扬声道:“你要去哪,不是说了今夜不出去么?” 赵和指了一下陈殇:“这厮缠人得慌,你放心,我身边带了人。” 高凌与姬北自然跟在赵和、陈殇身后,他二人在咸阳城中并无亲眷,哪怕是节日,也跟在赵和身边。他们对上街看热闹,倒是十分期待。 他们才到丰裕坊门前,迎面一个身影急匆匆跑了过来。 “子云来了,呵呵。”陈殇看清来人之后,干笑了两声。 赵和睨视了他一眼:“你方才还说他不会来寻我呢。” 陈殇只作没有听清,遥遥地向俞龙笑道:“子云,你怎么今夜有空?” 此时俞龙已经奔近了,他的脸色非常难看,深深瞄了陈殇一眼之后,俞龙沉声道:“不要出去,有大事,找个地方商量。” “还能有什么大事,难道莽山贼又打来了?”陈殇不以为然地道。 莽山贼早已被大将军荡平,自然不会再出现在咸阳城中。俞龙一把抓住他,众人回头,陈殇一路催促俞龙说究竟出了什么大事,俞龙却只是沉默。 以他的沉稳的性情,都成这模样,赵和心里也隐约觉得不安了。 经过樊令家时,陈殇实在忍不住,将俞龙揪到樊令家中,逼着俞龙在此将事情说清楚。 见此情形,俞龙略一沉默,然后低声道:“清河郡主上书大将军,自请去于阗和亲!” 他如今是大将军幕府掾吏,在接触公文上,比起身为羽林军的陈殇要方便得多。陈殇听到这话,用小手指掏了掏耳朵:“子云,你别开郡主开玩笑,咱们兄弟归兄弟,但你拿郡主开玩笑,我还是会翻脸的!” “陈横之,我没有开玩笑,我亲眼看到了清河郡主的上书!”俞龙咆哮起来:“我先去你家,得知你出了门,猜到你会来阿和这边,所以特意来寻你!” 这一下,陈殇张大嘴,好一会儿之后,才喃喃道:“和亲……为什么会这样?” 俞龙脸色铁青:“自年前起,便有人在朝中建议,遣宗室女子和亲,以安西北局势,大将军与丞相对此不置可否。我原以为此议荒谬,不可能行之,不曾想,竟然有人主动要求和亲,而这个人,竟然是清河郡主——横之,你与郡主究竟是怎么回事!” 陈殇此时脸上已经没了血色,他双眼发直:“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便是嫌弃我纠缠得紧,她也用不着和亲啊……子云,那真是清河郡主的上书,不是别人做的伪书么?” 他口中这样问,实际上心里却明白,没有谁敢伪造清河郡主的上书,这必然是清河郡主本人所呈。 “不行,不行,我不能眼见这种事情发生……我要去找她,我要向她提亲!”呆了好一会儿之后,陈殇猛然跳了起来,他二话不说,直接向外冲去。 俞龙与赵和同时伸手,将他拦住。 “你考虑清楚了?”俞龙问道。 “无论如何,我都要去问她!”陈殇铁青着脸道。 “我们陪你去。”赵和在旁说。 他与俞龙虽然陪着陈殇出来,但两人在不停交换眼色。 他二人与陈殇不同,知道朝中局势,清河郡主“主动”上书请求和亲,背后肯定有着某种原因,而事情既然到这一步,再想要阻拦,几乎是不可能了。 可陈殇对清河郡主一往情深,这厮的脾气又是个浑不吝的,冲动起来,谁都不知道他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情。 赵和轻轻动唇,无声地向俞龙说了“要劝”两个字。 俞龙沉着脸,回了“你来”二字。 赵和轻轻咳了一声:“陈殇,我觉得此事也不必太过担忧,清河郡主一直以来都明知你心意,却是没有任何回应……” “谁说没有任何回应?”陈殇愤怒地打断道。 “啊……她有何回应?”赵和心里突的一跳。 “今日她就亲口与我说话了,我去约她一起赏灯时,她不但见了我,还亲口对我说了一句话!”陈殇道。 “什么话?”赵和与俞龙都是大奇,一起问道。 “她勉励我,说知道我是英雄豪杰,当以功业为重,不要太过于儿女情长……”陈殇说到这,突然闭口不语,眼中寒光闪动。 赵和与俞龙对望一眼,此前清河郡主对陈殇可没有说过这样的话! 十、俩个蠢蛋 清河郡主府前。 往日清河郡主府前总是访客不断,半个咸阳城的人都知道,这位郡主甚得天子与大将军之爱,是咸阳城中少数能够在天子与大将军面前说得上话的人物之一。但今日,郡主府前却是门庭冷落。 就连为了迎接元宵而挂起的花灯,此时也显得有些萧瑟,根本烘托不出节日的气氛来。 陈殇呆呆地坐在门槛上,背后是紧闭着的大门。 赵和与俞龙在稍远处,两人皱着眉。 “若一直不肯见,就让他这样一直等下去?”俞龙向赵和问道。 “那还能怎么办,你又不是不知道这家伙的脾气。”赵和叹了口气:“他若是个听人劝的,还会有今日?” 俞龙也叹了口气。 他们跑到郡主府来讨要消息,但却吃了个闭门羹,不但没有见着清河,就连往日可以见到的侍剑,也没有露个脸。门房就将陈殇拦了下来,陈殇也是个倔脾气,干脆坐在了郡主府的门槛之上。 如此僵持足有一个时辰了。 赵和与俞龙只能在这里陪着他干等,不过他们不好跑到门槛上陪坐,因此只能在稍远的地方望着。 “要不你再去劝劝?”俞龙对赵和道。 “你比我会说道理啊,该你去劝才对。”赵和道。 俞龙耸了一下肩:“道理好说,劝人却难……我倒觉得,你这方面的心思比我要深远,还是你去合适。” 赵和又叹了口气,开始绞尽脑汁,想着如何去劝说。 就在他准备举步前去的时候,突然郡主府的门打开了。 陈殇顿时跳起,还不待他说话,里面伸出一只手,请他入内,他顾不得赵和与俞龙,独自进去。 赵和俞龙又对望一眼,迅速奔向大门,但当他们到门前时,门砰的一声又关上了。 两人鼻子险些被门撞扁。 “开门开门!”俞龙敲着门叫道。 “快开门,让我们也进去!”赵和也道。 但是里面并没有理睬他们。 两人敲了好一会儿,也没有任何回应,只能收住手。 “至少不会有什么危险。”赵和宽慰道:“清河郡主总不能因为陈殇喜欢她,就对陈殇动刀子吧?” “虽然不会动刀子,但比动刀子也轻不了多少,我结识横之多年,他向来风流不羁,还从未对一个女子如此动情过!”俞龙皱眉:“而且,此事情既然报到大将军处,基本上就已经有了定论,就算郡主本人想要反悔,估计也难了。” 赵和抿了一下唇:“你觉得这真是郡主本人的意思?” “若非其本人之意,谁能逼她?”俞龙摇了摇头:“就算朝中真要遣人和亲,也轮不得清河郡主,宗室之中有公主之爵又适龄未嫁者就有三位,郡主也有六位,若是加上县主、宗女,三四十号人选总是有的……” “总之就是这和亲之议不好。”赵和摇了摇头:“大秦疆域万里,民众数千万,带甲之士六七十万!这么多人,却要将北却胡虏的责任,交给一介女子……我不知道你们是怎么想的,反正我就是觉得不妥。” 俞龙沉默了会儿,然后也露出愤愤之色。 对于一个有血性的男人来说,这确实是一种羞辱。 “若是有机会,我会与大将军说此事。”俞龙道。 “我也会说此事……不要等有机会,回去之后,我就上表,大将军和天子那边都要说一说,就是清河不去,难道别人家的女儿,就不是大秦的女儿么?”赵和冷笑道:“提此议者,为何不将自家女儿送出去……不对,他女儿也是无辜,他应当将自己送与胡戎,前去和亲才对。” 这话让俞龙忍俊不禁起来。 两人又等了大半个时辰,终于听到院子里有响动。 紧接着,门栓的声音响起,门被打开,陈殇慢悠悠地走了出来。 陈殇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赵和与俞龙将他一把扶住:“怎么样,你见到谁了,里面跟你说了什么?” 陈殇摇摇晃晃跨出了门槛,里面送他出来的郡主府仆从立刻又将门砰的一声关上。陈殇迈步向前走了几步,突然一屁股坐在地上。 他嚎啕大哭起来。 赵和与俞龙两人都是心急如焚,干脆将他架起:“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你快说呀,说出来我们还可以帮你出出主意!” “是郡主……郡主本人之意……她意已决,不能更改……”陈殇顿足哭道:“都是我不好,我没有本事,若我早日封爵,有个关内侯的名号,我就可以正大光明向天子与大将军求亲,求赐婚……我早年太过荒唐,误了大事,误了郡主!” 他这番话说得俞龙与赵和将劝说的言语都咽了回去。 俞龙向赵和微微摇头,嘴唇做了“没救了”的口型。 赵和则点了点头。 “你没有劝她么?”听陈殇反复念叨了几遍之后,赵和忍不住道。 “劝,我自然劝了,我跟她说,只要再给我两年时间,我肯定能立功封侯,到时就可以风风光光娶她,可她只是叹气,说已经给了我两年时间,她等不得了……我跟她说,若这是天子与大将军的意思,我豁了性命,也要去求天子和大将军改变成命,她却怔怔落泪,说天子与大将军都未逼迫她,是她自个儿觉得这样做最好……我跟她说,那于阗国是什么狗屁地方,流沙之外,穷漠之中,人生地不熟,她一个人跑那里肯定会吃亏,仅言语不通就足以让她寂寞至极,她却说没关系,她会将郡主府上下都带过去,侍剑与鹿鸣会陪她说话……” 最初陈殇念叨之时,赵和还只是微微摇头,但当听到末了一句,清河准备将侍剑与鹿鸣都带去时,他的脸色顿时变了。 “等一会儿,她说什么,她还要带鹿鸣去于阗?”赵和一把抓住了陈殇的肩膀,眼中闪过暴戾之色。 陈殇怔怔看着他,呜呜哭道:“是啊,她要带去……” “我呸,她自家想要和亲,自个儿去就行了,为何还要带鹿鸣去那鸟不拉屎的地方?她疯了还是魔症了?自己想要吃苦便罢,干嘛还要祸害鹿鸣?”赵和暴中如雷,破口大骂。 陈殇立刻把他揪住:“不许你骂她!” “我不但要骂她,还要骂她祖宗十八代!”赵和反手也揪住陈殇:“你个蠢货,为了她什么都不去想,鹿鸣才多大,凭什么随他去那大漠之中吃沙子?” “清河堂堂郡主都能去得,凭什么你家鹿鸣就去不得?”陈殇也红了眼睛。 “她是自己蠢,找死怪得了谁……啊呀!” 赵和说话间,陈殇毫不犹豫挥拳,给赵和眼眶就来了一下,赵和头一扬,怒意上涌,立刻一记头锤反撞过去。俞龙骇然将两人分开时,两人已经一个青了眼睛,一个鼻血长流,而且都怒目相视,一副要再打一场的模样。 “你们俩也真是,大伙是过了性命的交情,同生共死的兄弟,怎么为了俩个啥都不是的娘儿们自己打起来……啊哟!” 俞龙那句“俩个啥都不是的娘儿们”才出口,陈殇与赵和愤怒的目光都转向了他,他叫了一声,向后退了步,摆出防御的姿势后又道:“难道你们还要为那俩娘儿们打我?” 赵和怒气冲冲,看着陈殇,又看了看俞龙,然后转过身去:“不行,我不能让这疯女人乱来,我要去阻止她!” 他这会儿比起陈殇方才还要急,陈殇在背后想要骂他,却被俞龙抱住:“让他去,若他能将这事情搅黄了,清河郡主不就不需要去和亲了么?” 陈殇心中一动,犹豫了一下道:“你说他能搅黄此事么?” 俞龙噗的一笑:“你看吧,他从铜宫出来,到现在搅黄了多少人的好事,依我之见,待他回来之后,你最好向他赔礼,免得待你与清河郡主成亲之日,他又搅了你的好事!” 陈殇闻得此言,开始细细思索起来,越是仔细去想,他就越觉得心惊:赵和被他从铜宫接出来之后,确实坏了不少人的好事,而且只要一搅动起来,就会闹得惊天动地。 他自己是咸阳四恶之首,可是论起搅事的本领,在赵和面前只能说是甘拜下风。 这让他不禁有些忧心,琢磨着是不是真找赵和道歉。俞龙见他情绪稳住,这才松了口气,伸手抹了抹额头的汗,心里暗暗骂道:“俩个蠢蛋。” 再看赵和,赵和在郡主府前连连敲门,里面应都不应,他二话不说,直接找了棵靠近院墙的树,然后爬上树,再从树枝上翻过院墙,咚的一声跳进了院墙之内。 俞龙与陈殇对望了一眼,都有些期待。 又是小半个时辰,郡主府的门打开,失魂落魄的赵和走了出来。在他身后,门砰的一声紧紧关上。 俞龙觉得这一幕很是熟悉,而陈殇已经忘了与赵和打架的事情,跑过去按住赵和的胳膊:“如何,你有没有劝服郡主,她有没有改变心意?” 赵和怔怔看着他,好一会儿,眼神涣散地道:“这世上的女人,无论大的小的,是不是心思都让人无法明白?你那郡主要死要活非要去和亲,可鹿鸣这小丫头为何也要死要活非得陪她去?” 十一、辱之极甚 次日上竿,赵和沮丧地从大将军府门前出来。 陈殇迫切地迎上来,但赵和只是摇了摇头,表示自己此行不顺。 他算得上是能在大将军曹猛面前说上话的人,至少俞龙、陈殇在这一点上,都不及他。但哪怕他们这三个在朝堂政治派别中明显站在大将军一方的人连袂而来,但是仍然吃了一个闭门羹。 “我去寻杨中郎,他是大将军女婿,他应该知道更多的事情。”没有多作犹豫,陈殇叫道。 俞龙一把将他扯了回来:“休要胡说八道,杨中郎如今在哪里,怎么管得了咸阳城中的事情?” “我去雁门找他……” “有你来去的时间,黄花菜都凉了,只能在咸阳城中想办法!” “那还有什么办法,除非……除非天子下旨!”陈殇的目光又转到了赵和身上。 赵和皱着眉,但还是点了点头:“我想办法去求天子。” 陈殇曾经的上司,那位羽林中郎将杨夷,如今作为主帅坐镇于雁门,手握重兵,以备犬戎人再度入侵。陈殇说去求他,实在是病急乱投医。但是,去求在京城中的小天子嬴吉,也不是什么好主意。 毕竟嬴吉有不干涉政事的承诺,他私下抱怨两句没有关系,但真正乱插手,肯定会破坏他与辅政大臣们来之不易的默契。 被废的嬴祝,就是这样做,才使得大将军下定了决心。 但这件事情,嬴吉倒不是没有插手的借口,事涉王鹿鸣,也就是嬴吉所认定的唯一一位老师王道的女儿,他当然可以将之当成私事加以过问。 想到这,赵和没有再耽搁,与陈殇、俞龙又跑向皇宫。 原本咸阳城中最高大的建筑是咸阳宫,那也曾是朝廷中枢之所在,但在烈武帝时,兴建了永安、长寿二宫,他轮流居于这二处宫中,朝廷中枢也随之来回迁移。 烈武帝死后,国库空虚,出于节约考虑,位于咸阳城比较中心位置的永安宫,就成了皇帝处理政务的固定场所。直到嬴吉登基,这一惯例也不曾改变。 普通百姓想要进入永安宫当然是不可能的事情,甚至连陈殇、俞龙,他们都无法靠近永安宫,还在外围,便被拦了下来。 赵和有天子赐予的玉牌,凭借玉牌,在外围可以通行无阻,成功进入皇宫的前半部分——这也是朝中重臣们聚会处理政务之所。到了这里,他的玉牌也不管用了,但他可以将玉牌交给守护前宫与后宫之间的执金吾,由执金吾再转呈天子身边负责行止起居的官员,官员再禀报天子,看看天子是否愿意见他。 如今嬴吉并没有什么事情,整日就在后宫御苑之中游乐读书,因此得知赵和求见,并没有耽搁,很快便将他召了进来。 “我让你勤些来陪我玩耍,你却一个月也不来一次!”一见着赵和,嬴吉先是抱怨,然后邀请:“今天来得正好,今儿正月十五,我让匠人扎了最好的花灯,你留在宫中陪我看灯吧!” 赵和对观看宫里的花灯没有什么兴趣。他没有耽搁,直接将自己心中的疑问说了出来:“陛下,有件事情,你是否知晓,清河郡主自请往于阗和亲……” 嬴吉本来脸上带笑的,听着赵和的话,脸上笑容顿时僵住,失声叫道:“什么?” “清河郡主,她自己上表,说要去于阗和亲,还要把鹿鸣带去。”赵和看了他一眼,觉得嬴吉并非在作伪,稍稍修改了一下自己的措辞:“是鹿鸣觉得她去异国他乡,怕她寂寞,所以要陪她去。” 嬴吉的脸完全阴沉下来。 他握紧拳头,牙齿咬得咯吱咯吱作响,深深吸气,然后呼气。如此三番,他才勉强一笑:“这事情我不知道……我这就去问一问,你稍等我。” 说完之后,他起身匆匆离开,哪怕他竭力镇定下来,但走的时候,还是按捺不住怒意,猛然间从一个内侍手中夺过一个托举着的玉盘,直接摔在地上。 那价值不匪的玉盘,发出清脆的声响,被摔得四分五裂。 见他这模样,赵和微微愕然,然后低头。 自己将这件事情,捅到了嬴吉面前,究竟是对还是错?会不会因为这件事情,在朝中又掀起一番风雨? 嬴吉去得匆忙,回来得却很慢。 赵和从上午等到中午,有人给他送来点心,他也只是胡乱塞了两口充当午饭。 直到午后时分,脸依旧阴沉的嬴吉终于回来了。 “陛下?”赵和问道。 “抱歉。”嬴吉咬着唇,好一会儿之后,才回了这二字。 赵和的心顿时凉了下去。 “我去见大将军,大将军不肯见我,我就知道是这模样……或许我去上官丞相那边想想办法?”赵和试探着问。 嬴吉摇了摇头:“你也别试探了,这事情的前因后果我说给你听。” 赵和坐直身躯,神情专注。 “此事还与犬戎入侵有关,犬戎入侵我们对天下人说是大秦胜了,其实,大秦是吃了个大亏,至少三五年之内,都无力再战,甚至……犬戎人此次与此前不同,此前他们只是劫掠便回,此次除了劫掠之外,还将边关六处隘口摧毁。如今朝中没有钱粮,又不好多调民力,因此这六处隘口暂时不能修复……” 说白了,就是如果犬戎人再次入侵的话,大秦已经无险可守,只能拿人命去填。在这种情形下,必须在外交上打开局面,而恰恰此时,西域于阗国看准机会,遣使入朝,向大秦求取宗室之女。他们不知为何察觉到大秦如今的尴尬之局,所求之女子,也从普通宗室,换成了清河郡主。 所以看似清河郡主主动上表和亲,实际上是于阗国使者点名要清河郡主和亲,清河上表之举,不过是大秦大鸿胪寺为了面子,做出的掩耳盗铃之事。 赵和听得血脉贲张,当即脱口道:“大秦幅员万里,带甲百万,怎么任一小国拿捏?” 嬴吉一拳捶在栏杆之上,愤然道:“可不是么,我当时也和你一般说的,然后你知道大将军是怎么回应我的?” “啊?” “他说他最初听得于阗使者这样的要求时,也是一般的回应!”嬴吉苦笑道:“但回应完了,他找上官丞相问,国库能不能想办法挤些钱出来,不用多,有个两三百万贯钱,能够将上一次逐退犬戎的犒赏及时发放出去就可以,然后上官丞相回他的是,除非今年朝堂上下文武百官都不吃饭,或许还能省出几十万贯钱来,否则,实在是没有钱粮了。” 赵和默然无语。 他在齐郡呆了近两年时间,以稷下学宫祭酒的身份干预政务,对于官府的收支也算心里有数。官吏们的薪俸从来不是官府开支的大头,真正的大头,全是些无形却又必须的事情之上:灾赈、军饷、水利、道路,等等诸多。 当然,官员们少不得以种种借口上下盘剥,可是如今朝廷没有钱也确实是事实。 “那也不必答应其不合理之请,大不了,先拖着就是,拖个一两年,待朝廷财政好转之后再做决定。”赵和又道。 “拖不了,据商队之人说,犬戎人又开始动员了。”嬴吉长长叹了口气。 赵和神情大变。 犬戎人若是再度大举入侵,好不容易才恢复了点生机的北方边郡,又要遭遇一次灭顶之灾,而且这一次,恐怕比起上回还要艰难,上回好歹国库里有些积蓄可以重建,这一次再经掳掠,国库哪里还能拿得出钱来? “不过……我还是觉得有些不对,阿和,有件事情要拜托你。”嬴吉见他不再说话,又无奈地叹了口气,然后正色道。 “什么事情?” “为何偏偏是清河。”嬴吉抬起头,他与赵和同年,已经微微留着胡须,当他双眸凝视之时,确实带着一股难言的威仪。 赵和愣了愣,旋即握紧拳头。 “虽然说不是清河,换作别的宗室之女,对于朕来说也是奇耻大辱,但点名清河,对朕之辱更是极致!”嬴吉第一次在赵和面前称“朕”。 他背着手,踱了几步,嘴角浮起一丝冷笑:“于阗国的使者,年前便到了京城,一直有伴使相陪,虽然朝廷没有拘他们行止,但是,他们怎么会想到清河郡主?就算说清河与朕关系最好,他们是外人,如何能知道?所以,毫无疑问,有内鬼,有人在里通外国,与这于阗使者勾结。朕要你想办法,将那个人,或者那些人找出来,然后……” 说到这,嬴吉突然又有些丧气:“然后交与大将军、丞相和太尉处置吧。” 赵和低着头,应了一声,眼中却闪过一丝寒芒。 这人找出来,他当然不会交与大将军他们处置。 他有自己的处置方法。 他向嬴吉告辞,却没想到,嬴吉在他身后,看着他背影的目光有些复杂。 等他走了之后,大将军曹猛缓步踱了出来。 “陛下觉得他会将人找出来交给我么?”曹猛道。 “阿和这个人的脾气,大将军又不是不知道,他肯定会自己处置的,他身上的游侠儿气息,比起我可要浓得多。”嬴吉摇了摇头,然后盯着曹猛:“我只是有些不明白,大将军为何要让他去查那幕后与于阗人勾结者?” “事已至此,群议汹汹,已经不可阻止了。这种情形下,给他找点事做,省得他自己出来搅风雨。”曹猛有些无奈地道:“找个人给他出气,总胜过他自己胡来。” 十二、颠三倒四 “就是这里?” 白云观前,陈殇、赵和二人并肩而立。 此时已经是正月十八,距离他们知道和亲之事已经过去好几天了。这几天来,他们多方奔走,大将军与天子那边都去拜访过了,可是事情已经无法改变,这种情形之下,他们也只能想想别的办法了。 为了清河和亲之事,陈殇与赵和还互殴过,只不过随打随和,打完之后两人便又和好如初。此时他们共同来到白云观前,俞龙忙于公务并没有跟随。 陈殇点了点头,咬牙切齿地道:“就是这里,我让人收买了馆驿中的小卒,他们打听到,于阗使者就是到了这白云观之后,突然提出要清河郡主和亲的!” 于阗使者向大秦求亲,但最初时并没有点清河郡主之名,所以必然是在白云观中听说了清河郡主的事情,这才动了心思。所以关键就是要找到那个将清河的情形告诉于阗使者的人。 不过赵和觉得,去和亲的哪怕不是清河郡主,而是其余什么宗室女子,同样也是大秦的屈辱,是中原男儿的耻辱。 “这里面不好闯啊。”看着门前的匾牌,赵和说道。 陈殇眼睛都红了:“我管它好不好闯!” 说完之后,他便大踏步向里面进去,下一刻,便听到他大叫之声响起:“能喘气的,能出声的,给爷爷滚一个过来!” 白云观中,不少人用奇怪的目光扫视这个出言不逊的家伙。 今日是私事,陈殇没有穿羽林军的军官袍服,而这白云观中往来的人里,不少都是背景深厚,甚至有人干脆自身就是大官巨宦。 但正是因此,反而没有谁上前来管闲事。 在咸阳城中,谁不知道白云观里藏龙卧虎,敢跑这边来闹事的,绝对不是什么善茬。 因此在陈殇一嗓子吼出之后,前院里便出现一种诡异的气氛,许多人都面色不善地看着陈殇,却没有一人出声喝问。 这反而助长了陈殇的气势,他大步向前,又扬声道:“里面的道人、居士,都死绝了么,怎么没一个吱声的?” 随着他这声话,终于有一个道士面带不豫地走了过来:“这位官人……” “乃翁今日不是以官人的身份来的,今日是以私人的身份来的,乃翁来这里是找麻烦的,你们将乃翁要找的人交出来,万事皆休,若不交出来,乃翁一把火,烧了你这道观!”陈殇扬声道。 众人面面相觑,这家伙的嚣张,可都要突破天际了。 不过也有眼熟的人终于认出了陈殇:“是咸阳四恶的陈殇,他怎么又来做这等事情了?” “哪个咸阳四恶?”又有人问。 “这两年他们少惹许多是非了,早些年,他们可是在咸阳城里闹出不少风雨,对了,听闻他们都投入军中效力,这个陈殇更是在羽林军中当了个官儿……” 窃窃私语之中,将陈殇的身份揭破了。 单以咸阳四恶的名头,肯定是镇不住白云观,加上一个羽林军军官的身份也不行。故此那个出来的道士反倒冷笑起来:“你既以私人身份前来,那好,在我这里闹事,就不怕咸阳令捉你去打板子么?” “叭!” 他话才说完,陈殇已经一记耳光抽来,打得他原地滴溜溜打了个转儿,险些飞出两枚槽牙。 “乃翁最厌恶的就是你们这些不事生产的蛀虫!废话不要多说,交出乃翁要的人,乃翁自去寻他算账,否则这事情就记在你们白云观头上!” 陈殇一记耳光将对方抽开,看了看左右,杀气腾腾地又迈步向前,直接将一根插在香炉里的巨烛抓了起来。那巨烛头部,火苗足有尺许长,他举着巨烛便凑向遮在檐下的幡旗,作势要纵火烧观。 那挨了耳光的道人惊叫起来,周围人也终于不再沉默,有人冷冷地道:“好大的威风,大将军给了你几个胆子,你敢在此做等事情?” 见出来的是一个青衣人,陈殇将巨烛向对方一指:“哪个的裤裆没弄好,露出你这一只鸟儿来了?” 那人气急,正待自报身份,陈殇又厉声道:“半个咸阳人都知道,乃翁我喜欢清河郡主,这白云观中有贼人勾结于阗使者,逼清河郡主去和亲,贼厮鸟,这个人是不是你?” 那青袍人听到清河郡主时脸色已经变了,待听到陈殇再说出自己发狂的理由来,更是连连后退,然后用袖子把脸一遮,转身就跑出了白云观。 开什么玩笑,清河郡主和亲之事,惹得天子、大将军都不快,冒然介入其中,被陈殇打一顿事小,被天子、大将军记在心头那才事大! 就连被抽了一记耳光的道人,此时也是一愣,然后撒腿便往后边跑去。 “我陈殇之名,这里不少人都听我,全咸阳人知道我过去是个浮浪儿,不是个好东西。但自从见了清河郡主之后,我便浪子回头!我与犬戎人战,为的就是想要博个封侯,好向清河郡主提亲!可如今有人坏了我的大计,杀父之仇,夺妻之恨,不共戴天!”陈殇对着他身后咆哮:“你进去和能管事的说清楚来,我要个交待,若是白云观不给我这交待,那我就当是白云观出的这个主意,今日就要烧了这白云观!” 在场之人,一半都瞧他这嚣张模样不顺眼,但是大伙掂量此事背后可能蕴藏的消息,又一个个都闭嘴不语。 过了一会儿,一个年长的道人在两个小道士陪同之下,快步走了过来,忙不迭地向陈殇行礼:“陈公,早年老侯爷在世之时,我还曾到府上拜访过……” “休要提我老子,我败尽了他的家业,早就没有面目提他,如今我只为我自家而来,交出与于阗勾结者,万事皆休,交不出来,啥人情也没有!”陈殇浑不吝地叫道。 那老道人倒是好涵养,听他这样说,又看了看他手中的巨烛,然后苦笑道:“这里不是说话之所,陈公,请到静室里来。” “若在静室里你不给我个满意的交待,我出来后还是要放把火烧了这白云观!”陈殇道。 只要他肯去静室之中,老道人自有办法来安抚他,因此忙不迭地答应下来。陈殇被引走,穿着便服的赵和却仍然留在院子里,听得这些人议论纷纷。 有人在小声咒骂陈殇嚣张,也有人在细细打听他与清河郡主的事情。 赵和的目光从这些人面上一一巡视而过,大多数人都只是因为恰巧遇上热闹而产生的兴奋,但有几个人,却是眉头紧锁,也不与人交谈。 赵和一一记下这几人的面容。 好一会儿之后,老道人一脸无奈地送陈殇出来,陈殇到了院子门处,回身向老道人作揖,这下神情就恭敬得多了:“卢道长,多谢指点,我已经知道是哪个卑鄙小人行此无耻勾当了,我这就去约人,找他麻烦去!” 老道人愕然看着他,连连摆手道:“老道什么也没说……” “哦,哈哈,是,是,道长什么都没说。”陈殇愣了一下,看了看周围的人,打了个哈哈道:“我方才又胡言乱语了,今日来时多饮了几杯,所以说话颠三倒四,当不得真,总之多谢道长,我先告辞了……” 他说完之后,转身便真出门离开。 卢道人看着他的背影,目光闪动,既有几分无奈,又有一丝忌惮。 在卢道人身后,一个老道人不知何时出来,胳肢窝里还夹着个棋盘:“听闻有人为了清河郡主的事情来闹事了,师弟,那人被你打发了?” “卞师兄……唉,休要提了,咱们白云观,恐怕要就此多事。”卢道人回头道。 卞道人哈哈一笑:“万古兴亡事,千秋一局棋,来陪师兄我下一局棋,棋下完了,你自然就没烦恼了。” 卢道人连连摆手:“师兄的棋艺我倒不怕,但师兄的棋品,老实说,做师弟的我信不过!” 卞道人吹胡子瞪眼,作势要发怒,但卢道人只是不理他。卞道人目光在院中众人面上扫过,似乎是在寻找合适的对手,当他看到赵和时,眼前似乎一亮。 “这位小官人,可会下棋?”他笑眯眯地问道。 赵和当然会下棋。 在铜宫时,下棋是他为数不多的娱乐方法之一。那几位教育他的老人当中,有三位棋艺不凡,其中郦伏生更是棋中好手,他在稷下学宫时,哪怕过了二十余年,都听说了郦伏生遮目战七人的棋局。 不过他现在却没有心下棋。 他与陈殇此次来,为的是打草惊蛇,就是摆明了车马,要将与于阗人勾结的家伙找出来。 “晚辈还有事情,无暇与道长下棋。”他向卞道人道。 哪知道卞道人呵呵一笑:“不过就是些许烦恼罢了,小官人且与老道下一局,这么吧,若是小官人胜了老道,老道知无不言,小官人想要问什么,老道都回答你——在这白云观中,老道的消息最为灵通,可没有什么老道不知道的事情!” 他这番话说出来,让赵和心中一动,情不自禁又仔细打量起这位卞道人了。 十三、局外落子 白云观一隅,凉亭之中。 卞道人笑眯眯地向着赵和伸手:“小官人,请。” “若是我胜了,你就将是谁在此与于阗人勾结告诉我?”赵和缓声问道。 “老道不过是一个在白云观里等死的家伙,哪里知道是谁在此与于阗人勾结……小官人先别发怒,老道虽然不知道谁与于阗人勾结,却知道小官人应当向谁去打听。”卞道人捋须道。 这话说得有些绕,赵和皱紧眉,思忖了一会儿才明白他的意思。 他知道此事与某人有关,但却不能确定此人是不是真正与于阗人勾结者。 “行,我年少,所以我先落子。”赵和一把去抢白子。 此时围棋之规则,不仅要先在棋盘上布局座子,而且执白棋者先下。赵和先夺白棋,可是手才伸出去,卞道人干瘦的胳膊就横了过来,将他拦住。 “嘿嘿嘿……我年老了,自然该我先落子。”卞道人用沙哑的声音笑了笑。 赵和抓住他的胳膊,顺势一推:“老不以筋骨为能,既然已老,何必与我这年轻人争先后?” 卞道人却又是反手,叼住赵和的手腕,顺势一带,将之拢入自己怀中,而另一只手已经乘机伸出,将那装着白子的棋盒拿了过去:“老而弥坚,老当益壮,姜是老的辣!” 他将白子夺去,然后笑眯眯地看着赵和,赵和则是神情一动,有些讶然地望着他。 这卞道人……手底下有点功夫! 刚才那夺棋的动作,虽然有欺赵和警惕心不足的原因在里面,但是其动作流畅自然,用力巧妙灵转,若不是手底下有功夫的人,根本做不到! “道人非同一般啊。”赵和缓缓道。 卞道人咧嘴笑了笑,沙哑的声音响起:“连浮图教的秃驴,都能作金刚舞,何况我道门之人?” 赵和心中一凛。 他正次正视着卞道人,好一会儿之后道:“道人认识我么?” “小官人别问那么多,下棋下棋,老道生平所好,唯有下棋,当年倒是有一位老友,棋力与老道相差无几,和他下得很是快活。但后来他远走他乡,老道没有可堪一战的对手,就只能找些臭棋篓子下臭棋取乐……老道早就憋坏了!小官人有什么问题,下棋胜了老道再说!” 他既然这样说,赵和也只有开始座子。 卞道人执白先下,赵和以黑应对,但双方仅仅各下了五子,赵和就皱紧了眉,陷入苦思之中。 他在铜宫之中时,下棋是他为数不多的乐趣,而那些老人为了锻炼他的心力,也有意培养他下棋。在他众多老师之中,郦伏生更是以棋艺绝于天下,他自己的天赋也不错,因此单以棋技而言,他已经到了接近一流的水准。 甚至若能够超水准发挥,与一般的国手也能抗衡。 但这卞道人棋艺之强,实在出乎赵和意料。 他适应对方下棋,自然是有几分把握,可卞道人棋路诡异,完全与他背过的任何一家棋风不同。在某种程度上来说,什么样的棋路会将整个棋局搅乱,卞道人就怎么下,为此他甚至不在乎自己的得失。 这厮完全是以挑起一片混乱为乐! 才下了二十步,赵和就觉得这棋盘之上的局面已经乱成了一锅粥,什么情况都看不清了。他揉着自己的下巴,正冥神苦思,却听到有个声音道:“正事要紧,你还有闲心在这下棋!” 紧接着,一只脚抬了过来,将棋盘踢飞,所有的棋子都撒在了地上。 干这事的,自然是陈殇。 已经离开的陈殇去而复返,一把将赵和抓了起来,就要将他拖走。 “别走别走,我记得棋谱!”卞道人却抓住了赵和另一只胳膊:“下完这一局,不论胜负,我都将你想知道的事情告诉你!” 陈殇原本以为赵和只是在下棋消遣,的到卞道人此语,不由一愣:“你为何与他下棋?” 赵和挣脱他的手:“他说有线索。” 陈殇略有些尴尬,慌忙将棋盘又放好,将被打飞的棋子又拾了回来。 卞道人记忆力果然好,很快就将棋盘上的棋子依样摆了出来,然后向赵和一伸手:“该你了。” 他这一伸手,再看赵和时,却发觉赵和此前凝神苦想的神情全都没有了。 赵和取了一枚白子,直接下在了棋盘上的一块空处。 此前两人纠缠混斗,致使棋局极乱。赵和跳出缠斗之处,下出这一步棋,几乎就是将此前座子和二十余步所营造的“势”全部放弃了。这在下棋之时,原本是逼不得已之际才会采取的手段,譬如壁虎,断尾求生。可现在局面混乱,远不到这种情况,赵和偏偏也下出了这样一步。 卞道人不由陷入长考之中。 他拿起一枚黑子,准备下在方才双方缠战之所,但犹豫了一下,又想紧贴着赵和那步棋下在空地之处,如此犹豫再三,这一步也没有下出去。 “不对,不对,这一招不是你的风格啊……让我琢磨琢磨……”卞道人用沙哑的声音喃喃自语,好一会儿之后,他才决定不管赵和这一步棋,而是继续于缠战之处落子。 这一子下去,赵和在缠战之处就陷入极为不利的局面。 但赵和竟然不作任何应对,又在另一处空地落了一子。 卞道人再次犹豫,心中反复计算,确定这两子对于混战之局没有任何帮助,便又在纠缠处落子。此子落下之后,黑白棋子纠缠之处,白子已经占据绝对上风,黑子已经被牢牢控制住,甚至若再不应对,这数十子都无法成活。 一次提走近二十子,这可以说是屠龙了。 但赵和对此仍然不顾,在第三处空地,又下了一子。 卞道人以为他是自曝自弃,当即冷笑了一声,直接落子,连接两步,屠了赵和一条龙。棋盘之上,近二十枚白子被提走,局面为之一空。 然后赵和在他刚刚被提走的地方,又下了一子。 这一子仿佛是自杀一般,闯入了对方的包围之中,可是偏偏就这样一招,让卞道人觉得进退失据,不知该如何处置为好。 他自己是一个乱战的高手,可是现在这个局面,却让他觉得不需要乱战,只要稳扎稳打便可取胜了。可偏偏稳扎稳打,与他的棋风极度不合,要他这样“正常”下棋,就会令其极为别扭。 好比是一人用左手惯了,忽然改为右手,虽然也用得成,但总会有些不适。 接下来卞道人不免处在犹豫之中,又是十余子落下之后,卞道人忽然一惊:就在他战又不能激战、守又不曾坚守之中,赵和落在那些空地中的棋子,竟然开始形成了一种大势,反而将他原先吃掉赵和十余子的那处地盘包围起来。 不仅包围起来,赵和闯入他包围圈的那一枚黑子,更仿佛成了内应一般,让他总觉得,对方随时有可能借助这枚黑子,反屠他一条大龙,让他不得不分心应对。 如此行到一百余步之时,卞道人将两枚白子往棋盘上一扔,长叹了口气道:“论棋艺,你不是我的对手,你虽然胜了这一局,却是侥幸,而且于大势无补!” “胜了就是胜了,罗嗦那么多干什么,回答我们的问题才是正经!”旁边的陈殇早就等得不耐烦了,此时叫了起来。 “呵呵,他能获胜,还得多亏了你,你踢翻棋盘,提醒了他,要胜过我,就必须打翻棋盘,局外落子。”卞道人笑眯眯地向陈殇点了点头:“陈官人,你还是有些运气,不过……老道人会点相术,有一说一,若你只倚仗着运气行事,终有一日,运气用尽,你反要遭到气运反噬。” “呸,最讨厌你们这些装神弄鬼的家伙。”陈殇啐了一口,完全不以为意。 赵和见这道人总是打岔,心中也有些不喜,他坐正身躯:“我既然胜了,那么道人请告诉我们,究竟是谁在与于阗人勾结!” 卞道人捋着须,笑呵呵地道:“小官人当真心急,老道既然答应了的事情,岂有不说之理,就算不怕这位陈官人烧了白云观,也要怕赤县侯的手段啊。” 这道人果然认得赵和! 赵和与陈殇交换了一下眼神,陈殇手已经握在了剑柄之上。 “勿急,勿急,你们想要知道是谁,何不问问他。”卞道人突然向着前方呶了一下嘴。 两人转过身去,看到一个年轻的官员,正缓步走了进来。 “此人……”赵和眉头一皱:“是谁?” “大鸿胪寺的行人孙谢,我在大将军府见到过他……这厮在咸阳城名声向来不错,他们孙家在朝中势力可能还要胜过一般的九卿……”陈殇死死盯着那年轻官员:“老道,你莫非以为胡乱说一个人出来,陈某就怕了?” 卞道人失笑起来:“老道只是说请你们去问问他,若不是他,你们再来寻老道麻烦不迟,哪怕烧了白云观泄愤,老道也绝无二话。”卞道人又用沙哑的声音笑了起来:“更何况,老道撒谎骗你们,对老道有何好处?” “那你说真话将真相告诉我们,对你又有好处?”正当卞道人觉得自己的辩解无懈可击之时,突然间听到一声反问。 他愣了一下,然后看向赵和,却发现赵和正用幽深的目光盯着自己! 十四、心机不浅 赵和从一开始就很怀疑眼前这个卞道人。 袁逸曾经告诉他,白云观是当年江充活跃的场所,上官鸿与袁逸都怀疑,江充在白云观曾经留下什么。只不过近二十年时间过去,上官鸿在起一无所获。 赵和觉得这个卞道人疑点很大。 卞道人自己说撒谎对他没有什么好处,那么反过来说,坦诚相告对他又有什么好处? 果然,赵和的反问,让卞道人明显露出一丝异色,过了会儿,他才哑然一笑:“赤县侯果然非常人,想问题的角度,与普通人就是不一样……我将此人说出来,对我自然是有好处的,第一么,我相信陈官人纵火焚烧白云观的说法不是吓唬我们;第二么,我讨厌这个姓孙的家伙,还有他们孙氏家族。” 赵和盯着他没有说话,卞道人坐正身躯,面上的猥琐随着这个动作,竟然收起了大半。此时若是个不熟悉的人看到他,只怕会觉得他有几分仙风道骨。 “三十余年前,那时我尚年轻,原本想着凭借一身所学,在咸阳城中博个荣华富贵,但彼时孙家势大,他们把持了察举之路,所荐者不是亲朋好友,就是门生故吏。我用尽方法,终于闯出了点名声,却被他们打压,反倒成了孙家门客扬名被荐的踏脚石……三十五年前的长风楼旧事,至今仍有不少人记得,只不过他们都不知道,曾经在长风楼上文惊四座的吴郡才子卞容,如今却成了白云观中的老朽卞道人。”卞道人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颇为唏嘘地道:“三十五年,就是不少人的一辈子,我受长风楼之辱后,无颜回吴郡,便只能在白云观出家当了个道士。” 他说到这些时,堆满皱纹的面上,并没有太多的表情。赵和与陈殇对望了一眼,他二人可不知道什么三十五年前的长风楼旧事,不过此事回头打听一下就知晓了,卞道人应当不会在这样可以轻易证明的问题上说谎。 “三十余年前,烈武帝在大屠天下之前,你们知道当时天下最大的危机是什么吗?”卞道人又道。 “犬戎人?”陈殇问道。 “不是,是世家大族把持察举之制,彼此勾连,品评天下人才,至使天下人才,尽出于九姓十一家……满朝文武公卿,三分之一为这九姓十一家把持,地方上的官员,更有近一半与他们扯得上关系。如此情形之下,大秦天子被人称为明皇帝,而九姓十一家被认为是暗皇帝。”赵和缓缓道。 卞道人顿时抚掌:“赤县侯果然有见识!” 九姓十一家把持人才品评,进而控制朝廷人才选拔,这件事情,曾是赵和的几位老师重点讨论的对象,赵和对此记得极为深刻。 “烈武帝雄才伟略,初即位时,便面临此局面。当时就连百家之争,也都化成了这九姓十一家的内部争执,烈武帝为此忧心忡忡。他隐忍二十年,选拔忠信、重用武人,借着几场与犬戎人的大战,终于将朝中兵权掌控于手中。然后他再借着查办虞美人案、马邑案、朱丹毒丸案,将九姓十一家分化打压,这才瓦解世家大族在朝中明面上的势力。只不过,如今已经过去了三十年,九姓十一家残余的力量又有些不安份,总想着蠢蠢欲动……这个孙谢,就是其中最不安份者,他可是想着在四十岁以前为九卿,五十岁时可为丞相!” 陈殇听到这,又打量了一下正在那儿与人谈话的孙谢一眼,颇为不屑地道:“就凭他?” “莫要瞧不起他,他家此前五代之中,可是出了两位丞相、一位大将军,若不是被烈武帝重创,他如今哪里只会是大鸿胪寺的一个六百石的行人,他为官,至少是两千石起步!”卞道人半是讽刺半是嫉妒地道。 他一番话下来,即使赵和心中疑窦依然未消,但还是成功让赵和与陈殇的注意力回到了孙谢身上。 “我去会会他。”陈殇一边说,一边起身向孙谢走去。 赵和也跟了过去,卞道人在二人身后捋了捋胡须,用沙哑的嗓音,发出两声不明就里的干笑。 孙谢原本是在门口处与一位经过的道人说话,此时见二人过来,不等陈殇开口,他先拱手行礼,正容说道:“听闻陈校尉在此寻找与于阗人勾结者,想来是与我有些误会,故此前来,一是向陈校尉赔罪,二是有必要向陈校尉解释,以化解误会。” 陈殇本来琢磨了好几种方法,想着要这厮吐露实情,却不曾想,他竟然就是冲着自己来的,而且一开口便承认了所谓与于阗人勾结者与他有关! 陈殇与赵和对望了一眼,然后再看这孙谢,却发现此人甚是从容,丝毫没有自己做了什么见不得人之事的心虚感。 “你承认与于阗勾结的就是你?”陈殇沉声问道。 孙谢先是摇头然后点头:“说不上勾结,谢如今为大鸿胪寺行人,正好是于阗使者的伴使之一,因此接待对方,恰恰是谢之责职。但提议由清河郡主联姻者,确实是谢……” 砰! 他话没有说完,陈殇已经一脚踹了过来,正踹在他的腹部。 孙谢痛得抱腹弯腰,陈殇还要再打,却被赵和拦住。 “且听他怎么说。”赵和按住陈殇道。 孙谢很快直起腰,虽然一手仍然按在腹部,但面色竟然没有什么激动、愤怒,而是正容道:“陈校尉这一脚,我原可以闪过,但今日不闪,就在此受陈校尉一脚……现在敢问陈校尉,孙某可否解释了?” “我解释你娘啊,待今夜乃翁我去慰籍你娘之时,再……” 砰! 陈殇正破口大骂,孙谢却猛然抬脚,一脚踹在陈殇腹部,陈殇也捂着腹部弯下腰,不过满嘴的脏话倒是止住了。 赵和愣了一下,松开陈殇,警惕地望着这孙谢。 这厮的模样,怎么看也不象是孔武有力之人,但方才他这一脚,证明他绝对也练过,否则哪怕陈殇被赵和拦住,也不可能闪避不开。 “辱我无妨,辱我寡母,便是死敌。”孙谢冷冷地道:“陈殇,以你之人品声名,你以为真的值得我向你解释么?我来解释此事,不是向你,是向清河郡主,向大秦所有对和亲不满之人解释,你好生听着就够了!” 赵和眉头又是一皱,向旁让了让,推了陈殇一把。 这个孙谢,心机不浅,他今日来此,根本不是为了解释,而是为自己扬名,而且他是要踩着陈殇扬名! 陈殇不蠢,他虽然痴恋清河郡主,却还没有到连自己成了别人踏脚石之事都看不出来。他瞄了赵和一眼,明白赵和的意思,那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揍这厮一顿,将他满嘴的理由堵回去再说。 但陈殇不愿意这样做。若是为了他自己,他自然早就挥拳上去,反正他咸阳四恶之首,从来不是什么讲道理的人物。 但事涉清河,他希望能从对方所谓的“解释”中找到漏洞,能够将清河郡主和亲之事给搅黄了。 “行,乃翁就先听听你有什么道理!”陈殇冷笑道。 “和亲之事,既然要实行,那么就必须为我大秦谋取最大利益,这一点,你认不认同?”孙谢沉声道。 “噗,这不废话么,不为大秦谋利,难道还要象你一样为于阗人效力?”陈殇反唇相讥。 孙谢没有理会他的挑衅,继续说道:“既是如此,那么派遣谁人和亲就至关重要了。是一个闺阁弱质连走路都要喘上三喘的女子去于阗有利于大秦,还是一个刚健勇毅身具大秦之风的帼国英雌去于阗有利于大秦?” 此话说出来之后,陈殇顿时觉得太阳穴直跳,心知不妙了。 “大秦宗室诸女,无论是直系还是旁系,还有第二人能在刚健勇毅上胜过清河郡主么?大秦宗室诸女,论及与陛下的情谊,论及对大秦的忠诚,还有第二人能胜过清河郡主么?到了于阗,异国他乡,郡狼环伺,这种情形之下,还有第二个女子能够象清河郡主那般面对么?”孙谢声音扬得很高:“至于姿容相貌,就更不必提了,陈校尉,你觉得这些方面来看,哪一条清河郡主不是最佳人选?” 此语出来,陈殇当真是一时无语了。 他虽然觉得有些怪,但不得不承认,若是真人和亲,清河郡主确实是不二人选。难怪天子与大将军虽然都不高兴,却并未无一人认为清河郡主不能够完成和亲的任务。 而且,孙谢言下还隐藏另一个理由:于阗国虽不大,但其国王并不缺妃子,要夺取其国王宠爱,令于阗王彻底偏向大秦,这对和亲之人也提出了极高的要求! “这些也掩盖不了你与于阗人勾结之事!”陈殇想了好一会儿才道。 “愚蠢,此事若真是我与于阗人勾结,你以为朝廷会不治我之罪?”孙谢一拂衣袖:“纵横捭阖之事,岂是你这愚夫所知?” 陈殇被他袖子一挥,只觉得一股血气上涌,不由得面色涨红,额头青筋直跳,双眼也变得红了起来! 十五、雁门孙氏 大将军公署。 “近日咸阳城中的传言,似乎对赵和、陈殇声望不利啊。” “陈殇有何声望,至于赤县侯……呵呵。” 耳畔传来议论声,虽然说话者有意将之压得很小,但是俞龙还是听得清清楚楚。他皱了一下眉,将手中的公文放在了案几之上,然后呆呆地望着墙壁出神。 在墙壁之上,挂着一幅大的地图。 这幅地图并非朝廷所制,而是俞龙利用自己在太学和大将军府的关系,翻阅了诸多档案之后,再由他自己亲手绘制而成。整张地图足足占据了半面墙,将大秦的疆域与周边势力尽数绘于其上。 南方的南越、西南的侗蛮、西面的番羌,还有横亘于大秦北方,绵延万里掌控无数部族的犬戎。 犬戎本身的人力就不少,再加之控制了奚、鲜卑、狄、匈奴、百济等等诸多部族,从东北方一直到西北面,处处威胁着大秦的边疆。而犬戎王帐则远在杭爱山之北,烈武帝时曾经两度攻破杭爱山,焚其王账而还,但每次用不了多久,就会有新的王帐在杭爱山畔水草丰美之所建起。 要对付犬戎,完全依靠大秦本身之力,明显事倍而功半,相反,若是借助于边疆诸势力,则事半功倍。从这个角落来说,与于阗或者其余什么大势力结盟,共同对付犬戎,确实是正确的选择,也是大鸿胪寺能够提出的最有利于大秦的建议。 但结盟是结盟,和亲是和亲,更何况是这种被人欺上门来的和亲…… 想到这里,俞龙眉头又紧紧皱起。 “卡卡卡!” 他正寻思着破解边疆困局之法,突然听到门外有轻轻的敲击之声。 俞龙抬头望去,然后看到了陈殇与赵和二人。 陈殇魂不守舍,这在俞龙意料之中,在得知清河主动和亲之后,他基本上就一直是这模样了。但赵和笑吟吟的神态,让俞龙心中一动,赵和前几日也是大发雷霆,怎么今日却这么轻松? “事情解决了?”俞龙问道。 赵和摇了摇头:“如何解决,如今我们要是阻止清河和亲之事,几乎就要成为大秦的罪人了……这几天,那孙谢的名声可真响啊。” 俞龙默然了一下,然后紧紧盯着赵和,等他接下来的话。 “为何这样看我?”赵和看了看自己身身上:“我身上没有什么吧,横之兄,帮我看看,我脸上是不是有什么脏的东西?” 陈殇“哦”了一声,看了看他的脸,然后小心翼翼地道:“没有。” “唔,我有些累了。”赵和又道。 俞龙觉得莫名其妙,好端端说自己累了,赵和怎么变得这么矫情? 然后他看到令他惊掉下巴的一幕:陈殇走了过来,一把将他推开,然后搬了他刚刚坐的锦凳,端到了赵和身后。 “请坐,请坐。”陈殇点头哈腰,只差没有跪在地上求赵和入座了。 俞龙记得前些时日,两人还打了一架,虽然那一架只是为了玩笑发泄,但二人心情确实是极不愉快。陈殇性子更是疏懒自矜,几曾会这样卑躬屈膝地对侍一人? “你们究竟在玩什么,赵和!”俞龙不耐烦地道。 “住口,俞子云,你怎么敢如此对阿和说话,你要敬称赤县侯!”陈殇立刻向他喝斥道。 俞龙眨巴了两下眼睛,然后又挪了个椅子过来,自己坐下去,一言不发了。 陈殇本来要等他发问的,可俞龙就是不发问,反把陈殇急得抓耳挠腮:“你就不问问我们,为何我们现在这般轻松?” 俞龙摆了摆手:“懒得问。” “你不好奇?”陈殇道。 俞龙噗的一声冷笑:“你二人一个狗胆包天,一个狗胆破天,凑到一起,准没好事,所以我不问,怕问了又惹麻烦上身。” 陈殇急了,上前一把搂住他:“子云,你这可就不够义气了……我们可是要做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还需要你相助。” 俞龙只是盯着他,不开口。陈殇搂着他,没有明说,只是看向墙上的地图:“你这幅图上,于阗在哪儿?” 俞龙本来懒得理他的,但旋即想到了什么,眉头越皱越紧,然后猛然把陈殇推开,身体向前一倾,对着赵和道:“你……莫非疯了?” 赵和咧嘴笑了笑:“这不走投无路么,自然要疯上一回……你要不要一起疯?” 俞龙紧紧盯着他,两人目光对视,赵和泰然自若。好一会儿之后,赵和指了指陈殇,然后苦笑起来:“且不说小鹿鸣吧,要阻止这厮发疯,唯一的办法,就是我比他更疯了。” 俞龙当然知道,陈殇痴恋清河,为了清河,什么可怕的事情都有可能做出来。 “而且,你不觉得,这是一个机会么?”赵和又道:“甚至可以说,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他一边说,也一边看向地图。 俞龙目光同样移到地图上,然后从座位上起身,一步步走到地图前。在他身后,陈殇乘机一屁股坐了他的椅子,向赵和挤眉弄眼,赵和撇了一下嘴。 “子云,你还犹豫什么,这不就是你平生之志么,领数千精锐,焚杭爱山,勒石而还……”陈殇说道。 俞龙在地图前看了许久,然后转身,略有些犹豫:“你们真的要这样做?” “无论你帮不帮忙,我们都要这样做。”赵和伸出五个指头:“我这边,已经有五人了。” 他说的五人,是指随他从齐郡而来的稷下剑士。他在咸阳城中闲居,那些护送他的稷下剑士,大多被他荐入军中,但高凌与姬北和另外三人却不愿意去别处任职,只想跟在他身侧。 “五个人……”俞龙哑然一笑,然后沉声道:“你且说说,你到底想做什么!” “当然是护送清河郡主前往于阗和亲。”赵和道。 俞龙双拳紧紧一握,然后松开。 哪怕这个答案是他早就猜到的,可从赵和嘴里说出来后,他仍然觉得全身发颤,不仅是紧张,更是激动。 “你那边五人,加上我们三,才八个。”俞龙又道。 “我已经给硕夫和王佐写了信,如无意外,他们也会参与,而且会带人来。”赵和伸手指轻轻弹着案几:“你说吧,是一辈子与这案牍上的笔墨纸砚打交道,还是与我一起去做这足以快慰平生的大事!” 俞龙将桌上的公文哗一下全掀到了地上,然后伸出一指:“如今只有一个问题了,我们如何能成为清河郡主护卫,特别是你与横之,莫说天子与大将军,上官丞相、李太尉那边,怎么会允许你们参与?” “天子和李太尉那边我来说服,大将军那边陈横子拍了胸脯,至于别人,戚王佐、李硕夫应该能帮上忙。”赵和握了握拳头:“太学那边的声势,就要靠你了。” 俞龙点了点头,然后又摇了摇头:“还缺点什么……” “还缺一个契机,这简单,很快我们就会制造一个契机。”赵和与陈殇同时笑了起来。 俞龙心一凛,觉得他们的笑容极是狰狞,好一会儿之后,他讶然道:“你们是要……” “今日来和你打个招呼,然后我们二人就要去做此事了。”赵和站起身来,拂了拂衣裳。 俞龙看到,他与陈殇外裳之下,都隐约露着皮甲。 “你们……”俞龙吸了口冷气。 “万事皆拜托你了。”赵和回头一笑。 俞龙跟在他们身后追了两步,连唤几声,但这二人头也不回,昂然出门。俞龙追到门外,发现他们已经乘马离开大将军公署,向着南面去了。 俞龙忍不住骂了一声,望着两人的背影,稍稍停了片刻,然后转过身,撒腿就往公署里跑。 赵和与陈殇骑马并未行多久。 大将军公署与丞相公署、太尉公署集中于永安宫外的一座坊中,自从咸阳之变后,大秦中枢的衙门便逐渐集中于此,以方便日常公务的处置。他们二人来到一座公署之前,两人不约而同,抬头望向公署大门前的匾额。 “大鸿胪寺。” “阿和……且慢。”眼见赵和下了马,陈殇突然拦住他。 “怎么?” “我一人去做就行了……”陈殇沉声说道:“阿和,我很承你之情,但是这件事情,我一个人也可以完成……” “你错了。”赵和慢条斯理地将马拴在大鸿胪寺前的柳树上:“我今日来此,一是为了你,二么也是为我自己。” 陈殇只道他说的是王鹿鸣,摇着头道:“我做了这事情,到时你跟我一起就是……” 他话说到这,却发觉赵和回过头来看他,目光复杂,好一会儿之后,赵和才低声道:“横之,你以为……若我不这样做,天子与大将军还会让我活着离开咸阳城么?” 陈殇本来神色就肃然,此刻听到赵和的话,更是神情大变,几乎失声惊呼出来。 好一会儿之后,他才喃喃道:“天子、大将军与你……” “他们对我当然是很好的,但前提是我要在他们眼皮之下,此前我在齐郡做得有些过火了,天子那边尚好,大将军那里……呵呵。”赵和拴好马,轻轻拍了拍马头,然后悠悠地道:“还记得白云观的那局棋么,我若不跳出棋盘,这一辈子就只能当一枚棋子,任人摆布……” “还有随时可能被牺牲掉。”赵和心中默默地补充了一句,但却没有说出声来。 十六、破天包天 大将军公署。 “近日咸阳城中的传言,似乎对赵和、陈殇声望不利啊。” “陈殇有何声望,至于赤县侯……呵呵。” 耳畔传来议论声,虽然说话者有意将之压得很小,但是俞龙还是听得清清楚楚。他皱了一下眉,将手中的公文放在了案几之上,然后呆呆地望着墙壁出神。 在墙壁之上,挂着一幅大的地图。 这幅地图并非朝廷所制,而是俞龙利用自己在太学和大将军府的关系,翻阅了诸多档案之后,再由他自己亲手绘制而成。整张地图足足占据了半面墙,将大秦的疆域与周边势力尽数绘于其上。 南方的南越、西南的侗蛮、西面的番羌,还有横亘于大秦北方,绵延万里掌控无数部族的犬戎。 犬戎本身的人力就不少,再加之控制了奚、鲜卑、狄、匈奴、百济等等诸多部族,从东北方一直到西北面,处处威胁着大秦的边疆。而犬戎王帐则远在杭爱山之北,烈武帝时曾经两度攻破杭爱山,焚其王账而还,但每次用不了多久,就会有新的王帐在杭爱山畔水草丰美之所建起。 要对付犬戎,完全依靠大秦本身之力,明显事倍而功半,相反,若是借助于边疆诸势力,则事半功倍。从这个角落来说,与于阗或者其余什么大势力结盟,共同对付犬戎,确实是正确的选择,也是大鸿胪寺能够提出的最有利于大秦的建议。 但结盟是结盟,和亲是和亲,更何况是这种被人欺上门来的和亲…… 想到这里,俞龙眉头又紧紧皱起。 “卡卡卡!” 他正寻思着破解边疆困局之法,突然听到门外有轻轻的敲击之声。 俞龙抬头望去,然后看到了陈殇与赵和二人。 陈殇魂不守舍,这在俞龙意料之中,在得知清河主动和亲之后,他基本上就一直是这模样了。但赵和笑吟吟的神态,让俞龙心中一动,赵和前几日也是大发雷霆,怎么今日却这么轻松? “事情解决了?”俞龙问道。 赵和摇了摇头:“如何解决,如今我们要是阻止清河和亲之事,几乎就要成为大秦的罪人了……这几天,那孙谢的名声可真响啊。” 俞龙默然了一下,然后紧紧盯着赵和,等他接下来的话。 “为何这样看我?”赵和看了看自己身身上:“我身上没有什么吧,横之兄,帮我看看,我脸上是不是有什么脏的东西?” 陈殇“哦”了一声,看了看他的脸,然后小心翼翼地道:“没有。” “唔,我有些累了。”赵和又道。 俞龙觉得莫名其妙,好端端说自己累了,赵和怎么变得这么矫情? 然后他看到令他惊掉下巴的一幕:陈殇走了过来,一把将他推开,然后搬了他刚刚坐的锦凳,端到了赵和身后。 “请坐,请坐。”陈殇点头哈腰,只差没有跪在地上求赵和入座了。 俞龙记得前些时日,两人还打了一架,虽然那一架只是为了玩笑发泄,但二人心情确实是极不愉快。陈殇性子更是疏懒自矜,几曾会这样卑躬屈膝地对侍一人? “你们究竟在玩什么,赵和!”俞龙不耐烦地道。 “住口,俞子云,你怎么敢如此对阿和说话,你要敬称赤县侯!”陈殇立刻向他喝斥道。 俞龙眨巴了两下眼睛,然后又挪了个椅子过来,自己坐下去,一言不发了。 陈殇本来要等他发问的,可俞龙就是不发问,反把陈殇急得抓耳挠腮:“你就不问问我们,为何我们现在这般轻松?” 俞龙摆了摆手:“懒得问。” “你不好奇?”陈殇道。 俞龙噗的一声冷笑:“你二人一个狗胆包天,一个狗胆破天,凑到一起,准没好事,所以我不问,怕问了又惹麻烦上身。” 陈殇急了,上前一把搂住他:“子云,你这可就不够义气了……我们可是要做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还需要你相助。” 俞龙只是盯着他,不开口。陈殇搂着他,没有明说,只是看向墙上的地图:“你这幅图上,于阗在哪儿?” 俞龙本来懒得理他的,但旋即想到了什么,眉头越皱越紧,然后猛然把陈殇推开,身体向前一倾,对着赵和道:“你……莫非疯了?” 赵和咧嘴笑了笑:“这不走投无路么,自然要疯上一回……你要不要一起疯?” 俞龙紧紧盯着他,两人目光对视,赵和泰然自若。好一会儿之后,赵和指了指陈殇,然后苦笑起来:“且不说小鹿鸣吧,要阻止这厮发疯,唯一的办法,就是我比他更疯了。” 俞龙当然知道,陈殇痴恋清河,为了清河,什么可怕的事情都有可能做出来。 “而且,你不觉得,这是一个机会么?”赵和又道:“甚至可以说,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他一边说,也一边看向地图。 俞龙目光同样移到地图上,然后从座位上起身,一步步走到地图前。在他身后,陈殇乘机一屁股坐了他的椅子,向赵和挤眉弄眼,赵和撇了一下嘴。 “子云,你还犹豫什么,这不就是你平生之志么,领数千精锐,焚杭爱山,勒石而还……”陈殇说道。 俞龙在地图前看了许久,然后转身,略有些犹豫:“你们真的要这样做?” “无论你帮不帮忙,我们都要这样做。”赵和伸出五个指头:“我这边,已经有五人了。” 他说的五人,是指随他从齐郡而来的稷下剑士。他在咸阳城中闲居,那些护送他的稷下剑士,大多被他荐入军中,但高凌与姬北和另外三人却不愿意去别处任职,只想跟在他身侧。 “五个人……”俞龙哑然一笑,然后沉声道:“你且说说,你到底想做什么!” “当然是护送清河郡主前往于阗和亲。”赵和道。 俞龙双拳紧紧一握,然后松开。 哪怕这个答案是他早就猜到的,可从赵和嘴里说出来后,他仍然觉得全身发颤,不仅是紧张,更是激动。 “你那边五人,加上我们三,才八个。”俞龙又道。 “我已经给硕夫和王佐写了信,如无意外,他们也会参与,而且会带人来。”赵和伸手指轻轻弹着案几:“你说吧,是一辈子与这案牍上的笔墨纸砚打交道,还是与我一起去做这足以快慰平生的大事!” 俞龙将桌上的公文哗一下全掀到了地上,然后伸出一指:“如今只有一个问题了,我们如何能成为清河郡主护卫,特别是你与横之,莫说天子与大将军,上官丞相、李太尉那边,怎么会允许你们参与?” “天子和李太尉那边我来说服,大将军那边陈横子拍了胸脯,至于别人,戚王佐、李硕夫应该能帮上忙。”赵和握了握拳头:“太学那边的声势,就要靠你了。” 俞龙点了点头,然后又摇了摇头:“还缺点什么……” “还缺一个契机,这简单,很快我们就会制造一个契机。”赵和与陈殇同时笑了起来。 俞龙心一凛,觉得他们的笑容极是狰狞,好一会儿之后,他讶然道:“你们是要……” “今日来和你打个招呼,然后我们二人就要去做此事了。”赵和站起身来,拂了拂衣裳。 俞龙看到,他与陈殇外裳之下,都隐约露着皮甲。 “你们……”俞龙吸了口冷气。 “万事皆拜托你了。”赵和回头一笑。 俞龙跟在他们身后追了两步,连唤几声,但这二人头也不回,昂然出门。俞龙追到门外,发现他们已经乘马离开大将军公署,向着南面去了。 俞龙忍不住骂了一声,望着两人的背影,稍稍停了片刻,然后转过身,撒腿就往公署里跑。 赵和与陈殇骑马并未行多久。 大将军公署与丞相公署、太尉公署集中于永安宫外的一座坊中,自从咸阳之变后,大秦中枢的衙门便逐渐集中于此,以方便日常公务的处置。他们二人来到一座公署之前,两人不约而同,抬头望向公署大门前的匾额。 “大鸿胪寺。” “阿和……且慢。”眼见赵和下了马,陈殇突然拦住他。 “怎么?” “我一人去做就行了……”陈殇沉声说道:“阿和,我很承你之情,但是这件事情,我一个人也可以完成……” “你错了。”赵和慢条斯理地将马拴在大鸿胪寺前的柳树上:“我今日来此,一是为了你,二么也是为我自己。” 陈殇只道他说的是王鹿鸣,摇着头道:“我做了这事情,到时你跟我一起就是……” 他话说到这,却发觉赵和回过头来看他,目光复杂,好一会儿之后,赵和才低声道:“横之,你以为……若我不这样做,天子与大将军还会让我活着离开咸阳城么?” 陈殇本来神色就肃然,此刻听到赵和的话,更是神情大变,几乎失声惊呼出来。 好一会儿之后,他才喃喃道:“天子、大将军与你……” “他们对我当然是很好的,但前提是我要在他们眼皮之下,此前我在齐郡做得有些过火了,天子那边尚好,大将军那里……呵呵。”赵和拴好马,轻轻拍了拍马头,然后悠悠地道:“还记得白云观的那局棋么,我若不跳出棋盘,这一辈子就只能当一枚棋子,任人摆布……” “还有随时可能被牺牲掉。”赵和心中默默地补充了一句,但却没有说出声来。 十七、软骨贱奴 大鸿胪寺自然是有兵卒护卫的。 赵和与陈殇二人大步走了过来,几个兵卒抬头望了望,便有人要上来阻拦,却被同伴一把拦住。 “伙长,你这是何意?”被拦住的兵卒讶然道。 拦着他的老兵面色铁青,直接压住他的胳膊:“退,退,速速退后!” “什么意思?”兵卒茫然道。 “这二位是来杀人的,你若不想死,就速速退后!”那老兵低声道。 士卒有些不以为然:“这可是咸阳城,这可是大鸿胪寺前,杀人?呵呵,我手中的刀……刀……刀……” 那士卒一手按着腰刀,口中正说着,突然间陈殇一眼瞥过来,他的心不禁怦怦狂跳,说话也口吃起来。 不等老兵再用力,他就乖乖地向后一缩,将道路让开。 陈殇与赵和就从他面前堂皇而入。 “我爷爷的……方才,方才那人看我一眼,我,我觉得心都跳不过来……”望着二人的背影,那士卒用手捂着胸膛:“这世上怎么有这么凶恶的人物?” “那是死尸堆里杀出来的煞气,那个年长的,手底下的人命没准都有三五十条!”老卒哼了一声:“你们这些新兵蛋子,若非两年前的大战折损了不少人手,哪里轮得你们来充这门面?” “这怎么可能,怎么一眼就有如此威力,我倒不信了!” 与他们一起的另一个兵卒,原本只是混日子的,此时不免有些不服气,他向着陈殇与赵和追来,口中还叫道:“你们二位站住!” 他一叫,陈殇与赵和都齐齐停下步伐,两人几乎以同样的动作回头望来。 正奔向他们的兵卒脚步一滞,只觉得仿佛是两头猛兽正盯自己,到嘴的喝问顿时变得温和起来:“呃,你们二位,可有需要小人效力之处?” “守好你的门。”陈殇淡淡地说道。 “是,是!”那兵卒恭声连应。 见陈殇与赵和回身继续前进,他才松了口气,跑回到老卒身边,结果老卒一巴掌抽了过来:“你这厮自个找死,莫要坑了我们!” 后边的耳光声传来,赵和与陈殇都没有回头。 他们大步踏入大鸿胪寺的仪门,绕过仪门后的屏风。 “知道那厮在哪里么?”赵和问道。 “呃,你不知道么?”陈殇反问道。 赵和侧过脸盯着他,陈殇尴尬地笑了起来:“我没打听那么多,只是知道他此时一定在大鸿胪寺,你且等等,我找个人问一问。” 他张望了两下,然后直接闯入一处厢房,在门上敲了敲问道:“大鸿胪寺行人孙谢何在?” 厢房里一名官员正翘着腿,手边放着一杯热茶,面前摆着一副公文,看上去看得极为仔细。陈殇连问了两声,那人才回过神来,用手揉了揉眼:“啊……你问谁?” “孙谢何在?”陈殇不耐烦地道。 “孙谢?我哪里知道他在何处,去去去,寻别人问去,莫要找扰我处理公务!”那小官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他原以为这样就可以将陈殇打发了,却不曾想,陈殇听到他的话,笑了一笑,然后大步上前,一把将他面前那本公文抓起。 公文还是倒放的,原来这厮做出仔细看公文的姿态,实际上却在那里神游物外,不知为何发呆。 “你要做什么,这是大鸿胪寺……” “知道这是大鸿胪寺,如今又不是先帝在位之时,万国来朝,你们忙得脚不沾地。如今西域通道被隔绝,安西都护府都有二十年没了消息,你们还能有什么公务?”陈殇将那本公文拍在那小官的面上:“看得出乃翁我是来做什么的吗?” 那小官怔怔望着陈殇,显然不曾想到,咸阳城中竟然会有人这么大的胆子。 “看清楚点,乃翁我是来找麻烦的,找孙谢的麻烦,若你想为他顶着,那你就咬紧牙什么都别说,若你与孙谢没这分交情……” 陈殇一边说,一边将那小官的面拍得啪啪作响。那小官不等他说完,忙不迭地道:“没这分交情,我与孙谢没有什么交情,他就在东厢,东厢丁字厢房!” “这就对了嘛,你可以来看热闹。”陈殇将公文丢回桌上,然后走出来。 迎着赵和,他笑道:“如何,这大鸿胪寺不愧是与外邦打交道的地方,这里的人就是懂礼,好说话,只不过呢,骨头似乎软了些,或许该给他们多炖些骨头汤补上一补。” 他扬声说话,丝毫不掩饰,不仅赵和听到了,许多大鸿胪寺的官吏也都听到,一时之间,诸多官廨之中,纷纷伸出人头来,向着他们这边观望。 “谁在说这话,谁这么大的胆子?”有人叫道。 也有人将头往回一缩,只不过陈殇与赵和正往这边望,看得清清楚楚。 陈殇笑了起来:“孙谢,孙行人,不要当缩头乌龟了……不对,你们大鸿胪寺就惯常当缩头乌龟的,说什么韬光养晦……我呸,无非是缩头乌龟装惯了,结果装出真的软骨头病了!” 他这话将大鸿胪寺上下都骂了,大鸿胪寺这里原本就是与藩属外邦交涉的衙门,里面不知多少舌辩之士、能言之辈,顿时有人不服:“你安敢如此说我们,你又是什么东西?” “我是什么东西?我是陈殇。”陈殇扬声道。 他一报名,大鸿胪寺里的人顿时安静下来,众人不约而同,都望向东厢丁字厢房。 “我在前方与犬戎人一刀一枪血战,身上多了十余处伤疤,流的血比你们这些耍嘴皮子的喝过的水还多!乃翁我没有死在犬戎人的刀剑之下,却被你们大鸿胪寺的人在背后捅刀子!”陈殇一边说,一边走向那间厢房。 “胡说八道,谁捅你刀子了,陈横之,你不要血口喷人!”那厢房之中,刚才缩回头去的孙谢情知躲不过去,他昂然而出,衣冠楚楚:“你……” 只不过他才开口,陈殇就叫道:“杀父之仇,夺妻之恨,全咸阳人都知道我瞧中了清河郡主,非她不娶,也知道清河郡主瞧上了我陈殇,非我不嫁……” 他这样说时,赵和都不免为他脸红,这可是两人起先商量之外的东西,完全是陈殇这厮福至心灵自我发挥了。 “你这贼厮鸟,却将乃翁我喜欢的女人,拱手送与外邦……这不是夺妻之恨是什么,这不是在背后捅我刀子是什么?前方半士浴血拼命,后方却将其妻女送与外虏,你们大鸿胪寺中竟然有这等人,你们究竟是为大秦效力,还是为蛮夷番人效力?” 孙谢心突的一跳,自从看到陈殇与赵和,他就意识到不对,上回在白云观中,他特意赶去做所谓的“解释”,其实是为自己邀名,在他想来,今日陈殇赵和又跑到大鸿胪寺来“问罪”,也是邀名之举。 他不想成为陈殇赵和扬名的踏脚石,虽然是他先做出踩着二人扬名之举。 因此他厉声道:“陈横之,你欲以一己之私而坏国家大事么?” 陈殇嘿的一声笑:“我自然不敢以一己之私而坏国家大事,但我可以为一己之私而报仇……去死吧,软骨贱奴!” 他上前时看起来是想要与孙谢辩论,但才一近七步之内,他的脚下突然加快,长剑铮的一声出鞘,直刺向孙谢的胸膛! 长剑这一出,周围已经是惊呼声一片! 孙谢见此情形,面色大变,他顿时想明白,陈殇此次来是为了什么! 陈殇承认不敢以一己之私来坏国家大事,也就是说默认了清河郡主和亲之事,既然不去阻拦此事,那么他杀掉一个大鸿胪寺的小官,就算不得什么太大的罪名——至少不至于被朝廷当场处死。 而且陈殇明摆着说这是私仇,以大秦施行律法的习惯来看,私仇杀人当斩监侯——也就是处后问斩,可是大秦律法之中,又有可折钱、折功、折爵赎罪之说,也就是说,陈殇可以拿钱、拿功勋、拿爵位来减轻处罚。 钱,陈殇确实没有,他百万家财早就被败尽了,可是清河郡主绝对有钱,也绝对会拿钱出来为陈殇赎罪! 功,陈殇有,正如他自家所说,他在与犬戎交战时,负伤十余处,每一处伤疤,都是一处功勋的证明。 至于爵位,陈殇虽然已经失去了父祖的关内侯爵位,可是好歹也有爵,无非就是被一捋到底,成为庶名罢了。 所以,陈殇阻止不了清河郡主和亲,却绝对可以杀了他。 哪怕就算这之后陈殇为他抵命,对他一个已经死去的人来说,还有什么意义? 心念电转之间,孙谢一边拔自己腰间的剑,一边厉声大叫:“卫兵!卫兵!卫兵何在!” 卫兵在大门口那边,正往里张望,等着看热闹呢。 此时知道了来人是陈殇,这些兵卒一个个将头缩了起来,只作没有听到孙谢的叫喊。 孙谢一边格开陈殇的剑,一边又大叫了两声,但是却无一人理会,他还要再叫,却被陈殇看到破绽,一剑刺中了左腿。 他左腿顿时血流如注,步伐也一拐一拐,更无法闪避陈殇接下来的攻击了。 十八、大国威仪 这一刻,孙谢心中恐惧万分,他仍然挺立不倒,而没有下跪求饶,已经是平日里母亲教导得极为严格的结果了。 “诸位,这是大鸿胪寺,诸位,要眼睁睁看着不法之徒在大鸿胪寺中杀害无辜吗?”孙谢连叫几声卫兵,都没有召来守卫的军卒,已然知道这里的守卫靠不住了,当即缩回屋内,借着狭窄的门遮掩,在门中大叫道。 他将求助的对象从士兵换为同僚。 大鸿胪寺虽然不是一个大规模的衙门,但这里上下,仍然有百余名官吏,其中年富力强者不下六七十。这么多人,以大秦武风之盛,只要他们中有七八人肯出手,就足以牵制陈殇,至少为孙谢争得一定的时间了。 周围的大鸿胪寺官吏们,此时也不免兔死狐悲,有人当即拔剑:“住手,有什么事情,可以去衙门里诉告,岂可在此报私仇?” 但当这人举步正要上前时,却看到跟着陈殇来的赵和,懒洋洋地将腰间的剑取了下来。 “我是赵和,我在勤政殿中杀了一个大宗正,若是有人想要介入此事,须得问过我之剑。”他将剑一摆,斜斜指着那拔剑出来的官吏道。 那官吏确实不认识赵和,这时听得他自报姓名,不由得愣了一下。 他不愣不行,这几年,赵和名声太大,哪怕这几个月时间以来,赵和被大将军与天子圈在咸阳城中,默默无闻,但他曾经做过的事情,还是给了朝廷中每一个官吏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 而且对上赵和……姑且不说是否能胜过他吧,就算胜了他或伤了他,又能有什么好处,天子与大将军会不会为此发怒? 更往深处想,赵和出现在这里,要杀孙谢之事,暗地里是否是天子或大将军示意? 这些大鸿胪寺的人,总是与外邦、藩属打交道,心中想的事情不免就多了些。而想得越多,便越畏首畏尾,行事也就束手束脚起来。 “诸位就眼睁睁看我被这恶徒杀死么?”屋内孙谢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近乎哀求了。 陈殇猛攻之下,已经到了门前,将要把他从门框处逼开。他拖着伤腿,若是失去了门口这地利,怎么可能是陈殇的对手? 大鸿胪寺中又有人叹道:“事已至此,还请剑下留人,勿要伤他性命……” 赵和噗的一笑:“如今是一对一,公平得紧,若是孙谢能胜过陈殇,只管取陈殇性命就是。反之亦然,无关之人,不必多言!” 众人面面相觑,在他们犹豫之间,陈殇终于突入进去,将孙谢逼到了屋子内部。屋子里传来乒乒乓乓的声响,还有孙谢声嘶力竭的痛呼,呼了两声之后,这呼声就变成了求饶:“饶命,饶命,我愿再次上书,请天子否决和亲之议,我愿……啊!” 求饶声嘎然而止,众人心都是一沉,然后见陈殇一步步走了出来,随手一甩,剑上血滴在地上。他又在靴子上擦了擦血迹,然后还剑入鞘。 收好剑之后,陈殇环视周围,见大鸿胪寺诸人一个个面色沉郁,几个年轻的手按剑柄,跃跃欲试,不由哂然一笑。 “大鸿胪寺的诸位且听着了。”他扬声道:“大国之威仪,向来是剑下得来的,大国之利益,亦一直是剑下取来的,从未有听过拿女子和亲,可以为大国争荣耀者。” 他一边说,一边走回赵和身边。两人并肩而立,相视一笑,陈殇又道:“你们今后还要作为大秦之使与万邦往来,若再有人欲以大秦子女为贿赂,向异族摇尾乞怜,那就想想今日之孙谢。” 说完之后,两人并肩而出,顾盼之间,凛然生辉。而大鸿胪寺诸人,不知是被他们手段所慑,还是为陈殇话语所动,竟然眼睁睁看着他们排众而出,直接出了大门。 在他们二人的身影出了大门之后,他们才拥入那间厢房。 厢房之中,孙谢面壁而坐,正在那里呜呜哭泣。虽然声音有些异样,但好歹还留着性命,这让众人稍稍松了口气。 “孙谢,孙谢!”有与孙谢关系好的,上前去呼他。 孙谢猛然转过头来,众人都是啊的一声,身体微微一僵。 在孙谢的面上,原本是鼻子的部位,竟然已经没有了突起,只留下两个窟隆! 陈殇虽然未杀孙谢,可是却毁了他的面容,对于极讲究仪容的世家大族来说,这是与伤了性命没有什么两样的毁伤! 更何况,孙谢一直以为陈殇会来杀他,方才为了活命,还向陈殇哀声求饶。如今虽然性命留了下来,但其仕途必然断绝,连带着孙氏的声望,也会大受影响。 “我要杀了他们,我要杀了他们,我要……杀了他们!” 满脸是血的孙谢,口中连接嚎出三声,然后放声痛哭起来。 赵和与陈殇大步出了门,就见前方俞龙负剑骑马,正匆匆赶来。 陈殇笑道:“接下来我就去向大将军请罪去,外边的事情,拜托你了。” 赵和点了点头:“放心。” 俞龙来到二人面前,见他们模样,脸色已经变了:“如何了,得手了么?” “削了孙谢鼻子,让他从此不能做人了。”赵和道。 俞龙先是一愣,然后一喜:“好,好!” “怎么,你以为我们真会闯进大鸿胪寺杀人?”陈殇取笑道:“若依我之意,倒确实会杀他,但阿和有更好的主意,我自然是要听阿和的。” 俞龙看向赵和。 “斩草自当除根,不过不是现在。”赵和眼中寒光一闪:“今日只是给横之先出口恶气,等到来日……” 俞龙明白了他们的意思。 陈殇与赵和二人携剑闯入大鸿胪寺,削去孙谢鼻子,并警告大鸿胪寺众人勿以大秦子女向异族摇尾乞怜之事,很快就传遍了咸阳城。 清河郡主自请和亲之事,本来就是近来咸阳里谈论的焦点,许多人对此不快,但还有不少人是支持的。总以为牺牲一女子,换取边境和平,乃是一本万利之事。但陈殇这一剑削去的不仅仅是孙谢的鼻子,也削去了持此观点者的遮羞布。 “当真是……” 丞相府,上官鸿听得身边小吏报告这消息,不由得摇了摇头,满脸都是苦笑。 “丞相,此事沸沸扬扬,你看……” “我能怎么看,我一向都说,要镇之以静,但是赵和这厮一向是要惹是生非的。天子与大将军把他留在咸阳城时,原本我就反对,早说了将他远远地打发了,比如蜀中、江南,甚至湖湘之地,哪儿远弄哪儿去最好……” 上官鸿抱怨了两声,不过也只是抱怨。好一会儿之后,他才又一笑道:“如今要伤脑筋的,不是我,而是大将军与李太尉。大将军得想着怎么处置陈殇,才能平大鸿胪寺上下的怒火,而李太尉那边么……他盯着赵和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那小吏微微躬了一下身:“大将军只是伤神,而李太尉恐怕暴跳如雷,如此目无法纪,莫说出身法家的李太尉,就是下官也觉得不妥啊。” 上官鸿呵的一笑:“法纪……法家的法纪,向来是用来约束别人的。” 这就涉及到道家对法家的看法,百家争鸣至今,各家之间矛盾不是轻易能够化解的,哪怕上官鸿与李非共事多年,也形成了极强的默契,此时二人还隐隐联手共同制衡大将军,但是,上官鸿对于法家仍然没有什么好感。 “启禀丞相,大将军有请!” 他这边正要吐槽,门外突然传来了另一名小吏的声音。 上官鸿皱了皱眉:“有没有说是何事情?” “还是陈殇与赤县侯擅闯大鸿胪寺伤人之事。”外头的小吏恭恭敬敬地道:“说是大鸿胪将状子告到了大将军面前。” “大鸿胪……”上官鸿皱了一下眉。 新上任的大鸿胪夏琦,之所以能够得到这个位置,是因为前任大鸿胪常晏升为御史大夫。夏琦的上任,得到了大将军的支持,上官鸿明白大将军的意思,就是要借此人之手,在一定程度上牵制他这个丞相。 而夏琦也从来不掩饰自己对丞相之位的垂涎。 比上官鸿年轻十岁的夏琦,刚刚年过半百,在中枢之中算得上是年富力强者了。他兼学纵横家与名家,背后除了大将军的支持,还有此前九姓十一家的残余势力推动。 这是一个聪明人,但正是太聪明了,所以上官鸿并不认为他是合适的丞相人选。 他看了看在自己面前面不改色的小吏,慢吞吞地说道:“颜固,你说说看,大鸿胪这是什么意思啊?” “大鸿胪若是不出来告状,从此在朝中就寸步难行了。”被称为颜固的小吏沉稳地说道。 “呵呵,只是如此么?”上官鸿又问。 “另外……或许这是大鸿胪的一个机会。清河郡主和亲之事,此前虽然几近定论,但是大将军一直犹豫不决,李太尉也倾向反对,现在哪怕只是为了维持朝廷体面与法纪,此事只怕都要定下来。”颜固抬起脸:“此事定下来,大鸿胪或许可以凭和亲之功,争一争御史大夫之位了。” 上官鸿呵的一笑:“御史大夫……为何不是我这丞相啊?” 十九、被带偏了 大将军署。 大将军曹猛皱着眉,匆匆从外边走了进来。 虽然大将军衙署在此,但曹猛事务繁多,在这呆的时间并不长。因此在得到消息之后,他匆匆从外边赶来。 跟在他身边的就是大鸿胪夏琦。 夏琦的脸色阴沉,当进入正堂,看到一坐一站的赵和与陈殇时,他更是毫不掩饰自己的怒容。 “站着!”大将军看到赵和笑吟吟地坐在锦凳之上,心里更是烦躁,向他喝了一声。 “我好歹是个赤县侯,按理在大将军这可是有座的。”赵和道。 “按理说你这个赤县侯得遵守国法,不该闯到大鸿胪寺去伤人!”曹猛瞪了他一眼。 “伤人的又不是我。”赵和向陈殇呶了呶嘴:“是这厮干的,大将军,我是见义勇为,将这个擅闯衙署拔剑伤人的家伙押送归案,我无罪,我有功!” 他这一副惫懒模样,让大将军紧绷的脸也不禁松了下来,笑骂了一句:“坐着你的吧,赤侯,好大的爵位呢!” 夏琦森然的目光在赵和面上扫过,他知道,今日之事,出主意的绝对是赵和。但是他同样明白,赵和刚才的话语虽然是胡搅蛮缠,却也给了大将军一个台阶下,所以今日他就算是要问罪,也问不到赵和头上。 不过莫看大将军对赵和笑了,只怕现在大将军心里却是对其极为厌烦——毕竟此前陈殇虽然也惹事生非,可还没有闯过这么大的祸。 “丞相可到了?”入座之后,曹猛先问道:“还有太尉呢?御史大夫身体可好,如果身体还好,就一并来吧,免得事后御史台那边又纠缠不放。” 如今的御史大夫正是夏琦的前任,原大鸿胪常晏。他因为迎立嬴吉之功,而晋升为御史大夫,取代了此前自杀的晁冲之。只不过其人身体并不是太好,当然也可能是他想要自己身体不是太好,三天两头就会称病,故此曹猛会有此问。 “已经都去请了。”俞龙恭声应道。 曹猛面无表情地望了他一眼:“今日你当值?” “是。” 曹猛又看了看赵和,挑选今天惹事,肯定也把俞龙当值的事情考虑进去了。陈殇这厮不是没有脑子,但向来不愿去用,将一切都算得这么紧的,只会是赵和。 如夏琦所猜想的那样,曹猛虽然对着赵和笑,但他心中,已经对赵和生出厌恶之心。 赵和的身份实在太过尴尬。他在铜宫中以嬴吉的“替身”身份长大,哪怕嬴吉的先太子赵胜遗孤的身份已经得到曹猛和上官鸿的证实,但是,大将军还是隐约听到有人说,赵和才是真正的先太子遗孤,那位被上林苑令救下来的虎乳儿。 若是赵和只是一个平庸之辈那倒好了,这样的谣言根本没有什么市场,可偏偏赵和这厮连接做了几件大事,特别是在齐郡平定朱融、管权和浮图教的叛乱,这件事情做得漂亮,在获得曹猛认可的同时,也让曹猛暗生警惕。 若是赵和利用别人对他身份的“误会”,然后打出真正的先太子赵胜遗孤旗号,没准还真能诳到一些人的支持。至少那些大将军的反对者们,绝对会齐聚于他的旗下,正如当初齐聚于废帝嬴祝的旗下一样。 故此,曹猛才会将赵和从齐郡调回来,然后给了一个闲得不能再闲的职位,原本是要赵和知趣,老实呆在咸阳城中醉生梦死,这样大伙还可以善始善终。 可偏偏赵和不甘寂寞,挑唆得陈殇做了这样的糊涂之事。 这个赵和…… “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不说,大将军自可一言而决之,何必等丞相与太尉他们?”曹猛在心里琢磨着赵和,那边夏琦沉声道。 “还是丞相与太尉都来比较好,一言而决……朝中之事,都是我们三辅臣商议,然后奏明陛下由陛下决断,什么时候由得我一言而决了?”曹猛歪过头,看了夏琦一眼。 夏琦心中一凛,虽然是堂堂九卿之下,可在曹猛这一瞥之下,却还是情不自禁微微弯腰。 他没有等多久,片刻之后,就听到外头说“丞相、太尉到!” 上官鸿一边捋须,一边走了进来,与两年前时相比,他仍然是鹤发童颜精神极好,几乎没有什么变化。跟在他身边的李非,阴沉着脸,两年前他还满头乌发,只有零星的灰发,但现在再看,满头银丝,论及苍老程度,还在上官鸿之上。 “目无法纪!”上官鸿进来后只是瞥了赵和一下,没有说什么话,但李非经过陈殇身边时,直接瞪了他一眼道。 饶是陈殇总跟着大将军曹猛,早就习惯了居高位者展露出来的威仪,被他这一瞪,仍然忍不住缩了一下脖子。 李非再看向赵和,出人意料,却没有发怒,而是点了点头:“赤县侯,你在齐郡做得好。” 哪怕赵和返京数月,但这还是他们二人在当年咸阳宫变之后的第一次见面。 赵和起身向二人行礼,二人一左一右,坐在大将军曹猛的身侧。 “御史大夫到。” 他们才落座,就听到外头又一声禀报。 高居于上的三人面色不变,但底下的赵和心中却是一动。按理说,如今的御史大夫常晏是一位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为了不被三位辅臣猜忌,他甚至连装病不朝的事情都常干,可今天怎么跑来了? 不一会儿,就见常晏走了进来。他一进来,先是向上座的三人行礼,然后又与相对而坐的夏琦、赵和见礼,甚至连站在中间的陈殇都招呼了一声,然后坐在了夏琦身边。 他人一坐下去,双眼就闭了起来,下一刻,竟然传出了微微的鼾声。 “行了,人都到齐了……大鸿胪,你将事情说一遍。”曹猛道。 大鸿胪夏琦当即将赵和与陈殇二人闯入大鸿胪寺,当众割去孙谢鼻子之事说了一遍。在说完之后,他满腔悲愤地道:“此事若不妥善处置,今后大鸿胪寺大小官吏,都无心任事……” “等一下,大鸿胪之意,是大鸿胪寺的大小官吏都不想干了?”他话声未落,对面的赵和立刻出声打断了他。 夏琦一滞,然后狠狠瞪着他:“赤县侯此是何意?” “朝廷不养闲人,如果他们不想干了,就让他们滚,大秦有的是人才——坦率地说,大鸿胪寺这几年只知道讨好番夷,甚至所说大鸿胪寺中有人说要量大秦之物力结诸番之欢心,我就觉得大鸿胪寺没有存在的必要了。”赵和道。 夏琦暴怒:“赤县侯,你休要诬陷诋毁,大鸿胪寺中是何人说出此等卖国之语,你拿出证据来!” “咦,原来大鸿胪寺也知道有卖国之事啊?”赵和噗的一笑:“那为何你们对和亲之议如此热衷,难道就不知道,所谓和亲,亦是卖国么?” “和亲乃是权宜之计……” “但是我听说番夷蛮胡,畏威而不怀德,你这权宜之计根本无用……” “有用没有,不是你空口白话……” “那也不是你胡乱猜测……” 两人你一言我一句,相互攻讦,坐在上首的三位辅臣听了几句,见他们越吵越激烈,曹猛一拍桌子:“住口!” 夏琦霍然惊觉,自己被赵和带偏了。 和亲是对是错,一直都有争议,争了这么久也没有见输赢。今日他是来追究赵和陈殇违法之事的,若是与赵和在和亲是对是错上反复纠缠,反而误了事情。 他心中大是警惕。 早就知道赵和能言善辩,却不曾想,他能做到这个地步。哪怕夏琦这样,兼学了名家和纵横家的舌辩高手,也因为一时大意而险些被他偷梁换柱成功。 “陈殇,你有何话说,你一个区区校尉所做的事情,竟然惊动了丞相、太尉和御史大夫,你当真是为我长了脸面!”曹猛又向陈殇道。 他这话里透出的意思,众人都明白。 他虽然是讲反话,在斥责陈殇,但陈殇仍然是他的人。因此,追究陈殇的责任自然是要的,但必须要考虑作为陈殇后台的他。 陈殇单膝跪下:“陈殇有罪。” 这四字一出,众人都愣了愣。 原本听到赵和与夏琦论辩,众人都以为陈殇少不得也要以一堆理由为自己辩护,却不曾想他二话不说,就承认自己有罪。 “你知罪?”曹猛瞄了赵和一眼,然后又向陈殇问道。 “陈殇知罪!” 旁边的李非眉头一皱,捻须道:“擅闯衙署,伤及官吏,其罪非小!” “等一等。”赵和又开口了。 “你闭嘴!”曹猛对他吼道。 赵和露出委屈的模样:“我是证人,以大秦律令,我这目击证人,当可在堂上开口。” “秦律中确实有此条文,且听他说。”李非道。 “擅闯衙署之罪,陈殇认了,但伤及官吏……当时我可就在场,分明是陈殇与孙谢二人拔剑私斗,陈殇失手殴伤孙谢,并非伤及官吏。” 赵和这话一出来,对面的夏琦怒火翻腾。可是还不等他发怒,坐在他旁边的常晏就卟噗一声笑了起来,然后见到众人都看着他,又若无其事地摆了摆手:“不好意思,做了个有趣的梦,你们继续,我再睡会儿。” 他当真又闭上眼睛假寐去了! 二十、自请应募 常晏这番作态,他的倾向已经非常明显了。 这倒让赵和有些意外,原本他以为,自己攻击鸿胪寺在对外交涉上骨头软没有很好地维护大秦的利益,身为前途大鸿胪的常晏肯定不满。却现在看来,他即便是对此不满,但也被压制住了。 他有更重要的对手。 赵和望了一眼夏琦,夏琦的脸色极为难看,但还能够维持镇定。 甚至在数息之后,他脸色也恢复了正常。 “我不与你作口知之争,是非曲直,自有三辅做出评判。大将军、丞相、太尉,事情经过,你们也清楚了。朝廷的体统,大秦的律法,大小官员的颜面……尽在此事之中,还请三辅重臣做出决断。”夏琦转向大将军三人。 大将军看了看左右,见上官鸿笑眯眯地捻须,而李非阴沉着脸,似乎随时有可能发作,不由得大感头疼。 他又瞪了赵和一眼,赵和却只是无辜地眨着眼睛。 “今日之事,我们已经知晓了,我们事务繁多,不可为这一件事情浪费太多时间,等有了空,我们再商议,丞相,太尉,二位意下如何?” “三辅!”夏琦猛然站起,将头上的帽子摘了下来,然后递了过去:“此事如此清楚,不需要太多调查,何必拖延时日?请三辅现在就做出决断,否则的话,夏某无颜去见鸿胪寺的同僚,只能挂冠请辞了!” 李非眼皮一撩,森然道:“夏琦,你这是在威胁我们?” “某并未威胁三辅,而是三辅令某无地自容!”夏琦抗声道。 李非侧过脸,看了曹猛一眼,发觉曹猛似乎在跟面前的茶杯较上劲了,他心中明白,对方虽然想要拖延此事,但态度并不坚决。 “但若三辅所做裁决,不合你之心意,你是不是也要挂冠请辞?”李非再度转向夏琦:“你置朝廷仪制于何地?” “三辅只要公正裁判,能够给鸿胪寺同僚一个交待,能够给天子和朝廷一个交待,能够给大秦三千四百条律令一个交待,夏某怎么会辞官?”| “公正……”李非呵了一声:“既然你要公正,那就给你公正!此案双方,一为羽林军校尉,一为鸿胪寺行人,官员犯法,与庶民同罪!大将军,我建议革去陈殇军职,以军法裁之!丞相,我建议罢去孙谢官职,以陈殇家财慰之!还有,此事当中,赤县侯所起作用非同一般,我建议夺其爵禄,废为庶人,发配边疆!” 所谓军法裁之,就是军法处死。赵和顿时跳了起来:“李太尉,我便是有罪,自可以爵位、资财赎罪,你凭什么将我发配边疆?” 李非面无表情地道:“以此为惹事生非者戒!” 赵和破口大骂,不过他只是骂李非为酷吏,执法苛刻,倒不象骂孙谢时那样尖酸,更没有涉及到家人。他在这大骂,那边丞相上官鸿笑眯眯地摆手:“坐下来坐下来,莫激动莫激动,镇之以静嘛……太尉也只是建议,最终如何裁决,还等我们三人商议才定。大将军,我倒以为,今日之案,重要之处并不在于如何处置赤县侯与陈殇……” 他说到这,声音一顿,却没有继续说下去。 “那在何处?”李非沉声道。 “不处置行凶者,如何能安天下官吏士民之心?”夏琦也道。 上官鸿笑着看向曹猛,曹猛眉头紧紧挤在一处:“这个,再议如何?” “大将军,不可再拖了。今日之事,归根到底还是和亲之议引起,再拖下去,且不说是否会惹怒于阗人,单单为此事争执再到斗殴,就绝对不会少。况且,赤县侯既然插手此事,若不早些了结掉,还不知道会出多少事端……赤县侯,老夫说得没差吧。幸好老夫来时,让人将国子监门堵上,不准学子进出,否则的话,大将军衙署门前,只怕又要堵上一堆义愤填膺的学子了吧?” 赵和看了俞龙一眼,俞龙一脸愕然。 他们的计划中,确实有发动国子监学子一事,只不过上官鸿有先见之明,将这一渠道给他们断了,这样一来,他们就无法制造舆论,逼迫三辅采取有利于他们的决断了。 “丞相说的是哪里话,我怎么是动辄在国子监挑战的人!”赵和心念转了转,义正辞严地道:“倒是近来鼓噪要清河郡主和亲的声音特别大,也不知是谁在暗中操持此事呢!” 三辅都没有理睬他。 “丞相说的不错,此事必须要有决断了。”李非道。 “确实如此,今日之事,根本就在和亲之议上。大将军,和亲之议已经上禀多日,究竟成还是不成,请早些拿主意吧。”夏琦跟着道。 赵和心中猛然一凛,他讶然看着上官鸿,然后又看了看李非,最后看着夏琦。 站在中间等待判罚的陈殇莫名其妙,不知道为何原本治他之罪的事情,突然转成了商议和亲。可是赵和却明白,就在刚才,极短的时间内,上官鸿、李非与夏琦三人,达成了一次同盟! 三人在和亲问题上同时向大将军施加压力,让大将军避无可避! 他再看曹猛,发觉曹猛神情晦暗,身体向后一靠,没有立刻说话。 大堂之中安静下来,众人或发呆,或闭目,或在打鼾,但没有一个人起身。 哪怕是陈殇,也觉察到不对了,这屋子里,似乎有种无形的压力,压得人喘不过气。 过了好一会儿,曹猛才开口道:“和亲之事……便依鸿胪寺之议吧。” 说完之后,他又看了看陈殇:“陈殇罢去官职……责三十军棍,以小卒于羽林军中听用,令其出三千金以赎罪,限定一月之内交齐,若不交齐,军法裁决。” 这就是保下陈殇的性命,但为了安抚鸿胪寺,同意他们的提议,让清和郡主前去和亲。 这是一次交换,也是一次妥协。 说完对陈殇的处置之后,曹猛又看向赵和:“赤县侯不劝阻陈殇,反而与其同闯鸿胪寺衙署,乃是共犯,夺俸一年,罚一千金,监禁于府中半年不得外出。” 既然保下陈殇的性命,对“从犯”赵和的处罚,自然也不会太过严厉。夺俸罚金倒还罢了,唯独那监禁于府中半年不得外出之事,众人都明白,这已经显出曹猛对赵和的厌恶了。 “所罚四千金,赠予孙谢,以作慰恤。”曹猛最后又道。 没有说是否罢去孙谢的职务,但孙谢失去了鼻子,不可能再在鸿胪寺充当行人,否则有失大秦体面,所以曹猛没有谈及对孙谢的安置,这同样是表示自己的不满。 他这一串处罚下来,说到底还是交换、妥协,面对来自另外两位辅臣再加上九卿之一的夏琦,他所承受的压力绝对不小。这样的结果,肯定各方都不满意,但同时各方也都能接受。 除了赵和。 赵和起身,从腰间摘下一个盒子,双手捧着,放在了大将军身前的桌案上。 曹猛目光一凝:“你这是何意?” “以大秦之律,我可以爵位赎罪。”赵和淡然说道:“大将军,这是赤县侯印绶,我以此爵,赎我之过。” 众人知道他必然还有下文,都盯着他。 赵和深吸了一口气:“王道王夫子与我的关系,诸位都很清楚,清河郡主既然要和亲,那么王夫子孤女也会相随,赵和不才,愿自请应募,为随从武士,送清河郡主和亲!” 在他身边,陈殇也上前一步,眼中含泪:“陈殇也愿应募,为随从武士,送清河郡主和亲!” 两人此语一出,大堂中又陷入一片死寂,就连一直在打鼾的常晏,此时也顾不得装睡,坐正了身躯,讶然地望着二人。 自从西域都护府失陷之后,大秦就已经完全失去了对西域的控制,有近二十年没有大秦军卒与官吏前往西域了。故此既然定下和亲之策,那么一定会要安排人护送郡主,可是送郡主和亲,并不是什么好差事,远去咸阳之西五千余里,深入大漠不毛之地,功劳小、危险大,除非开出重赏,否则没有多少人愿意去。因此这些护送之人,大多都是从军中征募勇士,也会向着市井中招募有才能的人。 曹猛死死盯着赵和,上官鸿、李非和夏琦,同样是看着他。 “呵呵。”曹猛笑了两声。 在场之人,除了陈殇之外,哪个不是人精?特别是三辅与常晏、夏琦,都是官场上浮沉多年的老奸,从赵和与陈殇的反应之中,他们已经明白,赵和和陈殇一开始就打定了主意,要随清河去和亲! 去鸿胪寺痛殴孙谢,看起来是激愤之举,实际上却是两人——不,是赵和精心策划,他用这一举动,逼得原本看不清的局势明朗起来。同时,他们也找到了令三辅无法拒绝的理由。 “若我说不准呢?”曹猛沉声道。 “大将军若说不准,那就是断绝天下忠义之士为国效力之途。”赵和沉声道。 曹猛盯着他,他也回视着曹猛。 这一刻,两人此前虚伪的“和气”已经荡然无存了。 二一、好大野心 大将军衙署。 屋子里只剩下两个人,两个人都在沉默,沉默得仿佛死了一般。 “赵和,你是真的要随清河郡主和亲?” 许久之后,大将军曹猛开口。 “事情总需要解决。”赵和道。 曹猛深深吁了口气,站起身来,然后说道:“随我来。” 只说完这三个字,他便走在前头,赵和跟在他的身后。两人拐到西厢,大将军亲自点燃了灯,将之高高举起。 这间屋子的一面墙上,绘着大秦北疆地图。 “你在俞龙那边看到了他自己手绘的大秦边疆图,再来看看我这边的这张图……有何不同?” “子云那边是囊括大秦四境,大将军这里这张图则是集中于北疆。” “是……大秦之患,其余诸地不过是癣疥,唯有北疆,却是心腹之疾。犬戎退军之后,我便让人将这幅图绘在墙上,我只要在衙署办空,有空就会来看。” 曹猛一边说,一边来到了墙边,指了指一个地方:“这是于阗……距离咸阳五千里,再往西两千五百里,便是原本的西域都护府。二十余年前,先帝晚年,大秦内部动荡,犬戎乘机攻取西域都护府,一万二千大秦劲旅,十万秦人,便都化为乌有……自此,大秦与犬戎的攻守之势变了。” 赵和看着西北方那一大片空白,没有作声。 “两年前犬戎入寇,我愧对先帝,未能全胜,致使大秦损失严重,也助长了犬戎人的野心。”曹猛轻轻叹了一声,举灯放在一边,转过身对着赵和:“我有心与犬戎决一死战,可是朝廷之中,暗潮汹涌,虽然未有人大声反对,但那也只是缺一个契机罢了。他们反对得自有道理,大秦撑不起这样一场大战了……” “所以,你能体会到我的心情么?”说到这,曹猛微顿之后又问道。 “能体会到,今日亲眼见丞相、太尉、大鸿胪联手,而御史大夫却不置可否,更能体会到了。”赵和道:“正是能体会到,所以见大将军迟迟无法决断,今日我推了此事一把。” “是,你推了一把,然后便给了他们口实……赵和,你如此聪明,为何要这样做呢,难道……真的只是为了王道么?”说到这,曹猛猛地一拍墙壁:“我,大将军,天下兵权尽在我手!你不过是斧底游魂,是我念你曾有微末的功劳,所以不忍加诛,你才活到现在,你算计来算计去,给我惹来这么多麻烦,就不怕我杀你么!” 说到这,曹猛凶态毕露,手已经按在了腰间剑柄之上。 赵和手藏在袖子之中,紧紧握住拳,面上却坦然道:“怕。” 曹猛瞳孔缩了一下:“那你为何还如此?” “我是一个不知父母的孤儿,我在这世上没有什么亲人,我有私心……我总要做点什么事情,才会被人觉得我是个有用的人,才让我自己觉得自己是活着的……大将军,其实我可以躲在家中醉生梦死,甚至还可以欺男霸女为非作歹,想来大将军与天子不会因为一点小过而责罚于我。但那样……我觉得那样的我虽然活着,却已经死了。” 赵和说到这里,眉头皱得紧紧的:“那样的我,和呆在铜宫里有什么两样呢?我总得做点什么事情,为自己,为朋友,为相识的或者不相识的人做点什么事情。让别人惊讶,让别人喜欢,让别人感激或者让别人憎恨,总之,要让别人晓得我、记得我,我才觉得我是活着的!” 在曹猛的注视之中,他又咧开嘴笑了一下:“大将军,你可能觉得我这是小孩子心性,但我便是如此想的!” 曹猛皱着眉,直直地盯着他,许久之后才道:“这种想法……当真有些熟悉。我与你这般大的时候,全天下人只知道我的兄长,知道冠军将军曹无疾,那时我和你的想法一般无二。” 赵和讶然地一扬眉。 “你准备怎么做?”曹猛又道。 “什么?”他突然转移话题,赵和没有反应过来。 “别跟我说你会老老实实护送清河到于阗,然后又老老实实回来。”曹猛道:“你去了想怎么做?” 赵和微微低下头,再抬起头时,神色就有些激动了:“于阗是西域大国,借其力压服周围诸邦,再以诸邦之力牵制犬戎。若有机会,我要……” 他上前两步,走到了墙边,然后在那一大块空白之处拍了一下:“我要重建西域都护府,要让全天下都记得我,都知道我!” 曹猛看他拍着的地方,沉默了会儿,然后噗的一笑:“好大的野心……若你真能做到这一点,西域都护这个职位,朝廷难道还会吝啬吗?” 赵和微微一顿:“陛下那边,还要请大将军替我说话,我此去之后,或许几十年后才能回中原,甚至有可能就不回来了。” 曹猛斜斜睨视了他一眼,好一会儿,摇了摇头:“陛下那里,你自己去说就是。” 他默认了赵和几十年后才回中原的说法,二人心知肚明,这是他答应赵和与陈殇此去西域的条件。 但旋即,曹猛神情严厉起来:“你管得住陈殇么?” 赵和抬起眼看着他:“我管不住陈殇,但我可以保证,他所作所为,绝对不会有碍国事。哪怕他做了什么……什么错事,我会想尽办法替他补救。” “陈殇自己能做的错事有限,他此前浮浪十载,也不过混得个咸阳十恶的名头,但结识你才几年,戮破天的大祸都闯了好几个了。”曹猛冷笑了一声:“若不是念在他父亲的份上……他有十颗脑袋,也不够砍的!” 二人说到这,知道这一次交易已经完成了。陈殇向曹猛告辞,曹猛也不挽留,不一会儿,陈殇便来到大将军衙署门口。 在那里,陈殇正一脸古怪地等着他。 陈殇之所以神情古怪,是因为太尉李非同样在这里。见到赵和出来,李非大步过来,死死盯着他,好一会儿之后才道:“西域之地,乃蛮夷之所,你好自为之,在那里再胡作非为,可没有大将军来保你!” 赵和淡淡一笑。 李非又道:“记得我说的话吗?” 赵和伸出手指掏了掏耳朵,有点漫不经心,但与李非目光相对,旋即一怔,然后垂下手:“太尉是说……” “老夫教训你的每一句话,你都要记住了!”李非说完之后,一甩衣袖,转身便走。 他等在这里,仿佛就是为了来教训赵和一句。 赵和看着他的背影,愣了一会儿。 李非是与大将军、上官鸿相提并论的人,自然不会那么浅薄,只为了教训他而特意等在这。他刚才那句话,隐含深意,让赵和想起,当年咸阳宫变之后,李非曾经对他说,要将他打发到西域去。 如今他真要去西域了。 赵和又想到,鸠摩什在被烈火吞噬时所留的最后一句话,也是让他到西域去。 赵和心突的一跳:西域难道有什么重要的人或者事,与他的命运有极为重要的交集? 另外,李非和鸠摩什,是不是知道什么东西,却不愿意直接告诉他,而是要他自己去西域寻找? “喂喂!”陈殇见赵和望着李非背影发愣,上前来推了他一把。 赵和这才回过神来,与他联袂离开。 在他们离开大将军衙署的同时,天子与大将军似同意清河郡主和亲的消息,就迅速传遍了咸阳,与之同时传遍的,还有陈殇一怒割了孙谢鼻子的事情。 若两件事情不关联在一起,陈殇之举可谓暴戾,必然会陷入到人人喊打的境地。但这二事关联到了一起,原本就有许多人不赞同和亲之举,如今这些人都转而同情和赞扬陈殇,认为他此行为是义举。而那些原本就支持和亲之人,目的既然达到,自然不会在这无关紧要的枝节上多费口舌。 清河郡主府中,侍剑匆匆赶到郡主闺房。 她满脸怒容,一见清河,便叫了起来:“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陈殇,这个煽风点火四处惹事的赵和!郡主,他们可把你害惨了!” 清河的闺房摆饰颇不类一般女子,一般女子喜欢的装饰她这也有,但不多,倒是在墙上挂着刀剑,另一面墙上,则是一幅画。画上绘的是一个将军模样的背影,其人骑于马上,远处则是一无无际的大军。 听到侍剑的话语,清河回过头来:“他们又惹事了?” “郡主,他们闯到鸿胪寺,将那个提议和亲的孙谢的鼻子给割了!大鸿胪去找大将军兴师问罪,大将军迫于压力,不得不同意和亲……”说到这里,侍剑声音带上了哭腔:“郡主,你真要去那风沙漠漠之地,这,这,这该怎么办啊?” 清河最初时一惊,但听到后来,她眼睑微垂,却没有太多的震动。 稍待了一回来,她缓缓道:“和亲之事,虽然是孙谢提议,但也是我自己上书,侍剑,这件事情,我不是早就对你说明了么?怎么怪得了陈殇与赵和……若是你不愿意随我去,我放你出府就是。” “郡主去哪里,我也去哪里……我只是,只是觉得郡主太可怜啦!”侍剑说到这,终于忍不住,抽抽哒哒地哭了起来。 “可怜……”清河目光又重新投到了那幅画上,望着画上的背影,她不明所以地“呵呵”了一声。 二二、没看错人 有关和亲之事,随着陈殇割了孙谢的鼻子,开始迅速推进起来。 不过是三日之后,清河郡主去于阗和亲的诏旨便下来,又过五日,和亲使的任命也被发了下来。 “我是和亲正使?” 鸿胪寺中,一名官员愕然指着自己的鼻子,露出哭笑不得的神情。 这位正是曾经被陈殇威胁的那名小官。 “石轩,原本这职位是落不到你身上的,这本来是孙谢的……只是如今孙谢已经毁了颜容,不适合再为使臣,所以才会另择他人。”夏琦慢条斯理地道:“怎么,你不愿意?” 名为石轩的小官自然不愿意,在鸿胪寺里一杯茶一方砚,一本闲书看半天,虽然没有什么功勋,但至少不要去远涉黄沙受那苦头。 他很直接地便说了:“大鸿胪,我觉得自己才能德行都不足,不堪为此重任……” “以你为正使,这是朝廷对你的信任,也是我对你的信任。”夏琦根本不理睬他:“石轩,你的才能德行,大伙都心中有数,此次去非你莫属,换了任何一人,必然会致使鸿胪寺中诸多同僚不服,你总不想我们鸿胪寺上下为这件事情闹得失了体统吧?” 石轩犹豫了一会儿,然后道:“大鸿胪,我现在告老乞骸骨,应当还来得及吧?” “你才三十余岁,正是建功立业之时,告什么老?”夏琦淡淡一笑:“自然,若你真的不想去,倒也不是不可以……听闻当日为陈殇指路者是你?” 石轩额头汗水顿时冒了出来。 他颤声道:“当日不知他是来寻衅滋事的……” “这话不要对我解释,你去对孙谢解释,孙谢出了事情,你还没有登府探望吧?孙氏乃是九姓十一家之一,在朝中还是颇有势力的,就连我,当初也是孙氏门下故吏……你去上门赔个罪,或许孙谢就原谅你了。”夏琦道。 信你才怪! 石轩心中暗暗吐槽,夏琦自承是孙氏门下故吏,但孙谢鼻子被割之后,他也不曾上门探望,只是打发人送了点钱过去!在向大将军兴师问罪之时,也没有坚持要处罚陈殇赵和,而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在大将军答应了清河和亲之事后,便没有深究。 石轩不傻,自然明白,夏琦这一手玩得极是漂亮,就算是大将军,都要承他之情——毕竟他给了大将军颜面,没有死磕陈殇到底,否则大将军也不好保下陈殇。 至于孙谢和其背后孙家的想法……那就只能呵呵了。 现在身居高位的夏琦,可以将孙家象用完了的纸一样扔掉不顾,石轩却不行。他没有什么后台,孙家报复不了别人,拿他出气却轻松得多。 想明白之一点,石轩神情一正,肃然道:“下官仔细想了想,觉得和亲之事,关系到我大秦安危,极是重要。大鸿胪以下官为和亲使,实在是对下官的信任与看重。下官若是再推辞,下官本人不识抬举事小,误了邦交事大……下官愿意为这和亲使!” “好,好,本官没有看错人!”夏琦连连点头:“你为和亲正使,大将军还安排了一个和亲副使,此人稍通军事,但性情跳脱,你要盯紧了他,莫让他生出事端来。” 石轩听到这,顿时觉得不妙,试探着问道:“大鸿胪,这位和亲副使……是哪位?” “赵和” 不怕才怪! 石轩顿时急了,起身长揖:“大鸿胪,下官又仔细想了想,和亲之事极是重要,以下官才智,怕是办不好。下官自己丢人现眼不打紧,但是误了国家之事、损了大鸿胪颜面事大!还请大鸿胪另择他人,下官这里也有几位贤才,向来是下官极佩服的,可以举荐给大鸿胪。比如说……” 他一连报了三个名字,都是平日里与他关系不睦的,夏琦听得连连点头,赞许地道:“你能够举贤荐能自然是好的,不过,这几位也都是谦逊之辈,本官早就征求过他们的意见,他们都一致推举了你……” 石轩目瞪口呆,好一会儿才苦笑道:“当真是……他们当真是看得起下官。” 夏琦拍了拍他的肩膀:“石轩,你的担忧,本官全部知道。不过你放心,赵和被罢了爵位,只以国子监祭酒的身份充作副使。没了爵位,论及官职,与你一样,都是六百石的官,你不必怕他。不但不必怕他,你还要盯紧点他,莫让他再生出什么事端来。你是正使,他是你的属下,你一定要立得正站得直……莫让我失望,好生将事情做好,回来之后,少不得破格提拔!” 所谓的破格提拔,石轩半点也不相信。 不过他也明白,夏琦既然认定了他,那么他就不要想脱身。就算他真的挂印辞官,也只能惹得夏琦恼羞成怒,后边有的是手段收拾他。 因此他只能又苦笑道:“是……下官……大鸿胪,下官尽力。” “此去人员,多在咸阳城中招募,你与赵和商议定下。”夏琦又说道。 这是惯例,出使西域除了使臣和一些重要官员由朝廷指派,随行人等,往往由招募而来。当初凿通西域的第一次出使,就连使臣本人都是招募来的。 “大鸿胪,此行一共需要多少人手?”心中估量了一下,石轩又道:“清河郡主那边又会有多少人?” “此行人数么,以大将军的意思,用不着太多人手,五百人足矣。” “包括清河郡主的随从?” “包括。” 石轩抿了一下嘴:“大鸿胪,这人数……少了些吧,如今前往西域的道途可不是太安静,哪怕于阗这边稍好些,但也是马贼不断,还有犬戎小支骚扰……五百人,其中至少还有两三百是没有什么战力的,这实在太过危险……” “不危险,不危险,于阗使者说了,他们会派人来接应,朝廷也会派兵送至流沙之边。”夏琦道:“而且若是动用的人手多了,没准反而会惊动犬戎,朝廷派的人再多,也不可能有犬戎人多,到时惊动了他们,他们真的派遣大军前来,那才是真糟!” “呃……” 这一下,石轩真的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你去做好准备,一个月之后,使团便会出发。”夏琦又道。 石轩默然行礼,他退出了夏琦的屋子,走了几步之后回头望了望,心里暗自嘀咕:“还有什么可以准备的,我现在最需要准备的,是给自己一口棺木——不,棺木没用,此去于阗,深入流沙之地,死了连棺木都用不上。我最需要准备的,是一封遗书……” “石兄,石兄,你这副神情……莫非有事?”石轩正犹豫时,有人向他说道。 石轩回过头来,正是他向夏琦推荐的三人之一。 平时此人见了他都是下巴一抬,冷哼一声,可今日却是一脸关切的模样。 石轩自然知道对方打的是什么主意。他哈哈一笑:“胡兄,我这边确实有点事情。” 那位胡兄道:“什么事情,可要我帮忙?有用得上胡某之处,石兄你只管说!” “不用不用,我在衙署多年,一直得不到机会,如今终于有一个立功的机会,我是高兴的!”石轩满脸喜气:“大鸿胪说了,若是事情办成,连升二级是最少的,甚至有可能封爵!” 那位胡兄瞳孔猛然一缩,然后冷笑道:“哪有那么好的事情,若有的话,只怕轮不到石兄你吧?” “别人胆小,不敢接此事,我胆大,我接了!”石轩昂然道:“大丈夫不能择钟鸣鼎食之家而生,却可为钟鸣鼎食而死。胡兄,若象你这般,继续在鸿胪寺中虚耗时日,终老于案牒文籍之中,最后两腿一蹬,在世上什么都没有留下……” 石轩话还没有说完,那位胡兄就抬起下巴,哼了一声,怒气冲冲转身离开了。石轩在他背后又说了两声,见他走得飞快,当下大笑起来。 只是他嘴中虽然发出笑声,脸上却丝毫没有笑意。 他的眉头紧紧皱起。 赵和是个极难相处的人,这是其一,和亲使是个极为辛苦的差事,这是其二。现在这二者他都避无可避,那么就得想办法将事情办得妥贴一些。 至少……要活着回来,不能让自己成为这位胡兄以后的笑料。 石轩又回头深望了夏琦的大堂一眼,心中总算看透了这位上司的真面目。 夏琦想要他看住赵和……这未免太抬举他了,无论赵和是否身有爵位,以那位折腾的能力,也远不是他能够应付的。 既然夏琦不给他留活路,那么也就莫怪他不按夏琦的安排去行事了。 他快步出了衙署,上街之后,随意拦下一辆油壁车,直接对那车夫道:“去丰裕坊……对,就是丰裕坊!” 马车摇摇晃晃地行了起来,石轩用手揉了揉自己的眉心,车厢之中没有第二个人,他突然间咧开嘴笑了笑。 “夏公,夏琦!你这般行事,固然是将我,将孙谢玩弄于股指之间,但是这样一来,你的器量,也尽在大将军、丞相、太尉这三辅眼中了。你想要再往上一步,只怕是休想了啊……” 二三、应募之人 赵和再度走进鸿胪寺时,仰头看了看仪门上的匾牌,然后笑了一下。 “赵祭酒。” 让他意外的是,有人已经在仪门下等着他,而且他一来,那人就迎上前,向他招呼。 “阁下是……” “本使姓石,名轩,字元舆。”石轩向他拱手,苦笑道:“不曾想接到了这个苦差事……” 赵和听得这声音有些熟悉,微一回忆,记起了他:“原来石大使就是上回……哈哈哈哈,上回多有得罪了。” 石轩摇头道:“今日在此恭候赵祭酒,旧事就不必说了,如今咱们可谓同舟,若不共济,莫说立功,能不能活着从西域回来还不知晓——赵祭酒,本使一向庸碌,倒是赵祭酒在齐郡做得漂亮,许多事情,只能有劳赵祭酒,本使名义上是这个正使,实际上却仰赖于赵祭酒!” 他说得很谦逊,赵和愣了一下。 在他想来,大鸿胪夏琦对他不说恨之入骨吧,至少是没有什么好感的,肯定交待了这位正使,要处处与他为难,却不曾想这个正使敢在鸿胪寺大门前就向他表示亲近,莫非其人背景很深,令夏琦也奈何不得? 他的犹豫看到了石轩眼中,石轩自然不会去解释此事。 两人会合之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去他们的临时衙署。 整个使团人数将要达到五百人,除了朝廷指派的一部分兵士、吏员之外,剩余的都需要招募。 “招募之事,实在头疼,流沙之地,十死无生,去的人不会很多,我们能够招募得三四十人就不错了……”石轩有些无奈地道:“朝廷之意,我们能招募多少,就带多少人上路,五百人只是上限,至于下限,他们最多提供百余人……” 赵和瞄了他一眼:“石大使,没有与夏鸿胪说说?” “这百余人还是我撒泼耍赖硬要来的,若是依着夏鸿胪的本意,全部由我们招募才对。”石轩用有些晦涩的眼神看了赵和一眼:“夏鸿胪对此事的态度,赵祭酒你还不清楚吗?” “可惜,石大使你该多耍赖的,夏鸿胪对我或许有意见,但对和亲之事,他如此热衷,如何会坐视此事不成?”赵和噗的一笑,眯着眼睛看着石轩:“石大使,你可别现在就想着将责任推到我头上来。” 二人都是笑了起来。 虽然石轩对他很是客气,但是赵和对石轩却没有什么好印象。这家伙对于此前根本没有信心,还没有开始办事,就已经在为可能的失败寻找借口了。 这是一个在衙署里混老了的官油子,让他欺上瞒下、敷衍塞责肯定是好手,但让他真正任事做事,那就会滑不留手。 不过无所谓,赵和原本就不把希望寄托在这位正使身上,他和陈殇想要将自己的计划真正施行,靠的从来不是他人。 “且不说别的吧,石大使既为正使,可以募得多少人?”赵和直接问道。 石轩沉吟了一下:“我回去寻了一下亲朋故旧,有七人愿意追随我。” “七人……”赵和摇了摇头。 要填满五百人的使团名额,七人有什么用处? 就算扣掉三百名清河郡主的随从数额,只要招募两百人,七人对此也是杯水车薪。 “咸阳令署已经将招募公文发了出去,或许会有人来吧。”石轩补充道:“咸阳城中百姓,骁勇侠气,愿为功名爵禄冒险者不少……应当会有不少人吧。” 二人说话之间,便已经到了鸿胪寺外的一间小官廨,这就是他们临时办公的地点。 这边已经有两伙人站在门口,一伙七个,看上去有些畏畏缩缩,另一伙则是五个,倒是精神饱满,一个个肆无忌惮地打量着七人的那边。 “姬北,高凌,你们还在耽搁什么?”赵和扬了一下下巴:“与石大使见礼,然后开始做事,将桌子搬出来,如同我们在稷下时一般,我们要招募人手了!” 姬北与高凌等笑吟吟收回打量的目光,与石轩见了礼,然后真行动起来。看着这五人做事干净利索的模样,石轩面上露出羡慕之色:“这是赵副使手下的人?果然强将手下无弱兵,这几位都是难得的壮士!” 赵和对此毫不谦逊:“那是自然,他们都是稷下剑士出身,在稷下那边,也是极出众的剑士,我从齐郡回咸阳,他们都愿意随我来,我举荐他们去军中任职,这五位却非要跟着我身边……现在好了,要跟着我去于阗吃沙了。” 石轩眼中的羡慕之色几乎毫不掩饰:“了不起,竟然是稷下剑士……而且随赵副使走一趟,若能平安回来,再入军中直接可以担任校尉了吧?” 赵和一笑,没有接这个腔。 在齐郡时,为了解决当时齐郡的困境,赵和没少做招募人手的事情,因此如何招募这一套,高凌与姬北等都很是熟悉。不一会儿,他们便将事情井然有序地展开,而石轩带来的七人,却只能在旁边看着,根本插不上手。 这让石轩心里更是羞惭。 他心中有愧,而且毕竟是这个正使,便向赵和道:“赵副使辛苦,先请休息休息,我在此守着便可。” 赵和一笑,知道他是何用意,当下真的带着高凌等人去公廨小院中休息了。 石轩松了口气,瞪了自己的下属一眼,他虽然已经想着要与赵和处理好关系,可赵和若是太能干,他什么事情都不做,在赵和面前如何能抬起头来?而且招募来的人手,理当先拜他这名正使,然后再见赵和那个副使。 赵和只带了五人,若是招募来的人都认他这个正使,赵和那五人再能干,也翻不出什么花样…… 石轩正胡思乱想之中,突然见到一个身影大摇大摆地走了过来,然后用手在他的案几前一拍:“嘿,赵和那厮在哪!” 石轩抬头一望,看清此人脸后愣住,然后向后一缩:“怎么是你?” 陈殇! 陈殇看着石轩,虽然前几天还在鸿胪寺里几乎将此人打了一顿,但是陈殇现在已经忘了他是谁。他满不在乎地道:“正是乃翁我,乃翁听闻这边募人随清河郡主和亲,这种事情,怎么能少得了乃翁?” 他一边说,一边东张西望:“赵和那厮是副使,快让他出来给乃翁登记籍册……正使不知是哪儿的鸟人,叫什么石轩的,有劳兄台指给我看看。” 石轩面无表情地用手指了指自己,陈殇愣了一下:“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就是你口中的那位鸟人,叫什么石轩的那位。”石轩道:“你不是被禁在军中,怎么出来了?” “啊……失礼失礼,恕罪恕罪。”陈殇老脸也禁不住微红,他还以为坐在外头的只是一个小吏,没有想到就是正主本人。 这也怪赵和的招募方式太古怪,竟然不是在公堂之内见人,而是将案几搬到外边。 “你想要应募,我不能准。”石轩不理他道歉,只是抬眼看着他:“你别急着发怒,以你与清河郡主的关系,我如何敢将你录入和亲使团之中?” “呸,你不准也得准……你方才不是问我为何没有被禁在军中么,那自然是因为大将军放我出来应募了,你若是不服气,去找大将军去……赵和,快出来快出来,休要在里面躲了,快出来帮哥哥我将事情办了!”陈殇大叫大嚷道。 他后面呼赵和的事情,石轩可以忽略不管,但前面的话,却让石轩心头一凛。 他猛然想起,咸阳城中传闻,大将军其实是不愿意让清河郡主和亲,只是迫于丞相等人的压力,才不得不如此。 若真是如此,大将军会不会派人将这和亲的事情给搅黄了……即便不将事情搅黄了,安排两个搅屎棍来恶心人也是极有可能的。 石轩终究是小官吏,他并不知居上位者的器量气度,他以己之心,度人之腹,越想越觉得这有可能。 赵和这个副使,还有陈殇被放出来应募,这根本就是大将军恶心丞相、大鸿胪等人的手段。他若是敢拒绝,没准大将军就乘机将此事给掀翻来——若真如此,他石轩毫无疑问,就会成为大将军掀翻此事的借口。 一想到这,石轩眉头一扬:“不必唤了,不就是录入使团籍册么,我替你办了!” 他让手下将籍册搬了过来,给陈殇登记完了,陈殇问明赵和在后院,自顾自跑到后院去了。 石轩抹了抹额头的汗水,又摇了摇头。他料到此次使团行程会极为艰难,只不过没有想到,这使团还没有成形,背后就已经牵涉到朝中大人物们的勾心斗角了。 除了他与赵和带来的人,陈殇是第一个应募者,石轩本以为咸阳令署贴的公文才不久,应当没有什么人来,但片刻之后,便见一人骑马过来。 那人从马上下来,向他拱了拱手:“石兄。” 石轩看明白其人之后,吸了口冷气:“是你……你怎么来了?” 那人淡淡一笑:“奉大鸿胪之命,前来应募,可为石兄臂助,还请石兄为我录入名册。” 石轩失声道:“大鸿胪怎么舍得放你来此!” 二四、头大如斗 石轩口中称赞此人,心里却是咯登一下。 来者叫马越,本身是凉州人,他是随敦煌郡守裴显返京的随从之一。只不过来到咸阳之后,他就跟随了夏琦,大鸿胪夏琦对他可谓解衣推食,极为看重,甚至曾叹息说他没有生在烈武帝时,若是生在烈武帝时,一个万户侯是少不得的。 不曾想夏琦竟然让他来应募了。 “大鸿胪究竟是什么意思,马兄还请不吝赐教。” 一边让小吏为此人登记,石轩一边将他拉到了一边问道。 “赵和有陈殇相助,石兄身边自然也要有人相助。”马越微微一笑道。 他虽然话说得很得体,可是石轩能够感受到他自矜之意。 也难怪,这位马越虽然年纪不大,只不过二十四岁,却已经是边境上的老手,万人敌的壮士,本领高强之下,难免就会有所自恃了。 不过好在这人的傲气收得还行,至少不至于让人一接触就心生厌恶。 “这个……我明白了。”石轩在心中叹了口气。 这分明是夏琦不信任他,怕他反而去与赵和勾结,故此派个人来监视他了。 他有些闷闷不乐,马越却不在意,而是往公廨里瞄了了一眼:“赵和何在,久闻此人大名,我还未曾见过。” “正在里面。”石轩指了指后边道。 他话声刚落,便见这马越一甩衣襟,然后手握剑柄,径直向后走去。 石轩骇得一把拽住他:“马兄,马兄,你这是要去做什么?” “既然来了,自然要打个招呼。”马越又是一笑。 “你可别乱来……”石轩一边说,一边紧跟在他身后。 两人前后脚进了公廨,又从后门到了院子里,却听到这边正是一声欢呼,然后是陈殇得意洋洋的声音响起:“如何,不是对手吧?” 却是陈殇与高凌、姬北正在相扑,两人对上他,却仍然不是对手,被陈殇三下五除二推出了圈子。以相扑规则,他们退出圈子,那就是输了。 “不愧是咸阳四恶之一啊,果然厉害。” “是啊,当真是了不起,以一敌二,都能轻易获胜!” “啧啧,总算是见到第一流的勇士身后了……” 赵和的几位伴当自然是吹嘘陈殇,便是输了的高凌姬北,也是一副心服口服的模样。但就在这时,正静静看着的马越噗的一笑:“幼犬乳猫,莫说以一敌二,就是以一敌十敌百,又算得了什么?” 这句话不仅贬低了陈殇的实力,而且将姬北高凌称为“幼犬乳猫”,着实是极为瞧不起人。原本正玩得开心的众人顿时大怒,齐齐转过脸来看他,陈殇是关不住嘴的,脏话已经脱口而出:“哪个耍猴的裆没缝紧来,露出你这只鸟儿了?” 他们对马越怒目而视,却见此人大步过来,只看到他走了几步,陈殇嘴巴边的脏话就嘎然而止,神情也凝重起来。 他是个好手,也正是因此,能够判断出这个马越不简单。 此人身材高大,肩宽腰细,相貌堂堂。他每一步迈出,足足有普通人一步半远,因此仅是几步,便来到了陈殇面前。 “搭把手试试?”他比陈殇还要高上半个头,微微俯视着陈殇:“你和那二位一起上。” 陈殇虽然是悖乱的性子,但也知道,自己真和姬北高凌一起上了,就算胜也没有什么美名,当即冷笑一声:“对付你,用不着。” 他二话不说,来到场地中间,向马越做了个手势。 马越露齿一笑,然后走过去。 两人手搭在一处,陈殇顿时心觉不妙。 他们咸阳四恶平时也经常搭手相扑,单论相扑,俞龙、陈果都不是他对手,就是戚虎,也略逊他一筹。他力气奇大,能够在力量上稳稳压制他的,熟悉的人里恐怕就只有屠狗的樊令,对手中则是那位浮图僧鸠摩什。甚至连他们曾遇到过的最强敌手之一公孙凉,单说力量,也未必能大得过他。 但这个马越力气却能压制他! 这家伙的力量绝对不在樊令之下,要与他斗,不可较力,只可斗技。 心念一转之间,陈殇便猛然缩手,摆脱了马越的手掌,向后退了两步,试图与对方拉开距离。 但才退两步,他立刻又暗暗叫苦。 马越手臂非常长,他这一退,马越双手伸出,结果就是马越可以够着他的身体,他却够不着马越! 两人你来我往,只斗了三个回和,马越便寻了个机会,将陈殇一把揪住,然后一个过肩,直接将之从自己肩后甩了出去。 马越正待转身嘲讽陈殇几句,却觉得不对,然后一股大力自肩边传来,他一个不怔,整个人踉跄后仰,险些栽倒。 却是陈殇被他甩出之时,顺手拽住他的肩衣,将他险些也拽倒。 乘着他踉跄的机会,陈殇落在地面,然后噗的一笑:“平手平手,你果然是条好汉,但今日我已经打过一场,力量有些乏了,等来日再分胜负!” “哈哈!” “当真不要面皮!” 跟着石轩来的伴当们早就看陈殇不顺眼,此时顿时起哄,陈殇却得意洋洋,丝毫不为自己耍赖而感到丢脸。 马越斜睨了他一眼,咧嘴露齿一笑:“罢了,没有将你摔个半死,就算我输了吧。” 这话可比起那些人的嘲笑厉害得多,就是陈殇,也不禁变了颜色,然后喝道:“说起来,你是什么人,怎么擅闯公廨,难道不知道这是……” “这里虽是公廨,主事之人却不是你陈殇。”马越淡然道:“我与你身份相同,你是来应募的,我也是来应募的,但我比你强,故此你没有资格说我。” 陈殇瞪圆了眼睛,上下打量着他:“你?应募?” 马越侧脸去看石轩:“石兄,是否已经替我登记好了?” “已经登记好了。”石轩觉得头大如斗,唉声叹气地道。 “这位就是赵副使吧?”马越得了他的回应,就不再理会陈殇,而是看向赵和。 他用半是好奇半是审视的目光看着赵和,赵和则微微眯着眼睛,也上下打量了他一番。 “马某见过赵副使,久闻大名,今日一见,原来也只是平常一少年。”马越道。 赵和没有作声,旁边的姬北与高凌怒了,挺身出来想要向此人发起挑战,却被赵和拦住。 姬北和高凌在稷下,都不算是一流的剑士,不过是介入二三流之间,因此陈殇可以以一敌二压制住他们。但这个马越却能打得陈殇耍赖,姬北与高凌二人无论如何都不是他的对手。 “赵副使阻住他二人,倒是有自知之明……”马越见此情形,又是一笑道。 然后他突然神情一凝,整个人都僵住,不敢半点动弹。 用眼角余光,他看到门口处不知何时又出现一人,此人弯弓搭箭,面露冷厉之色,箭正瞄着他! “赵副使不与某人一般见识,但某人显然是没有自知之明。”那人冷声说道,然后松开手指。 嗡! 一声弦响,一道颈风自马越头顶飞过,直接射断他缚头的布带,马越的头发顿时散落下来。 那箭顶着布带,仍然向前疾飞,直接钉入院中一颗大树上——那里挂着一个箭靶,而箭矢就带着布带扎入靶心。 “硕夫,你怎么来了!”陈殇此时才叫了起来。 “你们做好大的事情,我怎么能不来?”李果看了他一眼,哼了一声。 “那你的职司……” “辞了,我来应募。”李果道。 陈殇心中顿时一热。 李果身份尴尬,虽然大将军本人不为难他,但大将军下面有的是人为难他。因此,李果迟迟不能入仕,还是借着上回随赵和去齐郡所立的功劳,才在军中获得一个官职。 但现在,为了他的事情,说辞就辞掉了。 “好兄弟,过会儿我敬你三杯。”陈殇拍着他的肩膀道。 “那我们呢?” “每个人三杯,那是少不得的。” 陈殇话音未落,门外又传来了声音,却是俞龙戚虎,一左一右,连袂而来。 “子云,王佐!”陈殇呼了一声,上前将二人又揽住。 戚虎嫌弃地将他推开:“少来搂我,我只是收到阿和的信,前来帮阿和的,若只是你,随管你死活?” 俞龙也将他的手甩脱来:“我有意于犬戎,等这个机会很久了!” “我呸,等会只请硕夫喝酒,你们两个就在旁边干看着吧!”陈殇大怒道。 “你就吹吧,你全部家财都被罚没,现在连吃饭的钱都没有了,还请硕夫喝酒?只怕是酒点上来后,让硕夫出钱!”戚虎不屑地道。 “那好办,我请硕夫喝酒,你们二人掏钱就是!” “非你钱,心不诚。”旁边的李果吐出了六个字。 他们四人笑闹在一起,马越眉眼微微一动,神情变得有些复杂起来。 且不说李果的神射确实震住了他,就是陈殇,刚才被他摔出之后的反应,也让他明白,陈殇绝不是什么土鸡瓦狗。 而俞龙、戚虎二人,他们虽然在一起笑闹,但是马越是行家,看出两人所站立的位置恰好对他形成夹击之态,若他有任何异动,这二人立刻能做出第一时间的反应。 这四人中任何一个单独拿出来,他都不在意,但四人在一起…… 他正琢磨着如何压制这四人,那边石轩已经忍不住问道:“你们都是来应募的?” “那是自然,要不来你这做什么?”陈殇不等其余三人回答,就抢先帮他们答了。 石轩用手一拍自己脑门,只恨不得立刻去寻夏琦辞掉这次职务。 一个赵和一个陈殇就已经够麻烦了,现在咸阳四恶齐聚,再加上一个时不时将天捅破来的赵和,他对于此行顺利已经完全没有信心了。 二五、从何说起 大秦男子对于域外立功极为积极,因此招募勇壮的事情出乎意料的顺利,原本以为要花上十天半月才能完成的,结果才短短七日,便已经招满了两百五十人的名额。 剩余二百五十人,留给了清河郡主的随从。既是和亲,朝廷少不得要给清河再加封赏,很快她就会成为清河公主。公主有辟府的权力,手下安排数十名官吏、百余名护卫再加百余僮仆,虽然稍稍显得有些奢侈,但朝廷内外也可以接受。 因此,第八日时,石轩算算人数,便下令在临时公廨外贴终止招募的告示。 只不过这边告示才贴出去,却见一群人闹轰轰的过来。 “怎么回事?”石轩眉头一皱。 走在最前的是一个胡人,乱蓬蓬的头发下,一双狡黠的眼睛闪动着光芒。石轩也算是咸阳城的土著了,又常年与番胡打交道,因此看清楚后愣了一下:“这不是霍勒吗,你带着你这郡乱七八糟的疯子,来这里做什么?” 霍勒对他行了一个滑稽的礼:“石大使,我是带着手下来应募的。” “去去去,别捣乱,你带手下来应什么募?”石轩不满地摆手:“去和你那些私商贩子打交道去,离我远一些!” 霍勒老爹目光闪动,嘿嘿笑了两声:“石大使,我是认真的。” 石轩不耐烦地道:“你再认真也没有用,如今人数已经满了,就算不满,你看看招募的先决条件是什么?” 他指了指身后的告示,霍勒眯着眼睛看了好一会儿,旁边的一个胡人凑来问道:“老爹,那上面说的是什么?” “我不识字。”霍勒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 旁边的石轩险些乐了,他又挥手道:“不识字你还看得如此专注做什么?” “秦人的字有一种神奇的力量,我看得专注,是对你们祖先创造出这种神秘文字的尊重……”霍勒说道。 原本石轩觉得他是来捣乱的,但听到这话,石轩心情不知为何变得舒畅起来:“不愧是在咸阳呆了几十年的,这样吧,我念与你听。这次招募勇士的条件,是十八岁至三十五岁之间的青壮,霍勒,你的年纪,远远超过了!” 霍勒眉头微微一拧:“十八到三十五岁,不能小也不能大?” “不能。”石轩道。 霍勒转过脸看着他:“那赵副使多大?” “啊……” 这个问题顿时让石轩哑口无言。 赵和十七,再过几个月十八。 “既然赵副使能去,我自然也能去,而且,石大使,你忘了一件事情,我可是于阗人。”霍勒咧开嘴,无声地对石轩笑了笑:“有我带路,事半功倍。” 石轩听他还用出了“事半功倍”这样的成语,嘴角微微撇了一下,然后挥手:“不行,不行,人数已经满了,你们要应募,理当早些前来!” “只要你们中止招募的告示没有挂起来,那么我来得就不晚,商君徒木为信,官府要叫信誉,这是大秦的根本……” “你一个胡人,懂什么大秦的根本,而且此次只招募秦人,你不是秦人……” “谁道我不是秦人,我早就入籍大秦,每年都奉公守法照章纳税,我若不是秦人,还有谁是秦人,就连我家娃儿,也取了秦人的名字……” 双方各执一词,在公廨门前争得不可开交,围观看热闹的人不少,石轩越来越焦躁,正待发作之时,却听到有人沉声道:“都给我让开!” 紧接着围着的人群被一股大力推搡,几乎站都站不动,马越大步走了进来。 他双眉吊起,两眼扫视了一下霍勒等人,然后问道:“怎么回事?” “这伙人是咸阳城中的胡人,他们也想要应募。”石轩有些无奈地道:“但我们招募的人手已经够了,而且这些胡人……” 他不想招募霍勒等人的原因,关键在于这些胡人未必可信。 霍勒是于阗人,虽然自称已经归籍于大秦,但其忠诚究竟有多少,很值得怀疑。 马越听明白前因后果之后,冷冷瞥向霍勒。他并非咸阳人,这段时间呆在咸阳,也少与市井之徒打交道,因此并不知道此人在咸阳城的威名。 然后他便伸出手,一把抓住了霍勒的脖子。 “我从一数到十,你从我面前消失,否则……我在敦煌杀的羌胡多了,也不在乎再多杀你一个。”马越沉声说道。 霍勒被他卡住脖子,气都喘不过来,但他脸上的神情却带着笑。 那笑容极为诡异。 石轩慌忙上来,一把抱住马越的胳膊:“休要如此,休要如此!” 马越有些讶然,他自觉是来为石轩解决麻烦,却不曾想石轩会紧张成这模样。 莫非赵和说的是真的,这鸿胪寺的人对上番胡双膝就发软,怎么也站不直? “区区一胡人老犬罢了,我在敦煌杀了不知多少……石大使不必担心,有什么事情,我自担之。”马越一边说,一边加大了手上的气力。 他凝视着霍勒,想要从这个老胡人面上看到惊恐。 但霍勒却仍然只是笑,气都喘不过来,却还是笑。 然后马越就觉得不对,他一振臂,将霍勒抛开,向后疾退。 一枝长矛飞了过来,插入他刚才所站的地面上。 马越眯着眼向掷来长矛的人望去,看到的是一个全身乌黑如同铁塔般的大个儿。 昆仑奴! “来。”昆仑奴向马越招了招手。 “呵呵,又是一只……胡狗。”马越冷笑了一声。 不过他心中却是生出警惕之念,这个昆仑奴身材极为高大,肩宽背厚,赤着的胳膊上肌肉虬结,哪怕只是看着,就知道是那种力气极大之人。 而且对方身后极是灵敏,迈步过来时丝毫不显笨拙。 马越听着那些胡人起哄的声音,眼角余光看到霍勒已经隐入一群胡人当中,他心中恼怒:竟然在大秦的都城里,被一群胡人围上了。 他咧开嘴微微笑了一下,露出森然的白牙:看来有必要在场诛杀一两个胡狗,让咸阳城的胡人也知道知道自己的名声了。 他目光停在眼前的昆仑奴身上。 眼见双方就要撞在一起,就在这时,一个声音响了起来。 “阿图!” 马越听出这是赵和的声音,他没有分心去看,但他面前的昆仑奴却将那立刻向后退了一步,然后转向从后边走来的赵和。 赵和听到前面的嘈杂声,出来看热闹,人群之中,一眼就望到了阿图,因此唤了他一声。 阿图向赵和走了过去,还隔着七步,就拜倒在地,等赵和来到他面前时,他干脆去亲吻赵和的靴子,却被赵和一把拉起。 “你也是个壮士,不必如此。”赵和对他说道。 “我只会对贵人如此,你是我们在黑暗之中的唯一光亮。”阿图虽然被扶起,却仍然行了跪拜之礼,然后再起身说道。 马越神情阴沉,瞄了赵和一眼。 “没有想到,赵副使还有番胡有所勾结。”他沉声说道。 赵和抬眼望了望他:“与番胡有所勾结?这话从何说起……阿图,你是哪国人?” 阿图恭敬地道:“阿图所出生之地,并无国家只有部族,阿图来到大秦,已经入了大秦户籍,因此阿图是地地道道的秦人。” 马越嘴角浮起冷笑:“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赵和嘿的又笑了一声:“这么说来,马越,你想想你自个家吧。” 马越先是一愣,然后神情大变:“你这是何意?” “恰巧我认识敦煌郡守裴显,问了他一些事情,因此你们敦煌马氏的来历,我也略有耳闻。”赵和眼皮微微一耷:“马氏先祖,似乎就是来自于西域吧。” 马越深深吸了几口气,胸脯剧烈起伏了两下:“我……我……” 他如何不知道,自己祖先是一百余年前来到大秦定居,因为贩马而来,所以还给自己取了个“马”的秦人之姓? 只不过经过百余年,他们家族已经彻底融入到大秦之中,他也一向以秦人自居,所以没有细细思考这件事情罢了。 “大秦兼灭六国,融汇万族,明华夷之辨是对的,但也不能因此拒绝夷人效力。”旁边的石轩乘机说道:“哎呀哎呀,这都是误会,误会……” 好说歹说,算是将马越安抚住了,那边阿图再度向赵和跪下:“听闻贵人要去于阗,阿图曾经说过,终有一日,阿图要成为贵人的盾、贵人的矛,贵人最锋利的剑。如今,这一日来到了。” 赵和微微一愣,他原本以为阿图只是来应募罢了,却不曾想,他根本不是为朝廷开出的赏格而来,而是为了自己来。 他眉头一皱,看到人群中混着的霍勒,便向其招手。 霍勒又恢复了那市井之雄的模样,慢吞吞走了过来:“小贵人,我们又见面了。” “这是什么意思?”赵和沉声问道。 “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我们想要为小贵人效力,我们,全部!”霍勒指了指跟他来的那一大伙人:“贵人要去于阗,肯定用得上我们!” 赵和才不相信这个理由。 霍勒盘踞咸阳市井多年,怎么可能为这个可笑的理由而非要随他去于阗? 这家伙,肯定藏着什么算计! 二六、不可得罪 因为赵和的介入,马越并没有惩戒那些在他眼中是番夷的人物。同样因为赵和不客气地揭了他敦煌马氏的老底,所以他对赵和更加厌恶了。 “事情便是如此……这位赵副使,太过是非不分,所结交者也鱼龙混杂,为人又轻佻,实在不是任事之人。”在夏琦面前,他毫不掩饰地将事情经过说了一遍,然后道:“我看石大使对他似乎颇为忌惮……此人有和亲团中,恐怕会坏了夏公大事。” 夏琦噗的笑了一声,看了他一眼道:“子发,我的大事……我有什么大事,这是国家大事,不是我个人的大事。” “是,我怕他误了国家大事。”马越道。 夏琦拍了拍他的肩膀:“我也担忧这个,我为何请子发加入使团,为的就是能够稍稍牵制他啊。” 说到这,他从座位上起身,缓缓踱了几步,然后又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是希望我说动大将军,将他从使团中撤掉……” 马越坦然点头,若是赵和被撤掉,想来他就可以担任这个副使了。 “但这是不可能的,他为副使,大将军也是不情不愿……可清河郡主发话了,若不以他为副使,清河郡主就不去和亲……” 马越眉头一皱,不以为然:“国家大事,安能操持于妇人女子之手?” “这话千万莫在外边说,清河郡主毕竟是和亲之人,以后西域之事,还多须她出力。我们是去为大秦结亲,不是去为大秦结仇。”夏琦慢条斯理地道:“而且这事情,你也不必太过担忧,赵和这人,行事虽然狂妄不羁,但他不蠢,相反,他聪明得紧,他知道什么事情该做什么事情不该做。” 马越默然无语。 “倒是那个胡人……你说他叫霍勒?”夏琦又一扬眉:“赵和没有准他们加入使团吧?” “没有,虽然他多有回护那些胡人,但在这件事情上却没有让步。” “我就说嘛,赵和聪明得紧。霍勒……霍勒,原来是他!”夏琦眉头突然一皱:“最近你不要在咸阳城乱跑,无论是谁约你出去,都不要出去了。” 马越有些不解:“怎么,这个霍勒,不过是一个于阗胡种,他还敢在咸阳城中向我报复?” “他不但敢,他还有此能。”夏琦皱紧了眉:“这人麻烦得紧,你在咸阳呆的时间短了,自是不知……” “咸阳令署一小卒便可缚之来见,有什么麻烦?”马越不以为然。 “总之你当心他,莫要自误。”见他还不在乎,夏琦又劝诫了一句。 马越这样才不情愿地应了一声。 夏琦又对他吩咐了几句,然后便打发他离开。出了夏琦之门,马越心底一阵烦躁,忍不住用鞭子抽了拴马的石桩一记。 他心里自然是烦躁不安的,他家族在敦煌郡生息百余年,早就以秦人自居。但象他这样的人,不能为百家收为弟子,也就没有师长、友人为他扬名,难以被举荐为官。他唯一的出路就是从军,可是大秦军中的关系,同样盘根错节,他在边关之中仗着家世,倒是可以当到一个小小的军官,不过那离他心中所想的还是太远。 正是因此,他在随裴显来到咸阳之后,毫不犹豫地就接受了大鸿胪夏琦的招揽,成为夏琦的门客。他想的是搭上了九卿之一的关系,要取名爵如探囊取物,偏偏夏琦给他安排了这样的一件事情。 哪里比得上战阵之中杀人来得痛快! 他牵着马回自己住处,眼见就要到了住处,突然间身后有人唤他:“马将军,马将军!” 他如今白身一个,根本算不得什么将军,因此最初唤他时他没有理睬,直到那人拍他肩膀,他才斜睨过去:“你是何人,唤我何事!” 想到夏琦的警告,他此时充满着警惕。 那人却是一脸惊喜:“我在敦煌便见过马将军的风姿,不曾想今日在咸阳又见到了……哦,小人姓齐,单名一个纯字,乃是敦煌人,如今在咸阳做个行商……啧啧,听得马将军口中的敦煌腔,小人算是听到乡音了……” 这人说话之间,也带上了敦煌腔,然后与马越说起敦煌的人物,说着说着,马越发觉此人与自己在敦煌的几位朋友竟然还有拐弯抹角的亲戚关系,而他说这几人的性格、相貌,也都能对得上来,渐渐心中警惕之心便放下了。 他独在异乡,志向得不到伸展,原本就是一腔牢骚。这个齐纯还很会说话,每句话都挠在他的心窝痒处,听得极为悦耳。因此当这齐纯约他前去吃酒时,他便应了下来,当真牵着马随齐纯来到道旁的一家酒楼。 只不过三两杯酒下肚,他就觉得头昏眼花,再看齐纯,分成了数个身影,怎么也看不清了。 他顿知不妙,这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之下,竟然有人在他的酒中下了药! 他一掀桌子猛然站起,盘子碗筷摔了一地,齐纯吓得向后连缩,但马越旋即栽倒在地,人世不醒了。 酒楼之人前来看问,齐纯却摆了摆手:“我朋友心中愁闷,突然多饮了几杯,所以如此。摔坏的东西,我照价赔偿就是。” 酒楼的伙计自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齐纯上前唤了马越两声,马越明明听到了,也微睁着眼睛怒视着他,可是身上却没有半点力气。 齐纯嘿嘿笑了笑:“浮图教留下的这玩意儿果然好用……” 他一边说,一边在窗口打了个暗号,不一会儿,便有数人上得酒楼,与他一起,将马越架起来拖了出去。 马越心里明白,但就是没有力气说话,他被扶着经过酒楼柜台时,拼命地瞪着趴在柜台上的伙计,希望引起他的注意。 蛤酒楼的伙计只是向他望了一眼,然后又懒懒地趴在那儿打瞌睡,根本对他不闻不问。 出了酒楼,马越立刻被扶上了一辆油壁车,入连之后,他仍然四肢无力,齐纯弄了个黑布口袋将他的脑袋套住,他什么都看不见了,只能凭借身体的感觉,判断出自己所乘的马车在不断前进。 而马车外传来的嘈杂声,证明他们是行于闹市之中,并没有赶往偏僻的郊区。 马越心中焦急,也不知过了多久,才觉得马车停下,两个人一左一右,将他掺下马车。因为头上戴着布口袋,他看不清周围是什么,唯独听到有人用他不懂的胡人语言在说话。 “打!” 然后他终于听懂了一个字。 劈头盖脑的拳脚打了过来,若他是身体康健,这些拳脚只怕都攻不到他身上,但他现在全身发软,连格挡躲避的力气也没有,只能任其痛殴。不过对方倒是注意,只打他的身上,哪儿痛打哪儿,却一直没有打他的头部,更未曾向要害招呼。 打了好一会儿,也不知是打够了还是打累了,那些人将他绑在一根石柱上,那个喊打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倒!” 一盆液体从马越头上淋了下来,马越嗅到一股骚臭味,顿时明白,这液体只怕是尿。 “小子,在咸阳城,你得学会将眼睛插得更亮些,知道谁是你可以得罪的,谁是你不可以得罪的……看在赵副使的面上,我今日不取你性命,但是,如果还有下回……除非你将自己藏在鸿胪寺里永远不出来,否则必然会再遇上我的。”那个声音再度响起。 “你……你是谁!”心中羞愤交加,马越厉声叫道。 然后他发觉,自己竟然能够出声了。不但能出声,失去的力气似乎也在一点点回来,再过片刻,他就又有力气了,因此他心中念头急转,想要绊住这人,等自己恢复了之后再报复。 “呵呵,你说你最近得罪了谁?”那人隔着头罩,拍了拍他的脸,似乎对他的反应很满意:“行了,你慢慢猜吧,我们先走,你不必送我们。” 那声音渐渐远去,马越狂怒,叫道:“你别走,你别走!” “记住,以后对赵副使客气点,是因为他,你才保住性命的!”那人的声音已经是从很远地方传来了。 马越破口大骂,但未曾得到回应,那人已经带着齐纯等同伙跑远了。马越急怒攻心,嗅到的又是让人恶心的骚味,险些气昏过去。 良久之后,他身体渐有了力气,可是手被绑在身后,头上又戴着头套,他又羞于呼救,因此只能一点点地在石柱上磨绳子,希望能够磨断绳子得以脱困。 但就在这时,他听到了一个耳熟的声音:“果然在这里!” 紧接着,有人将缚他的绳索割断,还有人撩起他头上的布口袋,但他身上的骚臭味,却是没有人能帮他。 重新能够看得到外边,马越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那个耳熟声音的主人。 赵和! 马越眼中几欲冲血,毫不犹豫就跳了起来,向着赵和冲过去。 赵和本来是一脸好奇地看着他的,却不曾想这人发了疯似的往自己这边冲来,一个躲闪不及,被马越一把揪住了胸襟。 紧接着,马越抡圆了拳头,向着赵和的头部就狠狠砸来:“狗贼,安敢辱我!” 二七、一蓬乱麻 马越对自己的勇武一直很是自矜。 在敦煌,少不得马匪与胡人骚扰,那里远离中原,即便是胡人的驼队,也都是些亡命之徒,从十四岁开始,每年他都要与这些无法无天之辈作战,其中不少都是悍勇之辈。 但没有谁能在他手下讨得好。 这一拳抡出,他深信自己可以将赵和揍一个满面开花,然后再痛殴这厮一顿,好好出这口恶气。 至于殴打算得上是他上司的赵和,会不会给他惹来别的麻烦,这个时候马越已经顾不得了。 赵和笑容未变,旁边却伸出一只手,死死挡住了马越的拳头。 两只手搭在一起后,马越便觉得一股大力推来,让他心神一凛:这还是他第一次遇上能够在力量上与之抗衡之人! 一个身材不高满脸腮须的汉子出现在赵和身边,横眉冷目:“你这厮好没道理,我们来救你,你却打我们!” 这人说话瓮声瓮气,正是樊令。 “狗贼,如此辱我,还来假惺惺地作好人?”马越咬牙切齿:“当真以为我不知道,你这狗贼与那个胡人霍勒是一伙的!” 此时马越将自己的遭遇与夏琦的警告联系在一起,判断是赵和指使霍勒,派人来诱自己上当,饮了药酒之后让自家受辱,然后再来做这假好人。他自觉掌握了真相,哪里听得进去解释,一句痛骂之后,他挥拳便又打向樊令。 显然,想要揍赵和,就必须先打翻这个汉子才行。 两人砰砰地交起手来,最初时马越与樊令硬碰硬,但发觉此人力气不在自己之下后,他便改了方式,以巧应敌。樊令固然是难得的壮士,但只是在市井中玩相扑、技击,与马越这样在边疆上与老兵们一起磨炼出来的技巧相比,还是差之甚远,因此不一会儿功夫,樊令就被逼得连连后退。 赵和皱了一下眉,回头望了望:“你们还等什么?” 他身后的姬北与高凌顿时会意,几人一拥而上,冲上去将马越抱住。 马越格斗技艺过人,但这几位也都不是弱者,再加上还有一个可以在力量上与马越抗衡的樊令,转眼之间,马越便被压住。 “绑起来。”赵和又道。 众人将马越又缩在了那路边的石柱之上,马越仍然在那里破口大骂,赵和走过去,一脚踹在他的肚子上。 这一脚相当狠,马越满嘴污言秽语顿时被堵住。 “我建议你去打听一下我在咸阳的行事风格,然后再判断是不是我让人将你诱到这里来的。”赵和沉声道:“便是大宗正那样的权贵,我想杀也在勤政殿上杀了,你一个边境匹夫,既无才智又无声名,我要对付你,需要那么麻烦吗?” “你这狗贼无非就是想要先辱我,然后再假作来救我,想要换我为你效力!”缓了缓的马越大叫道:“休想,休想,爷爷与你不死不休,你有本事杀大宗正,那再来杀我啊,杀啊!” 他边郡出身,视死如归,根本不在乎赵和以死亡威胁。 赵和也没有料想到他是这脾气,微微一愣,然后笑了起来:“你这厮倒是个不怕死的,只不过看自己看得太高了,让你为我效力……说实话,你这脾气,我还真不放心让你为我效力,缺心眼,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呸,你才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人,你与你的同党,哪一个是我的对手?我不是在说你一个,我是在说你们每一位,尽是些垃圾废物,若不用阴谋诡计,哪里会是我的对手?你这样的人能够成事,只能说咸阳城中没有英雄!” 听到这家伙破口乱骂,所骂的人越来越多,从只骂赵和一人,一直骂到整个咸阳城,赵和现在有些明白,为何这家伙一身本领,却没有什么官职了。 这厮的性情,当真是那种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虽然勇武可嘉,可也只有勇武可嘉了。 “行了,把布口袋再给他套起来,既然他不领情,让他在这里骂就是。”赵和摆了摆手,然后转过脸,对着樊令道:“樊大哥,劳烦你跑一趟,把事情和霍勒说一遍……我虽然瞧不上这个莽夫,但是,我也不喜欢被人利用,是谁将这事情栽在我头上的,找出来!” 这件事情,赵和第一个怀疑对象也是霍勒。这个于阗人真能做出这种事情,也有足够的手段和胆量来做这事情。 他们当真就这样离开,马越头上套着布口袋,听他们脚步声远去,便又开始在石柱上磨那根绳子了。 他力气极大,又不怕痛,不一会儿,绳子再次磨断,他摘下套着头上的布口袋,恨恨地往地上一摔:“姓赵的,我与你……不共戴天!” 赵和回到住处没多久,便听到仆从说,樊令带着霍勒来了。 他让霍勒进了屋子,进来后霍勒一边东张西望,一边啧啧道:“这就是天子当初居住的地方啊,听说天子有龙气,这里是不是到处都有龙气?不过我这样的人肯定是享受不到的,也只有贵人这样的才可以享受到……” “不要说这些废话,霍勒,你不是这样的人。”赵和淡淡地道。 霍勒哈哈笑了一下,终于将那种轻浮之态收敛起来。 一个阴沉的胡人老人再度出现在赵和面前,这才是当初俞龙带赵和去见到的那个霍勒。 “事情我已经查过了,是一个自称为齐纯的人。”霍勒沉声道:“这个人来历很是神秘,五日之前他进的咸阳,我遣人去找他的住处,如果顺利的话,很快就能找到他。” 赵和看着他:“若只是这个,你让樊大哥转述就行,你自己来我这里,应当是有事?” 霍勒深深望着他:“贵人,你知道我为何而来。” “你是于阗人,我不可能将你引入使团。”赵和眯着眼睛:“这与放心不放心你没有关系,我们必须尽可能做到谨慎。” “我知道,所以我此来不是为了说服贵人让我加入使团,而是阿图。” 赵和眉头微微皱起,他不喜欢霍勒身上的阴沉戾气,但是阿图这个昆仑奴,沉稳厚实,他还是颇有好感的。 毕竟,当初追捕公孙凉,阿图是出了大力气的。 “阿图怎么了。”赵和道。 “阿图要跟着你。”霍勒凝望着他:“贵人,你这次去于阗,会非常凶险,但也会有极大的机遇,阿图跟着你,必要时,他会用自己的生命来保护你。” 赵和沉默了一下,然后直视着霍勒:“你究竟知道些什么?” 霍勒恭恭敬敬地将手交叉于胸前,向赵和行礼:“贵人,我知道的东西,我不能说,但是有一个人能说,那个人就在西域等着你。” 赵和之所以厌恶他,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这个胡人总是在这装神弄鬼,搞得神神秘秘的。他一拍案几:“若你不说,我也不会带上阿图,我身边有足够的力量保护我!” 霍勒再次弯腰:“贵人,你只要知道,我们对你没有恶意,我们是被……指引而来,齐聚于大秦,齐聚于咸阳,等待着那位能够拯救人世的贵人……你就是那位贵人,我们助你,就是在救自己。” 他说完之后,弯腰向后退了几步,一直退出了门,这才转过身,然后走了。 他来到这里抛下这么一句话就走,让赵和心中乱成了一蓬麻。 樊令在旁边拿眼睛瞪着他,赵和没好气地道:“看我做什么?” “这老胡狗究竟说些什么破玩意?”樊令问道。 “我若知道的话,我会这么烦吗?”赵和哼了一声:“算了算了,不去纠结此事,你真的打算与我一起去西域?” 樊令无可奈何地道:“我倒是不想去,只不过……不去不行。” “你老娘呢?”赵和道。 樊令叹气:“正是她老人家之意,她老人家觉得,我如今还混得一个官职,她老人家也得了诰命,全是托你之福,所以我得为你效力……” 赵和摇了摇头,深深望了他一眼。 樊令事母至孝,他母亲的吩咐当然是一方面的原因,但是这背后,肯定还有别的原因。 “自然,这也是大将军之意。”果然,樊令又道。 赵和哑然一笑:“大将军,果然是大将军。” 这个使团的人员还真够复杂,据赵和所知,正使石轩倒是个谁都靠不着的,他本人也算是与诸方没有关系,但无论是大将军、丞相、太尉,还是大鸿胪之流,都往使团里塞了自己的人。虽然都算不得心腹或者得力干将,可这个小小使团,成为了各方角力之所,可想而见,使团此行必然是风波多多,而到了于阗之后,也肯定少不了相互扯后腿的事情。 不过他不怕这个,无论这些朝中的大人物们有什么打算,他赵和都有自己的打算。到了于阗,那里远离咸阳,没有谁再能够掣肘,他完全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来行事了。 “那个阿图,就在外边,你觉得该怎么办?”樊令又问道。 赵和手指轻轻敲击了案几,突然心中一动,高高在上的朝堂诸公们往这个使团安插人手,那市井之中的霍勒,是不是也在往使团中安插人手? 若真是如此…… “让他进来。”赵和面无表情地道。 二八、你敢不敢 “这群人里,只怕真正为和亲而来的不足一半。” 俞龙望着眼前这两百余人,低声在赵和耳畔说道。 赵和深有同感地点了点头。 今日便是他们出发的日子,原本招募两百人充作随行护卫,但最后招募的人手是二百一十七人。这其中,既有大将军塞进来的人手,也有丞相、太尉和大鸿胪塞进来的人。更让赵和哭笑不得的是,在意识到前来应募的人手背后有各方势力角逐之后,赵和便对所有人进行了一次调查,发觉往里面塞人手最多的并不是官府,反而是东西两市的豪商们。 这些豪商的理由非常充分,前往西域的商道,在当初开辟出来之后,曾经是咸阳城豪商们最赚钱的线路之一。但是后来犬戎反扑,西域都护府被灭,二十年来这条商道只有胡人往来,大秦商人反而没有任何收获。此次借着清河公主和亲之机,正好可以重开商路。 “反正我们的打算,也不是真正为了和亲。”赵和轻声道。 俞龙睁着眼睛,瞄了瞄他:“说起来到如今你还没有说你与横之究竟是如何打算的。” 赵和笑了起来。 他看了看正在公主车前跑来跑去的陈殇,深沉地道:“此事你去问陈横之,他若同意说,我是没有什么意见的。” 戚虎用手拽着自己的须髯:“我打听过不只一次了,这厮这次难得嘴紧,死活不说。” “与公主有关,他嘴紧那是自然,这厮不就是见色忘义的典型么?”俞龙也道。 他们声音不小,陈殇听到了,但却没有理睬他们,而是凑到了马车边:“殿下,有什么吩咐么?” 马车的帘子掀起,清河公主神情复杂地望着他。 因为和亲的缘故,所以清河已经由郡主改封公主,此时的她,面色有些苍白,眼中隐约含有泪光。 无论她是多么坚强的人,但事到临头,还是有些伤感。 “横之,你……当真没有必要这般。”她盯着陈殇:“你与你的友人,若是此时退出,还来得及。” 陈殇一摊手:“啥来得及来不及的,我才不管那么多,公主,我的心意,你全部明白,若让我呆在咸阳,抛了你一个人在大漠那端……那倒不如让我死了的好!” 清河嘴唇动了动:“你……你……” “莫想那么多,一切有我,公主你只管放心,只是……”陈殇拍着胸脯大包大揽,不过到了最后,他稍稍一顿,然后又笑道:“只是到时你莫怨我就好。” 清河以为他所说的“怨”,是指他眼睁睁送她去和亲之事,她心中不禁酸楚。她向来有男子气,自然知道,对陈殇来说,送自己心爱的女子去和亲,这是多大的羞辱——做出这番事情之后,只怕陈殇一辈子都不会回咸阳这伤心之地了。 “你为我做这么多,我如何会怨你?”她心中暗想,却不曾说出口来。 “都准备好了么,都准备好了就启程!”陈殇又叫道。 在经过一番准备之后,和亲的队伍终于要出发了。 走在最前的是和阗使者们,这群人得意洋洋,骑在马上个个兴奋不已,偶尔还会指着清河公主的车驾指指点点,或者看着车驾之后一长队车马目露贪婪之色。那是四十八辆大车,其中十八辆带着清河惯用的物品,剩余三十辆全是陪嫁的财帛。 望着他们的目光,戚虎冷哼了一声。 “赵副使,可以启程了。”石轩遥遥地对赵和说道。 赵和点了点头,目光与他身旁的马越相遇,马越眼神凌厉,仿佛猛兽一般。赵和在他面上一扫,仿佛是看到一个无关紧要的人一般,便晃了过去,然后低声对旁边的李果道:“硕夫,你当心些那厮。” 李果明白,点了点头,眼中也是凶芒一闪:“放心。” 赵和回望了一眼咸阳,这一次离开咸阳,又不知道是几时才能回来了,或许有可能从此再不回来。 对他来说,咸阳是一座比铜宫更大的囚笼,温舒虽然死了,可这里却还有人压得他难以喘气。 “嗯?”正望着间,他突然一皱眉。 因为在后边送行的人当中,他看到了一个身影。 孙谢。 被割了鼻子的孙谢,蒙着一个口罩,混杂在人群当中,双眼怨毒地往这边望来。 他死死盯着陈殇,陈殇心思全在清河身上,跟着清河的车子,根本没有注意到背后有人盯着自己。 赵和冷冷瞥了这厮一眼,然后又看到一个老道人在他身边。 白云观的卞道人。 见赵和望过来,卞道人拼命挥手,然后向这边挤了过来,却被兵卒拦住。赵和缓缓催马过去,来到他身边:“卞道长,有何事?” 卞道人咧着嘴笑道:“自然是有事的……赤县侯……” “我已经被夺爵了。” “啊,好吧好吧,夺爵也不过是那回事……赵祭酒,赵副使,这总行了吧?”卞道人笑嘻嘻地道:“对了,赵祭酒去了于阗,记得给老道人带点酒啊,于阗那边的葡萄酒极好,其中最好的是光灵庙的,赵祭酒一定要记得!” 这老道疯疯颠颠说了一句话,然后大笑了一声:“一局棋,一壶酒,去休去休,莫让天下英雄等白了头!” 他一边笑,一边又挤入人丛之中,片刻功夫便消失不见了。 赵和目送他离开,然后目光转到了孙谢身上。 孙谢昂首望着他,这是那日之后,两人第一次见面。 “终究还是和亲。”孙谢冷冷说道。 “这不正如你所愿么?”赵和甩了一下马鞭:“就是不知道结果是否也如你所愿。” “我等着瞧!”孙谢道。 赵和嘴角浮起一丝冷笑:“用两只鼻孔瞧?” “狗贼!”孙谢暴怒,便要向赵和冲来,却被兵卒拦住。 赵和再也没有理睬他,而是回到了大队人马之中。 孙谢在背后叫骂,骂着骂着,突然痛哭起来。他身边众人最初时不明就里,但很快有认识他的人将他的身份说了出来,于是众人纷纷让开。 虽然送行的和看热闹的很多,但孙谢身边却空荡荡的。他孤零零一人,在那里痛哭,却没有谁来同情相劝。 良久之后,当和亲队伍已经远远离开,孙谢才止住悲声。 他阴沉着脸,来到路旁,他的伴当等在那里,只不过知道他最近脾气大,没有人敢近前劝说。 “公子,去哪里?”他上了马之后,才有人小心翼翼地道。 “回去。”孙谢道。 他们回到孙宅,原本热闹的孙宅,此时冷清得连麻雀都在院子里觅食了。孙谢进了院子,正想回自己住处,却便一个丫环唤住:“公子,老夫人有请。” 孙谢默然立了一会儿,然后走向西院。 在西院,孙母住所,头上缚着布巾的孙母冷冷瞥了一眼自己的儿子:“你去看热闹了?” 孙谢低着头,没有作声。 孙母连连用手捶着床榻:“我怎么生出你这样没有用的东西来!雁门孙氏,九姓十一家之一,怎么就会有你这样一个蠢物!我听闻你还在那里嚎啕大哭……你哪里有半点男儿气概?” 孙谢紧紧握住拳头,握着手上青筋直冒,却仍然低着头一言不发。 “你所,你当初倡议和亲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以此建功……是为了恢复我孙家家业。”孙谢低声道。 “结果呢,你这蠢物,不但为他人作了嫁衣,还弄得自己成了无鼻!既然你所想不能成,为何让别人所想得成?”孙母厉声叫道:“他夏琦夺了你的功劳,你愿意让他因此建勋么?陈殇那个粗鄙之夫割了你的鼻子,你愿意让他活着到于阗么?赵和那厮乃是主谋,你就只能对他背影哭么?” 孙谢忍无可忍,高声应道:“那我还能怎么样?” 他这一反口,孙母反倒平和起来:“还好,还有几分血性……能怎么样,你说说,孙家在雁门,难道调动两支马贼还调不动么?九姓十一家虽然已经示微,但你之遭遇,别家就不会兔死狐悲么?” 孙谢愣了愣:“母亲是说……” “前面已经给你备好了马,你立刻出城,去雁门。”孙母沉声道:“经过太原时,拜会太原王氏家主,不要哭诉,只是给他看你的鼻子,然后就离开!” 孙谢张大嘴巴:“什么?” “雁门那边也已经替你安排好了,你走之后,老身就要去访一访咸阳的几户人家……呵呵,有些人还以为现在是烈武帝那昏君在位之时,吓得不敢动弹……老身要叫他们知道,我清河崔氏、雁门孙氏,哪怕到如今没有男人支撑门户,也会有女人敢为人所不能为!” 孙母从榻上站了起来,枯槁的面上泛起潮红,她死死盯住孙谢,然后又道:“截了和亲使团,将清河公主抢了给你作妾,你以后就不要回关内,去漠北,去犬戎那里,你敢不敢?” 孙谢“啊”了一声,然后双眼通红,紧握拳头:“为何不敢……到如今这地步,难道我还能失去更多么?” 二九、一货二卖 敦煌。 敦煌郡守裴显面无表情地望着远方。 他是与于阗使臣一起赴京的,在确定清河公主和亲之事后,他先一步回到敦煌,为公主出塞之事做准备。 这是公主出塞之前所经过的最后一处秦郡,再往西,便进入漫漫流沙之地。虽然在疆土上也算得是秦地,但因为没有人口,也未划分郡县,实际上已经是秦地之外了。 在裴显身边,五百余名郡兵正与他一起守着。 “郡守,五百名郡兵……数量是不是少了些?”裴显身边的一名属吏小心翼翼地问道。 这五百名郡兵将护送公主进入流沙之地,以公主身份来说,确实不算多。 “我能怎么办,郡中能够抽调的兵力全在这儿了,这五百名郡兵派出之后,我手中能和的只有三班几十名衙役。”裴显苦笑道:“谁能料想此时青塘那边的羌胡也闹了起来,将郡中的兵士全都调了去……唉,当真是一事不顺,诸事不顺!” 那名属吏看了看西面,压低声音道:“玉门、阳关都尉所辖军卒……如何?” 裴显瞪了他一眼:“别的能动,这两处都尉所的军卒怎么能动?而且,就算我想动,他们直辖于大将军,也不是我能够调动的!” 说到这里,裴显就有些憋屈。 若大的敦煌郡,作为边郡,驻军肯定不少,但他能够真正指挥的只有郡兵,那些精锐的边军直属于大将军,由驻所的将军、都尉们指挥。若给他面子,配合他行动,若不给他面子,对他呼来喝去叫骂也是有的。 属吏见他还不通情理,便又说道:“郡守调不得他们,可公主呢,公主奉天子与大将军之令和亲,总能够调动他们吧?” 裴显噗的一笑,深深看了属吏一眼,然后没有说话。 属吏低下头,也没有再劝。只是当裴显看到东面远远的烟尘扬起而迎上去时,他悄然后退,然后骑上马,飞快地跑入城中。 敦煌城不大,作为边郡,全郡人口也不过区区五万余人,集中在敦煌城中的更只有不足万人——这其中还包括驻此的军士官吏。甚至可以说,这座城市,完全就是为了当地郡军驻囤而设。但是,因为此地是交通要道,是西域胡商进入秦地的第一站,也是秦商入西域的最后一部,因此在设郡建城之后,商业繁华,往来的商旅人数极多。 此时一座酒楼下,便有一支小小的驼队正在饮水。 那属吏来到这酒楼边,向着驼队中的一人使了个眼色。 那人跟着他过来,没说话,先是递上去了一个小包。属吏掂量了一下包中的份量,紧绷的脸松了下来。 “没成,郡守不愿意。”他低声道。 “怎么会不愿意,他只要动动嘴皮子便可以升官,为何会不愿意?”那商人急了。 “不愿意就是不愿意,大人物的想法,我们这些小人物怎么能揣测?”属吏噗的一笑:“我跟你说,若你们真想着随大军出去,我倒有条明路可以指给你们。” “请讲,请讲。”那商人连连拱手。 属吏笑眯眯地伸手捋着自己的胡须,那商人恍然大悟,忙从口袋里又掏出一个布袋。他在伸过去时有些犹豫,属吏却一把夺了过来,然后低声道:“你们为何不直接去寻使团,找个于阗人帮忙,寻于阗使者,多塞些钱去,于阗使者开口,可比我们郡守开口管用。” 那商人目光闪动,然后突地一拍脑袋:“我怎么没有想到!” “无论你想到没想到,这个,我可是不退了。”那属吏冲他扔了摇手中的布袋,笑眯眯塞入衣袖之中。 “王掾吏说笑了,怎么会要你退……呵呵,王掾吏家中乃是大秦世族,我们想要结交都没有门路,怎么敢得罪了?”那商人哈哈笑了起来。 王掾吏点了一下头,又继续催马前行,不一会儿,到得一家小院。他下了马,将缰绳拴在了一棵酸枣树上,然后进了院子。 敦煌缺木材,这院子乃是土坯,当他进来之时,屋里几个壮汉手握着钢刀警惕地望来,见是他,这几人才松了手。 “王郎君来了。”他们向王掾吏招呼道。 王掾吏点了点头:“我要进去。” “主人说了,王掾吏随时可进。”壮汉一边说一边做出请的手势。 王掾吏走进屋子。 从光明之处突然走进阴暗的屋内,他眼睛初时有些不适应,稍稍过了会儿,他才看清楚屋中正堂靠北的主位上高高坐着的人。 他拱手行礼:“见过孙郎君。” 戴着口罩的孙谢缓缓转过头,看了他一眼:“如何?” “裴显虽然也是九姓十一家之人,但早无志气,我劝了两回,他都没有应。”王掾吏道:“不过那伙胡商,我让他们去寻于阗使者,到时给他们一点方便,他们贿赂了于阗使者,让使者闹起来,必然能调走都尉所的守军。” 孙谢点了点头,然后阴森森笑了起来:“呵呵,做得好,做得好!” “这件事情……”王掾吏略一犹豫:“孙郎君可否告诉我,接下来该怎么做么?” “你不必知晓那么许多,反正事成之后,我必然让你重归洛阳王氏。”孙谢轻轻抚摸着遮着鼻子的口罩:“风风光光……以嫡子的身份重回洛阳王氏,而不象现在一样,只是一旁庶余孽,得不了美职高官,只能沉沦于边郡下吏!” 王掾吏面上一喜,他并不怀疑孙谢有这能力。 毕竟孙谢是雁门孙氏当家之人,哪怕伤了容颜不能为官,却还是孙氏这一代的家主。 “在下先行告退,离开得太久,怕裴显那里起疑心。”他向孙谢行礼道。 孙谢摆了摆手,甚是倨傲。 只是等王掾吏走了之后,他站起身,背着手在屋里踱了一圈,然后道:“孙庆,去那边说一声,事情快要办妥了,让他们准备好人手!” 孙庆是他身边的一个管事,神情却有些犹豫:“公子,这样做……真的好么?” “怎么,你有不同意见?”孙谢幽幽地盯着他。 “不是,小人没有不同意见,只是主母吩咐的……” “我母亲妇道人家,有几分见识,她以为我带着清河去投靠犬戎人,就能够得到犬戎人信任?”孙谢冷笑起来:“大错特错,犬戎人此前与我家和睦,那是因为我家能够将他们急需的铁器、粮食和布帛送往关外!如今商道断绝,我家与犬戎人的关系已经不如以前和睦,我若不做出点事情来,他们如何能重视?” 他说到这,不耐烦地挥手道:“你快去办就是了,须知你们乃是孙氏家仆,孙氏与你们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若是此事得成……孙氏何只九姓十一家的荣耀?这中原的天下,他嬴氏坐得,我孙氏就坐不得么?” 孙庆浑身一凛,低下头应了一声,不敢再劝,快步跑了出去。 他在院外上马,然后疾驰到城北的一处驿站,在里面稍稍呆了片刻,便又回头。当他来到孙谢暂居的小院时,看到大队人马过来,他连忙避到一边,向着这大队人马望去。 他看到了王掾吏,正跟在裴显身旁,随侍在一辆马车之侧。王掾吏显然没有注意到路旁的他,只是往那小院瞄了眼,然后又去瞄马车的车帘。 马车车帘此时微微掀起,一张被轻纱蒙着的脸探了出来,向着外边观望。 孙庆愣了一下,虽然因为面纱的缘故,看不清脸主人模样,但只从外形来看,这脸的主人还小。难道堂堂清河公主,只是一个未成年的少女? 伸出头张望的却是王鹿鸣。 她坐在清河的马车当中,哪怕这马车已经尽可能地考虑到舒适,可这沿途折腾,仍然让她觉得气闷,因此掀开帘子透透气。 只不过一掀帘子,便看到周围灰蒙蒙的一片,吓得她又将帘子放了下去。 “好大的灰尘!”她轻声说道。 车内清河公主道:“那是自然的,这里再往西去,就已经是流沙之地,风大沙大,每年倒有半数时日是尘土飞扬的……” 王鹿鸣吐了吐舌头:“那这边的人,岂不是每日鼻孔都被尘土堵住?” “别这样说,太恶心了!”侍剑轻轻推了她一把。 两人都没有再提环境恶劣之事,但无论是侍剑还是鹿鸣,心里都生出担忧:还未入流沙之地的敦煌尚且如此,那么深处流沙之地内腹的于阗,岂不更甚? “这样的地方,我大秦百姓一样定居下来,繁衍生息……最初在这里居住的,是卫边的将士。”清河仿佛知道她们心中所想,淡淡一笑:“他们能在这样的情形下过着生计,我也是秦人,为何不可?” “殿下,殿下,我瞧着一队胡商了,要不要问他们卖的是什么?”侍剑与王鹿鸣都没有回应,而马车之外,陈殇的声音却响了起来。 清河收住笑容,摇了摇头,然后伸过身体,凑到车窗帘幕之处道:“不必了,胡商卖的东西……在于阗想来会更便宜一些,何必从这里买了再带到于阗去?” 外头的陈殇愣了一下,再看到赵和嘲讽的笑容,顿时怒道:“阿和,瞧你给我出的主意!” 三十、尚不能说 赵和哈哈大笑起来,旁边的樊令摇了摇头:“你自家笨,怪得谁来?” 陈殇愤怒地拨转马头,来到赵和身边,一把勒住了他的脖子,赵和被勒得舌头都伸了出来。 然后阿图过来分开了陈殇。 比起力气,阿图更胜过樊令,他把陈殇拽开,陈殇再想去抓赵和,赵和已经借着阿图避开了。 “一群……浮浪子!” 他们这边玩闹着,那边的马越冷哼了一声,低低对石轩说道。 石轩看了他一眼:“我倒觉得这样也好,这一路不凄冷,有他们几个闹,热闹得紧。” “那也得看看周围情形才行,这是哪儿,这是敦煌,这里最为鱼龙混杂,往来的商队之中,不知多少胡人的眼线耳目,不知多少与马贼悍匪相勾连!”马越冷笑道:“你瞧着吧,若这般下去,他们肯定要大吃苦头!” 石轩心中一凛:“朝廷在敦煌郡驻有重兵,还能有什么苦头?” “重兵?那是烈武帝时的事情了,如今敦煌的两个都尉所,兵员莫说足额,能有一半就算是不错了。”马越闷闷地道。 石轩面色更是大变:“果真如此?大将军不知晓么?” “大将军知不知晓,我是不知晓,但这里的事情,郡守知晓,都尉所的两位都尉也知晓。”马越指了指周围:“甚至这里的百姓,往来的胡商,都知晓。烈武帝驾崩之后,武备驰废,两年前犬戎入寇,又抽调走了部分精锐,到现在也没有归还,石大使,你莫要以为在边塞之内就高枕无忧了!” 说到这,马越又愤愤地看了赵和等人一眼:“偏偏中枢之地,京都之中,却又尽是这样的货色……还偏偏让他们有了功名声望,我在敦煌杀得数十上百胡寇马匪,却仍然只是籍籍无名之辈!” 石轩自然知道马越心里的怨气。 他的怨气不仅仅有与赵和之间的私人恩怨,更重要的是身为边郡英杰而觉得不公平:在咸阳城中,象陈殇这样的无赖子弟本领不大惹祸的能力不小,偏偏有的是立功受赏的机会,做三两件事情便惹得京师瞩目;而在边郡,他马越武勇超群,劳苦功高,却仍然只是一个微末军职,要靠到咸阳去跑关系,才得到九卿的青睐,有了立功的机会。 便是石轩自己,心底也不是没有怨气的。 想到这里,石轩同情之生大生,轻轻按住马越的手臂,低声道:“马贤弟,我年纪比你长,就托个大,称你一声贤弟。” 马越看了他的手一眼:“石大使有话直管说。” 这分明是拒绝石轩的示好,石轩哑然一笑,知道这厮身虽卑微,心却高傲,也不着恼,只是收回手道:“这世上原本就是不公的,若这世界真的公平,你我之辈也不要想出头了。正是不公,你我才应当少怨天尤人,多做些实事,给自己打拼出功名富贵来!” 这话是老生常谈,却也是石轩沉沦下吏多年的经验,只可惜,他说与马越听,却是对牛弹琴了。 在马越看来,他石轩与赵和等人没有什么区别,甚至还不如赵和等人。毕竟赵和与陈殇胆大妄为,还占据了一个胆大的优势,而石轩在多年文吏的生涯之中,已经失了锐气,只见唯唯喏喏,不见丝毫男儿气概。 因此马越只是应付地点了点头。 不等石轩再说,马越拱手道:“我是这敦煌出生的,家中在此尚有族人,正好进城来无事,我去打听消息,看看塞外是否有异动,再来禀报石大使。” 他说完之后,不等石轩同意,便径直离开。 石轩看着他的背影,笑容凝固起来,微微摇了一下头。 此人有才,但不可大用。 赵和用眼角余光看到这一幕,同样也摇了摇头。 只不过他想的却与石轩不一样。 马越此人有才,但只适合独当一面,不可使之屈于人下。 这种人要捧着,才能让他将才能全部发挥出来,稍有拘束,他便会生出憎怨之心。除非绝世才俊,一代雄主,否则普通的上司是驾驭不了此人,甚至有可能遭遇此人反噬。 最初见到马越时,赵和确实是有招揽之心,只不过经过市井中的那次误会之后,他也息了这个念头。天下有才能的人多着,马越虽然勇武,却并非不可替代,根本用不着拿热脸蛋去贴对方的冷屁股。 不仅用不着,而且这一路上,赵和都很警惕其人。 敦煌郡守裴显早就做了准备,和亲使团人数不少,因此被他安排在城中的军营之内。原本他是要将郡守府让出来给清河居住,但清河婉拒了这个建议,而是要求与使团宿在一处。众人安排下来之后,在此要暂歇五日,然后再西出玉门,继续前行。 赵和这五天没有歇着,与陈殇一起往敦煌城中四处乱跑,他们便衣出行,带着阿图等人,只说是准备出塞的商人,与云集于此的胡商们在一起打交道,其成果是与胡商打了三场架,打伤了对方七八个人,自己也有人被石头砸破了头皮。 不过打了架的几位胡商,事后都与他们甚是亲热,得知他们要去于阗,一个个吹嘘自家在于阗有多大的势力。在与他们的交谈吹牛之中,赵和算是将于阗的消息打探清楚了。 此前朝廷也搜集到了于阗的一些资料,于阗使者在咸阳时也反复吹嘘过于阗。在旧的资料中与这些使者的吹嘘中,于阗是个带甲五万、方圆万里的大国。但从这些胡商口中,赵和得知于阗不过是沙漠之中的一座城邦,治下仅有于阗一座城,共有三万余人,另外还统辖周围近二十个游牧部族,约有十万人。也就是说,于阗若是举国征兵,将所有适龄的青壮男子都征发出来,大约可以勉强凑齐他们所吹的带甲五万——只不过这样,于阗国只怕转眼就要内乱而灭了。 实际上于阗王能够动用的兵力,不过是两千余人,只有在大战起时,他才能临时招募到一万左右的兵力出战,再多征人手,底下部族就要叛乱了。 但是西域天山南北两道,已经失陷了的原安西都护府不提,天山南道的西域三十六国,于阗这样能够出兵万人的已经是大的。故此周围不少绿洲小国,都会听命于于阗,唯其马首是瞻,如此一来,这些仆从国少则两百、多则八百,也能凑出五千人马,一万五千的数量,进取尚不足,但已经能让于阗成为西域三十六国中举足轻重的大势力,进而影响到整个西域诸国在大秦与犬戎之间的选择了。 “朝中诸公不明形势,被孙谢之流蛊动,以为和亲之后凭借于阗之力就可以拉扰西域诸国,牵制住犬戎,使其不得南下……看来当真是太过想当然了。”弄明白这些之后,夜间赵和与俞龙等人对着地图,叹息着说道。 俞龙摇了摇头:“不过话说回来,若非如此,我们也没有机会来这里了解西域情形,我在咸阳城中自己绘制边疆舆图,现在想来与朝堂诸公一般,也是坐井观天自以为是。” “我倒觉得你们不必如此想,毕竟那些胡商说的也未必全真,我看他们的话,也只是半真半假,究竟西域是什么情况,终究还是要去了再说。”戚虎道:“不过,阿和,还有横之,你们究竟想做什么,现在可以说了吧?难道你们当真甘心做送亲之使,将人送到于阗别的男人榻上去?” 他一边说,一边还向外边抬了一下下巴。 陈殇顿时暴怒起来,却被赵和按住:“戚兄长又没有什么恶意,他心思最多,在激你呢。” 陈殇大骂道:“就知道戚王佐心思都为狡狯,看起来威风凛凛一武将风范,却满肚子鬼鬼祟祟算计心肠,比起上官鸿那老儿还要多!” 拿丞相上官鸿与之相比,戚虎就只当陈殇是在夸赞自己了。 他盯着赵和,又问了一句:“到了这里,阿和你还什么都不说?” 赵和沉默了一下,然后笑了起来:“有些事情尚不能说,但我可以跟你们透个底。大将军明知道我与横之兄都不是安分守己的家伙,却还力非众议,让我们加入使团,是因为他知道……我们无论如何,都会做最有利于大秦的事情。” “最有利于大秦的事情?”戚虎喃喃说了声,然后与俞龙对望了一眼。 他二人都猜到赵和有一个极为大胆的计划,却不明白这个计划的具体内容是什么,现在看来,知道这个计划的除了赵和陈殇之外,还要多一个大将军。 既然大将军知道,也就意味着,无论他们此行捅出多大的一个窟窿,也有人会兜底。 这让二人原本多少有些担忧的心稍安下来。 就在这时,外头高凌的声音响起:“谁人在窥视!” 几人神情一愣,然后听到一个声音响起:“石大使有请赵副使。” 却是石轩的一个伴当过来,只不过此人在黑夜之中行动有些诡异,故此被高凌所阻止。 赵和也皱了一下眉,这个时候,石轩请他有什么事情,难道是商议离开之事?若是如此,为何不等到白天再商议,偏偏是这夜晚时分? 三一、不惮恶意 石轩阴沉着脸,怔怔地望着墙上挂着的舆图。 他不是蠢人,相反,能够在没有什么大靠山的情况下,进入鸿胪寺这清贵的衙门,屹立多年而不倒,至少在官场之上,他绝对算是一个聪明人。 因为在鸿胪寺多年,他也习惯与藩属邦国打交道,所以在他看来,自己此次出使,最大的麻烦并不是来自于于阗,而是来自内部。 可出乎他意料的是,还没有离开大秦,于阗人就来找麻烦了。 他正恼怒之时,听到外头的脚步声,心中稍稍放了下来。 这应当是赵和来了,这件事情,不只是他一个人的麻烦,也应该让赵和与他分担。 不一会儿,赵和出现在他面前,身边还站着一高一矮两个壮汉。 高的是阿图,矮的是樊令。 石轩目光在二人身上扫过,然后对赵和沉声道:“赵副使,于阗使者要求我们调动军马护送公主。” 赵和眉头一皱:“我们原本随行护卫就有二百余人,加上郡中派出的五百郡兵,已经有七百余人了……他们是什么意思?” “于阗使者声称,得到商人示警,最近有几伙不知何部的马贼,在敦煌至于阗之间甚为活跃,马贼数量甚众,有可能会联合起来袭击公主的车队。” “马贼?大的马贼也不过是百余人,小的就是十余人,凑到一起,也没有我们人多。而且马贼的装备单薄,我们调动的虽然只是郡兵,可我看了装备,都甚是精良,又全是边郡郡兵,不是咸阳左近那种徒有其表的样子货,马贼敢来打我们?”赵和冷笑了一声:“这于阗人是想生出事端吧?” 石轩有些惊讶:“真有马贼?” “我这几日也打探了些消息,确实有马贼,这条商道上自古就有马贼,剿之不绝,有些部族本身也时不时当一回马贼。” 石轩来回踱了几步:“若真是有马贼,那倒还真要小心了,我们就算不怕马贼,但若惊吓甚至伤着了公主殿下……那可就不好了。” 见赵和不以为然,石轩摆了摆手:“赵副使,王姑娘便在公主身边,若公主有个闪失,她必然也不安全,能够让此行更安全一些总是好的。” 赵和皱了皱眉,想到王鹿鸣的安危,倒真不好再说什么了。 “只是敦煌郡兵不足,能够抽调出来的都给了我们,到哪里再去抽调军士护卫?”石轩喃喃说道。 他目光重新回到舆图之上,先是在敦煌左近的几个郡打了个转儿,最终还是向西边移了过去。 那里绘有两面旗帜与两座城关,一座为阳关,另一座为玉门。 “阳关都尉所有兵五千,玉门都尉属有兵四千……” 赵和却是心中一动:“石大使的意思,是动用这两处都尉所的边军?” “如今犬戎主力尽在雁门以东,这边已经许久没有大队犬戎来袭扰,从其中抽调些人手,应当没有关系。而且玉门与阳关,都是天下雄关,就算有个万一,犬戎人急切也无法破关而入。”石轩想了想,有些犹豫地道:“我不太通军事,你觉得……可不可以?” 赵和目光也移到舆图之上。 石轩的想法很正常,按照常理,这当然可以。 但是,赵和还是感觉到一丝不安。 也不知这是他的本能,还是他在铜宫那种环境中长大养成的特性,他总是极度缺乏安全感。 在舆图前站了一会儿,赵和回头道:“我们最迟可以拖延多久出塞?” “拖不得多久,于阗的使臣已经急不可耐了。” 赵和揉着自己的下巴,微微叹了口气。 “这事情是于阗使臣提出来的,急不可耐的也是他们,你说……于阗人是不是另有打算?” 石轩愣了一下:“另有打算?” “他们并不是真心要和亲,而是……与犬戎人勾结?”赵和缺乏安全感的特性,让他从不惮于从最恶劣的情况下推测别人,在咸阳时他对天子嬴吉与大将军曹猛是如此,在这里对那些于阗使者更是如此。 可这话让石轩悚然动容:“你是说,往咸阳求和亲之事,完全是于阗人在演戏,他们串通了犬戎,目的只是借此……调走两关的守军,给犬戎人创造夺关的机会?” 他目光忍不住顺着玉门与阳关往东望去。 玉门与阳关为大秦最西之门户,往东却还有嘉裕关,但是如果没有玉门与阳关的阻拦,从敦煌赶到嘉裕关所花费的时间并不长。 可以说从玉门阳关到嘉裕这一条狭长的走廊地带,就是大秦西北的战略缓冲之地,失了此处,甘陇之地不保,而关中腹地,也就完全曝露在敌人面前。 关中始终是大秦的心腹之地,也是目前来看大秦的政治经济中心,若真被犬戎人突入其中大肆劫掠,所造成的损失与震动,要远远超过此前河北边郡被破时的结果。 “不可不谨慎,不可不谨慎!”一想到这个后果,石轩就觉得额头汗水直冒,如果真有这样的事情,他万死难辞其咎! “明日我装病,先把事情拖下来。”石轩抬头又看着赵和,他没有解决问题的好办法,但是多年官衙的生涯,让他有许多办法可以将问题拖下来:“至于如何应对,是向朝廷禀报,还是如何处置,赵副使,就有劳你了。” 赵和睨视了他一眼,这厮虽然大方向没有错,但在小细节处还是有私心。将这件事情的处理交给赵和,出了问题自然也是赵和的责任,但有功劳,却少不得他这个装病的正使。 不过此际不是与他追究这个的时候,若事事都去细究,这天下就没有能办事的人了。 “不能向朝廷禀报,一来时间来不及,远水解不了近渴,二来我们没有任何证据,只是在此猜测,就这样禀报回去,朝廷还会以为是我们反悔了,没准派人来斥责取代我们。”赵和先否定了将事情禀报给咸阳的建议,然后又盯着地图,好一会儿之后才道:“装病……石大使你装没有用,需要清河公主装病才行。” 石轩眼前一亮,以拳击掌:“妙!” 和亲的是清河公主,若是清河公主身体有恙,于阗使者总不能去催促。这样一来,可以拖延更长的时间,也让石轩有行动自由。 “此事我会禀明清河公主,她深明大义,自然会配合我等……石大使,你留在此地坐镇,稳住于阗使者,我带人去玉门和阳关走一遭,就以要借调兵马为由去找他们,实际上是警告他们,犬戎人可能在打这两关的主意!” “行。”石轩听说只要他稳住于阗使者,自然满口答应。 赵和又看了他一眼,然后微微一笑:“不过我要去玉门与阳关,沿途艰险,需要向石大使借人一用。” “那是自然,你是副使,使团中任何谁你都可支用……等一下,你要借的,莫非是他?”石轩先是答应,然后心中一惊,开口问道。 “正是他。”赵和道。 石轩顿时面露为难之色。 他看了看赵和,犹豫了一下,然后又看了看赵和,终于还是忍不住:“赵大使,私仇是小,国事是大,况且他也算得上人才……” “正是因为他算是人才,我才向石大使借用,也正是因为国事是大,我才外举不避仇,给他这个立功的机会。”赵和摆了摆手,似笑非笑:“当然,能不能抓住这个机会,那就是他本人的事情,而非我所能决定的了。” 石轩默然了好一会儿,手在案几上抓来抓去,终于还是一咬牙,正视着赵和道:“赵副使,我可以召他来,但他去不去,却要看他自己的主意,无论是你还是我,都不可逼迫于他……赵副使,你只要答应我这一点,我便承你情了,此后出使途中,你要做什么事情,我能装没看到,就装没看到,能与你方便,就与你方便。” 赵和失声一笑:“出使途中,我能做什么事情?” “赵副使你就休要瞒我,以你脾气,以陈殇那厮的性情,怎么会是老老实实送公主殿下和亲的人?你们肯定要搅事,只不过在哪里搅、如何搅,除了你们自己,谁也不知道罢了。” 赵和哈哈大笑起来:“不曾想石大使还这样了解我,当真是我的知己了……” 他笑容突然一敛,神色郑重:“我行事虽然乖张狂乱,但从不伤及大义,石大使,你这人虽然小肚鸡肠,但好歹大事不糊涂,你且放心吧,我也不会在大事上犯糊涂!” 石轩心里嘀咕了一声,不过却不好再说什么了。 他当即向屋外说道:“将马越召来……就说我有要事,请他前来相商!” 屋外石轩的伴当匆匆赶了出去,没多久,身材高大的马越便走了进来。虽然是夜晚,此人身上犹是披着皮甲,进来之时看到赵和,只是冷冷一暼,根本没有施礼,而是对着石轩深施一礼:“石大使,请问有何吩咐?” “于阗使者要我们调更多的兵护卫,我与赵副使算来算去,觉得只有玉门与阳关两处都卫所还可以抽调些兵马,明日赵副使要去那两处借调兵马,他点了你的名,要你随之同行。”石轩看着马越,见马越脸色一变,似乎就要发作,他忙轻轻摆手:“此事还有内情……你先告诉我愿不愿去,若是不愿去,我与赵副使者不会因此责怪于你,若是你愿去,我们会将真正的内情告诉你。” 马越本来是要发怒的,但听石轩后边这句,心中一动,面上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三二、酒虫涩鬼 马越在那里犹豫的时候,赵和一直在观察他。 好一会儿之后,马越双眉一扬,直接看在赵和面上:“我去。” 赵和有些讶然,那边石轩也好奇地望了他一眼。 马越冷笑道:“我今年已经二十八岁,再有两年,便是而立。” “这是何意?”石轩道。 “若不立下奇功,我如何能够升职受爵,报当日咸阳之仇?”马越指了指赵和:“终有一日,我要用鞭子抽着这贱奴,令其匍伏于我的马前!” 石轩大惊,以为赵和会暴怒。 赵和倒没有暴怒,他身边的阿图先怒了起来:“与我决斗!” 这昆仑奴鼻翼抽动,显然气极,一对黑白分明的环眼瞪得如同壁画中的人物一般。 赵和把他按住,摇了摇头。 赵和另一边的樊令抱着胳膊,呸的吐了口唾沫,懒洋洋地道:“小子,你也得能活到那一日才行。” “就凭你们一群土鸡瓦狗,不耍阴谋诡计也想害了我性命?”马越轻蔑地道:“我就随你们去了,我就不信,你们胆敢当众害我性命!” 赵和轻轻拍了两下巴掌,笑容满面:“好,说得当真好,那就是你了。” 他看了石轩一眼,笑容不改:“石大使,这可不是我强迫他,是他自个儿找死。” 石轩苦笑起来:“是,是,我枉作小人……随便你们吧。” 他心里确实懊恼,赵和桀傲不说,就是这个马越,同样也是个不好相与的家伙。让这俩人互相去斗,倒也省得他操心了。 “既然如此,你随我来,我将要做的事情说与你听。”赵和对马越道。 石轩急了:“怎么,赵副使,你要做什么连我都不能听?” “若是石大使知道了,恐怕在应对于阗人时会露马脚,倒不如一无所知。”赵和摆了摆手。 马越当真跟在他身后,出了石轩的屋子。 赵和的小院与石轩的小字相距不远,樊令一边走,一边抱着胳膊打量着马越,见其仍然一脸傲意,当即对赵和道:“阿和,你真让这厮去,我瞧着这厮不是个好东西,不如让我把他捏死算了。” 他说话也不避马越,马越向他冷冷瞥来,勾了勾手指,似乎是说“你有本事便来”。 “这厮虽然蠢,脾气也臭,但手底下倒是有点真本领的,跟着石轩那唯唯喏喏只能亦步亦趋的家伙,有些浪费了。把他要过来,接下来我们要做的事情有些凶险的,都打发他去做就是。”赵和同样不避讳他,漫不经心地道:“若是他将自己折腾死了,那咱们再自己去做,若他没死,反正功劳大头是我的,到时候,他还得乖乖伏在我马鞍之前。” 马越眼中寒光闪了闪。 樊令怎么看都觉得这家伙不太象是会老实听从赵和命令的人,不过他知道,赵和虽然年纪比他小,可心眼比他多得太多,这种事情,听赵和的没错。 进了赵和的院子,赵和示意迎面而来的高凌、姬北守住大门,然后转身看向马越,脸上的神情转而严肃:“此前的玩笑话儿,说说罢了,如今与你说正经的,你给我好生听着。” 马越仍然是一副毫不在乎的神情。 赵和也不与他计较,只是冷笑了一声:“你以为我象你一般蠢么,若不是去玉门与阳关,你会这么痛快地答应下来?我这几日早就把你马氏在敦煌的底子摸了个透,你马氏族人,在玉门、阳关为军官士卒者,没有二十个也有十五六个吧?” 马越面上的神情终于变了,他瞪着赵和:“你暗中查我?” “那是自然要查你的,以你这厮对我的恨意,从咸阳起我就在查你了。若不是我知道你父兄尽数死于与犬戎人、西域马贼的争斗,若不是我知道你们马氏入大秦百余年来一直忠义,若不是我晓得马家这百年为大秦战死的男丁超过六十——你以为你能活着到敦煌?” 赵和这番话说出来,每一句都如同铁锤锤在马越的心上,马越愣住了。 他非常厌恶赵和,也知道赵和同样厌恶他,却不曾想,这一路上,不,甚至早在咸阳之时,赵和已经把他和他家族的老底都翻了出来。 “我也知道你为何去咸阳,无非是你们马氏拼杀这么多年,却仍然只是一个军头世家,门都不能算,毕竟到现在,你们马氏还没有出现一位将军,哪怕是最低的杂号将军都没有。你心中不甘,不服气,所以想去咸阳寻找机会,然后被夏琦那老奸看中,倚为臂助——那老奸显然也想要三辅之类的位置,可惜没有军功,想必是要借助你,培养一下自己在军中的势力,好分润一些军功准备上位。”赵和又说道。 马越脸色变得极为精彩。 他原本以为夏琦看中他,是因为他的才能,不忍心他的本领被埋没,现在听赵和一说,才明白夏琦在本质上还只是想要利用他。 不过让他自己都觉得有些奇怪,这番话明明是从他最讨厌的赵和嘴里说出来的,他却一点都不怀疑赵和在骗他。 “这些都扯远了,总之,你家族在玉门与阳关两处底层军士中颇有影响力,我之所以选你,真正原因就是要借助这影响力!”赵和又道。 马越忍不住道:“你如何知道,我会让你借助这影响力?” “因为我能够让你立功,立下令朝中真正大人物们都眼前一亮的大功劳,成为独当一面的将军!”赵和哼了一声:“这一点,是夏琦与石轩都给不了你的!” 马越默不作声。 “我知道你是夏琦塞进来,帮助石轩平衡我的,但我不在乎,因为我晓得你会如何去做。”赵和伸出两根手指:“明日你与我一起,带足马匹,先去阳关,再去玉门,我有个猜想,恐怕有外敌要借我们使团之力,削弱阳关与玉门的守卫,然后乘机夺取这两座城关!” 马越脸色一变:“这如何可能?” “你说,阳关与玉门的守军,若是我调走两三千,再有内贼里应外合,城关守得住否?” 马越沉声道:“就算是有内贼里应外合,城关也没那么容易被破!” 赵和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想想看,如今阳关与玉门的二位都尉所都尉,若你是敌寇,想要里应外合夺取城关,会有什么办法?” 马越最初时还不以为然,过了会儿,他神情突然犹豫起来,再过了会儿,他瞳孔猛然收缩:“以你之意?” “这几天,我在敦煌城里四处转,遇到了阳关都尉葛庆家的小妾……这位葛都尉当真厉害,十一个小妾,啧啧,铁杵都要磨成针啊。”赵和伸出一根手指:“色,是葛庆的致命弱点,他每隔一段时间,便要悄悄离开阳关,回到敦煌夜宿。” 马越脸色变了变,嘴唇微动,却终究没有说话。 葛庆的护卫当中,就有他们马家之人,他如何不知道这件事情! “前日我在市中逛时,遇到了一位贩卖皮山葡萄酒的胡商,他得知我想要买酒,便对我吹嘘,他所贩之皮山葡萄酒乃是西域最好的酒,便是玉门关都尉韩绮,也极好他的酒,每年要从他那里买得许多——他不小心多说了句,韩绮无酒不欢,甚至用马槽为酒具,以显自己海量。”赵和伸出第二根手指:“酒,便是韩绮致命之伤,只要寻着一个借口,劝他狂饮滥醉,他便不足为虑。” “这二位,一个是色中恶鬼,一个是酒里醉虫,只要让他们一个离开了阳关,一个醉卧于玉门……呵呵,说实话,这两处关城,在别人眼中是难破之坚城,但在我眼里,就象是两块肉饼,只看我想吃哪一块了。” 马越额头冷汗已经冒了出来。 他熟悉敦煌附近军事情况,对于玉门与阳关也极其熟悉,在此之前,他一直认为,葛庆与韩绮都是军中宿将,两人镇守两关,多年都未出闪失,因此就算有人里应外合,也不会有太大的威胁。 但赵和却从这二人的嗜好中,找到了可乘之机! 赵和才来几天,便找到了这可乘之机,那些隐于敦煌的各方敌人,他们琢磨多年,如何会看不到这个可乘之机? 此前没有人利用,只不过是因为大秦强悍,利用了也只能得逞一时,接下来可能要面对大秦的百倍报复。而现在大秦的虚弱之态已经尽显,各方魑魉只怕都要蠢蠢欲动了。 “那……那该怎么做?”他忍不住向赵和请教起来。 赵和眼中闪动着危险的光芒,冷冷一笑道:“那就看你有多大野心了。” 马越被赵和目光瞧着,心怦的一跳,然后握紧拳头:“此言何意?” “若你是想十年后当个将军,那么明日随我去之后,我便直接对葛庆与韩绮揭破此事,向他们举荐你,让他们将计就计,他们立下大功,多少要分润一些给你。”赵和摆了摆手,漫不经心地道:“若你野心更大些,想要今年就当上将军、都尉……呵呵,让你在军中的族人都来听我号令,还有,你觉得可信的边军将官有哪些,都告诉我。” 马越面露骇然之色,他现在终于明白,赵和为何被称为胆大包天了。 三三、理当如此 马越自己也是胆大包天之人,可听到赵和说到此处,还是忍不住了。 “你……你如此做,就不怕朝堂上的大将军么?”他骇然问道。 “大将军?大将军如果在意这点小事情,那韩绮与葛庆早就该死了。”赵和冷酷地道。 “但这样一来,还是冒险,你拿着从敦煌到嘉裕关数十万百姓的性命在冒险!” 赵和上下打量了他一眼,露出讥讽的笑意:“那我让这两人,一个色中恶鬼,一个酒囊饭袋,继续呆在玉门与阳关两处都尉所都尉的位置之上,甚至因此让他们升官,专制一方,就不是拿百万百姓性命冒险?” 说到这,赵和拍了拍身后的墙壁,冷笑道:“都尉所都尉,再往上升,要么是边郡郡守,比如雁门郡守、渔阳郡守,要么就是一军将军,你觉得他们配不配,若你说他们配,我就把这个功劳给他们,并且将你推荐在他们旗下效力,如何?” 马越沉默不语。 正如赵和所言,这二人已经到了关键位置之上,他们之所以懈怠,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看不到上升的希望。假如赵和将功劳送给他们,他们再往京城中疏通一番,升为独当一面的将领大臣,是很有可能的事情。 可以他们的性情,若真如此,对大秦、对治下军民是好是坏? “你之意?” “若他们误事失职,理当罢免,若他们没有误事……自然也不需要我们去提醒什么。”赵和淡淡地说道:“马越,事情若成,这两处都尉所任意一处都尉之职,由你挑选。” “什么!”马越猛然一震,再度陷入惊骇之中。 他十六岁起与父兄一道同边疆各种胡人交战,亲手斩杀的胡虏已经超过五十,但也不过给了他一个低级军官的职衔。正是因为在边境看不到上升的快速通道,他所以才想办法随裴显入咸阳,被夏琦所招揽,但夏琦所许诺的,也不过是十年之后给他一个将军或者都尉之职。 而赵和一开口,便是阳关或玉门都尉任他挑选! “这……这怎么可能?”他喃喃说道。 赵和意味深长地道:“马越,你想要我匍伏于你的马鞍之前,那么可曾调查过我的经历?” 马越喉节动了一下,这个时候,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在石轩面前说的那句话,有可能是这一辈子都无法实现的狂言了。 赵和不但后台大,而且胆子大,敢想敢做,他这样的人,莫看这次因为乱来被夺去了赤县侯之爵,只要立得一功,复爵不过是天子与大将军一句话! “天子面前,大将军面前,我都可以说得上话,区区一个都尉罢了,好大的官么?”赵和又道。 马越剧烈地喘了两口气,心底有个声音在拼命地对他低语:“答应他,答应他,答应他……” 他当真是费了老大气力,才抗拒住这声音的诱惑,用最后一丝清明看着赵和:“为何是我?” “哦?” “为何你会给我这个机会?”马越眼睛里瞪得都出了血丝,诱惑在前,却不能伸手去拿,让他内心极度痛苦:“你我有仇,无论在咸阳折辱我的是不是你,我总是得罪过你的,你为何会给我这个机会?” “哈哈,原来你问的是这个。”赵和哈哈一笑:“你这厮的勇武,我还是挺认可的,夏琦让你混进使团来给我捣乱,我虽然不怕你,但总嫌有些麻烦,所以找个理由把他留在敦煌,这是其一。” 马越看了看院子里的李果,赵和的第一个理由,他只相信一半。 从咸阳西来,李果一直有意无意地盯着他,马越毫不怀疑,若自己有什么异动,李果肯定会一箭射死他——个人武勇上,马越或许胜过赵和身边任何一个人,但唯独对李果的箭术极为忌惮。 因此,赵和如果真是因为嫌他捣乱,完全可以想办法在接下来的行程中让李果动手。 赵和噗的笑了一声,又说道:“其二么,你最合适——不错,敦煌这里如同你一般的人有的是,可以取代韩绮与葛庆的人也有的是,但我所知道的,谁都没有你的武勇,更重要的是,谁都没有你这样的野心。他们被打压久了,已经习惯了,唯独你,野心勃勃,绝非愿意屈居人下者,有这个独当一面的机会,你会愿意不惜一切代价去抓住它!” 马越喉节又动了一下,连他自己都听到了自己咽口水的声音。 确实如此。 然后,见赵和按在案几桌面上,微微向他前倾身体:“其三嘛,若我能将此事情办成,想来你就会见识到我的力量,知道我可以将你扶在都尉的位置,也可以将你打回原形赶下来,接下来我若对阳关或者玉门有所需要,你一定不会拒绝,对不对?” 马越第三次骇得倒吸冷气! 他怔怔盯着赵和,好一会儿后才道:“你不但要在这搞事,你还要到于阗去搞事,大鸿胪猜的是对的,你根本不甘心送清河公主和亲!” 赵和目光变得极为锐利,冷声道:“夏琦老儿说错了,我不是不甘心送清河和亲,我是不甘心送任何一位大秦女子和亲!” 他按案而起,又继续道:“任何一位大秦女子,无论是宗室还是平民,无论是美貌还是丑陋,无论是年长还是年幼,我都希望她们能够在大秦择自己喜欢之人为婿,而不需要为了大秦去远嫁异域!为大秦牺牲,有我们这些带把的男儿就行了,我们死绝之前,还轮不到她们!” 哪怕马越明知道赵和这番话的未必有多少真心实意,他也忍不住浑身热血沸腾起来。 赵和这厮仿佛有种神奇的力量,他说的话让人不得不信服。 他忍不住应道:“是……理当如此!” 说完之后,他才意识到,自己虽然还未松口,但实际上内心之中,却已经被赵和说服。 他终究不是夏琦那样在官场上浮沉久了的老家伙,他心底仍然有热血。马氏移居大秦百余年,也为大秦征战百余年,这百余年间不知多少马氏男女死于征战之中,也不知与多少大秦男女联姻通婚。到他这一切,已经完全以大秦人自居,甚至比起一些土生土长的大秦人,更认可自己的大秦身份! 他看着赵和,向后退了一步,闭上眼,好一会儿才再睁眼道:“我要玉门都尉之职!” “没有问题。”赵和道。 “那行,要我做什么,你只管说……只管吩咐就是。”马越深深吸了口气,然后拱手,向赵和抱拳微微弯腰,行了第一次礼:“只限于此次之事,赵副使,丑话我说在前头,以后若是有机会,我还是要你匍伏于我的马前的!” “呵呵。”赵和挥了挥手:“你回去准备好来,另外,有得用的人手,你也早些聚集,随时听用!” 马越一语不发,转身出了门,出门之前,却见抱着胳膊叼着根草茎的樊令冲他一乐。马越不明就里,但等他走出门时,听到樊令在里面说道:“阿和,又给你哄住一个啊。” 马越身形微微一顿,不过随后便又继续向前走了,只是隐约听到赵和笑道:“此人可不是哄得了的,你们也莫以为他就此就不与我们作对了,该当心还是得当心,咱们与他,不过是在这件事情上合作罢了!” 若说马越刚才拱手行礼表示同意还有三分作伪在里头,听到赵和这番话,他反而将那三分作伪打消了。 赵和说的不错,他又不是真心从此投靠,他只是在这件事情上与之合作,而这件事情,不仅有利于他们双方,也算得上是利国利民了。 等他走远之后,俞龙与戚虎对望了一眼,俞龙沉声道:“阿和,我这话有背后进谗言之嫌,但我还是得说,这人不可信用。” “我自然知道,他原本是韩绮部下,虽然不得重用,但韩绮待他们马家也不算薄了,他能够入咸阳寻找机会,韩绮还算帮了忙,可当听说有机会取代韩绮,他没作犹豫就同意下来。”赵和伸出一根手指:“刻薄寡恩,无情无义。” 众人都是点头,就是樊令,也是露出若有所思的样子。 “但无妨,我又不想将他变得和你们一样,是我的挚友心腹,我只是利用他一番罢了。而且……夏琦这老儿也是识人不明,竟然妄图用此等人物来牵制我。如今他既然已经入了我们的设计之中,那么得罪人的事情,理当由他来做了。” 赵和说到这,冷冷一笑,然后又道:“丞相、太尉、御史大夫,大将军大鸿胪……使团成立之时,不知多少人伸手进来了,这些与我们不齐心的人,总得有个人去收拾。想来当大鸿胪得知这里发生的事情之后,表情一定会很精彩,只可惜我们不能看到。” 众人都是大笑起来。 在场众人,没有一个不厌恶鸿胪寺那帮子软骨头,在赵和与陈殇去鸿胪寺割了孙谢的鼻子之后,原本被鸿胪寺制造的舆论所迷惑的咸阳百姓,也开始分裂,不少人对一意和亲的鸿胪寺不满,甚至有人给鸿胪寺送来骨头,让他们去炖汤饮,好让自己骨头也硬一些。 “明日咱们一起去阳关与玉门,这里……子云你留下来,盯紧一点石轩,莫让这厮软骨头病又发作,误了大事。”笑完之后,赵和又说道。 俞龙当即应了下来。 三四、是否死了 五日之后。 石轩有些不安地看着身后的玉门关,这座雄关所处之地并不是什么险要,相反,周围是一片平阔的戈壁。一道蜿蜒的长城绵延而来,戈壁一分为二,而玉门关便是沟通长城内外的要道。 城墙高超过四丈,底座宽有两丈,城上宽则是一丈。在门的两端,各有马道可以登上城头。城门高不足一丈,宽为六尺,相对于城楼来说比较狭窄,仅容一辆马车可以通过。 城头之上,大腹便便的玉门都尉所都尉韩绮低下头,看着这已经出了城关的队伍,咂了一下嘴巴,伸手向身旁的亲卫道:“给我些水。” 亲卫将一个皮囊递了过来,韩绮揭开塞子,咕嘟咕嘟大口喝了半囊,然后抹了一下嘴角,喃喃骂道:“这帮子使团,弄得乃翁我连水都不敢喝。” 周围的士兵们只作看不出他嘴角滴落的紫色液体是什么,一个个面无表情地望向正在前行的使团。 “那个小儿,就是那个副使赵和,竟然还警告我要好生看守城关,说得他仿佛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一般,不过是一个幸进小儿,得了天子恩宠,大将军的赏识,所以才能如此嚣张罢了,没准还是上了天子的床榻,才会如此……”韩绮又连灌了几口,然后喃喃骂道。 在他身旁,一个低级军官面悄悄窥视了他一眼,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 众人可都是看得清清楚楚,方才赵和在这里时,韩绮是如何不停地吹捧对方的,这才走出去不足一里,背后就开始大骂起来,而且怎么难听怎么骂。 不过想想也是,韩绮心里确实憋着一口气。几日前赵和持着公主印绶前来调动军队时,对韩绮相当客气,而韩绮也确实依言行事,从手下抽拨了一半人马与他护卫。但是转过头来,赵和就翻脸不认人,将韩绮劈头盖脸地训斥了一番,换了谁都会满腹怨气。 他这边骂着,那边赵和却对着石轩笑道:“怎么,石大使担心这里?” “你都那样说了,我如何能不担心?”石轩叹息道:“虽然你方才再三提醒这位韩都尉莫要误事,但我看他的模样,虽然面上恭敬,只怕心里还不服气。若玉门真出了什么意外,赵副使,我们调了他这的兵马,正好被他推责!” 赵和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石轩又看了看四周,满腹都是狐疑:“还有……马越人去了哪里,为何不见他?” 赵和含糊地道:“我还有事,让他去办了。” 石轩看了他一眼,见他仍然装傻,便直接了当地说了:“赵副使,你就给我一句准话,马越是不是死了,自从他随你来玉门、阳关之后,我就没有再见到过他!” 赵和哑然一笑:“你只管放心,他还活着,而且活得好好的,我是真有事让他去做了……再等几天,他便会追上来。” 石轩仍然不信,不过见赵和不肯再说,也只能就此不问。 他们出关后的第二日,一支商队来到了玉门关。 商队之中为首的人用布巾蒙着面,看上去象是畏惧戈壁的风沙侵入口鼻一般。 在玉门关内,靠着草原沼泽之地,有一座河仓城,又被当地人称为大方盘城。这里囤积着供应玉门都尉所所需要的粮草,同时也是都尉治所所在之地。原本这里面是禁止商旅入内的,但是近些年来,防备松驰,不少商队也会到这里,与驻军们进行交易。 这支商队便到了河仓城下。 他们当中有惯常与守军打交道的,自然去找了门路,只不过韩绮虽然没有将赵和放在眼中,不过为了应付,还是下令这段时间不准商队进河仓城。那商队之人好说歹说,最终也只是同意他们的首领带着几个得用的手下入内,大队人马,只能驻于河仓城下。 于是那为首蒙面之人便到了河仓城门口。 看到他蒙着脸,军士们面色顿时沉了下来:“摘了面巾!” 立刻有人上前道:“给我家主人存些颜面……” 只不过不等这人劝说之话说完,那蒙面之人便伸手将自己的面巾扯了下来。 守门的军士看到他面上平平的并无鼻子,只有两个黑洞洞的鼻孔,顿时一惊:“这是怎么回事?” 这人正是孙谢。 他又将面巾缚好,淡淡地道:“在外做事,少不得遇上歹人,能逃得性命已经是万幸。” 守门的军士顿时心生同情,此人若不是缺了个鼻子,看上去相貌堂堂,倒是一个大家公子模样。 “在城里当心些,不得胡乱走动。”守门军士叮嘱道。 “几位军爷放心,我们懂得规矩。”孙谢拱了拱手,然后向手下示意:“给几位军爷一些酒钱,另外,将咱们带来的货色,也给几位军爷看看,他们的袍泽需要什么,只管寻我们交易。” 军士们收了他的钱,胡乱检视了一番他们携带的货物,发现都是些丝绸、瓷器、药材之类的,便挥手笑道:“你们这些货物,到得西域还能赚得些钱,到这里……我们可买不起,既用不上,又太贵!” 孙谢眼中露出一丝笑意,没有多说什么,径直进了河仓城内。 因为这只是一座囤粮驻军的城堡,所以城内的空间不大,几排屋子也显得简陋,但好歹四面围墙可以挡风,不象是城外扎帐篷那样需要席地而卧。城中有驿亭,此时驿亭之内也已有好几伙商人,见他们来了先凑上来问他们卖什么又要买什么,在发觉彼此之间并无交易的可能之后,这几伙商人就纷纷散了。 “公子,这里简陋……”服侍孙谢的亲卫看了看驿亭中的房屋,低声说道。 “无妨,出门在外,不是风吹日晒就不错了。而且我们在这里不会住多久……很快我们就要回敦煌城中去住。”孙谢冷笑道。 “接下来……” “等消息,用不了多久了。”孙谢伸手紧了紧总往下滑的面巾,虽然在人前他是泰然自若,但唯有他自己知道,每次想到自己鼻子被割了,他都会双手发抖。 一半是气愤,一半是恐惧。 正如孙谢所言,他并没有等多久,就在当夜,已经数日没有狂饮的韩绮烂酒如泥之时,突然有快马疾驰而至。 “参狼羌反了!” 紧急传来的军报,让玉门关内都尉军都震动起来。 所谓参狼羌,是羌人的一支,在大秦分制诸羌之后,他们顺着祁连山南下,时而归附时而叛乱。烈武帝征伐犬戎,借助青狼羌之力,便许其一支迁至敦煌以南,这数十年来,都还算温顺,却不曾想,在积蓄了力量之后,他们突然反叛! 而且对方反叛之后,就直取嘉裕关,将敦煌与大秦内地的联系给切断! 就算是赵和,也绝对没有想到这一点,他知道有人可能在算计玉门关与阳关,却不曾想到,一直温顺的参狼羌竟然此时发作! “都尉呢,都尉呢?”前来传信的信使急得直跺脚:“都尉何在,郡守还等着都尉的消息,如今郡中无兵,都尉这边若不能派兵救援,参狼羌就要攻破敦煌了!” 几名军官听到他的催促之声,都是面面相觑,脸带苦涩之意。 “快去催催,看看都尉有没有醒来。”一名军官道。 堵在韩绮院门前的亲兵进去看了看,出来后仍然是摇头:韩绮仍然处于大醉之中,根本叫不醒。 “快让我见韩都尉,若是误了军情,你们谁担当得起?”那信使急了,又大叫起来。 众人只作不知,一个个挤眉弄眼,大伙都能看出对方的忧忡。 “我回本部去,若是都尉醒了调派兵马,我得及早做好准备。”一人忽然说道。 “正是,正是。” “确实如此,军情紧急,不可大意!” 转眼之间,这些军官散了大半,剩余几人还在犹豫,却也被与自己交好的同僚拽走。 他们都走之后,那信使还有韩绮的亲卫,在那里大眼瞪小眼,不知为何会如此。 信使再度催促,可是亲卫不敢放他进去看到韩绮烂醉的模样,只是敷衍搪塞。正争执之间,突然听到哗然声响,紧接着黑夜之中,火光冲天,却不知是何处有人点起了火。 “是粮库!”亲卫出门来看了看起火的地方,顿时大急,立刻又跑回院子里,拼命摇晃着韩绮,想要将他摇醒。 韩绮迷迷糊糊之中,隐约感觉到有人在推自己,不耐烦地挥手连叫“去去”,那亲卫见些情形也是急了。 嘉裕关甚至敦煌的事情,都非韩绮职责之内,所以韩绮可以继续大醉,可是这玉门都尉所的事情,就是韩绮的责任了,怎么能让他继续醉下去? 亲卫干脆弄来凉水,披头浇在韩绮脸上。 韩绮一个激灵,猛然坐起:“谁,谁,我是谁,我在哪,我要做什么?” “都尉,不好了,粮库着火……”亲卫忙不迭地叫道。 但是话还没有说完,就听到外边又是一阵大哗,紧接着惨叫声、脚步声和金铁交击声连成了一片! 三五、我们也是 韩绮并没有听清楚自己的亲卫在说什么。 他坐起来之后,只是摇摇晃晃地呆愣了一下,然后伸出三根手指头:“再……再给我来三碗酒!” 说完之后,他仰头倒下,显然又要酣睡。 亲卫大急,顾不得许多,直接将他从床上拖起,几个人把他架了起来。 就在这时,外边喧哗之声已经越来越近,脚步声也到了门口。 被架起来的韩绮稍稍清醒了一些,摇着脑袋问道:“是酒拿来了么……今日喝得……呃……有些多了……” 他醉眼朦胧,看到一个黑忽忽的东西突然扔了过来,落在他面前滚了滚,他勃然大怒:“谁……谁把酒坛子打翻了?” 他的亲卫却看得清楚,那从门外扔进来的,根本不是什么酒坛子,而是一颗头颅! 正是那个前来报信的信使的头颅! 亲卫忙拔剑,但为时已晚,外头冲入几个蒙面之人,先是弩机声响,噗噗声中,几个亲卫纷纷中箭倒地。便是有侥幸未中者,也被随后闯进的一个身材高大的蒙面人一刀劈翻。 韩绮因此摔在了亲卫的尸体之上,血腥气味冲鼻而来,让他稍稍清醒了些。 “谁……谁啊?”他喃喃地说道。 那个高大的蒙面上一脚踏在他的头上,他勉力想要扭头,却怎么也扭不动。 “这厮竟然是……玉门都尉。”那高大之人冷笑了一声道。 然后挥刀劈下,韩绮顿时身首两处。 “九郎,接下来呢?”蒙面人中又有人道。 “去驿亭。”被唤为九郎的蒙面人冷笑了一声:“驿亭里那些不怀好意的奸商,其中肯定有贼人奸细。” 他们一行提着韩绮的脑袋,径直出了门。韩绮院中他的亲信已经被杀尽,便是有两三个仆人之类的逃脱,却也不知躲到了哪里去。他们出来之后,与守在外头的同伴会合,一共有二十多近三十个人。 这些人齐齐上马,然后猛冲向驿亭。 驿亭之中,孙谢原本在沉睡之中,此时已经骇然坐起。 他到这地方来,当然是心怀警惕,此时发觉外头风声火起,顿时呆了呆,然后大笑起来。 “呵呵,这是老天要亡大秦啊,想在这儿做这等事情的,原来不只我们……不,理当不只我们才对,看出玉门阳关问题的,怎么会只有我们?” “而且听闻参狼羌反了,已经夺取了嘉裕关!”他手下出去打听消息的人也是笑逐颜开,此前听得孙谢的计划,他们其实心中有些担忧,不过现在则放下心来。 “既然如此,我们就出去给他添一把火吧!”孙谢起身转了一圈,然后目光闪动:“咱们在塞外的人,此时也应当看到了关城火起,想来会乘夜而来,到时咱们里应外合,虽然是提前发动了,但得手也更容易了!” 他一边说,一边伸出手来,由亲信替他披甲。但他这边甲才披好,就听得外边有人叫道:“什么人?” 然后嗡的一声弦响,紧接着便是惨叫声。 “告诉他们,我们是一伙的。”孙谢心中念头一转,猜想应当是那些在城中纵火者来了,当即叫道。 “莫要误伤,我们也是来夺取关城的,我们也是来夺取关城的!”他的手下顿时大叫起来。 方才在外头一弩射倒一个出来观望的商人的,正是那身材高大者的同伴。听得他们这院子里如此叫了起来,众人手下不由一停。 紧接着,又有人叫道:“我们也是!” “还有我们!” 人声纷纷嚷了起来,这小小的驿亭之中,总共有五伙商旅,而其中竟然有三伙都是不怀好意! 身材高大之人闻得此语,呆了一下,然后哈哈大笑起来。 “果然如此,果然如此!幸好如此,幸好如此!” 他一边大笑,一边揭开了自己的面巾,骇然就是马越! 他的同伴也纷纷揭开了面巾,然后大笑着向着商旅们射出弩矢。 他们的装备,全是边军制式装备,而这里的商贾,进来时都经过检查,虽然可以通过行贿来偷带少量武器,甚至有可能带来了一两张弓弩,但绝大多数人都只有短刀匕首。在他们弓弩攒射之下,这些短刀匕首根本派不上用场,即使有一两人举着木板当盾接近过来,也不是马越的对手,被马越转手便砍翻在地。 “什么意思,莫要误会,我们也是反秦的,我们在关城之伙有人!”有商贾缩在柱子之后大叫。 “爷爷们是大秦边军!”马越的同伴笑着道:“来就是为了杀你们这些贼!” 他们这伙人来的时候,身着黑衣还黑巾蒙面,看上去比谁都象是贼,可此时却自称是大秦边军,让驿亭里的众人都是满头雾水。 唯有孙谢,此时已经认出了马越。 在鸿胪寺时,他见到夏琦对这个马越甚为倚重,在认识之后,一直让马越为自己的亲卫。而且他也很清楚,马越是夏琦塞入和亲使团队伍之中的。 可现在,马越没有随和亲使团离开,却出现在这里! 孙谢眉头拧在一起,心中顿时醒悟过来:今日起火,很有可能是一次计策,甚至有可能就是赵和布置下来的陷阱! 这件事情如此诡异,也如此疯狂,实在是充满了赵和的行事风格。 孙谢心中既是焦急,又是痛恨,急怒之下,几欲冲出去与马越死战。 但心念一转,他打了个手势,向手下示意:“从后面走,赶紧走,想办法出关通知他们,不要来玉门,玉门是个陷阱,想法子去阳关!” 他的手下也明白过来,将他护着又回到屋子之中。 他们所住之处,正是驿亭最里面,这原本是其他几伙商队都不喜欢的位置,但现在倒成了他们最大的倚仗。马越等人要先逐一清理掉其余几伙商队的人,才能够杀到他们面前来。 退回屋中之后,几人齐心,将充作床榻的木板拆了下来,当作简易的撞木,狠狠地撞在后墙之上。土夯的后墙虽然结实,但被他们连撞几回之后,还是出现了一个缺口,他们便从这缺口钻了出去,直接逃到了驿亭院墙之外。 “啊!” 出来之后,孙谢稍稍安心,可就在这时,他听到噗的一声响后,身边的一名手下惨叫而倒,他凛然回头,便看到不远处一人在马上张弓大叫:“有人走脱了!” 马越去攻驿亭,在驿亭之外各处要冲都留了人监视,为的就是怕有人走脱,他此时一大叫,马越在驿亭中也叫道:“动作都快一些,去几位兄弟子侄,莫让人走脱!” 孙谢大恨,可见那人手中有弓,他也不敢回头去与之相斗,只能不要命地迈步狂奔。好在此时天色黑暗,只是借助库房所起的火光,才依稀看到人影,因此对方虽然有弓,却射得不准,又连射三箭,才射伤了另一名孙谢的护卫。 那护卫惨叫着道:“公子,救我,公子,救我!” 孙谢心头一凛,手中的剑毫不犹豫递了出去,穿透对方的咽喉:“你安心去吧,你家人我自善待之!” 他不能让活口落入马越手中,因为那样的话,很有可能就会让赵和知道他在此。如果赵和晓得他到了玉门,肯定能识破他的目的,他接下来的计划,也就没有实现的可能! “快走,都快走!” 他身边还有两名护卫,他一边狂奔,一边催促,那两名护卫都紧紧跟着他。不过跑了一会儿,他们都停下了脚步,在他们面前,河仓城墙挡住了去路。 “走马道!”一个护卫低声道。 “不可,不能走马道……带了勾索么?”孙谢道。 “带了。” 他们原本就准备好了要里应外合破城的,所有的器具都做了准备,因此那护卫拿出勾索,用力一甩,直接甩上了城墙,然后拉扯了一下,确定勾住了墙头之后,向孙谢道:“公子,快上!” 孙谢拽住绳索,借步一冲,踏着墙面一点点向上爬。才爬到丈余,就听到身后已经传来了马蹄声,他手下更加用力,可那马蹄声越来越急,火把的光芒已经照在了他的身上。 “公子,照顾好我们的家人!” 剩余的两名护卫对望了一眼,都是咬牙点头,扔了一句话后,握紧短刀向来处冲去。 他们是要用自己的性命为孙谢争取逃走的时间! 孙谢一声不吭用力向上爬,才爬上城顶,就听到后边护卫的惨叫声先后响起,紧接着,马越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城头还有一个,上去抓住,你们去叫开门!” 孙谢撒腿就跑,跑了两步之后又回来,将勾在墙上的勾索取下,搭在了外墙之下,然后手握绳索踏上城垣,再纵身一跃,从城上跳了下去。 他的手紧紧拽着绳索,被磨得火辣辣的疼痛。片刻之后,他脚下也是一痛,不过幸好,落地只是被震到了,并没有扭伤筋骨。 他情知不可耽搁,立刻向着商队们于河仓城外扎着帐篷的营地狂奔而来。 此时营地里已经火把四起,几支商队都心惊胆战,特别是暗藏鬼胎的那几支,更是弓上弦刀出鞘。孙谢远远地大叫:“事情败露了,关中早有准备,快逃,都快逃!” 那暗藏鬼胎的两支商队顿时大乱,然后数十骑破营而出,向着远处便狂奔而去! 三六、强盗本性 这边和片混乱,孙谢乘机混入了营中,闯入自己的“商队”之中。 “快走,这是陷阱!”他喘息着叫道。 他的“商队”早有准备,立刻纷纷上马。 孙谢向着周围一望,当机立断,指着东面道:“从这边走,先离开玉门关!” 玉门关是一系列关隘、城堡组成的防御体系,因此出了河仓城,往东就没有城墙阻拦了。孙谢这边狂奔而走,他带的数十人的“商队”个个有马,如今抛了所携带的“货物”,纵马狂奔之下,倒是片刻功夫就逃得老远。 他们向东走,一直奔向敦煌,而在其后,人声不绝,在逃跑过程之中,因为路途黑暗,又有不少人乘马失蹄,不得不落得后边。他们也从最初的一人一马有余,到一人一马,再到不少人两人一马。 在他们身后,始终有蹄声响起,似乎在追他们,直到天际泛白,黎明到来,他们再回头眺望之时,才发觉根本没有谁在追他们。 他们只是被自己的马蹄声与风声吓着了罢了。 此时虽然已经是三月底,阳春已过,可是所谓春风难度玉门,玉门关内的温度依然很冷,众人奔了大半夜,饥寒交迫,干渴难耐。向东望去,离敦煌郡城还远,向西望去,通往关外的玉门关又被隔绝,一时之间,众人都是茫然失措,不知如何是好。 孙谢犹豫了好一会儿,然后咬牙道:“去阳关!” 众人讶然看着他,这个时候,还往阳关去,岂不是自投罗网? “我们从玉门脱身,混乱之中他们不知道我们去了哪儿,我脱身时在河仓城中得到消息,参狼羌反了,已经夺了嘉裕关,准备攻袭劫掠敦煌城。我们只说自己是从敦煌出来的商人,被参狼羌劫夺了财物,只能出阳关避难。”孙谢又想了想,然后道:“阳关的那个都尉叫什么来着?” “葛庆。” “对,这厮常年不呆在都尉所军营之中,而是宿在敦煌小妾之处,此时很有可能就被困在敦煌,阳关那边正人心惶惶,我们去了之后,立刻联系在塞外的人手,让他们来夺阳关!”孙谢又道。 他这番话,多半是安慰自己。 从阳关脱身倒是不难,真正的问题在于他们于塞外的人手。当初他们与塞外的人手约定,他来到玉门之时,那些人手也接近了玉门,只等关城之内乱起,那些人手就要来夺关。 昨夜关城之中大乱,火光冲天,那些人手若是发现了,只怕会当作是他们已经提前动手,必然会派人前来查看,甚至会提前发动——无论是二者中的哪一个,那些人手都不会再呆在原来的地方了。在广阔的戈壁荒漠之中,再要找到他们,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但是从阳关脱身,总比现在的情形要好。 众人将剩余的水袋都寻来,先要给孙谢喝,孙谢却拒绝了:“都什么时候,先喂马,马不渴才能带我们走!” 马勉强饮到了一些水,众人辨明方向,正要动身,突然有人叫了声:“公子!” 孙谢心一凛,向那人望去,那人面带苦涩之色:“公子,少了两个人。” “什么?” 孙谢顿时急了,他上马清点人手,发现果然少了两个人。 “是不是死在乱军之中了?”孙谢问道。 “没有,逃出来时还在的,我猜是……半路上走失了。”那人道。 孙谢紧紧抿住嘴,呼吸停了一会儿,然后长长吁了口气。 他倒不担心这两人死了,事实上在他心中,倒是巴不得这两人已经死了。 他担心的是这两人落到马越手中,再辗转落到赵和手里。 虽然随他来的护卫家眷都在他手中,也都是些雁门孙氏养惯了的死士亲信,可是赵和那厮手段极多,谁知道他们落在赵和手中,会不会吐露真相。 若赵和知道他来到塞外,他此行目的达不到事小,将此事捅出去为雁门孙氏惹祸事大。毕竟在朝廷那边的记录里,他因为受伤毁容而辞去官职后,回到雁门老家“静养”,而不是在塞外与一帮子马匪混在一处。 “先走吧……”犹豫了一会儿,孙谢道。 在孙谢全力逃亡之时,玉门关外,一支近两千人的马队正在迅速逼近玉门。 这支马队事实上是由从三部犬戎组成,他们受人请托,千里迢迢来此,同时还聚拢了六支马匪,等的就是玉门关中生变之景。 他们也确实等到了。 “那些秦人说得没错,他们果然在夺关,我们有机会了!”三部首领之一的奄顿指着黑夜中的火光,大笑着说道。 “小心一点吧,别笑到极致,脱了下巴。”另一部首领墨秩冷冷地道。 “别在这扫我的兴致,否则我就去抢走你新婚的妻子。”奄顿不满地盯着墨秩道。 “你可以来试试,究竟是谁的妻子入了对方的大帐。”墨秩翻眼道:“只可惜奄顿,你的妻子又老又丑,倒是你的女儿……有没有十二岁了?” 奄顿大怒,他几乎就要抽刀,三位首领居中的格鲁丹伸手将他们按住:“行了,如果你们两个部族想要分个胜负,在这次之后去厮杀,但在这之前,先要夺下秦人的阳关。我听说阳关之后,便是敦煌,那是秦人与西域商贾云集之处,到处都摆满了丝绸瓷器、宝石香料,你们想不想要这些东西?我听说敦煌一城就有上万人口,你们想不想将他们变成奴隶?” 奄顿与墨秩顿时都红了眼睛。 二人按捺不住贪婪之情,虽然双方世代小摩擦不断,但这一刻,还是决意与对方合作。 “想!”他们异口同声地道。 “那就行,上回金策单于攻入大秦,抢了十万奴隶和无数财宝……我们没有赶上上一回,那么这回让我们抢个够!”格鲁丹握紧拳头道。 “十万奴隶!”两名首领齐齐咽了口口水。 对于他们这些游牧部族来说,金银财宝是一种财富,牲口与奴隶又是另一种财富。十万这个数字,已经超过了他们想象的极限,他们甚至不知道十万比起三千究竟要多多少。 但总之很多就是。 若是给了他们很多人手,他们就可以壮大自己的实力,然后吞并周围的小部族,获得更多的奴隶人手,再去继续吞并。他们这些游牧部族,就是用这种方式来扩张,直到这片草原再也承受不住,那他们就会大举侵入中原。 格鲁丹没有再看这二人,在他心中,这二人只是被他利用的对象罢了。 “还有那伙秦人……”格鲁丹想到与自己暗中联络的秦人,面上浮出一丝冷笑:“他们既然愿意给我当狗,那就勉为其难将他们养在身边吧。我若能够攻破玉门,打开了大秦的西北门户,银钩单于一定会很高兴,大单于也会高兴,那个时候,我们青狼部或许能够也成为亲卫部族,获得更好的草场水源!” 他们满怀着对“美好未来”的憧憬,飞奔向玉门。 就在距离他们约有二十里的地方,另一支部队也在乘夜飞驰。 跑在最前的数骑轻骑突然勒住马,有两人下了马,借着月色星光,趴在地上看了看。还有一个人不顾肮脏,用手拨弄了一下地上的马粪。 然后他们惊呼了一声,上马回头,迎向大部队。 很快,他们拦住了大部队当中的一骑。 “赵副使,你说的没错,果然有大队人马正奔向玉门!”这查看情况的数人当中有一个高声叫道:“从痕迹来看,应当是四千骑左右,以胡人和马贼行事习惯,一人双马,那他们应当有两千人!” “确定?”赵和在马上追问了一句。 “赵副使放心,我们在这与胡狗马贼打惯交道,这五位可以说是玉门关里最好的斥侯,他们说的,必然不会有差池。”在赵和身边,一个长相与马越有几分相似但更年轻的人道。 “马定,你既然这样说,那就没有问题了。”赵和看了这个年轻人一眼。 这是马越安排在他身边的人,与马越是堂兄弟关系,年纪不大,但做事沉稳,虽然勇武远逊于马越,但无论是做人还是做事,都颇为踏实,赵和对他是极有好感了。 “多谢赵副使。”马定恭声道。 “那就没错了,上前去,堵住这些人的后路。”赵和回头看了看跟在自己身边的人,哈哈笑道:“你们方才还不相信我,如今总相信了吧?” “赵副使果然料事不差!” “何只是料事不差,简直是料事如神!” “我瞅赵副使年纪轻轻,却比多年宿将都要厉害,我大秦又要出一位冠军将军了!” “只恨我生得早了,若晚生些年,跟着赵副使纵横西疆,管让大小胡部都闻风丧胆!” 随着赵和的话语,他周围谀辞如潮,拍马屁的话不要钱的都向他涌了过来。 难怪这些人狂拍马屁,围着赵和的,都是被抽调出来随他“护送”清河入大漠的玉门守军军官。他们都与马越家有紧密的关系,此次背着上司韩绮做这种事情,可以说是将身家性命荣华富贵都投上赌桌行此一博。 而赵和,便是他们此次一搏能否获胜的关键! 三七、我来带路 正在奔行之中的犬戎三部已经望到了玉门关的影子。 这座雄关如今火光冲天,而且其关门也大开,在城门之外,还横七竖八躺着不少具尸体。 因为尸体边上点燃了巨大的火堆,所以犬戎诸部都看得清清楚楚。 但他们前进的脚步反而慢了起来。 犬戎人是草原上的牧民,也是草原上的猎人。捕羊、拘马、杀狼、驭鹰,他们虽然被欲望冲昏了头,却还没有丧失警惕性。 “奄顿,你觉得怎么样?”格鲁丹凝神望了望,然后问道。 “有问题。”奄顿喃喃说道:“绝对有问题,太安静了,太顺利了……不可能这么安静这么顺利,格鲁丹……” 正他说话间,墨秩用力抽动鼻子,嗅着风沙中传来的气味。 此时刮的是西风,墨秩嗅了两下之后回过头来。 “哟呼!”他口中突然发出一声怪叫,然后拨转马头,转身便走。 他们身后四千余匹马、两千余骑之中,顿时有约四百骑从大队人马中分了出来,跟着他向旁边掠过去。 奄顿顿时变了脸色,也是一声唿哨,带着本部向着另一个方向跑去。 格鲁丹瞪圆了眼睛,看着这二人连招呼都没有和他打一下就离开了主力。他回过头来也望了望,因为只有月色的缘故,实际上能够看到的地方并不多。 但格鲁丹与奄顿、墨秩一样,都知道在他们身后出现了大队的人马! 原因很简单,在他们身后地平线上,原本应当看得到的星星,此时都看不见了——它们被大队人马掀起的尘土所遮挡,所以才会看不见! 人数……应当不小于二千! 是此前离开玉门关的边军骑兵! 这次所谓的入袭玉门关,根本是一个陷阱! 一瞬间,格鲁丹就想明白了这些。 他望了望门洞大开的玉门关,又看了看左右。 然后他将指头塞入口中,吹出响亮的呼哨之声。 没有理会墨秩,格鲁丹紧跟在奄顿之后追去。 墨秩年轻,奄顿年长,相对而言,奄顿更有对付秦人的经验,紧跟着他,更容易脱身些。而且奄顿人马相对也更多些,必要的时候,可以牺牲他来引开追兵! 他们此时距离玉门关已经不足一里,玉门关上的马越,已经能够看到隐约的身影。 而马蹄声在这黎明尚未到来之时就更为清晰。 马越已经做好了准备,将手举起,只等这些犬戎胡狗接近城墙,便要下令射击。 却不曾想对方警惕心如此之高,竟然没有上当! 他先是一愣,旋即反应过来。 “上马,追!”匆匆下了城墙,他厉声道。 因为心中烦乱,他的声音都有些破了。 在赵和原本的计划之中,可没有杀韩绮这一项,但他决定一不作二不休,既然要将韩绮拱下玉门关都尉的位置,那倒不如杀之绝后患,因此直接杀了韩绮,反正有赵和这个背黑锅的,到时推到赵和身上就是。 在马越自己的计划里,杀了韩绮,只说犬戎人内应刺杀,而他本人则临危不乱,指挥若定,立下大功。就算有人不信,有赵和在前方背着黑锅,责任也追不到他身上来。 但是,赵和替他背黑锅的前提,是此役能够大破来犯的犬戎人。 否则的话…… 马越毫不怀疑,赵和会将他推出去承担所有责任,他与赵和,原本也就是在这件事情上的利益结合,根本没有什么交情可言,甚至还有仇怨。 他反复催促之下,早已经准备好的关中守军终于出了关门。 关门虽然大开,但实际上比较窄,只容两骑并行,他们这样冲出去耽搁了点时间,当马越自己到了外边时,看了看前后,最多只有三百余骑随他出来了。 在后边还有近五百骑,可是马越已经等不及了。 “追,追!” “小马儿,向哪边追?”一个大胡子的军官问道。 这位算得上马越的叔伯长辈,因此唤了他的昵称。马越望了望南北两个方向,犬戎人分成两支逃窜,他毫不犹豫一指北面人多的那边:“那里!” 几乎同时,赵和也指着人多的那边道:“追此处!” 犬戎人终究是跑了近一个时辰,人困马乏,最初时借助先动身的优势,倒是将马越他们甩开来。但马越人马休息得充分,在追了两柱香之后,双方的距离渐渐拉近,到小半个时辰时,他甚至与犬戎人追了个首尾相联。 不时有犬戎人回身与他们交战,马越心里狂躁,每一次都是全力一击。那些犬戎人对玉门关不是十分熟悉,但他们纠合而来的马贼却是熟悉这里的一切,连接看到马越以三刃戟击杀回身交战之人,顿时想到了那个令马贼闻风丧胆的名字。 “是马越马子发!” “马王爷来了,快逃,休要给他追上了!” 慌乱之中,马贼甚至唤出了马越的绰号。 马越心中一动,扬声叫道:“杀犬戎者不死,我马某人说话算话!” 犬戎大部之中,原本就有好几百是纠合来占便宜的马贼,他们见马越追来,已经丧胆,如今听到马越这喊声,不免心生侥幸。 而且马越除了用秦话如此大喊,还以犬戎语也大喊了一遍。 他声音如雷,让不少人都听到了,那些马贼起了别样心思,而犬戎人自然也会怀疑马贼,一时之间,双方竟然都没有想到回身与马越作殊死一搏。 事实上跟随马越而来的不过三百骑,在追击之中,还有不少人掉队,有数十人在同返身的敌人激斗中伤亡,所以他身边如今只有不足两百人。若是犬戎人与马贼回过头来与他相斗,这两百人倾刻之间便会被吞没。 可他们偏偏没有这个胆子! 在又被马越追着尾巴斩杀了数十人之后,马贼们终于吃不消了,有马贼叫道:“马王爷,我们降了,我们杀犬戎人!” “杀犬戎者,皆袒露右臂!”马越也叫道:“未袒右臂者,杀无赦!” 边境之中,秦胡杂居,无论是秦人还是犬戎人或者其余什么胡人,衣着打扮往往很相似。这些马贼与犬戎部族,若不细看其实是无法区分的。此时正在战场之中,马越没有时间去区分,便想出这么一个主意。 那些不想死的马贼顿时纷纷袒露右臂,有心急的来不及脱衣裳,干脆用刀将自己的袖子给切了。他们这一动,有通秦语的犬戎人顿时怒了,挥刀便砍向去:“你们这些养不熟的秦狗!” 这一动手,马贼不论秦胡,顿时反击。马越原本只有不到两百骑,可是仅仅喊了两嗓子,随他作战、袒露右臂的人却足足超过了五百! 这次来袭的贼人总共也不过两千,其中有四百骑还被墨秩带走,只有一千五百余骑在这条路上奔逃,沿途又被马越一行斩杀了百余,这次超过三百人倒戈,双方的兵力对比,顿时从八比一比成了二比一。 更重要的是,马越所带边军极为剽悍,此时在大秦边境之上,有“一秦抵五胡”之说,一名全副武装的秦军精锐,甚至可以压制五名胡人,犬戎比一般胡人要强,可秦军以一敌二尚能占据优势! 马贼们拖住了犬戎逃命的步伐,而马越带领的秦军则摧枯拉朽一般,迅速间便将这两部犬戎杀得崩溃起来。 格鲁丹见势不妙,立刻抛开了大部队,只带了不足百骑逃走。他听到奄顿在向他呼喊,似乎是求助,但格鲁丹只作没有听到,自顾自逃走。 奄顿此时被一小队马贼缠住,这马贼人数不多,不过是二十余骑,他身边却足足超过五十骑,原本是不必担心。可是这伙马贼也狡猾,不正面作战,只是缠住他们,让他们急切之间脱不了身。若是格鲁丹肯花一点点时间救援,原本奄顿是可以脱身的,但格鲁丹却是理都不理。 这让奄顿气急,他原本就是被格鲁丹威胁利诱而来,此时对方却不管不顾,抛下他自己逃命!这些胡人,因利而合,利绝而分,对他们来说是家常便饭,甚至早上追随一个大部族晚上就投靠另一个大部族,原本就没有多少忠义观念,此时又被格鲁丹抛弃,奄顿立刻从马上站起,指着前方的格鲁丹大叫:“那是犬戎头目,我要带路,我要助你们抓住犬戎头目!” 他这番话用的是秦语,说得字正腔圆,当真利落,跑出去的格鲁丹听到之后,险些从马上栽了下来,然后惊怒交加地回过头。 他总算知道,奄顿这老东西是怎么样在大秦的边疆之上逍遥这么多年的了! 马越正追之间,听到奄顿的叫声,他心念又是一转:“犬戎人愿降者袒露左臂,露左臂者不杀!” 其实此时犬戎人还是更多些,可人心惶惶之下,又没有统一领导,那些犬戎人如何敢顽抗?听到马越的呼声,他们顿时纷纷解开衣裳,将左臂露了出来。 奄顿也露了左臂,还得意洋洋地迎着马越过来:“将军,这里,这边,我来带路!” 三八、料敌从宽 格鲁丹心中当真是气急败坏。 若不是急于逃命,他恨不得转过身来,先将奄顿这老狗和他的部族尽数屠灭! 但是看着自己身边仅余的不足百骑,他不敢回头,甚至连稍稍停顿都不敢。 他只能将自己整个身体都深深伏在马背之上,催促着马加快速度。 但是又奔了半里左右,他不得不勒住马,回头看了看,再向前边望了望。 在他面前,大约有五十余骑,将他们的去路拦住。 这五十余骑之后,不足半里的地方,是更多的人马,正滚滚而来。 此时天际泛出一丝白线,已经足以让格鲁丹看清楚来的人马规模。 接近两千骑……便是他的队伍没有散,面对这两千骑大秦边军,他也没有什么胜算。 格鲁丹悲哀地闭上眼,直到这个时候,他才完全清醒过来,明白自己是被某些人的许诺迷昏了头脑,才来冒这个险。 “族长,我们该怎么办?”在他旁边,一个犬戎人大声问道。 “奄顿可以降,我们也可以降。”深吸一口气之后,格鲁丹一把扯开自己的左袖:“降了,我们也降了!” 他一边说,一边从马上下来,然后直接跪在面前的五十余骑前。 这五十骑当中,赵和眉头皱了一下:“他这是什么意思?” 虽然格鲁丹在那里高声说话,但这厮说的是犬戎语,赵和根本听不懂这鸟语。 “他说他降了,他愿意为我们前驱向导,替我们指路。”赵和身边,马定说道。 “降了?”赵和愕然:“我们演了这一出戏,一箭不发他们就降了?不是说犬戎人都悍不畏死,以战死沙场为荣而以老病死于帐篷为耻么,不是说犬戎人以狼为图腾只愿如狼一般横行草原而不想和狗一样看门守户么……怎么就这样降了呢?” 马定忍不住笑了起来:“赵副使是从哪听说的这些?” “自然是稷下的那群读书人告诉我的。” “小人未去过稷下,不过读书人是见过的,大多数读书人,不过看了两本不知所云的书,便喜欢指点江山,我们这边有句俗语,读书人说话靠谱,老母猪也能上树……” 赵和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犬戎人确实好战不假,但他们只是在有利可图时才悍不畏死,若是无利可图,甚至要折本的时候,他们就会老老实实。若我们能够以绝对实力压制他们,他们甚至愿意为了从我们这得到一点赏赐而自相残杀!”马定又说道:“这天下,究竟还是我们秦人横行的天下,犬戎人?不行!” 此时赵和已经失去了兴趣。 他精心策划,还在中原时就开始打主意的玉门关之战,竟然就这样草草收场,这让他实在提不起多少精神来。 他只是让马定等人去接收俘虏,然后在那儿等着马越的到来。 不一会儿,马越来到他身前。 骑在马上的马越,浑身浴血,有些肆无忌惮地打量着赵和。马定瞧见这情形,慌忙过来招呼,马越只是不理,依旧看着赵和。 好一会儿之后,他才一扬眉:“如何?” 赵和懒洋洋地翻了他一眼:“我原以为犬戎人是块硬骨头,却不曾想只是一群破胆之辈,所以不如何。” 马越嘴角抽动了一下,眼中多了些凶气。 不过一双冷冰冰的眼睛盯了过来,他心中一动,向着那双眼睛的主人望去。 李果手有意无意搭在弓弦上,见他望来,嘴角往上微微翘了翘。 马越默然,然后从马上翻身下来,走到赵和马前弯腰行礼:“副使,马某幸不辱使命,此次来犯之敌,大多投降,少数逃走,若是副使下令,马某定去将之追来献与副使!” 跟着他跑来的奄顿最初时看到马越与赵和分庭抗礼,并未将赵和放在心上,此时他看到马越如此恭敬,顿时明白赵和才是秦人当中真正手握大权之人。他眼珠一转,又高声叫道:“逃走的那厮叫作墨秩,他最坏了,一向骚扰大秦边郡,小人愿意为贵人带路,将墨秩擒来献上!” “带路……对了,带路,我也愿意带路,我也是带路的!”格鲁丹略通秦语,听到奄顿的话,他跪在地上也大叫起来。 赵和晃了一下马鞭,想了想道:“玉门关里情形如何了?” 马越沉声道:“关中一切正常,不过……” 他这一“不过”赵和心突的一跳,眉头也扬了起来:“不过什么?” “有两件事情须得禀报副使,一是玉门都尉韩绮为贼人所刺,已经死了。”马越一边说,一边紧紧盯着赵和。 赵和听到这个消息愣了一下。 他的计划里,并没有置韩绮于死地这一项。他的本意,是将韩绮送回咸阳,让大将军曹猛来处置发落。他策划玉门关之事,是再一次触碰朝廷的底线,为了不立刻撕破脸面,总得给曹猛一个台阶可下。 但是韩绮却死了! 他当然不相信是什么贼人所刺,韩绮嗜酒误事不假,但醉酒之后无非就是在府中睡着,刺客怎么能混得进去?所以,肯定是马越这厮拿着鸡毛当令牌,乘着混乱将韩绮杀死,好永绝后患。 这样做好处全是马越的,而责任却是他赵和的。 想到这里,赵和嘴角似笑非笑的往上一弯,然后漫不经心地道:“死了?死了就死了吧,也省得送往咸阳了……还有件事情是什么?” 他如此轻描淡写地将事情揭过去,让马越反而愣住了。 马越还以为赵和会为此事大发雷霆呢! 这一刻,马越心底突然有些期盼自己能在赵和手下做事:胆子大,主意多,还敢替部下扛责任,而且又不独占功劳——这样的上司,到哪里去找? 只不过他立刻克制住自己的想法,又沉声说道:“在韩绮遇刺之前,敦煌有急使来,说是参狼羌反了,嘉裕关已失,参狼羌正准备围敦煌,故此敦煌郡守裴显向玉门求援!” 赵和这一次脸上也露出震惊之色:“参狼羌反了?他们不是一向恭顺么?” 马越没有说话,眼中闪过一丝轻蔑。 赵和随即明白过来:“也是,朝廷中枢得到的消息,他们自然是恭顺的,但实际上什么情形……不亲眼看看,怎么能相信?” 他一边说,一边下了马,拔出剑在沙地上画起线条来。马越歪着头在那看,最初时不太明白,但当赵和在线条中画出一个城池模样的标记之后,他恍然大悟。 这是敦煌附近的地图! 马越在边郡生长,又常年与胡人马匪交战,对敦煌的地图自然极熟悉。正是因为熟悉,他才会如此惊讶,因为这幅地图画得实在太正确了。 赵和这还是第一次来敦煌,就算他此前看过敦煌的地图,怎么可能画得这么准确? 马越心中暗暗吃惊,赵和却是不管,他用剑在地图上绘了几个三角形:“参狼羌一共十一部,分散于祁连山下,反的是其中哪一部?或者十一部都反了?” 马越摇了摇头:“信使死于乱中,究竟是哪一部反了,我们也不知道。” 赵和这一次再看马越,目光就异常严厉了。 马越有些局促地握住拳头,好一会儿之后,赵和又低下头,自言自语道:“料敌从宽,就算参狼羌全部反了,参狼羌十一部,在咸阳的档籍之中,二十年前有众十二万人,其中可征调的羌骑一万人……二十年未有战事,这人数应当增加了吧?” 马定在旁道:“小人与参狼羌有所往来,如副使所言,如今参狼羌有羌骑一万二千,此次既然反叛,恐怕举族为兵,那么能够出战者超过三万。” “三万啊,呵呵,朝廷如今在西北的边军加起来倒是比这个数字多,但都和撒豆子一般,这里撒些那边撒些,若我是参狼羌,就围住敦煌,然后专打各处边军的援军。”赵和冷笑了两声:“只要将援军打残了,敦煌便不可能守住……所以真正危险的只怕不是敦煌,而是敦煌附近各个都尉所的援军!” 马越心中一凛,他抬眼又看了看赵和,原本以为赵和只是胆大妄为,再加上狡猾阴险,却不曾想他竟然真的知兵事! “高凌,姬北,如何,我说的没错吧,随我西来,不但有的是立功的机会,更有的是实践你们在稷下旁听所学的兵法的机会。”赵和说到这里,却突然对身边的护卫说道。 高凌姬北二人都神情严肃,闻言点了点头,姬北还说了句:“曾灿此时一定后悔,留下稷下而没有随祭酒西行。” “曾灿是发觉自己所学尚有不足,这才留在稷下的,倒不是他不愿意随我西来,而且,留他在稷下,也是我的主意。”赵和说道。 他们扯起不相干的事情,让急于知道赵和会如何应对现在这种局面的马越心中煎熬,他抓耳挠腮,终于还是忍不住道:“赵副使,如今情形,我们当怎么办?” 赵和讶然看了他一眼:“我们是和亲使团,此时自然是继续西行,送清河公主和亲,这边的事情,自有地方官员和驻军处置,与我们何干?” 马越只觉得一股血气往上涌,几乎要昏过去。 三九、意外迭发 马越猛冲上来,死死拽住赵和的缰绳。 “赵副使,敦煌郡数万父老乡亲……不,数万秦人,都指望着你了!”他瞪圆眼睛,似乎是想怒,但又不敢怒出,最后就变成了咬牙切齿地向赵和哀求。 赵和凝视着他。 “某……某为这数万秦人,给赵副使跪下了!”马越在他目光凝视之下,双膝一软,跪在了赵和座骑之前。 他刻薄寡恩不假,接连背叛了裴显、夏琦和韩绮,那是因为这三位于他也算不上大恩。 他在边郡多年,裴显也只是以亲卫视之,以他功绩,若是裴显肯使力气,早就升任尉官了,所以他转投位更高权更重的夏琦,心安理得,甚至裴显本人也觉得这很正常。 夏琦看中他的武勇,想借助他之勇力,将手伸入边军之中,可对他也只是口惠而实不至,因此他不按照夏琦安排专心对付赵和,反而与赵和合作,他同样没有什么心理负担。 至于韩绮…… 马越想杀他不是一天两天了。 马家近十年死于边地的兄弟叔侄,至少有好几位都与韩绮酗酒误事有关。就是不提家仇,韩绮近两年更是滥饮成灾,导致边境守备松驰,仅这一点,马越便巴不得他死。 要知道马家与长城之外的胡虏为敌,死伤甚众,同样杀死杀伤那些胡虏马贼甚众。若是边关告破,说不好听些,一般秦人还可以为奴为隶地活下去,他马家定然是要被灭族的。 所以,他不得不放下自己的自尊、高傲,跪在了赵和面前。 他知道,此人狡猾多智,他同样也知道,此人胆大妄为,他还知道,此人在朝中能够得到有力支援。 哪怕这些都不算上去,仅凭此人此时能够影响到清河公主,他也必须跪下去。 他不知道的是,自己跪下去,匍伏于赵和马前,能否让赵和满意。 赵和居高临下,望着趴在地上的马越,神情微微一动。 他想起马越不只一次说,要让自己匍伏在他的马前,结果却是他先匍伏于自己的马前了。 不过这并不能让赵和有多少快意,因为马越所放的狠话,在赵和看来都不值一提,他要对抗的对手,也从来不是这个战阵上一对一的猛将,而是端坐在衙署官廨之中却能于谈笑间决定千里之外万人生死的官僚。 所以赵和用马鞭子狠狠地向马越抽了下去。 剧烈的疼痛让马越抬起了头。 “行了,我若不抽这一鞭子,想来你也不会放心。”赵和冷笑:“以为我和你们一样,只盯着那一点点的东西么?” 说完之后,赵和缓缓催马,经过马越身边,马越茫然不知所措。 他不知道赵和是答应他了,还是拒绝他了。 “我,我……”他膝行了几步。 赵和沉声道:“你要明白一点,我并不是因为你匍伏我的马前而做出这样的决定,说实话,你就算是自刎于我的面前,也休想影响我做决定。我只是为了你前面的那番话。” “我前面……哪番话?”马越茫然。 “数万秦人。”赵和说道这,哑然一笑:“说起来也怪,我可是在铜宫里长大的,大秦这朝廷,原该是我的仇敌才对,可我为何一听到秦人这个称呼……” 他说到这,眼睛微眯了一下,然后霍然张开。 “听到秦人这个称呼,我就心怦怦直跳,我的血就翻滚沸腾,我的手就想要抓起兵刃,去刺死眼前身边的秦人之敌,去砍尽天下胆敢冒犯大秦的异族之头颅,去向不服王化的蛮荒异域传递大秦的声音!” 马越猛然昂起头来,只觉得鼻中发酸,眼中泪水奔涌而出。 他们马家,以胡人之身,投入大秦,为大秦流血、牺牲,为的不就是能够高昂地对着昔日的同族说一声“我是秦人”么? “现在,你们还有余力么?”赵和看到周围之人,凡听到他方才那段话者,一个个都昂起了头,便微微一笑道。 “有!” “自然是有的!” 众人纷纷叫了起来。 赵和向天空伸出右手,紧紧握住拳头:“既是如此,那还等什么,有许许多多的秦人之敌等待你去刺死他们,有许许多多冒犯大秦者的头颅,等待你们去砍下它们……去吧,随我去吧!” 他一边说,一边催马加速。 他身边众人,无论是随他来的边军,还是刚刚降伏的马贼,一个个嗷嗷叫了起来。 就连那些听不懂他所说话语的犬戎人,此时也不禁为这气氛感染,一个个兴奋不已,甚至指天划地,以刃破指,将血擦在自己的面上,表示要为这小贵人效死力。 至于他们这番话有几分真心,便是他们自己也不知道。 马越抢了一匹马,将上面的犬戎人推了下来,自己跳了上去。 他紧紧追着赵和的背影。 赵和身边,咸阳四恶、昆仑奴阿图、亲卫樊令、稷下剑士姬北高凌,甚至还有他的族弟马定。 马越骑术高超,离他们越来越近。 “赵副使,只要你的剑一直指着秦人之敌,我马越便一直做你的剑锋!”马越又扬声叫道。 然后他驱马超过赵和,冲到了最前。 赵和望着他的背影,嘴角微微向上翘了一翘。 这可是一员……可能可与公孙凉、鸠摩什相抗衡的虎将! 而且是那种冲锋陷阵无往不利的突将! 不过在前面冲了好一会儿,马越突然觉得不对:“赵祭酒,这……这是去哪?” 赵和看了看他:“既然知道敦煌是个饵,专门引诱援兵来再各个击破的饵,你难道以为我会直接去救敦煌么?” “那赵祭酒这是去……” “玉门的兵卒在我手中,现在我去取阳关的兵卒。”赵和淡淡地说道。 马越闻得此言,精神一振:“是!” 赵和下定决心,要去收拢阳前都尉所兵卒,准备凭借这两处都尉所兵卒进而控制敦煌附近其余小股秦军,统合各方之力再与参狼羌决战。几乎与此同时,孙谢也从长城之内折向阳关,他希望能够借助混乱之机,突破阳关,获得逃跑的通道。而另一支部队,从玉门关下侥幸脱身的墨秩,则也将自己的目标定为阳关。 “族长,这既然是一个陷阱,那我们就该早些回去,避免真正遭遇损失!” 一个族老对于他的决定很不满,说是族老,实际上年纪与墨秩差不多,说话时毫无忌惮,墨秩甚至可以从他的眼中看到闪耀着的野心。 犬戎人的各部族长,血脉传承倒在其次,向来起决定作用的,还是实力。 此次玉门关前的逃走,让这位族老的野心膨胀起来,他看到了一个挑战墨秩的机会。 “愚蠢,你们空着手一无所获的回去,怎么向家中的妻儿交待?”墨秩冷冷看着他:“我们并不是非要去夺取阳关,我们只是去寻找机会……秦人肯定以为我们已经离去,他们的烽火台已经很久没有出现在长城之外,我们只要在商道上隐蔽起来,很快就会有秦人的商队出来,那个时候,我们大抢几次,至少回去之后可以有足够的丝绸将你们的丑女人打扮得漂亮一些!” 一部分犬戎人欢呼表示对自己族长的支持,但挑战者并不甘心就此失败,那位族老眼中闪动着狡黠的光:“墨秩,真正愚蠢的是你,我们犬戎人最重要的财富,绝不是丝绸,而是马匹羊群还有草场。格鲁丹与奄顿完蛋了,他们的财产在等待新的主人,他们的妻子在等待新的丈夫,我们为什么不去睡格鲁丹与奄顿的女人,吃他们的牛羊,鞭笞他们的小崽子,却要在这里冒着危险吃风吃沙?” 于是又一部分犬戎人欢呼起来,对这位挑战者的主意表示认同。事实上,对于犬戎人来说,攻掠大秦是需要冒巨大风险的事情,相反,攻打别的虚弱了的部族,反倒是危险小收益大的好“买卖”。 越是想,别的犬戎人就越支持这位挑战者的计划。 挑战者嘴边噙起了冷笑,当他的支持者超过墨秩之后,他会毫不犹豫向墨秩提出挑战,如同草原中的狼决定新的头领一样。 那个时候,群情汹汹,墨秩肯定无法避战。 “因为……这是金策单于的旨意。”墨秩在对方的冷笑达到最盛时开口了。 挑战者笑容一顿,然后又笑了起来:“你说是金策单于的旨意,那就是金策单于的旨意?我还说,金策单于要我取代你,担任部族的头人呢!” 墨秩淡淡地说道:“没有。” 挑战者也说道:“那金策单于也没有旨意给你。” “有的。”墨秩忽然举起马鞭,向着远方一指。 挑战者噗之以鼻:“少想骗我回头,我知道你是个卑鄙的家伙,想在我回头时对我下手,你不就是这样用卑鄙的手段,胜过了你的叔父,夺取了族长头人之位?” 他说着说着,声音却渐渐变小,最后还是忍不住回过头,向着那边望去。 然后他的瞳孔剧烈收缩起来。 因为在远方,在那一大片有如鬼域般的怪石之中,大队大队的犬戎人正在涌出来。 那数量不是几十,不是几百,甚至不是几千。 而是…… 上万! 四十、两军相遇 从玉门到阳关,有一百余里的路程,一般而言,需要一日功夫才能赶到。 赵和的队伍最初时还可以看到数百人马经过的痕迹,根据格鲁丹与奄顿这两个带路党所言,那就当就是从玉门关下逃脱的墨秩部的痕迹。在这二人口中,墨秩当真是十恶不赦,此次入寇玉门之事,完全是其人挑唆而起。 犬戎头领说的话,赵和半个字也不相信。 只不过他手中原本就有两千余骑,加上马越从玉门带出来的千骑,那些迫不及待投降过来的马贼,他的骑兵队伍人数已经超过三千五百。这几乎就是一个完整的都尉所编制,对上区区两三百破了胆的犬戎,根本不在话下,因此赵和也就没有太多顾忌。 事实上,若不是为了看守住格鲁丹与奄顿的部下,赵和可以带更多的人来。而格鲁丹与奄顿倒是拼命表示忠心,愿意带领自己的部族为赵和效力,只不过赵和将这些投降的犬戎关进了玉门关的军营之中。 他完全信不过格鲁丹与奄顿,带着这俩个家伙,最重要的目的也是将之与其部下分割开来。 若不是留着这二位还有点用处,赵和甚至动过杀俘的心思。 大半日过后,他们距离阳关只有不足三十里,在他们的面前,甚至已经可以看到一个个孤零零立于荒凉的野外的堡垒。 “这些就是烽燧,当年烈武帝之时,这些烽燧一直延伸至楼兰,犬戎人胆敢露面,立刻会面临大秦铁骑的围剿。我家长辈说,当时只要看到这一带有烽烟点起,他们都会兴高采烈地备马取弓,拥向烽烟点着的烽燧,因为那意味着功劳。”当赵和问起这些堡垒之时,马定解释道。 赵和已经猜到了。 这些堡垒实际上是一座座烽火台,按照大秦之制,每十里设一烽燧,每一烽燧由十五名士兵守卫。任何一处烽燧发现犬戎人入侵,都要立刻点燃早准备好的发烟物,有的地方是薪柴,有的地方则是干了的动物粪便。 这一连串烽燧一直延伸到流沙深处,延伸到大秦的安西都护府。只不过到了烈武帝晚年,迷信于神灵,梦想长生不死,在军略上连续犯了几个大错,让原本被打得喘不过气来的犬戎人又回过气来。二十年前,烈武帝所信任的将军在出征不利又无援军的情形下领五千秦军投降了犬戎,这令大秦在西域的力量被严重削弱,同安西都护府的联系也已经彻底断绝。后来烈武帝又陷入星变之乱,再也无力西顾,于是西域的诸藩国完全失去了控制。 大秦在西域的臂膀,就此断绝,这些向臂膀延伸出去的烽燧,自然也就失去了作用。大秦开始收缩,收缩回到了玉门与阳关之内,玉门与阳关两个都尉所的军卒数量远超过一般都尉所,原因就是原本应该驻在关外烽燧中的士卒都被撤了回来。 “你瞧,这些烽燧,哪怕荒废了二十年,却依然坚固!”马定指着前方一座灰蒙蒙的堡垒说道:“只可惜,现在这里只有往来的商旅会借宿其中,再也不见大秦的军卒了。” 赵和抿了一下嘴,然后笑道:“我们来了,今后会不一样。” “朝堂上真会听赵副使的么?”马越突然插进来表示怀疑。 赵和一笑:“你不了解大将军,不了解当今天子,他们二位,无论从哪里考虑,都会重新经营西域,而要经营西域,这些被荒废的烽燧就必须重新建立起来!” “但愿如此,只怕朝廷又以钱粮不足为由,继续放弃烽燧。”马定叹息道。 “那边不象是烽燧,看起来规模很大?”经过这一处烽燧之后,赵和发觉远处大约五里所在的地方,有一座堡垒,其规模远比一般烽燧要大。 “那是破虏城,原本这一带烽燧,皆归破虏都尉所辖治,只不过随着烽燧放弃,破虏城也放弃了。”马定道。 与其说这是座城,还不如说这只是一处屯兵的要塞,其鼎盛之时,大约可以驻扎五百名骑兵和一千名步兵,这些士兵轮番在周围的烽燧值勤,若有犬戎小队人马侵扰,破虏城便会派兵进行支援。 “不对劲!”再经过破虏城之后,赵和听到一连串的呼声响起,几乎异口同声,都是警号。 紧接着,赵和便看到,在他的西面,漫天沙尘扬起! “那是什么人?”赵和面色大变,喃喃说道。 他虽然不是兵家出身,但并非不通兵法,他身边的李果,更是将门世家,而马越马定兄弟,也都熟悉边关战事。所以,赵和这次行军之时,还是派出了斥侯,但此时他看到,一队三四骑的斥侯正狂奔而来,而在这队斥侯之后,则是数十骑正在猛追。 在看到他们这大队人马之后,那数十骑才意有不甘地收步,但还在远方大摇大摆地观望了一会儿,直到赵和这边派出百余骑去接应斥侯并驱赶他们,那数十骑才调头退走。 这退都是缓缓退的,仿佛随时都会又杀回头来。 “犬戎!犬戎大队人马!”斥侯们奔到赵和身前,在马上行礼叫道:“人数之多,无法计算!” 赵和呆了一下,看了看马越一眼,马越则看向格鲁丹与奄顿。 格鲁丹对秦话半通不通,倒是奄顿,精通秦话,听得斥侯这样说,呆了一下,然后意识到不妙。 姑且不说这大队的犬戎人对他会是什么态度,单单是赵和现在,是不是认为来者与他们是一伙的? “贵人,这边向来是银签单于的牧场,银签单于如今不在这边,不可能有这么多人马,除非……除非是金策单于的人!”奄顿心念转了转,立刻向赵和叫道。 犬戎人的体制与大秦完全不同,其最高者大单于又被称为天骄单于,在大单于之下,又分为金策、银签和铜章三位单于。天骄单于自然实力最强,手中拥有的控弦之士超过十万,而金策、银签、铜章三单余各拥众过五万。每一位单于都有自己的牧场,虽然没有明确的边界,但彼此之间一般不会逾越。 铜章单于的牧场在冀北一直延伸到辽东,银签单于的牧场则在大秦正北,奄顿、格鲁丹和墨秩,都是银签单于帐下的小部族首领,即所谓的“头人”。而金策单于的牧场,则是整个西域。玉门关到阳关一带,是通往西域的门户,习惯上属于银签单于,但金策单于的势力离这里也不算太远。 “不论是哪个单于的部下,人数远远多过我们,没有错吧?”赵和没有理睬奄顿,而是问马定。 “以扬尘而言,数量恐怕不下万骑,离我们的距离不到五里。” 赵和眼睛一眯:“我们行了大半日,人马俱疲,如今离阳关还有二十余里,只怕在抵达阳关之前,我们就会被追上。野战你们有没有必胜的把握?” 马越与马定对望了一眼,两人眼神都有些闪烁。 “箭矢不足,弩派不上太多用场。”马定沉声道。 “原本目标是前往阳关,追逐墨秩部只是顺带,所以甲胄也不齐备。”马越道。 “所以说,一秦当五胡,既有咱们秦人勇猛的原因,也有咱们装备远远胜过胡人的原因。”赵和倒是面不改色,他看了看左右:“立刻抢占破虏城,必须抢在犬戎人之前占据这座弃城,依城而守。” “我们携带的粮食不多。”李果沉声道。 “遣人执节前往阳关求援,我们在这固守,消耗掉犬戎人的锐气,阳关都尉所觅机出击,我们里应外合,破之不难!”赵和道。 他们这队人马最大的问题就是军械与粮草短缺,如果这二者都充足,无论是攻还是守,众人都有十足的自信。他们缺的,阳关当中却不缺,作为敦煌最重要的两个都尉所,哪怕烈武帝之后大秦采取了收缩政策,可是对这两个都尉所的军械粮食供应,都没有短缺过。 “谁去求援?”赵和又问道。 犬戎人不蠢,他们肯定会与秦军争夺破虏城,也肯定会分军去拦截求援的队伍。更重要的是,阳关都尉葛庆可不是什么好货色,赵和之所以让求援者持节前去,就是因为持节可以在必要的时候采取激烈的手段,直接控制住阳关都尉。 “我去!”马越毫不犹豫地道。 陈殇目光闪动,咧开嘴笑道:“都别和乃翁我争,乃翁我去定了!” 赵和目光在二人身上一转,然后挥手:“两人一起去,带上些骑术精湛者,我这里攻一下犬戎,争取能够吸引住对方!” 此时事态紧急,已经没有时间再去商议更为稳妥的计策,因此陈殇直接向樊令伸手。 赵和此来,可是将石轩的大秦和亲使旌节都“借”来了,此时就在樊令手中。樊令将之递了过去,陈殇咧嘴笑了起来:“这旌节也可以刺得死人啊。” 话未说完,就看到马越已经领着十余骑向前冲了出去。 陈殇不甘落后,顿时也呼哨了一声,领着十余骑向着阳关方向飞奔。 而几乎在他们奔出的同时,犬戎当中,同样分出百余骑,绕过破虏城,向着他们前方进行拦截! 四一、狭路相逢 赵和远远望着对方派出一支人马来截击求援的陈殇与马越,却没有别的办法可想。 他自然可以派人前去支援,但他派的话,犬戎人必然也会派,最后就变成一场添油战。若双方人数相当,他自然不怕,可现在他人数不足,兵甲的优势也不是太大,再做此举,就是自取灭亡了。 “入堡据守,相信陈殇。”李果看出赵和的犹豫,在他耳畔低声道。 赵和点了点头,到这种地步,也只能相信陈殇的本领了。 陈殇出动的比马越要稍慢一些,不过马越知道己方求援人数不多,不能分散,因此有意控制了一下马速。 在他追上来后,马越沉声道:“别拖我的后腿!” “切,谁拖谁的后腿,还不知道呢……直娘贼,犬戎狗果然是要赶尽杀绝啊!”陈殇看到犬戎人分来截击者,顿时骂道。 马越冷冷瞥了他一眼,然后将身体伏在马上,背部躬起。 他的马速度迅速提了起来。 陈殇瞬间又被他拉出一个马身,顿时骂了一声,同样也弯腰抬臀,驱马全速前奔。 他们自北往南而来,犬戎人自西北往东南而来,犬戎人比他们距离阳关要稍近一些,而且必须承认,秦人的骑术虽精,却还是略差于生长于马背之上的犬戎人一筹,故此哪怕他们已经是全速前冲,却仍然被犬戎人抢在了前头。 五骑最先的犬戎人拦在他们之前,只要能够阻挡他们片刻,更多的犬戎人便可以杀上来。 在这时,马越将架在马背上的长槊举起。 噗的一声响,横刀来拦的犬戎人还没有反应过来,那长槊就电一般探出,直接穿过他的咽喉,将身体高高挑起,然后狠狠砸向第二名犬戎人。 第二名犬戎人也没有料到自己的同伴竟然会成为对方的“武器”,被从马上直接砸了下来,还没等他翻滚逃开,一双马蹄就狠狠地踏下,直接踏在他的胸膛之上。 紧接着,马越的长槊再度攻出,这一次不再是挑刺,而是横扫。 第三名犬戎人已经有所准备,横刀去挡,但马越借着马匹的惯性后的横扫之力,根本不是人力所能抵抗,第三名犬戎人被直接扫落马下。 他连滚带爬,终于从马越的马蹄之下逃出生天,还没有来得及庆幸,就听到一声唿哨。 陈殇俯身一槊,将之刺死在地,借着马前冲之力,又将槊拔开,然后直接向前掷了出去。 长槊直接贯入马越身前的那名犬戎人胸膛,那人全神应对马越,反而没有注意到他,被他一击正着,从马上栽了下来。 陈殇乘此追得与马越并排,得意洋洋地道:“都是两个,平了!” “噗!”不等陈殇话说完,马越已经探槊而出,将第五个犬戎人也挑落下来。 “三比二,不平了。”马越面无表情地道。 陈殇嘿的笑了一声,然后从马身上又取出一竿长矛。 他在马背上准备了三件长兵,就是为的在战斗之中随时可以更换。虽然突破了最快的犬戎人拦截,但是在击杀他们的过程中,还是稍稍耽搁了时间,别的犬戎人已经赶到,几乎与他们并行而骑。 “嗖嗖嗖!” 犬戎人意识到这队秦军骑士的武勇远胜过他们,他们毫不犹豫就弯弓而射。 马越对于射向自己的箭根本不理会,只是拨开两枝射向马的箭,同时催马稍稍改变方向,向着犬戎人逼近过去。 双方并驾狂奔,犬戎人想要拉开与马越的距离,凭借弓箭来对付这个勇猛无双的秦人,但是在马越身后,他的伴当已经张弩以待。 嗡嗡的弩机弦声之中,两名犬戎人与一名秦人几乎同时落下马来。 虽然犬戎人多,但他们身上只有皮甲,秦人身上则着了铁甲,双方的防护能力根本不是一个级别的。马越如今身上至少被四枝箭射中,但不是被铁甲弹飞,就是钉在甲上然后随着马的起伏而掉落。 犬戎人的铁箭头太少,所用的石箭头与骨箭头,很难奈何得了秦人的铁甲,除非运气不好,被其射中眼睛这样缺少防护的要害,否则秦人完全可以不在乎。 准备拉开与马越距离的犬戎人被驱到一处,相互之间马撞在一起,两匹马都摔倒在地,高速急奔之下,一匹马脖子摔断,将自己的主人活活压死于身下,另一匹马虽然只是断腿,却也将身上的犬戎人抛了出来。那犬戎人在地上滚出数丈远,然后在那里哀嚎,虽然没有当场身死,但看那模样,恐怕也很难救得下来。 “五比二。”马越的声音响起。 陈殇没有他这么好的马术,玩不得他这样的动作,只能哈哈一笑:“都多大的人了还比这个,当真幼稚,你要不要与我比比谁撒尿撒得远?” 马越没有理睬他,而是稍稍放慢了马速。 犬戎人畏他勇猛,原本是想放他先过,来截杀他身后的随伴,但是他这一放慢马速,身后的随伴便被他掩护着向前而去,犬戎人则只能将马越当成自己的目标,又再度向他杀过来。 一名犬戎人被马越一槊洞穿之后,却用力抱住了他的大槊,马越急切之间,没能将槊拔出来,当即弃槊,又去拔腰刀。 乘着这机会在,犬戎人如同看到破绽的狼群,向着马越蜂拥而来。但就在这时,一柄长矛从马越脖边插了过来,直接贯入一个犬戎人的胸膛。 “救你一命!”陈殇得意地道。 “哼!”马越冷冷一瞥,这根本是多此一举,他已经将刀拔出,根本不惧这几个犬戎。 他伸手握住陈殇的长矛,手一拧,便将长矛从陈殇手中夺了下来,然后舞动长矛,噗噗两声,便又将两名犬戎人击落。 一个被刺中胸膛,另一个则直接被矛头劈开了脑袋。 “我的矛,我的矛!”陈殇完全没有这个心理准备,被夺了长矛之后手顿时空了出来,他还想向马越讨回长矛,但这时那些犬戎人避开马越,又挥刃向他冲来。 陈殇慌忙从马背上取下第三件兵器,一柄长柄刀,但此时一个犬戎人的刀已经贴到了他的肋下。 毫无疑问,若是给这一刀切入,陈殇的内脏将会整个儿流出来。 就在这危机之时,那犬戎人身体突然一僵。 却是马越猛然后仰,整个人平躺在马背上,回身一枪,刺中了他的眉心,直接将之杵死。 “救你一命!”马越道。 陈殇这才举起长刀,向他咧开嘴巴一笑:“你这厮……如今我有些喜欢你了!” “不需要!”马越又冷冷地道。 正在这时,却听到身后有人叫道:“马子发,我随你出战,你就要弃了我么?” 马越与陈殇猛然回头,却发现在狂奔之中,落在末尾的几骑被犬戎人拦下,虽然犬戎人一时奈何不了他们的铁甲,但他们的战马却被犬戎人伤了,四人背靠背,被二十余骑犬戎人围着,其中一个大胡子的在那大叫。 马越正想着继续前进,却不曾料想,陈殇直接拨转马头,兜了一圈又转回去。 “咸阳陈横之来救你们!”陈殇叫道。 他当直一手拎着长刀一手握着腰刀,直接冲入到犬戎人当中,双手狂舞,连接将两个犬戎人劈下马来。 “浑贼!”马越骂了一声,不得不也转过身来——若陈殇与他一起弃人不顾,那部下们不会说什么,可现在陈殇为救他的伴当回身,他自己却奔逃,那以后就休想在熟人面前抬起头了。 两人这一转身,随行其余骑士也都转过头来,他们这一选择也出乎犬戎人的意料,犬戎人不备之下,二十余骑被他们一个冲击就杀了大半,剩余之人也是散开逃走。 只不过前来截击的主力,也离他们更近了。 “上马!”马越厉声道。 那四名落马的随从,抢了犬戎人弃下的马,又跳上马后,马越放下长矛,从背后摘下弓,对着追得最近的一名犬戎人射去。 他射术也甚为精湛,这一射之下,那名犬戎人应声落马,其余犬戎截击者见他如此勇猛,不免心慌,有意稍稍放慢马速,等待别人去触这个杀星。 大伙都是同样的念头,这就使得犬戎人的追势一缓。 马越这才拨转马,跟在众人之后,向着前方而去。 经过这一段追击、回援,此时他们离阳关已经只有不过两三里路程了。 犬戎人也意识到这一点,他们顿时加急,在其本阵方向,已经有号角声响起,那是在催促他们迅速追上去。 故此,前来截击他们的犬戎人再度加速,这一次哪怕马越又射倒一人,他们也只是稍稍散开,却绝不肯减缓了。 陈殇疾驰在前,回头望了望,犬戎人已经越追越近,再看前方阳关之上,关门洞开,按理说早就该有警讯,阳关上的守军理当有所戒备,可他这里望去,阳关上的守军不但没有戒备,反而似乎陷入混乱之中。 陈殇心里正琢磨着这发生了什么事情,就发现洞开的城门之内,一队人马直冲了出来。 这队人马最前方一个,面上罩着布罩,只不过随着马奔驰,布罩被风吹起,露出一张没了鼻子的脸! 陈殇一愣! 四二、勇者可胜 孙谢得意洋洋地出了阳关。 在他身边,除了他自己所带的百余名伴当随从之外,还有两百余骑,其中为首者梳着辫发,袒着右臂,一副羌人打扮。 孙谢没有想到自己会如此顺利——他在从阳关逃脱之后,便向玉门行来,路上遇到了这队羌骑,原本双方几乎要冲突起来,但得知对方是参狼羌之后,孙谢顿时改了主意,向对方献计,说是要替对方袭破阳关,打通参狼羌通往犬戎的通道。 “如此犬戎与羌人联手,秦虽强,却也不再有凉州之地!”他如此对对方说。 这番话说动了青狼羌,这队青狼羌原本就是来寻机来阳关接应与他们有约的犬戎的,在孙谢这带路党帮忙,自然更好。 他们混入孙谢的队伍,以商队之名来到阳关之内,待外头犬戎人来临,便猝起发难,真的夺取了阳关关口! 原本的打算,是待犬戎人大队人马来临之时,他们自关内冲杀,犬戎人自关外攻击,这样抢下阳关,现在不需要犬戎人动手,他们就已经控制了城门。虽然阳关守军在反应过来之后已经开始来争夺,但只要犬戎人赶到,这种争夺就没了意义。 孙谢觉得自己立下殊功,全然不知那些参狼羌看着他的目光都有些戏谑。 他出了阳关之门,然后被风一刮,面罩吹落,正要去抓面罩之时,却看到那个让他刻骨铭心的仇人。 “陈殇!”他失声惊叫。 认出他来的陈殇咧嘴一笑:“直娘贼的,竟然是你这厮!” 然后陈殇举刀便冲了过来。 他们杀了阳关守军一个措手不及,原本以为开了门之后迎来的就是犬戎人,结果迎到的却是陈殇与马越,顿时又被陈殇马越杀了个措手不及! 若是原本截击陈殇马越的犬戎人还跟着,那么他们还可以与之夹击,陈殇马越的人手少,在夹击中坚持不了多久。但是,在陈殇马越回头救下部下之后,犬戎人大沮,又见阳关就在面前,便停下了追击步伐,使得陈殇与马越可以从容面对一方。 哗啦啦的声响之中,陈殇的刀已经劈到了孙谢面前。 孙谢反应过来,但他一望陈殇,胆气便丧,所以他做出了一个最错误的选择。 跳下马,想要以此避开陈殇的刀。 结果虽然闪过陈殇的刀,却被随他一起的参狼羌的马匹撞翻,他才想大呼“自己人”,便被参狼羌的马一脚踏在大腿之上。 “啊——”孙谢惨叫了一声,却又嘎然而止。 因为另一匹马踏过来,直接将他的叫声堵了回去。 紧接着更多的马在他身上踏来踏去,不过这个时候他已经毫无知觉了——第二匹马就已经将他踩死。 陈殇顾不得落马的孙谢,他挥刀又迎上了参狼羌。 与犬戎人相比,参狼羌长期投靠大秦,因此兵刃的质量要好得多,至少他们的箭头全是铁制,兵刃也都是钢铁打造。若不是猝不及防,陈殇与马越这二十骑,根本不可能突破对方。 但双方队伍猛烈撞击之下,陈殇与马越这边倒下了三分之下,参狼羌那边则被直接杀透,让陈殇与马越杀入阳关门洞之中。 此时前方密密麻麻全是人,后方参狼羌也掉过头来,陈殇正待向前,却听到马越厉声道:“替我守着后面!” 门洞之中极为狭窄,不过是二骑并行的空间罢了,马越叫了一声后,双腿一夹马腹,马怒嘶一声,直接跃起,马越的头几乎撞上了门洞上方,然后他的马前蹄狠狠踏在了一个参狼羌的马上,那匹马吃痛,也人立起来。 而此时马越的长矛已经探出,直接将对方捅下马来。 马越甩鞍跳起,跳上那匹人立的马背,又是挥矛一刺,将另一骑参狼羌刺翻。 他还乘势回头望了一眼,只见陈殇的背影,正堵在门洞另一端,把杀回头的参狼羌拦截下来。至少短时间之内,马越不用担心自己的背后了。 他深吸了口气,又向前冲去,此时空间狭窄,马匹反而误事,因此马越已经弃马步战,而参狼羌之人生长于马背之上,倒没有他反应这么快,马挤马的情形下,又不能纵马来踩踏马越,顿时给他连接得手,又刺下三人。 参狼羌又惊又怒,但也仅能惊怒,他们的后方,已经传来秦人的呐喊之声。反应过来的阳关守军,正奋力杀过来,要夺回城门。 一是之间,双方形成了一个诡异的格局:马越、陈殇带着护卫们被参狼羌两头夹击,而在阳关城内的参狼羌又被秦军两头夹击。 此时追击的犬戎人也反应过来,顿时疾驰向这边,想要乘乱夺取城门。 当阳关激战之时,距离这里十余里外的破虏城,同样也在发生一场争夺。 破虏城毕竟放弃的时间久了,所以赵和虽然带队先占据了城,可是犬戎人随即赶到。破虏城有一东一西两座门,赵和自东门入,横穿破虏城来到西门,而此时犬戎人同样也抵达西门门口。 “该死,大门被谁弄走了?”一望见宽荡荡的门洞,戚虎愤怒地道。 “废话少说,怎么办?”俞龙叫道。 “你守门口,硕夫带人上墙,我来反击!”戚虎瞬间接过指挥权。 俞龙立刻带人冲上去,先结阵将涌入的犬戎人挡住。犬戎人骑马,他们则弃马步战,在密集的空间之内,犬戎人的马冲不起来,虽然可以居高临下,但他们也可以用长矛大槊以长攻短。犬戎人的势力头被他们一时扼住,紧接着,戚虎便一手执刀,一手执戟,带人突入犬戎队伍之中。 以戟格挡,以刀杀敌,戚虎连连得手,正要继续冲杀之时,他突然身体一僵,看着自己旁边的人:“阿和……你怎么也过来了!” 赵和一手执戟一手执盾,望着他笑了一下,然后挥戟刺中一匹马腿,又灵活地闪过那马立起来的蹄子,顺手一盾将马上的犬戎人拍了下来。 在他身边,阿图的长矛直接将落下的犬戎人刺死,樊令则举起大盾,将另一个犬戎人的攻击替他挡住。 “让让,别挡道!”一边小心护卫着赵和,樊令一边不耐烦地对戚虎道。 戚虎险些气乐起来:“真娘贼的,狗屠儿,竟然嫌弃乃翁我挡道了……跟我杀啊!” 他怒气之下,须发皆张,刀戟狂舞,生生在犬戎人当中杀出一条血路。虽然全身上下插了七八件犬戎人的兵刃,但他仍然是一往无前! 俞龙瞅准机会,率众冲来,将涌入城中的犬戎人终于赶出了城洞。 然后迎面而来的,就是犬戎人密集如蝗的箭寸。 俞龙树盾将自己护住,缓缓退回门洞之中,在城楼之上,李果连发三箭,每一箭都命中一名犬戎贵人,犬戎人顿时慌了起来,便是箭雨也稍稍放缓。 紧接着,三枝箭飞了过来,几乎同时穿过李果刚才立身之处。 “射雕儿!”有边军叫了起来。 对方也有一位神射手,而且是能同时发三矢的神射手! 这种神射手被犬戎人称为射雕儿,即使在善于骑射的犬戎人当中,也是不可多得的存在,每一个人的地位都极高,不逊于那些犬戎贵人。 李果从城上垛口探出身,正要反击,但从另一个方向,又是三箭同时飞至,逼得他不得不再度缩回垛口之下。他发觉眼前一花,却是他头盔之上的红缨被射落,从他面前飘了下为。 两名射雕儿! 对上一名射雕儿,李果有十足把握压制对方,但同时对上两名射雕儿,他的处境就不太妙了。 他身边随他一起上城的秦军弓手材官们纷纷举弩射击,只不过那射雕儿太过厉害,仅仅片刻功夫,便有四名秦军弓手被其射中,中者连吭都没吭一声,便当即气绝。 其余弓手只能与李果一般,将头缩在垛口之下,不敢再出来对射。 将城头的射手压制住之后,犬戎人就可以毫无顾忌地对着城门处倾泄箭雨。俞龙虽然执盾格挡,可是这箭雨之下不得不连连后退,甚至退回到门洞之内。 而犬戎人开始下马,有人也举起盾,准备再次冲击破虏城的西门了。 俞龙向上望了一眼,又叫了一声:“硕夫!” 李果明白他的意思,若不能除掉犬戎人的射雕儿,他们在防守时就极为被动! 李果喘了两口气,然后开始调整呼吸。 一息,两息,三息…… 五息之后,李果悄然移动脚步,已经从方才呆着的垛口稍稍偏移了几步。 然后他摘下自己的头盔,猛然将之抛起。 头盔尚未从最高点落下,铮铮的声响中,连接着三枝箭已经射中头盔,将头盔击得飞向城内。 李果心中一凛:只有三箭,证明只有一名射雕儿动手,另一名射雕儿引弦不发,就是在等着他! 但在心中闪过这念头的同时,李果的身体已经做出了反应,他从垛口出跳出,张弦,瞄准! 他鹰一般的目光,锁定了犬戎人中一个戴着灰皮帽的,同样,那戴灰皮帽的也盯住了他。 李果没有射那个已经发箭的犬戎人,他将目标定在了这个引弦不发的灰帽射雕儿身上! 而对方,也早已等他多时! 四三、城头接战 李果与那射雕儿几乎同时松弦。 在下一刻,李果重重倒在地上,而那射雕儿则从马上倒栽下来。 李果躺在地上喘了两口气,将手中的弓扔下——射雕儿射来的那一箭,被他用弓弦拨了一下,他的弓弦被射断,箭未能贯入他的要害,而是钉在了他的铁甲之上。 射雕儿用的箭头,与一般犬戎人不同,也是铁箭头,因此李果的铁甲被射透,箭头扎入他体内约有半寸,幸运的是,这点伤势,不但不致命,对他的行动也不太影响。 他向着一个边军示意,那边军一脸钦佩地将自己的弓扔了过来。 李果咬着下唇,开始换地方:虽然干掉了一个射雕儿,但还有另一位在虎视眈眈,他还没有到放松的时候。 片刻之后,另一位射雕儿也是惨叫一声,栽倒于地上,李果则再度摔倒,这一次他的运气不好,对方的箭射在他心口,不但穿透了铁甲,铁甲之下的护心镜也险些被凿穿,冲击力让他躺了好一会儿,也没有爬起来。 不过最危险的射雕儿被射死,城头的秦军便占据了地利的优势,居高临下与犬戎人对谢,犬戎人前进之势为之一沮。 这也给了俞龙戚虎以时间,他们带着士卒,拆了破虏城中的一座建筑,取其砖石堆在西门门洞,形成了一个及腰的掩体。虽然还没有完全封闭门洞,但犬戎人休想再从这里轻易冲入了。 犬戎人发觉想要立刻抢下破虏城是不可能了,于是稍稍退去,但没有远离,在稍等片刻之后,一队约千骑犬戎人开始绕着破戎城跑。 “他们在寻找城上薄弱之处,破虏城毕竟有二十年无人维护,城墙都塌了不少。”马定见此情形,向赵和低声说道。 赵和嘴微微一抿,然后一声不吭,亲自带人去搬砖石,好将城墙塌陷之处堵起来。 犬戎人绕道城东之时,赵和他们进入的东门,也已经被堵死,犬戎人留下了五百骑于此,然后又继续往南绕去。 显然,犬戎是准备四面围攻,凭借人多的优势,让这两千余骑秦军捉襟见肘。 “他们是金策单于的部下!”城头之上,一直盯着外边的奄顿突然叫了起来。 “什么意思?”赵和问道。 “我们都是银签单于的部族,而他们是金策单于之部,金策单于将手伸到了这里!”奄顿愤愤地道。 这些犬戎人可没有什么国家的概念,他们更重视的是自家的草场牲畜和女人,因此见来者是金策单于的部族,奄顿反而愤怒起来。 因为金策单于的部族出现在这里,也就意味着这位大单于之下最强大的单于势力将来到此处,更意味着属于金策单于的部族将到这里与他争夺草场、水源。 “他们到这里,莫非金策单于又想攻秦了?”格鲁丹也是脸色微变,喃喃说道:“这次走玉门阳关方向以断秦之的臂膀?” 赵和扬了扬眉,若真如此,他们此次往西域之行,就会更为重要了。 不过现在想那么远没有意义,因为城头上已经有人大叫起来:“来了!” 在绕城一周之后,犬戎人开始攻城了。 赵和毫不犹豫扔了手中的砖石,跑到了城头之上。 “骑兵攻城?那是奇蠢无比的事情,犬戎人……真娘贼啊,这些犬戎有备而来!” 戚虎正在嘀咕,他刚才激战时受了点伤,如今已包扎完毕,也站到了城头之上。当看到犬戎人当中推出的东西时,他不由惊呼出来。 投石机! 犬戎人是游牧民族,他们兵械都远比不上大秦,他们推出的投石机,是一种在西域诸国中流行的攻城器械。这种投石机不大,实际上威力有限,对于那些坚城效果不大,更象是一种玩具。但它也有优点,就是轻便,拆了之后放在马上便可以带走,使用时将其部件再组合起就即可使用。它所投掷的石头,想要破城不容易,但破虏城毕竟年久失修,能不能在其下撑住还很难说。 三具投石机被推到了破虏城外,除了投石机之外,还有十余架梯子——这梯子并不是大秦所用的长梯,其高达不足三丈,若用来攻大秦坚城显然不足,但是对付破虏城则正好合用。 “犬戎人是冲着阳关来的。”赵和凝神望了会儿,突然开口道。 “确实,这些攻城器械,虽然简陋可笑,但对于不擅攻城的犬戎人来说,只怕已经是绞尽脑汁的结果了。”俞龙点头:“无妨,这等投石机准确度必然不高,注意躲避就是,至于长梯,呵呵,犬戎人骑马是好手,攀爬就差了多。” 他一边说话一边擦拭着自己的铁戟,虽然刚才激战的血绩早就被他擦干净了,但他还是反复在擦,将戟刃擦拭得锃亮。 他心底也有些紧张。 毕竟他们在人数上的劣势太过明显了。 赵和同样也有些紧张,这次对上的可不是豪商的私兵响马,也不是浮图教徒,而是凶恶的犬戎人。 大约十五息之后,犬戎人就开始鲁莽地使用投石机,第一块石头根本没有砸到破虏城,而是歪到了数十步之外,在地上溅起一堆碎沙。紧接着第二块第三块石头,都偏得厉害,连破虏城的边都没有挨上。 原本还有些紧张的秦军顿时放松,在墙头尽情嘲笑着犬戎人的准头。 “犬戎人对攻城完全没有经验,他们不知道用圆的石头才能更准,只是在这随便寻的石头。”俞龙见此情形道。 “使用投石机的应当是犬戎人强征来的西域工匠,他们正在挨打。”李果也道。 “这便是仆从的下场。”赵和道。 在犬戎人皮鞭的痛殴之下,那些使用投石机的西域工匠们又开始第二轮射击,这一次他们运气超好,一块石头轰在了破虏城的城墙之上,让犬戎人当中发出了一阵欢呼,但当他们发现城墙上只是出现了一道印子,但整体安然无恙之后,欢呼声又停了下来。 “后边,犬戎自后边上来了!”就在赵和他们注意力都在正面的犬戎大部队身上时,突然东面有人叫道。 赵和扶了一下自己的头盔,快步从马道下了城墙,然后奔向东门处。当他赶到之时,东门之上已经是杀声一片,却是高凌与姬北,与边军士兵一起,正在对着接近的犬戎人射箭。 他们射术与李果相比只能说一般,犬戎人不但精于骑射,同时也精于闪避,所以城头虽然弦声不断,但城下的犬戎人却没倒下几个,他们奔到城下,将绳索扔了上来,准确地套上了城垛,然后顺着绳索便往上爬。 秦军探出身想要射他们,但压阵的犬戎人以更密集的箭雨射来,逼得秦军不得不又闪回墙垛之后。这破虏城城墙原本就不高,犬戎人再不善攀爬,有个五六息的时间,也已经爬上了垛口。 这时为了防止误杀,犬戎人的箭雨反倒稀疏起来,只有对自己射术极为自信者才会射出几枝冷箭。城头的秦军抓住这个机会,纷纷起身,与爬上城头的犬戎人激斗在一起。 爬上来了十余个犬戎人,这都是套索用得极利害的牧民,他们占据垛口之后,并未向前冲杀,而是竭力防守,希望能够撑到更多的同伴前来接应。 而这个时候,赵和已经亲自上了城头。 此时赵和手中所执为剑,他左有阿图,右有樊令,几乎不必担忧自己的安危。他直接冲向那守着垛口的犬戎人,高凌姬北见此情形,也带着部下跟随冲锋,一个瞬间,便将犬戎人尽数赶下了围墙。 只不过赵和站在垛口想要砍断套着城垛的绳索时,又是一阵箭雨披头而来,让他不得不稍退,也令那些从绳上坠下的犬戎人有了脱走的机会。 等这些犬戎逃回本阵之后,犬戎人停下射箭。 赵和此时才有时间伸头往外看,在破虏城东门处,犬戎人约措扔下了二十余具尸体,还有两个伤者,正在竭力往回爬。 高凌想要射死这两个伤者,却被赵和拦住。 “用不着如此,他们爬回去或许还能给犬戎人找些麻烦。”赵和道。 “啊?” “若是犬戎人照顾伤者,那么他们就要抽调部分人力,若是不照顾伤者,那么别的犬戎人唇亡齿寒,未必还会那么积极拼命。”赵和沉声道:“犬戎人重利而轻义,他们有利则个个都是勇士,无利则个个都是狡狐,当他们发现无利而有害时,就会退缩了。” 他虽然是第一次来边塞,但来此之前做了诸多准备,因此所说之话让军士纷纷点头,特别是那些借来的玉门关军士,他们与犬戎人打交道的次数多,现在一想起来,犬戎人确实如同赵和描述的那样。“ 连接挫败了犬戎人两次进攻的战果,再加上赵和的话语,令原本有些紧张的秦军稍稍镇定下来。但他们还没镇定多久,破虏城城墙之上,各个方向纷纷传来警锣声响。 犬戎人在试探了两次之后,终于耐不住性子,开始全军进攻了! 四四、离开不好 “死!” 在赵和的一声厉喝之中,冲上城头的犬戎人呆了一呆,然后向后仰栽而倒,胸口出现一个深不见底的血洞。 赵和踏着这个犬戎人的血迹,站上了城垛,向着外头正在退却的敌人看了一眼。 这已经是第三次打败犬戎人的进攻了。 犬戎人拿坚城确实没有什么办法,虽然破虏城不算是坚城,但犬戎拙劣的攻城本领让他们还是无功而返。不过犬戎人的习性,一般见利则死战,无利则远飏,因此哪怕全面进攻了三次,秦军杀伤的犬戎人也并不多。 不过是两百余具尸体罢了,还不足以让这接近万人的犬戎人退却。 戚虎用手中的戟顶了一下自己歪了的头盔,来到赵和身边,呸的一口带血的唾沫吐向城下,然后道:“犬戎人应该会改换战法了。” “何以见得?” “三次全面攻击都未得利,就算是只狗,也当知晓硬攻奈何不了我们。”戚虎拍了拍城垛:“幸亏是在这破虏城遇到的犬戎人,若是换作旷野之外,虽然我们仍不惧怕,但损伤定然不少。” 赵和望着犬戎本阵之处,那边连接有骑士奔来跑去,看上去是向各部传递号令,然后从分散的各部之中,又有人向着本阵过去,应该是被召集起来商议如何应对如今的局面。 “你觉得,犬戎人会如何做?”赵和不禁问道。 戚虎咂了一下嘴:“我有上中下三策,你要听那一策?” “都听。”赵和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 戚虎哈哈笑道:“下策自然是拿人命来填,大约拼掉三四千人,总能将咱们全都杀光,犬戎毕竟人多。” 赵和眯了眯眼,以犬戎人的性子,根本不会做这种决死之斗,他们只会乘胜追击,不利则遁。 “中策就是围,破虏城里有一口井,咱们这两千余人喝的是没有问题,但咱们带的军粮有限,我自己身上只有四日之粮,平均下来,能有两日口粮就不错了,更惨的是,人有粮,马却没有草料。”戚虎伸出三根手指头:“围我们三日,我们就得杀马求食,围我们五日,我们就要绝粮,围到七日,我们只怕就要饿得走不动了。” 犬戎人数量更多,他们攻城不足,自保却有余,足以逼得秦军不得不龟缩在破虏城中,当然,若是秦军愿意舍弃破虏城这地利与他们决战,他们也会非常欢迎。 “上策呢?” “上策就是以一部盯住我们,另一部去准备打援。”戚虎望着远处阳关的方向,微微叹了口气:“若是把阳关的援军可灭了,乘势夺取阳关,我们这支部队……对犬戎人来说还有什么威胁?” “不必夺阳关,只要灭了一支援军,我们的士气就会低靡,彼时犬戎再攻城,只怕有人会弃城而逃了。”旁边的俞龙插了一句。 赵和抿紧了嘴,然后慢慢道:“围城打援啊……也不知道阳关那边会做如何选择。若是来援的人少,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若是来摇的多……阳关都尉所治下四千人,倾巢而出,倒是不惧这些犬戎人,但是,阳关重要,怎么可能倾巢而出不留人守?” “我更担忧的是,犬戎的这位金策单于,派出来的这支人马,究竟是主力,还是前锋,若是主力还好说,若是前锋……犬戎人主力又会有多少?” 戚虎又呸地吐了口口水,喃喃道:“这个金策单于,当真是难缠之辈……” 他军略更在赵和之上,怎么会不知道,若这支犬戎人只是前锋,也就意味着其身后可能又有十万甚至是二十万犬戎人将蜂拥而来。 两年前犬戎人入寇,劫掠燕赵诸郡,让大秦到现在还没有缓过气来。若这一次再入寇,劫掠凉州,甚至与凉州的参狼羌等诸羌联手,入寇关中,那恐怕大秦的根基都要为之动摇。 “犬戎人也不是草里长出来的,上次入寇,虽然让他们主力退出了长城,但大将军先后八战,各种斩获也超过三万人,这么大的损失,怎么着也得休养三五年才行。”俞龙摇头:“我猜想,这可能只是一支试探凉州虚实的部队,若是凉州守备森严,他们能捞就捞一把走,若是守备空虚,他们再动员人力也不迟。” “正是如此,所以这一战,我们若能胜,犬戎人在三五年之内就不敢再来犯玉门、阳关,若我们败了,从此敦煌多事,凉州不安了。”赵和也赞同道。 “现在凉州就不安了,参狼羌都反了。”跟在赵和身边的樊令见他们一板正经地讨论这有的没的事情,不满地嘟哝道:“汝等有时间说这些,倒不如想个办法破如今之困!打完犬戎,我们还得去打参狼羌呢。” “参狼羌敢叛秦,想来就是与犬戎有勾结,甚至有可能,这支犬戎此时出现在此,就是参狼羌引来的。”俞龙说道。 “这么说来……”赵和与戚虎得他提醒,脸色陡然一变:“阳关危险!” “参狼羌从里,犬戎人从外,两边夹击,阳关的葛庆又常年不在关中,若真如此,阳关必难守……这么说来,我们这里还不能放任犬戎人离开!”赵和又道。 “犬戎人离开有何不好?”樊令不解地挠着脑袋。 众人懒得对他解释,都向着犬戎人本阵那边望去。 没有多久,他们看到,犬戎人本阵开始徐徐后退。 犬戎人在撤离。 “不可让他撤离!”俞龙戚虎几乎同时说道。 赵和望了望城头看到犬戎人离开而欢呼的士兵,心微微一沉。 这些士兵原本处于死地,现在凭借自己的英勇作战,逼得犬戎人不得不另作打算,可以说是死中求活了。这种情形之下,再要他们出城,离开这坚固的防御工事,去与犬戎人在野外浪战,他们还会愿意么? 马定从旁边闪了过来,沉声道:“副使,边军之中,多边郡子弟,阳关若破,他们父母妻儿都在犬戎人的刀下!” 赵和霍然惊觉:“你去与他们说,我要募五百人出城作战,只凭自愿,能有多少愿意出战者便算多少,不强求募满五百!” “我去!”马定先说了一声,然后大声对着那些正欢喜的士兵叫道:“玉门都尉所边军!” 众人安静下来,马定只说了两句话:“犬戎人此去则阳关危矣!有家人在阳关之内不愿其为犬戎所掳者与我俱战!” 他一口气将这两句话说了出来,然后向赵和拱手施礼,径直下了城墙,往着马群那边过去。 城头的守军愣了一下,旋即明白过来。 他们在这里欢呼犬戎人退却,可是退走的犬戎人却有可能威胁到他们亲人的性命! 不待赵和再说什么,三五成群的军士从城头下来,随着马定一起,牵来自己的战马。 他们无人说话,沉默着站在城门前,将方才堵住城门的砖石又搬开。 城外的犬戎人本部虽然撤走,但是还留了约两千骑在外,这两千骑分散于四面,只不过犬戎人都骑马,破虏城又只是一座小堡寨,所以四面的犬戎人之间可以随时相互支援。 他们也发现城门被打开,其余三面的犬戎人迅速向这面集中,正在撤离的犬戎人本阵也因此暂停,而是调转头来。 不过在三面犬戎人集中之后,犬戎人本部便又开始后退。 他们仿佛是在试探,试探破虏城中的秦军究竟敢不敢出来野战。 然后他们看到一骑黑马,上头乘着一位身材不算高大也不算健壮的秦人当先出了门。 第一个出来的,自然是赵和。 他望了望犬戎人,犬戎人没有什么军纪,对他指指点点,还有人发出嘲弄的笑声。 赵和向前移了几步,然后又向右方移动。 在他身边,阿图与樊令也都骑马出来,紧接着是戚虎、马定。 俞龙与李果没有出来,赵和令他们在城头守着,随时准备接应。 跟着赵和出来的秦军五百骑,很快集中于城下,而犬戎人对这一幕始终只是指点,并没有派人进行攻击、驱退。 他们大约对攻城攻烦了,也巴不得秦军出来作战。 “准备!”赵和举起了长槊。 “准备!”那五百骑也纷纷举起手中的兵刃,然后将之架在马身之上,以节约气力。 “突击!”赵和又是一声厉吼。 五百骑当即奋然而出,从一开始就是全力冲刺! 赵和根本没有想什么爱惜马力之事,他要乘着这个机会,以五百人将眼前两千犬戎打崩,将犬戎本部重新吸引回破虏城下,令其根本无暇去顾及阳关! 五百骑奔腾而起,形成的声势亦是惊天动地。 犬戎人并没有料到从开战到如今都显得沉稳保守的秦军,一但激进起来竟然会激进到这个地步。当着城门之前的两千骑虽然有所警惕,却未结成坚阵,而那本阵更是没有将这出来的五百骑放在心上,仍然在继续后退,当五百骑狂奔而起时他们才嘎然止步。 近万名犬戎纷纷回头,然后他们看到令他们百思不得其解的一幕。 冲出城的那支秦骑,以锐不可当之势突入他们留守的两千骑中! 四五、心有灵犀 骑兵冲锋是战场上最令人心惊魄动之时。 五百骑并不算多,可当他们冲刺起来所造成的声势,简直与千军万马没有什么两样。 犬戎也是骑兵,只不过运动起来的骑兵与停止的骑兵完全是两个兵种。犬戎人还是托大了些,或者说,这些原本就只是牧民、临时编成的军队,根本不理解什么才是国战。 国战不仅仅要个人的勇武,不仅仅看骑士的骑术,更要看部队的纪律与执行能力。在这一点上,大秦边军与犬戎人的差距,甚至比起他们之间装备的差距还大。 若犬戎人多,凭借势众,还可以勉强与秦军抗衡,但这五百骑只突击一个方向,对别处射箭的犬戎人视而不见,他们正面所冲击者,数量并不比他们多。 而见利则趋见难则走的犬戎人仅仅射出一轮箭之后,阵型就开始散乱,向着两边退去。 若从空中看下来,就会觉得,犬戎人仿佛是被秦军从中央切开了一般,在切开的部位,那些退不及的犬戎人,纷纷在骑兵冲击下变成残肢断臂。 这一刻,秦军之势大起,而犬戎人却陷入恐慌之中。 而且,恐慌随着犬戎人的退避迅速蔓延,退避也很快就变成了逃跑。 所以那些正准备离开前往阳关的犬戎人看到了让他们无法理解的一幕,他们留下了三分之一的人手,也就是三千骑监视着破虏城中的秦军,但破虏城秦军仅以五百骑,就象驱赶羊群一样,将他们的三千骑赶得狼狈而逃。 “副使,副使!” 马定紧紧跟在赵和身边,甚至比起樊令与阿图跟得都紧。他平时沉稳少言,但骑术极佳,武力虽然远不如其堂兄马越,却也在水准之上,故此紧跟着赵和,连杀数名试图袭击赵和的犬戎人,竟然也有余力。 他拼命的呼喊,让赵和回过神来,赵和向他望去,却见马定往西南方向一指。 那是犬戎人主力所在的方位。 犬戎人主力发现自己留下监视之人竟然被一击而溃,其首领恼羞成怒,此时又整顿队列,下令转身接应被击溃的监视部队,并且又令两翼包抄秦军后部,要在野战之中将这五百骑给吃掉。 若真能做到这个,五百最有勇气的秦军被消灭,破虏城中剩余的千余秦军,战斗意志肯定会大减。即使能够维持不溃,也再无勇气出城搦战。到那时,犬戎人就完全掌握了主动权。 马定提醒赵和,也就是为此。 赵和心念闪动,瞬间明白了局势,知道自己面临抉择,是继续击破已经溃散的监视部队,还是见好见收,立刻领军回到破虏城中。 若是回军,经此次突击,想来犬戎再也不敢只留部分部队监视破虏城而主力转移了,他们唯一的选择,便是撤军,全军撤退。 对于仓促接战的赵和来说,这是一个不错的结局了。 但是,赵和还有更深的担忧。 若这支犬戎人只是先头部队,他们暂退之后,必然卷土重来,另外,若是他们在撤退的途中,正好遇上清河公主的队伍,那情形就极度不妙了。 清河的队伍,如今只有不足五百人护卫,正停在一处绿洲之中,等待赵和回去。从此往西域的绿洲就那么几个,犬戎人退军时很有可能就与清河相遇。 所以必须将这支犬戎人消灭于此地! 拿定主意,赵和看向马定:“敢不敢与我继续冲阵?” 马定的脸顿时涨得通红:“为何不敢?” “将犬戎驱过去!”赵和叫道。 他自家的骑术还行,但比起犬戎人与边郡精骑还是有所差距,因此他虽是当先冲锋,可很快诸军就追上了他,将他裹在中间。 但众人见他马槊所指之处,都明白了他的意识。 将犬戎溃兵赶向他们的主力,若是成功,则能将犬戎主力一起冲散,当然,也有另一个可能,就是一头撞在犬戎主力之上,不仅头破血流,而且从此失去脱身之机。 但在这一刻,赵和就象是一个红了眼睛的赌徒,硬是将全部筹码都推上了赌桌。 戚虎挠了一下头,对于赵和这一举动,他其实并不赞成,但赵和既然做出了决定,他这个具体执行之人,就得想办法交事情做好。 既是如此……那就玩得再大点吧。 他反手伸向自己背后,将马背之上的靠旗摘了下来,然后向后一掷。 靠旗是大秦骑士护卫自己后背的重要装备,他扔下靠旗之举,别人没有注意,但一直在城头的俞龙却看到了。 俞龙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将后背的守护抛弃,这是孤注一掷。 俞龙喃喃骂了一声:“直娘贼,一个比一个胆大,一次比一次玩得凶险,照这几个家伙如此玩下去,迟早得被他们玩死!” 骂归骂,俞龙还是看向李果:“全军出击,弃城不守了!” 李果瞳孔猛然一缩,看了俞龙一眼,然后又看了看城外。 他将弓举了起来,尽力拉弦,弓弯如满月,然后一箭射出。一个不小心逃到破虏城边缘的犬戎人顿时栽倒在地,看到此人倒下,李果满意地微微一点头,然后道:“行!” 两人意见同一,俞龙当即厉声喝道:“赵副使冲阵成功,且与我去接应他回来!” 他下了城头,望见城头还有些秦军,扬声又叫道:“众人皆出战,留这些许人手做什么,一起出去!” 他并不是边军将领,故此那些边军对他的命令并不是很听从,但他此话一出,边军也立刻明白,如今众人皆是一体,若是出战不能获胜,残留于城中的也守不住破虏城。与其如此,倒不如一起出外厮杀,此时犬戎部分部队崩溃,再加一把力气,或许能够得胜。 众人于是纷纷下,翻身上马,没有马者,也执刀盾列阵,紧随在骑兵之后。 随着俞龙一声令下,众人便涌出破虏城。 此时负责包抄赵和退路的犬戎人也已经绕到破戎城下,他们正欲折转合围赵和,俞龙领出来,正与他们相撞,双方顿时激斗于一处。 李果神射,手挥弓弦如拨琵琶,每一箭出,总有一犬戎人应声落马。犬戎人也纷纷回射,但秦军前部尽皆有甲,绝大多数犬戎人的箭矢都被铁甲阻拦,只有少数射中,也未必能射着要害。 故此俞龙、李果仅用了片刻功夫,便又将这包抄的犬戎人击溃。 包抄的犬戎人原本不多,他们的崩溃对于整个战局影响并不是那么大,而此时赵和他们已经驱赶犬戎败兵一头撞上了其大阵。犬戎人在逃跑上确实颇有经验,哪怕是被赵和追杀驱赶而来,其大部分也能够从大阵同伴之间的缝隙逃脱,只有少数人冲入阵中,扰乱了阵脚。 这让严阵以待的犬戎人小王稍稍安心,他看了墨秩一眼,笑着道:“秦人虽然凶残,但今日却会成为我的功劳了!” 未能冲动他的大阵,也就意味着他可以进行有组织的反击,在双方缠战的情形之下,犬戎人的人数优势可以完全发挥出来,而秦人装备上的优势则会随着伤亡增多、战斗时间的延长而减弱。 所以在这犬戎小王的心中,胜利已经在他手中了。 然而他刚下令全军反击,在他的身后,却又传来让他心跳几乎停止的声响。 他猛然回头,便看到一队秦骑,掀起滔天灰尘,从阳关方向冲了过来! 这队秦骑为首之人,马脖子上挂着一边串的首绩,手执长矛,头戴黑盔,正是双方接触之初从秦军分离出来的那支小部队里最勇悍的那位! 马越已经从阳关杀了回来! 跟随他的,也不再仅仅是陈殇等二十骑,而是从阳关城中分出来的近千骑! 数量上,秦军不过三千骑,对上犬戎人万骑,仍然处于劣势。但是现在出现了一种让犬戎人极为尴尬的情形,秦军从南北两面夹击犬戎,因此人数更多的犬戎人反倒象是陷入了包围之中! 马越部离犬戎人距离还有两三里远,原本犬戎人是可以从容应对的,但此是赵和驱赶犬戎溃兵冲击其本阵,虽然未能彻底动摇本阵,却已经同本阵交战起来,犬戎头领,那位小王刚刚下令全军反击赵和,哪里还能再下命令分军去阻马越? 战场之上,最忌讳的就是前后指令自相矛盾! 那犬戎小王也是一个打惯了仗的,他脸色在一变之后,顿时下定决心:无论身后的秦军怎么冲击,先全力向前,将眼前的赵和先吃掉,然后乘势再击溃俞龙、李果部,进入破虏城,凭借这座秦人的堡垒来脱离身后之敌。 他当即又催促各部全力向赵和这边攻击,可各部才一发力,便发觉秦军军阵发生了变化。 秦军开始收缩,形成了一个圆阵,就地进行守卫,而不再向前突击。许多秦军士兵甚至干脆放弃了战马,只执长矛、圆盾,全心全意防守。 这种圆阵,向来让犬戎人头疼,犬戎人缺少铁器,攻坚能力不足,对上这种圆阵,只能远远抛射以赌运气,但现在他们哪有时间去抛射? 而且随着赵和部在戚虎的指挥下转为圆阵,后边俞龙与李果也加快了前进的步伐,双方很快就会合在一处! 四六、春阳晒霜 赵和与俞龙两部会合却未融合,双方各具一圆阵,互为犄角之势,就地进行防守。犬戎人想要分割包围他们也行,因为两个圆阵中间留下了足够犬戎人穿过的缝隙,但是若犬戎人穿插进来,也就意味着将同时受到双方面的共同攻击。 这让犬戎人的首领小王进退两难。 而其后马越带领的骑兵部队,如同铁锤一般狠狠砸在犬戎人背后,,让犬戎人成片地倒下。当犬戎人试图反击之时,马越又凭借高超的骑术与悍勇的战力,与犬戎人脱离,绕了个小圈,然后又再度冲了过来。 整个战场的局面,有些象铁匠在打铁,赵和、俞龙这两个圆阵是铁砧,控制住犬戎人,使其没有纵深来缓解马越部所带来的冲击与破坏,而马越部则是铁锤,每一次狠狠砸在犬戎人身上,然后高高扬起,又再度砸了过来。只不过被砸中的犬戎人却不是真正的钢铁,最初几下,他们还能勉强扛住,但当马越发动第三次冲击时,整个犬戎人的军阵就完全垮了。 马越直接突到了犬戎小王的亲卫之前。 犬戎人虽然自号帝国,但实际上是以部族为主构成的联盟体,象奄顿、格鲁丹这样的是一部头人,手中控制着一千到三千不等的同族,能够出兵三至五百,在他们之上,就是所谓的小王,往往有族人过万,可以出兵两千左右。小王之上,则是所谓“名王”,实力是小王的两倍左右。而若是一位犬戎首领拥众十万,聚兵两万,便可称作单于——如今犬戎三位单于金策、银签与铜章,便是如此而来。当然,名义上,犬戎人确实也有位共主,就是大单于,只不过大单于能否真正驱使金银铜三单于,则要看他自己手中实力如何。 至少如今的大单于,实力就不足以彻底压制住三位单于。 马越面对的这位犬戎小王,身边的亲卫,便是他本部族的勇士,足足有千人,这也是这支犬戎部队的核心。其余各部头人的带领的部队,在马越的反复冲击之下崩溃,唯独这千骑,仍然保持队形,也还有战斗之力。 犬戎小王已经意识到,这一战对于犬戎来说不可能获胜了,他唯一的选择,就是尽快脱离战场,带着本部去收纳逃亡。毕竟犬戎人都是骑兵,秦军击溃他们容易,彻底消灭他们困难。 但他同样意识到,面对马越的这一次冲击,他若不能扛住,根本不会有脱离的机会。 如何才能扛住? 一瞬间,犬戎小王的眼睛变得通红,他厉声喝道:“杀!” 不但喝斥出声,而且他当先出手,挥刀就砍。 只不过他砍的目标,却不是离他尚有一段距离的秦人,而是溃逃到他面前的犬戎人。 他砍的是一位犬戎部族头人,这一刀劈下去之后,鲜血溅了在其后的墨秩一头一脸。墨秩愣了一下,抬眼望向小王,发觉对方通红的眼睛看着自己时,也带着疯狂。 那尚在淌血的刀,再度举起。 墨秩顿时明白对方的意图。 如今崩溃的犬戎各部,不仅不能为小王效力,甚至有可能冲垮他的阵列,所以小王决意废物利用,将这些溃兵再驱向秦人。 他毫不犹豫拨转马头。 而小王的部队也纷纷发箭,这些箭矢拿着铁甲的秦军没有什么太大效果,但对同穿皮甲的犬戎人来说,却是可暴的屠杀风暴。 那些崩溃的犬戎人原以为逃到中军之处便可以获得喘息之机,却不曾想反被自己人乱箭射倒,他们本能地闪避回头,向着马越那边靠去,然后又被马越他们击杀于地。 转眼之间,两军混战之处,产生的伤亡胜过此前所有伤亡的总和! 因为犬戎人逃跑的速度比较快,所以此前无论是赵和、俞龙的坚守,还是马越的冲击,给犬戎人造成的损伤总数加起来也不过千余人,可就在现在这片刻的功夫,犬戎人落马的便已经接近两千。 但犬戎小王的目的部分达到了,在三度冲击之后,马越部的体力和马力都消耗得差不多了,再同这些乱作一团却迸发出前所未有求生欲的犬戎溃兵混战一场,也没有余力进行第四次冲击,甚至连继续作战的力量都已不足。 马越本人虽是骁勇,可座下的战马却已经吃不消,他不得不从犬戎人那里夺来一匹马换上去。 见此情形,犬戎小王下令己部开始向西移动,逐渐与马越部脱离。 但就在这一刻,他突然听到身后鼓声响了起来。 他愕然回头,原本老老实实布成圆阵的赵和、俞龙两部此时却已经展开,原本被弃马之后充作兵卒所保卫着的骑兵展露了出来。 数量并不多,赵和这边不过百骑,而俞龙那边也不过二百骑。 但当别的部队在激战之中时,这三百骑却被保护起来,他们耗费的体力,是如今战场上最少的。 甚至比起犬戎小王本部人马耗费的体力还少。 在激昂的鼓声之中,这养精蓄锐的三百骑奔腾而出,狠狠贯入犬戎小王的本部之中。 正准备脱离战场的犬戎小王本部倾刻之间,如同薄霜遇上春阳般融化了。 没有谁愿意在即将逃出生天时再回头去死战,犬戎人逐利避祸的本性在这一刻连小王都无法约束,原本这千骑还能够成建制地脱离战场,但因为无人肯死战阻拦来袭之敌的缘故,最后还是变成了一场无法阻止的崩溃。 甚至比起那些最初崩溃的犬戎人还惨,那些犬戎人至少还有本阵可以去聚集、指望,本阵的犬戎人却连这个都没有。在崩溃之后,就只知道逃遁逃遁,完全没有抵抗意识,也没有重新聚拢再成阵列的意识。 小王自己在连接挥刀砍倒几名部下之后,终于明白事不可为,便只领着少数部下,向着西边奔去。 只不过才奔了不足半里,就听得身后马蹄疾响。小王转过脸来看,却是墨秩被数骑追着,也向着这边狼狈逃来。 再看追逐墨秩之人,小王怒火顿时上涌。 追得最凶的,竟然也是一副犬戎人打扮! 奄顿与格鲁丹对墨秩是恨之入骨,他们都明白,若是给墨秩走脱,他们的部族就完了,因此他们不顾一切,也要将墨秩击杀于此。 若能做到这一点,二人回去后还可以瓜分墨秩的部族与牧场,多少弥补一点此事的损失。因此,当两人在战场中敷衍应付但突然看到墨秩之后,立刻达成了共识,无论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杀掉墨秩这一点都不能改变。 墨秩见到二人在秦军阵中,同样也明白这一点,因此他在逃跑之时,有意追随着小王一起。他的相法很简单:比起他来说,小王才是秦人最看中的目标,或许奄顿与格鲁丹会为了小王而放弃他呢。 结果他分明越过了小王,奄顿与格鲁丹从小王队伍前掠过,去根本看都不看小王一眼,只是对他究追猛打。 墨秩身边的族人已经死得差不多了,只余两骑跟着,他在慌忙之中四处张望,看到犬戎人四处奔逃,而秦人则以小队为单位到处追杀,有几只秦人小队就在相距不远之处。墨秩顿时心念转动,然后大叫道:“犬戎小王在此,我临阵举义,我愿附秦,替秦擒小王!” 他一边说,拨转马头向着犬戎小王杀了过去。 犬戎小王身边的人也只余二十余骑,对他并未防备,格鲁丹与奄顿正想拦他,他却又高叫:“格鲁丹,奄顿,你们想帮助小王么?” 奄顿与格鲁丹面色古怪,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从二人之间冲过去。 这也是二人无奈之举,要知道,此时战场之上,凡是听到墨秩大喊的秦军小队,此时都在关注这边。 若他们去阻拦墨秩,真被当成犬戎小王的同伙,秦人的弓弩刀枪却是认不得他们! 而且两人稍一犹豫之后,便随着墨秩一起,向着犬戎小王的亲卫杀去。 犬戎小王气得几乎吐血:刚才这三位还当他不存在,转眼之间,他便成了这三位在秦人面前争功的工具。 他有心杀了这三个部族头人,但是秦军小队已经纷纷向他这边聚拢过来,若是在这三人身上耽搁时间,他可能就无法脱身。 因此他只能恨恨地用犬戎语大骂,同时拨转马头,想要向另一个方向逃去。 可这一转马头,迎面他便看到一个身材高大的秦军。 马越战得激烈,已经将自己的头盔甲胄都甩脱了,上衣也都解开,赤着上身,骑着一匹夺来的好马,单手拎矛,向着犬戎小王冲了过来。 他此时体力也近乎耗尽,支撑他继续作战的,唯有意志。 见犬戎小王转向自己这边,马越嘴角顿时浮起狞笑,然后全力催动战马。 犬戎小王脸上的惊恐之色,在马越瞳孔里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他将战场上别的一切都已经忘记了,只有眼前这个目标。 当双方相距不过三十步时,马越举起矛,犬戎小王也举起刀。 但两人即将相撞的一瞬间,一道光影却从马越身后闪过,然后直接贯入到犬戎小王的眼中! 四七、带路之人 “狗贼,安敢如此!” 见到马上就要成为自己猎物犬戎小王被身后飞来的一支箭直接贯脑,马越怒吼着回头。 然后他看到李果似笑非笑地望着他,手中弓张得极满,又是一箭射出。 马越可以感觉到一股风贴着自己的脸掀过,然后又有一位犬戎头目被射落下马。 他恨恨地瞪着李果,却明白,此时不是内讧之时。 他只能将全部怒气都发泄到那些还在逃散的犬戎人身上。 大约半个时辰之后,追亡逐北的秦军纷纷回到破虏城。 赵和早就在这里等候多时,他端着一袋水,仰首咕嘟咕嘟地喝着。 “赵副使,你来评评理,犬戎小王分明就要死在我手中,他却放冷箭抢功!”马越赤着上身,马脖子上挂着一串首绩,浑身热气腾腾地跑了过来,指着赵和身边的李果大叫。 李果瞥了他一眼,没有反驳。 赵和抬起头望了他一眼:“将衣裳披上!” “什么?” “先将衣裳披上,一身大汗,冷风吹后,必然大病。”赵和淡淡地道:“区区一个犬戎小王,既非名王也非单于,哪里值得这样?穿好衣裳,再来说话!” 马越深深看了看他,转回头去,片刻之后,披着件披风过来:“赵副使,犬戎小王的功绩,怎么说?” 大秦首重战功,战场斩首都有厚赏,但犬戎小王的首绩,比起普通犬戎人的首绩可是要值钱得多。若说普通犬戎人首绩值五千钱、记一勋,那么犬戎小王的首绩百倍于此。马越倒未必是在乎这些赏钱与功勋,但他见不得有人抢自己的功劳。 “犬戎小王的首绩算你的。”赵和已经问过李果,知道李果确实是故意射死犬戎小王,目的并不是为抢功,而是震慑马越——经此一战之后,马越又有些嚣张起来,若不加以震慑,他未必会按照赵和的命令行事,更有可能是自做主张,就象他杀了韩绮一样。 “什么?”马越做好了与赵和大吵一顿的准备,却不曾想,赵和并没有维护自己的朋友,而是直接将犬戎小王的首绩判给了他。他原先做的准备,都成了无用功,不免愣了一下,然后看了李果一眼。 李果半讥半讽地瞥了他一下,态度极是轻蔑,仿佛完全不将这个当回事。 马越眉头一皱:“人是他射的,首绩算他的,我只是……我只是……” 他想到这里,也不知道该如何说下去。赵和一摆手:“不用多说,他不缺这一颗犬戎小王的头颅。” 马越额头青筋直跳:“马某也不缺这一颗犬戎小王头颅!” 赵和摆了摆手,有些不耐烦:“你不缺这颗犬戎小王头颅?你还能从哪里有今日这样的机会?” 马越心中一动。 今日之胜,他的武勇自然是原因之一,但他也明白,在赵和扛住犬戎人并成功拖住对方之后,这样的结果就是必然,他的武勇只能决定胜利的时机是早是晚,而不是胜利本身。 所以错开今日,他再想有阵斩犬戎小王的机会,确实难度极大。 但是,他的自尊让他不能容忍赵和这种轻慢,故此他厉声道:“参狼羌正作乱,我拿参狼羌的脑袋来替代犬戎小王的首绩就是!” 赵和听他这样说,才讶然望了望他:“你现在这模样,还有再战之力?” “自然有!” 赵和扔下水囊,起身道:“你这样说,那么我将阳关与玉门关合军尽数给你,一共六千人,你为主将,去解敦煌之围——如何?” “啊……”马越愣住了。 “参狼羌想要围城打援,故此去解敦煌之围可不容易,很有可能反将自己陷进去。”赵和缓缓道:“若你不敢去就算了,硕夫兄……” “在!”李果应声道。 “谁说我不敢去,我这就去!”马越怒气冲冲,一甩马鞭就要走。 “将我节杖给他,以此节杖,号令两都尉所军士。”赵和对陈殇道。 陈殇将节杖交给了马越,马越心中怒气越来越盛,也不与赵和招呼,转身便去叫人。他是边郡土著,家族在两个都尉所中的关系盘根错节,又得了赵和的节杖,将这两都尉所军士统合起来绝无问题。 待他走后,陈殇撇了撇嘴:“蠢货,被你激将了。” 赵和身边的马定愣住了:“赵副使?” 赵和摆了摆手:“你莫与你兄长说,我要借他胸中的这口怨怒之气。” 樊令挠着头:“什么意思,为何要激将,不是说统合诸部援军之后再一同解围么,你改变主意了?” 赵和苦笑起来。 “我倒也想徐徐图之,但方才审问俘虏时你没有听到么,犬戎人与参狼羌勾结了,甚至可以说,参狼羌此次举事,就是犬戎金策单于遥控的结果。若不能迅速将参狼羌剿平,金策单于的主力肯定会来犯,那时可就不只是今天这万骑了……” 以大秦如今在凉州的兵力,与犬戎打一场大战,胜了没有任何好处,败了关中受到威胁,完全没有意义。因此,赵和希望将这场有可能的大战于未起之先便解决掉,没有参狼羌的呼应,犬戎人即使来到阳关与玉门,也不过是一场武装游行罢了。 但玉门、阳关两都尉所的兵士一直受韩绮与葛庆这两个不称职的上司率领,如今又于混乱的局势之中,其战斗力很难得到保障。故此赵和需要借助马越之力,可是明说的话,马越必然为此自矜,变得更不好驾驭,倒不如用激将法,让他主动求战。 虽然很是欣赏马定,但这其中更复杂的关系,赵和没有对他说。他问清楚俘虏的犬戎人数量之后,便又皱起了眉头。 这是一场大胜,入寇的万余犬戎,逃脱的只有两千骑不到,被阵斩者超过了四千骑,而俘虏的也有足足五千人。就算将伤者挑出来,还有四千犬戎人行动不受任何影响,只是因为暂时破胆,这才老老实实,若给他们瞧着机会,赵和毫不怀疑这些犬戎人会立刻反噬。 他正犹豫着要不要下令处决所有俘虏之时,马越又快步跑了回来。 “给我两千犬戎俘虏!”马越粗声粗气地道。 赵和道:“你控制得住?” 马越嘴角一撇,狞笑道:“控制不住,杀了就是!” 赵和摆了摆手:“你先等一下,把那三个带路的给我找来!” 随着赵和的命令,不一会儿,奄顿、格鲁丹和墨秩三人便被带到了他的面前。 这三人离着他足有三十步时,就从马上滚了下来,然后拜伏于地,膝行来到他的面前,按照犬戎人的礼仪,想要去亲吻赵和的靴子,却被赵和一脚踹开。 “你们三个如今如何打算?”赵和问道。 三人抢着回答,墨秩说“我从此忠心大秦”,格鲁丹说“我愿率部内附”,奄顿说“我只听赵副使的,赵副使说什么那就是什么”。 三人听到别人的回应之后,都是大大地鄙视,而格鲁丹与墨秩对奄顿的答案是既鄙视又嫉妒,心里还暗暗懊悔,自己怎么没有想到唯赵和马首是瞻。 “我不亏待为我做事的人。”赵和缓缓道:“我现在给你们一个机会,我这里有四千俘虏,你们可以去挑两千人出来当作自己的部下,然后将剩余两千人杀掉。” 他轻描淡写之间,便已经决定了四千犬戎俘虏的命运,奄顿三人先是一喜,然后觉得毛骨悚然。 他们这些犬戎头人都是皮厚心黑的,但面对赵和,还是从内心深处感到恐惧。 “做完之后,你们假作是金策单于的部下,前来联络参狼羌的。”赵和又道:“等待他的命令。” 说到这里时,赵和指了一下马越,马越眼前一亮,顿时握紧了拳头。 他明白赵和的意思了。 “但若是你们挑出来的人有人走漏了消息,那么先死的就是你们三个了。”赵和又对三位犬戎头人道。 三人对望了一眼,从彼此目光之中,既觉得兴奋,又有一丝担忧。 若真分得两千人,平均下来,他们每个都能到手六七百青壮,这相当于他们的实力扩充了一倍! 但只凭借他们原本的实力,是无法控制这新分之人的,他们唯一能够依靠的,就是秦国之力。 赵和看似给了他们一笔大好处,但为了这笔好处,他们付出的代价是什么呢? 一切。 他们在犬戎的一切,部族、牲畜、草场……从此都和他们一起,得听大秦号令了。 三人犹豫之时,赵和有些不耐烦地道:“好吧,你们不愿意,就去与俘虏呆在一起,给我另外找几个犬戎头人来,我相信总有愿的。” “我愿意,我愿意!”三人顿时又争先恐后地叫了起来。 他们心里念头转动,立刻想明白如何控制住分到手的人。 让这些俘虏动手,将自己原先的头人族长杀死,他们就无法回归原先的部族,只能死心踏地追随他们三个带路党,一起为大秦效力。 他们这一叫嚷起来,赵和脸上露出满意的笑意。 “事不宜迟。”赵和站起身来:“你们快点去,我只给你们半个时辰,挑人,还有杀人,都必须在这半个时辰里完成!” 三个带路党又彼此交换了下眼色,然后恭敬地应了下来。 四八、某个秘密 赵和眯着眼睛,躺在阳光之下,以一本书遮着自己的眼睛。 阳关的太阳与中原的太阳并没有什么两样,此时在中原刚刚是阳春,而在阳关这边,则依然可以看得到冰雪。 “这天气倒是不错。” 一个声音在他耳畔响起,赵和掀起书,看到是清河,又将书蒙在了脸上:“还行。” 清河看着赵和,眼光有些闪烁。 当初在咸阳初见之时,赵和还只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年,长得却和十四岁的男孩没有什么两样,转眼之间,便已经成了一位纠纠丈夫。 更让清河惊讶的是,赵和不仅身体长得快,心智也越发成熟,如今清河已经无法看透此人了。 “你就不担心?”清河想了想,不准备再绕圈子,直接向赵和问道:“你遣人让我回来,担心犬戎人发现我的行踪,却不担心敦煌的安危、马越的胜负?” 赵和懒懒地将书推开:“担心有什么用,凡是我能做的,我都做了……说起来,倒是你有些奇怪。” 清河愣了一下:“我有何奇怪?” 赵和深深盯着她:“你虽是皇室宗女,但对大秦的江山社稷与当今天子也太过在意了……和亲这种事情,若你自家不肯,谁还能逼你么?有的时候,我甚至猜测,那个蠢货孙谢背后,是不是公主殿下你啊。” 清河眼睛瞬间瞪得溜圆:“什么意思,我为何要指使那个孙谢?难道我真的想到沙漠之中,嫁与那腥膻无比的异族?” 赵和摇了摇头:“你自然不愿,但是你不得不如此……算了,不管你打的是什么算盘,都到这一步了,谁都无法更改,只是希望……当一切结果出来之后,你不会后悔。” 清河嘴巴紧紧抿了起来。 她长得相当出众,嘴唇不厚,紧抿之时更显得薄,而且嘴唇的血色也会变淡,从殷红变成粉红。 单以姿色而言,清河在赵和见过的女子中,确实可以排入前三。 见赵和盯着自己,清河突然又嫣然一笑:“你这般盯着我做什么?” “陈殇那贼儿眼睛没有瞎,不过心瞎了没瞎我就不知道了。”赵和拍了拍衣裳,从躺着的胡床上起身:“公主殿下,若你心里不虚,原本不该怕我盯着你的。” 清河脸色又变了变。 “其实……我是有自己的苦衷,我……” 赵和摆了摆手:“你不要对我解释,我不需要你的解释,我还记得你在咸阳城里对我说的那句话,女人哄人,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么……我可不想再被你哄了。” 清河心中明白,自己失算了。 若是王鹿鸣在身边,那会好些,赵和看在王鹿鸣的面上,说话不会象现在这么尖刻,但是王鹿鸣不在,甚至连陈殇都不在,赵和并没有给他这位公主多少面子。 “你就不怕我从此不配合你么?”清河忍不住道:“休要忘了,你能够压制石轩这个正使,能够节制周围都尉所的军士,可都是借了我的身份!” “没错,正是如此,我才更加明白,公主你是位以大局为重之人,只要大局在我,公主你自然就会配合。”赵和笑了起来。 笑容未敛,突然外边阿图大步走了过来,将一封公文呈上:“马越来信!” 清河心顿时一动。 马越带走了玉门阳关两大都尉所绝大多数兵马,这也是敦煌附近能够找到的秦军的主力,若是马越战败,敦煌的局面就彻底不可收拾了。 那样的话,她前往于阗和亲之举也就会变得毫无意义。 赵和拆开了那公文,瞄了一眼,然后又将公文折好装了起来。 “如何了?”清河忍不住问道。 赵和轻描淡写地道:“参狼羌已破,敦煌围解了。” 清河先是狂喜,然后又是一惊:“你怎么一点神情都没有,大胜之后,不应该高兴么?” “高兴也用不着写在脸上,而且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用不着多欢喜。”赵和道。 他虽是如此说,可是也明白这一场胜利来之不易。 哪怕他已经布好了局,用奄顿等三个犬戎头目,冒充金策单于派来的犬戎援军,事先接近了参狼羌的主将,哪怕他使用激将法,让马越不顾疲劳,将马氏在边军中的隐藏力量全部都动援了起来,哪怕他将能够调动的有生力量全部交给了马越,可真能够击败参狼羌,仍然是一件极为凶险的事情。 马越的战报之中说得很明白,奄顿三部混入参狼羌主力之后,并未引起怀疑,参狼羌深知大秦虚实,对于犬戎人前来相助极为欢欣鼓舞,而且多少有些奉承犬戎之意。当马越领军来与其会战之时,参狼羌诸部共三万余人云集于敦煌西南,从三面对秦军进行包围。马越直拖到短兵相接之时,才放出信号,奄顿三部突袭参狼羌本阵,斩杀参狼羌诸部首领十一人,使得整个参狼羌失去了指挥系统,陷入一片混乱之中。 饶是如此,马越所领的四千边军、奄顿三部两千犬戎,在大战之后,仍然折损了一千余人。可以说,阳关玉门的边军经此一役,也暂时没有了继续作战的能力。 “参狼羌诸部被击溃之后,放弃了嘉裕关,与咸阳的联系又恢复了。”赵和淡淡地道:“我们先在这里等一段时间,看看咸阳怎么说,和亲是否要继续下去。” 清河一惊:“你……你挑起边境战事,为的就是阻止我和亲?” 赵和听出她话语里的焦躁,深深望了她一眼:“于阗人包藏祸心,这是不争的事实,他们很有可能与犬戎、参狼羌有密议,在这种情形之下,你还是坚持要去和亲?” 清河顿时沉默不语。 她在心里长叹,虽然自己自诩不弱于男子,但是,面对凉州这风云突变的局面,面对赵和翻云覆雨的手段,自己还是失态,结果被赵和抓住情绪下的变化,确定她本人才是和亲的真正推手。 “行了,我不会问你究竟是什么原因让你必须离开咸阳,只希望你莫要对不起大秦,对不起陈殇。”赵和道。 “你……”清河愣在那里,原以为赵和会抓住机会盘根问底,却不曾想,赵和就这样轻易放过了她。 她看到赵和真的迈步离开,当即在后面追了两步:“我不会害你……我也不会害陈殇,我离开咸阳,对你,对陈殇,对所有人都好!” 赵和猛然回头:“那是因为,你心里藏着某个秘密,这个秘密会威胁到我、陈殇和所有人,对不对?” 清河身形一滞,然后看到赵和仍然前行,没有再说什么。 “你知道什么……你要去做什么?”她忍不住问道,声音里有些惶然。 “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是在瞎猜。”赵和道:“至于现在我去做什么……凉州乱成这模样,接下来我要应对的是可能出现的犬戎主力了。” 虽然将金策单于派来的小王杀了,但赵和不敢确定对方会不会再派人来,甚至会不会亲自前来,所以必要的防备还是需要的。在确定参狼羌已经不足为虑之后,他立刻下令,重新建立起玉门、阳关关外的烽燧系统。在两关之外,设下二十余座烽燧,派出近五百人守卫——这些人最主要的作用并不是抵抗犬戎人,而是通过狼烟来发出信号,提醒两关敌人行迹。 为将此事做好,赵和甚至亲自考查了每一座烽燧,了解烽燧的水井、地窖,熟悉各烽燧之间的道路,与被挑选出来守卫烽燧的士卒探讨可能会遇到什么样的危险。 他在做这些事情时,并未避开清河。清河在关所之中也闲得无聊,也陪着他走过好几座烽燧。但见赵和对此事如此上心,不由得问道:“你不过是和亲副使,这凉州防务与你无关,你为何如此在意,就不怕朝廷派来主持防务者将你这些都废了么?” 赵和笑道:“人都会饿的,但总不能为了过会儿饿就不吃饭吧?” 清河低下头,然后又道:“你……这是天子与大将军操心的事情,你这样做……” 赵和用手轻轻拍着烽燧的墙垛,低声道:“我不知自己父母是谁,也不知道是否有兄姐,我希望大秦象我这样没有家的人,能够少些,若是我做的事情对此有所帮助,那就够了。这与天子、大将军没有任何关系,这只与秦人有关系。” “你……若你……若你真是太子遗孤,或许会成为一个好的天子。”听他说完之后,清河喃喃地说道。 她又提起这件事情,赵和笑了笑,然后看到自阳关方向有一队人马过来,当即拍了拍手上的灰:“时间差不多了,那应该是咸阳城来的信使,让我们看看,咸阳城会如何安排这一切吧。” 他下了楼去,清河望着他的背影,还想再说什么,却见陈殇隔开了她与赵和之间的视线。 “你?”清河秀眉轻皱,看着陈殇。 陈殇凝视着她,目光极为复杂:“我可以为你死,但只求你莫要为难阿和。” “什么?”清河轻轻掩住自己的嘴。 陈殇道:“我只是喜欢你,却不是傻,我知道你有你的打算,我也愿为你的打算不顾一切,但只希望你的打算,莫要伤害到阿和……” 说完之后,陈殇也转身下了烽燧,只余清河一人,望着他们的背影在发呆。 四九、翻云覆雨 大将军府掾吏张选望着笑吟吟迎来的俞龙,心中生出无限感慨。 在大将军府中,二人是同僚,张选甚至比起俞龙品秩还要高,算得上是俞龙的上司。 因此,当得知俞龙为了陈殇的缘故,辞去官职应募出使时,张选还有些为他不值,觉得他这样做实在是太蠢。 可现在再看,张选只恨自己当时没有这么蠢了。 “子云,你可真是运气啊。”他忍不住感慨说道。 “张兄说得极是。”俞龙没有在意他话语里的酸味,淡淡地应了一声。 但俞龙身边的高凌却不满了:“运气?俞公在战阵之上亲自斩杀犬戎六人,生俘两人,而且还有指挥之功,这怎么是运气?” 张选顿时尴尬起来,看着高凌徐徐问道:“足下何人?” 俞龙道:“他是赵副使亲随护卫,追随赵副使,亦有斩虏之功。” 张选嘴巴微微动了动,没有再说什么。 他能说什么呢,随俞龙来迎接的,或者说赵和身边的这批人,一个个都在刚才连番的战争中立下了大功。俞龙斩俘的人数八人,数量并不多,但在赵和为他表功的奏章中,可是盛赞他“知机临变,沉稳坚毅,虽古之名将,亦莫能比也!” 仅这一段话,大将军看了之后连连念了三遍,然后笑说“我这大将军府终于出了一位将才”,这样的称赞,张选在大将军府中效力了八年也没有获得! “子云,从于阗回来之后,只怕我要尊称一声侯爷了。”想明白这点,张选脸上又浮起了笑。 “啊?”俞龙听到这话,忍不住脸色微变,讶然道:“此言怎讲?” “此次功劳,再加上和亲出使之功,俞贤弟,你封侯是必然的。”张选咂了一下嘴:“不仅是你,天子诏旨给大将军,说此前诸人,皆有殊功,当以非常之赏,丞相、太尉皆以为然,除了夏鸿胪那边不发一言,朝中诸位大员,一个个都抢着为你们请功。” 说到这里,他伸出两根食指,交叉于一处,然后又道:“十个,少说十个侯爵之位!” 俞龙一惊:“这么大方?” 确实让俞龙惊讶,两年前犬戎入侵的那一次,最后叙功之时,也只评出了十二位侯爵,这一次他们此行当中,便要出十位以上侯爵! “善战者无赫赫之功,虽然单以斩杀而论,比不得两年前,但实际上你们此次,是绝了犬戎金策单于第二次入侵,国家少动用多少将士钱粮,凉州也没有被犬戎与参狼羌弄得糜烂。总之功劳都被朝中看着呢,说实话,我得知这边的消息之后,也出了一身冷汗!” 张选说到这里,已经看到从烽燧上下来的赵和,顿时从马上下来,小跑上前,恭敬行礼:“大将军府掾吏张选,拜见赵侯!” “我已经不是侯爵了。”赵和笑着将他扶起:“不必如此。” “赵侯自家尚且不知,卑职此次来传的消息里,便有一条,复赵侯爵位,同时取雁门孙氏家产三分之一以作赵侯复爵之贺。”张选道。 也就是说,赵和那个赤县侯的爵位在被剥夺了几个月后,又回到了他的头上。 听说朝廷还将雁门孙氏的三分之一家产给自己,赵和摇头苦笑:“这定是丞相之意,他倒是做得一笔好生意,雁门孙氏还有其背后的九姓十一家的仇恨全在我身上,朝廷平白多了他们家三分之二的财产……说与我听听,这三分之一有多少?” 张选也笑了起来,不过赵和可以调侃挖苦丞相上官鸿,他却不敢,他只能回答道:“卑职来时,还未完全统计出来,不过从已经算出来的部分来看,折成钱就当不少于四亿钱。” 这一下连赵和都倒吸了口冷气:“四亿?雁门孙氏这么有钱?” “呃,其实这四亿钱未必就是全部,也有人说,赵侯可以得到手的,就当是十亿钱左右。”张选又道。 赵和还没开口,他旁边的樊令已经忍不住了:“直娘贼,我在咸阳卖狗肉,一年也只能赚个万把钱,这狗贼家当的三分之一就有十亿钱?” “孙氏在雁门仅田地牧场牲口加起来,就不只十亿钱了,九姓十一家,毕竟都是传承了两三百年的大族,有的甚至可以上追至天下未曾一统之时。”张选笑道。 赵和眉头轻轻撩了一下:“这么说来,朝廷的财政危机,也可以缓过来了。” 张选干笑了两声,却不敢接话。 再接下去,就要犯一个大忌讳了。 赵和眼睛里却是闪闪发光:“丞相本人或许想要镇之以静,可是被缺钱少粮弄怕了的大将军,还有向来看世家大族不顺眼的太尉……他们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吧,你自京中来,应知京中事,来日乌台下,几家欲相试?” 张选只是干笑,却不肯说话。 但不说话本身就是在传递消息了。 大秦现在最迫在眉睫的问题,就是国库空虚,丞相上官鸿经常说国库里空得可以跑耗子,而大将军因为没有钱粮,也不能将对犬戎的反击提上日程。这次雁门孙氏与犬戎勾结,被赵和抓了个现行,孙谢的脑袋与他的奏折一起被送返回咸阳,同行者还有那位犬戎小王的首绩。这对大将军与太尉来说,当真是瞌睡遇到枕头,他们果然抓住这个借口,在世家大族反应过来之前,便已经下手,雷厉风行地将孙家抄了。 按张选所说,仅奖励赵和的孙家三分之一财产,可能就有十亿,那么朝廷实际到手的,应当有二十亿。而且以赵和对大将军等的认知,他们才不会那么老实地算账将三分之一给自己,朝廷到手的很有可能要超过二十亿,三十亿、四十亿钱都有可能! 要知道此时大秦的财政收入分为两块,一块是中央财政收入,每年数额就是六十三亿钱,另外一块则是少府、水衡二府掌握的皇室收入,每年数额约是三十亿钱。两者相加,还不足一百亿钱,而抄没孙氏一家,便得到了接近半年的财政收入! 这么快的来钱方式,比起挨家挨户去搜刮可要来得容易得多,而且挨家挨户搜刮还得担心百姓造反,抄了一个世家大族的家……除了别的世家大族唇亡齿寒之外,大多数百姓对此是漠不关心。 甚至可能因为抄了大族之家后朝廷略微减轻一点口赋、算赋而欢欣鼓舞! “只怕大将军早就想做这件事情了,我如今是给他递了刀子。”赵和想明白这一点后,又是一笑:“大族之怨皆在我身上,大将军以我不可能用掉的十亿钱外加一个本来就是我的赤县侯打发我?休想啊休想!” 张选额头汗水都涔涔而出了,赵和说的话,让他越来越不敢接口。 “若是大将军不让我满意,我就上请罪奏折,说孙谢是有意诱犬戎人入伏,我误会了他,他家是忠臣,我愿以己功抵误杀他之罪……” “赵侯,赵侯,我的小爷,我的小祖宗!”张选顿时慌了,急切之中,他口不择言,双膝都是一软,险些给赵和跪下了。 他奉命来传递消息,背后也有替大将军安抚赵和之意,若是赵和真玩出这样一招,不仅仅是把大将军与太尉的脸打得啪啪作响,更是给了世家大族以口实,只怕大将军与世家大族之间的矛盾立刻要激化,朝堂之上少不得又要来一场地震式的清洗。 他张选到时候一个办事不力的罪名少不得,没准大将军就找个借口砍了他脑袋出气。 “那你说,大将军还给了我什么?” 不在咸阳城大将军曹猛眼皮底下,赵和是彻底脱了束缚,说起话来毫无顾忌。张选抹了下汗水,不敢再敷衍,直接道:“依赵侯所奏,大将军罢阳关、玉门二都尉所,设敦煌都尉所,统领两关防务与边塞烽燧事宜,拨钱五亿以作重建烽燧之用。另外上官丞相拨钱十亿,以为此次凉州御犬戎入寇、平参狼羌反叛之功赏和抚恤。” 赵和咂了一下嘴:“倒不能说他们小气。” 十亿钱就是一百万贯,听起来很多,但要做赏功和安抚两件事情,其实还有些紧张。不过在朝廷财政如此的情形下,上官鸿还是拨出这么多钱来,大将军那里应当满意了。 赵和也满意了,不过赵和更在意的,还是人事安排。 “赵侯所奏,要以马越为新建的敦煌都尉所都尉,朝议以为马越虽有殊功,但资历尚浅,故此驳了回来……” “我这就写奏折去为孙谢洗清罪名。”赵和转身要走。 张选一把拖住他:“虽然朝议驳回,大将军还是用了个折衷的法子,由北军副都尉遥领敦煌都尉,以马越为试敦煌都尉所司马,代领都尉公事……上官丞相同意了。” 这确实是个折衷的方案,北军都尉要坐镇咸阳,不可能来敦煌,在没有任命副都尉的情况下,都尉所司马便是最高级的军官。马越的资历提拔为此,仍然算得上是越级提拔了。 不过在赵和身旁的马越,此时已经笑得合不拢嘴,至于那个表示暂时任命的“试”字,他根本没有放在心上。 若不是有这么多人在场,他几乎要翻身向赵和拜倒:这个他向来不对付的赵副使,竟然真有翻云覆雨的本领,远在数千里之外就可遥控朝中局面! 五十、看人眼光 张选是昼夜兼程先期赶到敦煌的,他来此还有另一个目的,就是催促清河公主继续前进。 既然已经确定,金策单于挑起参狼羌反叛只是一招闲棋,并没有更多的后续动作,而且天色渐热,金策单于的主力已经随水草北迁,那么清河公主必须乘着这个有利时机西行至于阗。 和亲之事,关系到大秦颜面,不可能说终止就终止。 在将有关封赏的消息说完之后,张先期期艾艾地又把大将军与丞相的意思说了一遍,他说得很婉转,赵和听了却是直撇嘴。 此时已经回到了玉门关中,清河公主也在旁边。赵和侧脸对清河笑道:“朝廷也不知道为什么,急不可待要将你推到西域去,莫非你真掌握了什么关系到朝廷根本的大秘密?” 清河扬起下巴,冷冷瞥了他一眼:“赵和,你要点脸吧!” 赵和愣了愣:“怎么了,我哪里不要脸了?” “朝廷为何急不可待,你心里没有点数吗?你所到之处,鸡飞狗跳,朝廷不过是担心你在凉州之地又生出什么事端来,也担心你在这里让马越不好施展,所以才驱你走人。本公主是受你所累,哪里是因为我掌握了什么秘密?” 赵和听到这,不由苦笑着揉着自己的脸:“这么说来,倒也确实如此……” “我昨日听得有人在谈论,说你所到之处,寸草不生。”清河哼了一声:“去齐郡是如此,回咸阳是如此,来到凉州,还是如此!” “犬戎人入寇,参狼羌反叛,这可都与我无关,我是立功之人,不是惹祸之人!”赵和叫屈道:“公主,你这样说,可当真伤了我的心!” “算计韩绮与葛庆,总是你的谋划!”清河白了他一眼:“别说废话了,既然朝廷催促,我们早日动身,我也烦了这边的情形。” 赵和哈哈一笑,当即对张选道:“既是如此,我们明日便出发,继续西行!” 这下张选反而愣了:“呃……不用如此匆忙吧?” “不如此不能安某些人之心啊。”赵和道。 张选脸皮不薄,却也不禁微微红了一下,然后才继续道:“多呆几天,准备更充分一些再走也不迟啊。” “张掾吏,实不相瞒,准备早就做好了。”赵和眯着眼睛,徐徐说道:“我在这里前后呆了一个月,还有什么事情没准备好的!” 张选干笑了两声,然后肃然道:“既然如此,那么还有一件事情,请赵侯为我安排一下,我要见于阗人的使臣。” “啊?”赵和愣了一下。 张选道:“来时大将军特别交待,让我训斥于阗使臣,令其不得再多生是非,还有……若是清河公主在于阗稍受怠慢,我大秦必遣强将将精锐之士,扫平于阗,为清河公主出气!” 赵和听到这里,不由呆了一呆,再看张选:“大将军当真如此说的?” 张选点头道:“是,大将军特别叫住下官,下官依大将军之言转述,一字不差!” 赵和沉默了一会儿,回头又看向陈殇,陈殇脸色已经有些发白了。 赵和哑然一笑:“行,那就这样,我遣人带你去……横之兄,你随我去为出行做准备吧!” 张选与清河都有些狐疑地看着他们二人,赵和倒还罢了,陈殇的神情分明是在听到张选带来的话后有些异样! “这二人藏着什么事情?”清河心里纳闷地想。 赵和与陈殇出了清河会客之处,到了外边,左右没有闲杂人等,陈殇苦笑道:“大将军猜到了吧?” 赵和点了点头:“他让张选转述的话,可不是说与于阗使者听的,是说给我听的啊。” 陈殇嘴唇动了动,却见赵和一摆手:“没必要担心,他就算猜到了又能如何,如今我在数千里之外,他便是想要管也管不到我。” “只是……以后呢?”陈殇喃喃道:“我为自己心意,此生可以不再入玉门,但阿和你呢,你用不着如此……” 赵和停住脚步,转头向着他,神情肃然:“你既然这样说了,那我也把心底话说与你听……这话就连俞子云与戚王佐那边,都不能说。” 陈殇点头表示自己不会多嘴,赵和才又道:“我怀疑大将军其实很清楚我的真实身世,他知道我的父母是谁,知道我究竟是谁,但他一直不说与我听,无非有两种情形,一种我父母身份特殊,他不好说明,另一种则是因为他就是我父母的仇敌。” 陈殇点了一下头,这个猜测,并不意外。 “但不管怎么说,我是作为太子遗孤在铜宫里长大的,我还有那么多老师……我留在中原,万一有哪位头脑不好使的抓住了我,坚称我才是太子遗孤,而天子嬴吉是大将军与丞相勾结推出来的冒牌货……你说,大将军与丞相会不会很狼狈?” 陈殇面色顿时阴沉下来。 哪怕他不喜欢朝堂之争,可这些年经过的看过的还有在咸阳听过的,都让他明白,这样怀着野心之辈,在朝堂之上从来不缺。 他们会一步步将赵和推到那种境地,哪怕赵和想要否认都不行。 “如今我与天子好歹情份尚在,与大将军……虽然给大将军惹了不少麻烦,但也总有那么些功劳在,加上我自己又识趣,不停犯错,大将军暂时用不着顾忌那么多。但随着我年纪的增长,大将军自己在变老啊……若是有一天,他对朝堂控制不象现在这么稳固,或者干脆就是朝堂的平衡再度被打破,那个时候,我就是大将军的眼中钉、肉中刺了。” 赵和双手十指交叉,抱住自己的后脑,他说的分明是波诡云獝的朝中变化,但口气却平淡得如说家常一般。 陈殇心中突的跳了起来,对赵和的同情又浮现出来。 从认识这个少年起,他便在为了生存而绞尽脑汁,那时自己便曾警告他,智多不寿。现在他已经贵为侯爵,可仍然在为生存而绞尽脑汁,自己却不能再劝他了。 不但不能劝,自己的事情,还需要他来帮忙。 “所以,我也想跳离咸阳,离得越远越好,大将军也是想到这点,才许我作为和亲副使远赴西域。我到了西域,那些别有用心者总利用不上我了,而且西域那地方……我再有本领,也不可能对大将军、天子构成什么威胁了。总而言之,横之兄你是必须去西域,我是不得不去西域,我们二人,恐怕都很难生入玉门关了。” 说到这,赵和看了陈殇一眼,见他面色沉重,忍不住笑道:“所以你莫要感激我了,而且你一糙老爷儿们,便是感激我又能有何用处,你总不能将你家清河转让给我吧?” “呸!”陈殇向他吐了口口水,挥拳就要打。 赵和撒腿跑开,两人一跑一追,跑出好一段距离之后才停下来。 “我们要做的事情,可以说与子云、王佐和硕夫了吧?”陈殇问道:“既然大将军都猜到了,也没有什么好瞒的。” 赵和点了点头:“自然是要说的,到了于阗如何行事,还须他们相助。” “马越呢,当真留他在这里?”陈殇又问道。 他与马越并肩冲入阳关,亲见对方武力超绝,这么强悍的战力不带到于阗去,实在是有些可惜了。 “马越此时心中对我万分感激,我给了他升官封侯的机会,但若我再要他随我去于阗,此时有多感激,就会变成多怨恨了。”赵和摇了摇头:“此人与你们不同,此人我可以用之,却不可以亲之信之。” 陈殇没有追问原因,他相信赵和的眼光。从两人接触时开始,赵和的眼光就比他好。 “倒是马定,我会带他去于阗,与其堂兄相比,马定更有大器之才。”赵和轻声道:“我这人闲不住,到了西域只怕仍然会生事,有马定相助,哪怕子云、硕夫和王佐以后离开了西域,我手中也有人可以用。” 陈殇讶然道:“你对马定很是看重!” “嗯,此次于阗之行,你且看他吧。”赵和笑着道。 在他心中,对马定的看法,甚至在陈殇、李果之上,逊于俞龙、戚虎。 陈殇是悍勇之士,能够做胆大包天的事情,李果是精锐之士,可以做关键一击,俞龙、戚虎是帅才,皆可独镇一方,而马定则是稳重之士,将事情交给他,或许不会有太大的惊喜,但也绝不会出现什么意外。 至于姬北、高凌,只能为一偏副,独领一军便是极限,樊令根本就只适合在赵和身边为斗将,即便是稷下学宫中的兵家天才曾灿,若不成长起来,也未必能够比得上马定。 换言之,若赵和自己在外奔走,只要将马定留在后方,他就不必担心自己的根基会出什么问题。 “可惜,萧大夫在齐郡之行后便与我们分开了,若是萧大夫也在这时在,咱们一起联手,横行西域重建安西都护府的事情,也不是做不到!”陈殇听到赵和如此期待马定的表现,忍不住说起一个故人来。 赵和哈哈笑了两声,没有回应这话。 萧由这家伙身上藏着某件秘密,这秘密可能与赵和的真实身份有关,可就如同大将军一样,这家伙就是不说,赵和也没有办法。 五一、一路行来 在被张选警告之后,于阗使者果然老实了许多,再也不敢对大秦提这样那样的要求。 当然,也有人认为他们是看到堆积如山的犬戎人脑袋后吓的。 于阗使臣不碍事,接下来的行程就被排定了。虽然没有象赵和说的那样,张选来的次日就出发,但在玉门又呆了两天之后,他们一行再度出关。 这一次出关与此前不同,出了关之后,一连延伸到戈壁之中一百里,都有秦人的烽燧。不过最后一座被赵和命名为“守望烽”的烽燧过后,他们也算是深入到戈壁之中,放眼所望,再无半点绿意,举目所及,皆是漫漫黄沙。 告别守望烽之后又行二十余里,便见到一片城池,森然而立,规模极大,看上去无边无际,甚至还超过大秦咸阳。这里便是所谓的“龙城”,据说乃是乌孙国故都,哪怕一路看厌了风景的清河,到了这里也忍不住下了马车,仔细打量周围的情形。 “我西域也有大国,当初乌孙以此为都城。”于阗使臣尉吣凑上来得意洋洋地说道:“公主请看,这里不小于咸阳吧?” 他接下来便开始吹嘘,说西域历史多么强盛,甚至声称大秦原本刀耕火种为蛮荒之地,是周穆王时西至昆仑,见乌孙西王母,然后才学得脱离野蛮。在他口中,言必称乌孙,仿佛这天下的东西,皆是那已然湮灭于历史之中的乌孙所有。 本来赵和也就听听,但见他接下来话锋一转,声称犬戎乃是乌孙旁支,继承了乌孙基业,赵和就不乐意了。 他一把揪住尉吣,将他从马上扯了下来,然后带到一根被视为建筑物的石柱旁,揪着对方的耳朵说:“听!” 那尉吣本来只是吹吹牛罢了,见赵和这样生气,吓得两腿战战,莫名其妙地道:“听什么?” “声音!” 尉吣咽了口口水,当真侧耳倾听,却什么异样的声音也没有听到。 或者说,除去呜呜的风声,并无别的声音。 龙城这边时时都有大风,风声如泣如诉,若是夜间听到,当真如龙吟鬼啸一般。赵和松开手,推了尉吣一把,将他推到石柱之上,冷笑道:“听到风声没有?” “听,听到了……” “这一片地方风大,风夹杂着细砂,不停打磨山石,千万年不绝,于是将石头磨蚀,成了如今这片景象。我们秦人早有俗语,叫作绳锯木断水滴石穿。水能穿石,风自然也能磨石。因此这里根本不是什么乌孙故都,不过是造化神功所制。” 赵和说到这,扬鞭往着周围一指:“若这里真是一座都城,这么大的都城,足要居住百万甚至数百万人,周围皆是荒漠,粮食与水从何而来?” 尉吣所说的不过是犬戎人中流传的一些传说罢了,哪里值得推敲,听到赵和这样说,他愣了愣,环视四周,心中顿时了悟。 赵和说的没错,若乌孙国都真的这么庞大,拥有如此多的人口,只凭借附近的绿洲,不可能养活这么多人。 “这个……这个……” 尉吣喃喃不知如何接话,赵和又甩了甩鞭子,在空中画出一个大圈:“这世上能够在一座城市之中养活这么多人口的,唯有大秦……你们自吹自擂倒还罢了,我只当笑话来看,但你们吹嘘自己之余还想要踩大秦一脚,就得问问大秦学者同不同意了。” 周围一片哄笑,陈殇更是扬声道:“何须问大秦学者,先问问我们大秦武夫吧!” 不知谁人唱起秦地的歌谣来:“纠纠武夫,卫我大秦,王师所指,万众归心。纠纠武夫,拓我秦壤,王旗所指,士卒所向。纠纠武夫,诛我秦敌,王旌所指,战车所驰……” 这是秦人武士们的歌曲,先是一人唱,然后十人唱,最后是众人唱。便是王鹿鸣,也从马车之中伸出头来,扬着下巴唱起这曲子。 于阗使者们皆是默然不语。 过了龙城,护送的敦煌边军返回,只留下原本属于使团的五百余人。再往西南行了十日,到得绿洲中的第一个国家楼兰。 因为之前便有于阗人携秦使一起来此,所以楼兰人知道会有一个庞大的大秦使团经过,已经做好了准备。楼兰距离大秦算是近的,他们对秦也极为恭顺,从他们口中,赵和得知犬戎金策单于因为两场入侵战争而实力受损,如今已经远离了南疆之地,前往极北零丁洋附近放牧去了。 自楼兰再往西南行十日,到了若羌国,若羌国同样恭顺,对秦使可谓奉承有加。他们对于使团所携带的丝绸极是欢迎,只花了十匹绸缎,使团便在这里获得足够五百余人所用的补给。休整数日之后,使团再向西南而行。 这次运气不太好,途中遇到沙暴,耽搁了三日。沙暴结束后清点人手牲畜,走失了十余头驼马,还死了三个人。众人再西行七日,抵达且末国。 到了且末国,于阗使者又趾高气昂起来,他们对且末人呼来喝去,甚是无礼。且末人则是忍气吞声,曲意奉承,反而将大秦使团冷落于一边。 赵和问了雇请的向导,知道这也难免,于阗乃是西域南疆大国,且末则只是一个小国,而且距离于阗不算太远,时常被于阗人出兵威胁。故此且末人畏惧于阗,却对大秦不以为然,毕竟大秦的兵卒来且末,那都是三十余年前的事情了。 离开且末之后下一个国家乃是精绝国,此国风貌与此前诸国大不相同,这里因为自昆仑山上流下的冰雪融水丰沛,所以池沼遍布,到处生长着芦苇。但是此地气候炎热,蚊虫众多,使团队伍之中有人擅饮生水,又为蚊虫所呆咬,结果发生虐疾,寒热交替,随团医者束手无策,只能看着其死去。 精绝国只有万余人口,兵士五百,国小力弱,接待使团有些力不从心。众人并没有在此多呆,只停了二日,便再度前进。 下一站,便是他们此行的最终目的地:于阗。 从精绝到于阗这段路程是所行以来最为顺畅的,既无风沙,也没有疾病。众人贴着昆仑北麓而行,望着四季白雪覆盖的昆仑山巅,一个个都是心旷神怡。 因此只用了六日时间,他们就来到了于阗国的外围。 “我们于阗乃是西域大国,如今有民众百万,控弦甲士十万!”到了这里,于阗使者尉吣又得意起来:“南疆大小诸国,皆要听我于阗之号令……你们瞧,那便是于阗城!” 众人顺他所指望去,看到的是一座夯土为墙的城池。 这座城池风格与大秦绝然不同,论其规模,甚至比不上大秦一上郡的郡城,比如说赵和曾经去过的齐郡历城,就比起它大得多。以其规模而论,赵和估计里面住着七八万人就是极限,考虑到居住的舒适性,人口可能还要少些。 连都城都只有不足七万人口,那么于阗使者所吹嘘的百万民众,应当夸大了数倍。 不过西域诸国往往都只有几万人,哪怕夸大数倍,于阗也算得上是一股不小的力量了。 赵和与陈殇对望了一眼,然后两人齐齐看向清河公主的马车。 马车中的清河公主也听到了尉吣所言,她没有出声,只是轻轻敲了一下玉磬。 这玉磬是清河陪嫁的礼器之一,与之相应的还有几位精擅秦乐的歌者与舞者,为的是让清河在异国他乡也能有乡音可听。 但她一敲玉磬,鸿胪寺出身的正使石轩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石轩看了看左右,便指着一块地方沉声道:“在此立营。” 尉吣一愣:“石大使,为何不快快进城?” 石轩道:“大秦,上国,于阗,小国,大国公主嫁于小国之君,乃是下嫁。既是下嫁,小国当来迎接,以示尊敬……这是礼仪。贵国若不守礼,公主便不入城。” 尉吣脸色变了变,想要发作,但旋即感觉到有人在注视着自己。他侧脸去看,发觉赵和笑吟吟在那观望,于是又缩了一下脖子,陪笑着道:“小国之人,不识大秦之礼,还请见谅。我这就回都中,请君上遣使前来迎接公主。” 石轩沉声道:“岂可如此草率,你回去之后,禀报贵国之君,要迎公主,第一他先得沐浴斋戒,第二得奉上重礼,第三得亲自郊迎……” 赵和听得直乐,这一系列的礼仪,他在咸阳时觉得头昏脑胀很是无聊,但用来折腾这些狼子野心的小国,倒是恰到好处。 尉吣连连点头,也不知道是不是记下了。当石轩的九条条件都说完之后,他正想离开,却被赵和又叫住了。 “尉使臣,请留步,石大使说完了,我这个副使还要补充几句呢。”赵和拿着腔调说道。 尉吣面色一变再变,但又忍了下来:“请讲,请讲。” “来,来,我陪你边走边讲。”赵和道。 尉吣可是很清楚,赵和这副使,比起石轩那正使更为难缠,他有心不理会,可看到赵和的模样,又担忧此人发怒,不得不陪笑着跟随。 “我倒没有别的事情,只是初到于阗,向尉使臣打听点消息,听闻于阗盛产美玉,是也不是啊?” 五二、真真假假 尉吣愣住了。 他很懂赵和此语之意,这分明是在向他索贿! 这一路上,他不怕正使石轩,但对这个副使赵和可是忌惮有加。石轩虽然有这样那样的所谓礼仪,可总有办法说服,唯独副使赵和,油盐不进,软硬不吃,难缠得紧。 却不曾想,才一到于阗,其人便开口索贿。 虽然赵和没有明说,以尉吣对其人的了解,若是自己不答应下来,只怕接下来的婚事还会有变化。 相反,若是能够凭借几块美玉,便让此人在婚事上大开方便之门,那么倒也可省去许多麻烦。 心念转到此处,尉吣面上就堆起了笑:“于阗正是和田美玉所产之地,不过玉乃宝物,要机缘巧合才能得到……赵副使若是有意,我会为副使留心此事!” 赵和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又道:“我们既来贵邦,当依贵邦之风俗,你们有什么禁忌风俗,说与我们听听,莫要无意中冒犯了,伤了你我两家和气。” 尉吣连连点头,当即说了一些于阗人的风俗禁忌。也没有太多,无非就是禁伐树木之类。 “那我们使团要用木柴,当如何去取?”赵和听到禁止砍伐河道两岸的林木,扬了扬眉又问。 “河道两岸禁止,但偏远之地则不禁。” 赵和点点头,表示明白,当即当着尉吣的面,下令去远处砍伐木柴。尉吣见他没有别的要吩咐,当即带着于阗使团成员,快马向着于阗城进去。 “阿和,你还真遵守他们的风俗?”樊令跟在身边,听到赵和与尉吣的对话,便向他问道。 “一来少些麻烦,二来让我们到远处去砍柴,也方便我们打探消息。”赵和道。 尉吣这才明白过来,他摇了摇头:“你们就是心眼太多!” 众人将帐篷搭建起来,原本还要结寨的,因为缺少木料,便只在营地周围挖出壕沟,用挖出来的泥与捡来的石块一起,堆成了简易的腰墙。这腰墙并无多大防御能力,不过是求个心安罢了。 这边还在挖沟搭墙,那边尉吣等人很快又回来,他一见赵和,便向赵和告罪道:“赵副使,我去与我国国王禀报了,国王说使团远来是客,没有让客人自己去伐柴的道理,故此每日柴木,我们都会派人送上。” 赵和笑眯眯地道:“如此更好,如此更好……不知美玉之事,尉先生有没有帮我留心啊?” 尉吣哂笑道:“赵副使,美玉非是那么容易得到的,还需要机缘,请副使耐心等候,等君王与公主成亲之后,自有美玉赐下为贺。” “行,行,我都迫不及待了。”赵和搓着手道。 尉吣此来还有回应石轩的那些要求,什么斋戒沐浴,什么亲自来迎,全部都答应下来,答应得还挺爽快。而且不一会儿,从于阗城中便真出来了近千人,这些人身着皮甲,手执铁刃,声势不小。他们来到秦使营前,便也开始扎帐立寨,不一会儿,便在秦使营外三百余部处,也立下了帐篷。 据尉吣所言,为示诚意,于阗王就将在这帐篷中斋戒沐浴,只等七日之后成亲。 赵和抱着胳膊站在营外,看着于阗人在那为婚礼忙碌,在尉吣离开之后,他脸上的笑容渐渐收了起来。 “这下子好了,他们给我们送柴,我们不能到远方去打探消息了。”樊令在旁道。 “你话很多,你知道不知道?”赵和侧脸望他。 樊令嘿嘿笑了笑,恰这时,从于阗人那边,有一只狗跑了过来,只不过这只狗远远地一见到樊令,顿时夹着尾巴,呜咽着向回逃走。 “这狗很怕你啊?”赵和道。 “那是自然,经我手宰杀的狗,没有一万也有八千,这狗见了我没有不怕的!”樊令得意洋洋地道。 赵和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然后道:“你可知道,为何犬戎被称为犬戎么?” “谁知道,我也不知道为何你叫赵和啊。”樊令哈哈大笑。 赵和也笑了起来:“戎是我们中原人对外族的称呼,如同夷、狄、胡、蛮一样,犬戎之所以被称为犬戎,是因为他们都喜欢养犬啊。” 樊令不明白赵和好端端地跟自己说这个做什么。不过他知道,赵和这家伙心思深沉,这样说,必然是有其深意。 他不由得望向那只看到他就狼狈逃窜的狗。 狗跑得飞快,早就又跑回到于阗人那边去了。所谓狗仗人势,大约觉得自己回到了主人身边,所以那只狗胆子又大了起来,向着樊令这边唁唁狂吠。樊令眼睛一瞪,做了一个手势,那狗仿佛看懂了一般,立刻又呜咽着逃远。 樊令哈哈大笑:“这些于阗人的狗,也不知滋味如何,要不我去弄条来试试?” “你就安份些吧。”赵和瞪了他一眼。 尉吣在与石轩交涉完毕之后,又带人匆匆回于阗城去,赵和背着手,准备离得营区远些,结果才出营区,便被于阗人拦住。 那于阗人不通秦语,只是吹胡子瞪眼,不停比划,表示不许赵和离开营区。赵和有一茬没一茬地与他闲扯,也不管对方是否听得懂,直到有个略通秦语的于阗人跑过来,赵和才露出怒容,向那于阗人问道:“我们是大秦和亲之使,乃是你们国家的贵客,为何要约束我们的行动,不许我离开营区?” 通晓秦语的那个于阗人或许是得了吩咐,态度虽然恭敬,话语却不那么客气:“我国使臣到贵国去,也是被约束于居住之所的。而且我们不欲使者外出,也是一片好心,两国风俗不同,语言相异,使者外出恐有危险,不如在这里等着。若是使者实在要外出,也请与我国结亲使说明,我国结亲使自会相陪。” 赵和哼了一声,瞪着这于阗人,然后压低声音道:“我要用丝绸换取美玉,你若能给我介绍人来,我有重谢!” 那于阗人见他刚才还怒气冲冲,转眼之间却说出这样的话来,先是愣了愣,然后眼中不禁也放出光:“果真?” “我们此次前来,带着五十驼丝绸!”赵和笔了下手指,然后道:“美玉,宝石……只要你能拿得出来,尽可以换走!” 那于阗人的喉结明显上下动了一下。 他还有一丝理智,让他艰难地道:“果真有五十驼?” 赵和向他招了招手,然后那于阗人仿佛被一根无形的线牵住了,不由自主跟在了赵和身后。 他随赵和进入了秦人的营地之中。 此前秦人的营地,是不许使者之外的于阗人入内的,他进来之后,情不自禁东张西望起来。 赵和将他带到了营地中间的一座帐篷,掀开布帘示意他进去看。那于阗人走了进去,然后失魂落魄地走了出来。 赵和没有说谎,帐篷里堆满了一卷卷的丝绸。 此时丝绸在西域是绝对的硬通货,比起黄金、宝石,丝毫不逊色。这一帐的丝绸,其价值之高,完全超这这于阗人的想象。 “五十驼。”赵和伸出一个巴掌,向其人笔划了一下:“堆了两个帐篷,我要将它们换成美玉宝石,香料也可以换部分。你会说秦话,应当去过大秦吧?” 那于阗人胡乱地点着头,他确实去过大秦,因此也见过比五十驼更多的丝绸,但那是在大秦,而不是在这距离咸阳万里之遥的于阗! “以后每年都有这么多运来,甚至更多,只要能卖出好价钱。”赵和又是一笑:“我不是于阗人,我在这里不能久居,所以,我需要一个合作者。” 那于阗人顿时挺起了胸膛:“我姓尉迟,我是东城长之侄,我可以与你合作!” 尉迟乃是于阗国姓,其王氏姓这个,只不过随着传国久远,不少姓尉迟者成了普通人。这位有个叔父是于阗东城长,倒还算是有点地位。 “呵呵,你只知道我是大秦副使,你可能不知道我在秦人当中是什么身份。”赵和向他笑了一笑,然后挑起拇指指着自己的胸膛:“我是秦人赤县侯,侯爵,与你们于阗的辅国侯地位相当。” 于阗辅国侯其地位,其实相当于大秦的大将军,那于阗人心里暗暗嘀咕了一声,不过想到此人可以给自己带来天大的好处,当即连连点头:“原来是位贵人……小人失礼了。” “现在我要将这两帐丝绸卖出去,你替我招人来交易,若是办得好了,我给你留十分之一的丝绸,若是能够让我十分满意,你便是我的合伙人!”赵和伸出手指头:“我们在公主大婚之后就要回大秦,所以事不宜迟,你要速速将此事办好来!” 五十驼丝绸,十分之一也有五驼,对于只比平民地位略高的这位尉迟家之人来说,也是一笔大财富了。他伸出三指:“放心,三天之内就办好来!” 他说完之后,又补充道:“小人叫尉迟……” “别和我说你的名字,事情办妥了,你才有资格在我面前报你的名字。”赵和跋扈地道,然后挥手如同驱赶一般,直接将此人赶出了秦人营帐。 此人被赶出来也不着恼,反倒露出笑意:赵和越是不平等待他,他就越觉得这是自己的机会! 五三、体察风土 打发走这个于阗人之后,赵和眯着眼,独自思考了好一会儿。 然后他来到一座帐篷之中,看到正使石轩正盘膝坐于毯上,斜倚着一个箱子在看书。 见赵和进来,石轩笑着道:“听闻副使带回一个于阗人?” 这是有人向他通风报信了。 石轩不是白痴,虽然赵和在玉门阳关做下若大事业,但他还在是使团中控制了少数人,因此并不缺少打探消息的耳目。赵和对此也是心知肚明,并没有因为被监视而发怒。 开玩笑,以赵和的所作所为,赵和甚至怀疑,大将军派来的使者张选肯定给了石轩一样新任务,就是看住他,不要让他再做出什么勾当出来。 “是,我们若只靠着于阗官府,消息太过闭塞,而且这样做于阗人想让我们知道什么,我们才能知道什么。” “那个于阗人敢给我们泄露更多消息?”石轩讶然坐正。 “石大使还是不理解西域这些邦国,这些邦国立足于绿洲之中,农业虽是根本,但若想要活得好些,还少不得商业,他们对商业之重视远胜过我们大秦,说实话,大秦商家到这里来,那才是如鱼得水。”赵和笑了笑:“但是重商便有一件事情了。” “请教副使,何事?” “商人重利,而利益是没有国界的。”赵和道。 “利益没有国界……嘶,我明白了!”石轩吸了口气,霍然惊觉:“其实,雁门孙氏便与这相似!” “是,石大使不提,我倒忘了他们家了。” 雁门孙氏是九姓十一家之一,这九姓十一家世家大族,一个个说是耕读传家,但实质上却是家家都与商业、商人有关。孙氏便控制了与犬戎人的边贸走私,源源不断地将原本禁止售于犬戎人的粮食、铁器甚至军资走私出去,换回毛皮、牲畜再转卖给中原、江南等地。在这个过程之中,孙氏积累了海量的财富。孙氏自然知道,他们的这种行为,在某种程度上是资敌,但他们还是这样做,而且一做就是百余年,原因无它,利益无国界罢了。 “所以说,只要给他们足够的利益,他们便不惜瞒着官府,也要暗中将消息走漏给我们!”石轩点了点头,算是明白赵和的打算了。 “更重要的是,于阗人的进进出出,反而有利于我们的行藏。”赵和笑眯眯地道:“石大使难道不想入于阗城瞧一瞧?” 石轩怦然心动,但旋即正色道:“赵副使,这是异国他乡,你切莫乱来!” “放心,只是体察风土人情罢了。” “若是能放心,那才叫有鬼。”石轩忍不住将心底的话说了出来:“赵副使,自打结识你来,我每日都提心吊胆,睡觉都不敢睡熟,只怕突然间有人来禀报,说赵副使你又做了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来!我就直说了吧,赵副使你现在出去告诉我,你将于阗人国君杀了,我都会相信!” 听他这样说,赵和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多谢石大使如此高看。” 见他毫无羞愧之意,只有自矜之心,石轩实在受不了,却也无可奈何。 不过接下来的事情确实如同赵和想的那样,前来秦营求见“赵副使”者络绎不绝,那个还没来得及报上姓名的于阗人真给赵和找来了一批买主,除了丝绸之外,和亲使团带来的其余物资,也都大受欢迎,甚至连赵和备于自用的纸张,都有位有心机的于阗人哭着喊着要买——事后赵和打听清楚,这些纸于阗人自己不用,因为他们没有文字,但他们会将之辗转卖到极西,卖到波斯、大秦,据说在那里纸的价格约是同等重量的麻布的十倍! 众于阗人都想买,赵和却没有立刻卖,只推说要再看看价格,到得第三天,那位于阗国王果真领着使团住入营帐之中,说是要开始斋戒,而赵和也终于说动一个觊觎丝绸的于阗豪商。 “我愿意带贵人你进城,但是……前提是贵人你能够离开营地。”那位豪商排场不小,带着十几个僮仆,在受不得赵和的诱惑之后说道。 他其实给赵和出了个难题,秦使的柴木如今都是于阗人给送来的,赵和想要离开营地,几无可能。 但赵和一指这位豪商的僮仆:“啜密思,你的这些仆人,是否都可靠?” 名为啜密思的于阗豪商昂头道:“自然都可靠。” “你的命令他们听不听?” “自然都听!” 赵和一笑:“那就简单了,让他们脱下外衣,今天就呆在我们的营中,我们穿上他们的外衣,今日风沙大,我们用布巾遮一遮脸,不算奇怪吧?” 啜密思张大嘴巴看着赵和,好一会儿苦笑道:“看来贵人心里早有打算。” 赵和自然早有打算,事实上从第一天起,他就在策划这件事情。此前所有的铺垫,都是为此而来。 没多久,啜密思便带着自己的僮仆们离开秦营,他们抵达外围时,一队于阗士兵懒洋洋拦住他们,点了点人数,发觉与得到许可进秦营的人数相当,便挥了挥手要放行。 眼看要走出去之时,突然间有几骑奔了过来,其中一骑上的是位于阗官员,他看到这一行人,顿时皱起眉:“为何还有闲杂人等进出?” 立刻有人上前,将此人拉到一边小声解释。 原来这些能够进出秦营的于阗人也都不是普通身份,象啜密思,他的身后其实便有一位于阗王族在撑腰。那名于阗官员听得这个消息,不满地撇了下嘴,终究没有来得罪所有贵人。只不过见众人要走,他突然一鞭搭在了一个随行僮仆头上:“把面巾掀开,给我瞧瞧!” 啜密思心顿时悬了起来。 僮仆不慌不忙,将面巾掀起,正是赵和。 “秦人?”那官员顿时警惕之心大起。 “我父亲是秦人,不过我们家在于阗住得许久了,如今我是我家贵人雇用的译者。”赵和一开口,顿时将那官员的警惕性打消了大半。 因为他这番话,是用纯正得不能再纯正的于阗语说的。 西域三十六国语言大同小异,但他们自己能分辨得出别人所说是否与自己一致。赵和开口,口音地道,一听就是于阗本地口音,甚至还带了点东城腔。 而在烈武帝时,随着他遣人经营西域,设安西都护府,大量的秦人涌入西域,不少来到南疆,也有留在于阗国的。所以这个身份,确实有存在的可能。 “原来如此,这天上的大雁都是飞向南的,你怎么会留在于阗?”那官员还有些警惕,于是又问道。 他故意用了个于阗人本地的成语,赵和毫不犹豫地用下半句回应:“但它们终究还是要北返——我父亲是秦人,我却是在于阗出生于阗长大,在大秦我没有亲戚朋友,就算南去,也终究要北返,我何必多此一举呢?” 那于阗官员对此回应很是满意。 他挥了挥手,这一次终于是放众人离开了。等远离了军营之后,赵和旁边,樊令将面巾掀起,大口吸了吸气,然后向赵和一挑大拇指:“我谁也不服,唯独服你,你竟然真学会了!” “这有何难?”赵和一笑。 他这一路上都在暗中学习于阗语,于阗使者们并不知道,看似听不懂他们对话的赵和,实际上在玉门关时就已经能懂了。而出玉门到于阗的这近两个月时间里,也足够赵和将一些基本对话学得清清楚楚,抵达于阗的这几天,他在与于阗人的交往之中,在偷听于阗军营里的对话中,开始有意打磨自己的口音和借用各种成语。 樊令亲耳听到他在夜晚里于嘴中放着豆子,模仿于阗那含糊的口音说于阗话,当时樊令还嘲笑他来,却不曾想他竟然真有本事,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能够应付一个于阗官员的责难! 啜思密深深看着赵和,他心中已经有些后悔了。 “贵人,有一句话我讲在前头,我可以带你出来,但却不能让你去做什么不好的事情。”啜思密看了看周围,跟着赵和出来的只有樊令与阿图,其余僮仆还是他的人,他觉得自己人多,还可以控制住赵和,因此又补充道:“若是你做了不好的事情,你大可以逃回大秦,我可就惨了。” “你也可以跟我去大秦,大秦海纳百川,只要你愿意为大秦效力,便不愁出人头地。”赵和笑道。 只不过这话让啜思密脸色更加难看:“贵人,你千万别害我!否则,我宁可做不成这桩生意!” “放心,我不害你,我只是好奇……而且这些天你们给我的报价,我都不太满意,我要亲自入城打听清楚在这里丝绸的价格,然后再决定是不是按你们报的价卖出我的货物。”赵和道。 啜思密这次对他的理由半信半疑了。 可正如赵和所言,利益没有国界,啜思密自觉可以控制住赵和,因此利益对他的诱惑力,就远大于国界对他的吸引力。他只是反复警告赵和,却终究没有让赵和回去。 五四、得寸进尺 进了于阗城,赵和再次确认,于阗使者尉吣是对他吹牛了。 于阗作为国都,实际上人口大约是两万余人,绝对不超过三万。按照赵和事先的了解,于阗有大城五,小城数十,这么算来,其全国人口绝对不超过二十万。 二十万人,十中抽兵一,则可有两万兵。但这只能是战时临时政策,不可能持久,而且这还是参照大秦才能抽得出来。以于阗人游牧、经商的特性,能够维持一支三到四千人左右的常备军就不错了。 不过在西域南疆,于阗如今算得上是大国,它可以向周围小国施加压力,迫使它们派兵,这么算来,约能够拼出一支不足万人的部队,必要之时,可能可以将这个数量扩大一倍。 “贵国这边,粮食产量如何?”赵和问道。 啜密思警惕地望了他一眼:“贵人打听这个做什么?” “当然要问,若是粮食产量不高,那么我就不能派遣人数众多的商队前来了。”赵和若无其事地道:“而且此事只需要随便去寻个农人询问就可得知,你瞒着我也没有什么用处。” 啜密思犹豫了一下,然后道:“我们这里盛产五谷,产量尚可,平均折算出来,每亩能有两石。” 赵和“哦”了一声,目光闪动了一下。 他这几天并没有闲着,在与那些前来交易的于阗人交往中,已经将于阗周围的情形弄明白了。 于阗城东二十里处,有河名为“树枝水”,也被称为计式水,再往东十里有苴拔河,据说河中多有美玉,在于阗城西五十五里则有河名达利水。所以相对西域其余建立在绿洲之中的小邦国,于阗并不缺水。同时,这里的土地气候,也适宜耕作,若是开发得当,在这里种的粮食,足以供给大军。 以赵和从于阗人口中所了解的情况来看,至少在这里养六千常备军是完全没有问题的。 六千常备军…… 若是有六千大秦铁甲在此,于阗国肯定会忠于大秦,不仅于阗,就连左右的姑墨、莎车、疏勒、楼兰等国,都会尽入大秦控制之下。而加上这些地方,大秦又可以在西域多养两至三万军队! 一秦抵五胡,有三万秦军,犬戎人根本威胁不了西域南疆,更不可能以此为跳板去威胁凉州——金策单于的部队敢这么做,就要冒着凉州与西域两道夹攻让他回不了零丁洋的危险。再以此为据点,重返天山之北,赵和出咸阳时扬言要重建安西都护府的理念,或可实现!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于阗人愿意。 赵和笑眯眯看了那个啜思密一眼,看得啜思密毛骨悚然,不由自主问道:“贵人为何看我?” 赵和笑道:“我想要于阗人为我做一件事情,但又怕于阗人不愿意去做,所以想向你请教,如何才能让于阗人愿意?” 啜思密“哦”了一声,犹豫了一会儿,然后道:“我们于阗人喜欢的,不过是马、驼、骡,若是能给我们足够的牲畜,我们自然愿意效力。” 赵和问得委婉,他同样回答得委婉,赵和不由又笑了起来。过了会儿之后,赵和又道:“我这一路上来,发觉楼兰也好,还是别的几国之人也好,长相都是高鼻深目,唯有于阗人相貌与我们秦人最相似,不知道其余诸国是否曾因此而轻视于阗啊?” 啜思密闻言失笑:“贵人这倒是问到点上了,于阗人确实曾因此而受过轻视,不过后来大秦来此,我们却因此受益了。” 原来于阗人心思活跃,烈武帝派人经营西域,他们便立刻投靠过来,并且在西域诸国中谎称自己是大秦“亲戚”,彼时大秦国力极盛,西域诸国都受安西都护府节制,故此诸国都畏惧于阗。甚至现在于阗在西域的大国地位,也是托那时之福。 这也是于阗王想要迎娶大秦公主的重要原因之一。 “原来如此……”两人说说笑笑,因为赵和只是偶尔才问一些稍敏感的问题,所以啜思密也渐渐放松警惕。 不过走着走着,赵和突然脸色一变,讶然止步:“这是什么?” 啜思密顺其手所指望去,却是路旁的一座庙宇。 “这是浮图庙,我们于阗人信奉浮图,大秦上国据说这些年也有浮图传播?”啜思密反问道。 赵和点了点头,神情多少有些复杂。 他与这浮图教的渊源还真不浅。 就在他这样想时,却见一名浮图僧自庙中走了出来,那浮图僧昂首大步,路上行人见他之后,纷纷弯腰行礼,他也不还礼,只是拿着锡杖在地上顿了顿。 赵和眼睛微微眯起。 这个浮图僧的神态恣仪,都让他想起了鸠摩什。 那位浮图僧别的不说,在个人武勇之上,恐怕只有留在敦煌的马越可以与之一战。若眼前这个浮图僧也是如此,那可就麻烦了。 然后他看到那浮图僧脚下突然一踉跄,若不是手中拄着锡杖,只怕要摔倒在地。 赵和不禁一笑:浮图僧岂会个个如同鸠摩什一样厉害,若真如此,浮图教早该大兴才是。 他这一笑,却被那浮图僧看到了,那浮图僧只当他是在嘲笑自己,当即面色一沉,向他这边大步走来。 “你这狗奴,对浮图不敬,当罚!”那浮图僧用于阗话厉声喝道。 赵和不禁扬起眉毛,然后很无辜地看向啜思密。 他适应啜思密不惹麻烦,可现在麻烦来惹他了! 啜思密此时脸色极度难看,他很清楚,赵和根本没有惹那浮图僧,分明是浮图僧借机生事。浮图教传入于阗的时间虽然也不算长,但此是于阗人当中,已经有相当多的都笃信之,特别是其王公贵裔,因为浮屠教劝人忍耐顺从,劝人修来世,所以很是欢喜这种让被压迫者不反抗的教派,纷纷接受了它。 故此,这浮图僧还真不好得罪! 想得到这里,啜思密当即上前,向那浮图僧行礼:“上师,我这小仆对上师不敬,我回去之后,必然会责罚他,另外,我这里还有些许礼物,向上师致歉谢罪!” 这些胡人行事本来就直接,不象中原人还可能婉转一下。随着啜思密挥手,他手下人果然捧上一匹丝绸——正是赵和送与啜密思的丝绸之一。 那浮图僧是识货的,一见这丝绸,顿时满脸欢喜,然后点点头,也顾不得与赵和计较:“我浮图向来慈悲为怀,宽大处世,既然如此……你们且将此俗物捧入寺中,供奉于浮图神座之下。” 啜密思赔着笑,当即真令人将那匹丝绸供入浮图寺中。那浮图僧在旁看了,心中更是欢喜,嘴里还道:“你们算是捡着便宜了,过些时日,我这寺中要招待贵客,阖寺暂闭,到那时你们想要供奉也都难进!” 赵和心里一动,以这浮图僧的猖狂,被他称为贵客者,身份恐怕不一般。 不过他刚才恶了那浮图僧,此时就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静静等着啜密思将之打发。等浮图僧离开之后,啜密思转过身来,向着赵和叹气:“贵人,你还是快点回去吧。” 赵和一笑:“我才到这里,哪就回去?我们再转转,你们君王之王宫,不知在何处啊,我想去瞻仰瞻仰。” 啜思密深深望了他一眼:“在外边看一眼倒是不打紧,但是想要进去……就非我所能了。” “那是自然,等公主与贵国国主成亲之后,我身为副使,自然是要入内上座的。”赵和道:“到那时,不需要你烦神,我也可以进去坐坐。” 若不是这个原因,啜思密根本不会带他来城内。按照赵和的要求,啜思密带他四处转了一圈,基本上将城中的街道、巷子情形都弄清楚了。啜思密便想要送他回营,赵和却笑着摆手:“你一日去我营中两趟,就不怕人怀疑么?不如这样,我今天先在贵府打扰一夜,待明天我们再回营,将你的仆人换回来。你只管放心,我来的时候早有交待,你仆人在我们营中自有人招待。” 啜思密顿时愕然:“我们起初可不是这样约定的!” 赵和很是诚恳地道:“当时想得不周全,现在我想周全了,若不想惹人生疑,我们今天还是不回营地为好。” 啜思密气得直顿足,但是却也无可奈何,他若真为这个非将赵和赶回营中,闹将起来赵和最多是回营,他却有可能有更大的麻烦! 他只能忍了此事,只是对赵和道:“贵人还是再考虑考虑,我这边有点事情,去去就回!” 他说完当真不顾赵和,直接离开了,赵和看着他的背影,却是笑了笑。 这厮肯定是去寻找他背后之人禀报此事了。 这个啜思密虽然是豪商,但仅凭商人身份,想要自由穿过于阗士兵守卫的营帐是不可能的,所以啜思密背后,肯定还有一位于阗的贵人。赵和现在只希望,这贵人的身份不低,因为此人身份越高,以后借助其力就越顺利。 当然,不能是于阗国王本人。 见啜思密已经走远,赵和突然起身,不顾其留下的仆人的反对,直接让樊令与阿图开道:“咱们出去再转转!” 五五、我不识字 啜思密的僮仆想要阻拦,但樊令与阿图两人一左一右,他们哪里还能拦得住! 离开了啜思密的宅邸,他们在街头转了几步,身后少不得啜思密的家人跟着,赵和也不阻拦。只不过啜思密的家人追着追着,迎面突然一大群人载歌载舞而来,跟随看热闹的、一起歌舞的,瞬间便将街道堵住。 这么多人当中,赵和三人的身影哪里还找得到! 就在道旁一家店铺之中,赵和坐在胡凳之上,一边看着外头的歌舞,一边静静等候。 “说起来,于阗人跳起舞……倒还真有趣。”樊令看得哈哈大笑,对赵和说道。 确实有趣,这些于阗人的脖子仿佛一节一节的,时不时左右移动,赵和都忍不住想学一下,却怎么也学不象。 倒是阿图,他们昆仑奴天生就喜歌舞,随着这群狂欢之人的吹打,他有节奏地抖了起来,不过片刻,他的脖子就忽前忽后忽左忽右,与于阗人另无二致了。 “贵人的这个伴当,倒是极擅歌舞。”赵和看得有趣,突然间身边有人缓缓道:“若我记得不差,这个伴当叫阿图吧。” 赵和歪过头,看着说过的人,点了点头道:“没错,你就是我要等的人?” “吉骨朵。”那于阗人向赵和弯腰行礼:“见过贵人,贵人带来了咸阳城的消息?” “是,阿图,把东西给他。”赵和对重新回到自己身边的阿图道。 阿图依言掏出一方锦盒,将之交给了那于阗人。 那于阗人打开锦盒,从里面取出一张绢帛,左看右看好一会儿,然后有些尴尬地道:“抱歉,我不识字。” 他仔细看的时候,赵和还以为他在确认是不是熟悉的笔迹,没有想到他却不识字! 不过想想也是,于阗人自己没有文字,而帛上所用文字,却是秦字。 “你通秦语么?”赵和问道。 “我能听,却不怎么能说。”那自称吉骨朵的于阗人道。 “这是霍勒给你的信,他说只要我在这里留下记号,你便会见我。”赵和指了指他的店铺。 吉骨朵露出一丝笑:“确实如此,这是我们年少时的约定,后来我们一起前往咸阳,他留在那里,等待传说中的希望之人,而我回到于阗……” 这背后肯定又有一个漫长的故事。 赵和看了看外边,那些歌舞之人似乎要散去了,他便道:“有时间我很乐意听你与霍勒老爹的往事,不过现在,我先将他的信中文字念给你听。” 霍勒的信很简单,告诉这个叫吉骨朵的于阗人,他已经找到了自己所寻觅的人,光之圣者留下的预言是真的,他暂时不能回到于阗,而要等候光之圣者所说的光与暗的终结之战。他希望吉骨朵看在当年交情的份上,能够给予送信之人一些帮助,当然,如果吉骨朵不愿意,他也不会怨怪。 听到“不会怨怪”,那个吉骨朵咯咯笑了起来,仿佛是听到什么极好笑的事情。 赵和不由再次打量起他来。 这个于阗人与别的于阗人不太一样,别的于阗人外貌颇类秦人,而这个于阗人则完全是西域人相貌,高鼻深目,头发都是浅黄色,眼睛的颜色也带着一抹湛蓝。 说起来,霍勒老爹自称于阗人,他的相貌同样也与大多数于阗人不一样。 “贵人是不是觉得我笑得莫名其妙……那是因为贵人不熟悉霍勒这个恶棍,凡是他不会怨怪的人,都会被他杀死……人都死了,他当然不会怨怪了。”吉骨朵向赵和又行了一礼:“虽然不知道霍勒这个恶棍为何如此重视贵人,但我和他是好朋友,至少在他死之前,我都会与他是好朋友,所以贵人有什么需要我帮助的,都可以向我说。” 赵和看了一眼阿图,阿图也是茫然的神情,显然,霍勒并没有对阿图提起太多的事情。 “你与霍勒,真是于阗人?”赵和忍不住问道。 “我们都是从西方迁来,许多年前开始,我们就在信奉一位名为光之圣的神灵,他启示了我们,让我们来到于阗,让我们在此生息。他又启示了霍勒和我,让我们去大秦,寻找人类最后的希望……”吉骨朵咧嘴笑了笑:“所以,我们是于阗人,但我们不是于阗种。” 赵和会意地点头。 但他心底对霍勒还是怀有警惕,更别提对这个信任什么光之圣的吉骨朵了。 “最近于阗城里有什么消息吗,值得关注的消息。”赵和问道。 “最近最大的消息,就是大秦的和亲使臣到来了。”那个吉骨朵深深看了赵和一眼,虽未直说,显然,他已经认出了赵和是大秦使团的一份子。 “于阗人怎么看和亲之事?”赵和问道。 “我们……这和我们有太大的关系吗,于阗人关心的是自家的驼马,关心的是商路是否通畅,至于国君宫殿里是不是多出一个女子,我们并不在意。” “多出……于阗王已经有王后了?”赵和眉头顿时一扬。 在于阗人求亲的奏书里,于阗王“正值壮年,尚未有后”,故此准备迎娶大秦公主为王后。若非如此,堂堂大秦公主,怎么能嫁给一个小小番王? “王后?哦,你可能弄错了,于阗与大秦不一样,于阗王可以拥有三位地位平等的妻子。”吉骨朵指了指脚下:“这是东城,目前于阗王城所在,还有西城,那也是于阗王城,再加上银州城,这三座王城,每一座都有一位女主人。” 赵和眉头扬了一下,不免有些意外。 “那么如今的于阗王呢,他已经有几位妻子了?” “于阗王尉迟谨,今年四十四岁,原本有三位妻子,但现在只余一位,也就是银州王妃。”吉骨朵笑了起来:“所以,大秦公主来了,确实是于阗王后,但只是三位王后之一。” “三位……四十四岁,呵呵!” 赵和冷笑了两声,显然,于阗人求亲之时就不怀好意,故意玩了文字游戏。说什么正值壮年,四十岁就是可以称老夫的年纪里,四十四岁确实勉强够得着壮年的尾巴,但与年方十九的清河相比,还是太老了些。 不过这不重要,哪怕清河已经四十岁了,这也不是重要的事情,重要的事情是于阗王耍这种手段欺骗或者说误导大秦。 “那么,最近可有犬戎人的使者来此?”赵和又问道。 吉骨朵深深看着他:“贵人,我只是一个商人,我所信奉的光之圣,如今在于阗也没有多少信仰者,所以太过保密的事情,我是打听不到的。” 这家伙分明就是不愿意出大力! 赵和也没有为难对方,双方本身就没有交情,对方只是看在霍勒的份上,甚至可能是迫于霍勒的威胁,而对他进行应付罢了。 “我有意开拓一条从咸阳到于阗的商道,需要一位替我出售大秦丝绸的中间人,你愿不愿意作为这个中间人?”赵和心念一转,立刻又想到了以利诱之这一点。 可以说,入于阗以来,他以丝绸利诱于阗人,无往而不利。 但是在吉骨朵面前,他的诱饵却失去了效果。 “贵人,我只是一个普通的杂货商,我没有能力去经营丝绸,也保不住这样的财富。”吉骨朵向赵和弯了弯腰:“多谢你的好意,但请容许我拒绝。” 赵和眼睛微微一眯,旁边的樊令与阿图虽然听不懂他们说的于阗话,但却明白赵和的神情。二人立刻死死盯着吉骨朵,吉骨朵则一直弯着腰,没有起身。 赵和沉默了好一会儿,点头道:“既然这样,那就算了。” 他起身出门,在那里继续观看于阗人的歌舞,过了会儿,歌舞散去,啜思密家的家仆终于发现了他们,于是又来劝他们回去。 赵和笑道:“若不出来,我还看不到这么精彩的歌舞。” “贵人如果想要看,我可以请舞女到家中为贵人表演。”匆匆赶来的啜思密道。 赵和摆了摆手:“在家中看,哪里有这里看热闹。” 他一边说,还一边模仿舞者晃脖子的动作晃了两下,然后自嘲地道:“我终究是没有舞蹈天赋,学不得这舞。” 啜思密见状大笑,不疑有它,反倒也以手托下巴,做了左右腾挪脖子的动作,然后又大笑起来:“我们于阗人打小就学这个,自然轻松。” “走吧,今日兴尽。”赵和道。 啜思密收住笑,沉声道:“贵人,今日在我家宿上一晚没有有关系,但明日一早,还请贵人随我一起去秦营,莫要再生什么事端了。” 赵和道:“放心吧,如果真惹出什么事情,对我又没有好处!今天我已经问过价格,啜思密,你给我的价格不错,我不能保证所有的丝绸都交给你,但是三分之一到一半,绝无问题!” 听他提及丝绸,啜思密顿时大喜,态度又再度和缓起来:“既是如此,还请贵人随我回家,我今日烤全羊烤全驼来招待贵人!” 五六、满意交待 次日。 石轩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在帐篷里转个不停。 并非他没有定力,而是事情太过惊悚,和亲副使赵和竟然跟着于阗商人一起出了营地,消失不见了足足一个晚上。 他知道赵和肯定要搞事,但真正事情出来,他还是觉得恐惧。 赵和自己作死倒还罢了,就怕这厮得罪了于阗人,惹得和亲变成结仇,也惹得他这个正使遇险。 石轩确实不太理解赵和。 赵和好端端的咸阳不呆着,要跑到这万里之外的大漠之中,然后好好的顺利结亲不做,非要捣鼓出事端来。 若是有选择的余地,石轩真不愿意与赵和在一起。 所以当赵和掀起帘子出现在他面前时,他先是松了口气,然后狠狠瞪了赵和一眼,没好气地道:“赤县侯,你做得好大的事情!” 赵和泰然自若:“哪里哪里,都是石大使领导有方。” 石轩气急。 这也是他怕的事情之一,麻烦或者说大祸是赵和闯的,可他这个正使却来背锅。 他扳起指头算来算去,也觉得自己是最适合背锅的人。 “赵副使,赤县侯,我的侯爷!”他心知赵和吃软不吃硬,当即苦求道:“我这人身体不是很好,你就莫要再惹什么意外,好好完成和亲之事,好好回咸阳,我求你行不?” “不行。” 石轩瞪着赵和,没有想到他的回应如此干脆。 被哽得喘了好几口气,石轩才又道:“为何不行?” “我同意,犬戎人不同意。”赵和道。 石轩愕然,旋即眉头皱起:“什么意思?” “便是我话中的意思。” 石轩握紧拳头,霍然站起:“犬戎人来了?” 若说石轩在这里最担忧的是赵和搞事,那么他第二担忧的就是犬戎人。 烈武帝晚年撤出西域之后,大秦已经有二十余年未曾正式履足于此,犬戎人将西域视作自家的后院,哪怕是隔着大漠的南疆,犬戎人也没有少来。 所以他们这支使团,是要冒相当风险的。 赵和说服他在敦煌时配合,这也是一个理由,唯有敦煌边军控制在一个敢打仗也能打仗的将领手中,他们这些使臣才能多几分底气。 “现在犬戎人还没有来,不过根据我昨日所见,只怕他们很快就要过来了。” 听到赵和说现在还没有来,石轩松了口气,但听到后半句,他便又急得转了起来:“若真是如此,那么婚事不宜再拖,该死的,于阗王不是说今日起就来这边沐浴斋戒么,怎么还不过来?” 赵和静静看着他在那里打着转,石轩火烧火燎般急了会儿,看他一副镇定的模样,这才恍然:“赤县侯早有准备,所以才这么镇定?” 赵和微微眯住了眼睛:“石大使,若你是犬戎人的单于,你会如何行事?” 石轩吸了两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然后坐回位置,开始细想起来。 他并不傻,也不缺少解决问题的智慧,只是一想,便明白了:“犬戎势力虽然深入西域,但是被大将军重创之后,又在阳关损兵折将,此时气候又热,草场北移。这么说来,犬戎人在九月之前,不大可能大举南下!” 赵和点头:“对,如今是六月,我们还有三个月时间。” “但是雁门孙氏既然私通犬戎,他们肯定知道了和亲之事,此事对犬戎也是一个威胁,所以犬戎人会进行干涉。他们最好的干涉方式,就是派使团来向于阗施加压力。于阗离犬戎近,离大秦远,极有可能迫于其压力,取消和亲!”石轩又道。 “若只是取消和亲倒没有什么,无非是让我们多奔波一回罢了,换作你是犬戎的使者,会提出什么要求?” 石轩眼睛猛然一张:“令于阗人诛杀秦使,交出大秦公主,以绝于阗与大秦之好!” 赵和笑了起来:“所以石大使莫要怪我私自出营,我总得知道犬戎人是不是来了,知道于阗王打什么主意。靠着尉吣那里的消息,只怕死期来临我们也一无所知!” 石轩明白他所言是真,但还是觉得,他伪装离开营地之事,实在太过冒险。 只不过他也知道,自己是劝不动这位副使的,至于拿出正使的威风来压制,那更是想都别想,若他真敢这样做,赵和便真敢鼓动使团上下,将他这个正使彻底架空来。 思前想后,石轩只能道:“赵副使,你要做什么我也不拦你,但只求你答应我一件事情,做之前通知我一声,我也好配合你。比如你出营,若是被于阗人发觉扣住,我总得想法子去救你吧?” 赵和哈哈笑了起来:“你只管放心,若真有什么意外,自然会有人禀报你!” 得了他这个不是承诺的承诺,石轩勉强安下点心来。 接下来数日,于阗国君仍然没有出现,就是尉吣这个使者,出现的次数也少得许多。直到石轩发怒,尉吣才不得不吐露真相:“实不相瞒,鄙国出了一点事情,鄙国国主前几日去了西城,明日他便会回来,还请秦使在公主面前多多美言,鄙国国主并非有意怠慢……” “呸,你这还不是有意怠慢?”不等石轩说话,那边赵和就跳了出来,怒气冲冲地叫道。 尉吣哂笑了一下:“赵副使,真不是怠慢,若是怠慢,鄙国国君也不会这么快就赶回来!” “不是才怪!”赵和咆哮道:“你们如行不敬大秦,如此不敬公主,这亲不和了,你这厮去咸阳城为使者时有没有听说过,乃翁我是最反对和亲之人,为此还割了主张和亲的孙谢的鼻子!” 他怒火翻腾,甚至去拔剑要杀尉吣,尉吣被他追得满帐篷乱跑,还是石轩将赵和拦住,这才得以脱身。 “若不给大秦,给公主,还有给我一个交待,这和亲之事就此罢休!”赵和被石轩按住,却仍然对着尉吣的背影叫道。 尉吣跑得飞快,但听得这一句时,脚步却一停,回头深深望了赵和一眼。 他面上似笑非笑,眼中甚至带上稍许轻蔑。 在他看来,赵和发火,并不是真的为了大秦、为了公主,不过是找此为借口,要他给个“交待”罢了。 他此前答应赵和的美玉,还没有献上去呢。 “赵副使放心,我们会有一个交待,管叫副使满意。”他远远地说道。 果然,当他咬重字眼,说出“满意”二字之后,赵和的怒气消了大半:“今夜我就要见到你们的诚意,只要你们是真有诚意,此次怠慢……我自会劝公主,但是,你们国君明日必须来此斋戒沐浴,若明日此时我再看不到他人,那么后日我们就回咸阳了!” 尉吣连连称是,转过身时脸上不屑之色更浓。 他却不知,待他走后,赵和面上的怒气顿时消失。 不仅赵和脸色变了,一直陪赵和演戏的石轩脸色也变了。 石轩的声音都有些发颤:“犬戎人来了,定然是犬戎人来了!” 赵和点了点头:“若我所料不差,于阗王就是去西城见犬戎使者了……只不知,犬戎使者是随他们一起来东城,还是留在了西城。” 石轩背着手,看了一眼倚在帐篷一角的节杖,伸手过去将之握在手中,长长叹了口气:“执节死义,便在明日了……” 赵和笑道:“没那么严重,犬戎人或许会逼于阗王杀使,于阗王没有那么蠢,若真杀了我等,他怎么向大秦交待?” “依你之意?”石轩稍稍镇定,反问道。 “惊险是有的,但性命之忧么……要看尉吣给不给我贿赂。若给贿赂,证明他们还是想要结亲,若不给贿赂,则是证明在他心中,我们已经是死人,不值得贿赂了。”赵和掀起帐篷的帘子,看了看天下:“只等今晚,看看今晚他们给不给贿赂了!” 石轩想了想道:“还有,那个与你往来的于阗豪商,名字叫啜思密的那个,你不妨请他来见。他身后有大人物,消息必然灵通,若是他肯来,那我们或许没有太大危险,但若他不来,我们就要及早做打算了!” 赵和向他一挑拇指:“石大使思虑果然缜密!” 石轩苦笑道:“休要羞辱我,我如今心头已经是乱作一团,没有任何主意,一切全靠赵副使定夺了!” 赵和当真出来,唤来一个于阗人,请他去寻啜思密来。往常他也托于阗人去唤过,这一次耽搁的时间稍长一些,不过待到午饭时分,啜思密还是出现在赵和面前。 “啜思密,我决定了,这些丝绸全部交由你发卖,你卖出多少钱我不管,我只要足量的美玉、香料!”赵和一见他便笑道。 啜思密愣了愣,此前赵和答应的只是一半,现在变成全部了。 他心中犹豫,向赵和行礼道:“贵人如此看重我,我自然感激不尽,只不过贵人可有条件?” 赵和笑眯眯地点了点头:“自然是有些条件的……你且随我来。” 赵和示意啜思密随他一起进帐中,啜思密一犹豫:“为何要进帐中说话?” 赵和笑了起来:“我这条件……咳咳,在帐中才方便说。” 五七、行德右将 帐中。 啜思密看着赵和,脸色有些发白。 这帐中空空荡荡——也不能说空空荡荡,周围摆着兵器架,而兵器架上则放置着各种武器。 赵和正从武器架上取下一架弩,对着啜思密笔划。 “赵……赵副使,贵人……这是何意?”啜密思问道。 “我一直以诚待你,你却不以诚待我啊。”赵和从弩的望山上看着啜思密的心脏部位,漫不经心地说道。 “这……这……哪有!” “比如说,你就不告诉我犬戎人来了。”赵和道。 “你如何知道?”啜密思失声道。 旋即他明白过来,脸色惨白:“赵副使,非是我为不,实在是,实在是这国家大事,非我一商贾可以……” “你觉得这个理由能说服我么,你虽是商贾,你身后之人却不是商贾!”赵和冷笑了一声,然后放下了弩,望着啜思密道:“我只问你一句吧,犬戎人能给你们丝绸么?大秦会抢你们的驼马么?” 啜思密嘴顿时一扁。 犬戎人给丝绸?犬戎人只会抢劫、破坏,他们若是知道于阗人有丝绸,只会派人来勒索!大秦与犬戎相比,讲道理得多,便是当年烈武帝经营西域,在于阗大量征发驼马,也不是抢的,而是通过丝绸等中原货物进行贸易。 “这个问题不需要回答吧,既然如此,我就奇怪了,你们于阗人为何宁可与犬戎勾勾搭搭,对我们大秦遮遮掩掩,也不愿意和我们说实话。你们的国君如此,重臣贵人们如此,就连你,啜思密,我把你当成朋友、伙伴,你也这样对我!” 赵和再度举起弩来,啜思密呼吸也随之急促,他强笑着道:“我也将赵副使当作朋友,伙伴……我不说,实在是不敢说……犬戎人离我们于阗太近,而大秦离我们于阗太远!” 赵和眼睛一眯:“你是说,于阗人之所以选择犬戎,只是因为犬戎太近?” 啜思密点头:“还有,他们极是凶残,不如秦人讲道理。” 赵和哈哈一笑:“这倒奇了,我们秦人讲道理,反倒成了你们帮助犬戎人的理由!” “我没帮犬戎人,我,还有我身后的右将,都不喜欢犬戎人!”啜思密叫道:“大多数于阗人都不喜欢犬戎人,我们只是怕他们罢了!” “只怕犬戎,却不怕大秦……难道你们不知道,烈武帝时犬戎几乎被大秦打得灭国了么?” “知是知道,可是烈武帝晚年,你们放弃了西域,原本我们是帮助你们的,你们放弃了,结果犬戎人报复我们!”见赵和没有扣动弩机的意思,啜思密大着胆子道。 “现在我们又回来了,你以为……我们来此,真只是为了和亲?”赵和冷笑:“大秦前年大败犬戎,三大单于各部损失数以万计,你们可知不知道?就在我送清河公主来的时候,在凉州,我亲自指挥秦军,杀灭犬戎万余,你们的使都尉吣当时就在——你不可能不知道!” 他声音猛然一担,啜思密吓得脚下一软,跌坐下来。 他当然知道,虽然前年之战大秦与犬戎都声称自己是胜利者,可以暂时放开,可赵和在凉州外夹击犬戎人之役,却是明明白白的胜利。 “赵副使……我,我的心是向着大秦的,我是你的朋友,伙伴!”心念转动之间,啜思密看到赵和嘴角噙着的那一丝冷笑,突然灵机一动,叫道:“我愿为大秦效力,我愿意帮助你们!” 赵和点了点头:“果真?” “果真,当真,千真万确的真!” 赵和又道:“会不会出了这帐篷,你就变了心意?” 啜思密连连摇头:“我向浮图发誓!” 赵和摇了摇头:“我不信浮图,向浮图发誓,在我这里可没有用处。” 啜思密见他手中的弩始终指着自己,手指头扣在弩机之上,仿佛随时可能射出来,心中更是急切:“赵副使,你怎么说,我怎么做,你要我对谁发誓,我就对谁发誓!” 赵和将弩慢慢下移,对准了啜思密的两腿之间:“对着这发誓,如何?” 啜思密愣了。 “我知道你还没有儿子,你曾向我抱怨过这件事情,若是你有违誓言,就让你一辈子都不能生儿子,如何?” 啜思密咽了口口水,飞快地发了誓。赵和哈哈大笑,收回了弩,然后亲热地上前握住对方的手:“唉哟,不过是与你开个玩笑罢了……” 啜思密一边擦汗,一边陪笑。 两人都知道,啜思密刚才所发的誓不值一文,根本没有任何约束力。 只不过他们需要一个台阶,让两人都可以下来,然后进行正式的谈判罢了。 “每年一百五十驼的丝绸贸易。”赵和伸出手:“这是给你的。” 啜思密眼前猛然一亮:“什么,我的?” “对,你是一百五十驼,而你身后的右将是五百驼,当然,得你们自己去玉门那里取货,我可没办法弄那么多骆驼来。”赵和道。 哪怕需要自己去玉门取货,对啜思密与他背后的于阗右将来说,那也是大赚特赚! 不过,这一切并非没有代价。 “我要与右将相见,你安排一下,在今晚之前。”赵和道。 啜思密顿时犹豫起来。 赵和平静地望着他,但这种平静,比起刚才用弩指着他,给啜思密的压力还要大。 “赵副使,和我说,由我转达……也是一样。”啜思密强忍着心头的畏惧道。 赵和缓缓摇头:“诚意,诚意,我的许诺是我的诚意,而与右将见面,则是你们的诚意。” 啜思密心中念头转来转去,终于一咬牙:“可以,那请赵副使再扮作我的随从,但只能有赵副使一人!” 他是用于阗语说的,但说完之后,看了看跟在赵和身边的樊令与阿图,又伸出一根手指,以秦语再说:“我只能带你一人去见右将!” 樊令顿时翻眼:“你这厮还敢讨价还价,莫非想讨打不成?” 赵和将他拦住,笑了笑道:“一人那便一人吧。” 樊令急了:“阿和,你不能这样去,你若这样去……太凶险!” 赵和摆了摆手:“这是我的诚意,而且要做大事,不冒险如何能成?” 樊令一把拉着阿图:“傻大个,你也劝劝!” 阿图却是伏倒在地:“贵人的意志,就是对我的命令,贵人身肩重任,必然逢凶化吉。” 樊令恨恨将他手一甩:“早就知道你这昆仑奴靠不住……我去寻俞龙戚虎他们!” 他当真去找俞龙戚虎,想请他们劝劝赵和,只不过等俞龙戚虎赶到时,赵和已经随啜思密一起离开了。 这一次仍然是啜思密家。 赵和到了他家之后,便被安置到一间小屋之中,啜思密自己离开,门口则留了好几个僮仆看守。足足待到了快傍晚时分,啜思密才又回来,跟在他身边的,还有两个于阗人。 年长的于阗人笑嘻嘻地向赵和行礼:“听说赵副使要见我,还要给我每年五百驼丝绸?” 赵和不动声色地望了他一眼,然后转向另一位年轻人:“右将为何不亲自与我说话,却让一个无足轻重的人来代替自己?” 那位年轻人吃了一惊,向后退了一步,用惊疑的眼神看了赵和一眼,然后又去瞧啜思密。 赵和道:“啜思密并没有泄露秘密,是右将你自己泄露的。” 他指了指先前说话的那个年长者:“这一位应该是府上的管家吧,他虽然衣着华美,但是他说话时,却总忍不住看向你,那是在等待右将你的指令。而且,他行礼之时鞠得太深,这分明是鞠惯了大礼的人,右将在于阗可是能排在前王位的贵人,怎么可能行惯了大礼?” 他这番话一说出来,那年轻人脸上的吃惊之色消失了,然后苦笑道:“尉吣说过赵副使是极难对付的人物,我算是领教了。” 他一开口,赵和也是一惊。 因为右将这口秦语说得极是标准,听得出来,是精心学习过的。 见他惊讶的模样,右将道:“于阗右将尉迟行德,见过大秦和亲副使……我祖母乃是秦人,我乳母也是秦人,所以会说秦语!” “尉迟行德……秦人名字?”赵和又问。 尉迟行德点了点头,看了看啜思密,啜思密立刻会意,弯腰躬身,退了出去。 “我不能离开国君太久,所以赵副使有什么话,请快说吧。”尉迟行德道:“我虽然愿意亲近大秦,但身为王族,我不可能背叛于阗,所以赵副使请勿提出非分之求!” 这家伙贪婪归贪婪,但好歹是个人物! 赵和眯着眼,稍稍组织了一下自己的语言:“唔……那我就开门见山,行德右将,你愿意与秦人为友,还是愿与犬戎人为友?” “犬戎人在西域不需要朋友,他们只需要牧奴。”尉迟行德没有直接回答。 赵和点了点头:“如此我明白了,我对行德右将所求不多,就是庇护我们,能够让我们这些使者安然返回大秦……行德右将,这要求不算非分吧?” 尉迟行德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才道:“我尽力而为。” 赵和进一步道:“我若不能返回,那每年五百驼的丝绸便无人送至玉门。” 尉迟行德顿时爽快地道:“赵副使放心,别人不敢说,赵副使的安危我肯定能护住!” 赵和深深地笑了起来。 五八、说话算数 回到营中,赵和闭眼想了一会儿,然后睁开眼睛,召来陈殇,小声交待了几句。 陈殇愣了愣:“什么,要这样做?” “只有这样。”赵和点了点头。 陈殇低头想了想:“我背不下这许多话。” “反正到时你能够随机应变就可,事不宜迟,现在就去!” 陈殇点了点头,撒腿便往外跑。过了一会儿,赵和起身,也出了营寨,仿佛散步一般,在周围晃着。 无论他走到哪里,那些于阗士兵都盯着他。 其实外围的于阗士兵不多,也就是比使团人稍多一点罢了,赵和仔细判断了一下他们的位置,眯起眼,嘴角噙起冷笑。 他看似随意散步,实际上却是有自己的目标,没多久,他散到了营地的西南角。 一个于阗人正拉着陈殇的衣袖,见赵和来了,那于阗人激动地道:“赵副使,我正有事找你!” 赵和若无其事地走过去:“你就是那个、那个啥啥啥来着?” “尉迟谨,我名为尉迟谨!”那于阗人叫道。 他便是帮赵和招来于阗商人的那个小吏,当初想要在赵和面前报名字,结果赵和根本不听,如今总算把自己名字说了出来。 “哦,对,对,你寻我何事?” “赵副使,听闻你要将所有丝绸都给啜思密?”这个尉迟谨脸涨得通红:“你这是不守信义,你明明说过,我帮你招来商人,你便要给我一些的!” 赵和故作严厉地瞪了陈殇一眼:“可是你多嘴多舌?” 陈殇狠狠白了他一眼,然后低下头说:“我只是不小心说漏了嘴。” 赵和叹息了声:“尉迟谨啊,你可知道,我也是无奈,啜思密背后是谁,你可知道?” 尉迟谨目光闪闪,却没有回答。 他当然知道啜思密背后是谁,因为啜思密还是他找来的。但他没有想到的是,对方竟然如此贪婪,会将所有的好处都吞进去,一点都不给他留。 “看来你是不知道?”赵和又叹息一声:“啜思密背后可是于阗右将,他告诉了我一个了不得的秘密。” 尉迟谨心中一凛,抬眼看着赵和:“你见到了右将?” 赵和意味深长地一笑:“你说呢?” 尉迟谨咬牙切齿,低低用于阗语咒骂了一声,不过旋即黯然。右将尉迟行德的消息,当然比他要灵通得多,对赵和来说,也比他要重要得多。 “我、我……”他喃喃说了两声,然后道:“可是赵副使,你是大人物,不能说话不算数!” “右将告诉我的消息,可以救我的性命,你呢,能帮我做什么?”赵和扬了扬下巴。 尉迟谨心又是一凛,他仔细看了看赵和,然后又看了看周围:“赵副使要我做什么?” 赵和眼睛都笑得眯了起来:“告诉我犬戎人在哪里。” 尉迟谨霍然一跳:“这、这……你怎么知道?” 赵和仍然是笑而不语,尉迟谨旋即明白过来:“原来右将连这个都告诉你了!” “正是,若是你能告诉我犬戎人在哪里,并且安排我脱身,我便将剩余的丝绸全都给你。”赵和伸出手:“右将能做到这个,你能做到么?” 尉迟谨只能默然。 尉迟行德能做到这些,因为他是位高权重的右将,而尉迟谨虽然也是姓尉迟,却早已是平民,哪里有这个能力? “哪怕你能让我们这些人去看看犬戎人也行。”赵和又诱惑道。 “什么?” 赵和看了看周围,压低声音道:“我想去看看犬戎人,只要你能帮我这个忙,我必有重谢。” 见尉迟谨依然在那里犹豫,赵和便再道:“这事情我原本可以托右将,但是你知道原因的,我不想将所有事情都交给右将。” 他这话却让尉迟谨迷糊起来,尉迟谨很想对他说“我并不知道原因”,但又怕被他认为自己很蠢,故此含糊过去:“你要看犬戎人做什么?” 赵和笑了起来:“你放心,我不带许多人去,就二三十人,悄悄去看看,总不会用这点人去与犬戎人冲突,犬戎人使团人数应当不少吧?” “护送犬戎公主的人全加起来,有二百余位。”尉迟谨随口说道,旋即抬头看了赵和一眼,见赵和点头,只道他已经从右将那里知道了这个消息,便又继续道:“他们营地在城西,要去倒不难,只须扮成牧羊者便是。” 赵和二话不说,将他带回营寨,指着堆起来的丝绸道:“你能抱多少,现在就抱多少,今夜想办法带我们出去,能带多少人,就再送多少匹丝绸与你!” “不要钱?”尉迟谨讶然道? “不要钱。”赵和道。 尉迟谨明知这其中必有名堂,但对他来说,于阗是与犬戎交好还是与大秦交好,都没有关系,有关系的是谁能给他更多的利益。他当即欢欢喜喜抱了布就走。 待他走后,陈殇凑了上来:“阿和,你究竟在搞什么名堂?” 赵和看了他一眼:“呵呵,你想知道我搞什么名堂?” 他这一笑,陈殇就觉得不好,但心中好奇,又让他忍不住问:“你说来听听?” 赵和伸手从怀里掏出一本书来:“去读这本书,你便知道了。” 陈殇瞄了一眼,发现这竟然就是那本《罗织经》,顿时连连摇手:“便是正经书我都不爱读,更何况这玩意儿……阿和,我也劝你少读,读了这书的人,我觉得……都太阴险!” “是阴险的人读了这书更阴险,而不是因为读了这书才变得阴险。”赵和将《罗织经》收了起来。 “究竟是怎么回事,我虽然不愿看书,但你可以给我讲讲。” “《罗织经》中说,欲令贼效力,当使数贼相争。”赵和道。 这话陈殇懂,但陈殇不相信就这么简单。他总觉得,赵和似乎发现了更多的东西,只是没有告诉他罢了。 几乎就在赵和与陈殇探讨《罗织经》之时,在于阗城中,于阗王正与右将尉迟行德一起对坐饮酒。 于阗小国,没有中原大秦那么多规矩,因此二人是对面而坐,并无主次之分。 “兄长,你还在犹豫?”尉迟行德看到于阗王愁眉不展,放下酒杯问道。 于阗王四十余岁,因为在大漠之中饱经风沙的缘故,外貌比起中原四十余岁的人显老。他叹了口气道:“如何能不犹豫,一边是大秦,一边是犬戎,都是庞然大物,我们应付得不好,便是灭顶之灾!” 说到这,他忍不住呸了一声:“也不知尉吣是怎么想的,我不过是让他去大秦示好,他却给我弄了个大秦公主来,当真是,当真是!” 说到这,于阗王不知该怎么说下去了。 这也不能怪尉吣,作为派往大秦的使臣,他做得实在太好,甚至远远超过了于阗王的想象。而且请求和亲的事情,于阗王也顺口提过,但他原本只是想以此表示自己对大秦的亲近之心罢了,却不曾想真的弄来了一位大秦公主。 不,不是一位,还带来了一位犬戎公主。 “金策单于也不知如何想的,得知我与大秦和亲之事,又塞来一位犬戎公主,还非要在大秦公主之前成亲……”于阗王说到这,又是苦笑,然后举起酒杯:“王弟,换了你是我,能不犹豫么?” 尉迟行德笑了起来:“犬戎公主倒还罢了,秦人公主听说是位美人,王兄有什么可以犹豫的,送上门的,不要白不要!” 于阗王摇了摇头:“犬戎使者你也见过了,他们要秦使的人头,若我不应允,金策单于就要攻打于阗。秦使那边,也不是好惹的,尉吣不是说他们在出阳关时曾经大败万余犬戎人么?” 他一边说,一边用眼角余光看着尉迟行德。 于阗王很清楚自己的这位王弟,他虽然是由秦人乳母养大,但实际上他反而更倾向于犬戎。私下里,他与犬戎使者颇有往来,其家中正妻也是犬戎人。 于阗王甚至觉得自己需要从这位王弟这儿,打听犬戎使者的真正用意。 尉迟行德放下酒杯,看着杯里的酒,好一会儿后他笑道:“其实有两全之策。” “哦?请说,请说!”于阗王身体向前一倾道。 “汉使团有近五百人,一部分礼遇,一部分送给犬戎人。”尉迟行德道。 “什么意思?” “公主既然是来和亲的,自然不能再送走,王兄只管要了就是。那个正使,虽然有点麻烦,但还算好对付,而且毕竟是正使,礼送回大秦。那个副使,犬戎点名要他的人头,将他送给犬戎人。”尉迟行德轻描淡写地说道。 于阗王握着酒杯,好一会儿没作声。 其实他心中也有自己的想法,只不过与尉迟行德的建议稍有出入,这出入的关键,就在大秦副使也就是赵和的安排上。 倒不是说他想要赵和活,他只是不想由自己来杀死大秦副使。 “我听闻这位赵副使,可是刚刚和王弟你见了面,做了一笔交易啊。”于阗王把玩酒杯好一会儿,突然说道。 尉迟行德握杯的手轻轻抖了抖,抬头看了于阗王一眼。 二人相视一笑,心照不宣。 尉迟行德一边想着回去之后如何清理自己身边的人,一边随口应道:“不过是为了安抚秦人之策,免得他们狗急跳墙,这可是五百人的使团……也不知秦人为何要派这许多人来!” 五九、尽灭之策 于阗国主与右将商量许久,最终达成了一致。 小国之君,说不好听些,连大秦一个郡守都当不到,故此二人的眼光终究有限。他们觉得自己想出了万全之策,但却不知这所谓的万全之策,对于大秦来说,根本就是打脸。 大秦事后,必然会进行报复。 不过那是事后的事情,对于身在局中的赵和来说,危险就在眼前。 他与俞龙、戚虎再加阿图、樊令,一共五个人,站在于阗城西,望着那一圈的营帐,目光闪动不止。 这圈营帐,就是犬戎使团的居所。 他们与大秦使团一西一东,倒正好分庭抗礼。 从规模来判断,犬戎人来的并不多,两百余人罢了,不过以赵和所望,这些犬戎人都精擅骑马,能射能战,与大秦使团中充斥着一堆不能战的不一样。 “如何?”赵和问道。 尉迟谨只带了他们五个人来,以此可以换走五匹绸缎,不过既然开了这个头,赵和就不怕接下来对方会中断。 他选择俞龙、戚虎二人,因为这二人精擅兵法,比起他更会打仗。 这二人观察许久,原本面上还有些紧张的,但现在却越来越轻松。 他们向赵和使了个眼色,没有当着尉迟谨的面说出自己的看法。 见他们看得差不多了,尉迟谨也在第五次催促众人回去,赵和当即笑道:“行,我们这就回去,你瞧,我们并未给你惹什么麻烦,对不对?” 尉迟谨嘻嘻笑了两声,连连点头。今日轻松赚得五匹绸缎,换作平常,他就算是一个月也赚不到这么多。 “以后还有烦劳之处,还是那句话,带一个人出来,给你一匹绸。”赵和又道。 尉迟谨知道自己不带,那么赵和就会去找啜思密,有右将撑腰的啜思密想要带几个人出营极为轻松。因此他连连点头:“只要有绸缎,什么都好说。” “呸。”樊令往地上吐了口唾沫,对于这种唯利是图的于阗人,他是打心眼里瞧不起。 “中原之地才谈义,出了中原,便只能谈利。”俞龙看了他一眼后道。 阿图连连点头:“是,俞先生说的对,小人走过许多国家,只有中原的大秦才会谈义。” 樊令撇了一下嘴,他敢和赵和争吵,却不太敢与俞龙吵架。在他看来,这个笑眯眯的家伙,比起陈殇李果都要危险。用他自己的话说,“陈殇李果要杀我,我还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可俞龙戚虎这二位……让我死都晓得为何原因!” 众人回到营中,陈殇李果马定姬北高凌等都围了上来,虽然如今知道赵和全部计划的只有陈殇一人,但众人都不傻子,都嗅到了不安的气氛。 “既然大伙都在这里,那我就实话实说,你们这几天都不许饮酒,樊令,听到没有!”打发走尉迟谨,赵和低声道。 樊令被他揪出来点名也属无奈,毕竟这里最好酒者就是他。 樊令白了他一眼后应了一声“是”,赵和没有再管他,继续说道:“犬戎人也派了一个使团来了,恐怕是向于阗人讨要我们首绩的,于阗人畏于犬戎,又不敢得罪大秦,故此这些天于阗王都未出现。我料想犬戎人不会让于阗王犹豫太久,就在这几日,他们总得做出决定,而且从于阗王一直瞒着我们真相来看,他们做的决定,可能不利于我们。” 众人都是屏住呼吸,目光冷厉起来。 这可都是秦人,一秦当五胡,这么多年来秦人压着周围的胡人打,让所有的秦人都有了一种奇妙的自信。所以虽然明知道己方处境可能不妙,众人第一个念头却不是怕,而是“于阗贼子敢尔”。 “犬戎人想要我们的首绩,我还想要他们死呢。”赵和冷笑了一声:“所以我方才与子云、王佐一起去看了犬戎人的营帐。二位,你们有什么想法,现在说说。” 俞龙与戚虎对望了一眼,俞龙示意戚虎先说,戚虎也不推辞,拿出匕首,在地上一画:“犬戎人当真嚣张,他们的营地,竟然没有什么防备,或者说他们以为这是于阗人的地盘,于阗人会保护他们?” 众人都笑了起来,看了营外于阗军士的情形,他们对于阗人的战斗力是极怀疑的。 然后戚虎开始详细画犬戎人的营地,犬戎人将营地设在了小河边上,为的是便于他们使用清洁的河水。在营地周围,都是草场,因此极为平阔,不扮作牧民,几乎无法靠近。但犬戎人的防备也仅此而矣,他们设有岗哨,可以戚虎、俞龙的观察,这岗哨形同虚设。 “所以唯一的问题,就是如何能够接近犬戎人营地,只要能接近,进入其中不费吹灰之力。”戚虎说到这,又冷笑了一声:“依我所见,犬戎人虽然精于骑射,个人勇武,但其军纪之差,连大秦郡兵都不如。只要进入其中,胜利便在我手了!” 俞龙补充道:“犬戎人大约是自恃邻水,故此营帐相当密集,于阗风大,一把火过去,足以将之全部烧毁。火势若起,犬戎人首尾难顾,根本无法形成有效抵抗,若以小队精锐分袭之,不需多久时间,便可尽灭犬戎!” 众人听到这里,对犬戎人更是不惧,象陈殇这样胆大包天的,已经跃跃欲试起来:“何时动手?” “动手么,看于阗王何时出城。”赵和道:“至于如何接近犬戎营地,我倒是有个想法,虽然犬戎人营地四周平阔,但那河水之中倒是一条通道。犬戎人生长于大漠草原之中,只怕想不到河水里也可以藏人吧?” 众人都是笑了起来。 在场诸人当中,倒有小半都想到了通过那条流经犬戎人营地的小河接近。 “现在的关键是,人多不行,人多容易被发现,我们需要少数精锐,哪些人可以去动手,哪些人不适合去动手。”赵和目光溜了一下众人:“诸位自然都是适合动手的,咱们的石大使自然是不适合动手的……” 听他调侃石轩,众人又是一阵轻笑,李果忍不住评了一句:“此人因人成事,也算是运气。” 在阳关击破犬戎人之役,石轩根本没做什么事情,但叙功之时,他仍然得了一个次功。此次他们若袭击犬戎人成功,石轩哪怕什么都不知道,但叙功时仍然少不得他一份。李果想到自己在咸阳城中蹉跎多年,一直没有机会,而石轩只是坐在营中,便可以有功劳,心中不免有些愤恼。 他们老李家的运气,一向是不好。 “我准备出动三十六人,每十二人一队,分三队突入犬戎营中。”赵和又道:“至于入营之后如何做,王佐,子云,你二位细细说说。” 这一次是俞龙开口,他先在戚虎画出的犬戎人营地分布图中标了三个位置:“此处是犬戎人的马场,他们将马安置在此处,所以此处是第一个袭击的目标,没了马的犬戎人,就是没了腿的驴。” 他说到这,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马定:“我们二人负责这边,这些马能赶走的赶走,最好能赶得它们自己去冲撞犬戎人营地。” 马定摇了摇头:“犬戎人与马同生共死,极通马性,我们要驱马冲撞犬戎人营地,只会给他们送马上门,不妥,不妥。” 他向来少说话,只是到这个时候才开口。俞龙见他神情平和,虽然是反对自己的意见,却不激烈,心中微微一动,暗赞赵和的眼光。这个马定,虽然武勇远不及其族兄马越,但比起马越,确实更有大将之风。 “既是如此,我们就只负责赶走马匹,然后我们会往这个方向突入。”俞龙指了指营地中间:“虽然不知道这里住的是谁,但我们在外窥探时注意到,此处大帐上挂着一块金色的旌旗,这里住的人身份非同一般。” “所以我与横之第一时间就突击此处。”旁边的戚虎眯着眼睛笑起来:“我们争取能够潜入其中,等马场一乱,立刻动手,或擒或杀……无论里面是什么大人物,将之收拾了,犬戎人士气必然大损!” 他说完之后,与俞龙一起看着赵和,赵和眉头皱起:“我做什么?” “阿和,你在外负责接应……”俞龙说道。 赵和摇头:“此次出击,乃是孤注一掷,不必留人接应,所有的力气都要用上去!” 见俞龙戚虎还有点犹豫,赵和又道:“你们总不希望我自个儿闯进去吧,我该做什么,你们说就是!” 想到与赵和认识起,凡有战事,他基本都身先士卒,而且这几年来,赵和不仅身量长高起来,战斗的技艺与经验也在飞速成长,俞龙点了一下头:“既是如此,阿和你就在这边纵火,我观察了,这边应当存着草料,马可不能只吃青草,还得有夜草,犬戎人的草料应当都垛于此处,你在这边纵火,然后也往中间突入。” 去草料场纵火,比起另外两者风险稍小一些,但也小不到哪里去,俞龙与戚虎将如何行动都安排好来,众人又七嘴八舌补充了一些细节,接下来就是等待赵和确定行动之时了。 六十、阴影浮现 或许是迫于石轩与赵和给予的压力,次日于阗王果然出现了。 这位四十余岁的于阗王,看上去与普通于阗人并没有什么两样,他见到赵和时,专门看了赵和一会儿,然后堆着笑问赵和在此是否过得习惯。赵和皮笑肉不笑地应付了一番,然后看着石轩与对方议定婚礼之日。 按照此前约定,于阗王原本当在营中斋戒九日,只不过石轩感觉到气氛不对,想要快点完成任务,因此这一次并没有再多作纠缠,只是提了一句,当于阗王以“小王政事繁琐,还请宽容一二”为借口之后,石轩便顺势而退,要求对方在此斋戒三日。 于阗王对这个倒是没有拒绝。 但就在这时,赵和开口了:“礼仪可从简,但是喜庆之气却不可从简,尉迟君王,这三日可得热闹热闹!” “啊?”于阗王莫名其妙。 “我家大秦清河公主,从咸阳来此,咸阳是什么地方,于阗王应当听说过。”赵和起身,指了指东南方向:“那是大秦之都,天下的中心!那里有人口一百七十万!有坊市无数!那里街道宽达二十丈,但仍然被往来的商旅游客挤得水泄不通!那里店铺林立,凡是于阗王你听说过的东西,那里应有尽有!” 于阗王堆着笑在那里敷衍,心里全是在骂娘。这厮好端端地夸起咸阳的繁华富庶,不知道又要打什么鬼主意。 “如今,清河公主来到你们于阗,下嫁于你……你看看你们于阗有什么,此地乃是王城,但城中人口才几万,还当不得大秦的一个郡城,甚至一些县城人口都比你多!与咸阳相比,冷冷清清,毫无生气……公主远嫁而来,你们这却连半点热闹气氛都没有,这如何对得起公主,对得起大秦?” 于阗王心中拿定主意,无论赵和怎么说,他只是脸上堆着笑,连连应是。在于阗王心中,赵和是必死无疑的,故此他懒得与赵和多作争执。 但那尉吣身为使臣、译长,不能不出面来接话题。当即尉吣将于阗在西域的地位又吹嘘了一遍,只不过吹到一半时,就被赵和不客气地打断:“这些废话就莫说了,总之,我们大秦公主下嫁,一定要热闹,不但要热闹,而且要与民同乐……今日可能来不及了,但从明日起,于阗王当赐于阗百姓酒食,当令鼓乐周游全城,好叫所有于阗人都知晓,大秦公主下嫁于此,成为于阗国的女主!” 这下尉吣不好接话,看了于阗王一眼。 于阗王想了想,这样一来,无非就是多花些钱财酒食,对于阗国力并没有什么大的影响,对于他与犬戎人的协议也不会有什么破坏,他当即应了下来。 他心中的念头也很简单,无论如何,先将大秦的公主娶到手再说,只要娶了睡了,那么就算小小得罪了大秦,大秦看在公主的面上,也不好使劲追究。 见于阗王答应了这个要求,赵和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然后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再没有多说什么。 于阗王乘机告辞,石轩与赵和将他送出来,在出营帐时,于阗王突然觉得有些不对,他看着营帐口对着自己虎视眈眈的人问道:“此人为谁,他为何这样看着我?” 瞪着他的,正是陈殇。 石轩连连瞪着陈殇,但陈殇只是不理。赵和上前一步,笑着道:“这是我们国中著名的勇士,在阳关之战中,他手中杀死的犬戎人超过十个!” 于阗王一愣,然后向旁移了一步:“他如此看我做什么,我又不是犬戎人。” 赵和哈哈大笑:“他在我们大秦还有另一个身份,是大秦天子亲卫羽林军的军官。” 于阗王还是不解:“那他为何不好好地当他的军官,却跑入使团中来?” 赵和伸出三根手指:“他还有第三个身份,他是清河公主的追求者。他曾经立誓要娶清河公主,但天子与大将军却让公主和亲,下嫁你们于阗,他因此辞去官职,随公主来此。” 这个答案出乎所有人意料,石轩眼睛向上一翻,恨不得自己立刻就昏过去,而尉吣则握紧了拳头,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将赵和的话释译成于阗文。 “译与你们于阗王听,若你不译,我就让人译了。”赵和瞪着他道。 于是尉吣只能将赵和的话翻译过来,于阗王也听得目瞪口呆,听完之后离陈殇更远一些。 倒是右将眼前一亮,上下打量着陈殇,然后用秦话说道:“倒是个至情之人,来人,赠他一袋美酒,如果觉得烦恼,就饮酒吧!” 有人真奉上一皮囊酒,陈殇接过来之后,直接揪掉了塞子,然后仰头咕咚咕咚喝尽。 当他将酒囊扔下时,于阗王已经走了。 “唉,赤县侯,赵侯爷,你能不能多闭嘴少说话!”石轩看出于阗王的不快,跺脚对赵和道。 赵和冷笑一声:“我也就是说一说,若是于阗王受不了,他大可以不成这个亲。” 石轩指着他,唉声叹气:“我算是明白了,你根本就是来捣乱的!” 他虽然生气,却奈何不了赵和,只能忍住。 “你放心,于阗王会受得了的。”赵和意味深长地说道。 就在他二人说话之时,出了秦使营地的于阗王脸色极度难看,他瞪着右将尉迟行德道:“你瞧瞧,秦使竟然如此辱我!” 尉迟行德看了他一眼,心底叹了口气。 若不是对方年长,若不是对方是嫡脉,就凭对方这点器量和智慧,如何配当于阗之王? 自己比他有资格一万倍当这于阗之王! 心中如此想,尉迟行德却是面上镇定:“兄王放心,犬戎人不会在乎我们多送一颗脑袋给他们。” 于阗王连连点头,然后恶狠狠地道:“要快,成亲之后,立刻将此事办好来,我不想看到秦人的副使,也不想看到那个胆敢追求清河公主的家伙!” 右将连连应是。 将于阗王送回王宫之后,右将出来,在门口向尉吣使了个眼色,尉吣会意,跟着他悄然来到无人之处。 “右将,当真要如此?”见左右无人,尉吣有些担忧地问道。 右将尉迟行德嘴角浮起一丝冷凛:“你也看到了,我这位兄王,根本不适合担任于阗王之职,若再让他如此下去,于阗亡国灭种,就在二十年之内了!” “可是……这样做,风险太大啊。”尉吣道。 “没有关系,大秦问罪时,将他交出去,以于阗王担罪,这足够消解秦人之怒了。”尉迟行德冷笑:“他根本看不清局势,大秦既然同意和亲,那就意味着他们将重返西域。犬戎人怎么会是认真起来的大秦的对手,而且……犬戎人如今面临的麻烦更大!” 尉吣点了点头。 他还有一件担心的事情:“若是这样,大秦会不会看在清河公主的面上放过他?” 尉迟行德却是微微一笑:“清河公主……自然有我照顾好她。” 尉吣霍然惊觉:“右将之意?” “清河公主是于阗王的王后,若我成为于阗王,她自然仍然是于阗王后。”尉迟行德昂起头来:“听闻公主是位大美人?” 尉吣这时才明白这位年轻右将的全部打算! 他并不担心犬戎人,因为尉迟行德在与他一起安排这个连环阴谋时就已经交待过,犬戎人自有大秦会去对付。于阗虽然是小国,却将大秦与犬戎这两个大国玩弄于股掌之间,而于阗可以利用两者间的矛盾获利。但他没有想到,尉迟行德早就将大秦的公主当成了自己的战利品之一。 在西域这边风俗,子娶父之妾、弟受兄之妻都比比皆是,倒不至于让于阗人反感。但清河公主自大秦来,听说秦人讲究伦理,这样做清河公主能接受么? 尉吣将这个担忧放在心底,他知道尉迟行德将他邀到此处,绝对不是为了说这几句闲话,而是有别的吩咐。 “右将需要我做什么。” “你想办法替我向大秦正使示好,关键时候,将他带到我这里来,我要让他知道,是我保护了他。”尉迟行德低声道:“现在就开始去表达我的善意,以免事到临头太过仓促。” 尉吣连连点头应是,见他如此明事,尉迟行德满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我为于阗王,你就是辅国侯!” 辅国侯在于阗的地位,相当于大将军加上丞相在大秦的地位。尉迟行德的允诺让尉吣精神大振,他向尉迟行德行礼,然后小跑着离开了。 望着他的背影,尉迟行德眯着眼睛,微微笑了起来。 自己曾经的那位秦人老师说得不错,无论是于阗人、秦人还是犬戎人,只要了解了每个人心底最渴望的是什么,那么就可以一步一步将之控制住,让他按照自己的意愿行事,就象是在操纵牵线木偶。 只不过……这位自称“江充”的秦人老师,只教了自己六个月就离开了,从此再也没有见到……若是自己成为于阗王,一定要想办法将他找到,然后—— 杀掉! 六一、犬戎绿冠 犬戎人营地之中。 犬戎公主迭朵儿懒洋洋地躺在毡毯之上,百无聊赖地望着外头。 无论是漠北还是漠西,大漠里的景致都是一样,草场也如此。所以她望见的,都是她已经看厌了的景色。 她现在想要看点不同的东西。 “于阗王呢,他怎么还不来陪我?”迭朵儿问道。 旁边的一名健妇看了看天色,露出暧昧的笑容:“天色尚早,于阗王暂时还不会来。” “我知道,那个没用的老头儿。”迭朵儿颇为不屑地评价了于阗王一句。 对于犬戎女子来说,嫁人只不过是一道程序,在这道程序之前,她已经将该学的都学了该练的都练了。因此,对于自己的“丈夫”于阗王在榻上的表现,迭朵儿相当不满意。不过身为犬戎女子,她同样明白,自己来于阗并不是来找一个强壮的丈夫,而是来控制这个国家。 健壮的男人,随便都可以找到,控制一个国家,却不总有这种机会。 “我父亲拥有三十万骑士,一百万牧民!”迭朵儿站起身来:“我已经厌烦呆在这里了,我要去看看……去看看那些秦国人!” 健妇愣了一下,忙拦住她:“公主,这可……” 迭朵儿一把将她推开,自顾自地说道:“听说秦国人也送了个公主给我的丈夫,当真可怜,我那个丈夫连我一个都满足不了……或许我会考虑在最低贱的牧奴中为那位秦国公主寻找一位相好的?” 她一边说,一边披起斗篷,然后迈步出了帐篷。 帐篷外的犬戎武士纷纷弯腰施礼,迭朵儿理都不理,只是招了招手,有人为她牵来了匹枣红色的母马。 迭朵儿抚摸着马鬃,在她就要跨上马时,健妇看到一个中年犬戎人大步行来,这才松了口气。 “迭朵儿,你想要做什么?”那中年犬戎人有浓密的胡须,他瞪着迭朵儿道。 面对他,迭朵儿气势稍稍弱了些:“阿达布叔叔,我要去看看那些秦国人。” 阿达布就是这队犬戎人的首领,也是犬戎的和亲使。他还有另外一个身份,金策单于的弟弟,也就是迭朵儿的叔父。 听到迭朵儿的愿望,阿达布摇了摇头:“迭朵儿,你知道现在是最关键的时候,大单于正忙着对付来自西边的敌人,我们必须稳住后方,这个时候,你不要任性,一定要将于阗控制在我们的手中,唯有如此,我们才能集中力量……” “我就知道,你们这些男人,每次都会这样说。”迭朵儿哼了一声,她翻身上马:“我可以不去看秦国人,但我也不愿意呆在帐篷里了。就算是羔羊,在野地里奔的也要比帐篷里关的长得健壮,更何况是人?” 她上马之后,用鞭子轻轻抽了一下马臀,枣红马小跑起来。 阿达布有些无奈地望着她,然后向几名武士示意:“追上去,保护好迭朵儿,别让她去秦人那边,于阗人还在犹豫,我们不能将他们推向秦人!” 迭朵儿纵马出了营,她虽然心里不快,终究还是不敢误了大单于与自己父亲的事情,因此只是纵马在营地周围奔驰。转了两圈之后,她觉得有些厌了,便从马背后摘下自己的弓,对着天空中飞着的鹰隼比划,不过鹰隼飞得太高,让她只能放弃。 她心中怏怏,正准备放弃,却看到一群于阗人赶着骆驼羊群,缓缓从这边南下,似乎要沿着水源到昆仑山边去放牧。 迭朵儿对这个并不感兴趣,但她目光经过这群于阗人时,却眼前一亮,然后驱着马上前,将于阗牧民拦住。 她指着其中一人叫道:“你叫什么?” 被她指着的,正是赵和。 赵和这是第二次来侦察犬戎人的营地,他们昨日来过,都制订了计划,但担心犬戎人会有什么变动,所以赵和又来再看看。 只不过今天他的运气不是很好,被出营的迭朵儿看到了。 迭朵儿是用犬戎语说的,赵和听得懂,但他心念一转,装作茫然的样子,对着迭朵儿用于阗话道:“这娘儿们是什么人,为何拦住我的路,难道是想男人了吗?” 他本来是想装作一个粗鲁不知礼的牧羊人,却不曾想这话说出来之后,迭朵儿眼前一亮,两腮微红,看着他的目光更加闪亮。 “你说对了,我是想男人了,你跟我过来!”迭朵儿改用于阗话道。 赵和顿时愣住,他身边的尉迟谨觉得毫毛都竖了起来:“犬戎人是不是发现了他们在这里窥视,所以来抓人了?” “你是个丑女人,我家里的婆娘可比你好看!”赵和在呆了一会儿之后,一边说一边向羊群中退去。 迭朵儿哪里肯放过他,从马背后抓出一个绳套,呼哨一声,直接扔了过来。赵和见她动手就知道不好,连忙想要闪避,但不曾想她的动作竟然是假的,等赵和闪动之后,迭朵儿飞快地做出判断,才真正掷出了绳套。 绳套将赵和套住,迭朵儿立刻一收,她的枣红马与她心意相通,撒腿小跑,将赵和拽倒在地。 “这个男人我要了。”迭朵儿在马上叫道,然后催马小跑。赵和被拖了两步,衣裳都拖烂了,慌忙拽着绳索起身。他想要解开绳索,可是那绳索的套子打得极为狡猾,他又被马拖着不停跑,一时间竟然无法脱身。 眼见赵和就要被拖走,他身旁的阿图窜出来,一把拽住绳子,反向用力一拽。 迭朵儿也太大意了,本来这绳子当拴在马上的,但她抓到了一个自己看得十分满意的男人,正心花怒放,因此绳子还套在她的手上。被阿图反向一拽,顿时将她从马上拽了下来。 借这机会,赵和解开绳子,撒腿便跑。 阿图护着他冲入羊群之中,樊令叫了一声,示意他们猫腿,然后狠狠用鞭抽打着驼马。羊群驼马顿时乱跑起来,乘着这机会,他们藏在羊腹之下,总算跑得远了些。 也亏了那些犬戎武士都跑来扶迭朵儿,并不愿真心追赶,否则他们想要脱身还不容易。 迭朵儿起身之后,怏怏不乐地看着乱成一团的牲畜群,见赵和的身影已经看不到了,她才再上马:“让人打听一下,刚才那个牧羊人是谁,我要他……今晚就要将他送到我的帐中来,让于阗王滚蛋吧!” 众武士没有一个敢应下这个的。 虽然犬戎人都看不起于阗王,也知道迭朵儿肯定要另外找男人,但是这事情只能背着做,这么毫不掩饰地做出来,于阗王再惧犬戎,只怕也要生气。也正是这个原因,犬戎武士宁可放走赵和,也不愿意他被迭朵儿抓住。 迭朵儿同样明白这个,她越想越气,催着自己的枣红马狂奔了一段距离。 这一奔离得于阗城更近了,她听到城中传来吹吹打打和欢笑之声,心中顿时奇痒难耐,当即下令:“我要进城!” 闻讯赶来的阿达布伸手要拦她,迭朵儿在马上扭来扭去:“若不让我进城,就把刚才那个男人给我找来,阿达布叔叔,两者你总要答应我一个,否则我就把你对我做的事情告诉我父亲!” 阿达布顿时狼狈不堪,怒视着她道:“我对你做了什么事情?” 迭朵儿似笑非笑:“我说做了什么事情,那你就对我做了什么事情!” 阿达布知道她被娇纵惯了,当真是什么话都敢说,心里不由有些发毛。琢磨了一下之后,他沉声道:“既然如此,我带你入城,但有言在先,不去找秦人麻烦,你也不能胡乱往营中抓男人,我们只是去看热闹,看完就走!” 迭朵儿连连点头,不管他的条件是什么,先答应下来再说。 他们当真便向于阗城奔去,于阗人敢拦秦使,却根本不敢拦这些犬戎人,只能让他们自由进城。 此时于阗城中确实热闹。 按照于阗王与秦使的约定,从今天起,于阗就要热闹起来。那些歌舞乐师们在城中载歌载舞,一直唱跳到秦人营中。而于阗百姓也不拘进出,都允许他们入秦营表示祝贺欢庆。迭朵儿只是听到声音跑来看热闹,但当问了百姓得知,这是于阗王要娶秦国公主为王后,所以才这么热闹,她顿时妒意大发。 她可以不喜欢于阗王,可以去找野男人,但于阗王怎么能这样! 就算这样,也不能弄得如此热闹! 暴怒之下的迭朵儿几乎要失控,还是被阿达布一把拽住,连拉带扯许诺了无数好处,才算是将她拖回了营中。只不过阿达布回营之后,想想也觉得恼火,于阗王与迭朵儿成亲时,可没有这么热闹。听得迭朵儿在那哭闹,阿达布头大如斗,当即下令,让人把于阗王唤来。 于阗王此时正在秦营中忙碌,哪有空暇分身,只能打发右将来应付。待右将听明白迭朵儿为何哭闹,不由得长叹了一口气。 他心中暗自庆幸,娶这位犬戎公主的是他的兄长于阗王,而不是他本人。 “公主想要热闹,那咱们这边也热闹就是。”明白原因,右将尉迟行德没有劝说,而是顺其意而行。 他清楚地记得,自己的那位秦人老师曾经说过,遇到难题,要顺势而为。 现在哄犬戎公主,就要顺势而为。 六二、准备杀人 能够安抚住一个女人的,除了亮闪闪的东西,就只有丝绸了。 所以大量的丝绸被搬入迭朵儿的帐中,望着这些美丽的丝织物,抚摩着这些光滑得比小兽毛皮还顺溜的宝贝,迭朵儿满意地笑了起来。 哭闹还是有用的,那么下回不妨多哭闹一些。 若是于阗王与右将尉迟行德知道迭朵儿心里怎么想的,只怕恨不得用绸缎将自己吊死。 不过安抚了迭朵儿,别的匈奴人又不干了。 凭什么城里热热闹闹载歌载舞,这边却冷冷清清毫无生机?既然都是娶公主,娶大秦的公主弄得那样,而娶犬戎的公主则又是另一个样,这明显不公平! 难道犬戎公主就比大秦公主差了吗? 一番争执下来,于是美酒、全羊、羔驼诸如此类的又被送到了匈奴人营中。借着这机会,匈奴人大吃大嚼狂饮滥喝。 从昼至夜,犬戎人都陷入狂饮之中,在胆小的于阗人地盘上,他们根本无所畏惧,就连放出来的警哨,也都喝得醉熏熏的。 而在秦人营帐中,赵和将身上沾了羊尿的衣裳给脱了,换了一身干净的。 在他旁边,陈殇与戚虎正在放肆地嘲笑道。 “我平日里不觉,怎么你就会被那犬戎女人看上了呢?”陈殇叫道。 戚虎也大笑:“对啊,今日仔细一看,发觉阿和长得还真不错,天庭饱满,剑眉星目,啧啧,就连犬戎人的公主都看中了,当真是了不得的美男子一位啊!” 赵和翻了二人一眼,看到正若有所思的李果:“硕夫在想什么?” 向来冷着脸的李果抬起头,看了他一眼:“我在想若是你乘机混在犬戎公主身边,把犬戎公主给睡服了,咱们想要做的事情就更轻松了。” “说服?”赵和摇头道:“想得倒简单,犬戎人岂是靠言语能说服的?” 众人皆是大笑,唯独赵和莫名其妙地看着李果,李果嘴角也浮起一丝笑意:“是睡服,睡觉的睡。” “呸!” 赵和跳起来猛然推了李果一把:“你这厮心里竟然想着这个!我堂堂大秦男儿……” “那犬戎公主长得倒还行,腰身粗壮,是个好生养的。阿和你若真将她睡服了,没准传到中原去,还有无聊娘儿们将之编成什么评话故事,取个名字叫什么大漠谣的。”戚虎又说道。 赵和大怒:“呸,我堂堂大秦男儿,犬戎未灭何以家为的人物,岂会被一个浑身腥膻的犬戎女子勾走?编这样故事的,若不是傻,那就是坏!” 俞龙在旁摸着自己的下巴,别有深意地望了赵和一眼。他没说话,但赵和觉得这厮肯定没安好心,瞪了他一眼:“俞子云,你是不是又在想什么坏主意?” 俞龙哈哈一笑:“哪有什么坏主意,只是突然想明白,阿和你还是个雏啊,所以才会将睡服当成说服。” 赵和已经不想和这些人说话了。 他们虽然逃了回来,不过尉迟谨还是留在了犬戎营地那边,直到下午才返回。他回来之后,将自己所见禀报给赵和,赵和得知立刻起身,将陈殇等人又召集起来。 “我觉得时机到了,刚才尉迟谨来说,犬戎人闹了一场,然后在营地里纵酒痛饮,不少人已经醉熏熏的了!”他扬声道。 众人顿时精神一振,俞龙还是挺谨慎的:“犬戎人竟然会如此大意?” “让选好的人都做好准备。”赵和道:“无论犬戎人大意不大意,该做的事情,我们都要去做!” 在场诸人,到了于阗之后都是知道赵和与陈殇打算的,闻得此言,面色肃然,微微点头,然后一起去召人。 赵和自己,陈殇、李果、俞龙、戚虎、马定、姬北、高凌、樊令、阿图……一个个人聚拢过来,总数是三十六人,皆为雄健有力胆气豪壮之辈。 大多数人并不知道被召来是做什么,因此有些莫名其妙,小声在议论。 赵和看着众人,伸手示意他们安静下来。 众人静下来之后,赵和缓缓道:“今日事急矣,犬戎人派了使者来,要于阗人将我们交出!” 此言一出,众人都是凛然。 犬戎人来了的消息,一直被赵和保护得很好,大多数人是直到此时才知道。 “犬戎使者人数不多,但于阗这数十年来仰其鼻息,对犬戎金策单于畏之若虎……于阗人这些时日怠慢我等,诸位可都是亲眼见到的,为何于阗人万里迢迢跑到咸阳去求亲,我们送亲过来他们却又这模样,诸位可曾深思过这其中的原因?便是因为犬戎人来了!” 赵和第二遍再提犬戎人已至的事情,众人开始骚动起来。 见有人露出担忧畏惧之色,赵和知道不能再过,再过就反而摧败自家士气了。 “诸位,我虽是赤县侯,但大家都知道这个爵位纯是戏言,大秦天下,有哪个县叫赤县?不过是天子因我与他曾同生共死,故以此来安抚旧人之心罢了。我与诸位一样,都是烂命一条……但咱们今日是烂命一条,明日却未必。马定,你兄长如今怎么样了?” 赵和猛然点了马定的名字,马定会意,沉声道:“家兄已是副都尉,因凉州之功,据闻朝廷在议封侯之赏。” 众人都知道他所说的家兄,其实是他堂兄马越。 这个最初与赵和关系不睦的家伙,因为在凉州先后几场战事中表现卓著,被赵和推荐给天子与大将军,不仅有了实权,成为实际掌握敦煌边塞军务的副都尉,而且可能被封为关内侯。 明明之前还和大伙在一个锅里抢食的,转眼便高升了。 “诸位想不想也如同马越一般,想的话就随我去做一场大事。”赵和又道。 有马越这个榜样在前,众人刚才的担忧没了,取而代之的反倒是热血沸腾。听得他这话,众人已经隐约猜到他要做什么,一个个屏息凝神,只待他说出来。 “咱们去杀了犬戎使者,只要杀了犬戎之使,于阗人就不得不完全倒向我们!”赵和沉声道。 “犬戎人有多少?”立刻有人问。 “我这两日经常出去,可能也有人知道了,便是去观察犬戎人的情形,犬戎人总数不过百余人!”赵和往下低报了犬戎人的人数。 众人神情一振,又有人道:“我大秦使团之中,能战者超过二百,杀百余犬戎,不过是屠鸡宰狗……” 赵和一摇手:“我们若全部出动,一则无人护卫公主,二则势必惊动于阗,于阗人肯定会阻拦,故此我意已决,只有我们三十六人!” 说话之人顿时闭嘴,又露出紧张之色。 “一秦当五胡,我们三十六人,足当百余犬戎,而且我们乘夜入营袭杀,有何惧之?”赵和严厉地瞪了那人一眼。 那人讪然一笑:“我……我也没说惧怕。” “不怕就好,我已经买通了一小部分于阗人,他们会给我们方便,天色晚了之后,我们便乘夜出营,混出于阗人的监视,然后……去杀犬戎人!” “是!”陈殇第一个出声,紧接着,众人也皆出声应是。 “既是如此,大伙在这等着,硕夫兄,王佐兄,你们带几个人去将兵刃甲胄取来!”赵和又道。 所谓一秦当五胡,根本原因在于大秦的文明程度远胜过周边的胡人,大秦有精良的铠甲兵刃,对胡人有压倒性的优势,若失去这些,大秦的优势就会大大减弱了。 众人围着赵和的营帐肃然而坐,便是要屎尿也必须两人同行,赵和以此来防止有人走漏消息。不一会儿,李果、戚虎带人将兵刃和甲胄分批送来,众人开始选择武器。 他们这边的情形,瞒得过一般人,却瞒不过身为使团正使的石轩。 石轩最初得到消息,说赵和召集一般人聚会,他还没有往心中去,因为这些天赵和神神秘秘的已经做了不少莫名其妙的事情。但是这些人直到傍晚也未散去,而且饮食都在一处,甚至还准备好了刀兵甲胄,石轩就有些慌了。 他匆匆赶来,亲眼看到果然如此,当即一把将赵和拽住。 “你又在做什么?”他向赵和问道。 “准备去杀犬戎人。”赵和漫不经心地回应。 “你……”石轩大急:“你胡说什么?” “这还不清楚么,犬戎人来了,要于阗人交出你我和清河公主,这些天我都在打听这事,若非如此,于阗人如何敢如此怠慢我们?”赵和拿布抹着刀刃,然后用刀刃映出石轩的面容:“你希望你的首绩被犬戎人带到北疆去么?” 石轩喉结动了动:“果真如此?” 赵和睨视他一眼,没有回答。 石轩脸上浮起讪笑:“非是我信不过赤县侯,只是你此前做的事情……” “我便是此前做的事情,虽然胆大妄为,可哪一件是无因而发?”赵和反问道:“在咸阳,在齐郡,在凉州,你看到我哪一件事情是自己胡作非为引起的?” 石轩悚然动容。 确实,赵和胆大,敢乱来,但他少有主动乱来之时,多是时局变化,给他抓住了乱来的机会。 那现在…… 想到这里,石轩不再犹豫,沉声道:“若是如此,那么赤县侯,我可以做什么?” 六三、纠纠老秦 石轩的想法很简单,既然不能阻止赵和,那么就想办法配合他能够把事情做得更顺利更漂亮。这不仅关系到事后自己有没有功劳的问题,更关系到自己的性命安危。 赵和有些讶然地看着他,想起这一路上石轩的表现,当即笑道:“石大使虽是因人成事者,但能够做到因人,也是本领……既然如此,石大使,就拜托你为我们打掩护,我们三十六人,待得夜幕初降就会出营!” 石轩想了想道:“如何出营?” “我们收买了一名于阗小吏。”赵和道。 石轩点了点头,但旋即摇头:“区区小吏,未必稳妥,我有一计……对面的于阗营中领兵之人,乃是于阗左骑君,这几天我也与他混熟了,我们以公主今日得闻歌舞,心中喜悦,欲赏军士为名,将他邀来,然后两部联欢……多置歌舞酒肉,彼时局面必然混乱,赤县侯便可以乘机离营了。” 他这一招更好,赵和当即同意。两人连袂来见清河公主,说起赏赐之事,清河讶然看了二人一眼,然后对石轩道:“石大使,你且先出去,我有几句话要与赤县侯说。” 石轩心中一动,不过没有敢细想,只能退了出来。 好在帐中还有侍剑、王鹿鸣等,他倒不至于怀疑清河与赵和会有什么私情——若有私情,只怕陈殇第一个就要与赵和翻脸。 石轩在外胡思乱想了好一会儿,便见赵和苦笑着出来,他迎上去问道:“公主说什么了?” 赵和一摊手:“公主说,石大使是实在人,做事向来有板有眼,这突然要赏赐于阗军士,显然不是石大使的主意。因此她要问我,究竟要做什么,是不是瞒着石大使又有什么坏主意。” 石轩顿时一乐:“公主慧眼如炬!” “如炬个啥!为何在公主眼中,你这出主意的反倒是好人,我这个只是陪你来的却成了满肚子坏水的人物!”赵和呸了一声道。 石轩知道他与清河公主关系非同一般,便又问道:“公主可是应允了?” “允了,公主答应亲自出面。”赵和道。 石转默然了好一会儿,然后沉声道:“赤县侯,一定要做成事,莫要……连累了公主!” 赵和看了看他,这一次,没有再接口。 但事情却往往出人意料,当消息传到于阗人那边之后,监视秦营的于阗左骑君先是满口答应,还极为欢喜,但过了一会儿,却又来说,不仅他们要加入,于阗王也要来。 这让赵和与石轩愣了起来。 “可否以不合礼数来拒绝?”石轩道。 赵和摇头:“连左骑君都能见,怎么能不见于阗王,拒绝的话,必然会引起怀疑……这个于阗王,他打的是什么主意,这段时间都挺老实的啊!” “听左骑君的意思……于阗王听说公主貌美,早想一见了。”石轩苦笑道。 赵和冷哼了一声,目中寒光闪动:“事已至此,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见就见吧,不过石大使,到时你需要护好公主,无论如何,要护好公主!” 石轩点头:“放心,我必定做到,我可以死,公主不可出事!” 两人议定,分头行事。待到傍晚时分,这边果然点起了火堆,数头羊驼被架上火堆烤制,还有美酒、佳肴接二连三端了过来。能歌善舞的于阗人一见此情形,便忍不住载歌载舞,不知哪里来的乐师们,也奏起了西域风韵的乐声。 半个时辰之后,酒尚未醉,人已熏然。 连片的营地之中,唯一还保护安静的,就是赵和这边。他根据星空判断时间差不多了,当即向众人下令道:“走!” 众人依言起身,虽然不少人面上还带着紧张之色,却没有谁拖延。 众人悄然来到营后,在那里,尉迟谨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团团转了好一会儿,当见到这么多人时,整个人愣住了。 “赵副使,你可没说这么多人……” “休得嚷嚷,现在你把我们带出去!”赵和沉声道。 “我可没有答应带这么多人……”尉迟谨急了,他确实与赵和相约,但一次性带三十六人出去,他就算再蠢,也知道赵和是要出去搞事! 铮! 一柄短刀架在了尉迟谨的脖子上。 “现在你答应了。”握着刀的马定沉声道,然后刀贴着尉迟谨的脖子缓缓下移,一直移到他腰肾之处,向前又是一顶。 尉迟谨险些叫了出来,不过他总算明白,这个时候叫出来,不管赵和他们有没有事,他自己是先死定了。 “听我的,有好处,不听我的,当然也有坏处。”赵和笑吟吟道:“你有本事带几个人出去,那带几十个人出去也没有问题,你也知道,犬戎人想要我脑袋,我只是提前逃走罢了。” 尉迟谨面皮都在抽抽,他心惊胆战地道:“赵副使,犬戎人是不是要杀你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你只带着这点人手,没有任何补给,无论如何是逃不回大秦的啊……” “你只管带我出营,至于逃不逃回去,那是我自家的事情。”赵和道。 尉迟谨无奈之下,只得同意。 有尉迟谨相助,再加上营地之中因为联欢而一片混乱,众人轻易就混了出去。尉迟谨将众人送得稍远,苦着脸告辞想要回去,却被马定又用刀逼住。 那一瞬间,尉迟谨毛骨悚然,因为他感应到一种强烈的杀意。 这个握刀顶着他的人,是真正对他动了杀机! 赵和要逃走,杀了他,自然是最好的灭口方法! 赵和却摆了摆手,笑着对众人道:“我等今日之事,若无人亲眼目睹,岂不少了一半威风,带上他!” 尉迟谨既感到莫名其妙,又觉得松了一口气,虽然不晓得赵和此举何意,但至少性命应当能保住。 众人带着他默然前行,走着走着,尉迟谨意识到不对了:“你们……你们走错了,大秦当是往东去……” “往西也可以。”赵和道:“我们所去之处,便是大秦!” 尉迟谨打了个冷战,突然间明白过来:“不,不对,你们是要去犬戎人那里,你们要去杀犬戎人!” 他声音惶恐,不过总算还有几分理智,声音压得低低的,不虞惊动远方。 此时天色已晚,外边无人,他们只是借着星光赶路。不过若尉迟谨真高声大叫,也会惹来麻烦。因此见他这么知机,赵和很是满意:“你这次说对了。” “你们这是送死,三十余人去杀三百犬戎?”尉迟谨哆嗦道:“这是送死,送死……你们不知道犬戎人凶残么?” 陈殇在旁不耐烦地用剑柄敲了敲他的头:“你这次说错了,你知道犬戎人凶残,但你知道秦人的凶残么?” 尉迟谨回头看着他,眨巴着眼睛,心里暗道:“秦人凶残,还能凶过犬戎?” 不过他也知道,无论自己怎么说,这群胆大妄为的秦人,都不会放走他的。而且他若是说得多了,激怒了秦人,没准赵和会改变主意,直接杀他灭口。 他只能老老实实跟着,也不敢打别的主意。 众人在沉默中走了足足大半个时辰,尉迟谨渐渐又放下心来,因为秦人并没有接近犬戎人的营地,而是顺着小河向上游前行。 他心里不禁又胡思乱想,难道赵和最初说的才是真话,他们真的是逃命,只不过为了防止追兵,所有故意不往东走,而是反向向西? 不过当到了赵和原先预定之地时,众人停了下来。 “休息半个时辰,该吃吃,该喝喝。”戚虎说道。 众人开始休息,虽然没有人着重甲,但普通甲衣也有十余斤,披着这些一路行来,众人确实累了。他们脱下甲衣,在河边吃喝,还有人给尉迟谨递来食物,尉迟谨却半点胃口都没有。 半个时辰他既想逃走,又想着赵和他们的真实用意,简直如坐针毡一般。等半个时辰好不容易过去,赵和笑道:“那个谁,委屈你一下了。” 尉迟谨还没有反应过来,双手就被人粗鲁地反扭过去,直接绑在了身后。 不仅双手,还有双脚,同样被绑住,然后缚在河边一棵胡杨树上。他连忙发问,只不过才问了一声,就被一块布将嘴巴堵住。 赵和指了指犬戎人营地的方向,对尉迟谨道:“好生看在那里。” 尉迟谨心里茫然:“那边有何好看?” 然后他发现,这些秦人抱着甲衣兵刃,赵和当先,开始下水淌河。 于阗的小河河水并不算太深,最深处也就是到胸部罢了,赵和他们缩在河水之中,只露一个头,缓缓向着下游而去。 而犬戎人的营地,便在他们要去的方向! 尉迟谨瞳孔猛然收缩,他在胡杨树上挣扎了两下。 秦人副使说的竟然是真的,他刚才猜想的竟然是真的,他们竟然真要去袭击犬戎人的使团! 以三十六人,去袭击近三百人的使团……这些秦人究竟是自信得过度,还是自大得发疯? 尉迟谨心里在震骇之余,也不禁生出一种奇怪的念头来:为何这些秦人,去冒这等奇险,却没有谁退缩畏惧? 六四、凶恶之徒 带着近二十斤重的装备,从水中跋涉近两里,虽然说可以借助水的浮力,但同样也必然受困于水的阻力,因此足足花费了小半个时辰,赵和他们才抵达犬戎人营地边缘。 一切顺利。 犬戎人的宴饮已经结束,犬戎人要么喝醉了,要么已经入睡,整个犬戎人营地都静悄悄的,只有鼾声和醉后的呓语,没有人发现营地边缘水中多出了三十六名敌人。 而名为护卫实为监视这里的于阗人,也早已经酒足饭饱入睡。 陈殇第一个从水中爬出来,他将顶头脑袋上的衣包放下来,拿包布胡乱擦干净自己赤着的身体,然后开始着甲。 在他之后则是李果。 然后是俞龙、戚虎,当阿图爬上来时,谁都没有看清楚他,只有他咧开嘴笑和瞪圆眼睛时,众人才发现身边还有这位可以在黑夜中隐身的昆仑奴。 众人都赤着身子,因此上来之后便是披衣着甲,李果还小心翼翼地将自己保护好的弓取出,再给其穿上弦。 这段时间既是准备,也是休息。 这一次休息之后,赵和等人聚在一起,他们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相互交换了几个表情,然后开始分头行事。 俞龙、马定等十二人前去袭击马棚。 戚虎、陈殇等十二人前去袭击迭朵儿与阿达布的营帐。 赵和、李果,加上不肯离开他身边的樊令、阿图,作为他亲兵的姬北、高凌,等等也是十二人,袭击草垛。 犬戎人的营地不大,他们从小河中起来,就已经到了营地边缘,再按照白天观察到的方位,悄然向各自目标行去。 此时已经进入后半夜了,星空繁朗,无云无月。仅仅片刻之后,赵和便看到了草垛。 草垛堆得相当高,就在马场之旁,所以他们可以看到俞龙、马定等人悄然进入马群之中,开始割断那些马的缰绳。 有马匹不安地打着响鼻,但马定精通马性,又懂犬戎语,又犬戎语安抚了几声,那马就安静下来。即便仍然躁动,也只是原地踏步,并未发出嘶鸣。 俞龙这一组顺利。 赵和只往那边看了一眼,然后便开始在草垛之中掏出空窝。 堆得严实的草垛,其实没有那么容易着火,将其中间掏空,更容易让火势升起。 赵和判断了一下风向,确认风不会把火吹向自己,便向着众人做了一下手势。 众人各自掏空草垛,将一到两捆干草料背在自己的身上,然后取出火绒、火镰,开始尝试点火。 就在这时,营帐之中,却似乎传来了喝斥叫骂之声。 赵和心一凛,仔细侧耳去听,发觉并不是戚虎等人被发现了,而是一个犬戎贵人在带醉喝斥手下,令其为自己取水来。 若是其手下出来,借着星空,很容易看到众人的踪迹。 赵和心念一转,立刻放下还没有点着的火镰,拉了阿图一把。两人向那声音传出之处移去,赵和动作慢此,可阿图虽然动作快,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片刻之后,一名犬戎人打着哈欠从帐中出来,只不过他的哈欠还未打完,眼前突然凭空浮出两个白点和一道白森森的牙。 他完全没有注意到凑到自己面前的阿图。 事实上,跟在阿图背后的赵和,就算心里有准备,也很难从夜幕中分辨出这个黑肤昆仑奴的身形。 阿图的手扼住了那犬戎人的喉咙,在对方尖叫之前,便拧断了他的脖子。 熟练地将尸体扶住,缓缓放倒,然后又无声无息地回到赵和身边,阿图向赵和笑了笑。 黑夜中又露出月芽儿般的一口白牙。 显然,这厮在咸阳,没少替霍勒做过这种事情。 赵和向他挑了一下拇指表示夸奖,然后又小心回到了草垛之中。 而此时,高凌第一个将火镰打着,一朵小小的火苗开始舔舐着草垛上的干草。 没有打着火的纷纷过来,从高凌这边引火,将自己的目标点着,然后与跑回来的赵和、阿图一起,拽着一捆点燃了的干草冲向上风头。 他们直接将干草放在犬戎人的毡帐之旁,转眼之间,毡帐便也被引燃。 犬戎人营中,陈殇杀气腾腾地从一个帐篷里爬出来,浑身都是血腥味,与从对面帐篷中爬出的戚虎打了个照面,然后又各自带人爬向另一个帐篷。 他们连续潜入好几座帐篷,将里面的犬戎人无声无息地割喉杀死,此时已经非常接近最中间的大帐。但这间大帐中尚有火把的光芒,因此众人只能从外围开始扫荡,却不敢第一时间闯进去。 而俞龙与马定那里,也将所有马的缰绳都已解开,他们打开马场的围栏,然后用刀刺伤了几匹马。 马受伤之后痛嘶起来,顺着被打开的缺口向马场外跑去。 火声与马声,将犬戎人惊醒,犬戎人只道是有盗马贼——这在游牧民族当中极为常见,因此一个个喝骂出声,出帐要抓贼。 但当他们掀开帐幕出来时,迎面冲天的火光,让他们大惊失色。 更让他们惊慌失措的,是夹杂在马嘶与火色中的惨叫之声。 当火起之后,戚虎与陈殇就放弃了别的帐篷,径直冲向中间挂着金旗的大帐,他们闯入其中,迎面便看到一个健妇赤着上身抡刀劈来,戚虎愣了一愣,还是陈殇一脚将这健女踢翻,再看帐中,不由愕然道:“女的?” 这中间大帐之中,竟然只宿着几个女人! 哪怕犬戎当中女子的地位不低,但陈殇与戚虎也明白,这队犬戎人的指挥不可能是女的。他们心念一转,就看到一个犬戎女子猛然张弓,对着他们就是一箭。 陈殇猛然低头,那一箭钻入他的发髻之中,将他的发髻几乎射散。 “贱婢!”陈殇大怒,挥剑上前,便要刺死那个犬戎女子,但借着火把的光,他突然看清那犬戎女子的相貌。 正是白天追逐赵和的那位! 陈殇心中一动,用剑架住那犬戎女子的脖子:“你是什么人?” 犬戎女子昂然而立,抬起头望着他:“你是什么人?” 两人一个用秦语一个用犬戎语说话,陈殇勉强可以听得懂犬戎女子的话语,犬戎女子也听出陈殇所说的语言。 “秦人!”被陈殇用剑架着的正是迭朵儿,她立刻意识到袭击者是谁,顿时高声呼叫。 但声音呼出一半。 陈殇的剑已经冷酷地抹过她的咽喉,将她剩余的声音堵了回去。 陈殇没有丝毫怜惜之色,他回过头来,见戚虎似乎有点下不了手,当即变色道:“此时是什么时候?” 戚虎咳了一声,挥刀劈死一个犬戎女子,其余人也纷纷动手,将帐中的犬戎女子杀死。 “我也知罪不及妇人孺子,但是,这是国战。”出帐时,戚虎听到陈殇在他身后说道:“想想我们在河北之地所见,犬戎人会因为所遇到的秦人是妇人孺子就手软么?” 戚虎没有作声。 “对凶恶之徒,我们唯有比他们更凶恶,才能让他们畏惧,不敢再逞其凶!”陈殇又道。 但这时,戚虎转过头来,深深看着他:“你不必对我说这个。” 说完之后,他铁青着脸开始冲向犬戎人的另一座帐篷。 他们此时深入到犬戎人营地最中,火势一时间尚未波及此处,而此处营中的犬戎人却已经被声音惊动。哪怕这些犬戎人一个个还未从醉意中清醒过来,但草原游牧者的本能,让他们还是拎起武器冲了出来。 戚虎咬紧牙,猛吼了一声,执盾突入几个犬戎人当中。在他身后,秦人纷纷冲上,这几个反应最快的犬戎人瞬间被他们杀翻。 但更多的犬戎人出现了。 这一次出现的犬戎人当中,就有阿达布。 他此时醉意已经消了大半,看到戚虎等人是从迭朵儿的帐中出来,而且迭朵儿的帐也已经被火点着,顿时明白自己已经来晚了。 “杀了这些……”他厉声吼叫,向部下下令。 声音引起了陈殇的注意,陈殇与他还隔着好几个犬戎人,但他心中因为刚才杀了女子之事憋着一股无名之火,当即不管不顾,纵身扑向阿达布。 阿达布本来以为己方人多,对方人少,因此只想着为迭朵儿报仇,可是眼见陈殇对他猛冲过来,两名手下前去阻拦,却被对方左一剑右一剑刺翻,身上顿时冷汗冒出,醉意也荡然无存。 他的两名手下分明先砍中了对方,可对方却毫不在意,这只证明一件事情! 袭击的人披了甲,而在西域之中,能够如此披甲者…… 秦人? 秦人! 阿达布脚下一屈,立刻向后退去。陈殇又刺翻一人,再看阿达布时,发觉这个发号施令的犬戎人已经退回到帐篷之中。 陈殇猜出这应当是犬戎人的真正指挥者,因此顾不得许多,直接追了进去。 只不过才掀开帐篷门帘,迎面便听到了风声响。陈殇偏过身去,肩上猛然一沉。 对方的武器没有击中他的头,却击在他的肩上。 好在肩膀处有肩甲护着,陈殇反剑一撩,将此人刺倒,再看帐中。 借着外头的火光,他看到帐后布幔摆动,那个犬戎指挥者已经割开帐篷,从后面逃走了。 六五、犁庭荡穴 阿达布喘着气,手足并用,终于从帐篷中冲了出来。 但他知道,帐篷未必能拦住那个秦人多久。 那秦人的悍猛,让他心胆俱裂。 犬戎是草原上的大国,在大秦建国之前便与中原征伐不休,阿达布觉得,他们与大秦差的唯有装备罢了,说确切一些,就是冶铁技术没有大秦高超,因此装备比不上秦人。但在勇气之上,他一直认为,他们戎胡比起大秦绝不逊色。 犬戎是秦人给他们的蔑称,他们自称乃是戎胡,或者骄戎。他们横行于漠北,打得西域诸国都抬不起头来,甚至还压制到葱岭以西的河间诸国。 但此刻,阿达布突然觉得,他们这些戎胡,只怕在胆气勇略上也比不过秦人。 至少他来到于阗东城这么久,就没有想到去袭击秦使,反而是秦使,夜闯他们的营帐,大杀特杀。 定了定神,阿达布回头望了望,看到自己的帐篷后边一阵晃动,显然里面有人要出来了。 他一声不吭,直接钻到另一所帐篷之后,而从他帐篷中钻出的陈殇,左望右望,到处都是人影,却没有看到阿达布。 陈殇骂了一声,向着另一个犬戎人冲了过去,在他身后,戚虎同样骂了一声。只不过陈殇是骂犬戎人,戚虎却是在骂陈殇。 这厮胆气豪壮,但是太过肆无忌惮,竟然单身孤剑,就往犬戎人堆中闯。戚虎不得不带着同行者,组成一个小阵,从后方追上来护住他的背部。 他们杀了犬戎人一个措手不及,很短时间内斩杀就超过十人,但犬戎人此时也反应过来,在他们周围,越来越多的犬戎人聚拢起来,将他们包围住。 “该死,给那厮跑了!”陈殇又刺翻一个犬戎人后骂道。 这些犬戎人分明是被人组织起来的,而组织他们的,很有可能就是从他手中逃得性命的那个犬戎贵人! 陈殇没有猜错,这些犬戎人背后正是阿达布。 阿达布在金策单于诸位兄弟当中,一向不以勇力闻名,而是以诡计多端著称,擅于与人交往,擅于借助犬戎的国力敲榨,因此他会作为使者护送迭朵儿来于阗。 他畏于陈殇悍勇,好不容易脱了身,哪怕已经纠合了数十人,却也不敢直接曝露在陈殇面前,只是缩在众人之后指挥。 也亏得如此,虽然犬戎人以绝优势包围了戚虎与陈殇等人,一时之间却还是无法奈何他们。 就在这时,赵和带着樊令、阿图杀了过来。 他们是从外面掩杀过来的,恰好撞在阿达布身后。阿达布反应倒快,听得身后杀声一来,他毫不犹豫,又往一个帐篷里钻进去。 那帐篷此时都已经被火点燃了,他仍然往里一钻,丝毫不顾忌火焰。 在他看来,秦人比起火焰可怕多了。 赵和在外边看到他正指手划脚,分明就是犬戎人的头领,但还没接战,他便钻进了帐篷,这反应速度与所做选择,让赵和愣了愣。 然后樊令便冲了过去,挥刀隔着毡布就往帐篷里乱劈。 阿图手中的矛也胡乱戳了过去。 那帐篷半边是火,阿达布能够容身之地不多,他也是进去之后,才意识到自已陷入了尴尬处境,再被樊令、阿图这样一攻,他咬紧牙,干脆向着火冲了过去。 帐篷终究是毛毡罢了,他闯过火焰,在地上连接打滚,把身上和头发上沾的火苗扑灭。再爬起来时大叫:“秦人不多,秦人不多!” 他反应过来,来袭营的秦人并不算多,以他所见来看,不过是二三十人罢了。他们犬戎此行可是有两百余人,哪怕已经被秦人杀掉一些,此时仍然占据绝对优势。 但他沙哑的声音喊出来,却被声浪音潮掩住,根本没有多少人听到。 而且对于犬戎人来说,虽然已经反应过来,为时也已经有些晚了。 整个犬戎人营区,有一半已经被火点燃。绝大多数摆脱火焰逃出来的犬戎人,身上无甲手中无刃,更找不到自己的头人上司。放眼所望,都是火焰,充耳所闻,皆是哭嚎。这种情形下,就算是训练有素的铁军,也只能各自逃散,更何况是这些平日散漫惯了的犬戎人。 阿达布叫了两声,看只有寥寥几个犬戎人聚到了他身边,他心知事情不可挽回,当即转身,辨明方向,向着马场方向奔去。 若是能找到一匹马,他便可以骑马远遁,哪怕逃回金策单于身边被其责罚,总好过在这里丢掉性命。 他觉得自己还算幸运,闯过那着火的帐篷之后,便已经距离马场不远,但当他飞奔了十余步眼看就能看到马群时,突然脚下一停,悲愤至极地叫了起来:“卑鄙!” 马场里空荡荡的,马群已经被赶走了! 这还不足以让阿达布骂出“卑鄙”一词来,真正让他如此痛骂的,是因为在他面前,又出现了一队秦人。 也不知他是运气好还是运气不好,赵和将队伍分成三小队,结果阿达布每一队都遇上了。他现在面对的,正是将马赶走后杀回来的俞龙与马定。 他们将绝大多数马赶走,但自己却骑了马回来。在外围营帐间纵横驰骋,见到犬戎人就劈砍。被从营地中间赶出来的犬戎人有许多,阿达布只是其中之一,因此初时众人倒没有太过重视他。 一名秦人勇士驭马过来,挥刀便向阿达布劈去。阿达布在地上滚了滚,避开这一刀,然后嘴一撮,发出一声呼哨。 那名秦人勇士座上的马顿时人立而起,将其从马上掀了下来。 除了马定之外,其余秦人虽然也擅长骑术,但论及精通马性,远不及阿达布这样生长在马背上的牧民。阿达布方才只是一试,当发现这些秦人所乘之马,果然是犬戎人的马后,他大喜过望,抢上去拽住马的鬃毛,然后一借力,飞身跳上了马背。 被掀下来的秦人勇士爬起来后,发现自己的刀也不知扔哪去了,而马已经被犬戎人夺去,当即发狠,向着阿达布扑来,阿达布驱马转圈,马一屁股撞在那秦人勇士身上,将之又撞翻在地。 若是有空暇,阿达布肯定要驱马去踩踏,但他心知这个时候多耽搁一息都是危险的,因此立刻用脚反踹马腹。 马咴一声大叫,纵身跃起,避开一座燃烧的帐篷,冲向营地外围。 阿达布心中正微喜,突然间听到斜地里一声呼哨,他心中一凛,这是秦人边塞骑士们常会发出的呼哨声,他与这些边塞骑士斗过不少回,自然明白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他猛然猫腰,想要避开,但半空中还是有一根索套飞了过来,将他整个人套住,然后阿达布只觉得一股大力袭来,他又被从马上扯落。 他夺到的马已经纵身狂奔而去,也带走了阿达布逃生的希望。 阿达布摔倒在地,他失魂落魄地看着那马远去,然后只觉得头上一疼,便失去了所有的意识。 马定从马身上直起腰,他并不知道自己刚才杀死的就是犬戎人的正使,他又看到另一个犬戎人目标,将投索扔了出去。 此时整个犬戎人营帐都成了一片火海,别说犬戎人,就算是秦人也无法在里面呆着,因此赵和、戚虎等也纷纷退了出来。 借着火光,赵和看了看众人,大家都被烟熏火燎得没了模样,仿佛是多了许多个阿图出来。 他忍不住一笑:“犬戎人不过如此!” 众人望着眼前的火海,都是纵声长笑。在他们的笑声之中,侥幸脱身的犬戎人拼命奔逃,尽可能想要远离这一片屠场。 “要不要追?”有人意犹未尽,向赵和请示道。 “不必了,穷寇勿追,此役我们已经全胜。”赵和嘴角一弯:“接下来的事情,交给那些于阗人便是!” “而且天色太黑,犬戎人真要逃跑起来,我们也很难追到。”戚虎看了那说话之人一眼:“别怕没有犬戎人可杀,我们既是来到西域,就不愁缺犬戎人的首绩!” 众人又是大笑。 赵和收住笑容后道:“清点清点人数,想办法将自己折损的人找回来。” 因为每个人都被弄得满脸乌黑,所以众人只能从声音里去辨别彼此,俞龙、戚虎和李果分明清点了一下人数,三十六人竟然一人不少,全部都在这里。 伤势最重的就是那个被阿达布掀下马的,他走路一瘸一拐,臀部也疼得厉害。但并无性命之忧。 得知这个结果,赵和自己也愣住了。 “果然是全胜,今日之战,回去之后我可以在长安吹嘘十年!”樊令叫了起来。 “十年?”一人接口道:“一百年都可以,不过樊狗屠,你可没杀得几个犬戎人吧?” “胡说,我杀了至少十个,也许有二十个!”樊令大言不惭吹嘘起来。 赵和咧着嘴也笑了笑,不过很快他收住笑容。 猝不及防之下的突袭,如此战果确实值得夸耀,但是,现在还不是夸耀的时候。 此战太过顺利,顺利得赵和的心又怦怦直跳。 他看了陈殇一眼,发现火光映射下,陈殇的目光炯炯,也同样瞪着他。 两人都明白对方的意思,然后点了点头。 “看看有没有活口,弄个活口出来,想办法找到犬戎正使和贵人的脑袋,我们给于阗王送礼去!”赵和吩咐道。 六六、礼物不错 尉迟谨觉得自己快要喘不过气来了。 倒不是秦人将他缚得太紧,事实上,秦人的捆缚早就被他挣脱了,在于阗城里讨生活这么多年,他这种挣脱束缚的本领还没有人见识过。 让他喘不过气来的,是犬戎营地的火光。 尉迟谨知道,自家的于阗王娶了犬戎公主——他甚至还知道,这位公主性情刁蛮,非要从西城来这东城,与大秦的公主争风,但又不肯住进东城的王宫之中,而是与犬戎使者们一起呆在营地里。这位犬戎人公主摆出来的姿态,分明是一言不和就要随使者们重归犬戎,这对于阗来说,也是一种无声的压力。 尉迟谨还知道,犬戎使者中有一位身份非同一般,据说是金策单于的弟弟,在犬戎人当中一向以足智多谋著称。这样的大人物作为使者来到于阗,犬戎对于此次外交的重视可见一斑。 但现在,他知道这一切都成了灰烬了。 “他们……这些秦人……竟然真的做成了!” 尉迟谨喃喃自语,身体因为激动而在轻轻颤抖。 三十六人,闯过二百余人的营地,放火将之烧毁——以火势来看,犬戎人的营地给烧毁得非常彻底,而火势丝毫没有被控制的迹象,证明里面的犬戎人处境不妙。 “啊,什么声音?”他正呆呆望着远处的火场,突然听到了马蹄声,他浑身一激零,向马蹄声传来望去。 星光之下,他看到了二三十个身影。 “哟,挺厉害的嘛,绳子都缚不住你?”一个声音响了起来,略带着戏谑。 尉迟谨又激零了一下,脸上顿时堆起了笑容:“啊,啊,这是小人的一点微末本领,小人是心急,想要去帮忙呢……各位贵人,如何了,那些养狗的如何了?” “养狗的……呵呵,你说犬戎使者?”赵和笑了起来:“他们太不小心了,夜里让帐篷烧了起来,烧得那个惨啊……” 此时众人已经接近,尉迟谨目光向下,看到几乎每一骑秦人的马脖子下,都挂着几颗人头,不由得激零零又打了一个冷战。 “总之大多都死了。”赵和轻描淡地道:“事情办完了,我们来接你一起回去。” “多谢,多谢!” 尉迟谨心中发紧,这伙秦人当真是杀人不眨眼的凶徒! 难怪他们说西域只知道犬戎人凶,不知道秦人凶……他们确实比犬戎人还要凶恶! “呃,不知各位贵人还有什么要小人效力的,小人别无二话!”尉迟谨又道。 赵和扫了他一眼:“是个聪明人啊,聪明人好,我喜欢聪明人,聪明人总能够做出正确的选择。” 尉迟谨恭敬地道:“算不得聪明,只不过不蠢罢了,还请贵人吩咐!” 他最初时称赵和是副使,现在连副使都不敢叫,只敢称之为贵人。他心里很清楚,秦人回头来找他,肯定是因为他能够派上用场。 “你姓尉迟,应当也是于阗的宗室吧?”赵和问道。 尉迟谨心里琢磨了一下,然后苦笑道:“小人祖上可能是宗室的一支,不过小人早就是平民,向上数四代都没有一个为官者……” “呵呵,是于阗宗室就行,过会儿要你帮个忙,我们杀了犬戎人的事情,还请你说给于阗的贵人们听,我想他们很乐意从你口中听到这个过程。” “可……可是小人并未亲眼见到……” “编啊,编故事不会么?”赵和歪了他一眼。 尉迟谨身体微微一抖,然后大声道:“会,会,小人最会编故事,小人在于阗城中可是有名的故事好手,每日都有人催着小人更新故事……” 他不敢有半点违逆赵和之意,完全是顺着赵和的意思说话,赵和笑着又点点头。 果然是个聪明人,他就需要这样的聪明人。 “除了帮我们说这些事情之外,还有一件事情需要麻烦你。”赵和又道。 尉迟谨喉结动了动,心里越来越发毛:“请吩咐。” “到时候再说,现在么……走吧!” 他们来的时候前后花了不少时间,但回去的时候不怕惊动别人,又骑着犬戎人的马,所以很快。在半途之中,还遇到乱纷纷的于阗人——都是看到了犬戎人营地着火而来救火者。那些于阗人望见他们,想要拦下来喝问,可借着火把的光芒看到马脖下挂着的首绩,便又一个个缩了回去。 不过消息却赶在他们之前传回了秦人营地。 此时秦人营地当中,于阗王、右将尉迟行德等于阗贵族一个个面色难看,在他们前面,石轩的面色也同样难看。 “究竟是怎么回事,还请使者实话实说。”右将尉迟行德心里惊疑,他觉得事态不对,已经超出了他的预料。 “什么怎么回事?”石轩不耐烦地问道。 “那边火起……” “废话,那是你们于阗的地界,火起与我们秦人何干?”石轩瞪圆了眼睛:“莫非你认为是我们秦人跑去纵火了?” “不敢,不敢,我只是想知道,赵副使去了哪儿?”尉迟行德道。 石轩哼了一声:“我哪里知道,赵副使一个大活人,他去哪里了难道都要向你禀报?我们大秦的使者,向你于阗的右将禀报行踪……尉迟右将,你似乎太高看自己了!” 尉迟行德愣了愣。 在他的印象之中,这位石轩石大使是典型的秦人书生风格,对礼仪面子看得非常重,但说话温吞,言辞委婉,可没有象现在这样锋芒毕露的。 他狐疑地打量着石轩。 石轩越反常,他就越怀疑犬戎人营地的火势与秦人有关。 事实上,在得知火起之后,于阗王与他一起立刻赶到秦人营地来,而不是去犬戎营地,就是因为二人认定,是秦人袭击了犬戎人。 只不过到了这里,闹得纷纷扰扰,也见到了秦人的大使石轩,可石轩的态度非常强硬,不准他们搜查营地,也不准他们召集秦人来算人数,总之就是极不配合。 尉迟行德定了定神,沉声道:“若是赵副使再不出现,我就只能当是赵副使在我们于阗地界纵火行凶……还请石大使将人交出来!” “笑话,纵火行凶?杀的是谁烧的是谁,让他们出来亲口对我说说。”石轩道:“没有苦主就在这胡说八道……莫非是你们于阗人对我们秦人的财物起了贪念,想要给我们乱扣罪名……” “你!”尉迟行德双眉一扬。 他被气得不轻,于阗王更是被气得要跳脚。 见石轩完全没有合作之意,于阗王再也忍不住:“你们袭击了犬戎人,你们不怕……” “犬戎人!”不等于阗王说完,石轩先跳了起来。 他双眼怒色闪动:“你是说,你们一方面向大秦请求和亲,一方面还与犬戎人往来?” “呃……”于阗王一愣。 “犬戎,秦之仇也!”石轩声音更大了:“你身为大秦女婿,竟然与大秦的仇敌勾结?” “此乃我国之事,与贵国不相干。”尉迟行德道。 石轩跳脚:“怎么不相干,于阗既与大秦结成婚姻之好,自然就应该站在大秦这边,私下勾通犬戎,怎么会与大秦不相干?这么说来,据我所知,于阗与莎车不合,我大秦去与莎车结盟,也与于阗无关了?” “呃……”这一下尉迟行德也无法反驳了。 不过旋即他意识到自己似乎被这个平日里很老实的秦使给带歪了。 应当是他们来兴师问罪,怎么变成了秦师在质问他们? 他正想要再说,却听到外边喧哗声响起。 紧接着,一位于阗军官满脸惊怖地冲了过来:“犬戎……犬戎使者死了,全都死了!” “什么?”于阗王与尉迟行德虽然有心理准备,但这一刻也还是忍不住呼吸一凝。 紧接着,外边骚动更严重,于阗士兵缓缓后退,然后让出了道路,赵和等人牵着马走了过来。 “挺热闹的啊。”赵和扬声说道:“这么晚了,于阗王,还有尉迟右将,你们怎么会在我们这里?” 尉迟行德瞳孔猛然收缩。 赵和等人是从外边进来的! 他正要搭话,赵和却又抢先开口:“不过在这也好,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今夜咱们就将喜事给办了,我这儿还准备了贺礼呢。” 他一边说,一边向身后示意了一下。 阿图咧开嘴巴笑了笑,将挂在自己屁股后边的两颗脑袋扔了过来。 一颗是迭朵儿的,已经被火烧得有些焦了,另一颗则是阿达布的,倒是没有被火烧着。 两颗人头在地上滚啊滚,直接滚到了于阗王与尉迟行德的脚下。 于阗王吓得大叫了一声,连忙后退,避得远远的,这才仔细去打量这两颗人头。当他认出这两颗人头属于谁之后,又发出一声惊怖的尖叫。 “你……你……你……”尉迟行德指着赵和,手指在发颤。 他同样也认出了这两颗人头属于谁。 “怎么样,这礼物还不错吧,犬戎金策单于的弟弟和女儿,死在于阗……接下来,你们准备怎么样面对犬戎人的报复?”赵和笑吟吟地说道。 六七、要见王兄 若说最初看到两颗人头,于阗王与尉迟行德只是震怖,那么在听了赵和的话之后,他们感觉的就更为惊恐了。 如赵和所言,犬戎人在这里死了一个单于亲弟、一个公主,哪怕是秦人所杀,于阗人也脱不了身。 除非…… 于阗王与尉迟行德眼中闪动出凶恶的光芒,他们打量着赵和。 除非能有什么礼物,可以平息犬戎人的怒气。 “想要杀我们以应付犬戎人?”赵和呵的笑了一声:“你们好生想想,凭借我们这些使者,可以平息犬戎人的怒气么?还有,杀了我们,大秦的怒火你们又受得了么?” 于阗王与尉迟行德又对望了一眼。 “所以,你们现在只有一条出路,全心全意投靠我们大秦,大秦重返西域,自然能够护得住你们,大秦不返西域,那你们就自求多福吧。” 于阗王只觉得双足发软,直接跌坐在地上。 确实如赵和所说,全心全意投靠大秦,成为大秦在西域的打手,是他们唯一的出路。但这条出路,对大秦有利,对于阗则未必有利。 “小国就要有小国的觉悟,小国想要在大国之间左右逢源,没有问题,但想要愚弄大国,就要考虑后果了。大国之怒,小国岂可承担?”赵和又道:“记住我的话,这是我给你们的最后衷告。” 于阗王呆坐在地上,几乎失去了说话的能力。尉迟行德瞄了他一眼,然后赔着笑,对赵和说道:“赵副使说的是,赵副使智勇双全,赵副使,我们于阗从此忠于大秦,忠心耿耿,绝无二意,还请赵副使……” “其他的话不必多说了,如今于阗既然忠于大秦,那么接下来就请于阗王与公主成亲吧。”赵和缓声道。 “啊?” “什么?” 尉迟行德愣住了,石轩也呆住了,倒是坐在地上的于阗王一咕碌又爬了起来:“对,对对,成亲,成亲,我是大秦的女婿,我是大秦的驸马!” “赵副使,且等一等,我有话和你说。” 石轩将赵和拉到一边去,沉声道:“赤县侯,此时成亲,不妥,不妥!” 赵和笑道:“有何不妥,妥得很呢。” “于阗王心怀二意,他此时虽然嘴里说是对大秦忠心,实际上怀恨在心,如何能让公主与他成亲?” 赵和抿着嘴,看了他一眼:“没事,放心。” 石轩还想再阻止,但是与赵和眼神一对,他心中咯登一跳。 自从与赵和认识以来,赵和虽不是算无遗策,却也一步三计步步连环,象这样的疏忽,绝对不会犯。 而且以赵和与清河公主的关系,也不可能看着清河往火坑里跳。 他握紧拳头,没有再说话。 “择日不如撞日,今天就成亲,成亲之后,清河公主就是于阗王后。”赵和见石轩不再反对,便又说道。 于阗王手舞足蹈,他此刻是真的想要投靠大秦了。成为大秦女婿,若是犬戎来了,实在挡不住,他也可以往大秦跑,大秦驸马的日子,可比一个西域邦国国王的日子更好! 但尉迟行德的眉头却皱了起来。 犬戎使者的死,让他原本的打算完全被破坏,局势脱离了他的控制,让他不得不绞尽脑汁,希望能够挽回局面。 而从赵和的安排中,尉迟行德感觉到了一种不安。 “来人,给于阗王打扮打扮,然后送到公主那边去。”赵和又道。 “不用,不用,我自己来,呵呵,我自己来!”于阗王道。 他一边说一边对着自己的亲信使眼色。 顿时有几人上来,将他护住。赵和看了他一眼,向后点头,在他身后,几个熏得黑忽忽的身影跟了过去。 于阗王看着这几人:“这是何意?” “犬戎人并未杀尽,我们总得遣人保护于阗王,保护公主殿下。”赵和道。 “我自有护卫,不用他们。”于阗王态度稍稍强硬起来。 赵和刚刚突袭杀了犬戎使者,此时他如何敢让赵和的人跟在自己身边,万一也来个突袭呢? 赵和一笑道:“既然如此,那便随意,若有什么事情,须得不怪我们。” 此话出来,于阗王与尉迟行德都听出了一种森森的寒意。 于阗王脚步一缓:“我这样成亲,呃,是不是对公主不太恭敬?不如我先回去沐浴更衣,斋戒九天再成亲吧?” 他一边说,一边想要向外走。赵和身边樊令向旁一移脚步,将他们拦住。 “我就实说了吧,今日若不成亲,我不放心。”赵和抬眼盯着于阗王:“你们于阗翻来覆去,一边向大秦求亲,一边又去迎娶犬戎公主,我怕你们再做此事。” 于阗王心中一动,听了这句话,他算是想明白了。 他担忧大秦使者,大秦使者同样担忧他!大秦想要稳定西域,借助西域诸国牵制犬戎,那么就避不开于阗,就必需他的帮助。 想明白这个,于阗王自觉更有了些底气,他昂头道:“既是如此,那更应该慎重。” “呵呵。”赵和笑了笑:“于阗王,你再想想。” 赵和一边笑,一边看向尉迟行德,过了会儿后又道:“反正,我们只要一位于阗王与公主成亲,至于这位于阗王是谁,无所谓。” 于阗王顿时毛骨悚然。 他突然间明白过来,然后瞪着尉迟行德:“你,你?” 尉迟行德脸色微变:“不是我!” 于阗王深深看着他,然后向赵和笑了起来,神情再度变得谄媚:“一切都依赵副使,赵副使说怎么就怎么,我是大秦女婿,自然要听大秦使者的!” 于阗王此前心里还有一个疑团,奇怪秦使怎么从他的监视之下离开营地,突袭了犬戎人。此时他自觉已经想明白了一切:右将尉迟行德与秦人勾结! 若是尉迟行德与秦人真正勾结在一起,那么所有的一切都有了合理的解释。尉迟行德将犬戎人出卖给秦使,暗中放秦使出了营地! 尉迟行德为何要这样做? 当然是为了他这于阗王的位置! 于阗王目露凶光,又看了尉迟行德一眼。 此时他完全忘了自己在尉迟行德身边安插眼线的事情,只想着自己一向是如此重视这位兄弟,给他大权,结果却换来他这般“背叛”。 “我这就去与公主成亲。”他喃喃说了一句,然后便向着后方走去。 他不信任赵和派出的“护卫”,于是赵和只派了一名向导,将他带向清河公主的大帐。待他走了之后,赵和转过身来,看着面色苍白的尉迟行德,耸了耸肩:“方才我给了于阗王一个忠告,如今也要给你一个忠告。” 尉迟行德此时心中那个懊悔! 他原本以为,凭借那位秦人老师教他的本领人,他可以轻易玩弄人心,无论是于阗王,还是犬戎人、秦人,都会如牵线木偶一般被他操纵,但现在他突然发觉,自己所牵的木偶当中,突然走出了一个大活人,而且是一个凶恶无比的大活人! 更让他觉得心中慌乱的是,赵和方才分明是在挑拨于阗王与他的关系,而于阗王那个蠢货毫不意外地中计上当。今夜成亲之后,只怕用不了几天,他就会被于阗王找个借口杀掉。 至少尉迟行德此时已经想到了自己的罪名:与犬戎勾结,暗算秦使! 越是如此想,尉迟行德的心就越觉冰冷,若是犬戎人没有被杀,他还可以向犬戎人求援,可现在呢? 目光转来转去,他看到赵和似笑非笑的神情。 “赵副使有什么衷告,我无上欢迎!”他心中一动,开口试探道。 “做人要知道自己的身份,不要以为小小蚊蝇,可以戏弄猛虎狮子。”赵和不紧不慢地说道。 尉迟行德脸色更为难看,他猛然拽住赵和的胳膊,但旋即有两柄刀剑架在了他的脖子之上。 他根本顾不得这刀剑,连声向赵和哀求:“赵副使,我一向亲近大秦,对大秦忠心耿耿啊,求赵副使救命!” 赵和哈的一笑:“救命,何出此言啊?” 虽然知道他是在明知故问,心里厌恶万分,可是尉迟行德还是按捺住心底的愤怒,先将眼前这一关混过去再说。他连声道:“赵副使,我现在命如风中之烛,若不得副使庇护,活不过七日!” “呵呵,近些年来,我们大秦那边,可是流行这样一句话,我命由我不由天呐。”赵和看了看他:“命是你自己的,若你自己要命,谁能夺走?” “我命由我不由天?”尉迟行德愣住了。 他的那位秦人老师,教过他顺势而为,教过他以一根小小撬杆,撬动庞然大物,却没有教过他这样的话语。 这话乍听起来很狂,细想下去很虚,但再仔细去推敲,却似乎又有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在里头。 “我命,我命……由我不由天!”连念了几遍,尉迟行德突然心中一悟,他看着赵和:“赵副使,大秦只是需要一位于阗王来匹配公主,至于这位于阗王是谁……不重要,对不对?” 赵和咧嘴一笑,面容森然:“那是自然。” 尉迟行德猛然迈步:“我要去见我王兄!” 六八、绝不反悔 于阗王带着复杂的心思,来到了清河公主的营帐之前。 他刚想要往帐篷里走,却被侍剑拦住。 怒气冲冲的侍剑瞪着于阗王:“你这个时间来做什么,公主殿下已经休息了!” 于阗王脸上堆起尴尬的笑。 若换作此前,他根本不会将一个小小使女放在心中,哪怕是大秦公主的使女也不过如此。 但是现在,他却不敢得罪这个张牙舞爪的少女。 他听不得侍剑说的秦语,但能猜得出对方的意思,因此只能用于阗语道:“是赵副使让我来的,让我今日来此成亲。” 侍剑听不懂他的于阗语,就是不准他过去,侍剑不准他过去,门口的护卫自然就不让开,而门口护卫不让开,于阗王便只能在那呆着。 于阗王心思转了转,让一个侍卫去找赵和来,这事情是赵和惹起的,想来赵和能够解决。 那侍卫去了好一会儿才回来,身边还带着一个满脸不耐的人。 正是陈殇。 已经洗净脸的陈殇斜睨着于阗王,于阗王也认出他来,面色微变。 这厮是清河公主的追求者,如何肯放他进入公主的帐中? 他看着陈殇,带着戒备之色:“你来做什么?” 陈殇却是会说几句于阗语的,当即瞪着他道:“不是你求赵副使派人来么,我自告奋勇来了!怎么,你不愿意?不愿意我就走!” “不是,不是。”于阗王此时哪有什么挑捡的余地,连忙拱手:“我只是没料想你来了……” 侍剑见来的是陈殇,也是一脸讶然,气鼓鼓地道:“陈殇,你这个废物,你跑来做什么,难道你真要送这个老东西入公主的帐篷?” 陈殇呸了一声:“我来做什么,我总不是来吹箫祝兴的……你放他进去,别的就不要管了!” 侍剑愣了愣,然后尖叫:“你疯了?” “阿和的意思,你知道的!”陈殇向她挤了挤眼。 侍剑仍然满腹犹疑,赵和的意思……赵和这是什么意思? 她还不想退,在她身后,门帘一掀,王鹿鸣走了出来,牵着她的手,向她使了个眼色。 侍剑看到王鹿鸣,知道她一直跟着清河,甚至两人睡觉都睡在一起,她出来,定然是代表了清河的意思。 她心中犹自不解,但既然清河的意思是如此,那她也无从拒绝。 她毕竟只是一个使女,哪怕在清河面前再有面子,再有情份,也不可能去左右清河的心意。 因此她只能恨恨地看着陈殇:“陈殇,在咸阳的时候,你这泼皮死皮赖脸,我还道你是条汉子,没有想到,你竟然会这样……” 陈殇白了她一眼:“我怎样又与你无干,别说废话,快走,快走!” 王鹿鸣又用力拉了拉侍剑,侍剑这才跟着王鹿鸣离开了帐门前。她让出道路,但王鹿鸣却没有停下的意思,拉着她继续往旁边行,侍剑跟着走了几步,突然停了下来,警惕地道:“小鹿鸣,你别是被赵和那家伙骗了……你们一起要将公主推到火坑里?” 王鹿鸣清脆的声音响起:“阿和哥哥没有骗我,我们也不会将公主推下火坑,到现在为止,所有的事情,都是公主自己乐意的。” 侍剑眉头紧紧皱在一块儿:“你只管信他,那个赵和,年纪虽小,就已经一肚子坏水,我在咸阳时就觉得……想想也是,整日和咸阳四恶混在一起,便是好胚子也变坏了。陈殇当真不是汉子,俞龙、戚虎就是废物,那个李果整个就是冰块……” 她将赵和与咸阳四恶骂了个遍,却也知道,自己是无力改变什么。 目光又转在王鹿鸣脸上,举着火把的王鹿鸣脸上带着浅笑,对她的骂声充耳不闻。侍剑终于泄了气,只是流着泪:“我也知道,公主既然选了和亲,终有这一日,我只是为公主不值……” 侍剑此时掀开另一个帐篷的帘子,两人一前一后进来,侍剑话声还没有说完,就听到里面熟悉的声音响起:“有什么不值的?” 侍剑愣了一下,然后瞪圆了眼睛:“公主……你怎么在这儿……你在这里,那帐篷里要成亲的是哪一个?” 在她面前,清河公子拥衾而坐,脸上带着浅笑:“我自然在这里,至于那帐篷里是谁我就不知道了,是不是要成亲我也不知道。” 侍剑心念一转,她也不蠢,顿时有所明悟:“啊……赵和那奸猾小鬼,是不是要杀了于阗王?” 说完之后,她眉头又一展,露出喜色:“哈哈,于阗王死了的话,公主你就不要成亲了,对不对,我们就可以回咸阳,对不对?” 清河哑然一笑:“你就这么想要回咸阳?” 侍剑微微有些窘迫:“也不是很想回,但回咸阳总是比在这地方要好,虽然也不算吃风喝沙,但这里哪有咸阳舒服?” 清河嘴角上弯,然后发出似叹似喜的一声轻喟:“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情,咸阳……我是不会回去了,这是我和大秦的约定。” 侍剑狐疑不解地看着她,实在不明白,为何公主非要到远离大秦的地方来。 看了好一会儿,侍剑才小心翼翼地道:“可是……若于阗王死了,公主,你还嫁给谁啊?” 清河缓缓站了起来,转过身去,看着一旁的烛火,好一会儿之后才道:“那个男人或许会死,但于阗王……会有一个于阗王,活着来到这帐篷里,然后和我成亲。” 侍剑听得不太明白,她心中还在琢磨,清河所说的和大秦的约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被清河厌恶地称为“那个男人”的于阗王,在侍剑走了之后,又看了陈殇一眼,然后向自己的护卫使了个眼色。 护卫们立刻守在了帐篷门口。 有一个护卫还伸手掀开门帘,想往里面望,但却被一名秦人卫兵扯了出来。那护卫向于阗王摇了摇头,示意并没有看到什么,于阗王缓了缓神,心中觉得,秦人就算想要做些什么,也不会在这个时候动手。 真要对他做些什么,何必带到公主帐篷前? 想明白这个,他整了整衣裳,然后迈步,走进了帐篷之中。 一进帐篷,他就嗅到了若有若无的香气,这让他心神一荡。 早就听说这位清河公主是个美人,但他还一直未曾得见,今日只嗅到这香气,就让他有些神魂颠倒。 于阗王目光转了转,看到帐篷最内侧的毡毯之上,一个身影若隐若现。 之所以会如此,是因为帐篷中只有门口处有一烛台,上面燃着一根红烛。 于阗王借着红烛之光,向着那身影走去,口中叫道:“公主殿下,我来了……” 那身影轻轻动了一下,却没有回应。 此时于阗王已经迫不及待,他想要快些成就好事,然后以大秦驸马的身份对秦人发号施令。 或许可以对公主吹吹枕边风,好生惩治一下那个叫赵和的副使,那家伙的嘴脸,实在让人望之生厌! 他一边胡思乱想,一边向着那身影行去。 那藏在被中的身影又扭了扭,似乎对他的到来极为不安。 于阗王来到毡毯边,蹲跪下来:“公主,请转身……” 被中的人影转过身来。 于阗王骇然变色:“怎么……” “是你”两个字没有说出来,便被从被中伸出的利刃堵了回去。 右将尉迟行德脸上布满了阴云,掀开挡着自己的被子,喘着粗气:“你这蠢货,凭什么去娶大秦公主?” 于阗王感觉到自己的生命随着血液一起迅速地离开自己,他另一只脚也软了下来,双膝跪倒:“行……行德……你果然……果然与他们……” 尉迟行德知道他在说什么,听他在这时还怀疑自己与秦人早有勾结,尉迟行德心中既是愤怒,又是庆幸。 “若不是知道你这蠢货肯定会怀疑我与秦人勾结,我怎么会杀你?”他瞪着于阗王:“你知道么,是你逼我杀你的,你是自己找死!” 于阗王很想说“我什么都没做,哪里逼你了”,但是力量已经离他远去,随着尉迟行德抽走刀,他整个人扑倒于地。 门帘此时被掀开,开始探头进来查看的那个护卫又探头过来。 尉迟行德将手中的刀举了起来,那名护卫脸上露出喜色,然后单膝跪下,向着尉迟行德行礼。 尉迟行德大步走出帐篷。 在他面前,随于阗王一起来秦人营地的护卫们一个个跪了下来。 原本只是几个人带头跑的,但所有人都从敞开的门帘处看到了里面的情形,再看到同伴跪下向尉迟行德行礼,心中一琢磨,便也跪了下来。 最初时,尉迟行德对于自己“被迫”杀掉于阗王还有些抵触,可看到这些人纷纷跪下,向自己宣誓效忠,还口中称呼自己为“于阗王”,他心中的那点抵触如薄霜遇水,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一丝笑意浮在了他的脸上。 他看到陈殇站在面前,抱着胳膊看他,他才算是缓过神,向着陈殇一拱手。 “尉迟帖与犬戎勾结,想要暗算大秦使者,早已不配为王,故此,我,尉迟行德,以于阗王子身份诛之。”他向陈殇说道:“于阗自此效忠大秦,世世代代,绝不反悔!” 六九、心胆俱寒 站在陈殇面前,尉迟行德声音铮铮。 他知道陈殇为何会出现在这里,陈殇就是奉赵和之命,来监督他办事的。 若他不亲手杀死于阗王,赵和绝对不会信任他。于阗姓尉迟的王室子弟近支远支多的是,赵和完全可以再找个来取而代之。 所以他必须要过这一关,亲手杀死自己的兄长,然后向大秦宣誓效忠。他心里对此并无多少负担,反正杀死兄长取而代之是他早就有的打算,至于向大秦宣誓效忠,用他老师江充的话来说,不过是顺势为之。 尉迟行德心里有些惋惜,江充当初反复告诫他,千万不要在秦人面前提起“江充”这个名字,否则的话,他真想说出自己老师的姓名,好与大秦再拉近些关系。 陈殇上下打量着他,看着他身上的血迹,点了点头。 “做的好。”陈殇说道。 尉迟行德微微低头:“接下来,赵副使有什么吩咐?” 陈殇笑了一下:“自然是在于阗贵人面前当众宣布此事。” 他往边上一侧,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尉迟行德迈步向前,经过陈殇时略微顿了一下,恭声道:“我会敬清河公主如母。” 说完之后,他还特意对陈殇歉然一笑。 陈殇点点头:“行啊,乖儿子。” 尉迟行德假装没有听到陈殇占便宜的那一句话,他是真心这样想也准备这样做的。在他没有把握摆脱赵和之前,他都会把清河公主供起来,他才不是色令智昏的前于阗王,听了赵和的话信以为真。 赵和这手段……倒与老师江充所言有几分可以互相应证啊。 尉迟行德一边想,一边走向前方。 很快,他又来到秦人的营地之前。 如同秦人所言,在他面前,有许多于阗贵人。这些于阗贵人有些是随他与于阗王一起来的,还有一些是前不久闻讯赶来的,此时都面色难看,死寂一般。 大多数人脸上都有恐惧之色。 尉迟行德心里微微一动,他明白这些家伙为何会畏惧,远的来说,是畏惧犬戎人的报复,近的来说……秦人在于阗肆无忌惮地杀死犬戎使者,这过程中展现出来的勇气与战力,都让小国中打转儿惯了的于阗人震怖。 “我……”尉迟行德正要开口说话,却被陈殇摆手挡住。 陈殇向旁边一指:“尉迟谨,将今日事情……不对,是这一夜发生的事情都说出来,说与你们于阗贵人听听。” 在场的于阗贵人目光不由自主地顺陈殇所指,望向站在一隅的一个于阗人。 尉迟谨咽了口口水,目光在尉迟行德面上扫过,然后再看向那些贵人们。 他的身份,以前很难在这些贵人面前开口说话,甚至连凑到近前来都有可能被呵斥责骂。 但此刻,所有人的目光都停在他的身上,他忍不住抬起胸,心里想起秦人以三十六人破二百余犬戎人的丰功伟绩,而自己作为这一切的唯一见证,不由得有些自傲起来。 “呃……事情如此。”他咳了一声后,开始说话了。 他将赵和如何带着三十五人夜间从河水中接近犬戎营地,然后大杀特杀的事情说了一遍。有些事情是他亲身经历的,他说的绘声绘色,有些事情是他臆想的,他也吹得天花乱坠。倒真如他自己所说,他很擅长编故事,而且他也没有在故事当中美化自己,比如他早就忠心于大秦,看穿了于阗王与尉迟行德的阴谋,所以帮助秦使是出于主动而不是被收买。 其间尉迟行德几次想要打断他为自己辩护,都被陈殇挡住。 尉迟谨说得越精彩,那些于阗贵人们就越震怖,特别是知道秦人只去了三十六人,便将两百多近三百犬戎人杀得落花流水,他们一个个看着秦人的目光都不一样了。若说刚开始时,还有于阗贵人在那里用敌视和不服气的目光看着秦人,现在就全部都是敬畏。 要知道犬戎人能够压服西域诸邦国,横行大漠草原,靠的就是其战斗力。但现在秦人展示出现的战斗力更是远远胜过犬戎人,让于阗人有一个直观的比较,他们不得不再次考虑自己处在秦与犬戎之间的哪个位置更有利。 说完大破犬戎之后,尉迟谨咳了一声,然后又看了尉迟行德一眼:“秦使问罪于大王和右将,右将乃杀大王以自证。” 他说得言简意赅,虽然这时仍然没有见到于阗王,这些于阗贵人心里已经有所准备,此时却仍然忍不住骚动甚至惊呼出来。 他们想到于阗王没有好下场,却没有几人能想到,动手的竟然是右将尉迟行德。 尉迟行德终于获得了开口的机会,他顿时叫了起来:“我是为于阗诛伪王!” 他口齿比起尉迟谨更伶俐,而且比尉迟谨也更会编故事,若说尉迟谨会被人催着更新故事,那么他便会大红大紫。先是开场说自己如何忍辱负重,劝于阗王亲近大秦而远犬戎,甚至还让译长尉吣迎来大秦公主,然后说于阗王如何背信弃义暗地勾结犬戎,自己又如何与之对抗,最后虚以委蛇……总之他编了一个相当圆满的故事,听得不仅那些犬戎贵人连连点头,就是他自己,也几乎相信了这一切。 至于杀于阗王的事情,他就轻描淡写地一带而过了。 说完之后,他回头看了陈殇一眼,陈殇点点头,表示赞许。 “有请大秦副使赤县侯赵公讳和。”陈殇扬声道。 在众人注视之下,赵和从帐中踱了出来。 此时天色已经发亮,东方一缕阳光射了过来,照在赵和的脸上。赵和面上带着笑,微微点头,仿佛是在向于阗贵人打招呼。 到得最中间的位置上,赵和沉声道:“于阗亲近大秦,这原是好事,但为在大秦与犬戎间取舍之事,闹成这模样,也是令我心中极为悲恸。” 于阗贵人们心有戚戚地连连点头。 “于阗王如此下场,自有其取死之道,他确实有罪,但原该由我秦人押至咸阳,明刑正典,诛之于刑场之中,悬首于国门之上。”赵和又说道。 尉迟行德脸上露出尴尬之色,赵和这意思,他杀死于阗王倒是个错误了。不过他也明白,赵和这是将杀于阗王之事与秦人撇开,反正他如今是铁了心,暂时借秦人之力稳住局面,坐上于阗王的宝座,为秦人背这个黑锅,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赵和又说道:“也就是说,于阗王该死,可不该由于阗右将尉迟行德杀死。右将身为臣子,身为兄弟,弑君杀兄,上逆君臣之礼,下违兄弟之义。他虽是想以杀于阗王之事脱罪,讨好大秦,但此等乱臣贼子,大秦如何能容之?” 尉迟行德听到这的时候,已然觉得不妙,几乎跳了起来,正要大叫,却觉得后背一凉。 一柄利刃自他后心透出。 执刃者,正是陈殇。 在赵和出现之后,尉迟行德的目光就一直集中在赵和身上,完全忘了陈殇,因此才会疏忽,根本不知道陈殇是何时混到了自己身后随从之中。 而他的随从们也变今夜连番变化吓住,加上弄不清楚尉迟行德与秦人的真正关系,对于陈殇混迹于尉迟行德身边,并无防备! “原本这一刺是给于阗王准备的,你既是杀了于阗王,那么就转给你了。”陈殇贴在尉迟行德的耳畔低声说道:“去见你兄长吧,乖儿子!” 尉迟行德此时心中终于明白,陈殇为何会称他为“乖儿子”,这并不是占他便宜,而是陈述事实:陈殇视清河公主为自己之妻,如何能容得另人娶她?哪怕是假作聚她实际上敬其如母,那也不行! 只不过想明白这一点,已经于事无补。 尉迟行德最后的念头,是二十年前,自己的那位秦人老师离开时说的话。 他只学得皮毛,若遇到真正精通老师之术者……会步步受制,到死都未必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 尉迟行德死的时候,是不明白,为何赵和会杀他。 动手杀他的是陈殇,但决定杀他的只能是赵和! 他有把柄在赵和手中,只有借秦人之力才能坐稳于阗王之位,这么好的一个傀儡,他实在想不明白,赵和怎么舍得杀他。而且他既然已经投靠大秦,那么生死就不该是赵和这样一个副使来决定,理当由大秦高层来做最后决定,赵和怎么就敢这样做? 这些疑问,他是永远也不知道答案了。 但周围的于阗贵人们却可以知道。 见陈殇杀了尉迟行德,哪怕从赵和方才的话里早就听出其意,可于阗贵人们仍然骚动起来,其中左将等高层,更是毫不犹豫向自己的护卫使眼色,然后躲在执刃的护卫当中。 “大秦使者,你们究竟想要做什么?”于阗右将厉声喝道。 他如今就是在场身份最高之人,而且他也有于阗王室血脉,此时若能够收拾好局面,于阗王之位,他也可以争取争取。 人永远是如此,哪怕前两位于阗王的身还在流淌,新的竞争者便已经迫不及待地跳出来了。 赵和抬眼看着那于阗左将,微微一笑。 这一笑,却让对方心胆俱寒。 七十、名正言顺 当赵和目光在众人面前一一扫过之时,在场的于阗贵人顿时已警醒过来。 无论是尉迟谨还是尉迟行德的话语里,他们都听出了赵和在秦使中的地位和重要性,知道这个看上去很年轻的秦人,实际上是个极为恐怖的存在。 甚至在不少于阗人的心目中,赵和的恐怖,足以同犬戎的三大单于相提并论了。 就连刚才还气势汹汹的于阗左将,此时也缩起了脖子。 赵和一摆手,樊令立刻给他搬了个马扎过来,赵和坐了下去,再看那些于阗贵人,已经完全安静下来了。 他这才缓缓道:“很好,你们现在总算明白,在说话之前先听听我们大秦的声音了。” 于阗贵人们神色各异,但就是没有谁露出愤怒之色的。 “方才左将问我,究竟想做什么……不是我想做什么,现在是你们想做什么。”赵和说道。 于阗众贵人愕然。 赵和伸出一根手指:“清河公主已经与于阗王成亲,这件事情你们认不认?” 这话一出,于阗众贵人顿时倒吸了口气。 他们突然间明白赵和的意思了。 “你……你休想……”左将憋不住了,说出这几个字来。 赵和又伸出一根手指:“右将谋逆而死,现在右将这个位置已经空了,尉迟谨,我觉得你可以为于阗右将。” 正呆呆在旁边的尉迟谨突然打了个哆嗦:“哈哈,哈哈,今天发生的事情太多了,我太累了,我方才竟然出现幻听,听得了了不起的话……” 众人都看着这个露出白痴一般笑容的于阗人,尉迟谨喃喃自语了几句,突然又哆嗦了一下,然后狠狠拧了自己一把:“不是梦……不是梦……赵大使,你方才说……” “我说于阗现在缺个右将,我认为你不错,可以胜任右将之职。”赵和漫不经心地目光瞄向刚才说话的左将:“或许今日还会空出左将一职,谁想当的?” 刚才还想要出言反驳的于阗左将立刻挺胸而出,正气凛然地道:“我想起一件事情,正要禀报大秦使臣。” 赵和看着这老儿,点头道:“你说,今日总要让你们于阗人说个够,今日不说,以后未必有这样的机会了。” 众于阗贵人在心里疯狂吐槽:今日若真乱说了,以后才肯定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那左将捋着胡须,好一会儿之后道:“我于阗国在此前曾有国主不能视事,而王储年幼,于是王妃执掌国政之事。” 他这话一出,哪怕于阗贵人们明白他是害怕“空出左将”的威胁,却也忍不住在心底骂了一声“无耻”。 “王妃掌政?”赵和连连摇头:“这不可,这不可,怎么能这样?” 于阗贵人们瞪着他,心道都这样了你还想怎么样? 见这些于阗人不能理会自己的意思,赵和正要再开口,突然一个声音响起:“我听说秦人有句话,叫作名不正则言不顺……王妃掌政,名不正言不顺,如何能行?” 所有于阗贵人的目光都看向这个胆大的家伙,却发现开口者,正是于阗译长尉吣。 他也是于阗派往大秦的求亲使臣,此时他的脸色惨白,目光闪烁。 众于阗贵人都是讶然望着他,这位译长是右将尉迟行德的人,显然会是秦人清理的对象,他此时开口,莫非想要激起于阗贵人同仇敌忾? 诸位于阗贵人心中顿时打起了小算盘,若尉吣真干了这种事情,自己该怎么样才能缩在后头,然后想法子让秦人把冲出来的贵人们砍了,空了的位置即使不能给自己,也可以给自己的亲朋好友嘛。 尉吣对于这些乱瞄的眼神毫不在意,他唯一在意的,就是赵和。 看到赵和目光停在自己脸上,他脸上浮起一丝笑,然后又收住:“方才左将之言也不对,那位王妃掌权,但幼主年长之后,便将之流放,左将这个提议,其实包藏祸心!” 他前面一句还算正常,但后边的话跟了出来,于阗贵人们一个个把眼珠瞪得溜圆。 这浓眉大眼的……莫非也打算改换门庭,投靠秦人? 就见尉吣又往下说道:“其实我们于阗在百余年前,乃是乌孙国下属一邦国,而乌孙国……” “乌孙国有女王!”不等尉吣说完,有于阗贵族就忍不住叫道。 尉吣笑了起来,连连点头:“大家都知道就好,乌孙国有女王,乌孙当年是我们于阗的宗主之国,因此,我们也可以说于阗有女王之旧制。” 他转向赵和,清了清嗓子,扬声道:“如今于阗内乱,先王不幸,为右将所害,诸贵人纷扰相争,还请大秦公主、于阗王后,念在数十万黎庶苍生性命之上,勉为其难,登于阗王女之位!” “请公主登于阗女王之位!”那个方才呆住的尉迟谨在旁边猛然一抖,大声叫道。 若只是尉吣一人,众人只会冷眼旁观,但尉迟谨一开口,仿佛就有人支持他的建议了,又有两位原本地位比较低想要乘机向上爬一爬的于阗贵人,跟着叫了起来,紧接着,更多的于阗贵人叫道:“请公主登于阗女王之位!” 赵和眨了眨眼睛,他对天发誓,这个译长尉吣真不是他安排的! 他看了看周围,大约有一半左右的于阗贵人都叫了出来,左将在那边脸色变来变去,似乎想要叫,但终究还是没有开口。 剩余没有开口的于阗人,要么茫然失措,要么就是心有不甘。 赵和伸出手来,向众人示意。 于阗贵人们安静下来。 “此乃大事,我可不能替公主作主。”赵和道:“不过,以我想来,公主肯定是不愿沾染这个麻烦的,于阗小国,还不如大秦一郡之地,公主如今正好可以返回大秦……” “请公主一定要留在于阗,请公主一定要登于阗女王之位,于阗可一年没有太阳,却不可一天没有公主……女王!” 尉吣听到赵和的话,一边扬声大叫,一边干脆跪了下来,连连顿首叩头,叩得梆梆直响。 赵和忍不住要为此人竖起大拇指点一个赞了。 尉迟谨也跪了下去,他想着自己亦步亦趋,这表现哪里配得上右将这个位置,当即嚎淘大哭:“若是公主不答应,我就不活了,反正犬戎人来杀也是死,不如死在公主面前吧,还能沾上点大秦之气,若有来生,能够转生大秦,便是作鬼,也是好的!” 又是一片嘈杂声,赵和咳了咳,将声音压了下去,然后道:“诸位如此盛情,公主不答应似乎有些不好了……不过,诸位能确保所有于阗人,所有于阗贵人都同意么?” 这如何能保证? 那些口中狂呼要清河公主登于阗女王位者心中犯难,他们哪能做这个保证? 还是尉吣,他与赵和相处时间最久,最为了解赵和,当即抬起头来,等着赵和的下文。 “我看在场的诸位于阗贵人当中,便似乎有些人不同意呢。”赵和又道。 于阗贵人们面面相觑,确实,在场的贵人当中,还有近一半都没有表态。 其中就包括地位最高的于阗左将。 尉吣慌忙爬了起来,他向左将施礼道:“左将,左将……” 左将皱着眉,正琢磨着自己该怎么回答尉吣接下来的话,突然间尉吣身体向前一扑,一柄匕首直接刺入了左将的胸膛。 左将抚着伤处瞪圆了眼睛,口中喃喃道:“我也……支持……啊……” 但无论他是真支持还是假支持,都已经无法支撑他的身体,他倒了下去,在血泊之中抽了抽。 拔出匕首的尉吣大叫:“左将与右将勾结,欲图谋逆,已经被我当场杀死!” 赵和点点头:“好,好,尉吣,你便是新的左将了。” 此话一出,尉吣欣喜若狂,而那些明白过来的于阗贵人中,原本投机的那些顿时拔刀,对准自己看中了的位置主人冲了过去。而那位置的主人反应快的,也立刻跪了下来,高呼支持女王登位。 片刻之后,这些于阗人,无论是贵人还是贵人们的护卫,都跪在了地上,赵和耳畔一片,都是“女王万岁”的声音了。 赵和堆着笑:“诸位请起,诸位请起……我这就让人去禀报公主,大秦公主为于阗女王,诸位都是于阗贵人,也就是我们大秦高官,大秦高官去中原买些丝绸、瓷器和药物,想来朝廷必不会为难。” 这一下,那“女王万岁”的呼声变得更为响亮,也更为真诚了。 “另外,今日谋逆之人不少,这些位置,不能久空,我是秦使,不了解于阗情形,这样吧,左将尉吣!” 尉吣一挺胸:“小人在!” “右将尉迟谨!” 那尉迟谨立刻跪在赵和脚下:“小人在此!” 尉吣与尉迟谨对望了一眼,都在心中暗骂了对方一声“无耻”。尉迟谨觉得这尉吣是个见风使舵的背主之奴,而尉吣则觉得尉迟谨从一介平民到右将是乍得高位的走运小子。 “你们二位商议商议,哪一位德才可配其位。”赵和笑了笑道:“议好之后,将名单给我……如今太阳都出来了,早些定下,各位也好早些上任!” 尉迟谨与尉吣的眼中几乎都有电火闪动了,赵和却不管他们,而是看向陈殇:“去吧。” 七一、王的男人 陈殇虽然离开,但是戚虎、李果和俞龙尚在,樊令与阿图更是一左一右站在赵和身边。 那些于阗贵人此刻正在小声议论,地上的尸体都被搬走,但空出来的位置怎么填还是个问题。 尉吣身为译长,在于阗官场之上颇有人脉,因此不少人与他关系亲近,都希望他这个新的左将能够提自己一把,而尉迟谨好不容易抓到这个机会,他也希望能够通过这些位置,为自己拉拢一些助力。 他们在那急论,却不敢大声。 赵和目光扫过他们,轻轻噗笑了一声。 此时他身后,石轩晃着脑袋走了出来。 过去的那个夜晚,发生的一切让石轩目不暇接,他这时还没有缓过神来。 “赤县侯……这事情……是不是你们早就这样打算?”他梦呓一般说道。 赵和看了看他,见那些于阗人一时半会儿争不出结果,便拉着他到了帐篷之中。 “确实,在咸阳时,我与陈殇决定送公主入于阗,便做了这个打算。”进入帐篷之后,赵和低声道:“这一路来为了隐瞒我们的真实意图,颇有得罪之处,还请石大使见谅。” 石轩苦笑道:“我算明白了……大将军是不是也知道你们的这个打算?” 赵和一摆手:“大将军自然不知道,他只知道我要在西域搅事,却不想我是要夺一国。” 石轩笑容顿时收敛:“那这样做……朝廷那里恐怕不好交待?” 确实不好交待。 大将军虽然权倾天下,但是毕竟还有丞相上官鸿与太尉李非和他分庭抗礼,更重要的是,赵和这番作为,没有事先征得大将军的许可,这必然会导致众多攻讦。 这些攻讦当中,有纯粹就是不赞成赵和这种手段的,也有是嫉妒的。而大将军、丞相和太尉之间暧昧的关系,就给了这些攻讦者机会。 石轩可以想得到,大鸿胪夏琦便肯定是反对者之一。 赵和抬起下巴:“那又如何,反正我又不准备回咸阳了。” 石轩张大嘴:“啊……什么?” 赵和道:“咸阳……我去的话很多人都会不开心,倒不如就留在西域。” 石轩愣愣看着他,好一会儿,猛然摇头:“不可,这样不对。” “什么不对?” “赤县侯在于阗所作所为,归根到底还是为了大秦,流血流汗者不能衣锦还乡,这自然不对!”石轩道:“赤县侯放心,我回咸阳,一定会为赤县侯制造舆论,不令有功者遭此不公之遇!” 他以为赵和是不愿意与夏琦之流争执,故此留在西域,却不知道赵和真正忌惮的,却是大将军曹猛。 赵和也不说破,只是向他道了声谢。石轩又问道:“事已至此,赤县侯觉得公主这女王之位能坐稳么?” 赵和摇了摇头:“坐不稳。” 石轩顿时又急了:“坐不稳岂不有危险?” 赵和道:“有惊无险……放心,军务之事,交给我们。” 见石轩仍然一脸紧张,赵和无奈,只能将自己的分析说与他听:“前面的于阗贵人,他们现在老实,但当他们坐稳位置之后,必然要想驱逐我们。而于阗王和右将统治多年,岂会没有一二死忠者?再加上于阗虽然国小,却不乏野心之辈,所以今日之事传出去之后,于阗必然会乱上一段时间。” “但是,我扶植起尉迟谨,此人底层出身,能起一个千金马骨的作用,必然会有更多的底层于阗人愿意投靠我们,以求晋身之阶。利用这些于阗人,我们便可以抗衡那些旧贵人。而此次诛灭犬戎使者之事,已经让于阗人破胆,若再打上一两场战事,干脆利落地将叛者击败,于阗人便只能接受现实。” 石轩点了点头,他还有些不放心。不过想起那些于阗贵人的种种丑态,他又觉得,如赵和所言,即便有所不稳,也是有惊无险的事情。 虽然于阗人吹嘘自己有数十万人数万军队,但实际上其常备兵力不过数千,还要分镇各个绿洲、城镇,没有了于阗王和左右将这样的首领,他们想要反抗,自己首先得打个你死我活出来。 “所以接下来还要劳烦石大使与我一同署名,请自敦煌调拨一千兵马来于阗,有这一千兵马,于阗便能稳稳拿下,而控制了于阗,便足以压服南疆诸国。”赵和最后说道:“我在来之前便已经交待了马越,想来他此时已经派人来了。” 石轩想到赵和在敦煌时想方设法将原来的玉门、阳关二都尉给弄下来,原来那时就在为今日做准备了。 “不经大将军许可,马越恐怕不能调兵?”石轩问道。 “以接应使团返回为名,调兵无碍。”赵和一笑:“石大使,恭喜你,想来一个月之内,你就可以回咸阳了。” 石轩心里顿时一喜,从咸阳出发到现在,都过去了小半年时间,他确实想回去。但又想到赵和可能要留在这里,他心中颇为惭愧。 若能让清河公主坐稳于阗女王的宝座,他们此行可谓开疆之功,在大秦帝国,这是极大的功劳,石轩作为正使回去,少不得一个关内侯,甚至有可能得彻侯之封!而且可以想见,他在鸿胪寺中的职位肯定要向上升,成为大鸿胪的副手都有可能。 但此行他最多就是给赵和打了点掩护,可谓因人成事无功受禄,石轩究竟还是要脸之人,因此忍不住又道:“赤县侯,我并无寸功……” “这些话就不必说了,你回咸阳之后,肯定能在鸿胪寺里升迁,没准可以与夏琦分庭抗礼,离九卿这个级别也很近了。”赵和拍了拍石轩的肩膀:“若你在朝堂之上也有发声的机会,莫要忘了我们这些留在西域为大秦守护西疆的人。” “不敢忘,不敢忘。”石轩道。 事实上,若真如赵和所说,石轩回咸阳之后,其利益便与于阗彻底绑在一起,他无论如何都得为于阗这边争取更多的支持。 他们在商议如何应对咸阳朝廷上的各种麻烦,另外一边,陈殇已经来到了清河公主临时的帐篷之前。 看到他到来,护卫们难得没有阻拦。 陈殇到了帐篷前停住脚步,怔怔发了一会儿愣,然后掀开门帘进去。 清河端坐于一隅,旁边是侍剑、王鹿鸣。看到他大步进来,清河放下手中的书卷,徐徐说道:“前面发生什么了,我听到那边一片叫嚷声,然后又安静下来了。” 陈殇看了她一眼:“于阗王已死。” 这是清河意料之中的事情,她微微点头,然后自嘲地道:“也就是说,我还没有正式出嫁,我丈夫便已经死了啊。” 陈殇嘴唇动了动,想要解释,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清河目光稍稍在他面上停留了一下:“接下来呢,阿和那个家伙,肯定是要扶植一位新的于阗王,这位新的于阗王自然还是要娶我的……他或许会将我供起来,如同供奉神灵一般?” 陈殇咧开嘴,露出一个相当难看的笑:“确实……于阗右将尉迟行德杀死于阗王……他说要好好供你。” 清河缓缓低头:“我知道了……” 陈殇见她始终是云淡风轻,心中一股火焰开始翻涌。 他不知道清河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选择,他也不理解清河为何会如此。 他向清河前走了两步:“尉迟行德是这样说的,所以我把他也杀了。” 这话一出,清河脸上终于露出讶然之色。 她盯着陈殇:“扶植尉迟行德,应当是阿和的计划,你把他杀了,那阿和的计划怎么办?” “你能不能不考虑什么计划,考虑考虑我,想一想我是什么感受,看你嫁与番胡?”陈殇忍不住咆哮起来。 清河神情微微一黯。 “就算不考虑我,你就不能考虑一下自己?”陈殇追问道:“你莫非真的死心踏地,非要和亲?” 清河抿着嘴,脸色有些发白。 她的眼中,终于有了盈盈的泪光。 看到这泪光,陈殇的心突然又软了。 他在咸阳城因为始乱终弃而落得个咸阳四恶的名头,向来心硬如铁,但对上清河,却是处处受制。 “于阗的事情,阿和另有计划,他从来就没有想过让你嫁给番胡。”陈殇沉声道。 清河愕然:“什么计划?” 陈殇看了看侍剑与王鹿鸣,挥了挥手:“你们先出去。” 侍剑翻眼想要说话,却被清河一按:“先出去吧,等我叫你。” 侍剑狠狠瞪了陈殇一眼,与王鹿鸣出了帐篷。 帐篷之中,唯剩下陈殇与清河。 “可以说了。”清河道。 陈殇盯着她:“阿和迫使于阗贵人奉你为于阗女王。” 清河愣住了:“女王?” “正是,于阗女王!”陈殇上前两步,单膝跪下:“今日起,你不再是清河公主,也不是来和亲的大秦公主,而是征服了于阗的女王!” 清河坐在毯上,陈殇此时离她很近,甚至可谓有些失礼。她盯着陈殇,好一会儿微微一笑,声音低了下来:“若只是这个,你用不着将侍剑和鹿鸣赶出去啊。” 陈殇一把拽住她的胳膊:“你说的对……” “你想做什么?”清河眉头一皱,睨视着他。 陈殇猛然将她拽入自己怀中:“我想做什么?我想做女王的男人!” 七二、应当没事 帐篷之中,温度不知为何突然升高了。 当陈殇说出那句“我想做女王的男人”之后,清河的脸上飞起红晕:“你胡说什么?” “我没有胡说!”陈殇盯着她道。 “你……”清河眼中波光流转,想要斥骂,但与陈殇目光相对,突然间又有些不忍。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她若不是觉得陈殇是个英雄,当初就不会结识他。 哪怕陈殇此前在咸阳城中名声极坏,但清河很清楚,在认识自己之后,陈殇便再没有四处风流,甚至可以说洁身自好。 更何况,这些年来,陈殇在军阵战场之上拼命,刀头上出生入死,其目的不过是博取封侯,好有资格迎娶当时还是郡主的她。 而在得知她要来和亲之后,陈殇拼了前途不要,割掉孙谢的鼻子,又追随他从咸阳那花花世界,不远万里来到于阗。 然后还甘冒奇险,去突袭犬戎营地,去杀于阗右将…… 陈殇为她做了这么多事情,虽然赵和是这一样的主导,但拼死而战的却有陈殇一个! “你放开我。”清河目光低了下去,轻声道。 她却不知,男女之间的关系,却是你退一步那么他便要进一步。 陈殇不但不放她,反而用力,将她扯得离自己更近。 鼻息相闻,耳鬓斯磨。 “清河,我以前错了……我早就该去求样娶你的!”陈殇蛮横地瞪着清河:“不过现在觉悟也不算晚……” “你……唔!” 清河还想说话,可陈殇却凑了上来,直接将她的嘴堵住。清河骇得一跳,眼睛瞪得老大,拼命想要推开陈殇,但陈殇力气比起她一介女流可是要大得多,无论她如何使力气,陈殇就是纹丝不动。 陈殇心神荡漾,接下来所为之事,就不足道也。 在前面帐中,赵和与石轩商量完毕,他们一同出来,却见尉吣与尉迟谨两人怒目相视,似乎要将对方吞吃了一般。 赵和问道:“怎么样,有结果了么?” 尉吣抢着道:“赤县侯,这厮蛮横不讲道理,他想让一群连贵人都不是的平民乍得高位!” 尉迟谨却道:“赵大使,我所选之人,只看他是不是忠于大秦,是不是愿意为公主……女王效死力,可不管其出身高低。倒是尉吣,他所选之人,一个个都与恶王、右将等有这样那样的关联,这些人必定是不忠的!” 尉吣吓一大跳,这个状告得他头疼无比,当即向赵和施礼:“这厮纯粹是恶人先告状,我所挑的人,自然也是忠于大秦的!他挑的那些人,口头上说是忠于大秦,实际上却都是些有奶便是娘的家伙!” 这两人还在争吵,赵和与石轩对望了一眼,石轩笑道:“此事便交由我来办吧……赤县侯辛苦,可以去休息休息?” 赵和也不能将所有事情都独揽了,总得给石轩留点立功的事情去做,不过这一夜虽然辛苦,他年轻精力旺盛,暂时还不渴睡,因此便在那看石轩处置。 必须承认,这种和稀泥的事情,确实很适合石轩。石轩先是问还有哪些空余的位置,另外能不能再弄些官位出来,将这些位置从低往高排列,然后再让尉吣与尉迟谨各推一人选。二人一个一个,轮流着来,很快就将所有的官职都填满了。 见二人还有些悻悻,石轩笑道:“你们也别着急,又不是说此次安排好官职之后就不动了……你们可以盯紧些,看看哪些人不合适,然后禀报女王殿下,令人取而代之就是。” 尉吣与尉迟谨对望了一眼,这分明就鼓励他们两人争斗嘛! 不过他们也明白,大秦以此突变而控制于阗,实际上根基不稳,不这样让他们相互监督,只怕秦人连睡都睡不着。也正是二人都知道这个道理,所以他们才会争得这模样。若是他们两人真的在所有问题上意见一致,少不得秦国要让他们也变成空位置。 见两人会意,石轩拍了拍他们的肩膀,甚是和霭地道:“大秦对于藩国向来慷慨,你们放心,公主殿下登位女王之后,于阗与大秦便是亲如一家,你们的商队进入大秦,自不象其余邦国那样艰难。一句话,你们有好处,于阗百姓也有好处,只要你们好生去做,这些好处就跑不掉!” 尉吣与尉迟谨连连点头,只不过眼睛都看着赵和。 在他们看来,这位石大使虽然是秦人的正使,但真正可靠的,还是在旁边笑眯眯不作声的赵副使——这位赵副使可是真正的狠人! “尉吣,你熟悉礼仪,如今又是左将,我让人护送你回城中,你将王宫清理出来,然后令全城官吏百姓迎接女王殿下入城。”赵和道。 此时于阗的贵人几乎全部集中在秦人营地之中,因此城中并无领袖,但赵和还是有些担心,消息传入城中后,总有几个胆大的会挑唆举事,因此必须先稳住城内局势。 他让尉吣回去,但给他安排“护送”之人,本意就是监视。尉吣心知肚明,当即鞠躬行礼:“还要小人做些什么?” “子云。”赵和侧头去叫道。 俞龙走了过来,赵和向他使了个眼色,俞龙会意地点头。赵和再转过来对着尉吣道:“还要做什么事情,你与俞龙商议就是,你到过咸阳,当知俞龙乃是大将军幕府长吏,有他助你,你应当能够将城中局面稳下来吧?” 尉吣看了俞龙一眼,他知道俞龙出身大将军幕府,而此时赵和将他推出来,让他心中更起了猜测:赵和杀于阗王立清河为女王的事情,莫非真是大秦大将军的授意? 心里胡乱猜测,他口中却笑道:“知道,知道,我一定唯俞先生马首是瞻。” 他是用秦语这样说的,还引了一个秦语中的成语。俞龙自然不会是孤身随他入于阗城,从营中挑了三十名军士,俞龙才出行。走到他身边时,还有意无意地道:“昨夜杀犬戎不过三十六人,如今有三十一人入于阗城,足够了。” 尉吣心突的一颤,忙不迭地点头:“便是有一两个不开眼的,也用不着上国勇士动手,我先将之灭了!” 他们走后,尉迟谨可怜巴巴地看着赵和,赵和招手道:“你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 尉迟谨顿时精神一振。 “于阗有兵多少?”赵和道。 “常备之军四千余人,若是战时急征,可得两三万人。”这一次尉迟谨没有再搪塞,实话实说。 “于阗东城这里,有多少?” “于阗有东西二都,每一都各备有一千二百人。” “我要你做的,就是将东城这里的一千二百人牢牢控制住。”赵和又回头看了看:“王佐!” 戚虎笑嘻嘻地走了过来,重重拍了一下尉迟谨的肩膀,尉迟谨只觉得自己身体向侧一歪,险些被这厮一掌拍倒。 “戚虎在大秦咸阳,乃是拱卫咸阳的北军郎将,治下有三千人。”赵和面不改色地替戚虎小吹了一下牛:“我让他助你,他精通军务,你有什么不懂的,多多向他请教。” 所谓请教,就是请示的意思,尉迟谨对此一清二楚,当即点头应了一声。 戚虎同样也带了三十人前去,他本来想叫陈殇的,但叫了两声,陈殇也没有出现,便把李果和马定叫上了。 “接下来呢?”石轩看赵和一一安排妥当,便又向他问道。 “接下来再见那些于阗贵人,让他们陪我们等着。”赵和笑道。 在秦营中的这些于阗贵人,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他们的人质,至少短时间内,赵和是不会放他们离开的。 他出来见这些于阗贵人,他们看到尉吣与尉迟谨先后离开,一个个都心中不安。再见赵和,哪怕赵和和颜悦色,他们也仍然担忧。 赵和看他们有些躁动,当下一笑:“诸位莫急,新的左将、右将已经去做准备,诸位随我在这里等着,女王殿下少不得要见诸位。” 众人一听“女王殿下”要见他们,心里稍安。不过左等右等,好一会儿也不见女王传召,他们又开始不安起来。 赵和也有些惊讶,他让陈殇去通知清河做准备,怎么这么久了人还没有消息传回来? 他心中一动,当即让石轩先安抚众人,自己起身向后边走来。 没走多远,便看到陈殇雄纠纠气昂昂地迈着大步过来,赵和眉头一皱,狐疑地打量着这厮:“怎么耽搁了这么久?” “因为我将清河给办了!”陈殇道。 “办了……什么意思?”赵和莫名其妙。 陈殇得意地一笑:“我倒忘了,你还是个雏儿,办了就是办了的意思,那个那个不可说的意思!” 赵和这下总算明白过来,整个人都呆住了,好一会儿才骂了一声:“你这贼厮鸟!公主人呢,你怎么能干这种事?” “我自然能干这种情!”陈殇趾高气昂:“如今我做了女王的男人,阿和,你最好对我客气些,小心我吹枕畔风!” 赵和一脚踹过去,将这厮踢了一个趔趄。 他心中当真是无语至极,这几年陈殇都算老实,赵和将这厮咸阳四恶之首的恶名都忘了,他混得这名声,不就是因为一向行事混蛋么? 不过看这厮的神情……清河那边,应当没有事情吧。 七三、旋即变色 陈殇与清河两情相悦,这是赵和早就知道的事情。 清河因为某种原因,非要来西域不可,陈殇为之可以舍去中原的一切,这也是赵和很明白的事情。 因此这两人搅在一起成就好事,并不出乎赵和意料,他安排陈殇去与清河联络,在某种程度上说,正是在促成两人。 只不过陈殇这混蛋竟然在这个时候…… 转过头一想,赵和又觉得,如果在这个时候陈殇还不动手,那么他与清河之间,恐怕就要越行越远了。 清河此女,有不小的政治抱负,真当上了于阗女王,肯定又会将自己的婚姻当成政治筹码。 而陈殇这人,说实话,他不是一个合格的官员,至少现在不是。 若现在不能成,此后成事的机会就更小了。 想明白这点,赵和又是踹了陈殇一脚:“蠢物,我怎么就认识你这样一位大哥?” 这一声大哥让陈殇心中舒坦,不过他笑了两声之后,突然间敛容,正衣,然后深深拜倒在赵和身前。 “你这是什么意思?”赵和睨视着他。 “一是谢媒,二么……我以后也不回咸阳了,我随清河一起呆在于阗,清河的脾气性格我晓得,我自家的本事我也清楚,我们想要在于阗真正站稳了,唯有依赖于阿和你。”陈殇抬起头来,沉声道:“阿和,清河一直视你为弟,你又认我这个浑球一声大哥,我这当大哥的也只能厚着面皮求你。” 赵和沉默了会儿,然后第三脚踹了过去:“你便是不求我,你若有事,我难道会坐视吗?公主若是有事,我能不尽力吗?” 对陈殇,赵和甚是宽容,毕竟这是将他从铜宫之中接出来的人,而且在咸阳与齐郡,两人都是同生共死的交情。对于清河,赵和同样也心怀感激,当初在咸阳若不是清河相救,他未必能从温舒手中活下来,而小鹿鸣在失去了王夫子这个父亲之后,也是依赖于清河照顾。 更何况,赵和在短时间内也不会回到咸阳,于阗将是他的一个落足之处。 陈殇笑道:“虽是如此,但我若不向你道谢,那就是不知好歹了。” 赵和伸出手,陈殇握住他的手,借力站起之后,轻轻拍了一下赵和的肩膀,仰头看着天空,突然间一声感喟:“真不知这世上是不是有造化老人,竟然将命运织成如许。” 赵和噗的一笑,然后推了他一把:“你这厮休要在这效仿那无聊的文士,还是赶紧去将公主殿下请出,那些于阗贵人还等着她来喂定心丸呢!” 陈殇自去请清河不提,在折腾了大半日之后,到得下午时分,俞龙与尉吣来迎,清河公主总算移驾进入于阗东城。 于阗有东西二都,分别为东城、西城,两城相距并不是十分遥远。那个死了的于阗王祖孙三代经营东城,因此这东城的规模比西城略大,其王宫也稍稍象点样子。不过与大秦咸阳中的宫室相比,自然差得不只是一星半点。 接下来的事情,就由着清河发挥。赵和看着清河安抚那些于阗贵人,同时不动声色地将于阗的军权、财权收拢过来,心中不免有些佩服。这位清河公主若是个男子,只怕也能做出一番事业来。 一夜未眠的倦意终于袭来,看了一会儿之后,赵和实在撑不住,便寻了个地方睡觉去了。 没有赵和在,清河与石轩二人反而更有精神,再加上尉吣与尉迟谨竭力表现,到傍晚时分,至少这座东城算是被清河控制住了,各处要害地方都安排上了心向大秦的于阗官吏与军卒——至于秦人,总共也只有不到五百人,有战力的只有三百,当然不会四处撒出去,而是聚拢于一起,随时准备应对不测。 幸运的是,至少东城的于阗人对于换个人为王并没有太大的抵触,毕竟犬戎人的营帐还在那里冒着余烟呢。 也就是到了这个时候,石轩才想起,犬戎人营帐的战场还未打扫。他没有参与昨夜一役,对此战的经过也是非常好奇,因此便亲自带了几人为护卫,再让尉迟谨陪同,前往城外的犬戎人营地观看。 此时犬戎人营地外,仍然远远站着不少看热闹的于阗人,他们看到石轩等秦人时,一个个恭敬地行礼。这让石轩感觉到一种莫名的快乐,在鸿胪寺为吏多年,虽然各个番国见他也都客气,但真客气与假客气,石轩还是能分辨出来的。 再看到犬戎人营地的狼籍模样,他忍不住吸了口气。 旁边尉迟谨也是一夜未睡,不过他强打精神,指手画脚地道:“上国勇士,便是从这里登岸,然后杀进犬戎营中,犬戎人虽然悍不畏死,但上国勇士一个个以一当百……” 他说得口沫横飞,仿佛当时他在现场一般,事实上他也有意将当时自己的处境稍稍改了一下,从被绑在两里之外,变成了随赵和一起来到犬戎营地之中,甚至还吹嘘说自己亲手杀了一个犬戎。 反正如今身边没有参与那一战的人,也就由得他吹牛。 在废墟中转了转,石轩感慨了一番之后问道:“这些尸体,为何还不处理了?” 尉迟谨陪着笑:“怕是上国还有什么用处……” 石轩愣了一下,这些尸体还有什么用处? 不过旋即明白过来,他向尉迟谨挑起拇指:“你说的不错,确实还有用处,你安排一下,让于阗诸贵人也来看看,瞻仰一下赤县侯与三十六勇士大破犬戎之地!” 这就是凌之以威。 那些犬戎贵人们其实都看过一遍,若非如此,他们也不会这般老实。但是石轩既然有令,他们只能再来又看一回,等有头有脸的人都看过了,石轩这才下令:“于阗气候炎热,尸体赶紧处理掉,免得腐烂发瘟。” 尉迟谨自然指挥着于阗士兵去做这事情,石轩转了一圈,准备动身回城时,尉迟谨却又跑了过来,将一个布袋子交了过来:“石大使,这些东西,如何处置?” 这袋子还沾着血,石轩打开一看,发现里面全是金银,还有一些铜钱。 他狐疑地望了尉迟谨一眼,尉迟谨搓了搓手,干笑道:“犬戎人身上搜来的,我已经下令他们不得私藏,应该都在这里。” 石轩象烫手一般一扔,那袋子落在了地上。 里面的金银铜钱散落出来,滚得石轩脚边到处都是。 石轩倒不是有洁癖,不愿发死人财,只不过这些出身犬戎人身上的东西,他实在是没有什么兴趣。 “你赏给那些做事的人吧,我说你,如今也是堂堂右将,这点金银铜钱也放在心上做什么?”石轩嘴上道。 但他心里还是挺受用的,这个尉迟谨虽然没有尉吣那么懂事,但好在恭谨。 他正要走,突然又停下脚步,眉头微微一皱。 他看着脚下的铜钱,然后向尉迟谨问道:“西域这边……我记得不用铜钱吧?” 西域这边有点铜都熔了制造兵刃,除了秦人的铜钱,诸国并不另外发行铜钱。尉迟谨点了点头:“一般不用,我们都是以物易物,不过若是秦人的铜钱,我们也收。” 石轩弯下腰,捡起一枚铜钱,放在手中掂了一掂。 这种圆形方孔钱,正是秦人铜钱式样,这些犬戎人身上携带秦人的铜钱,极有可能就是他们在秦地劫掠所获。 地上总共有数百枚铜钱,放在中原这不算多,但放在这里……近三百犬戎人身上携带有七八百枚铜钱,这就显得有点多了。 他看了看那铜钱,确实是大秦所铸,上面还有大秦文字。 石轩仔细看了看那文字,然后笑了起来:“原来是伪造的假币……” 尉迟谨讶然道:“石大使,这些铜钱是假币?” “正是,你看,这上面写着元安二十一……元靖是大秦烈武帝时的年号,烈武帝自登基十二年起开始设年号,一共用了元初、元瑞、元靖、元武、元安、元和站个年号。元安只有八年,哪里有什么元安二十一年。烈武帝下罢西域屯诏,就是元安七年的事情,算起来,元安二十一年都是烈武帝去世十年之后了。” 说到这里,石轩又愣了一下。 他想起烈武帝最后一个年号:元和。 元即改元的意思,和嘛……倒是与赵和的名字相同。 石轩是知道赵和曾经被当成逆太子遗孤而囚于铜宫之事,他心中突发奇想,烈武帝是不是正因为这个原因,所以才会在生命的最后几年里以元和为年号? 旋即他将自己的这个奇思抛开,又捡起了两枚铜钱。 与那枚元安二十一年的铜钱相似,这两枚铜钱上也有文字,分别是元安十八、元安十九。 石轩笑着摇了摇头,这铜钱也只能在西域保有,若是拿回中原,无论是用的人还是收的人,只怕都会因此获罪——烈武帝可是将诸侯国的铸币之权都收归了中央,私铸货币,可是抄家灭门的大罪。 烈武帝时,全天下有铸币之权的,就只有将作监,哦,当时的西域都护府因为路途遥远,运输不便,倒也是有铸币权…… 旋即石轩脸色猛然变了。 七四、五年之前 赵和打着哈欠,不满地看着石轩。 “于阗人叛乱了?”他问道。 石轩摇了摇头。 “犬戎人打来了?”他又问道。 石轩仍然摇了摇头。 赵和又躺回床上:“那你唤醒我作甚,我已经有一个多月两个月没在床板上睡了!” 石轩将手中的铜钱送到他面前:“你看这个!” 赵和瞄了一眼铜钱,懒懒地道:“不过是区区铜钱罢了,有何好看的,石兄,你可别大惊小怪!” “不是我大惊小怪,若是我所猜不差的话……”石轩拽住赵和的胸襟,直视着他的双眼,一字一句地道:“西域都护府尚在,至少五年前尚在!” 赵和怔怔了一下,然后一咕碌爬了起来。 他来西域之前可是做足了功课的,因此知道西域都护府的事情。 烈武帝五年时,为了面对犬戎人源源不断地骚扰,决意开边北伐,要将犬戎人从大秦的北方赶走。 当时大秦经过百年积蓄国力,已经强盛至极,带甲骑士便有三十万之众,装备精良训练有素。但是北伐却很不顺利,虽然一秦当五胡,可胡人神出鬼没来去如风,让秦人非常头疼,不得不想要寻找盟友,以尽可能削弱犬戎人。 最初大秦选择的盟友是曾经兴盛一时的乌孙,但乌孙人被犬戎灭国,使者至乌孙故地却只能空手而还。不过使者带来了西域诸国的消息,于是烈武帝招募勇者来到西域拜访诸国。 在一代代使者的努力之下,烈武帝十二年时,整个西域诸国,几乎都与大秦结盟。然后就是定远侯班汤等人以五千秦军统合西域三十六国十万兵马,与犬戎在南疆、北疆各战数场,将犬戎人势力彻底赶出西域。 为了巩固大秦对西域的控制,班汤上书烈武帝,请设西域都护府,于天山南北各设屯所,移秦人屯田。烈武帝雄才伟略,同意了他的观点,有文臣力谏此举劳民伤财,烈武帝称西域劳一民而中原可安百民,甚至下令招募全国自愿者与刑罪之徒迁居西域,前后入西域者,数量多达二十万! 彼时是烈武帝十五年,也就是元初四年。 这二十余万百姓,再加上一万军士,分屯于西域南北二疆,其中主要便集中在北疆。但烈武帝晚年,因为连连开边国力消耗极大,内部又动荡不安,烈武帝从雄才伟略的一代英主,变成了猜忌多疑的老人,而犬戎人在经过二十余年休养生息之后国力复振,又卷土重来,西域都护府面临极大的压力。 在烈武帝四十年,也就是元武三年,犬戎人奇袭西域都护府,西域诸国尽皆背叛或中立,犬戎人夺取诸要道,西域都护府岌岌可危,于是派人入咸阳请求支援。可是烈武帝在听闻此事之后,只是改元,将年号改成了元安,以此表示不欲再兴武事。此后西域都护府连年告急,到元安七年时,犬戎人彻底夺取北疆之地,西域都护府自此再无使者入咸阳,而烈武帝干脆就下旨罢去西域都护府,迁当时尚屯于南疆的教护府残余回玉门关内。 自此以后,经营二十余年的西域算是彻底放弃,大秦龟缩回玉门关内,至于西域都护府那二十余万军民……大秦早就认为他们不存在了。 但是现在,石轩却说西域都护府还在,至少五年前还在! “何出此言?”赵和沉声问道。 石轩将一把铜枚递了过来。 赵和仔细打量了一番这些铜钱,若有所思。 “非是安西都护府尚在,不可能铸造这此仍然使用元安年号的铜钱,大秦本土没有人会造,犬戎更没有人会造!”石轩深深盯着赵和,胸脯起伏不定:“你想想,二十万秦人,有可能更少,在数百万异族环伺之下,远离本国,被朝廷放弃。他们却仍然打着大秦的旗帜,使用大秦的年号,铸造大秦的圆形方孔钱!” 赵和仔细端祥着手中的一枚铜钱,正面是大秦通宝四个字,背面则是元安廿一四个字。 廿一便是二十一的意思,元安二十一年…… 赵和又看了看其余铜钱,数字最大的是元安廿八,正是五年之前。 在这之前,几乎每隔两三年便有一枚铜钱,唯独元安廿八之后,再无铜钱了。 赵和死死拽住那枚元安廿八的大秦通宝,手微微有些发颤。 他眼睛眯起,瞌睡已经不翼而飞。 抬起眼来,看了看石轩,赵和让自己镇定住,然后才问道:“石兄,你可曾问过于阗人,他们……知道些什么吗?” “于阗人什么都不知道,他们唯一知道的是,这些年犬戎人在北疆的统治一直不稳,似乎有些邦国屡降屡叛,北疆往西的康居,这些年也已经同于阗断了往来,他们只能通过大宛再往西,与西面诸国进行贸易。不过他们到达天方之后,据说西行就极为艰难,西面战事之频,较之犬戎还有过之!” 自从发现这些可疑的铜钱之后,石轩已经做过一番调查,于阗没有文字,因此他只能询问那些宿老和行商,从这些人口中得知,于阗与北疆诸国,也已经失去直接联系达十余年之久。 “犬戎人呢,该死,我们在凉州时擒获的那些犬戎人怎么没有露一点口风?”赵和眼中泛着杀气。 此时远在敦煌,正在马越马前马后效力的两位犬戎部落首领,不约而同觉得冷气逼人,都情不自禁紧了紧衣裳。 他们的动作看到马越眼中,马越轻蔑地瞪视着他们:“如今这天气,你们就冷得受不了啦?我听闻大漠之北有白毛风,吹至人身,哪怕身裹三层羊皮也会冻死,你们犬戎人怎么熬过这白毛风的?” “若是真起了白毛风,那就是一个部族一个部族的冻死。”奄顿年长,经验丰富,因此说道。 格鲁丹也点了点头:“人还好些,若是羊群冻死了,那就只有去抢别的部族,抢不到就死。” 马越呸了一声,冷笑道:“蛮夷!” 格鲁丹心里有些不服气,他也知道,这马氏此前也算是胡人,不过入秦百载,就以秦人自居,称呼别的胡人为蛮夷了。他不敢正面对驳,只能侧面迂回:“不知大秦是否有这等灾患,若是遇到,又当如何?” “大秦地域广博,自然也会有些灾患,不过大秦自二代圣主以来,便有救济赈灾之策。一方有难,八方支援,所以大秦为礼仪制度之邦,而犬戎是蛮夷禽兽之国。”马越昂然说道。 虽然大秦的救济赈灾制度还有这样那样的缺陷,虽然常会有拖延敷衍之处,但比起犬戎这种,那是要好得多了。 以马越所知,大秦水旱之灾,从未间断过,每年都会有约十分之一的地盘受到或大或小的灾难,但大多数灾难所造成的饥荒都不会太久,因为朝廷总会想办法从别处调来粮食,哪怕是最贪腐的官吏,在这个问题上也不敢不稍作收敛——所以河北、齐郡前些年又是犬戎入寇又是浮图教谋反,诸多事情下来,却仍被大秦扛住了。 “呃……”格鲁丹觉得马越是在吹牛,他才不相信大秦有马越说得那么好。不过他很明智地避免与马越争执,而是向马越问道:“都尉,我们何时返回?” 如今格鲁丹、奄顿两部已经投靠大秦,作为内附犬戎放牧于凉州——他们在剿灭参狼羌中颇立功劳,所以从原来参狼羌的牧场里划出一大块给了他们。但大秦的宽厚是有条件的,两部的青壮逢三征一,需要为大秦敦煌都尉所效力,因此他们也就成了以副都尉之职代行都尉之权的马越的嫡系。 “我不是说了嘛,巡视边境,巡视一番就回头。”马越有些不耐烦地道。 “可是……”奄顿瞧了瞧前面泛着白色的沙堆,喉结动了动:“这已经到了白龙堆……” “继续向前。”马越冷冷道:“粮水充足,士气正盛,你们怕什么?” 奄顿与格鲁丹当然害怕,这里已经是犬戎的势力范围,他们这两个叛徒犬奸,怎么会不怕被犬戎金策单于盯上? 只不过现在他们更怕马越一些,毕竟马越就在面前,而金策单于还不知道在何处。 “过了白龙堆,可就是楼兰了……”奄顿干巴巴地道。 “到了楼兰,可以休息几日,然后回军。”马越面无表情地道。 他当然知道,到了楼兰还不会回军。 按照他与赵和的约定,他必须在九月之前领兵抵达于阗,幸亏他所带的兵不多,否则便是粮草支应,便足以让他这个敦煌都尉所破产。 看了看身前的数千人马,还有这些人马驱赶的羊、驼,马越摸了摸胡须,心中不由得烦躁起来。 不只是格鲁丹与奄顿不安,马越自己同样也不安。他以巡边为名出兵,其实是深入西域,这可是违背军律的事情,也就只有他这样胆大之人敢这样做。而他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赵和临别时的一番话。 “我能让你当上这个副都尉,自然也能让你丢了这个副都尉。九月之前,也就是八月三十一日你必须到于阗,若是不到……你知道我有的是办法。” 马越可以不把赵和当回事,但却不敢把赵和的威胁当回事。 七五、所失所得 赵和与石轩虽然非常关注那有可能还幸存了部分人员兵力的大秦西域都护府,但西域都护毕竟在北疆,他们现在则在南疆,不唯路途遥远,更重要的是隔着大沙漠与天山,即便是于阗人都有一二十年没有得到北疆的确实消息,他们急切之间,也没有什么收获可言。 更何况,他们还有迫在眉睫的麻烦。 七月二十七日,就在清河登基为于阗女王的次日,消息传来,于阗宗室尉迟密勒在西城自称为于阗王,举兵反对清河与大秦。派往西城宣谕的使者,为其所斩杀。 七月二十八日,于阗银城,前于阗王的银城王妃以宗室尉迟祥理为子,自称太后,起兵反对清河与大秦。 七月三十日,于阗托赖绿洲截杀女王使者…… 八月一日…… 诸如此类的消息不断传来,一时之间,大半个于阗都已经陷入叛乱之中。而于阗周围诸国,也利用这个机会,声称要替原于阗王讨还公道,要将秦人驱离于阗,纷纷增兵边界,甚至性急的已经出兵,夺取边境上的小绿洲。 虽然这些地方都只是人口不过千余的小地方,但一时之间,于阗四境中有三境都是警报连传,唯一还算老实的,倒是东路,也是他们的来路。 另外,就是于阗东城,这里的贵人见识了秦人的手段,又被斩杀了左右两将这样的主心骨,所以倒没有什么人出来折腾。当然,他们大多在此时也只是冷眼旁观,并没有真心与女王一起共御时艰的意思。 “当如何是好,当如何是好?” 石轩急得团团转,不过他心里还是有些明白的,不敢在于阗人面前流露出这惊慌之色,只是从早到晚缠着赵和,希望赵和能够拿个主意出来。 赵和有些无语地看着他。 这位不是没有胆气,也不是没有智慧,但在主管外交的鸿胪寺呆久了,当真凡事都从外交的角度去考虑,所以一但出现群情汹汹,立刻双膝发软,总觉得得罪了周围的人就会被孤立。 “石兄,我都说过三遍了,外事不过是内事之延继,只要内事不出差池,外事不必担忧。如今看似烽烟四起,对我们来说却是好事,第一它替我们勘别了敌我,谁是敌人,谁是朋友,谁是可以争取的中立之人,如今已经阵垒分明,我们完全可以用敌人之财物,去壮大我们的朋友,拉拢中立之人。第二,它也给了我很好的借口,我正愁于阗事了之后,怎么压服周围诸国,现在他们主动引火烧身,我还想着夸他们干得漂亮呢。”赵和无奈地道。 “我明白,我明白,但这些只是道理,如今终究是我们被围攻……” “有何惧之,一群乌合之众,其中多半还是些望风使舵的家伙,只要我们打上一两场决定性的胜仗,你信不信如今这些叛乱之人立刻转投我们?”赵和摆了摆手。 “问题就在这,我们如何打,或者……我们派我们的人去打?”石轩对秦人倒是有信心,他觉得若是以秦人为主力,哪怕能战的秦人也就二百余人,但再加上两三千于阗兵,足以打一两场赵和所说的决定性胜仗了。 “我们的人不可轻动,否则无以镇服东城,如今东城是我们的根基,军员粮草,俱皆出自于此。”赵和断然拒绝:“自然是以于阗人打于阗人……算了算了,你呀,还是随我来吧。” 赵和带着石轩出了东城,径直来到原先犬戎人的营地附近,这里如今新立了一处营地,正是赵和下令戚虎与俞龙编练的于阗新军。 此前于阗虽然有几千常备军,但无论是武器还是训练,都被戚虎俞龙评价为垃圾。而且这些常备军与于阗旧贵人们的关系千丝万缕,赵和不能放心使用,因此他安排下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编练新军。 新军的数量并不算太多,一千人罢了,这一千人都不用旧军,而是以扩军名义招来的新人,其成员也很特殊,都是来自于城中的奴隶。 于阗王本人是于阗最大的财主,所蓄奴隶极多,再加上赵和用他遗留下的财物向城中贵人赎买,凑出了一千青壮的奴隶。石轩并不认为这些奴隶能够派上什么用场,因为这些人都是服从惯了的,想来只能充数,真正开打起来能不倒戈就行了。 但他今日到了此处军营之中,却是突然一滞。 他原本以为自己看到的会是一支极为散漫的毫无战斗力的乌合之众,但这些奴隶兵士们一个个行列整齐出现在他面前时,却展露出一股与此前完全不同的风范。 他们的眼睛,不再象是被招募来时那样的死气沉沉,他们的精气,也不再象是为奴隶时那些颓唐。 石轩使劲揉了揉自己的眼睛,然后再看向这些兵。 他分明记得,这些奴隶兵来此才不过十日,虽然现在在他面前的,还算不得脱胎换骨,但至少其精气神,已经有些兵模样了。 “这是……这是何等术法?”石轩转过身看着赵和。 赵和摊开手:“兵家能够在百家之争中有一席之地,你以为只靠着战场上的奇谋妙策么?” “啊?” “如何选兵,如何练兵……兵家自有妙法。”赵和淡淡笑道:“石兄,你所学何家啊?” “石某不才……是,是儒家。”石轩嚅嗫道。 赵和微微一笑:“那你对兵家所知几何?” “石某也曾涉猎兵家学说,但是……从未想到兵家会有如此妙术!” “其实说破了也很简单,此前他们都不把自己当人,自然不会是一个好兵,但兵家自有妙法,让他们将自己当人。”赵和望着这些行列已经齐整的奴隶兵士,心情也很是畅快。 他说得简单,可是如果不是俞龙、戚虎这两位当今的兵家传人、李果这位将门世家,再加上姬北、高凌等稷下剑士得力,他所说的一切,也不可能实现。 “当自己是人?” “对,以前他们是奴隶,奴隶非人,而我则给了他人的待遇。”赵和目光深沉:“对他们来说,为了成为人拼一把有什么不可以的?反正此前他们一无所有,拼一把,输了不过是仍然一无所有,但拼胜了……” “他们失去的只会是奴隶的枷索,他们得到的将是整个西域!” 赵和最后一句话说出来时,石轩只觉得两股战战,他忍不住离赵和远了一些:“赤县侯,为何我觉得你这话……话中还藏着话?” “那是自然,在咸阳时,我便精研西域局面,知道西域这边,有一股力量一直为人所忽视,那便是奴隶。我大秦废除奴隶之制已经有百余年,各家即便蓄有婢仆,不但不能随意残害,而且还要有契约、工钱,可西域这边,却与我等不同,奴隶一无所有,不仅此身非属于己,就连子孙妻儿,也隶属主家,生杀与夺……呵呵,据闻犬戎人当中,也有些陋习,我当真奇怪,这等不公之习,怎么能传延至今。” 赵和一边说,一边缓缓踱入军阵之中,石轩跟在他身后,所到之处,人人皆行礼。虽然这些奴隶出身的军士尚且瘦弱,但是一个个肃然无声,显然已经知道军纪之重了。 “我以衣衣之,以肉食之,以金银富之,以官爵贵之……”赵和又说道:“妻之以女,恤之以财,他们岂能不为我效死?” “呃……” 石轩嘴唇动了动,不知该说什么好。 赵和说的简单,但这一切岂会是如此简单? 他总觉得赵和背后,还有一套真正的手段,只不过这些手段掩饰在这一番大道理之下。 正是这套手段,让这些出身奴隶的人认定,他们失去的只是枷索,他们获得的将是整个西域…… 然后石轩脸色大变:“赤县侯,你是说整个西域?” “你终于想明白了?”赵和嘴角一翘。 他此前诸多话语,又是什么兵家秘术的,其实都在掩盖一件事情。 他用了某种手段蛊惑这些奴隶,不,不是蛊惑,蛊惑有欺骗之意,他则是认真的! 《罗织经》虽然是一门构陷阴谋的经书,但其中如何动摇人心的记录,再结合赵和在铜宫中所学,能够让他更明白,在希望的驱使之下,哪怕是奴隶,也会展露出可怕的力量。 甚至正因为是奴隶,所以他们表露出来的破坏力才会更恐怖! “两部法令,自女王登基之日起,于阗国内所有奴隶皆获得自由,此谓废奴令;自女王登基之日起,凡为女王而战者,便可自叛逆手中获取牧场一份,放牧五年以上,牧场归其私有。”赵和冷笑道:“你看如何?” 石轩可以想见,这两部法令发出之后,在于阗会掀起什么样的大浪来。 事实上这两部法令不是什么新鲜事情,圣祖皇帝在始皇帝崩后那种群雄并起的恶劣情形下,仍然能够力挽狂澜,靠的就是废奴令与籍田法,只不过当时圣祖皇帝废的是官奴,所籍也是官田,而赵和则是废私奴,籍私牧场。 “你这般做,会将所有于阗贵人都推到敌方去!”石轩沉声道。 “不会,站在我这边的,一来可以从与大秦的贸易之中得到好处,二来我虽废奴隶,却许他雇佣,并没有让他们无路可走。至于不站在我这边的……反正都不站在我这边了,我管他去死?”赵和声音平静无波:“我们在西域,若不能彻底打破原先的,如何能建立我们自己的?” 七六、信众智深 石轩对着这些奴隶士兵,许久都没有说出话来。 参观完毕之后,他与赵和回城,一路也是沉默不语,良久之后他才道:“我只以为赤县侯要重建西域都护府,现在看来,赤县侯所欲,比我所想还要更大。” “那是自然,只是西域都护,太仰赖于朝中支援,一但朝中不支援,那么西域都护便成了无根之木、无源之水。”赵和叹息道:“我终究希望,这片疆土真正归属于大秦,如今暂且借西域都护之名,二十年三十年后,则可以改用郡县。” “如此一来,四方皆敌啊,赤县侯,你原本可以选择更容易的道路。” “世人皆爱易,我独取其难。”赵和一笑。 石轩停住脚步:“为何如此,徐徐图之,岂不更好?” “因为唯有如此,才让我觉得我自己是存在的,我存在在于大秦,而不是铜宫。”赵和坦然道。 石轩抿住嘴。 每当他认为自己对赵和认知得很深之时,赵和总又会表露出新的一面,让他意识到自己面对的不是一个纸上的单纯人物,而是一个经历极奇、思维极复的人物。 没有亲人,没有家族,不知从何而来,所以才拼了命也要掌握往何而去吗? 停了一下思绪之后,石轩才沉声道:“这些兵士离成为真正可用之军,还差……” 他话声还没有落下,便听到铛的一声锣响。 紧接着,他们面前嘈杂起来,却是一座浮图寺中敲响了锣声,那些善良信女,纷纷向寺内涌入,一时之间,人头攒动,就连他们也被裹挟着向寺内行去。 他们出来身边少不得护卫,但这些笃信浮图的人可不管这么多。等他们也随着人潮一起涌入寺中之后,那些护卫才算是保护着他们站定。 一个浮图僧走了出来,手中锡杖举起,重重往地上一顿。 锡杖上的铜环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涌入其中的善男信女们安静下来。 “今日有法事?”赵和算是了解浮图教的,悄然问道。 旁边的一个于阗人看了他一眼,虽然认出他是秦人,却不知道这个年纪轻轻的少年就是秦人的首领之一,因此坦然相告:“红衣师为前王做超度。” “前王?” “就是于阗王。”那信徒看了赵和一眼,见到他身边只有十余名护卫,倒是不怕。 “哦?”赵和拦住脸色微变的石轩,笑眯眯地点头。 他知道已经死了的于阗王倒是个信徒,每年向寺庙捐献无度,于阗浮图教如此兴盛,与他的大力支持很有关系。 接下来的法事与大秦浮图僧所做法事颇有不同,看起来浮图教传入各地之后,根据各地的不同情况也有些变化,难怪此教能够因地制宜,所到之处都能够融入其中。 所谓的红衣师是位穿着红衣戴着红帽的浮图僧,倒是于阗本地人,他在法事之中,不断讲述那个死去的于阗王是如何虔诚,为浮图教做了多少善事,还声称于阗王虽然已死,但其神魂却西去天竺,往生于浮图莲国之中,得大自在、大不朽,享无量福、无量寿。赵和听得自然是噗之以鼻——他可是与来自天竺的鸠摩什有过非常深入的交谈,知道天竺的情形,那里连想喝上干净点的水都困难,而且浮图教本身在那里也受到了极大挑战,梵天教占据绝对优势。哪怕于阗王真能转生至天竺,只怕也是底层受苦的命。 不过于阗东城中的这些信徒,倒是信这个。 若只是如此,赵和自然不会在意,但说到后来,那位红衣师又提起现在的于阗来。 “女子为王,岂为正道?况且不礼敬浮图,苛待信众,其治岂能长久?倒行逆施,为孽不少,业力深重,必有后患。诸善男子,诸善女子,当自省自戒,不可与之往来!” 红衣师说到这里,目光穿过人群,竟然直接看在了赵和身上。 众信徒也同样向赵和望来,一个个目光之中,颇为不善。 赵和与石轩对望一眼,神情不免讶然。 在于阗贵人们都已经闭口不出声的今天,在这于阗东城之中,竟然还有反对清河的声音,而且这段话语,分明是挑动于阗人不与清河的女王政权合作,虽然没有直接反抗,却也与反抗相差无几了。 这浮图僧的胆子可真不小! 赵和笑了一声:“红衣师望着我,不知是何意啊?” 那红衣僧见他面对数百信徒,竟然丝毫不惧,反而反问他是何意,也是一愣。 他同样没有认出赵和身份,只是知道这是秦人,因此想要借助信徒人多势众的优势,向赵和施加压力罢了。 此时赵和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他心念一转,便沉声道:“我观阁下,也是秦人,回去之后,当向秦人公主、大使劝说,劝其向善,莫要再倒行逆施才对!” “没问题,我可以将红衣师的话转述给女王、大使,只不过红衣师所称的倒行逆施又是何事?”赵和说道这,还做了一个手势,正是浮图教徒行礼的姿态:“我在大秦,曾拜在鸠摩什上师座下,与莲玉生为同门,不知红衣师可知这二位?” “鸠摩什上师?”红衣僧肃然起敬:“原来也是信众,鸠摩什上师乃是贫僧师叔。” 这么一说,那红衣僧的神态稍缓,而众多信徒的敌视目光也稍退。 赵和对自己借助鸠摩什之名丝毫没有什么愧疚,反正这浮图僧试图谋反,已经放火烧死了自己。他一脸惊喜模样,与那红衣师又聊了一些鸠摩什的事情,红衣师发现赵和是真的很熟悉鸠摩什,心中就更为相信他的话了。 倒是石轩,一直用一种鄙夷的目光看着他。 红衣僧让赵和留下来,等信众散去之后,他邀赵和到寺后谈话。见周围没有别人,他立刻问道:“这位师弟,不知如何称呼?” 赵和笑道:“鸠摩什上师给我取了法名,唤为智深。” “智深?”红衣僧肃然道:“上师对师弟寄予厚望啊。” “不敢,不敢,我此次西行,也与上师有些关系,但上师倒没有和我说起,在这边还有师兄。”赵和道。 红衣僧原本想问赵和为何没有携带鸠摩什的信件,听到这话愣了一下,然后面色稍稍有些愧然:“传道多年,无所成就,上师不向师弟提起,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上师倒是送了这个给我。”赵和知道仅凭此还不足以让红衣僧失去警惕,便又拿出一个小盒子。 这是莲玉生离开之时所送,一直被他随身携带,里面藏有一块星星铁。这盒子一拿出来,红衣僧肃然而立,向盒子施礼,然后又向赵和行礼:“原来师弟竟然是上师属意的金刚护法,难怪,难怪。” 他显然是知道这盒子的,而且还知道鸠摩什将这盒子会赠给极为重要之人。 赵和收好盒子,然后徐徐道:“我随秦使来西域,经营于阗,不仅此身安危与秦使为一体,这也是鸠摩什上师建地上浮图之国的重要一步,却不知为何红衣师对此颇有不满?” 红衣师面色有些尴尬。 他此前借助法事之名,明里暗里挑动于阗人实行不合作,却不曾想,他不合作的对象竟然与浮图教也有关系。 他犹豫了一下道:“一来是因为秦使来后,从不礼敬浮图,因此我担忧浮图教受损。二来嘛,这也是有人,呃,有人请托。” 赵和与石轩交换了一下眼神,赵和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 “既是如此,我令人请秦国大使来。”赵和对红衣师道。 “师弟果然可以直接联络到秦人大使?”红衣师顿时一喜:“若是如此,师弟能否美言,请秦国女王大使照顾我浮图教一二?” 赵和正色道:“那是自然,红衣师放心,我胳膊肘不会往外拐,能照顾浮图教的,当然要照顾。此前红衣师担心浮图教受损,不知所忧为何啊?” 红衣师所担忧的也很简单,当初于阗王许了浮图教诸多特权,比如不须纳税,比如将于阗王室收入中的一部分捐献给浮图教,再比如说允许浮图教经营一些产业。但是清河为女王之后,所有这些特权都被取消,赵和征奴隶时将浮图寺里的奴隶也尽数征走,这些事情都让红衣师觉得浮图教的利益受损了。 当然,现在红衣师的想法又不同了。 若是真能通过赵和与秦国大使和现在的清河女王搭上关系,重新恢复浮图教的特权,所有的利益自然会回来,甚至浮图教可以在这一轮的利益分配中获取更多的好处。 当然,这前提是眼前这位智深在女王与大使面前有足够的份量。 红衣师开始试探赵和的份量,赵和打了个哈哈,然后招来姬北:“你去将石大使、赵副使请来,记得说清楚这里的事情。” 姬北目光在赵和与石轩面上一扫而过,然后行礼而去。 红衣师见赵和真的请两位秦人最重要的使者来,面上浮起一丝笑意,看来这位智深在秦人当中的地位还真不低,否则哪能如此! 七七、开个好头 姬北没过多久就又跑了回来,当然,他并没有带来所谓的正使与副使。 “大使得知先生的事情,因为事务繁忙,暂无暇前来,特意请我转告,邀请红衣师和寺中有力诸僧一起前去女王宫中。”姬北恭敬地回应道。 赵和啧了一声,看向红衣僧,有些惋惜地道:“红衣师,若是此时不便,不如待他日?” 红衣师此时心中再无半点怀疑,他当即合掌向赵和行礼:“何必另待他日,今日既有师弟举荐,那便今日去见大使!” 他当即召集寺中诸僧,其中就有赵和曾经在街上见到过的那位。这家伙看到赵和时倒没有认出来,不过听到去女王宫中见秦人大使,他神情似乎有些不高兴。 不管他高兴不高兴,红衣师做出的决定,众僧都没有违抗。 加起来十余位浮图僧,联袂来到皇宫,沿途倒有不少于阗人看到后膜拜行礼。 他们恰好还经过吉骨朵的店铺,吉骨朵正好出来张望,看到赵和时明显愣住。 赵和指了指这座店铺,向红衣师问道:“这边都是浮图信徒?” 吉骨朵听到这话,脸色顿时变得非常难看。 红衣师看了一眼店铺之前刷着的太阳印迹,摇了摇头,轻蔑地说了一句:“此光明教徒,非浮图信众。” “不知这光明教又是何种教派?”赵和眯着眼道。 “源自葱岭以西波斯旧地,在其地呆不住了,跑到西域来,如今已经没有几个信徒。”红衣师不愿意多谈:“我浮图教教典渊深,所以西域百姓都愿意改信。” 赵和点了点头,确实,于阗这边人信浮图的不少。 他估算了一下,大约有十分之一左右于阗人信奉浮图教,这已经是一股可以利用的力量了。 清河的女王宫其实就是原来于阗王的王宫,那位于阗王与被赵和扶植起来的新右将尉迟谨同姓同名,几代人经营这王营,规模虽然比不上咸阳的宫室,但也算不小了。清河本人用不着那么多地方住,因此将临时的于阗中枢设置在王宫前院。 入了其中之后,赵和先得向红衣师告罪,说是先去见一见大使。红衣师不疑有他,便再三嘱托赵和要为浮图教说话,赵和笑着应了下来。 他与石轩入内,各自换上使者袍服,石轩百思不得其解:“赤县侯,你为何要与这浮图僧虚以委蛇?” “或许能用得上他们。”赵和道。 他让人将浮图僧请来,红衣师当先入内,看到他时讶然道:“师弟……” “大胆,此乃大秦赤县侯,使团副使赵公讳和,岂是你这番僧师弟!”赵和身边高凌厉声喝道。 红衣师愕然,然后大悟,面上露出惶恐不安之色。 赵和也一改此前和颜悦色,责备他道:“红衣师,你为何与外人勾结,共同为难我呢?” “实在……实在不知师弟……不知贵人就是赤县侯、秦国副使,贫僧有罪,贫僧有罪!” 红衣僧此时哪里还敢嘴硬,自己的老底都被赵和摸去,若是嘴硬,必然是要吃眼前亏的。他只想着先应付好赵和,想办法脱身,然后再徐徐图之。 赵和自然知道他打的是什么主意。 赵和叹了口气:“红衣师,我方才不显露身份,便是怕你不敢对我口吐真言,如今我又以真实身份见你,是想着要与你商量,在于阗如何做,才能让浮图教受益……请问红衣师,如今于阗共有多少寺庙,多少信众?” 红衣师不想回答,但刚才在寺中时,赵和早就从他口里套出了数字,因此只能重复了一遍。 浮图教传入西域的时间比起传入中原要长,在西域经营也有百余年,因此传播得极广,在于阗国中,约有三万信众,僧徒两百余人,分布在大小六座寺庙之中。 “太少,太少啊。”赵和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浮图教入西域百余年,才只有这点成绩,我恐那光明教会成为浮图教的前车之鉴啊!” 他这话说出来,红衣师眼睛一睁,不由怦然心动。 虽然浮图教颇得于阗王室支持,但这支持还是有限的,若是秦人肯支持浮图教在西域传播,那么……浮图教为何不支持秦人? 他正转着心思,赵和又提起浮图教在西域其余各国的情形,各国情况与于阗都差不多,有的好些有的差些,但大概就是十分之一左右信众的样子。 “鸠摩什上师一直有个梦想,便是推动建立人间浮图之国,大秦地域广阔,诸子百家争鸣,浮图教有劲敌,故此难以推行。但西域诸国,国小人少,并无深智之士,正好可以建立浮图!”赵和看着红衣僧:“如今我已经控制于阗,想要借于阗之力,建一二浮图之国,以红衣师为上师,行轮转不灭之法……红衣师以为如何?” 饶是红衣僧心思深沉,这一刻也不禁面露惊喜之色。 浮图教中有轮转不灭之法,也就是所谓转世之说当初鸠摩什说赵和是他弟子转世,便是依据此说。所谓上师转世,浮图之国,就是以浮图教上师为某一国之国主,择其转生之童取代之——这可是浮图教梦寐以求的“盛世”。 “何不是于阗?”红衣僧总算还有理智,反问道。 “于阗不成,大秦要掌控此地,总不能让公主居于上师之下。”赵和面露苦色:“红衣师,莫要为难我。” 若赵和说于阗可以,红衣僧肯定不相信,但他说于阗不行,红衣僧反而信了他有意建立上师治世的浮图之国了。 两人又讨论了一番轮转不灭的道理,红师僧不知道赵和曾听莲玉生说过浮图经,只觉得赵和所知极精,不是有大智慧大觉悟者不能如此,如此精研浮图教旨,毫无疑问是浮图信徒。因此他心更是激动,而赵和也只是开了个头,却不说如何去建浮图之国,让红衣僧心痒难熬,最后忍不住主动道:“贫僧知道于阗各处叛逆之事……” “叛逆不过小患,红衣师放心,这些叛逆这中,有我特意安排之人。”赵和徐徐说道,然后补充道:“此事红衣师莫要声张,千万别让叛逆有所知晓,我正要待他们统合起来,然后发动我安排之人,将其一网打尽!” 红衣僧吃了一惊,心念转动,忍不住又问道:“不知智深师弟安排之人是谁?” 他又顺竿子爬,称赵和为师弟,赵和也不否认,反正莲玉生当初称他为师兄他也没否认:“不是信不过红衣师,实在是事关重大,红衣师只要知道,女王迟早还是要回大秦的,到时会择一于阗人为于阗王,谁最有望为此于阗王,谁便是我安排之人。” 红衣僧喉结动了动,想起叛乱的诸人,除了那银州城的银州王妃,好象别的势力都有可能会继承于阗王位。 不等他深思,赵和又和他谈起浮图之国当如何行政的问题上来,赵和自然是知道如何治理国家的,但红衣僧却不知道,听得赵和将浮图之法与治国之政结合起来,说得头头是道,红衣僧只觉得如痴如醉,恨不得立刻有一浮图之国让他施展手脚,按照赵和所说去治理一番。 “今日相谈,尚未尽兴……”待到天夜渐晚,赵和有些惋惜地道:“我这边俗事烦琐,也不知何时才有机会,再与红衣师倾心相谈啊。” 红衣僧也知道,赵和不可能天天都和他谈这个问题,他若有事,此时不说,那以后再找机会就难了。他当即问道:“贫僧在寺中所说,于阗宽待浮图之事……” “放心,免税、善待,尽皆不会少,不过……红衣师,也请浮图寺念在我的份上,莫要再做令我为难之举。”赵和苦笑道:“待此间事了之后,自有布施。” 红衣僧也没有指望只是一次对话就获得太多的好处,他觉得现在开了个好头,因此合掌告退。回到寺中,几位僧长在一起密议,有僧长便问是否站在大秦这边,红衣僧用看白痴的目光看着他道:“你傻啊,那位智深师弟虽然是浮图信众,却终究是个秦国大官,我们浮图教如何能骤然站在他这一边——我们浮图教,只能站在胜者一边!” “那还要不要鼓动信众,不与之合作?”那曾经为难过赵和的锡杖僧问道。 红衣僧又白了他一眼:“你也傻啊,谁知道秦人能不能获胜,我们浮图教既然要站在胜者一边,便不可得罪过甚!” 众僧顿时愁眉苦脸,自古以来,骑墙最难,如何把握好骑墙的分寸,实在是难上加难。红衣僧倒是毫不在意,他得意笑了笑:“今日算是开个好头,智深师弟那里,我们要勤去走动,明面上得捧着秦人,毕竟如今秦人控制着这东城,暗地里与外边的消息也不要断,他们肯定需要我们打探消息!” 他说着说着,就想到赵和所称于阗徒军中有他安排之人上来,这倒是一个非常关键的消息,传给银州王妃,想来可以结好叛军,若是叛军能胜,他们便可以此表功吧? 七八、还要再提 当浮图僧们在自己的寺庙里议论之时,女王宫中,樊令也好奇地向赵和问道:“阿和,你还真要扶植这浮图教,不怕他们知道鸠摩什是因你而死么?” 如今赵和身份不同一般,也就是樊令这样的憨人,陈殇这样的老友,还会时不时地称呼他为阿和,就算是俞龙、戚虎和李果,在人前称赵和都是以爵位或官职相称了。 不过赵和并不在乎这个,事实上,他觉得“阿和”这个称呼比起别的称呼更让他安心。 因为这是他在铜宫之中的那些老师们给他取的,不,那些老师们为给他取名字曾经争个不停,一个个引经据典,彼此辩驳,最后还是郦伏生幽幽说道“看来还只有用那个和字了”,这才确定了他的名字。 当时他已经九岁,早就懂事了,彼时尚不觉得,但现在再细想,“和”这个名字,恐怕是别人取的,交待给他的老师们,而老师们最初对这个名字都不满意,都想用自己取的名字,但争论的结果,反而是这个“和”字勉强得到众人的认可。 和而不同,和则事兴。 心思稍稍飘远了一些,等樊令问第二遍,赵和才回过神来,冷笑了一声:“你觉得呢?” “我觉得你会卖了这些浮图僧,还让他们替你数钱,叮当一文,叮当又一文。”樊令道。 “那不就得了?”赵和笑了。 “凡是被你算计的,都不曾有什么好下场。”樊令嘟囔道。 赵和顿时叫屈:“这还真是冤枉我了,我是真心要扶植浮图教的。” “啊?”这一次不是樊令诧异了,而是石轩满脸愕然:“赤县侯,此事,似有不妥,浮图教不事生产,蛊惑人心,实在是妖言惑众,不可使其壮大!” 以石轩的学术立场,当然是卯足了劲攻讦诋毁浮图教的。赵和听了之后,坐正身躯,微笑起来:“所以于阗国不可使浮图教太过兴盛,我大秦本土更要打压浮图教。” “既是如此,赤县侯为何有要扶植浮图教之语?” “于阗国之外呢?”赵和反问道。 石轩恍然大悟,仔细一想,连连咂嘴,向赵和挑起了大拇指:“赤县侯思虑深远,非我所能及!” “其实你不是未曾想到,只是担忧浮图教势大反噬罢了。”赵和缓缓道。 他又想起了自己那些整日彼此争辩的老师们。 “我在铜宫长大,有数位恩师照顾我,这些恩师都是学术大师,但彼此各执一端,因此往往争执不休,偏偏大家说的都很有道理。”赵和一边回忆,一边解释道:“他们争到后来,往往都要我来评判,我想来想去,在十二岁那年时总算想明白了,原来老师们都没有说错,这世间事物,原本都不简单,不只有一方的道理。” “凡事有利便也有弊,有弊也定然有利,所谓福兮祸之所倚,祸兮福之所伏,我们想要将一件事情的弊端祸处全部消灭那是不可能的,除非将此等事物完全消灭,所以我们能做的就是尽可能警惕和控制其弊端,尽可能利用其益处。” “浮图教在西域,我们想如此安排。” 他知道石轩很快就要回国,因此细细与石轩说明自己的想法,目的也是希望石轩回国之后,在朝堂上使力,使得大秦朝堂支持他的计划。 莫看石轩此时还只是一个区区小官,可回到大秦之后,凭借出使之劳与灭国之功,他肯定也少不得封侯,甚至可能一跃而成大鸿胪的副手,至少此后大秦朝堂在决定西域政策之时,都会征询石轩的意见。 想到这,赵和继续说道:“西域三十六国,我们能投入的人力物力有限,不可能立刻将之尽数如于阗一般由我们控制。于阗有十分之一的浮图教徒,这些人对我大秦治辖于阗有弊也有利,我扶植其向外渗透,便是将其祸水它引。” “而浮图教旨让人寄愿于来生,今世忍受诸端不公与苦难,却是有利于我秦人统治西域,消磨西域诸国逆乱反叛之心。我要以大秦财物诱惑其心,要以浮图教旨羁糜其志,以释放奴隶分裂其众,以兵锋竣法挫伤其胆……此四者,缺一不可。若以为只凭借财物富贵便能够让异人归心,不是愚人懒政之举,便是别有用心之策!” 石轩听到这里,将赵和提出的四者反复默念了几遍,直到将之背下来。 他觉得这四者非常有理,对待投靠大秦的异族,一昧施恩怀柔,只能让其得寸进尺,甚至会使其觉得自己所享受的一切优遇皆是理所当然。他们还会拼命想法子增加自己的优待,为此不惜养寇自重,与犬戎或外敌暗中勾搭。 大秦对这些人的政策,原本就应当是这样,老实服从、积极融合者方得有赏,阴奉阳违、首鼠两端者理当有罚,而且所谓恩赏,也不能超过秦人自身的待遇。 “赤县侯此举自是高瞻远瞩,但是轩愚钝,尚有一问,这般下去,时间长久之后,浮图教必然根深蒂固,恐其反噬大秦本土,如之奈何?”记熟之后,石轩又问道。 “其一,我所扶植之浮图,其宗旨自得合乎我所需,换言之,若不经大秦同意,那浮图上师也不得轮转不灭!其二,我当另引别教,与浮图相争,今日那个光明教便不错,我也会给他们一点好处,这正是异论相搅之策。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我要在西域举学堂、兴教化!” 石轩茫然:“举学堂,兴教化?” “对,我在于阗设于阗学宫,为稷下学宫分院,在此教授秦言秦字,引百家博学之士于此讲学,荐精学者入稷下进修,凡取官吏,学宫结业者优先……如今不过三五十年,于阗人所说之话必是秦语,所用之字必是秦文。书则同文,车则同轨,我就不相信,有我大力畅学,我大秦诸子百家的学问,还会争不过浮图教、光明教!” 赵和说到这里时,因为略有些激动,脸上也泛出淡淡的潮红。石轩屏住呼吸,好一会儿,才从赵和这番话的冲击中回过神来。 此时大秦对于西域,至少在学问之上处于碾压状态,若真在于阗兴秦学,让于阗人改用秦语、秦文,于阗其实没有多少抵抗之力。 只不过大秦征服四边,向来是以刀剑为先,还不曾想过自己在文化学问上的绝对优势罢了。 “若真能得行……赤县侯,你便是又开创了一种不战而开疆的新路子了。”仔细想到这些措施若效果会带来的影响,石轩再次赞叹道。 对此恭维,赵和自然不会谦逊。 刀剑是武器,笔墨文章何曾不是武器,大秦自家既不用刀剑,也不知用笔墨文章,便只能看着别家学问横行于道,只听到别家声音传播于世。自家偶尔发出两声,也没有什么人会去听。赵和以刀剑为盾,护卫笔墨文章入西域,这与当初先辈们凿通西域建立西域都护府相比,丝毫不逊色。 “贵人,吉骨朵带到了。”正说话间,阿图进来禀报道。 在浮图僧离开之后,赵和就让阿图去将吉骨朵带来。此时他与当初见到吉骨朵时不同,整个于阗东城都已经落到了他的手中,他一呼之下,寄居于于阗的吉骨朵等人,自然不得不来。 果然,吉骨朵一见到赵和,立刻跪拜在地上,直接去亲吻赵和脚下的地毯。 赵和这次摆足了谱,迟迟没有叫吉骨朵起身。 吉骨朵心里也惶惶不安,他可是在店铺门口听到了赵和与红衣僧的对话,同样,他也很清楚,当初赵和执霍勒的信件找上门来,他却给了冷遇,这件事情,赵和不可能忘掉。 他心中也是悲愤万分:谁知道这些秦使竟然这么能干,初时缩在营地之中连出来都是躲躲藏藏,但一动起手来,不但将犬戎使者屠个精光,还将于阗王和左右将都杀了,扶植秦人公主当了于阗女王! 偏偏于阗东城里的贵人们被杀破了胆,竟然没有谁敢出来反抗。他们光明教的余孽,一些个平民百姓,就更没有反抗的余地了。 “吉骨朵,你还认得我吧。”好一会儿之后,赵和才懒懒地道。 吉骨朵连连叩头,谄媚地道:“认得,认得,我的挚友霍勒也是贵人的朋友,霍勒当真是个了不起的人物,竟然在大秦结识了贵人这样的英杰,可惜,当初我若留在咸阳,或许也能早些结识贵人!” “我记得当初你可不是这样对我说的。”赵和缓缓道。 “呃……当初小人,小人……”吉骨朵当然也不是什么老实之辈,搪塞之话他在路上早就想好,因此他张口就来,要为自己辩解。 但赵和一摆手,表示不想听他的辩护之辞:“过去的事情,我不想多说,但当时我希望你帮助我,你却没有给我任何帮助!” 吉骨朵脸上几乎要哭了:你不是说好不想多说过去的事情么,怎么还要再提? “今天我还有一件事情需要你帮助我,不知道你能不能给我帮助。”赵和盯着吉骨朵道。 七九、奇怪念头 银城王妃其实是前任于阗王的正妃,与之成亲已有二十年,只不过一直并无所出。 她是一个略显肥胖的女子,身着华丽的丝绸,满头珠翠,手上戴着六个镶着宝石的戒指。 在她身边跟着的便是被她收为义子的尉迟祥理。 与银城王妃的面色阴郁相比,尉迟祥理显得趾高气昂,整个人看着别人时眼睛都是睥睨而视。 “我就说嘛,那些叛奴不来朝拜我,不听从我的命令,肯定不是真心要与秦人对抗!” 尉迟祥理咆哮的声音响彻宫殿,他面前站着的于阗贵人们一个个忧形于色,而光着脑袋的浮图僧则躬了躬身,没有回应这句话。 “王妃……母亲,我们先得剿灭那些叛奴,唯有如此,才能集中起力量来,一起与背信弃义的秦人对抗!”尉迟祥理看向银州王妃。 银城王妃阴郁的面上掠过一丝阴云。 她没有理会尉迟祥理的话,这家伙对自己的处境还没有一个清醒的认知,他之所以会被收为义子,并不是因为他姓尉迟,而是因为他足够愚蠢,拥有当好一个傀儡的特质。蠢人就不该多说话,因为多说多错。 “犬戎那边还没有回应吗?”银城王妃问道。 “使者现在估计才遇到犬戎人,一般的犬戎部族根本不敢介入此事,恐怕只有单于们才能出手来管理……”她身前被任命为左将的于阗贵人一脸为难:“快的话也要一个月,慢的话……恐怕要等两个月,犬戎人才能来。” “犬戎人来不来都没有关系,只要我们扫平叛奴,聚集力量,秦人不过只有五百人,难道还打得过我们几十万于阗人?”尉迟祥理又喋喋不休:“秦国就算强大,但他们隔得太远,他们的援军恐怕要两三个月才能到,拖到天气寒冷之后,他们的援军根本不可能离开玉门关!” 这家伙倒是说了句聪明话,银城王妃担心的从来不是秦人的援军,在她看来,秦人援军肯定没有那么快抵达,所以她要面对的,就是充作和亲使团的五百秦人。 其中还有相当数量是没有战斗力的随从使女。 但银城王妃仍然快乐不起来,因为那不到五百的秦国人表现出来的战斗力,让她心惊肉跳。 “母亲,你还等什么,我们派大军前去征讨那些叛奴,我相信只要我们的大军一到,他们就立刻会投降……”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抽打在尉迟祥理的脸上,他捂着面,有些愕然地看着银城王妃。 银城王妃胖胖的手指上的戒指,在他面上留下清皙的印记。 “闭上你的嘴,不要用你那种愚蠢的想法来扰乱我的计划。”银城王妃冷冷看了他一眼,决定先让这家伙清醒清醒:“回到你的宫殿中去,你现在要做的,是立刻去和你的女人混在一起,早点生下儿子,你明白不明白?” 尉迟祥理愣了愣神。 然后他才意识到银城王妃的意思。 在银城王妃看来,他最大的作用,就是生一个儿子,那个儿子将会继承于阗王位,至于他么…… 想到这里,尉迟祥理几乎要跳起来,不过银城王妃又是一记耳光抽过来,这一下他彻底清醒了。 这是银城,银城王妃是这里的主人,但虽然是已经死了的于阗王尉迟谨的近亲,但向来在王室中没有什么声望,也没有多少人支持他。 尉迟祥理一声不吭,捂着脸退了下去。 “蠢人走了,左将,你实话对我实说,我们现在打得过秦人吗?”银城王妃问道。 左将犹豫了好一会儿:“我们这里只有一千士兵,如果发生战征,银城和附属的绿洲,还可以征调两到三千人,但是……战争必须在十五天内结束,否则我们的粮食就会不足,我们也没有足够的财富去购买更多的物资、军械。” 他一边说,目光一边溜向银城王妃的手,银城王妃手上的那些戒指,可都是价值不匪的宝物,如果拿出来的话,一枚就可以供应三四千人一天的军资吧。 银城王妃的眉头竖了起来:“拿去吧!” 她从胖胖的手指上摘下一枚戒指,但摘到第二枚时,因为手指头太胖,所以费了好大力气,甚至弄痛了自己。六枚宝石戒指全部被她取了下来,她有些不舍地看了看,然后是自己耳上的耳环、头上的发饰。片刻之后,她所有的珠宝便已经都在面前的案几上了。 “我要五千人,这些足够支撑他们打二十天的仗了。”她强忍着不舍,以手遮面,不看那些珠宝,然后沉声道。 “王妃,其实王嗣开始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我们完全可以先收复西城,在西城我们有足够的军械与物资,还有一千五百士兵……” 银城王妃摇了摇头,先将浮图僧打发离开,然后才道:“如果我们能够同心协力,当然是先整合西城的物资和兵力之后再战更有把握,但是……西城有可能是秦人安排的陷阱,我不能把时间浪费在他们身上。” “王妃……” “想来秦人也会以为我要先整合于阗人之力,然后再与他们对抗吧,现在让他们知道他们错了。”银城王妃又说道:“财物……财物不必担心,如果夺回东城,我们就会有足够的财物了,在秦国人糟蹋掉于阗的财富之前,我们必须将之夺回!” 她的决心已下,左将不敢违背,但心里还是有些不安。 哪怕有五千人,他也不觉得就一定能够获胜。 而且…… 左将看了银城王妃一眼,小心翼翼地道:“近来有些谣言,有关那些奴隶……” “那些奴隶都是一钱不值的蠢货,我听说秦国人还想让他们为士兵。”银城王妃有些不耐烦地道:“不必管他们……快去给我招募士兵,我要五千士兵,五天之内出征,十五天后我要回到东城!” 左将按捺住心中的不安,只能依言退了下去。 银城王妃在宫中转了两圈,心里还是焦躁,她向右将招了招手:“再派使者去找犬戎,告诉他们,我会用一个犬戎女子的儿子作为王嗣,接替现在的这个蠢货,让他们快点来!” “是!”右将干脆利落地应了一声。 他出去没有多久,就一脸欣喜地跑了回来:“王妃,王妃,犬戎的使者来了!” 银城王妃愣了一下,紧接着胖肥的脸上浮起喜色:“真的吗?太好了!” 来的不只是犬戎人的使者,还有一队犬戎骑兵。 人数不多,也就是五百多人,但对于银城王妃和她的同伴们来说,这些犬戎人让他们的胆子立刻壮大起来。 犬戎人之所以此时会到来,与赵和在阳关的胜利有关,犬戎金策单于认为阿达布与迭朵儿未必是这个秦国使者的对手,所以另外派了一个名为墨里奇的当户带领五百人前来,想要支援他们。 此时犬戎也遭遇到大麻烦,故此金策单于能够抽调的人手有限。墨里奇带着这五百人才到于阗境内,便听说秦人斩杀犬戎使者、公主的消息,不敢继续前往东城,便找到了银城来。此时受到银城王妃的热情迎接,又晓得银城王妃征募了五千人,心中更是大定。 有犬戎人撑腰,银城王妃胆子更大,十日之后,她真的调集大军五千人,加上为这支大军运送补给物资的三千奴隶,向着东城进军。 不仅她自己向东城进军,还早就委派使者,命令各处城镇绿洲尽皆出兵,逼向东城。 而她很快就得到消息,于阗西城果然也出兵三千,逼向东城。 第十二日时,于阗各处的联军足足一万二千,辅助奴隶八千余,就已经抵达东城之西二十余里处。 而与之相对的,是东城中出来的不足三千人。 于阗人虽然不擅战,但有犬戎人在,犬戎斥侯发现东城派出来的秦人与于阗联军数量只有区区两千多时,顿时喜形于色,来向当户墨里奇禀报。 墨里奇听到这个数字,也不禁一乐:“五百秦人,其余不是奴隶就是心怀二意者,这一战我们必胜了!” 随军而来的银城王妃心中仍然有怒:“若不是尉迟密勒不识大体,我们合军一处,就有绝对优势,现在我们还需要小心他们坐收渔翁之利!” 虽然此时西城的尉迟密勒与银城达成同盟,但实际上银城王妃半点也信不过其人,而尉迟密勒也坚决不肯将自己的军士交给银城来指挥,双方貌合神离。 有尉迟密勒带这个头,其余不满秦人的于阗贵人们同样也各怀鬼胎,各方都不肯交出指挥权,所以银城王妃真正能够依靠的,还只是自己本部的五千军士。 至于那些奴隶,在银城王妃心中连人都不是,更别说军士了。 对于于阗这样的小国来说,此次交战双方动员的兵力超过一万五千,这已经算得上是一场大会战。银城王妃望着前后连绵不绝的军势,心中涌出一股豪气,一个奇怪的念头突然浮了起来。 秦国的公主能够当于阗女王,她这个正统王妃,为何就不能当于阗女王? 八十、身后之乱 赵和握着剑,仔细看着前方于阗人的军阵。 事情发展到如今地步,其实也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他原本以为一盘散沙的于阗人,不纠缠个三五个月,无法统合起来,自然就无法来攻击于阗东城。 却不曾想银城王妃比起于阗大多数男人都有魄力,一向贪财的她竟然敢倾尽家当来筹措军资,也不曾想到犬戎人竟然派出了两队使者,被他斩杀了一阵,却还有一阵在后头。 银城王妃给了于阗人一个核心,而犬戎人则给了于阗人一颗狗胆。 不过他对眼前的局势倒没有什么担忧。 当犬戎人抵达银城的第三天,赵和就接到了消息,第五天,他应对的措施便已经进行之中。 他镇定,他旁边的石轩脸色却有些发白。 “赤县侯,能打嬴么,他们那么多人,我们能打嬴么?” 他都记不得自己是多少次问赵和了,赵和也依然很有耐心地道:“于阗人虽众,但是不过是乌合之众,其仰赖的无非是犬戎人,而且各部于阗人各怀鬼胎,根本不可能齐心协力,他们人越多,过会儿崩溃得就越快。石兄,你只管放心就是,我还没有疯狂到想死的地步,若真有危险,我肯定会跑!” 石轩在心里嘀咕了一声,就怕有了危险之后你只顾自己跑,却把我扔了下来。 而且于阗现在的局面,他也不舍得就此放弃。 双方列阵相对,于阗叛军的阵势明显要更为宽厚,而秦使这边则略显单薄。 但当银城王妃催促各部进军时,却被阳奉阴违。 如同赵和料想的那样,于阗叛军各部都颇有自知之明,不敢直接当前锋冲上去,因为冲上去就意味着要与秦人交战,而秦人的威名,现在在于阗已经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 银城王妃催促了三遍,却仍然没有哪一部当前锋。她最初是问有谁人自愿,并许以高官显爵,结果无人回应,后来她干脆点名威胁,但被点名的于阗叛军首领借口回到部队中去指挥作战,然后就不再出现了。 这让银城王妃恼怒至极。 墨里奇看到这情形,极为不满,干脆说道:“何必让别人动手,让你的部下动手就是!” 银城王妃看了他一眼,咧嘴勉强笑了笑,心里却呸了一声。 让我的部下动手,那为何不让你们犬戎人动手呢,五百犬戎人对五百秦人,正好,你们一动手我自然会动手…… 她心中如此想,口里不敢这样说,只能叹气道:“若是我部下损失过重,这些家伙立刻就要去随尉迟密勒,当户大人莫急,且等我再催催!” 她第四次催促,这次不但许以重赏,还直接宣布,若是被催促者不发兵,那么她就先出兵将之灭掉。 不仅将其灭掉,回军之后还要将其部族家人尽数屠灭。 这一下被点到的三部叛军只能勉强上前,只不过才出阵不过几十步,他们又停下脚步。 银城王妃忍不住骂了起来,再派人催促之时,却见那三部叛军直接退了下来。 “王妃,不好了,不好了,我军中有人说……秦人已经夺了银城!”退下来的一部叛军首领叫道。 “胡说八道,你休要故意找这等借口,再乱我军心……” 噗! 不等银城王妃把威胁的话说出来,她身边的墨里奇已经上前,直接一刀将此人的脑袋砍了下来。 这人部下一片哗然,另两位首领立刻向后缩了缩,尽量离自己的部下近些,离墨里奇远一些。 “你们于阗人打起仗来还比不得我们胡戎的孩子玩游戏!”墨里奇觉得自己的鼻子都快气歪了,他厉声叫道:“前进,不前进的话,就把你杀光,我倒要看看,你们是更怕秦人,还是更怕我!” 他不顾银城王妃的脸色,直接下令全军向前,又有几位叛军首领磨磨蹭蹭,直接被他砍了,这样一来,于阗叛军倒是全军进发,一起向着对方军阵前进。 只不过叛军行军的队伍乱烘烘的,实在没有军队的模样。 赵和与石轩看到这一幕,就离石轩胆子都变大起来:“无怪乎赤县侯瞧不起于阗人,他们打仗就这模样……他们究竟是如何称霸西域的?” 赵和摊了摊手:“西域这边,大多如此,于阗人还算好的,还有几国更是不堪。” 其实于阗人并不象他们现在表现的那么差,之所以会如此,一来是因为纠合起来的叛军只是乌合之众,大多数都不是正规军人,二来则是面对上秦人,于阗人心理上先天便有些畏惧。 大军前进了百余步,距离秦军阵营还有三百余步的距离,已经有心急的人胡乱开始射箭了。 这个距离,就算是犬戎射雕手来,也射不中目标,更何况这些疏于训练的叛军。 赵和这边也是于阗人,但他们的情形要稍好些,随他出战的不是原来的于阗正规军,就是那些经过二十天强化训练的奴隶兵。他们的士气也谈不上多高,但至少在真正进入危险境地之前,他们还能勉强维持住阵营。 更何况在他们身后,一百名秦人充当督战队,手中明晃晃的刀剑让想要逃跑的人不能不衡量一下,是自己跑得快,还是秦人的刀快。 当于阗叛军进到二百步时,整个阵型已经完全混乱,快的快慢的慢,不少原本互不统属的叛军混在一起,有些叛军将领已经找不到自己的部下,更多的叛军不知道自己的头领身在何处。 赵和没有再与石轩废话,他眯起眼,轻轻挥手:“击鼓,升旗!” 随着他这声令下,身边一架鼓车上,樊令将鼓摆得隆隆作响,一面大秦的旗帜升了起来。 石轩回头望了望这面旗帜,有些莫名其妙。 “准备进攻。”赵和又道。 石轩一愕,然后他惊讶的发现,于阗叛军后方突然出现了骚动。 那原本是奴隶营所在之处,为于阗叛军运送粮草物资的奴隶们被聚在了一起,位于其主阵之后。银城女妃根本不将这些奴隶算在军势之中,在她看来,这些人上了战场只会乱跑坏事。现在墨里奇催促下她全军前进,后方除了少数亲卫之外,就只剩余预备队和这些奴隶。 她的亲卫和预备队加起来,也不过是七八百人,但是奴隶数量却超过三千! 三千奴隶先是一阵骚动,紧接着,银城王妃就听到奴隶当中传来怒吼:“光明圣灵在上,我们要自由!” “自由!” “自由!” 最初只是几十奴隶在喊,但随即几百、上千奴隶喊了起来。虽然在所有的奴隶当中,这数量还只是很少的一部分,但其掀起的声势,仿佛将所有奴隶都包了进去。 墨里奇愕然回望,他们犬戎人出战,也会有牧奴协助,但是犬戎人的牧奴都被控制得很严,极少发生这种临阵倒戈的现象。 在明白身后发生了什么,墨里奇脸色一变,厉声道:“杀!” 他毫不犹豫下令斩杀那些大呼大喊的于阗奴隶。 他带来的犬戎人也很好地招待了他的命令,向着于阗奴隶冲了过去。但这个时候,谁也没有办法去分别哪个奴隶是真心叛乱,哪个奴隶只是随大流,所以他们只能见人就杀。 而奴隶当中立刻又有叫道:“他们要杀光我们,和他们拼了,和他们拼了!” 数十名奴隶扑向几个犬戎人,将他们直接从马上拖了下来,紧接着更多的奴隶或主动或被动扑了上去。最初时奴隶们还有些惊怕,但发现犬戎人也可以杀死,被杀前也会惨叫呼痛,一股暴虐之情涌了上来,越来越多的奴隶开始动手。 如果给墨里奇足够的时间,哪怕三千于阗奴隶全部反叛,他也可以将之屠尽。 但他没有足够的时间。 于阗叛军后阵发生的混乱声响,也传到了前阵,那些正在前进的叛军回头望去,有的看到后方乱成一团,有的什么都没看到,只听到后方传来惨叫呼喝和怒骂之声。 而这些叛军当中,立刻有人大叫起来:“秦国大军来了,秦国人攻下了银城!” “不得了,王妃死了!” “犬戎人被杀光了!” 混迹于叛军中的光明教徒们纷纷乱嚷起来,原本就找不到自己主官的兵士纷纷掉头逃跑,而前方的人看到敌军正在逼近,自己后面却乱了起来,还有各种各样的喊声,让他们根本无暇去分辨真假。 这种情形之下,傻瓜才继续上前作战,聪明人都会选择逃跑。 而于阗叛军,都是这种“聪明人”。 所以赵和指挥的女王军向前冲进,还没有接触到叛军,叛军就已经溃烂奔逃。女王军原本是惴惴不安,准备冲一阵见势不妙就逃的,现在却发现……似乎自己胜利了! 还没有和敌人交手,就已经胜利了? 看来自己……还挺能打的嘛! 女王军这边,无论是原先的于阗正规军,还是后来编练的奴隶士兵,顿时改变了主意,不再想逃跑,而是乘胜追击,毕竟事先女王与秦国人就做出了许诺,获胜之后,可是要以首绩论功重赏! 八一、穿阵杀透 这些原本准备逃跑的于阗军士和奴隶兵,现在改变主意了。 他们嗷叫着冲向混乱不堪的敌人,在奔跑过程中,自己的队形也同样变得混乱不堪。 便是这一切的始作甬者赵和,看到这一幕也不禁呆了呆。 然后他苦笑起来。 这个时候,敌军若是做一次有效的反击,毫无疑问,他将会转胜为败。 而敌军能够做出有效反击么? 显然,是能的。 赵和很清楚,对面的敌军虽然绝大多数是乌合之众,但还是有一支拥有战斗力。 犬戎人。 五百犬戎人若是反击,不,他们肯定会反击,这是他们扭转形势的唯一机会。于阗军与奴隶兵混乱的局面,根本不可能挡住这五百犬戎人,只要一个冲锋,他们被胜利冲昏了的头脑立刻就会为恐惧所充斥,他们会掉头而逃,会冲散己方军阵。而那些混乱中的敌军则可以得到喘息之机,他们的军官会乘机维持秩序,只要有一半甚至三分之一的军士恢复镇定,那么这一战,自己就要从一场大胜转为大败了。 好在赵和不是没有准备,他的手中,同样也有一支拥有决定胜负能力的力量。 他看了看左右,然后将自己的头盔戴好。 “硕夫。”他说道。 李果应了一声。 “你当箭头,找到犬戎人在哪里,杀掉他们。”赵和道。 李果一夹马腹,他的马开始向前。 赵和跟在其后,将剑一举:“随我杀!” 俞龙、戚虎、马定、阿图等纷纷跟了上去,樊令见此情形,连忙弃了鼓,也上了自己马向赵和追过去。 秦人都追了过去,就连石轩,在左看看右看看之后,一咬牙,他将腰间的剑拔了出来。 他追上赵和——在赵和身边,他更安心一些。 “石兄也挥得动剑?”赵和笑着对他道。 见赵和如此镇定,石轩心里也不禁安定了些,他苦笑道:“我是秦人,秦人岂有挥不动剑者?” “那么石兄可曾杀过人?”赵和又问道。 石轩额头汗水直冒。 他挥得动剑,可哪里杀过人,也就是跟着赵和来到西域,看过的厮杀死亡才多了些,要知道当初咸阳之乱时,他都是躲在家中不出来的。 “杀人很简单……跟上吧!”赵和没有再调侃他。 因为李果已经发现了犬戎人。 如同赵和预料的一样,犬戎当户墨里奇确实看到了唯一的胜机。 他好不容易从于阗奴隶的纠缠中将人手抽调过来,不过他的五百骑也只剩下四百余骑了。虽然人力不多,但他觉得,这些鸡鸭羊驼一般的于阗人,这些人手足够了。 “当户,当户!”在他旁边,银城王妃此时完全不知所措,事先计划得很好,可是上了战场,这妇人才知道,战场与她所想的完全不是一回事情。 “让你的人赶紧维持好队伍,能收拢多少人就收拢多少人!”墨里奇叫道。 “当户,你……你这是……” “爷爷我去救你这个蠢妇人!”墨里奇叫了一声,然后将手指塞入口中,吹出一声响亮的雕哨。 犬戎人举起了刀,一个个哟嗬起来。 在战场上大乱之中,他们这四百人哟嗬起来,形成了一股声势,而这声势又将那些乱中的于阗叛军吸引,一个个向这边望来。 当他们望到了银城王妃的大旗,望到大旗上聚拢并开始前驰的犬戎人,他们这才意识到,原来自己一方还没有彻底战败。 心中的慌乱渐定,准备逃跑的也渐渐不逃了,开始能够听得到军官们的喝斥叫骂。 银城王妃总算聪明了一回,她下令自己的亲卫不要去管那些奴隶们,奴隶们失去约束,又没有迫在眉梢的威胁,自顾自逃散去了。 墨里奇带着犬戎人迅速冲向那些同样散乱不堪的女王军,他有信心在一瞬间将这些家伙打崩来。只要将之打崩,那么战局将逆转,他墨里奇必然能够成为犬戎人新一代的领袖,可以壮大自己的部族,可以吸引更多的勇士投靠,可以觊觎一下单于之位,甚至可以…… 墨里奇的联想瞬间被一阵奔雷般的马蹄声击破。 他对上的是那些散乱的女王军,但女王军侧后方却冲出了另一支军队。 这一支军队不仅盔甲鲜明,而且士气高昂、纪律严明——大秦重视军制,而应募加入使团为护卫的,不是京中军士,就是曾经在军中服过役的壮勇,因此只需要简单地训练,就足以让他们拧成一股绳了。 这一刻墨里奇的感觉,是自己夜半爬近心仪的女人毡帐里,脱了衣裳之后却发现自己面对的是那女人的哥哥。 关键那女人的哥哥还一边流着口水一边在脱衣裳。 他只觉得自己双股一紧,就欲拨转马头先逃再说。 多亏了犬戎人常年行军打仗,才让他没有做出这种蠢事,这个时候调转马头逃跑,将背部交给对方,那是真正取死之道。 唯一死中求生的机会,就是击败眼前这一队突然出现的敌人。 墨里奇将指头塞入口中,又吹哨了响亮的雕哨,然后微微调整了一下马冲锋的方向,当先向着赵和领的秦军冲去。 双方战场之间的距离,不过是四百余步,经过战马冲锋,此时双方的距离非常接近,甚至不足百步。墨里奇吹出哨声,其余的犬戎人反应过来,一个个看向他。 然后他们就看到了即便是射雕儿都惊骇的一幕。 在不足百步之外,对面冲来的那队秦人当前,那充作箭头的汉子在马上人立而起,弯弓张弦。然后箭若流星,刷的一下从战场那头穿到战场这头,仿佛只用了一眨眼时间,便经过了数十步的距离。 贯入了墨里奇的胸膛。 犬戎人装备上的劣势又在这里展露无疑,秦骑无论是人还是马,至少装备有护住要害的铁制甲胄,心脏处肯定是有护心镜之类的防护,而犬戎人缺铁,墨里奇他们有铁刀就已经是装备精良了,胸膛处哪里能奢侈得用整块的铁去防护? 所以这一箭射中,那就是穿透! 墨里奇被箭的冲击力带得向后一仰,他仰望着天空,神情还有些呆滞。 自己……就这样死了? 然后他便重重摔落在地上,失去了所有的意识。 所以墨里奇的雕哨声没有将犬戎人吸引得跟他一起调整方向冲向秦军,而是让所有犬戎人看到他是如何被对方的神射手射落马来。 犬戎人们顿时慌了。 哪怕比起于阗人,犬戎的底层军官要强悍的多,每一个犬戎人的战斗经验和意志也要强悍得多,但是面对这种情形,恐慌还是第一时间占据了他们的念头。 但他们根本没有太多的时间恐慌,不足百步的距离,在墨里奇中箭落马之后,已经缩减到不过二十余步。 而这已经是马上交锋的最后准备时间。 秦人的马弩已经蜂矢一般射了过来,射完之后,他们不管是否射中目标,扔了马弩,举起了刀剑。 轰! 虽然只是双方各三四百人的冲击,但这一刻两阵交接所制造出的声势,远远超过此前于阗女王军与叛军之间的冲撞。 那些在战场上只管着逃跑的于阗人,无论是女王军这边的,还是叛军那边的,这一刻都忘了逃跑,都将注意力集中到这数百人之间的冲击之上。 谁都知道,这数百人之间的厮杀,才是真正决定双方胜负的关键。 仅仅是一个照面,秦人与犬戎人都有数十人落马。 这些人中相当一部分都已经当场死亡,即便没有死的,也要小心意意在地上翻滚躲避,防止被双方的战马踩踏送命。 犬戎人击多、秦人较少,这一来是因为犬戎人的装备比起秦人弱,另一方面,是因为犬戎人不象秦人已经有所准备。事实上,若不是犬戎人的骑术远胜过秦人,只怕落马的全部是犬戎人而会出现秦人。 若只是看第一个照面双方的损失情况,犬戎人虽然损失得多些,但还有再战之力。可是实际上战情的发展,却让犬戎人陷入绝望。 他们准备不如秦人充分,因此双方军阵对撞,秦人如同利剑一般穿入犬戎腹部,其锋矢之上的李果可谓当者披靡——这可是连马越都忌惮无比的无双勇将,若论在战场上的战力,俞龙、戚虎和陈殇够猛,可三人加在一起绑着,也当不住有弓箭与长枪的李果! 所以李果很轻易就将犬戎人阵势杀透,而跟在他身后的赵和虽然拼命挥剑,却连犬戎人的皮毛都没够着。 阿图与追上来的樊令替他将能够挨着的犬戎人都屠尽了。 石轩跟在赵和身后,也挥剑乱舞,在他看来,自己四面八方都是犬戎人,因此他疯狂地挥剑四处乱劈乱刺,没劈着犬戎人,倒是将自己的战马脖子割出了一道血印,好在不深,否则他就要成为秦人损失的第一位官员了。 杀透之后,李果拨转马头,再看犬戎人时,心里也不禁暗暗佩服。 这些犬戎人对形势的判断非常准确,在被杀透之后,他们就意识到,自己一方绝对不是对手,因此他们毫不犹豫做出了和于阗人一样的选择。 哪怕刚才他们还嘲笑于阗人既蠢且怯。 跑! 八二、丢旗弃衣 犬戎人也选择逃跑,这对于刚刚停下来观望的于阗叛军来说是致命一击。 原本后方的混乱就让他们以为自己败了,好不容易出现犬戎人逆袭而上,似乎能有反败为胜的机会,但一转眼,这群气势汹汹的犬戎人就失去了首领,全军大溃。 于阗叛军不再有别的念头,唯有一字:逃。 犬戎人在逃,叛军在逃,叛军之中的银城王妃目瞪口呆。 这些天,犬戎人的勇武她可是看在眼中,她觉得于阗王此前如此畏惧犬戎人是有道理的,可分明是厉害得和猛兽没有区别的犬戎人,怎么逃走时和羚羊一模一样? 然后就是她纠合起来的部队。 那可是她耗尽银城资财,也卖了自己的首饰才拼凑出来的部队! 哪怕没有犬戎人,她觉得凭借这支部队,自己也可以和东城中的秦国人掰一掰腕子了,但是现在呢? 就是算是一群羊,有这么几千上万头,也可以将秦国人顶死啊。 “转身,该死,不要将背留给敌人,转过身去,迎战,你们这些蠢货,你们这些卑贱种!” 银城王妃身为于阗王妃,自然也是能够骑马的,她驱马而行,鞭笞着从前方退下来的士兵,但是士兵们被她抽打了,无非是绕过她,然后继续逃跑。 她甚至拔出自己装饰用的弯刀,想要劈砍,但这一次被她的亲信们拦住了。 这些溃兵可是六亲不认的,拿鞭子抽两下他们急着逃跑就不计较了,可拿刀砍……哪怕是银城王妃,这些溃兵也会将之拖下马来踏死! 而且现在不是耽搁的时候。 “王妃,退吧,退回银城再做道理!”被她任命为右将的大臣叫道。 银城王妃终究是心有不甘,她再看向战场的西北面。 原本战场的局面,西城自称为于阗王的尉迟密勒也领三千于人,表面上与银城王妃联合,于战场西北与女王军对峙。 此时若他们能够加入战局…… 果然,如同银城王妃盼望的那样,战场西北面的西城军也动了起来。 但仿佛对此早有意料,那支刚刚击溃了犬戎人的秦军,也适时转向,向着西城军那边冲了过去。 这支秦军虽然人数不多,但刚才正面冲击一下就击溃了犬戎人,其所制造出来的声势,却是战场中任何一支别的部队都无法抗衡的。 本来想乘乱介入的西城军,毫不意外的开始动摇,然后被秦军狠狠贯入其中。 在秦军贯入其中后不足十息,银城王妃就听到了那边传来轰然的崩溃之声。 代表着尉迟密勒的大旗从空中飘落下来,原本位于旗下的尉迟密勒本人不是死亡,就是逃遁。 银城王妃这一刻除了惊恐,心底还隐隐生出一种快意。 原来不仅仅是自己的部下不堪一战,尉迟密勒同样如此! 莫说他们于阗人,就是犬戎人,面对秦人,不也是没有撑过一个照面吗? “王妃,快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右将顾不得礼仪,拉住她的衣裳大叫道。 银城王妃收回目光,咬紧了牙,掉转马头正要走。 但这时,她的退路方向,前来投靠她的其余于阗叛军突然发出一声喊,向前开始推进。 银城王妃刹那间热泪盈眶,在这种时候,于阗人身上竟然还有勇气! “重赏那支部队……”银城王妃叫道。 但右将拽住她的缰绳,向着另外一方调整马首。 “等一等……” “再等就来不及了,那些墙头草,他们倒戈了!”右将叫道。 银城王妃愕然,旋即醒悟过来,她误以为还有与秦人交战勇气的那些叛军,见到战场形势不对,竟然倒戈,开始帮助女王军来截她的退路! 果然,那几支多则七八百少则只有两三百人的于阗叛军,不约而同都弃了代表银城王妃的旗帜,树起了代表大秦的黑旗! 银城王妃一边逃,一边还胡思乱想:他们怎么会有黑旗,难道说战役开始之前,他们就料到有可能不利,所以才就准备好了秦人的旗帜? 这个疑问,她暂时是拿不到答案了。 在扯着银城王妃跑了一段距离之后,右将发觉那些倒戈的叛军对他们穷追不舍,而且还有人在大叫“那旗帜下就是银城王妃”,他顿时醒悟过来。 这些倒戈的叛军,毕竟是战败之后才倒戈的,他们若没有功劳,肯定会面临秦国人的清算,所以他们都非常迫切地想要抓住银城王妃,至少要得到其尸体,以此向秦国人表达忠诚,邀功请赏。 “这些叛徒比秦国人还可恶!”右将恨恨地大骂,然后挥刀,自己将银城王妃的旗帜砍倒。 这旗帜一倒,固然是让叛军们暂时失去了银城王妃的方位,但同样的,也让忠于银城王妃的部下同样无法找到王妃了。 原本还勉强维持住的撤离,立刻就变成了彻底的崩盘,原本银城王妃身边还有数百骑,转眼之间,就只余二百余骑了。 “那个穿红衣裳的女人,那个穿红衣裳的女人就是银城王妃!” 眼见混乱之中,倒戈的叛军都去追逐那些军资,银城王妃她们就要脱离战场,突然又有人用于阗话大叫道。 却是一队被包围的王妃亲卫,他们被倒戈的叛军截断下来,拼命呼救,可是银城王妃从旁边经过也不去救援,顿时有人便大叫,然后数十人齐声指着银城王妃的方向高呼。 不得不说,这个高呼还是起效果的,毕竟与银城王妃相比,他们这些普通士兵能值多少功劳?那些将他们围住的倒戈叛军立刻调转马头,向着银城王妃追去。 银城王妃听到之后,破口大骂,但却无可奈何,眼见那些倒戈叛军放弃原本的目标,向着自己追了过来,她彻底慌了。 “衣服,衣服!”右将叫道。 银城王妃顿时醒悟过来,自己这一身红衣,在人群中特别显眼! 在大战开始之前,她为了庆祝即将到来的大胜,特意从自己无数件衣裳中挑了这件平时最喜欢的——而且还是用秦人的丝绸所做的,她还幻想着自己穿着这身衣裳进入东城,然后当众羞辱那位秦国公主,但是此刻,这件衣裳却成了她的催命索。 只是稍稍犹豫了一会儿,银城王妃立刻将衣裳解开。 她的骑术非常好,因此在马上解开衣裳,马速也没有降下多少,片刻之后,她便只着内裳,将那件大红色的外袍随手向后扔出。 红色的外袍兜住风,如同一面旗帜般飞扬而起,曳风飞出老远,这才落下来。一群倒戈叛军你争我夺,倾刻之间,便将这件衣裳撕成了粉碎。 “现在,总认不出我来了吧……”银城王妃心中暗想。 然后她又听到有人叫道:“那个胖女人,那个胖女人!” 银城王妃听得声音离自己不远,霍然转过头去,看到却是另一队亲卫。 他们快要被追上了,因此指着银城王妃大叫,希望追自己的人能够放弃自己,去追逐这个更重要的目标。 他们也得逞了。 本来于阗叛军溃逃之中丢盔弃甲——实际上他们绝大多数根本没有什么盔甲,只不过将碍事的衣裳脱了罢了,所以银城王妃只穿着内衣倒也不是非常显眼。 但当认识她的人指出之后,她一个只着内衣的女人就显眼了。 更何况,还是一个胖女人。 “那胖女人便是银城王妃,抓住她,秦人必定会厚赏我们!” “瞧她一身白花花的肥肉!” 银城王妃这一刻真想问:“现在减肥来得及么?” 减肥显然是来不及了,不过好在银城王妃厚赏之下,倒是还有些忠心于她的部下。一位部下二话不说,将自己的外袍脱了下来,于马上递给了银城王妃。 银城王妃将外袍胡乱披在身上,将自己遮住,为了保险,她甚至连自己的脸也都蒙住,低着一个劲飞跑。 大战是上午爆发的,真正战斗只持续了不足半个时辰,而且这半个时辰里大多数时间都是女王军在追击叛军。到正午时,银城王妃的马已经跑不动了,只能缓缓前行,她再看看自己左右。 除了忠心的右将之外,她身边还剩余的,只有不足六十骑。 银城王妃失魂落魄,然后在马上痛哭起来。 右将听她哭得悲切,心里也是不快,当即道:“哭有何用,如今之计,赶紧回银城,将城中的财物全部带上,我们去投犬戎人!” 银城王妃哭声更大起来。 他们一路收拢残兵败将,回到银城时,倒也凑齐了两百余人,只不过出征时成千上万浩浩荡荡,回来时却只剩余这么点人还一个个灰头土脸,形成鲜明的对比。 回城之后,银城王妃稍稍镇定,她一路逃回,饥渴难耐,入自己的宫室之后,让人给自己准备好冰饮。 但冰饮迟迟不来,她心情原本不好,顿时暴跳如雷,就在这时,她名义上的嗣子尉迟祥理出现了。 “母亲为何如此发怒?”尉迟祥理问道。 “这些卑贱之人,让她们准备冰饮也迟迟没有送来!”银城王妃怒气冲冲,然后突然醒悟:“你怎么在这里,快滚,快滚!” 尉迟祥理噗的一笑:“母亲马上就要坐在囚车里去东城,还要喝什么冰饮?”随着他的话,在他身后,几个武士闯了进来! 八三、一人足矣 尉迟祥理看着身前的囚笼,用手捋着自己的头发,得意地笑了起来。 没有谁愿意只当一个傀儡,特别是一个朝不保夕的傀儡。 银城王妃的那一记巴掌,将尉迟祥理从被立为嗣子的得意中清醒过来,他明白银城王妃的打算了。 银城王妃根本就没有让他继承于阗王位的打算,哪怕赶走了秦人,银城王妃真正瞩意的对象,是他的儿子。 所以银城王妃竭力驱赶他去女人身上努力,而不是让他参与政事,更不让他涉及军务。 尉迟祥理明白这一切之后,便开始行动起来。 他原本只是想着自保,而银城王妃在于阗东城的惨败给了他机会,让他甚至可以奢望更多。 “唔唔唔!” 一脸怒气的银城王妃对着尉迟祥理怒吼,但是因为嘴巴被堵住的缘故,所有的叫嚷,都只是一些没有意义的呜呜。 “怎么,母亲,你还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尉迟祥理问道。 银城王妃连连点头,眼中都挤出了泪花。 “很重要的事情?” 银城王妃又点了点头。 “憋着吧,到了东城,你可以向女王陛下说去,或者象秦人说去。”尉迟祥理道。 银城王妃泪水哗哗流了下来,尉迟祥理却哈哈大笑,只觉得心中极为畅快。 他回头看了看被充当宫殿的豪宅,看到里面的那把椅子,面上又露出笑意。 “其实我知道你想说什么,秦国人不可能放过我,对不对?”他转回脸来:“可惜你不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 “我不想要于阗王位,我拥护大秦公主为于阗女王,我要的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银城,对,我只要银城,他们不会拒绝我。”尉迟祥理耸了耸肩:“母亲,嗯,我现在还可以叫你母亲,等送你走之后,我就要与你断绝关系了。我所求不多,秦人向来大方,他们又不费什么气力,这个银城给我……换取我的支持还有你这个叛军首领,他们会答应的。” 银城王妃眼中的泪水消失了,她用一种古怪的神情看着尉迟祥理,尉迟祥理觉得她一定是被自己的智慧折服,因此又得意地笑了起来。 然后尉迟祥理一挥手:“走吧,把我恭贺大秦公主为于阗女王的礼物送到东城去!” 尉迟祥理没有蠢到自己跑到东城去,他派出几位使者将银城王妃送去,其中有一位是他能言会道的同母兄弟。 这位名为尉迟安的于阗贵人来到东城时,颇吃了一惊。 以前他多次来到东城,虽然东城在于阗算是大城,但也就那样,可如今的东城,却焕发出一种他前所未见的活力。 那些原本死气沉沉的奴隶们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些充满活力的……百姓。 这是女王殿下对这些被解放的奴隶的称呼,百姓。 事实上奴隶是没有姓的,绝大多数奴隶只有一个名字,有些甚至连名字都没有,其主人喊他时也不过是一个“喂”字。所以这些奴隶被解放之后,得知自己能象贵人们一样有自己的姓名,一个个颇为茫然,不知该取何姓名为好。 他们壮着胆子去问秦人,秦人说他们想姓什么就姓什么,一些奴隶便指着自己所常见的东西为姓:石姓、沙姓、水姓、杨姓、马姓、骆姓,等等诸如此类。还有些奴隶,想到平时高高在上的贵人们,便试探着问自己能否也姓尉迟,秦人很惊讶地反问“为何不能”? 于是接近一半于阗奴隶都姓了尉迟,尉迟从贵人的国姓,变成了奴隶之姓,不能不说是一种讽刺。 尉迟安得知此事之后,心中便深感忧虑:如此尊卑颠倒主奴不分,于阗还会不大乱么? 可偏偏于阗东城没有大乱,数百名秦人给这个不过几万人口的城市带来了新的秩序,在新的秩序中,原先的贵人分化了,一部分被打落尘埃,他们的牧场田地屋宅财富都被没收,另一部分则挤进了新贵的圈子当中,虽然没有获得太大的权势财富,但却在新秩序里找到了自己的位置。而在这场巨大变化中获得地位和财产的奴隶们,比起任何皮鞭抽打都要警觉,他们会检举告发一切企图破坏新秩序的行为,甚至不需要秦人出声,他们自己就会将那些试图反抗的旧贵人们屠戮一空。 尉迟安通过一些关系找到了尉吣,这位前译长,现在的左将已经彻底融入到新秩序当中,据说他的左将职位的名称将会有所变化,换成大秦所用的丞相,只不过为了与大秦有所区别,被称为“左相”。 “哟,这不是银城王妃么,早知如此,前几天你在战场上何必逃得这么彻底,甚至连衣裳都脱了?” 看到囚车里的礼物,尉吣很是满意,虽然银城王妃奄奄一息,但还活着,这实在是一件不错的贺礼。 不过他看向尉迟安时,眼神却不是那么满意。 尉迟安想错了,尉吣此时最担心的就是旧的于阗贵族前来投靠,在秦人面前努力表现,然后威胁到自己的位置。 尉吣很清楚自己这个左将是怎么来的,他时刻对那些试图接近秦人的旧贵族保持警惕。 而且以他对秦人首领的了解…… “尉迟安,你先在这里等一等,我现在就去替你们通禀女王殿下和赵侯爷。”尉吣心里不满,嘴上却这样说道。 尉迟安连连行礼:“还有一些礼物,不成敬意,请左将收下。” 尉吣瞄了一眼那些礼物,咧开嘴笑了笑:“我可是听说银城王妃为了凑集五千人的军队,将自己的首饰都卖了,你们还能弄出这么多东西,实在是有心了。” “银城虽然被这叛匪搜刮一空,但为表达对左将的警意,我们总得要找出点东西来。”尉迟安陪着笑脸道。 尉吣点了点头:“行,礼物我收下,我这就去办事。” 其实他想要见清河比起见赵和还要容易一些,赵和这两天忙得脚不沾地,新秩序看起来是一夜之间就建立起来,但这背后却是他与石轩、俞龙等人绞尽脑汁的结果。听说尉吣求见,已经等了有一段时间,他知道肯定是有比较重要的事情,当即让其进来。 “恭喜赵侯,恭喜赵侯,不但尉迟密勒控首,另一位叛匪首领银城王妃也被人抓住送来了。”尉吣向赵和道。 赵和眉头微微一皱:“送到你那儿去了?” “是,银城来使没有门路来见女王与赵侯,所以找到卑职家中,还送了不少礼物给卑职,想要卑职给他们说好话。” “哦?”赵和稍稍有些兴趣了:“说什么好话?” “抓住银城王妃的是尉迟祥理,也就是被银城王妃立为嗣子的那一位,他希望以银城王妃来换取银城长的任命。”尉吣道。 赵和放下手中的笔,略微思考了一下,看到尉吣嘴巴在那里动,似乎想说什么,便摆手道:“你想说只管说,我这里总有你说话的余地,即便说错了,也不会怪你。” “是,是,卑职觉得……万万不可答应!”尉吣说道。 原本以为他会为尉迟祥理说好话的,却不曾想他竟然来了这样一句,赵和坐正身躯:“为何不可答应?” 尉吣瞄了他一眼,从赵和的神色之中,看不出他的喜怒,不过尉吣从咸阳起与赵和在一起,自觉有些了解这位赤县侯,便沉声道:“卑职有个猜想,赵侯是想将于阗并入大秦,化为郡县。” 这确实是赵和的计划,但赵和只是和清河、石轩、俞龙等少数人提过,尉吣倒是个聪明人,竟然猜了出来。 “何以见得?”赵和问道。 “这些时日,卑职一直为赵侯的大政奔走,赵侯释放奴隶,兴办学堂,奖励耕织,推广秦语秦文……这些都可看出赵和之所谋。卑职虽是于阗人,对此却是举双手双脚赞同,于阗唯有化为大秦州郡,才得长治久安……” “好,你有这样的认知就好。”赵和大感欣慰,无论尉吣所说的是真是假,但他不敢阳奉阴违就好。 “正是因此,尉迟祥理之流不可令其为银城长。一是因为尉迟祥理以子叛母,这与大秦礼仪道德格格不入,乃禽兽之举!”尉吣道。 这话说得赵和又是一点头。 确实如此,大秦提倡孝道,尉迟祥理到少在名义上是银城王妃的儿子,卖母求荣,已经击穿了底线,哪怕是投靠大秦这边,大秦也不能鼓励这种行为,否则对于此后的统治不利。 换言之,尉迟祥理之举,不符合大秦核心价值观。 “其次,赵侯既然要以于阗为郡县,如何能容人割据自重?”尉吣又道:“若开了这个头,接下来其余诸地贵人必定会要效仿,允之则赵侯以于阗为郡县之谋不得行,不允则惹起众怨。倒不如从一开始,就不给他们这个希望,免得以后再生事端!” 尉吣说到这个地步,那当真是站在大秦这边考虑问题了,赵和甚为欢喜,又点了点头,然后问道:“若是如此,尉迟祥理必然还会继续叛乱,如今我们抽不出兵力去收拾他,当如何是好呢?” 尉吣一指自己:“不须兵马,有卑职一人足矣!” 八四、你这老秦 尉吣倒不是吹牛,五日之后,他便从银城返回,随行者还有另外两辆囚车,囚车内正是尉迟祥理与尉迟安兄弟二人。 此时银城王妃尚未被处死,在牢中见着这兄弟,自然是一番快意,冷嘲热讽之中,尉迟祥理与尉迟安竟然一句话也无法辩驳。 如同银城王妃所说的那样,背叛者被人背叛,乃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所以尉吣单人潜入银城,不费吹灰之力,便说动了银城中几位有势力者,他们倒戈相向,将尉迟祥理抓住,直接送给了尉吣。 至此,于阗人的叛乱算是告一段落,虽然还有些地方未曾归附,但此时东城、西城与银城三座主城已经尽入赵和手中,他也征募了一支主要由前奴隶组成的军队,将原本的于阗军解甲——奴隶军外出作战尚远远不足,但维持治下治安已经是绰绰有余了。 在此时,咸阳城,大将军府。 大将军曹猛本人是个不慕奢华者,他身居高位,自然什么样的奢侈享受都有,但他既未广蓄财富,也不曾大纳姬妾,成亲三十载,仍然就是一位老妻。其妻鲜于氏与他性格则不太一样,不仅好慕奢华,挥霍无度,还时常有干涉政务之举。只不过曹猛念旧,不仅对她的种种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且每日只要公务不忙,总要回家陪着老妻吃饭。 “这胡麻饼好吃么?”鲜于氏看着曹猛问道。 曹猛正在思考着政事,有些心不在焉,听她这样说,随意地点了点头。 “你这老秦,又在敷衍我!”鲜于氏突然竖起眼来叫道:“你不过是总拿离自己最近的东西吃罢了,哪里真是胡麻饼好吃!” 曹猛愣了一下,看了看自己面前的案几。 在他面前的案几上,摆满了食物果蔬,这些都是鲜于氏精心为他准备的,但只有离他最近的一盘充作点心的胡麻饼快被吃光了,其余的却动都未动。 曹猛忍不住微笑道:“是是,是我之过,辜负了夫人美意。” 他一边说,一边顺手去取食物,但仍然拿的是胡麻饼。鲜于夫人见此情形,有些无奈,一边起身为他将别的食物推到近前,一边唠叨道:“朝中大事就那么有趣么,每日吃饭都是心不在焉……你就不能多想想家里的事情?” 曹猛不以为然:“家中有贤妻,有什么事情需要我想的?” 这话说得鲜于夫人心中欢喜,不过她面上佯怒:“怎么没有事情要你这老秦想,咱们家的幼娘马上十六岁了!” 曹猛与鲜于夫人向来恩爱,鲜于夫人也能生,为他生了四子五女,长大成人的则三子五女。如今三子尽皆位于清贵之职,虽然没有什么真正的权力,却地位尊崇,而五女中四位已经嫁人,夫婿尽是中年英杰,其中便有羽林中郎将杨夷这样掌握兵权的大将。唯独小女幼娘,是鲜于夫人最爱,如今正值妙龄。 “你不是向来最爱幼娘,一直说要将她留在府中多养几年么,十六岁……我曹家的女儿,便是二十六岁也不愁嫁。”曹猛明白鲜于氏的意思,当下说道。 “我是说……宫中那位置不是空着么?”鲜于氏看了曹猛一眼,轻声说道。 曹猛的手猛然停下来,他抬起脸,用锐利的目光看着鲜于氏。 “是不是有人在你面前嚼舌根了?”曹猛看了鲜于氏一会儿,然后说道:“下回再有人提起此事,直接打死,勿须顾虑!” 鲜于氏听得这话,气得一推食案,长身站起,指着曹猛喝道:“你这老秦,只顾着自己,却不顾子孙儿女!你如今越是得意,可你百年之后呢,百年之后儿女子孙又能依靠谁人?” 她站在曹猛面前大声怒斥,唾沫都喷到了曹猛脸上,曹猛却面不改色,继续吃着自己的食物。只是等她说完之后,曹猛才抬起头,望着她道:“朝中才俊,任汝择婿,唯后宫之位,我曹氏不可觊觎。” 鲜于氏心有不甘,但知道曹猛最为倔犟,若是他能答应,自己一开口自然就答应下来,但是他既然坚决反对,那就怎么说都没有用了。 正在这时,外头突然传来匆匆脚步之声,紧接着,张选快步走了进来。 此人是曹猛亲信,常年出入于大将军府,因此鲜于氏也不避他。他见到鲜于氏,匆匆行了一礼,然后又向曹猛行礼。 “有何急事?”曹猛放下筷筹道。 “西域,和亲使团传来消息。”张选脸上都跑出了汗水:“赵和他……他将于阗王杀了!” 曹猛坐在那里呆了一呆,一对浓眉紧紧皱起。 沉默了好一会儿,曹猛道:“说来我听。” “犬戎人亦许于阗王一公主……”张选对赵和倒是有几分好感,因此先强调了此事,他将于阗的消息禀报之后,便没有作声。 最初时曹猛面无表情地听着,听到赵和以三十六人屠破犬戎五百人的使团时,脸上微微露出一丝笑意,缓缓点了一下头。再听到赵和使于阗贵族内乱,然后逼众人拥清河为女王之后,又是呆了起来。 “当真……匪夷所思啊。”良久,他才叹了口气说道。 张选也是同样的神情:“确实……杀犬戎使团之事,职下听到时虽然赞叹,说实话却不是如何吃惊,这是赵和能做出的事情,大将军令其为副使,还以咸阳四恶为其爪牙,原本就是为防着此事,但诛于阗王……职下初听时冷汗都出来了,最后以清河公主为于阗女王,职下惊骇之余,却觉得……这似乎也是一条善后之策。” “有大秦在,大秦公主为西域一国女王,只是抬举了此国。”曹猛看了张选一眼,“只是赵和……这家伙,这家伙……” 说到这,他也不知道如何评价赵和了。 他早就知道赵和与陈殇去西域是不怀好意,总之不可能让于阗王真娶了清河,却不曾想赵和会做出这么大的事情来。 “丞相和太尉那边,可有人传去消息?”曹猛又问道。 “想来是有人去传消息的。”张选道。 曹猛低下头思索了一会儿便又道:“此事我知道了,看看于阗人的反应如何,若是赵和能够让清河真正坐稳于阗女王之位,那么朝中自有老夫为他撑腰。若是不能坐稳……反正他是不准备回玉门关内的,就让他死在西域吧。” 张选看了曹猛一眼,却没有走。 “怎么?”曹猛眉头又微微一皱。 “职下在得到消息之后,立刻去查了军报,敦煌副都尉马越于二十日之前离开敦煌,领兵三千,声称是巡游关所、训练士卒……” 曹猛眼睛顿时睁大了。 好一会儿之后,他才一笑:“理所当然,理所当然,不曾想老夫与夏琦,竟然都成了赵和这厮后援。只怕他在咸阳城中时就想着这一步了……呵呵,赵和倒是与烈武帝当年手段颇为相似啊……” 这最后一句话,让张选身上冷汗又流了出来。 赵和曾经被当成戾太子遗孤也就是烈武帝孙子养在铜宫之中,他若是平庸之辈,少不得因此而得一世富贵,但偏偏他是个有才华还能折腾的,他若与烈武帝相似,那当今坐在御座上的那位,还有一手策划了此事的大将军,心中能自安么? “行了,此事我知道了,马越……事后转任别处吧,人才难得,但不能让他与赵和走得太近了。”曹猛平淡地说了一句。 张选明白曹猛的意思,马越原本是夏琦的人,现在却在帮助赵和,为的不过是报答赵和举荐之恩。赵和能给马越的,曹猛可以给更多,所以曹猛有意将之收入自己的帐下,一来收一悍将,二来也断赵和一臂助。 他悄然行礼离开,曹猛继续开始吃饭,一直在旁边听着这事情的鲜于夫人好奇地道:“那赵和……可就是赤县侯?” “是。” “当今宫中的那位倒是个念旧情的,只因此人替他受铜宫之苦,便封了他一个赤县侯,不过大秦可有哪个县名为赤县么?” 曹猛停下吃东西的动作,看了看鲜于氏:“赤县可有二意,一是京畿之县,二是神州,陛下取赤县侯之名,一如先兄之冠军侯。” 鲜于氏听到这,眼睛眨巴了两下:“这赵和岂能与冠军侯相提并论?” 曹猛抿紧了嘴。 他的官职与其兄有莫大的关系,其兄一直是他仰望的背影,哪怕到了现在,他也不敢说自己能够超过那位兄长。 好一会儿之后,他才低声道:“三十六人屠五百犬戎,再加上此前诸多功劳……便是比不上先兄,也差不了多少了。” 鲜于夫人又眨了两下眼睛:“既有圣恩,又有本领,好象……他还很年轻,与天子年纪相当,那么岂不是不到二十?” 曹猛明白过来,看了她一眼:“你想什么?” “当然是想将幼娘嫁与他啦!”鲜于夫人抚掌欢喜道:“这等人才,倒也勉强配得上我家幼娘。” “不行,不行!”曹猛又是摇头。 哗的一声响,却是鲜于夫人掀了他的食案。 “你这老秦,方才说了朝中才俊任我择婿,如今我择了你却左也不行右也不行!”鲜于夫人怒道。 八五、能奈我何 正当曹猛夫妇为了是否择赵和为婿而争吵之时,丞相府,看起来象是在打盹的丞相上官鸿瞪圆了眼睛。 身为丞相,哪怕其事权被曹猛侵夺得厉害,但毕竟是文臣第一人,上官鸿在朝中怎么会没有自己的耳目眼线。 同样,他虽然一向“镇之以静”,但为相近二十年,再怎么不争不抢,朝中也都是他的门生帮吏了。 “这么说来,赤县侯真的杀了于阗王,还将清河公主捧上了于阗女王之位?” 他长长的寿眉垂下来,几乎要挡住视线,不过寿眉下的眼神,却清亮得出奇。 “正是。”在他面前,侍郎陈运恭敬地垂手而立。 “呵呵,呵呵。”思考了一会儿之后,上官鸿发出两声意味不明的涩笑,然后长叹了一声。 “老夫就知道,这位……不是一个安分的主儿,因此当初老夫才与大将军达成默契,将他赶出咸阳城,先是放到齐郡,结果他生生将稷下书院变成了他的赵和书院,然后拘在咸阳,他又借和亲之事冲出樊笼……把他打发到西域那不毛之地,他竟然以区区三十六人屠犬戎、代于阗、立女主……” 上官鸿看着陈运缓缓说道,言语之中,颇为无奈。 “若其人在烈武帝之时,必是一时名将,但此时国力疲弊,他这么做,恐怕于老师休养生息之策有碍。”陈运缓缓道。 上官鸿微微点头,这确实是他的一块心病。 当初赵和在咸阳之变中的表现,他甚为欣赏,双方还暂时达成同盟,但旋即他立刻赵和的不确定性太强,所以变了心思,转而压制起赵和来。 若以私谊而论,他与赵和,并无私怨,有的只是对于朝政政策上的分歧。 “现在想来,还是应当将之拘在咸阳城中,在咸阳城内,他再折腾,终究在眼皮之下,只要一伸手就可以按住,如今到了西域,鞭长末及啊……”上官鸿叹息道。 “老师或许还可以如齐郡一般,顺势而为?”陈运问道。 陈运心里对赵和的折腾能力是很佩服的,但他更佩服自家老师“顺势而为”的能力。赵和在咸阳折腾,让老师乘师与大将军一起,拥立了赵吉为帝,他在齐郡折腾,又让老师将袁逸这个关键人物推到了稷下学宫这个关键位置上,在某种程度上说,赵和的所作所为,其实都是为老师与大将军做了嫁衣。 “在疆域之内,顺势而为容易,出了玉门关,想要顺势而为就难了。西域之事,不是赤县侯这样能折腾的人,如何可以辗转腾挪无中生有,做出这样一番局面?现在老夫就是安插一个人去取代他,群狼环饲之下,谁又能比他做得更好?更何况,还是那句话,鞭长末及,老夫派个人去,赤县侯便会乖乖交出于阗?他手下那些骄悍猛士,谁又会俯首听命?”上官鸿摇着头道。 “赤县侯再跋扈,若以朝廷大义的名份让他归咸阳……只说回咸阳叙功升爵,想来他不会拒绝吧?”陈运道。 上官鸿瞥了他一眼:“你呀,朝廷大义的名份……我会用,赤县侯也会用,他若是以西域局势不稳,请求推迟入京,如之奈何?” 陈运一扬眉:“若真如此,大将军必削夺其权柄,没了朝廷支持,他便是全身胆气,又如何能在西域立足?” “这就是因小而失大了……经营西域,乃是今后二十年之国策,为召回赤县侯而乱西域国策,你觉得大将军是先夺其权柄,还是先与老夫反目?”上官鸿仍然摇头:“赤县侯去西域,跳出棋局另下一子,他已经不再是棋局上的棋子了,他如今……勉强也可以算得上一位棋手了!” 陈运吃了一惊:“老师未免太过高看其人了?” “你啊,少与九姓十一家的人勾联于一处。”上官鸿扶着身边的侍从站了起来:“我晓得九姓十一家的人恨赤县侯,想要将赤县侯召回咸阳定是他们的建议……你不过是陈氏旁支,到如今这个地步,陈氏并没有给你多少支持,你要明白天下大势!” 他说这番话时,陈运微微弯腰下去,只觉得自己背上汗水涔涔。 保持拱手施礼的姿势许久,陈运也没有直起腰。 他没有想到,自己这位已经年迈的老师依旧慧眼如炬,将他暗地里的一点勾当看得一清二楚。 但老师说得轻巧,他身为颖川陈氏家族的一员,哪怕只是偏远旁支,哪怕从宦之时与寒门一般没有得到宗族太多的支持,但他内心深处,还是很清楚自己与宗族的利益是紧密捆绑于一处的。 而且……他到了侍郎之位,基本上就已经是上官鸿支持的极限了,他真正还想要再往上腾挪,也成为大秦的棋手中的一员,离不开颖川陈氏的支持。 “老师……学生虽是愚钝,却不会轻易被人所利用。”深深吸了三口气,陈运在心底暗暗重复三遍自家老师那句“镇之以静”的名言,然后才从容说道:“学生是当真以为,赤县侯性喜生事,置于边境,必启边衅,朝廷有必要在事情不可收拾之前,将他召回咸阳。尊位荣养,借其威以慑远国,但切切不可再予其权柄!” “呵呵……这不是我们现在要考虑的事情,大将军现在比我们烦恼得多吧。”上官鸿噗的一笑,回头看了陈运一眼:“赤县侯此次西域之行,借了大将军与老夫之力,算得上顺势而为了……他的《罗织经》习得不错,江充当年手段也不过如此。老夫又没有什么损失,倒是大将军,被他耍了一道,还让他跳出掌控……大将军如何应对,才是有趣的事情。还有……李太尉那边,也不知是如何神情,唔,给老夫备车,老夫要去见他!” 上官鸿突然要见李非,这让陈运稍松了口气。他明白上官鸿的意思,方才提出他与九姓十三家的关系,其实是对他的一种敲打,但只是略微敲打却没有严令他断绝与颖川陈氏的联系,实际上是默许了他暗中的行动。 只要他能够明白关键时刻站在哪一方,上官鸿并不反对他与九姓十一家保持某种秘密联系,但一定要注意距离,不过往来过密。 此时上官鸿要见李非,想必也是为了赵和的事情。 陈运忙不迭张罗上官鸿出门事宜,这些事情,原本是丞相府管家的事,他一个侍郎来做,实在有失身份,但他做得毫无心理负担,而上官鸿也坦然受之。 太尉李非没有象曹猛与上官鸿那样回到府中,他仍然在公廨里办公,听得外边上官鸿来见的通报,他皱着眉头,露出明显不高兴的神色。 “异之,看起来你不欢迎老夫来啊?”两人见面时,李非脸上仍然不高兴,上官鸿见李非模样,微微一笑,没有以官名称之,而是称了李非的字。 李非面无表情地望着他:“有事说事。” “倒是有一件事情想要请教异之……十七……十八年前,星变之乱后,张平子的行踪,异之是不是知道?” 李非脸上仍然没有露出什么神情:“张平子的行踪,我如何知晓?” “异之怎么会不知晓呢,你是法家,最厌恶的便是私下弄法,当初五贤之会,郦伏生等自愿入铜宫,其背后乃是第六贤所安排,这第六贤不就是张衡么?”上官鸿笑了起来:“那时你便一直追索张衡下落……以异之你的能力,想来必是有所收获吧?” 李非一语不发。 上官鸿身体微微前倾:“可是去了西域?” 李非仍然没有回答。 上官鸿哈哈一笑,他不需要李非的回应,就已经知道自己的猜测没有问题。 点了好几下头之后,上官鸿脸上的笑容收敛起来。 “先帝虽然离世已经十七载,但是我们这些先帝遗臣,所忠者仍然只是先帝,对不对?”上官鸿问道。 “那是自然。”这一次李非开口了。 “我们如此,其实温舒、朱融等,也是如此啊。”上官鸿道:“赤县侯在于阗的事情,想必太尉已经知晓了。” 上官鸿改了称呼,李非目光稍稍闪了闪,然后点头:“知道了。” “太尉心中是不是……非常欣慰?”上官鸿又问。 他问完之后,也不等李非回答,转过身去,迈步又离开了李非的公堂。 李非随手抓起一卷书册,手上青筋坟起,好一会儿之后,他才放下书。 此时上官鸿已经走了许久,但李非身上散发出来的某种威仪,让他辖下的吏员们噤若寒蝉,无人敢靠近他。 几个侍从都躲了出去,唯余李非一人还在屋里。 李非沉默许久,然后突然笑了。 先是小声,然后大声,笑得眼泪都出来。笑声歇止之后,他才扬起眉:“欣慰……自然的,老夫自然非常欣慰,上官老匹夫,就算你知道前往西域是老夫指点的赵和,你又能奈老夫何?” 他将手旁的书卷又拿了起来,提起笔,刷刷地开始写了起来。 八六、姓卞姓江 咸阳城中为于阗之事的产生的纷扰,就如同泉水自潭底涌出,潭面上不过微波轻澜,潭深处则是暗流汹涌。有为赵和之举而震惊者,自然也有为赵和之举而恼怒者。 比如说此时仍在大鸿胪之职上的夏琦。 他得到消息比起大将军诸人要晚一日,事情上,他这个负责藩邦异国事宜的大鸿胪,原本应该是最早接到消息的人之一,但那些知道前因后果的人,没有一个敢在他面前去触霉头,故此他只能按部就班,等到消息公布之后才知道。 这让夏琦羞愤交加。 于阗王死了,被派去的和亲副使赵和给弄死的,而和亲的清河公主则成了于阗女王——这让力主和亲的夏琦有何面目再介入属国异邦之事? 夏琦只觉得一记响亮的耳光抽打在自己的脸上,特别是前任大鸿胪常晏在朝会之时看到他,似笑非笑地恭喜他举荐得力再立新功,这些都让夏琦恨不得挥剑去于阗杀了赵和。 还有石轩。 还有马越…… 夏琦意识到,自己安排在赵和身边的这二人,都完全脱离了他的掌控。他原本以为自己借九姓十一家之力推起和亲之事,又轻松令孙谢挡住赵和之怒,却不曾想,自己种种举措,被赵和借力打力,不但化解,还将他的人纳为己用! 想来如今京中,不少人都在嘲笑他识人不明、用人不当、多谋而少智、有心而无命吧。 若说丢了脸面还可以忍受,让夏琦更为难过的是,石轩回到咸阳之后会如何发展。 赵和做出这么大的事情,大将军必不容他,这一点夏琦很有把握,但石轩呢? 这个原本只是鸿胪寺行人——他下属的下属——一介区区小吏,但是随赵和去西域一趟,无论是敦煌定边之功,还是于阗夺国之勋,他全部沾上了,偏偏他还不是赵和的同党。所以可想而知,石轩回到咸阳之后不但要封侯拜爵,而且必然会受到重视大用。一个区区的鸿胪寺行人肯定再容不下他这樽大神,升一级的话要被人讥笑赏罚不明,升二升的话……那就从鸿胪寺中一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变成了鸿胪寺的一个新山头。 原本前任大鸿胪常晏在鸿胪寺中的影响就没有被完全清除,如今又崛起一个更年轻更激进也更有功勋的……他夏琦不被架空才怪! 一切都怪赵和,一切都因为赵和! 夏琦在家中砸了不知多少个杯盏,骂了不知多少赵和,而且是一连砸了三天骂了三天。这三天他怕被人笑话,干脆称病不出,但到第四天时,他又不得不出去。 因为他听说了,常晏这老匹夫已经在放话,说他年老多病,不可久居要职,不如腾出位置来给年富力强的年轻人——这不就是指石轩么,常晏这老匹夫分明是在向还没有归京的石轩示好,他也不想想,他这老儿年纪比自己还大,一遇大事便打瞌睡,白瞎坐上了御史大夫这个尊崇之位! 此前夏琦还对御史大夫之位颇有野心,但现在,他最大的愿望就是保住自己的大鸿胪之职了。 因此第四天他又一脸肃然上朝,在朝堂上还狠狠弹劾了赵和一番,连带着将俞龙、戚虎、李果、陈殇等人一并斥责,说他们擅权矫制,当诛当斩,刷了一波存在感之后,这才下朝回去。 没去公廨,而是回家。 他这番操弄,所有人都知道他色厉内荏,就是大将军、丞相与太尉,也没有与他计较,在明眼人看来,这只不过是他的垂死反扑,估计到下半年某个时刻,他就要“被辞职”了。 但是当夜幕降临之时,夏琦却又精神奕奕地出了门。 他没有穿官袍,穿的是便服,看起来就象是一个普通老人,面上也没有这几日暴怒而显露出来的戾气。 只带了一个贴身老仆,他穿街过巷,来到了白云观中。 白云观乃是咸阳城中第一大道观,其占地面积相当之大,而且观中的道士是否是修仙有道很难讲,但经营有道是毫无疑问的。哪怕夜晚之中,道观里仍然灯火通明,数个院子里人来人往,都是商贾与顾客。 夏琦缓步来到卞道人的院子,敲了敲门,里面有人开了门之后,他让老仆呆在外头,自己一人进去。 卞道人笑眯眯地看着他:“大鸿胪,你可来了。” 夏琦也笑眯眯地看回去:“卞道人,你可来了。” 两人都是哈哈一笑,卞道人摇着头:“大鸿胪现在知道为何我要避出咸阳了吧,赵和风头正盛,我若不避开,他知道和亲之事与老道有关,拆了白云观的事情他不会做,但砍了我这区区一老道的脑袋,却是不须犹豫!” 夏琦冷笑了两声,这个卞道人,依旧在撒谎。 他以为自己不知么,赵和离京之时,他还曾经前去相送! “你今日邀老夫来此,只是为了这个么?”夏琦收住笑容之后缓缓道:“赵和能砍你的脑袋,莫非老夫这大鸿胪砍不得?” 卞道人示意他往内:“夏公自然也砍得老道的脑袋,若是老道的脑袋能够让夏公这大鸿胪的位置坐得更久些,老道倒不吝惜。” 夏琦心中怒气翻涌,不过面上终究还是沉静下来。 他眯着眼,看着卞道人:“和亲之议,虽是出自我口,但与阁下也不无关联,当初是阁下有意让我起和亲之心吧?” “是。”卞道人不否认。 “呵呵,我只道我玩弄孙谢于股掌之间,不曾想反被你这野道人玩弄……”夏琦自嘲地笑了笑,然后徐徐道:“这等手段,这样的本领,这二十年来,只有一人……你究竟是姓卞,还是姓江?” 卞道人微笑起来。 夏琦深深盯着他,两人目中都有隐有深潭。 良久之后,夏琦冷笑道:“你胆子倒是不小,今上乃是太子胜之遗孤,你和他有杀父之仇……” “呵呵,与今上有杀父之仇的,乃是江充,于我这野道人何干?”卞道人笑道:“夏公,这样的话可没有意思,你当年也应当是见过江充的,你看我全身上下,哪里半点象江充了?” 夏琦默然无语。 他刚才只是在试探,事实上,这个卞道人的相貌,确实与江充没有什么相似之处。 就算是某些奇人异士有改变妆容之能,却也不能改得如此彻底吧。 “老道是什么身份,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夏公是否要坐以待毙?”卞道人又道。 夏琦眉一扬:“此言何意?” “赤县侯其人,可是不会宽容敌人。”卞道人道:“而且咸阳习性,都是踩低捧高,如今夏公颓势已显,接下来少不得有要借夏公之名为自己登高之阶者。” 夏琦一笑:“那又如何,和亲之事,老夫确实思虑不周,幸有赤县侯为老夫补过,待他回京之时,老夫亲自上门道谢,然后辞去官职回乡养老就是。老夫虽不是道家之人,却也知道退一步海阔天空的道理!” “道家还说,柔不能守。”卞道人摇了摇头:“夏公如今之位,离位极人臣只差一步罢了,如此言退,一来可惜,二来……夏公之敌未必会放过夏公,不,绝对不会放过夏公你啊。” 夏琦一脸无所谓,但他心中却明白,卞道人说的没错。 他自己能得大鸿胪的位置,这个过程中便夹杂着血雨腥风,即便赵和不与他计较,那别人呢,比如说,曾经扶植过他,却又被他背叛过的雁门孙氏呢? 雁门孙氏因为孙谢勾连犬戎之事被连根拔起,但九姓十一家彼此联姻太多,相互关系有如瓜蔓果藤,其余十家是不会放过他的。 “废话不要再说了,你究竟有何话说,更重要的是,你究竟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夏琦沉声道。 “我愿意为夏公做个中人,介绍一个人给夏公。”卞道人道。 “你?” “是。” “介绍的是谁?” “侍郎陈运。” 陈运的名字一入夏琦的耳,夏琦眉头再往上撩了一下。 他认识陈运,也知道对方背景。此人是颖川陈氏旁支庶流,在仕途上没有得到陈氏多少支持,倒是受到丞相上官鸿的赏识,入了上官鸿的道家一脉。 只不过官当到夏琦这个位置,考虑事情不会那么表面。 陈运表面上与颖川陈氏利益纠缠不深,实际上呢? 若说当初陈运还是个微末之官时,颖川陈氏可以不重视这个旁支庶流,但现在他已经是侍郎之身,再进一步可望九卿,又是辅臣丞相上官鸿的门生弟子,颖川陈氏还会不重视? “你是想要我与九姓十一家和解?”夏琦沉吟了一会儿道。 “你与九姓十一家有什么不可化解的仇怨么?”卞道人反问。 夏琦微微一愣,然后恍然。 有不可化解仇怨的是雁门孙氏,而雁门孙氏近些年来人才凋凌,如今又被灭亡,他与其余九姓十家,哪里有什么直接矛盾? 就算九姓十家要计算孙家之事,赵和才是罪魁,他无非就是利用了孙家一下罢了! 八七、九国联军 咸阳城里无论在策划什么阴谋,终究要很长时间才能传到于阗。 当时间到了八月底之际,西域的气候已经变得甚为寒冷,寒风凛冽,让人不得不裹紧身上的毡衣。 比起寒风,更让吉骨朵觉得冷的是刚刚收到的消息。 光灵教虽然已经式微,但在西域还拥有一条自己的情报网,吉骨朵正是这张情报网在于阗的中枢,霍勒推荐赵和来于阗后寻找吉骨朵,便是希望光灵教利用这张情报网为赵和效力。 最初时吉骨朵是不情愿的,有关光灵的预言,他自家早就不相信了,也只有霍勒还在相信那个。但赵和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将于阗一国收入囊中,这种手段让吉骨朵心底生畏。哪怕光灵之预言为假,但至少赵和控制着于阗这件事情不假,所以他想着投靠赵和,为光灵教谋复兴。 顺带也为自己谋些私利。 但眼前这个消息,让他觉得自己投靠的举动是不是有些太早了。 银城王妃的败灭,与光灵教有莫大的关系,正是光灵教徒跑到银城王妃的奴隶当中传播赵和解放奴隶的消息,才令银城王妃的奴隶们阵前倒戈。 “不行,不行,我得另作打算……”吉骨朵心里嘀咕着,快步出了门,但才一出门,他心念一转。 虽然得到的消息很是骇人,但是……赵和更骇人啊。 若给赵和知道自己隐瞒这个消息,那会是什么下场? 想到这里,吉骨朵改变了原先的方向,向着女王宫奔去。 女王宫分为前后两部分,后边是清河的居所,前边则是秦人和于阗新贵们一起办公的所在。 吉骨朵也算是近来这里的红人,因此一路过来,没有什么阻拦,只是在进入赵和的公堂之前,被樊令拦了下来。 “有什么事?” “有紧急消息,需要立刻禀报赵侯!”吉骨朵道。 他一边说还一边看了旁边的阿图一眼,只不过阿图却歪着头不看他。 直到现在,这昆仑奴仍然不原谅当初他的所作所为。 “来的人都说有紧急消息,最后都是些胡麻蒜皮的小事。”樊令撇着嘴,向里边望了一眼:“你先等着,里面有正事呢。” 吉骨朵跺了一下脚:“不能等,十万火急的事情,还请帮我通禀!” 樊令狐疑地望着他,想到赵和的告诫,还是进了公堂之内。 不一会儿,他出来道:“让你进去。” 吉骨朵进去之后,看到赵和在这里正与红衣僧说话,吉骨朵心里突的一跳,狠狠翻了红衣僧一眼。 “吉先生,你来了?”赵和见吉骨朵到此,笑着先与他打招呼。 这让吉骨朵受宠若惊。 虽然被称为“吉先生”,还是让吉骨朵有些不习惯,但是如今于阗从上到下都推行秦制,包括姓名也一律秦化,所以他便以吉为姓了。 “有紧急消息,自莎车而来。”吉骨朵看了红衣僧一眼:“赵侯,这个……” 赵和与红衣僧交换了一下视线,然后笑道:“可是有何不妥?” “这个……乃是军情机密,我只能禀报给赵侯!” 红衣僧哈的一笑:“什么军情机密,无非就是莎车扬言要替于阗尉迟氏复仇罢了。” 吉骨朵愣了一下,看向赵和,赵和也面带笑容。 然后吉骨朵眼睛一转:“若只是这等小事,哪里算得上是机密,我这可是真正大事!” 赵和这下有些好奇了。 红衣僧今日来,就是自称有紧急军情,说是于阗西面的莎车国得知于阗之变后,扬言要为尉迟氏报仇复国,正在莎车招亡纳叛,银城王妃与尉迟密勒的部下中,颇有前往投靠者。 这事情并不放在赵和心上,莎车确实也是西域强国,国力与于阗不过相当,真正要打起来,赵和有绝对信心。 但吉骨朵慌成这样子,莫非还有别的变故? “你说吧,红衣师不是外人。”赵和道。 吉骨朵心里暗恨,这些浮图僧明明是首鼠两端,没有象他光灵教那样全部投靠,但依然成了赵和的座上客,无非就是当初选边站得比他早些罢了。 他定了一下神,沉声道:“莎车王康彦明里说要为尉迟氏复仇,暗地里却与蒲犁、皮山、疏勒、尉头、捐毒还有温宿、姑墨和龟兹联合,准备共建联军,一道讨伐于阗,就在八日之前,他们已经在莎车城会盟了!” “嗯?”赵和这下微微动容了。 红衣僧更是直接从座位上翻身下来:“果真?果真?” “自然是真的,千真万确!”吉骨朵这下有点得意了:“红衣师,你们浮图教不是遍布三十六国么,怎么没有得到消息?” 红衣僧喃喃念叨了两声,他也得到消息,只不过消息没有吉骨朵这么明确。 事实上,谁也想不到,莎车王康彦竟然拉出了这样一个联盟来。 若以国力而言,莎车的国内与于阗相当,可能还要稍弱一些,彼国与周围诸国的关系不是很和睦,比如说它与皮山便打了十几年。但现在,当秦人重返西域,要在这里重建西域都护之时,它却做了一件让人吃惊的事情。 “他们怎么可能结盟,彼此之间,都有争端!”红衣僧目光转来转去,然后对吉骨朵道。 吉骨朵嘿的一笑:“这件事情,我还真知道。” 莎车能协调诸国关系,结成这个联盟,最关键的是康彦的外交手段。 他首先力排众议,将与皮山争执的边境两个绿洲让给皮山,然后再如此这般,协调诸国之间的边境争端——诸国之间的矛盾,归根到底无非就是争夺水源草场或河谷田地,他解决的办法简单明了,赶走秦人帮助尉迟氏复国之后,尉迟氏于阗只保留东城一城,其余地盘,包括西城与银城,尽皆由参与联合的诸国瓜分。 “他们怎么会有这么大的胆子,难道就不怕大秦报复么?”红衣僧听到这个,还是难以理解。 “他们自然是怕的,但他们也有靠山。”吉骨朵看了赵和一眼:“犬戎人金策单于派了一位名为伊屠智的使者,帮助莎车王康彦。” 这一下红衣僧直接发起抖来。 “赵侯……赵侯,这该如何是好?” 自从在野战中击败了银城王妃之后,红衣僧不敢再称赵和师弟,都是以“赵侯”这个不伦不类的称呼相称。这也没有办法,赵和原本是和亲副使,现在和亲自然是和不成了,再呼其副使有些不妥。而在于阗的官制之中,又没有给赵和留下位置,但他偏偏代替清河,实际上掌控着于阗的最高权力。 “什么?”赵和看向红衣僧。 “犬戎人来了,诸国组成联军,这该如何是好?”红衣僧看赵和一脸茫然的模样,心里突的一跳,暗道这位智深师弟不会是被吓傻了吧。 “呵呵,恭喜红衣师,贺喜红衣师。”赵和道。 红衣僧心里更是连叫不妙,这位智深师弟不只是吓傻了,干脆是吓疯了。 “喜……何喜之有?”他颤声问道。 “你们久居西域,犬戎人的行事风格,你们难道不知晓么?”赵和笑道:“若是以力能服人,犬戎是否会派使臣?” 此话一出,红衣僧顿时不抖了,吉骨朵也是眼睛一转,脸上的惧意没了。 确实如赵和所说,犬戎人只有在无法打胜的情况下才会考虑外交手段,只要能打胜,他们一定是派军士来的。 “金策单于派这个什么什么……”赵和一时记不起那位犬戎人使者的名字。 “伊屠智。”吉骨朵道。 “对,金策单于派伊屠智来,证明他没有别的办法,抽调不出兵力,才会如此。”赵和伸出一根手指,将红衣僧与吉骨朵最担心的第一件事情轻描淡写地揭了过去。 “那……诸国联军?” “这便是我要贺喜红衣师的地方了,参与联军的诸国之中,依我之见,蒲犁不错,正合红衣师为上师,以浮图之法治国。”赵和缓缓道。 红衣僧愣了愣,旋即大喜。 当初赵和许下上师之位和一国之主这两件事情,换取浮图教在西域的全面支持,这许诺红衣僧其实并不太当真,但是没有想到的是,现在赵和竟然要履行这个诺言! 虽然蒲犁在西域三十六国中只是一个少国,举国人口也就是几万,但毕竟是一国啊,而且蒲犁靠近昆仑山与葱岭,与信奉苯教的博康西羌接壤,博康西羌如今分为四十小邦,每一邦力量都弱小,若是真得了蒲犁,或许可以借助于阗之力,向博康西羌发展。 不过在大喜之后,红衣僧又是心中不安:“可是……可是先得打败了他们这联军再说吧?” 赵和微笑起来:“打败联军的事情交给我,但打败之后的事情,却是需要红衣师多多帮助,这可不只是助我,也是助浮图教自己啊。” 红衣僧略一沉吟,当即慨然道:“只要能打败这九国联军,贫僧自有手段,可以让他们的联盟分崩离析,让其中数国投入大秦麾下!” 这正是赵和所需要的! 八八、西域“雄主” 莎车国主康彦在西域诸国中算得上是一位“雄主”了。 他继位之时,莎车内忧外患,几位兄弟与他争位,周围诸国蚕食领土,其中又以于阗最为凶悍。彼时正值大秦从西域撤离,整个西域都处在混乱之中,康彦一方面结好犬戎,另一方面则是使出种种手段,将自己的兄弟们尽数诛杀,终于稳定了国内局面,并且将失地收复了不少。 但西域复杂的形势,使得他将莎车恢复到如今的局面就是极限了——犬戎不允许西域出现哪个一家独大的国家,对他的政策从最初的扶植转而变成抑制。 幸好秦人又来了。 每每想到已经死了的于阗王尉迟谨,康彦就想笑话这位老对手。也不知道是谁给他出的主意,竟然想要借娶公主之事在犬戎与大秦两个大国间左右逢源,却不知这样最遭大国忌恨。 这不,尉迟谨身死国灭,尉迟氏从于阗的王族变成了普通人。相反,他因为一心一意投靠犬戎,所以得到犬戎的大力支持,犬戎还专门派来了一位使者,帮助他登上南疆诸国盟主的地位。 只不过……显然,秦国未必会甘心。 想到这里,康彦望向骑马在自己身旁的那位犬戎人。 伊屠智感应到康彦的注视,回过头来望了他一眼:“大王是有什么想法?” “我还是有些担心……”康彦并不讳言:“秦国毕竟是大国,莎车只是小国,若是得罪了秦国,秦国事后的报复,仅凭我莎车之力,根本无法应对。” “大王不必忧心……大王可是觉得秦国能取于阗,就能取莎车?”伊屠智道。 “是。” 伊屠智微笑起来:“大王过虑了,大王想一想,秦国人最好面子,可是他们取于阗的手段,却没有什么面子。” 康彦愣了愣。 见他似乎有些不明白,伊屠智道:“以秦国之力,要灭于阗,派遣几千兵马越过沙漠便行,但事实上,秦国却是怎么做的?” 康彦恍然大悟:“秦人以和亲为名诈取于阗,这固然是他们手段高明,于阗王愚蠢,但也曝露出秦国无法派遣大军前来的事实!” “正是如此,秦人离西域最近的地方在敦煌,那里有秦人几千兵马,但随时会面临我们戎胡的威胁。而且前两年,我们戎胡刚刚在秦国境内取得了大胜仗,他们没有足够的军械粮食,支撑这几千人远行数千里来西域。”伊屠智说到这,微微抬起下巴,有些骄傲地道:“这草原与大漠,终究是我们这些胡人的地盘,秦人只能在平地上种种田,他们没有足够的马匹,没有足够的骑兵,所以永远只能被动挨打。” 康彦连连点头。 确实,伊屠智的解说让他心放宽了些,不过他面上虽然带笑,心里却又生起一个念头。 他不必担忧秦国,那么……犬戎呢? 犬戎不派兵来与秦人争夺西域,而是派来一个使者,以他们向来不太擅长的外交手段与秦国竞争,这岂不也意味着,犬戎如今也无法抽调兵力来西域? “或许,这也是我的机会……我不愿意做秦国的奴仆,同样也不愿意做犬戎的奴仆。”康彦心中暗想。 他看了看自己身后,来自诸国联军的数千兵马看上去甚为雄壮,这让康彦的野心更加膨胀起来。 这几千人马并不是联军的全部,从各方达成盟约到现在时间太短,真正要各国联合起来,没有几个月时间做不到。但是每国象征性地出几十数百人,组成这样一支联军,还是没有问题的。 他之所以如此急切,一来是想乘早将联军盟约落在实处,二来也是人为制造一个敌人,好让各国更加服从他这个盟主。所以,康彦并不打算一举将于阗的秦人赶走,他觉得,自己乘秦人立足未稳之机,将于阗边境上的一些绿洲夺来,若是有可能,夺其一座大城以为据点,那么今年的战事就可以暂时结束了。 至于秦人会带领于阗军队前来抵抗…… 康彦完全不在乎这一点,因为他这里虽是联军的主力,但是在于阗之北,龟兹人顺于阗河南下,同样在攻击于阗的边境,而在于阗西南,蒲犁与皮山人也联合了一支两千余人的部队,沿着昆仑山东进。 这么算起来,各方军队联合数量足有万人,这可不是临时拼凑起来的乌合之从,象银城王妃的部下那样,根本不算军队! 康彦同样计算了秦人能够调动的兵力,听闻他们竟然以奴隶为军,倒是让原本于阗的正规军被裁汰,这么算起来,秦人能够调动的兵力不超过四千,哪怕秦国那五百人再擅战,也不可能弥补数量上这么大的差距。 想到这里,康彦完全放下心来,这一战,哪怕不能够取得决定性胜利,但只要能够夺取于阗的一些领土,就算是实现了他的战略目标了。 “到哪里了?”他看了看前方,向身边的右将问道。 西域诸国制度相近,一王统领国事,分左右将来辅助其治政,康彦此次前来,留左将守土,带着右将为副手。 莎车右将招来一个向导,向导很肯定地告诉他们,他们已经进入到于阗的势力范围之内了。 西域三十六国之间的边界极为模糊,哪怕是一国之主,也很难确定自己国家的边界在何处,但各国的势力范围还是大致有数。康彦又问离此最近的一处绿洲,也就是他们此行的目的地还有多远,得到的答案是只需要小半日时间了。 到得秦人所说的酉时,他们果然看到了稀疏的胡杨树林,这标志着附近就有绿洲了。哪怕习惯于沙漠之中奔波,莎车军队此时也不禁欢呼起来,他们用来运送物资的骆驼甚至开始吃起道旁的骆驼刺,直到赶驼人用鞭子抽打,它们才继续向前。 很快他们就听到了流水声响。 这是于阗河的西支流,顺此河往下两百秦里左右,便可以抵达于阗西城。 “去打探一下,有没有兵马守卫。”康彦吩咐道。 按照原先的消息,这里应该有几十名士兵,这些士兵主要起的是捕盗作用,若真有大战来临,他们会点燃狼烟然后撤离。莎车军数千人到此,人喧马哗,早就该惊动了周围的牧民,但直到现在,也没有看到狼烟点起,这让康彦的心又悬了起来。 右将派人前去没有多久,便带着几个当地贵人模样的于阗人过来。 “没有兵,据他们说,秦人于三天前将所有的兵都召回了。”右将问讯了一番之后,兴奋地说道:“这片绿洲空无守卫,我们可以以此为补给据点!” 虽然这片绿洲很小,提供不了太多的粮食与牧草,但关键这里有水——西域诸国之间的战争,都是逐水源而战,其行军路线与交战地点,绝对不会离水源太远,这是他们彼此争斗多年养成的习惯。 “等一等!”康彦正待下令,犬戎使者伊屠智突然开口道。 “呃贵使有什么发现?”康彦心中一凛,向伊屠智问道。 伊屠智眯着眼,看着那几名于阗本地的贵人。 这种小贵族其实比平民高不到哪里去,家里有几个奴仆、畜养着百十头牲畜罢了。在伊屠智的盯视之下,他们一个个战战兢兢,显得极为不安。 “你们在说谎!”看了好一会儿,伊屠智突然开口道。 这几个贵人哆嗦了一下,有一位颤声道:“我等……我等不敢说谎,若是贵人不信,派人到部中去看就知道真假了。” “我们会派人去的,但是,这并不能证明你们没有撒谎……很简单的道理,你们看到这么多军队来此,竟然不逃跑,这不合常理!” 这些半游牧民族行军打仗可没有什么军纪可言,对他们来说,战争的最终目的就是劫掠,而劫掠必然导致屠杀与破坏。这几个于阗贵人面对这种危险,不仅不逃避,反而一召即来,所以伊屠智判断其中必然有诈。 康彦却是在旁笑了一下,没有作声。 那个开口的于阗贵人直接就跪在地上:“不是我们不想逃,没有奴隶,我们无法将自己的牲畜全部赶走啊,而且……贵人老爷,自从秦人来到这里之后,我们的日子完全没法过了,我们竟然需要自己亲自去挤羊奶……” 那于阗贵人叭啦叭啦说了一大堆,无非就是秦国人解放奴隶的政策,让他们这些依靠奴隶劳作的贵人们陷入了极度困窘的情况之中。他们比起莎车人还要恨秦国人,因此当得知莎车大军来此,他们立刻前来迎接,为此,他们甚至愿献出自家的牲畜,以充作大军的口粮。 伊屠智耐心听完之后,噗的一笑:“你们这样说,以为我会相信?” 旁边的康彦又是一笑。 伊屠智不相信,康彦则相信了。 他清楚这几个于阗贵人想做什么,于阗人是丝路上的商人,他们其实是在投机,想要用自家的牲畜,来换取富贵罢了。 毕竟,莎车若胜了,尉迟氏重新被立为于阗王,总是需要一些贵人们充当臣下的。 八九、直接冲营 与惯于在丝路充当商人的这些小国不同,犬戎虽然是游牧民族,但其思维里却没有多少商业念头,哪怕是伊屠智这样在犬戎当中算是多智的人物,同样如此。 而且伊屠智根本不在意这几个于阗小贵人是不是真心迎接联军。 他又盘问了几句,然后轻飘飘一摆手:“杀了吧。” 那几个于阗小贵人顿时慌了,都跪了下来,那个口舌伶俐些的更是大叫道:“饶命,饶命,我们愿为大军带路,我们……” “联军来为于阗带来自由,你们死在自由的刀剑之下,便作鬼,也值得。”伊屠智笑道。 他回头看了康彦一眼。 康彦心中一凛,顿时明白了这位犬戎使者之意。 犬戎并不真正想莎车成为西域霸主,只是借其来牵制大秦罢了。因此,犬戎并不希望莎车真正得到于阗人心,获取那些于阗贵人们的支持,他们更希望的是,莎车虽然占据了于阗大部分领土,但却陷入当地的流沙之中,永远需要借助犬戎之力。 心中明白过来,康彦面上却没有任何犹豫,一挥手道:“既然贵使这样说了,你们还等什么?” 士兵们一拥而上,将那几个贵人拖到一边砍了,然后肆无忌惮地剥着他们身上的衣裳。康彦催促士兵进入绿洲,许诺他们进去后可以大杀特杀大抢特抢,于是士气顿时高涨起来。 很快,这个绿洲的部族便在联军为其带来的自由下毁灭了。 不过康彦倒是个谨慎的,虽然大军驻入此地,可夜间他还是安排了非常仔细的巡查,果然找到几个侥幸未死的于阗人,把他们拖回来也杀了之后,康彦才与伊屠智宴饮。伊屠智对莎车的葡萄酒甚是欢喜,又被康彦一力奉承,不免多饮了几杯。 见酒意已浓,康彦才笑着道:“此间事了之后,我欲亲自去朝拜大单于与金策单于,只是不知如今大单于与金策单于在何处?” 伊屠智听到他这句话,并未生出什么怀疑,不过他摇了摇头:“金策单于你倒是可以见到,他便在北疆,但大单于如今却不在这附近,你要去……来回恐怕得小半年时间了。” 康彦心中又是一凛,犬戎大单于为犬戎共主,虽然金策单于位高权重,但是大单于才是王庭所在,以往他的部族都是在金山附近,从莎车去,有一个月时间足够了。 想到犬戎人抽调不出足够的兵力前来西域与大秦抗衡,康彦心中隐约有了一个猜测。 西域诸国为东西贸易的中转,消息向来灵通,他也早就听说,如今大秦往西极西之处,似乎不是很安宁,有一支新的势力崛起,若其向东扩张,犬戎身为大秦以西的一个霸主,必然面临其强力挑战。 想明白这一点,康彦心里有了主意。 在伊屠智称兴尽去睡之后,康彦召来右将,向他吩咐道:“伊屠智极为狡猾,从他嘴里得不到准确的消息,犬戎王庭终究出了什么事情,你想办法从他的随从那里打探打探。” 右将依言而去,等到夜中,他前来求见,唤醒康彦之后,神情有些狐疑:“据伊屠智的随从说,金策单于如今就在北疆,大单于王庭已经连续数年都自各单于部抽调人手往极西之地去,据说有万里之遥!” 说到这,他又压低声音:“所抽调之人,大多都没有回来,回来的那些,也对极西之事避而不谈。” 康彦听到这,觉得基本可以确认,自己的猜测没有错,极西之地新近崛起的那股力量,拖住了犬戎人的主力,所以犬戎人的反应才这么异常。 甚至前一次金策单于策划对大秦的入侵,也可以从中得到解释。大单于将主力都放在了极西之地,担心其余诸部乘机逆乱,所以安排了这次入侵,一来通过劫掠大秦获取军资,二来也乘机借大秦之手削弱那些不怎么忠诚的东方部族。 想明白这一点,康彦眨巴的眼睛,让右将下去休息,此事不准对任何人提起。 第二日除留下少数人占据此处绿洲之外,莎车军继续向着于阗西城进发,到得下一个绿洲时,发觉这个绿洲已经完全空了,所有人都离开,显然昨夜他们虽然杀了,却还是有于阗人逃了出来,已经把消息传给了这里。 “只怕秦人很快就会前来迎战了。” 康彦接下来更是谨慎,每日绝不多行,只攻取一个绿洲获得一些补给便扎营。到第三天时,他派出的侦骑声称已经与于阗侦骑相遇,第四天甚至还抓了一个于阗侦骑为舌头,从其口中得知在于阗的秦国人得到了消息,正在收缩兵力,只不过因为此前裁汰于阗正规军得厉害,所以暂时还无法出来迎战,只能据守于阗东城。 这侦骑还带来另一个消息:龟兹人同样进军得很快,已经距离西城不远了。 这让康彦心中一惊。 此次作战,他希望的最大战果,就是于阗西城。 若是于阗西城被龟兹抢先夺了去,他可不觉得对方会将西城再让出来。 因此他当即下令,全军进发,疾速向着西城而去。 伊屠智也未反对,只是反复提醒他,要广派侦骑,别让于阗人偷袭得手。 其实不必伊屠智说,康彦也会如此。他能够在极端不利的情形下,将自家这一亩三分地经营到如此地步,靠的不是鲁莽而是谨慎。 不仅广派侦骑,他还特别注意了自己的后方,防止出现于阗人断绝他的归路之事——虽然他与银城王妃不同,所带者尽是骑兵,不需要那么多奴隶来运送军资,但小心谨慎一点总是不打紧的。 别说,他这一查,倒还真的查出了东西。 几个信奉浮图教的莎车士卒在后方传播谣言,说那个秦人赵和乃是浮图座下尊者的大弟子,来西域是为弘扬浮图之法,非人力所能抗拒,鼓动莎车士卒在打仗时逃走。这个发现让康彦鼻子几乎气歪,要知道浮图教虽然入西域不久,但已经成了西域最大的教派之一,他们在信徒之中传播这样的谣言,分明就是选择站在了秦国的一边! 那几名不谨慎的士卒,自然是被砍了脑袋示众。见康彦如此愤怒,夜间议事之时,右将出言劝慰道:“其实这也是好事,若不及早发觉,等到临战之时他们发动,虽然人数不多,却也是一个大麻烦,银城王妃之败,便与其后方的奴隶临阵倒戈有关。” 康彦气呼呼地道:“我怎么不知道这个道理,我只是觉得这些浮图僧当真是养不熟的白眼狼,我对他们还不好么,他们怎么敢如此!” 右将心中有些不以为然,康彦对浮图教自然还算好的,布施支持都没少过,但也换取了浮图教一直以来的支持,特别是在他最困难之时,浮图教可是帮过不少忙,双方谈不上恩义,无非是一种交易罢了。 “所以,这次于阗之事结束之后,我们一定要收拾浮图教,这些年,他们聚敛的财富太多,吸纳的人数也太多了!”康彦又道。 右将心中一凛,旋即明白,康彦之怒是伪装出来的,他心底只怕还十分高兴。 别人不知晓,右将却是知晓的,康彦一直有野心成为西域诸国的共主,如同大秦皇帝那样在西域可以一言九鼎,而不仅仅是一个盟军领袖。要想成为共主,就必须有实力,要有实力,就需要有财富和人口,若是对着别国扩张,除非遇到于阗这样的好机会,否则容易引发其余诸国的联合反对,相反,浮图教如今又有钱又有人,却偏偏没有力量自保,对他们下手,反对的声音会小得多。 没准别的国家国主见此情形,也会忍不住扑上来咬浮图教一口呢。 “对,这浮图教实在罪大恶极,理当惩处!”想到浮图寺和信徒们的财物,右将忍不住咕的一声咽了口口水,然后厉声说道。 见其明白了自己的意思,康彦又道:“军中还有不少信奉浮图之人,特别是右骑长,你将他召来,我现在要见他。” 这右骑长也是康彦的亲信老臣,右将听了之后眼中掠过一丝同情,但旋即又被贪婪所取代,康彦分明是要对右骑长下手,至少会软禁起来了。 不一会儿,右骑长入帐来见康彦,但还没有说话,就听到外头一片哗然之声。 康彦一愣,心念一转,先让右骑长入座,又使右将去看发生了什么事情。右骑长有些莫名其妙,与他聊了两句,并未觉得有什么异常,然后就看到右将一脸异色匆匆赶来。 “于阗人,于阗人来迎战了!” 右将的禀报也让康彦心中突的一跳,他沉声问道:“多少人?” “两千左右,如今正在列队,看起来……”右将声音有些古怪:“看起来象是想要直接冲营。” “直接冲营?看来秦国人真的将于阗军都解散了,竟然没有一个懂得军事的人吗?”康彦闻得此言哈哈大笑,可是口中虽笑,他面上却毫无笑意! 九十、当聪明人 即便于阗人都不知兵事,难道秦人也不知道兵事吗? 所以康彦虽然是满嘴自信,但实际上,他心底深处却是忧患不绝。 自然有侍从来为他披甲,他着甲出帐,看到伊屠智同样披甲而来。 伊屠智的脸色非常难看。 “小心,秦人敢这样做,他们肯定有所倚仗!” 一见面,伊屠智没有虚礼,直接就向康彦发出警告。 倒是联军的另一位首领,皮山王有些不以为然:“便是再有倚仗,也不过是于阗的那点兵力,他们总不可能变出更多的兵来。” 康彦没有理睬他,径直上马,众人一起来到营门之前。 只见在距离他们的营地约有里许之远,大约有两千骑左右的于阗军已经列好了阵。只一看他们这阵势,康彦与伊屠智的心都是咯登一下。 这不是草原上游牧民族的军阵,比如犬戎人,他们也会列阵,但哪怕列起阵来也不会整齐到这个地步! 当今世上,能够拥有如此军纪的部队并不多,而离他们最近的,只有秦国人! “这……这是……”皮山王也看出名堂来了,结结巴巴地道:“这怎么……可能,秦人怎么可能……把于阗人训练成这模样?” “不是于阗人……是秦军!”康彦脸色煞白,喃喃地道。 这样的唯有大秦正规军,而且是正规军中最精锐之一的边军,才可能如此! 他霍然转向伊屠智:“伊屠智,你不是说秦人受了上回重创,根本不可能调齐大军深入大漠吗?” 伊屠智同样脸色煞白:“是不可能调齐大军……我知道了,他们从边军中抽调精锐,组成这一支部队……这是、这是两千人?他们只派出来了这两千人!只要击败这两千人,秦国根本无力后续!” 伊屠智说的没错,康彦也猜到了。 难怪他的斥侯没有传回任何消息,那些游骑遇上秦国正规军,自然是有去无回。 伊屠智的解释没有让康彦心情放松,他的心情更加恶劣:“重点不是秦人有多少,而是秦人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秦人可能派出不超过五千人的小股军队入西域,是伊屠智在说服康彦之时就已经预料到的,但是他所说的秦人小股军队入西域的时间,应当是来年——此时已经是八月底,朔风飞扬,寒意渐来,再过十几天西域甚至可能下大雪,秦人无论如何是不可能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下行军至西域的。 但偏偏秦人来了! 秦人从边郡派兵来此,顺利的话前后也需要一个月的时间,这也就意味着一个月前秦人的大军就已经从边郡动身! “怎么办?”皮山王惶惶不安:“现在纠缠秦人是什么时候派的兵有何意义,现在最重要的是打得嬴打不嬴……” “我们兵多,我们又是在自己熟悉的环境之中作战,我们……我们能胜!”伊屠智道。 康彦回头望了望自己的部下,从他的右将开始,每个人的面色都是极为难看。 康彦咽了口口水,伊屠智说兵多……但实际上,哪怕他们拥有四倍于秦人的兵力,康彦仍然没有任何胜算。 一秦抵五胡——这五胡可不是指他们这些西域之国的士兵,而是犬戎人。三千犬戎人就足以横扫他们西域诸国上万联军,这在他们的历史上,又不是没有发生过,否则当初雄霸西域的乌孙国,如今怎么会被赶到葱岭那边去? “他们冲了!”不等康彦拿出主意,他就听到右将惊呼。 康彦立刻又转向秦人,发现秦人已经擎起了他们特有的黑色战旗,那漆黑如夜的旗帜迎风而展,数十面连在一起,让只有两千人的秦军却露出万人的气势来。 这黑旗一起,西域联军这边就立刻有些乱了。 康彦他们知道对面是秦人,可那些普通士兵并不知道,他们最以为来打的是于阗人,而且是那些刚刚被招募为兵训练还不满两个月的奴隶兵,所以一个个自信满满。 但现在……没听说过于阗人打的旗帜是黑旗啊,而且这黑旗对于联军中的老人来说不陌生,二十余年前大秦西域都护府横行南疆北疆时,秦人用的就是这面旗帜! “那是……秦人,不是于阗人!” “好多秦人,成千上万!” “他们都备有铁甲,看,他们甚至给马都被甲!” “他们的弩比起弓箭更容易在马上使用……” “怎么回事,不是说打的只是于阗人,最多只有五百秦人吗,谁能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 联军之中,群议纷纷,而皮山王眼睛转了转,干脆离康彦他们远了一些,回到了自己的部队之中。 他的兵力不多,不过是八百余人,但是……毕竟这是听从他命令的八百人,若是情形有什么变化,他无论是令这八百人护着他逃走,还是采取别的什么选择,都更为便利。 他的小动作,康彦看在眼中,却没有任何办法。 此时喝斥,万一皮山王当场翻脸呢?如今他们好歹还有军营可以倚仗,若是皮山王翻脸,军营之中先内乱起来,秦人会放弃这个有利机会? “对,对,军营,好在我们都树有营垒,我们,我们……” 康彦喃喃自语,他这一刻有些想笑自己。 还想着借助犬戎之力称霸西域,秦人只来了两千人,就让他如今心胆俱伤,完全没有了自诩为雄主的镇定与器量。 他唯一可以倚仗的,也就是营垒了。 但是,康彦显然是将营垒当成了救命稻草,却忘了他们这些西域诸国设营建垒的本领,还是二十余年前秦人所教授。 他们的营垒与秦军行军中正式营垒相比,不过就是一层稀疏的篱笆。 至少在马越眼中如此。 马越胯下的大黑马不耐烦地喷着鼻息,或许是这沙漠里的气味让它祖上的记忆苏醒,让它意识到自己离故乡很近了。 这是一匹拥有大宛血统的好马。 这也是马越极为喜爱的一匹马,马越轻轻抚摸了一下马脖子,让这匹暴烈的大马稍稍安静下来。他回过头,看着身后一个个灰头土脸的军士。 “诸位随我自敦煌来此,一路甚是辛苦。”马越笑了起来:“今个儿再辛苦一下,然后咱们去于阗,喝于阗的葡萄酒,睡于阗的胡姬娘!” 众人都是精神一振。 马越又伸出一根手指,轻蔑地道:“听闻赤县侯用了两个时辰,将那个什么银城女王的乌合之众击溃。我别的地方不如他,但论打仗,他在我面前就是这个……” 他伸出的是一根小拇指,他的部下们都哄笑起来。 在这些边军心中,赵和是一个很好的统帅,但真正打仗的本领,也就那样。 然后马越又道:“所以,一个时辰,我要看到那个什么莎车王的脑袋——走!” 他说到这,一夹马腹,大黑乌咴一声咆哮,当即向前迈步。 随着他动,他身后的大旗也动了起来,而随着这大旗向前,秦军全军向前。 马越握住手中的长矛,看着越来越近的敌营,他心中一片安宁。 他觉得自己是属于这种环境的,他天生就是为战场而生的男人。 四百步……三百步…… 两百步! 距离西域联军军营两百步时开始,秦军开始冲锋。 哪怕他们一人双马,爱惜马力,可是着甲冲锋也不是简单的事情,稍长距离着甲冲锋,甚至可能会让一些体弱点的马累死。 两百步左右,才是合适的距离,并且就是这样,他们冲锋时也不是一瞬间将速度提到极致,而是先慢跑,让马充分活动起来,然后才是催马冲锋。 他们才开始冲锋,那边皮山王已经回头向自己的部下下令了:“走!” “什么?”他的部将讶然相问。 “你蠢啊,快走!”皮山王一鞭抽过去,转身就催马向后营而去。 他这队人马一动,其余联军不属于莎车的力量顿时也动了起来,并且个个都和他一样,前进的方向不是秦人,而是营后。 让莎车人先顶住,若是莎车人可以顶住秦军,他们当然不介意出来助战。但莎车人顶不住的话,他们在后营,也更容易逃跑…… 大家都是聪明人,聪明人都聪明起来,那局势就有趣了。 谁都想往后挤,让别人顶上前,这样你挤我挤,结果原本只是想撤退观望,却变成了争先恐后的逃跑。而其余诸国纷纷逃跑,莎车军士看到之后,哪里还有战意? 哪怕康彦喝斥甚至斩杀,此时听从他命令去据营放箭的,也只有不足四分之一的人。 至于别的……当然也去当聪明人了。 于是秦人甫一攻击前阵,还只是停留在冒着箭矢用索套来拉扯鹿柴栅栏阶段,后营处的联军已经崩盘,不知谁被挤得受不了了,直接打开了后营营门。 哗的一下,数以百计的杂牌们便涌出了营门,众人你挤我我挤你,就听到不知谁喊了一声“秦人破营了”,于是一个个弃营而逃。 康彦听得后方传来的呼喊,竭力大呼,试图阻止,可是他的声音在数千人当中可谓微不足道! 一、为我牺牲 康彦从未如此痛恨过自己。 他早就应该知道,秦国既然重回西域,如何会不留后手? 他就不该相信犬戎,甚至若有可能,他应当投靠秦人——反正想要成为西域霸主,由犬戎人支持还是由秦人支持,对他来说没有什么区别。 而且,秦国远在东面,对莎车来说构不成什么威胁,他们无非就是要莎车如同二十余年前那样,派个人质去咸阳,然后定期献上几匹骆驼、好马,便能够安安稳稳获得商道,自己当真是被骆驼尿浇多了,怎么会想到去与秦国为敌…… 但是痛恨完全没有用。 康彦是被亲信强行带着冲了出来——为了能够夺取逃跑之路,他的亲信甚至还挥刀砍了自己人。 这一战,让康彦失魂落魄,也让他终于意识到,无论是面对犬戎还是大秦这样的“超级大国”,莎车这样的小国根本没有什么抵抗的余地。 甚至连想都不要想。 只不过教训来得太过凶残,康彦的痛恨与懊悔已经无济于事。西域诸国联军的崩溃,简直就象是一座沙堡的崩塌,从开始之后就无法遏止。 就是制造这一切的马越本人也愣住了。 严格来说,两军还没有交锋,秦军不过是射了一轮弩箭,正准备要用绳套掀开栅栏,结果对方就自己先崩溃了。 马越只愣了一瞬,他从对方崩溃的情形判断出,这是真正的溃败,而不是诱敌之策。这样的机会,以他指挥骑兵的能力,若不能抓住,那他就没有面目回凉州了。 于是接下来的战事,便顺理成章。 如马越所想的那样,他花费不到一个时辰的时间,就将西域诸国联军彻底打垮,在追亡逐北的过程之中,莎车人为主的联军伏尸十余里,几乎超过一半被阵斩。 一次战役,阵斩敌人超过半数,这不可不说是大胜。 但马越还有些不满意,他还希望在这一战中擒获莎车王——他此前听说过,赵和在与银城王妃的那一仗中,让银城王妃跑了,他可不想犯同样的错误。 因此康彦就心惊胆战地发觉,自己已经逃出了二十里,可身后仍然有一队秦军在穷追不舍。 双方的战马都已力疲,马越这队人甚至将富贵的马铠都扔了以减轻战马负重,时不时就有力竭的马倒下去再也站不起来。相对而言,极力逃跑的莎车人遇到这种情形更多一些。 让康彦稍稍心安的是,秦人虽然穷追不舍,可是双方的距离并没有因此缩短,而且跟上的秦人数量似乎越来越少,从最初的足有五六百人,到现在不过是一两百。若不是清楚自己的亲卫们已经胆寒,康彦都有些想要回头先打上一仗,将这些秦人驱回去然后再从容逃走了。 但就在这时,他看到前方一小队人马的脚步放缓了。 正是抢先逃走的皮山王。 皮山王抢先一步逃遁不假,但是他的部下比起莎车人还要不堪,因此虽然先逃走,可还是被康彦渐渐追上。康彦觉得自己若是超过皮山王,那么秦人肯定会先追着皮山王,与他纠缠之间,自己就可以乘机逃得更远。但他才生出这个念头,就发觉皮山王的队伍阵形有异,他心念一转,顿时明白,立刻厉声叫道:“你敢!” 皮山王有什么不敢的! 皮山王自然也有自己的算盘要打,此次他追随康彦而来,一是因为犬戎的号召力,二是因为莎车国的压迫,三则是贪图于阗的领土——无论什么原因,他与于阗或者秦国,并没有什么不可调和的矛盾。故此他在逃出数十里之后,想到经此一战,所谓的联军势必分崩离析,而秦国既然派了大军来西域,那么必然要对参与联军的诸国朝廷清算。皮山国小力弱,面对清算怎么才能求生? 当然是出卖别人,换取自己生存啦! 想明白之一点,皮山王便将主意打到了康彦身上,以联军领袖作为礼物,换取大秦的宽容,这笔买卖肯定做得。 所以当他发现康彦跟在自己身后之后,便开始下令放缓,准备替秦人拦住莎车人。有什么样的王者,便有什么样的臣民,他的部下与他的心思一样,既然能够靠出卖莎车人来换取秦人的宽恕,为何还要拼死拼活逃走,而且就算逃回皮山,谁知道秦国的大军会不会尾随而至? 因此得到他的命令之后,皮山这区区两三百骑倒是焕发出勇气,他们纷纷拨转马头,反向莎车人冲去。 即便是这样,皮山王觉得还有些不妥,他看了看周围,发觉自己的一名亲卫穿着件黑袍,当即下令:“脱了衣服,当作旗帜!” 那亲卫会意,顿时解了自己的黑袍,用矛撑了起来充作旗帜,看起来倒有几分象是秦军的黑旗了。 他这边旗帜才举起,那边已经与莎车人战到一处了。双方都在逃跑过程中累得半死,因此彼此之间的争斗看似很激烈,但实际上大多数伤亡都不是战斗所致,反倒是马儿失蹄或者人力衰竭,导致不少人跌落下来。 其实追出二十里,马越也已经不太想继续追下去——他从敦煌来此,辗转花费了一个多月的时间,人员折损且不去说,单单是人马的体力消耗就是极大,追到这里已经是他的极限了。但当他发现自己追的目标发生内讧,而且这是真的在互斗而不是演戏时,他精神一振,立刻下令摇旗示意。 他带领的也只是两百骑来此,见到旗帜示意,立刻左右展开,没有急着冲入战团,而是从两翼包抄过去,将纠缠于一起的皮山人与莎车人都围了起来。 被围的皮山人加莎车人总共超过五百,他两百人围五百人,原本是不可能的事情,但偏偏皮山人与莎车人打得热火朝天,哪怕明知道秦军围来,双方都抽身不得,也无法做出相应的反应。 莎车人数次想要折转方向脱围,却都被秦人赶了回来,而皮山人在那大叫请求秦军相助,马越也毫不理会。他下达的命令很简单,围住双方,双方中任何一方想要脱离,那么用弩箭将之射回去。 这下子皮山人先傻了眼。 他们人数本来就少,原本是指望秦国人上来之后可以将战斗交给他们,自己快乐地到一旁看热闹,现在确实有人在一旁快乐地看着热闹,却是秦国人,而他们却不得不与莎车人进行殊死之战。 皮山王此时倒是有心与莎车人罢战,只不过现在这种情形下,莎车人根本不会与他达成这种默契,甚至可以说,莎车人恨他们比恨秦国人更强烈。更重要的是,与秦国人相比,还是皮山人好打一些。 而莎车王康彦,此时被十余骑护着,他自己倒是没有上战场,而是东张西望之中。 皮山王的行动,提醒了他。 皮山王可以靠出卖他莎车来换取大秦的宽容,他康彦似乎也可以卖点什么东西给秦国,换取秦国的宽容。 至少比现在这样子要好。 他甚至还偷眼往秦人之后望去,所见到的是陆陆续续都有秦骑追上来,方才还只有两百骑秦军的,但没多久就增加到三百骑。 这意味着越来越多的秦军从战斗中腾出手来。 康彦知道自己必须立刻做所选择了。 他也终于在自己的部下在发现了右骑长。 这个发现让他心中生出欢喜,右将都在逃跑中不知所踪,这右骑长却还在,当真是天助他也。 “右骑长,右骑长!”他高声叫道。 右骑长正指挥着部下与皮山人纠缠,听到叫,忙跑了回来。 他并不知道此前康彦召他入帐是想要清算他,因此并无叛意,算得上对康彦忠心不二了。 “右骑长,你是浮图教信徒,如今浮图教与大秦合作……” 右骑长刚想说自己不知道此事,便看到康彦向他一使眼色:“你以浮图信徒身份去见秦人,说我愿献出犬戎使臣乞降!” 右骑长一愣,然后便看到十几名康彦的亲信向着犬戎使臣伊屠智扑了过去。 伊屠智身边也带有随从,数量不多,只有八骑罢了。他们此时正紧张地注意着周围的秦人,窥视何处有薄弱点,希望能寻找突围的机会,对于近在身旁的莎车人并没有多少防备。故此这些莎车人猝然动手,杀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有三人顿时中刃落马。 但其余五人立刻反应过来,反杀了几名莎车人之后便向一边而去。伊屠智明白康彦所想,愤怒至极:“康彦,你此时想出卖我戎胡来向秦人摇尾乞怜么,你大错特错了,秦人绝对不会放过你的!” “没有你,他们确实是不会放过我的,但有了你,特别是有了你的消息,他们就会放过我了……”康彦嘿然喝道:“你不是说是来帮我的么,你不是说与我真心结交么,既然如此,你为我牺牲一下,又有何不可?” 他一边说,一边向着部下挥手。他的部下纷纷向着犬戎人扑去,甚至连皮山人都暂时不顾了。 皮山人此时被杀得只余五十余骑,皮山王见此情形,便也将自己的部下召集过来,渐渐与莎车人脱离,看着莎车人逼向犬戎使臣。 二、换命消息 于阗西城。 这才是于阗正经国都,事实上东城与之相比,规模还要略小一些。 西域诸国,大多都是半耕半牧,以牧为主,因此少治城池。象是于阗,乃西域大国之一,可正经的城市,也就是东城、西城和银城三座。 赵和此时便位于西城,倒不是为了应对莎车人的攻势——在马越依照约定带领两千余骑来到于阗之后,赵和就知道这一战必胜无疑了。他之所以来到西城,目的是想要以西城为根据点,做好来年春暖之后对北用兵的准备。 也就是龟兹。 赵和并没有将莎车看得太重,他相信经此一战,大秦接管莎车是举手之劳的事情。毕竟从于阗到莎车,沿着昆仑山北麓的草场进发,进军难度不大。但是龟兹不同,龟兹与于阗中间可是隔着大沙漠,虽然于阗河流经沙漠,给沿途带来了许多绿洲,可是这些零星散布的绿洲想要充作补给之地,还略显不足。 准备这种事情,越充分越好,不到万不得已,不应当去强行冒险。 所以当马越将捆成一团的莎车王康彦、皮山王和犬戎使臣伊屠智一起带到赵和面前时,离那场战事结束才不过一日。 “一个时辰不到。”马越昂然地对赵和伸出一根手指头。 赵和点了点头,漫不经心地道:“意料之中的事情,以你的本领,区区一堆乌合之众,一个时辰击溃……想来你还留了点力气吧?” 马越顿时笑了起来,露出一口白牙。 他这人心高气傲,虽然对赵和已经服气,但是总还想着要比上一比。 “我有重要消息,我有重要消息!” 康彦不通秦语,因此不知道眼前这两个秦人在说什么,不过看他们模样,应当是能够作主的,因此他大叫起来。 赵和瞄了他一眼,莎车话与于阗话差别不是太大,他勉强能够听懂一些,然后看了看身边的一位译官,这位译官立刻道:“他说他有重大消息。” “我是莎车王康彦,我知道犬戎人的虚实!”康彦又叫了起来。 伊屠智鼻青脸肿缩在一边,此时听到康彦的喊声,顿时急了,瞪着眼睛大叫:“康彦,你疯了吗,你真的想要莎车被灭国?” “我正是不想莎车被灭国,我才要把消息禀报给大秦!”康彦对他怒目而视,恨不得伸脚去踹他一下。 “什么消息?”赵和不以为意地道。 康彦咳了一声:“请问贵人是谁?” “我叫赵和,大秦赤县侯。”赵和道。 当译官将赵和的话翻译过去之后,康彦的呼吸猛然停了一下,眼睛瞪得溜圆。就是伊屠智,也不禁抬起头,深深看了赵和一眼。 如今赵和在西域,已经成了一个传奇人物。 他三十六人破犬戎五百人,智夺于阗,勇服银城,如今又袭破西域诸国联军……这些事情,换作任何一个西域人来做成,那都是足以传唱千年变成史诗的功绩。 但是,这个赵和,却这般年轻! 看模样……这有二十岁么? 康彦愣了好一会儿,才下拜行礼:“我原本以为大秦派来的是位军中宿将,才能轻易征服于阗,击败我等,现在看来,莫非是老天护佑大秦,所以降下赤县侯这样的年轻英杰?” 这番马屁拍得,既捧了大秦,又吹了赵和。旁边的伊屠智却有些不服气,嘟囔着说道:“我们胡戎大单于,今年也不过是二十八岁,我们金策单于,才二十四岁,已经灭国无数,杀敌无数!” 赵和召集对犬戎语倒是比西域语更通一些,听得伊屠智这番话,他也有些讶然:“犬戎大单于与金策单于这么年轻?” 有关犬戎王庭的事情,这些年来大秦一直缺乏重要情报,如今从这个伊屠智口中得知两位单于年纪,这也是了不起的收获了。若真如他所言,那么犬戎大单于与金策单于,都是大秦退出西域之后才成长起来的一代人,难怪他们对大秦少有敬畏了。 “我是一个字都不会回答你的!”伊屠智自知失言,瞪着眼睛叫道。 赵和一笑,然后看向康彦:“不必拍马屁了,告诉我有价值的东西!” “我愿意遣使入咸阳,以我的长子为使者,去咸阳学习大秦典章制度,并且,我会立长子为继承人。”康彦又伏身拜倒道:“我请大秦授我印绶,莎车自此为大秦藩属,大秦之意志,便是对莎车之命令……” 他叽哩咕噜说了一堆话,这次赵和听得有些勉强了。等译官翻译完毕之后,赵和皱了一下眉,面无表情地道:“你倒会打算盘,莎车还能不能存在,在大秦天子一念之间……如果你想说的还是这些废话,那就先带下去吧!” 康彦这一堆话看似向大秦表达投诚之意,但是说来说去,无非就是请赵和饶他一条性命,放他回去继续当这个莎车王。可是赵和既然能动一个于阗王,就不能动一个莎车王吗?以莎车目前的情形,赵和相信,有的是贵人愿卖身投靠,而且卖得价格一个比一个更贱。 “呃……”康彦听完译官的转译,背上的汗水直冒,他顿了一顿:“我知道犬戎的虚实……” “你什么都不知道,如今在数个关口,都被我大军控制,你们什么都不会知道!”伊屠智又叫了起来。 “我可以从你那里试探出来,比如说,我知道犬戎大单于的王庭,如今并不在西域,他应该在金山以西甚至更远之处,距离于阗,应该有两到三个月的路程!” 康彦盯着伊屠智,这番话说出来之后,伊屠智顿时呆住,好一会儿才喃喃道:“你……你收买了我的随从?” “正是。”康彦得意洋洋。 伊屠智只觉得自己的胸口发闷,他自己嘴紧,也再三交待了随从们要关紧嘴巴,但架不住莎车人用美酒与美色去撬。不过他旋即定下神来:“那又怎么样,那些随从都是我招募来的,他们根本不知道什么情况!” “我还知道,犬戎大单于驻于极西之地,为的是与强敌交战!”康彦又道:“他连年自左部抽调精锐,如今已经有三年了!这些被抽调之人,都没有回到左部!” 犬戎说是一个国家,还不如说是一个游牧部落的联合,为了便于管理,其将绵延万里的草原为分左右二部,由诸单于率领,大单于则是名义上的共主。直到这一代大单于崛起,金策、银签、铜章三位单于才被扶持起来,成为各部之上的高层。但传统上的左右二部,并没有就此彻底废除。西域诸国的左右二将制度,其实就是模仿犬戎的左右二部。 康彦说到这里,赵和的兴趣果然被吸引过来:“三年……也就是说,两年多前犬戎大举入侵大秦时,其实就在不停地抽调左部之人,难怪那次入侵,我总觉得有些虎头蛇尾了。” “强敌太过厉害,所以犬戎才劫掠大秦,以图军资,另外,他们也增加了西域诸国的贡赋,逼迫我们交纳两倍于前的贡品。于阗王之所以想要与大秦和亲,其实也是被犬戎的征贡要求逼迫得无路可走,我之所以组成这九国联军,也是犬戎逼迫……”康彦又道。 他又是乘机为自己撇清了,赵和听得懂,伊屠智也听得明白。赵和没有回应,伊屠智先叫了起来:“明明是你自己想要成为西域的霸主,你的心思,谁不知道!” “如果就只有这点东西,说实话,价值不大。”赵和缓缓说道。 “还有,还有更重要的事情,据我所知,大秦的西域都护府,尚未灭绝!”康彦沉声道:“至少五年之前,没有灭绝!” 赵和愣了。 此前他与石轩见到那些年号标记出现“错误”的铜钱,便怀疑西域都护府尚有残余,而且这残余应当还有点力量——否则完全没有铸币的需要。现在这一猜测,在康彦口中得到了部分证实。 伊屠智猛然冲过来,一头向着康彦撞过去,却被樊令一脚踹翻在地。 “你胡说八道,西域都护府二十年前就被灭了,哈哈哈哈……”伊屠智叫道。 康彦看着他,露出一个奇怪的表情:“你知道我想要成为西域的霸主,那么你想想,我成为西域的霸主,在大秦回来之前,最大的敌人会是谁?” “自然是于阗……呃?”伊屠智正要讥讽几句,但说到这时,他却愣住了。 于阗王尉迟谨极为庸碌,根本不是康彦的对手,若不是犬戎明里暗里的支持,莎车早就打败于阗了。 那么康彦想成为西域霸主,在大秦返回之前,最大的敌人……反倒是犬戎! “看来你想明白了,我最大的敌人,就是你们犬戎,所以我怎么会不想办法了解一下犬戎的虚实呢?五年多,不,六年前,我化妆之后,潜入北疆,与大宛人接触,得知你们虽然攻下了西域都护府治所,但还有大批秦人结城自守……他们的坚持,持续了许多年,直到五年前,他们还在坚持!” 三、人心如此 康彦提供的情报,让赵和确定,烈武帝时建立的大秦西域都护府果然还存在! 赵和眯着眼睛,看向伊屠智。 伊屠智此时脸色难看至极,见赵和望向自己,当即一昂脖子:“杀了我吧!” “呵呵?”赵和笑了起来。 他喜欢这种硬骨头,《罗织经》里可是有不少炮制这种硬骨头的方法。 “先将他带下去,好生看守着……康彦,你还有什么要对我说的?” 康彦再次下拜:“愿意为赤县侯效力,愿意为大秦效力!” 赵和眯着眼睛看了他好一会儿,然后点了点头:“你是个聪明人啊……说实话,象你这么聪明的人,在西域确实可以算得上一方人杰了,你在莎车,我还真有点不放心。” 康彦心中一紧,伏在地上,冷汗直冒。 “不过,你带来的这两个消息对我有些用处。”赵和继续道:“西域都护府可能尚有残余,而犬戎人在极西之地遭遇强敌……” 康彦听他口气,似乎对西域都护府的残余力量并不感兴趣,倒是对犬戎人的强敌更关注些,心里又是一跳。 他希望自己提供的两个消息对赵和都很重要,唯有如此,他才能活着,并且继续担任莎车国王。 “从今日起,你留在于阗,在我军前效力。”赵和开始宣布对康彦的处置:“你有几个儿子?” 康彦低着头:“有四个儿子。” “长子、次子入咸阳国子监学习大秦典章制度,第三子来于阗,与你一起在我军中效力,四子留在莎车监国。”赵和道。 康彦的脸色顿时发青。 不过他也知道,这恐怕是自己能够争取到的最好结果了。 虽然被赵和拘在于阗,很难再返回莎车,但至少他可以通过亲信和幼子控制住莎车的局面,他幼子年纪小,也不怕其生出取而代之的心思。 “是,是,能够跟着赤县侯效力,是我的荣幸!”在思忖了片刻之后,康彦说道。 “行,带他下去。”赵和又是一挥手。 自有卫士将康彦带下去,赵和这才又看向马越,发现马越一直饶有兴趣地盯着他。 “怎么?” “西域都护府尚在的消息,你似乎不是很高兴?”马越道。 赵和哂笑起来:“我如何会不高兴?” “因为你想要西域都护这个职司,可若西域都护府尚在,也就意味着你不能顶这个名了。”马越道。 赵和摇了摇头:“你的器量,终究还是小了。” 马越顿时一怒,额头青筋都跳了起来,双眼虎视着赵和。 不过赵和目光淡然,与他对视之时,没有丝毫退让之色。 马越瞪了好一会儿,这才道:“那你说说看,你的器量又如何大了?” “如今西域的局面,我可曾借助过西域都护府半点力量?”赵和反问道。 马越愣了愣,旋即明白过来。 击败莎车之后,大秦在西域南疆,再没有什么象样的敌人了。可以说,南疆几乎已经落入大秦手中,接下来只需要去一一吞食就是。而这种有利局面,都是赵和一手策划出来的,根本没有借助西域都护府半点力量。 赵和能够不借助西域都护府的力量开创如此局面,自然也就不将西域都护这个虚名放在心中。 “我所看中的,从来不是虚名,我尚实。”赵和又道:“说不客气些,除非三辅亲至,否则哪怕是一位九卿来西域充当大都护,你觉得于阗国这边,是他说话有用些还是我说话有用些?” 自然是赵和说话有用,于阗人只会服从赵和,而那些跟随赵和来到西域建功立业的秦人,更只会服从赵和。就是马越他本人,若不是赵和,他怎么会冒着朝廷责罚与大漠风沙的双重危险,来到于阗来参与这一场战事? “呵呵,我要回军了,出来两个余月,再不回去,朝廷少不得怪罪。”马越想明白这一点后,笑了两声道。 “放心,龟兹那边,不需要你出手。” 赵和看了看他,然后在案几上拿起纸笔,写了点东西,再交给马越:“你先回东城,在东城拿上这个,休整两天,便可以护送石大使回大秦了。” 马越接过来一看,当即愣住:“这是何意?” “你欠我的,故此你来于阗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但你帐下将士却不欠我的,他们来这里一趟,总得有所收获回去。于阗别的没有,黄金美玉还是有些的,带回去换丝绸绢帛也好,换成铜钱也好,替我赏赐诸将士。”赵和道。 马越默然了一会儿,然后将信收了起来。 他此时要撤军回去,其实是有些与赵和赌气的意思在里面,但是不曾想,赵和非常干脆地放走了他这两千余人马,而且还让石轩与他一起回去——这样一来,与赵和一起来西域的使团成员,只怕也有近半会返回大秦,这也就意味着,赵和手中可以依赖的力量被大大削弱了。 他不知道赵和为何会如此自信,仿佛任何困难都难不到他。 更不知道赵和为何在这种情形之下,不仅不对他发怒,反而还记挂着他手下将士们的赏赐。 好一会儿之后,他向赵和行了一个礼,然后出了大帐。 出得大帐之后,马越心里还是觉得有些怪怪的,正好迎面他的堂弟马定过来,马越唤了一声,问马定道:“贤弟,你这些时日都跟着赵和……这厮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马定瞅了自家兄长一眼,肃然道:“赤县侯于我马氏有恩,兄长对他还是客气一些为好。” 马越瞪着他:“你我二十余年兄弟,还比不得你跟在他身边两个多月?” 马定沉默了一下,然后道:“兄弟乃私情,赵公与我,则是公务,岂有因私而废公者?” 马越心里当真是气急。 他清楚地记得,自家这兄弟以前对自己可是崇拜得不得了,处处唯自己马首是瞻,可不曾想才两个多月,他就开始改为崇拜赵和了。 “行行,你不因私废公……你好自为之吧。”马越一甩手便要走。 马定却将他拦住:“兄长何必动怒?” “你心里都只向着外人了,还不许我怒上一怒?”马越压低声音道:“当初我将你安插到赵和身边,所为的是什么,难道你全都忘了?” “为兄长打探消息,窥探赤县侯举止,此事我自然记得。但是赤县侯坦荡,所为者皆是公事,愚弟实在没有什么可以禀报兄长的。”马定说到这,又沉声道:“倒是愚弟有一不情之请,还想请兄长成全。” 马越直勾勾望着他,然后点头道:“好,好,你算是有出息了,有自己主意了啊……你说吧。” “请兄长给我两百骑。”马定道。 “啊?” “我手中若有两百骑,那么在赤县侯帐下,便有更多建功立业的机会……兄长已经封侯,愚弟自当奋起直追。” 马定这话气得马越鼻子都险些歪了,他用马鞭猛然抽了马定一下:“就你,也想追上我?” “在赤县侯帐下,有的是立功机会,只要抓住,与兄长并驾齐驱,甚至后来先至,都未可知。” 马越觉得自己当真没有办法与这位堂弟交流了,他恨恨地又用鞭子抽了马定一把,然后冷冷道:“行吧,咱们家的亲族故旧,随你挑,只要他们愿意随你留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莫说两百,两千我都给你!” 说完之后,他转身骑上马,离开赵和的公廨,赶到自己军中。 马定跟在他身后,连唤了他几声,马越都没有停下来等候,只是心情越发烦躁起来。 当他回到军中时,却意外地看到,有两百骑已经着装完毕,正在那里相互嬉戏。 马越眉头顿时皱起:“你们这是……要做什么?” 身后马定赶了上来,歪着头瞅了他一眼:“这些叔伯兄弟,都是愿与我一起留在西域的……我方才向兄长求告了,兄长也已经将他们许给我!” “你!”马越没有想到马定竟然先斩后奏,他瞪视着马定,好一会儿之后,才缓缓地点了点头:“这是赵和的安排?” “不是,是愚弟我自作主张。我这般做,少不得要挨赤县侯骂。” “你对他倒是忠心耿耿,但愿他能够真如你所愿吧。”沉默了好一会儿,马越长叹了一声。 他与马定毕竟是兄弟,马家在军中的力量,并不专属于他一人,马定同样也拥有一定的权力。现在马定带走二百人,与他分道扬镳,或许对兄弟二人都好。 “多谢兄长。”马定肃然向马越行礼。 马越摇了摇头:“你好自为之。” 他说完之后,瞪了那两百骑一眼,看到这两百骑一个个都是平日里他甚为欣赏的,心里更是有如刀割一般。 他原本以为自己甚得人心,却不曾想,自家这个兄弟,不声不响之中,竟然也得了这么多人的拥护! 他越想越是不舍,只能一挥鞭子:“都散了吧!” 将这些人和马定都从眼前赶走,来了个眼不见为净,马越才长长叹息了一声。 “这个赵和,究竟……有什么邪术,让他会如此……”马越喃喃自语道。 四、朝廷使者 如赵和计划的那样,第三日,马越护送石轩返回大秦。而沿着于阗河南下的龟兹人得知莎车战败的消息,二话不说就退了回去。因此,于阗暂时恢复了安宁。 再过十余日,这个秋天的第一场雪来临了。 本来赵和以为,随着降雪到来,于阗这边将要休整半年左右,待到来年三月之后,他再考虑下一步计划,但没有想到的是,初雪之后第六日,中原来人了。 “没有想到又是张公。” 当看到张选时,赵和微微一愣,然后笑着说道。 张选一脸苦涩:“若非赤县侯,我也不需要在一年之内往西边跑两回,我不瞒赤县侯,这两回鞋底都磨穿了好几双,还请赤县侯补贴我一些鞋底钱。” 然后两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大将军府掾吏张选向赵和讨要鞋底钱当然是一个玩笑,他是大将军所信重的属吏之一,甚至可以说是亲信,其权柄之重,便是俞龙在大将军府任属吏时也比不得。因此,他的收入自然不会少,仅仅是那些想走他门路将消息传到大将军曹猛面前人的门敬,就足以让他在咸阳过上逍遥自在的日子了。 “张公辛苦,雪都下了,还要往这儿跑,确实是和之不对。”笑毕之后,赵和诚恳地道:“西域之地,偏僻贫穷,并无物产,只有这烤全羊尚可食之,正事办妥之后,请张公与我一起吃吃这烤全羊。” 张选点了点头,然后一顿手中的旌节。 这是使节的象征,也就是说,张选此来,不仅是奉大将军之令,还承有天子旨意。 “自作主张,擅起兵事,特废赤县侯赵和为庶人。”张选传来的旨意很简短,赵和失而复得的赤县侯爵位,转眼之间又得而复失了。 “这……”赵和身后的樊令瞪圆眼睛,满心都是怒气。 阿图则是眨巴着眼睛,一脸都是不解。 倒是俞龙、戚虎、李果等人,面色淡定,似乎对此早有预料。 这是肯定的事情,擅起边衅、杀戮蕃王,若是不予惩罚,只怕边境的将军们个个都要生事,那大秦就要四面边患连绵而起。莫说此时的大秦已经虚弱,就算是烈武帝壮年时那最强悍的大秦,也撑不住这种情形。 “重设西域都护府,大将军府掾吏俞龙,晓畅军事,性情沉稳,可堪大用,以为西域都护府大都护。”紧接着是这封旨意的第二条。 这一条出来之后,除了赵和本人,其余人都脸色变了。 在赵和他们此前的设想当中,赵和舍去一个赤县侯的虚爵,换取西域都护府大都护的实职,但是朝廷里来的旨意,只是黜去他的爵位,却没有将大都护之职给他,而是给了俞龙! 虽然此次西域之行中,俞龙也立下了不少功劳,但谁都知道,赵和才是众人的主心骨。朝廷这一道旨意,将俞龙抬到赵和之上,其中算计,让人思之极恐。 便是俞龙自己,一张白脸此时也涨得通红,而旁边的姬北、高凌二人,都已经愤愤地看着他了。 赵和一伸手,示意众人不要乱动,然后向俞龙使了个眼色。 俞龙却迟迟未应。 赵和又使了个眼色,俞龙犹豫着上前了一步。他本来是极为果决之人,可这一次,却变得犹豫不决起来。 西域都护府大都护,这当然是一个响亮的职位,在此一任之后,俞龙可以说登上了大秦高官的行列。任满回到大秦内地,少说也是一位有名号的将军,转任地方之后,则少不得一位郡守。对于满腔抱负的俞龙来说,这确实是一个非常好的起点。 但是,他不愿意就任,因为这本该是属于赵和的职位。 见俞龙不应,张选没有等候,又继续道:“长水司马王无忌为副都护……” 在他身后,此前一直没有作声的一个中年男子上前一步,先是向俞龙拱了拱手,然后又向赵和拱手:“区区王无忌,见过诸位。” 他行止之间,甚为合礼,一看就是那种家教非常好的。 “你……”赵和身后众人,又是一阵骚动。 这一下,众人全部明白了。 长水校尉是两千石的大员,长水校尉司马也是一千石的品秩,以他的身份,足以担当这个西域都护府都护。毕竟现在西域都护府还只是刚刚重设,手头既无兵马又无人口,用不着太大的官员来负责。 朝廷将这个王无忌安排过来,目的很明确,俞龙若是不接,那么王无忌将以副都护之职来暂代都护之权。若是俞龙接下都护之职,那么王无忌就分其权柄,同时也监视其行事。总之,无论如何,朝廷是不准备将都护的职权交给赵和了。 “朝廷如此作派,不怕寒了立功之人的心么?”俞龙再也按捺不住,沉声说道。 他虽是书生出身,一向沉稳,但实际上胸中却隐藏着一团烈火,脾气比起戚虎要刚烈得多。这种情形之下,戚虎还可以笑嘻嘻地忍着,他却有鲠在喉,不吐不快。 张选却是笑了起来:“朝廷如何作派,就不是我这区区小吏能够说的了……” 这个不软不硬的钉子,让俞龙更是愤怒,他正要开口拒绝朝廷的任命,赵和退了两步,伸手拦住他继续说话。 “继续,张公请继续。”赵和说道。 张选看了赵和一眼,微微点头,然后笑道:“朝廷对赵侯也是有安排的,朝廷另设北庭都护府,以赵侯为北庭都护府都护。” “北庭都护府?”赵和愣住了。 “治所便在庭州。”张选又道。 众人面面相觑。 大秦从来没有设立过北庭都护府,更没有庭州这一地。 赵和眉头微微皱起,抽肠刮肚了一番,仍然不知道这所谓北庭都护府与庭州何在。在他旁边,俞龙猛然顿足:“大秦几时有什么庭州,朝堂诸公当真是……” “咳,这个,由王某来说吧。” 张选身边的王无忌咳了一声,忽然说道。 众人看向他,几乎所有人面上都带着不屑。 在场自俞龙戚虎往下,都是迎风战沙,来到西域,以血汗性命拼出了这一份基业,这个王无忌不过是来摘桃子的家伙,谁会瞧得起他! 王无忌大概也知道自己的处境比较尴尬,他目光扫了众人一眼,然后继续道:“王某此来之前,得大将军、丞相耳提面命,故此知道这个庭州在何处。” “那你倒是说说,我要看看,大将军与丞相如何变出一个庭州来。”一直在旁边没有作声的陈殇阴阳怪气地道:“对了,长水司马王无忌吧,我想起你了,你是太原王氏之人,对不对?九姓十一家啊,我弄死一个孙谢,也不在乎再弄死一个太原王氏子侄啊。” 王无忌淡然一笑:“王某确实出自太原王氏,不过今日之事,与王某出身无关。” 他不等陈殇再说什么,便又盯着赵和,沉声道:“大将军与丞相得知故西域都护府可能尚在的消息,便以犬戎王庭所在之地为庭州,犬戎所控制西域北疆为北庭都护府,以赵君你为北庭都护。” 原本众人都是一脸哂然,但听他这样说之后,一个个面色肃然起来。 就是赵和自己,也不禁呆了一呆,然后看向张选。 “正是如此。”张选点了点头,有些古怪地道:“大将军与丞相还说了……反正赵侯你也会去闹的,不如给你个名头,让你去闹吧。” “正是因为赵侯必然要去北庭,故此朝廷不与其为西域都护府都护。”王无忌补充道:“朝廷不会让边关立功之士寒心,只会支持有抱负之人建功立业!” 话说得漂亮,但是朝廷这一手背后玩得花样,如俞龙、戚虎等人还是看得出来的。 以一个空头的北庭都护之名,换走赵和真正的西域都护职权,这算盘打得当真好。 而且这样一来,将赵和又架了起来,庭州……如今还在犬戎人手中,赵和要不要去,怎么去,都是问题。 赵和心念电转之间,想明白这一切之后,不由得在心底微微一叹。 都说当初江充作《罗织经》,尽是阴谋诡獝之事,现在看来,朝堂上的诸公腹中的坏水,根本不比这名声在外的江充弱! “将印绶呈上来。”张选看到没有人再说什么,当即挥了挥手。 在他身后,又有人捧出印绶,先来到了赵和面前。 看着被红绸包着的印绶,赵和凝视了好一会儿,然后一笑。 他伸过手,将印绶接来,却没有行礼。 “既然朝廷这样打算,那么我就接下了。”他说到这,看了张选一眼:“张公回到咸阳之后,不妨替我带句话给大将军与丞相……庭州之地,北庭都护府之职,我自去取之。” 张选淡淡一笑,仿佛听不懂赵和这带着怨气的话语。他又看向俞龙,俞龙此时脸色忽红忽白,但还是上前,将西域都护府都护的印绶取了下来。 赵和要去经营北庭,那么就必须得到于阗这边的支持,只有他担任这个西域都护,才能全力配合赵和。 朝廷上的诸公,或许正是想到这点,才会作如此安排。当然,那些大官们的打算,从来不会如此单纯,若能从中离间俞龙与赵和的关系,他们也是乐见其成的。 五、歌舞助兴 张选一直在观察着赵和的表情。 无论他带来的消息是什么,赵和的表情都比较和缓,高兴也好愤怒也好,都不是太明显。 这是与其年纪不相称的沉稳,张选此前只在一个人身上看到过。 当今天子嬴吉。 当今天子嬴吉看似跳脱,但因为是大将军亲信的缘故,张选不只一次见到过他的真实面目,自然知道,嬴吉的跳脱倒有一大半是伪装出来的。这位少年天子,隐忍而深沉,便是大将军在背后,也不只一次夸赞,说他不愧是烈武帝之后,甚至比起其余太子胜更象烈武帝的性格。 有时候大将军还会喟叹,若是太子胜也能够有这份隐忍深沉,或许当初江充的阴谋就不能得逞,现在还是嬴胜在位,那大将军自己就用不着这么累了。 “恭喜赵公,以赵公之本领,重新封侯不过是指日之间的事情。”在王无忌也拿了自己的印绶之后,张选向赵和恭喜道。 赵和摇了摇头,笑了起来:“然后用更快的速度将这爵位丢了吗?算了吧,爵位对我来说没有什么意义,至今我还没吃到过封地的土贡呢!” 一般封爵都有土贡,虽然大秦的爵位不再是直接管理封国,但是封国总要向其封君进献特产,这特产便被称为土贡。赵和的“赤县侯”爵位名声响亮,但实际上大秦并没有一个县名“赤县”,这就使得他没有收到任何土贡。 见赵和还有心开玩笑,他身边的高凌姬北的眼睛都有些红了。 虽然他们这些人因为此次西域之功,一个个都得到了封赏,象高凌与姬北,合着此前在敦煌的功劳,两人竟然也晋爵为大庶长,离封侯只有一步之遥了。 以他们的年纪,还有身处西域这建功立业的地方,估计不出一年,他们便以得封关内侯。 两人对望了一眼,相互点了点头。 他们暗中拿定了主意,张选对此一无所知,而张选旁边的王无忌既然领了印绶,俨然就以西域都护府副都护自居,扬声说道:“张公远来辛苦,俞都护,还请安排宴席,为张公接风洗尘。” 俞龙看了赵和一眼。 赵和点了点头,则王无忌则是嘴角微微向上一翘。 他这丝轻浅的神情落在了陈殇眼中,陈殇更是恼怒,一脚便将身前的案几踢翻:“吃吃吃,吃你个直娘贼啊,出生入死的时候没有人来,这摘果子吃宴席的时候,一个个就都来了……” 王无忌瞄了他一眼,他心思深沉,并不想为这点事情与陈殇争执,却不曾想陈殇是个什么脾气,咸阳四恶之首岂是白说。他这一眼瞄过去,陈殇便恼了,反瞪回来道:“你瞅啥?” 王无忌一愣。 他没有与陈殇打过交道,却不知此人如此无理取闹,当即面色微沉,正要答话,却被张选一把按住。 “赵侯,你方才许诺的烤全羊还算不算数?”张选反而向赵和问道。 “自然算数,不过我如今可不是什么侯了。”赵和呵呵笑道:“已经准备好了,用了不少西域特有的香料,保管张公你吃得痛快!” 他二人这样说起话来,陈殇与王无忌便被按住,不过王无忌是心中大恨,而陈殇则不停地转动着眼睛。 陈殇心里自有算盘。 这个王无忌,来西域当副都护,但若是能够当众扫他面子,让他抬不起头,这个副都护也不过是个虚名罢了。 陈殇满心想着当如何给王无忌来个教训,念头转了两转,他悄然溜走。 赵和注意到他溜走,不过想到他的脾气,不参与宴席反而更好些。 领着张选等人,一起到了外边,此时虽然已经天寒地冻,但在外头升起了十个火堆,火堆上架着十只烤全羊,与赵和一起留在于阗的部下,还有随张选等人来的秦人,都围着这十个火堆,一时之间,人声鼎沸。 “我此次来带了三百余人,都是招募来的英杰少年。”张选与赵和并肩而行,笑吟吟地道:“有些人这一路表现得极为出众,稍后有空,我将他们介绍给赵侯。” 赵和连连点头:“能入张公之眼,想来是不差的。” 他二人笑语吟吟,径直去了最上首的火堆前坐了,王无忌也跟了过来,张选回头望了他一眼,若无其事地道:“王副都护,你从今往后,便是俞侯副手,当去俞侯身边多请教请教,千万莫负了大将军与上官丞相。” 他这话说得有些不客气,王无忌面色微微一僵,愕然地看着张选。 张选这一路上行来,都对他极为客气,甚至可以说有些恭维他,但此时却是态度大变,让王无忌有些摸不着头脑。 不过在眼中疑云一闪之后,王无忌口中道:“俞都护自然是有本事的,不过赵君更是名声远扬,我与俞都护共事时间还久,与赵君相聚之时却未必有那么多了,我当多向赵君请教才对。” 他很客气地称赵和为“赵君”,但实际上此时用这种称呼,分明是嘲弄赵和立下大功却将自己弄成了庶民白身。赵和没有什么反应,但俞龙却是一把将王无忌的衣裳抓住,然后向自己这边一拽。 这一拽,俞龙心中微动。 王无忌的下盘极稳,俞龙用了八分力气,都没有拽动他! 还是戚虎,与俞龙配合日久,早有默契,在王无忌另一侧推了一把,王无忌才被俞龙拉过去。 “王副都护,你我多亲近亲近!”俞龙揽住王无忌,笑吟吟向着一边的火堆过去。 王无忌无奈,只能随他坐到了旁边的火堆侧,眼睁睁看着赵和与张选坐在位于最上首的火堆。 自有充当厨子的于阗人上前来,从烤羊上选取熟透的部分一一切割下来,奉与众人。张选接过穿着着肉的匕首,尝了一块之后,笑着道:“我在咸阳时也常去西市胡姬酒铺吃他们的烤羊,却没有这边的香甜,赵公在于阗,别的不说,这口福是不浅啊。” 赵和笑道:“香料罢了,有些香料,在于阗这里不值几个钱,可是运到咸阳,那就价值几等于黄金,便是富可敌国之辈,吃起来只怕也会心疼,更何况你我?张公觉得这味道还好,不妨多留几日,一来么,在这里烤羊烤驼之类的可以让张公吃个够,二来张公也可以让手下人学着如何烤制。张公回去之时,我送张公一袋香料,哪怕回到咸阳,张公依然可以吃。” 张选哈哈大笑起来。 两人同时举起杯子,将葡萄酒一饮而尽,张选喝了这葡萄酒之后,仿佛又想起来一件事,召来一个随从低声说了两句。 那随从听命之后离开,张先对赵和道:“我从咸阳来,没有给赵公带什么礼物,只带了一点酒,赵公不妨也尝尝咱们大秦的酒。” 不一会儿,那随从取来一个陶瓮,除开封泥之后,酒香扑鼻,赵和嗅了嗅,觉得这香味似曾相识。 他正想着,却听到身边一个声音响起:“这是新丰酒。” 赵和与张选都是愕然回头,只见一女子,不施粉黛,笑语盈盈,出现在他们身侧。 正是清河。 张选认得清河,当即起身想要施礼,却被清河神色所阻。清河直接跪坐于赵和身边的毯子之上,亲自为赵和斟了一杯酒。 赵和眉头皱了皱,低声道:“你这是做什么?” 清河向旁边歪了一下眼色,赵和望了过去,就见陈殇得意洋洋地在那边向他举杯。 “那混人说你为咸阳来人所辱,他是粗人一个,除了打杀之外没有别的本领,因此求我来为你出这口气。”清河一扬眉头,眉宇间英气一闪:“朝廷待你,何其薄也!” 隔得稍远的王无忌等人自然听不到清河所言,但是赵和旁边坐着的张选却是听得一清二楚。张选面色有些无奈,与清河目光相对时,更是露出一些敬畏之色。 “回去告诉天子和大将军,他们有负阿和。”清河对他说道。 张选拱了拱手,只能应下。 清河望着赵和笑了笑,目光转到了火堆之上。 此时众人已经三杯下肚,一个个稍起醉意,不少人目光都在清河身上打转,毕竟清河之姿色,乃是上上之选,便是王无忌,目光也在清河身上停了好一会儿,然后徐徐向俞龙问道:“此女何人也?” 俞龙讶然看了他一眼,这厮竟然不认识清河? 他不动声色,没有回答王无忌这个问题,而是开始劝酒。 他与戚虎一人一下,王无忌虽然心有警惕,但哪里架得住这二人连番来,加上王无忌也有意与俞龙戚虎结交,希望能够撬一撬赵和的墙角,因此没有多久,便已经数杯酒入肚了。 王无忌微微有些熏然,然后就听得琵琶声响,却是几个胡姬上来歌舞助兴。 不过那几个胡姬只是伴奏,却见坐在赵和身边斟酒的那女子突然起身,然后开始边歌边舞。 “新丰美酒斗十千,咸阳游侠多少年,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 所唱的正是咸阳游侠儿们最喜欢的一首曲子,王无忌此前也听过,但与他家风不合,因此并不喜欢,但此刻在西域这雪山大漠草场之处,他听得觉得胸胆开张,心潮也不禁澎湃起来! 六、为何忘我 见王无忌在那里喝酒,目光也只是往清河身上溜,张选向赵和举了举杯,然后仿佛劝酒一般稍稍靠近些,低声道:“天子与大将军也很为难。” 赵和眼睛一眯:“此言何意?” “丞相的身体年后就一直不太好,近些时日,更是有些糊涂了。”张选压低声音:“若非如此,赵侯便是因为矫制而失侯,也会因为立功而得侯,西域都护之职,也不可能会交由别人……让俞子云为西域都护,大将军已经尽力了。” 张选这话说得赵和眉头直跳,因为其中透露出来的消息,实在是太过惊人了。 首先是丞相上官鸿的身体。 赵和记得当初初见上官鸿时,其人虽是年迈,但鹤发童颜,驻容有术,而且精神体力都相当好,甚至还可以提剑入宫。 不过在齐郡呆了两年之后,他回到京中再见上官鸿,就发现其人已经憔悴许多了。 烈武帝留下的五辅之中,谋逆而死的前大宗正嬴迨年纪最长,三年前已经是七十岁,然后与其同党的晁冲之次之,死时六十岁。他们二位迫不及待发动政变,也与他们年纪较长有关。再然后,则是丞相上官鸿,三年前是五十九岁,如今则是六十二——以其养生之能,原本不该出现大问题才对。 “丞相身体出了什么问题?”赵和忍不住问道。 “是,我来前的那段时间,可谓每况愈下……丞相自己也觉得不对,故此已经在安排一些别的事情了。”张选隐晦地道。 自然是要安排的,三年前的咸阳之乱,导致烈武帝之后的大秦政治格局发生了剧变,完全是靠着上官鸿、李非和曹猛三人的器量与政治手腕,才勉强维持住平衡。若是上官鸿有个三长两短,哪怕只是因病休息一段时间,这种脆弱的平衡也会被打破。 赵和可以想得到,若是没了上官鸿在中间镇之以静,城府深沉的大将军曹猛与性格刚强的太尉李非,必然会斗得你死我活。无论双方谁最终获胜,对于大秦的政局来说,都绝非是福。 更何况现在大秦才刚刚缓过一口气! “上官丞相做何安排?”赵和看了张选一眼:“张公是大将军的心腹,丞相的安排……大将军必然知道吧?” “丞相自然不会直接与大将军说,但是大将军何等人物,自然明白丞相做的是什么。”张选向着王无忌那边举了一下酒杯,脸上还带着盈盈笑意,看起来是对其劝酒,王无忌也举杯相应,却不知张选嘴里却在小声说道:“这位王副都护,就是丞相的安排之一。” 赵和眉头一扬:“九姓十一家……哦,如今只是九姓十家了。” 张选点了点头:“大将军说了,赵侯必然会知道他的苦衷,这等时候,他只能给丞相留些余地,而丞相么……总是要顾全大局的。” 上官鸿喜欢顾全大局,早在三年前的咸阳之变中,赵和就清楚了。当时废帝嬴祝与嬴迨、晁冲之等勾结,可是在赵和力挽狂澜之后,上官鸿竟然还想着保留嬴祝的帝位,逼得赵和不得不与太后联手,给嬴祝栽上一个悖逆人伦的罪名,这才将之赶下了台。 此时,上官鸿又来顾全大局了。 只不过他的大局,往往要让赵和牺牲自己的利益,这让赵和极为不爽。 三年前他不爽,转身便用上刚刚学的《罗织经》,将上官鸿的大局掀了个底朝天。如今他不爽,可是远离咸阳城中,终究鞭长莫及,没有什么办法可以直接去掀桌子。 “九姓十家,大将军才抄了孙家,上官丞相便将他们推了出来……呵呵,上官丞相这是打大将军的脸啊。”赵和看了张选一眼,笑着说道。 张选噗的一笑,眨巴了两下眼睛,目光里满是戏谑。赵和不免有些悻悻然地撇了撇嘴:“行,行,这等粗糙的离间手段,莫说大将军那儿,就是张公这一关也过不了。” “大将军已经足够相忍为国了。”张选叹了口气:“其实你说的也没错,大将军原本还想借抄灭孙氏之势,再将九姓十一家中的某家给抄了,这样一来,国库丰盈,朝廷许多事情都好办,甚至西域这边,也不只是我这回带来的四百余人,而是可以给你带五千乃至一万人马来,让你这个北庭都护当得轻松一些……只是丞相的顾忌大将军也明白。” 说到这,张选似乎是忍不住,又低声道:“太尉那边,总是怀疑大将军要行禅让,而丞相那里,又总是觉得要有人分大将军之权……大将军也难做!” 这又是一个重要消息。 太尉李非与大将军之间的矛盾,似乎越来越尖锐了。 大将军执掌天下兵事,手中控制着大秦帝国六成以上甚至是七成的兵力没错,在咸阳城周围,他也掌握了近七成的近卫部队也没错,但这并不意味着太尉李非就没有武力了。李非手中也掌握着近两成的兵力,这兵力不足以正面打败大将军,但已经足以在某种程度上威慑大将军了。 两人的矛盾真的公开激化,那么接下来咸阳城里就好看了,把咸阳城打成齑粉都有可能! 赵和叹了口气:“我离开咸阳,非要到西域来,也就是因为这个……我这人冲动易怒,若是留在咸阳,不是被三辅当作隐患解决掉,便是被他们当作刀枪使。我虽有点小聪明,对上三辅,却不够用,所以只能避得远远的……” 这话说得张选笑了起来。 只不过笑容之外,张选还隐藏着某种别样的意思在里面。 “总之……赵侯多多担待,区区一个有名无实的赤县侯,赵侯自然不会放在心上,以赵侯与天子、大将军的亲近,再加上赵侯的本领,彻侯之位何足道哉……赵侯可知,我这次来之前,天子还专门召我入宫中,要我私下转一句话与赵侯。” 赵和呆了一下。 那位天子嬴吉……曾经有过同生共死并肩作战的情谊呢。 “天子说,他当初许诺之事,仍然未变,大将军之后,大将军之位,必然是赵侯的。”张选说道。 赵和没有想到嬴吉竟然会将当初两人私下的密谈告诉张选! 要知道,曹猛还活着,嬴吉就在与赵和谈论由谁取代他了——他实在是极为犯忌的事情! 偏偏嬴吉还是让张选转述其语,张选是大将军曹猛的心腹,嬴吉就不怕张选将这话转到曹猛那儿去? 还是说……这个张选其实有双重身份,既是大将军曹猛的亲信,同时,也是天子嬴吉的暗子? 见赵和骇然望着自己,张选微微点头,指了指天上,表示赵和猜想得不错,自己真的与天子嬴吉有着某种不一般的关系。 赵和默然了一会儿,举起杯,敬了张选一杯酒:“天子恩厚,和无法当面致谢,只能托张公回去之后,替我跪拜谢恩了。” 张选也笑着向他举杯:“也只有在这里,我才敢说这话,离了赵侯面前,我可是什么都不认的。” 赵和点了点头,目光移向场中。 那边清河犹自在歌舞,已经唱到“秦家君臣欢宴终,高议云台论战功。天子临轩赐侯印,将军佩出明光宫”。赵和端着酒杯,盯在清河身上,目光有些散,似乎被清河所唱的内容吸引住了。 而他的心中,却是惊滔涌起。 张选与他谈到嬴吉对他的许诺,而清河恰好唱到将军佩侯印,这看似巧合,但又是某种必然。 只不过……嬴吉终究是不了解他。 他可是差一点就坐上了天子之位的人,封侯拜将……听上去很好,但对赵和来说,不过如此。 他真正想的,倒与上官鸿那句“镇之以静”有点类似。 顺其本心。 什么事情让赵和觉得舒心,他就去做什么,至于这样做的结果,是封侯还是废黜,都不过是附属品罢了,并不能让他太过看重。 清河唱完之后,上前过来,为赵和将杯子里酒斟满,然后笑语吟吟:“为赵侯寿!” 那边王无忌为她歌舞所迷,加上旁边俞龙不动声色地劝,此时已经半醉,见这绝丽女子为赵和敬酒,心中不免有些吃味——他倒不是真想与赵和争什么,只是觉得自己出身高门,又是西域副都护,这位绝丽女子,理当也为自己敬一杯才对。 不过他虽然半醉,终究还是有几分理智的,因此没有直接说自己,而是扬声道:“非但要为赵侯寿,张公远道而来辛苦,也当礼敬一杯,为其祝寿才对。” 清河看了他一眼,当真笑吟吟过去,为张远斟酒:“为张公寿!” 张选慌忙欲起,却被清河一眼止住。紧接着,清河又过去,为俞龙斟了一杯酒:“为俞侯寿!” 俞龙知道不可以平常女子视清河,加上又与陈殇是过了命的交情,当即坦然受了这一杯酒。 清河又去给戚虎、李果和陈殇斟酒,唯独绕过了与他们坐在一处的王无忌。若她一个都不斟酒,王无忌虽然为其美色所动,但还要顾及形象,可这偏偏绕过他,就让王无忌有些没面子了。 “我呢,美人为何忘了我?”王无忌扬声说道,脸上还带着些笑意。 七、汝何物也 王无忌扬声说话,举座皆静。 便是张选,也不曾想到他会这样说。 虽然不算是太过失礼,放在文人当中,甚至有可能当作一桩风流韵事成其美谈,但是,这是西域,而他说话的对象,又是大秦的公主,于阗的女王。 哪怕谁都知道清河这个于阗女王是怎么回事,可在礼仪上,是不允许被轻慢,更不允许被调戏的。 王无忌这可以说是自找没趣! 更何况,清河公主身边的男人,可是陈殇,那个在咸阳城中就以肆无忌惮出名的家伙! 为了清河,他可以远赴西域,可以手刃名王,可以弃祖宗坟丘于不顾——再杀一位出身九姓十家的王无忌,又有何不可? 反正他都杀过了一个孙谢了。 但从大将军的立场上来说,却又不能让陈殇杀王无忌,毕竟王无忌来担任这个西域副都护,在某种程度上说,是为了维持朝局脆弱平衡所需,这一杀,有可能威胁到朝堂上的安全。另一方面,王无忌这个副都护,也是朝廷派出来的监军,杀掉监军,岂不是有不臣之心? 所以张选顿时瞪圆眼睛,看向陈殇。 果然,只见陈殇这厮嘴角浮起狞笑,一手便握在剑柄之上,抬身就要从毡毯之上站立而起。 幸好,这个时候,一只手伸过来,将陈殇按住。 戚虎脸上带着笑嘻嘻的神情,然后向着清河那边一呶嘴。 陈殇看向清河,发觉清河面上仍然是笑吟吟神情,没有丝毫愤怒。 她起身向着赵和先是一福:“我知道赵侯是我的大恩人,我欠赵侯诸多,无以谢罪,只能敬几杯酒,聊充舞女歌舞以娱。” 她紧接着又向是张选一福:“张公替天子与大将军两度西行,远道辛苦,我都看在眼中,于阗偏僻之地,物产不丰,我唯借以故乡之酒,聊作待客之道。” 她说到这里,王无忌心中已经觉得不妙,若只是区区随侍美人,怎么能这样落落大方地说话? 清河紧接着向俞龙、戚虎、李果等诸人行礼:“诸位都是大秦英杰,前途远大,只因为与我家那个不成器的男人结交,远涉流沙,慨然赴死,我为弟妹,当替我家那口拙舌笨心蠢的男人礼敬一表,多谢诸位兄长贤弟。” 她说到这里,王无忌手中的杯子就已经当的一下跌落下来。 这个时候,他哪里还能不明白清河的身份? 他出自家规森严的世家大族,钟鸣鼎食礼仪井然,哪曾想到清河以堂堂公主之身,竟然会抛头露面歌舞敬酒,他原本猜想之中,这个舞女的身份再了不起,也不过是清河身边的使女罢了。 此时他口中发苦,但目光却凝聚起来。 他用眼角余光看着陈殇,见陈殇被戚虎按住,稍稍放心。 然而清河已经行至他的面前,双眉一竖:“汝何物也,敢要我,大秦清河公主,西域于阗女王,咸阳四恶之首陈殇家的娘子给你敬酒?莫非你以为,我家夫郎手中之剑,斩不得你这跑来摘桃子捡便宜的衣冠猢狲么?” 说完之后,清河手中的酒杯一掷,一杯酒全部泼洒向王无忌。 王无忌横臂去挡,酒杯砸在他的胳膊上滚落在地,而酒却洒了他一头脸。 然后清河甩袖旋身,怒而迈步,扬长离去,连回嘴的机会都没有留给王无忌。 王无忌唯有在其后弯腰行礼。 他再直起身时,看到周围众人,无论是随赵和早先来到西域的诸人,还是跟随着张选与他来西域的诸人,一个个都是对他视若无物。 他心中凛然明白,经此一事,自己在这草草设立的西域都护府里名声扫地,哪怕冠有副都护之名,但实际上却没有几个人会听他的了。 王无忌心中既是羞恼,又是愤怒,他瞪向张选,张选分明是认识清河公主的,若是给他一点暗示,他也不会有此戏谑之语,更不会受此羞辱。 这一路上来,张选待他甚是亲热,可到了于阗之后,他才意识到,对方这一路上不过是敷衍应付他罢了,如同大将军对九姓十一家始终怀有戒心甚至是有意铲除一样,张选同样看不上他这个九姓十一家的成员。 “你……我……”他立在那里,却无人理会他,这让王无忌怒意翻腾,却找不到可以下的台阶,一气之下,当即离席。 在他身后,他听到陈殇哈哈大笑的声音,不仅如此,隐约陈殇还说了句“我最喜欢便是陈殇家的娘子那一句,啧啧,咸阳四恶之首……哈哈哈哈,不怕你们官大爵高,我终究是咸阳四恶之首,喝,喝!” 王无忌停住脚步,回过头,看了陈殇一眼。 此次张选来此,带来的旨意里除了官职任免,也有爵位升迁,俞龙、戚虎诸人,都得到了关内侯的爵位,唯独陈殇什么爵位都没有。现在想来,却是这厮收获最大,毕竟连清河公主都不明不白地成了他家娘子。 赶走了不识相的家伙,席中气氛好了许多,张选妙语如珠,哪怕还有人为赵和的遭遇而愤愤不平,但渐渐的,众人都欢喜起来。 就是赵和自己,也形状如常,并无半点失爵的惆怅。 只不过暗地里,张选又低声对赵和道:“此次应募而来的随员,有不少都是九姓十一家之人,你要当心些他们。” 赵和再次向他道谢,连连劝酒,张选也不再拘束,这一路来确实辛苦,吃嚼的都是干粮,此时正可饱一饱口腹之欲。 张选连饮之下,大醉而归,赵和让人安顿好他,又与俞龙一起,好生招呼了那些随他而来的人,这才回到自己的住处。 让他意外的是,一个身影,站在他的住所之前。 他的住所就在女王府边上,原本是一座于阗贵人府邸,不过于阗贵人也就那样,因此规模并不大,也不象中原宅院那样几进几跨。 赵和看到这个身影时,目光一凝。 那身影听得响动,转过脸来,向着赵和行礼:“又见着赵君了……还请赵君放我入内。” 这身影,正是王无忌。 赵和扬了一下眉,他身边有樊令阿图等人,自然不会害怕此人,而且他心中也有些好奇,这个王无忌刚才颜面尽失,此时为何又来见自己。 将王无忌放入屋内之后,王无忌又是行礼:“来西域之时,上官丞相召我入内,给了我四个字,要我在西域如此行事。” 赵和眉头一撩:“镇之以静?” “正是。”王无忌应道,然后看着赵和:“凡赵君所订之策,一律不改,凡赵君未做之事,一律不做。” 他这样表态,看上去对赵和相当尊重,但事实上,经过清河泼他一脸酒水之事,他想要在西域都护府做什么都不可能了。 因此赵和并没有被他的话打动,赵和相信,王无忌流露出这种善意,为的是接下来要说的话。 “方才我是故意失礼,原本是想让张公以为我与赵君势不两立,不曾想会有如此结果……也不知是我演得太好了,还是别的什么原因。”王无忌又道,言语之间,却没有半点醉意了。 他目光清澈,看着赵和的神情也相当诚恳。 赵和微微愣了一下:“王副都护这是何意?” “大秦朝廷之上,恐会有变动。”王无忌沉声道:“上官丞相,时日无多了。” 见赵和并没有表露太多的惊讶,王无忌明白,张选已经将此事透露给了赵和。他轻声道:“上官丞相最担忧之事,乃是大将军谋朝纂位……为些,上官丞相觉得,朝堂之上,仍然需要有力量来牵制大将军,让大将军不敢轻举妄动。” “因此他看中了你们九姓十一家?”赵和略带讥意:“上官丞相当真是苦心积虑,他老人家有什么问题……” “赵君还没有懂我的意思,上官丞相真正的目的,是维持自己身后的平衡,而决定朝堂政局是否平衡的,一在中枢也就是咸阳,二在中原主要是关中之地,从来不在西域。”王无忌看着赵和,沉声道:“我被派来西域,实际上不过是将大将军的一部分关注引来西域罢了。” 赵和噗的一笑:“我与大将军关系更好,你就不怕我把这话转给大将军?” “关系更好?大将军想杀赵君之意,便是我这个局外之人也一清二楚,若不是有上官丞相和李太尉,赵君墓上的树,都有两丈高了!”王无忌同样噗的一笑。 赵和一时失语。 见赵和不作声,王无忌继续道:“而且,赵君,你对自己的身世,就真的不想知道么?” 赵和又是抬眼望他,目光变得极为深沉。 “赵君,虽然烈武帝和大将军做得极为干脆……但是,以烈武帝之威,要将逆太子遗孤从铜宫中弄出来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为何还要专门下旨意?甚至还要安排赵君你在铜宫之中,冒充逆太子遗孤?又为何有五贤先后主动入铜宫,为赵君师长?” 王无忌一连串的问题抛了出来,赵和一个都回答不了。 王无忌最后道:“大将军自以为权倾天下一手遮天,但是,九姓十一家在朝多年,门生故吏之广,远非表面上那么简单。所以,有些秘密,大将军以为无人知晓,但对于九姓十一家来说……这不是秘密!” 八、意气消沉 陈殇紧了紧腰带,得意洋洋地进了赵和的院子。 他左顾右盼,看到樊令蹲在院子里数蚂蚁,而阿图则抱着长矛靠在墙上打盹。 陈殇愣了愣,抬头看了看天空,此时正值晴日,日上三竿,往常这个时候,赵和早就忙着四处奔走去了,而樊令与阿图也跟着到处跑,哪里有现在这么悠闲。 他与赵和关系非同一般,因此上前直接问道:“怎么了,今天难道西域下雨了不成,你们都这么闲?” “一大早就不对劲。”樊令蹲在那抬起眼,翻了他一下道:“你进去看看?” 陈殇缩了一下脖子:“不对劲?怎么个不对劲法?” 他这个下意识的举动,让阿图噗的一笑,而陈殇怒目相视:“笑什么笑,你这个黑炭球!” “你怕贵人。”阿图缓慢地吐出了这四个字。 陈殇愣了一下,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阿图是指他敬畏赵和。 别的事情可以认,这事情是不能认的。因此陈殇跳着脚道:“黑炭球你胡说八道些什么,我如何会怕他,我是什么人?我是咸阳四恶之首,清河公主的男人——我还是将阿和那小子从铜宫里带出来的,怎么会怕他?” 然后他迎来了樊令与阿图的双重鄙视。 “呸,樊令,你说说,我几曾怕过他?”陈殇道。 樊令撩了他一眼:“自从你爬上了清河公主的床,你就怕了,你在公主的床上有多威风,你就有多怕阿和!” “你这厮也胡说八道起,我那不是怕,不是怕,那是因为欠了人情而心生内疚,你懂不懂,你这杀狗的自然是不懂……”陈殇嘟囔着道:“兄弟之间的内疚,那能算是怕吗?” 他这话换来的自然又是一阵嘲笑。 然后阿图看着樊令:“你也怕。” 樊令笑容顿时一敛:“陈殇说你是黑炭球,我觉得他还太客气了,你根本就是一个爬粪的虫子,嘴里吐出的都是粪!” “你怕。”阿图道。 “呸,我,我什么时候怕过他?”樊令吐了口口水,不过他自家也明白,自己心是虚的。 事实上,从齐郡回咸阳之后,樊令就有些怕赵和了。 赵和虽然没有明说,可对他的真实身份,却已经早就心知肚明。 他便是大将军放在赵和身边监视赵和的一枚棋子,当然,名义上是保护赵和。 樊令自问自己并没有泄露赵和什么秘密——事实上他也不知道赵和的什么秘密,赵和的生活方式总是很简单,他就算有什么大的打算,也一般会藏在心中,轻易不会泄露出来。 但赵和的手段,还是让樊令心中担忧,哪怕明知道赵和不追究他暗中为大将军传递消息之事,樊令也依然内里难安。 这下被阿图揭破,他也有些恼羞成怒,瞪着阿图道:“你这黑子,莫非就不怕了?” 阿图很诚实地点头:“怕,从知道贵人就是最后的希望起,我就怕……怕得要命。” 樊令与陈殇都是拿掌一拍自己的脑门,他们方才忘了,这个昆仑奴可是因为什么狗屁的绿焰灭世的预言而来到赵和身边的。 “所以要找一个不怕他的人来劝。”阿图神情有些肃然:“我们都不敢说的话,那个人敢说。” 赵和今天显得意志非常消沉,他们从来未曾在其身上看到过这种情况,阿图更为敏感,因此提出这样的建议。 “你家娘儿们?”樊令看着陈殇。 从身份上来说,清河公主是不需要怕赵和的。 但是陈殇摇了摇头,多少些有自嘲之意:“实话实说吧……我怕阿和,倒有三分是从那娘儿们身上传过来的,那娘儿们……” 陈殇说到这,又摇着头。 他对清河非常了解,总觉得清河对赵和的态度有些怪异。 “俞子云?戚王佐?李硕夫?”樊令又道。 俞龙首先被他们否决掉,俞龙此时正因为抢了赵和西域都护之职内疚呢。戚虎与李果也不合适,这二位背后同样也有点名堂——陈殇很清楚,若只是为了众人之间的交情,戚虎、李果在了结西域之事后,便应该回咸阳了。但他们还留在于阗,同样是因为他们背后之人在发力。 咸阳四恶能够在咸阳城中闹出那么多是非来,偏偏达官贵人们拿他们无可奈何,这背后其会没有名堂。现在倒是俞龙的身份单纯一些,原本他背后的晁冲之等吴郡一脉在咸阳之变中已经完蛋,大将军只不过是收降纳叛收下他罢了。 “我想到一个人了。”陈殇想来想去,转身跑走。 不一会儿,他又晃了过来,只是身后还跟着一个捧着碗的小姑娘。 正是王鹿鸣。 若说有人不怕赵和,只有王鹿鸣了。 王鹿鸣端着碗,迈步进了房间。从亮处到暗处,她的眼睛稍稍有点不适应,因此眯眼立了会儿,然后发现赵和的堂屋里并没有人,便直接走向卧室。 进了卧室,看到赵和拥着一领皮裘,靠在床上若有所思。 “鹿鸣,你怎么来了?” 被王鹿鸣的脚步声惊动,赵和坐正起来道。 “听闻你早上没有吃东西,殿下让我给你送来这个。”王鹿鸣噘着嘴,将碗放下,然后把赵和的皮裘掀起,开始自顾自地折叠起来。 小姑娘忙忙碌碌,整理着房间,赵和看着她轻快的身影,目光渐渐变得柔和起来。不过她突然停下手,回头瞪了赵和一眼:“还不趁热吃了,莫非等我来喂么?” 赵和哑然一笑,小姑娘跟在清河身边,多少沾染了点她的脾气,变得泼辣起来。三年前在咸阳城中初识的时候,小姑娘可是和王夫子一般,端庄稳重,哪里会这么和他说话? 不过不管王鹿鸣用什么口气和他说话,赵和心底都觉得一丝柔软。 当初在他极困顿之时,小姑娘的一份关怀,让他知道铜宫之外这个陌生的世界,终究还是藏着善意的。而王夫子的言传身教,也让他看清了一些迷惑,最短的时间内便从少年时代的逆反与迷惘之中走了出来。 他挪到桌子边,将碗端起,那是一碗羊肉汤。 “于阗这里少的东西太多了,原本我是想给你做豆腐脑儿来着,你最喜欢甜的,可是现在却买不着豆腐。公主说咱们自己想法子去磨,但没有豆子如何磨法?公主说那咱们就自己种些吧……可是要种豆子,只能等来年了。明年这个时候,咱们就可以天天喝豆腐脑儿……” 小姑娘一边整理屋子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着,其实赵和这人非常有收捡,屋子里并不是很零乱,她的整理,也就是将一些东西从这边挪到那边然后再挪回来罢了。 但屋里有个人做这些事情,赵和就觉得十分安心,甚至连昨夜王无忌带来的不快,也因之而淡了许多。 他从来不是为了那些恼人的事情而活着的,他是为追逐自己欢喜的感觉而活着。 “吃好了!” 将一碗羊肉汤吃完之后,赵和站了起来,伸了个懒腰,目光又变得炯炯有神了。 “樊令,准备出去了!”他开始将自己的外衣穿上,同时向外喊了一声。 王鹿鸣过来替他整理衣裳,见他真的精神振作起来,便没有多说什么,而是向他抿嘴笑了笑,收好碗便又走了。 赵和跟在她身后,先是懒懒的,不过出了门,便大步流星,直接出了门。 “去哪儿?”樊令迎上来问道。 “去马场看看,然后去见吉骨朵。”赵和道。 他到了马场,紧接着俞龙、戚虎、陈殇、李果也赶到。众人都望着他,显然,大伙都知道他今天上午的异常了。 “昨夜王无忌来找我,对我说了一些事情。”赵和看了看众人:“我心里很烦,故此今日有些失态。” 众人都默不作声。 赵和扬了扬头:“诸位与我同行至今,当知道我只想做事,不想着别的事情……但可惜,朝堂之上诸公的算计太多,他们都太聪明,还有暗中藏着的九姓十家,一个个满肚子坏水……我们在这里喝风吃沙,他们却在咸阳勾心斗角,还想着将我们都卷进去……算了,不管这些狗皮倒灶的人和事,我今日想和你们说的是……” 他说到这,环视众人,双眸凛然生威:“朝堂诸公可以不管旧西域都护府,我不能不管,所以我准备十日后出发,前往龟兹,从龟兹翻越天山,避开犬戎人的阻拦,去北疆看看!” 此语一出,众人皆是惊骇欲绝。 好一会儿之后,俞龙才沉声道:“此事不妥,此时已经是冬日,天山高绝,翻越不易!” 戚虎也道:“稍缓一缓,来年春暖花开之后,再行不迟。” 赵和看了看他们,微笑起来:“我这样做,连你们都反对,想来犬戎人更不会有准备。此行我意已决,你们不必劝了,只是我离开之后,这边的事情要拜托你们,你们别让这边也因为朝堂之上的勾心斗角……生出什么变故来。” 咸阳四恶相互看了看,陈殇恍然大悟,顿时跳起:“你们……咱们四个不是兄弟么,莫非你们已经各有打算了?” 九、蛀虫难制 俞龙、戚虎与李果神情都有些尴尬。 陈殇瞪圆眼睛,望着他们,好一会儿之后,才点了点头:“行了,我晓得了。” “陈横之,你晓得个屁。”戚虎骂道。 陈殇呸地吐了口唾沫,拔出自己的剑,开始用布反复抹拭。 他的态度很明确,于阗是赵和带着大伙打下来的,这块地方是赵和的大本营与支持据点,无论俞龙、戚虎等人有什么打算,这一点都不能改变。 “我随你去北疆。”俞龙沉声道。 戚虎动了动嘴,欲言又止。 赵和摇头道:“不行,你得留在这里,你与王佐在这,半年之内,给我练出一支五千人的能战之兵……你们这边动静越大,我就越安全,而且我在北疆若有什么事情,你们也可以出兵接应。” 若只是五千士兵,对于新设的西域都护府来说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情,但是赵和所说五千能战之兵,那是以大秦军队为标准提出来的。若真有五千大秦精锐,在西域完全可以纠合诸国,组成十万人以上的部队——这个规模,再加上核心战力,足以对犬戎金策单于部产生威胁了。 “人的问题不大,关键是甲胄,五千具甲胄,朝廷想要凑出来,亦怕不易。”戚虎道。 他与俞龙都是练兵大师,加上手底下如今有人手可用,半年时间练出五千精兵,哪怕比不得大秦精锐,但至少可以同同等数量的犬戎人正面较量了。 大秦军队精锐,能够力压四胡,一个很重要原因在于大秦的冶铁炼钢技术远远超过诸夷。自圣祖皇帝重视钢铁,专门奖励工匠更新钢铁生产技术之后,大秦的钢铁冶炼技术有了质的飞跃,一方面是产量达到极为惊人的地步,比如靠近齐郡的徐郡,其钢铁产量足够供应半个国家的需用。另一方面则是钢铁的质量精益求精,同样是钢刀,四夷勉强弄出来的钢刀与秦刀一遇,即便不折,也要出现缺口。 但大秦对周围蛮夷实际钢铁管制,等闲钢铁产品不得外出,赵和来西域也只想着做丝绸贸易、瓷器贸易甚至是药物贸易,唯独没有把主意打在钢铁制品之上。烈武帝之时,因为对外扩张的缘故,大秦的钢铁产量受到了影响,这使得朝廷对钢铁的限制更为严格。而钢铁所制的军器,更是重中之重,秦军想要拥有自然不成问题,但是于阗这边的仆从军想要有,那就难上之难了。 赵和听到这,嘴角噙起一丝笑来:“咱们的王副都护答应解决此事,不用朝廷官匠所造。” 众人先是悚然一惊,旋即又是满面骇然。 “他如何解决?” “九姓十一家竟然连军械都敢伸手,真不怕大将军杀绝他们?” “这帮蛀虫!” 几人纷纷出声,便是一向冷漠少语的李果,也忍不住骂了一句。陈殇见众人都骂过了,他挠了挠头,懒洋洋地道:“日他们九姓十一家所有娘儿们!” 不怪众人大怒,王无忌做的许诺,分明透露出一条消息,九姓十一家有自己的渠道,可以绕过朝廷管制,为于阗提供五千套甲胄兵刃,甚至更多! 这背后意味的事情太多了。 首先九姓十一家有自己的钢铁产业。烈武帝时为了对外战争和提高财政收入的需要,实行盐铁官营,也就是说,民间力量很难大规模地经营钢铁产业。哪怕烈武帝去世之后,这一政策已经有所松动,但是民间力量大规模经营钢铁产业,仍然是一个禁忌。 其次是在钢铁产业基础之上,九姓十一家还涉及到了军械制造,这比起经营钢铁业更为敏感,这意味着大秦内部,有可能出现朝廷控制之外的军备力量! 第三再与此前雁门孙氏同犬戎人的勾结可以连在一起想,若是九姓十一家利欲熏心,将他们生产制造的军械向犬戎人走私以谋取暴利,这就意味着大秦面对犬戎最大的优势不再,也意味着更多的秦人将士会死在敌人的利刃之下! “烈武帝盐铁专卖,原本就是应急之举,朝廷中有些人推动,想要将它变成长久之法,其本质是因为他们可以借助朝廷之力,在盐铁专卖之中分一杯羹。”有过齐郡的地方经历,赵和对事情考虑得倒是更深入一些,他并不意外九姓十一家将手伸到了钢铁业中。 “丞相与大将军,还有太尉,他们就不知道此事?”俞龙握着拳头,牙齿咯吱作响。 戚虎却叹了口气。 赵和与他交换了一个眼色,然后赵和道:“以我猜想,三辅自然是知道此事的,甚至有可能正是他们默许,九姓十一家才能如此……他们也需要这样,毕竟若从朝廷体制来说,三辅便是有先帝遗命,也不该如此权势倾天!” 大秦之制从圣祖皇帝开始就不断地朝廷改革,所有的改革核心都是如何协调皇权与臣权的关系,但烈武帝长期大权独揽,破坏了这种平衡,在他死后,就出现了权力真空,五辅乘机为自己攥取大量不属于他们的权力。但明面上这样做毕竟还是不对的,有违祖宗法制,因此他们需要别的渠道来获取财权与人事权这两项最重要的权力。人事权可以通过与九姓十一家的暗中合作来获得,其代价就是与九姓十一家分享财权。 哪怕咸阳之变,使得五辅之制变成了三辅,这种局面也没有改变。 “当真是肆无忌惮……”俞龙喃喃说了一句,也不知是说三辅还是九姓十一家。 “总之这不是我们这些做事的人所该操心的事情,既然都这样了,我们能想的,就是如何能够在其中获取好处。”赵和摆了摆手:“九姓十一家希望我在西域搞点事情出来,大将军也希望我在西域搞点事情出来,谁都不希望我回咸阳搞事情,那么……他们总得给我一些好处吧,一个空头的北庭都护自然不算是好处,五千套甲具军械,那才是实打实的好处!” 众人彼此交换眼神,俞龙戚虎都没有作声,李果却沉声道:“五千套甲具……武装西域胡人……阿和,这样不行!” 赵和眉头一扬。 “确实不妥。”陈殇也道。 俞龙戚虎仍然没开口,分明也是反对用五千甲具武装胡人。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哪怕赵和如今的政策是秦化胡人,将这些胡人变成大秦子民,但那也是几十年后见效的事情,现在他们还是胡人,他们还未必真心归顺。 赵和默然了一会儿:“这五千甲胄,我若不以胡人之名索取,他们不会给的。” 俞龙、戚虎同时点头。 五千甲具,意味着五千精兵,朝廷之中的三辅对赵和原本就是充满猜忌,他们怎么会放任赵和控制五千精锐士兵! 要知道,这五千人是大秦体制之外的兵力,可能只听赵和一人的,若真给了他,莫说朝廷的西域都护府,就是整个西域,恐怕都得姓赵了。 “朝廷的意思,我若真用这五千甲具武装了胡人,那便是我一大污点,无论如何……呵呵,这是我自个儿猜的。不过看起来,他们对原来的西域都护府没有多少信心啊。我以胡人之名,要得这五千甲具,更用这五千甲具,去武装西域的秦人……你们觉得如何?”赵和嘴角浮起一丝自嘲:“你们总不会和朝中诸公一样,以为我真为了达成目的而不择手段吧?” 众人眼前一亮,明白了赵和的真实用意了。 “我们错了。”陈殇爽快地道。 俞龙与戚虎却又对望一眼,他们四人刚才担忧赵和用甲具培养出一支胡人强兵,可能会养虎遗患,甚至成为超过犬戎更能威胁大秦的一股力量。 有这种担心,并非没有原因,以他们的角度来看,大秦朝廷上的诸公对赵和太过苛刻,甚至可以说是对不起赵和,赵和别起心思,想要自立,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甚至在现在,赵和的解释仍然不让他们完全放心。 但他们身为赵和挚友,又受赵和恩惠,实在想不出再如何去反对了。 两人在交换眼神中达成默契,既然不能反对,那就加入其中,确保赵和的这一计划,不会反过来威胁到大秦。 说到底,他们终究是秦人,而且是已经延续了百余年、绝大多数百姓都为之骄傲的大秦。 哪怕这个大秦有这样那样不如人意之外,哪怕朝堂之上总有不公之事,哪怕他们自己怀才不遇……再多再多的理由,都不能让他们背叛这个大秦。 这是他们家园之国,父母之邦,祖灵之所。 待赵和将这剩余十日该做什么事情一一分排下去之后,他们各自去做事,但俞龙与戚虎走得远了,两人齐齐停住脚步,回头又望了赵和一眼。 “阿和如今……”戚虎苦笑道。 俞龙也是露出一丝懊恼:“深不可测啊……或许真能与大将军他们掰一掰腕子了。” 他们此时才想起来,赵和用五千具甲的事情,成功地分散了他们的注意力,让他们忘了反对赵和十日后前往龟兹的事情! 十、没有资格 自十一月起,西域就进入了冬季极寒之时,不少牧民们不得不将牲畜放入自家帐篷之中,防止人畜冻死。 这一年的冬日冷得特别厉害,因此当来自皮山的商队抵达龟兹时,龟兹人都有些惊讶:这么冷的天气里,这些皮山人当真是为了利益不要性命了。 而皮山商队中出现的大秦面孔,则让龟兹人有些惊恐。 “这些人……真是你们商队的?” 延城城前关口,士卒狐疑地看着皮山人的商队,神情有些不豫。 延城是龟兹都城,龟兹在鼎盛之时,曾经力压于阗、莎车,为南疆之霸主。大秦当初立足西域,多方削弱龟兹,使之失去了南疆霸主之位,这也使得龟兹在大秦势力衰减之后反扑得最厉害。正因为有这样的历史,所以当得知大秦又重新向西域伸手之后,龟兹立刻跳了出来,响应莎车王康延的建议,进攻秦人控制之下的于阗。 当然,随着莎车的惨败,龟兹同样遭遇了一场溃败。不过由于马越急于回军的缘故,龟兹主力部队还是退回了国内。从此之的两个月间,龟兹人便惶惶不安,生怕大秦军队一夜之间就出现在延城城外。 幸好直到寒冬来临,大秦的军队仍然没有来,不但如此,从商队得来的消息,那支突袭莎车人的大秦骑兵,已经赶在第一场暴雪之前返回大秦,现在秦留在于阗的人手,又恢复到不足一千人。 哪怕明知道只要春暖雪停,大秦必然会往西域增兵,可龟兹上下总算是松了口气:短则三个月,长则五个月,这段时间里他们算是安全的了。 可虽是如此,当他们看到这支皮山商队中出现秦人面孔的成员时,仍然提起了警惕。 “当然是我们商队的成员,放心,我们有担保。”这支皮山商队的首领一边笑着一边将一小包香料递了过去:“瞧,为我们担保的人来了。” 士兵回头望去,看到一位光着脑袋的僧人,在十余名信众的簇拥下赶来。 看到这一幕,士兵们虽然还是满怀警惕,但还是有人合掌向那位浮图僧行礼。 龟兹的浮图僧数量不逊于于阗,国中权贵信者更多,这位来此的浮图僧,更是在延城中家喻户晓的迦育师。 见到这位浮图僧前来迎接,士兵首领更是心中暗惊。 普通商队,哪里由得这位浮图僧来迎? 更重要的是,自从秦人击败莎车之后,有一个消息便在西域疯传,秦人将蒲犁一国许与浮图教,让他们建立浮图之国,因此浮图教与秦人勾结之事,对有心人来说根本不是秘密。虽然因为浮图教影响巨大,现在又有大秦这个外援,龟兹不敢直接对其下手,可还是对其生出警惕之心。 不过接下来迦育师所做之事,就让这位士兵首领放下心来。 迦育师向他出示了一枚信物。 这是龟兹左将的信物。 士兵首领立刻向迦育师行礼:“小人有礼。” “你知道此事即可。”迦育师回礼道:“人我接走了,注意别多嘴。” 那士兵首领会意地点了点头。 迦育师将商队迎入城中,不过对商队首领不闻不问,唯独对那几位秦人礼遇有加。 延城规模不逊于于阗东西二城,城中居民也有八千多户,也就是四五万人。因为此地是南疆北道的要道,当年大秦设西域都护府时,第一任都护府驻地,便在延城之东百余里处,所以龟兹学到了不少大秦的工艺。比如龟兹为浮图教所建的庙宇,就颇有几分类似齐郡那边的浮图庙。 商队便在浮图庙前停了下来。 “客人请进。”迦育师道。 商队中的秦人默然走入其中,那些高鼻深目的西域人反而被拦在了外边。 迦育师进到院子里,这才又行礼道:“小僧迦育,不知客人如何称呼?” “我叫赵虎。”秦人中一个微笑道。 迦育师眉眼微动:“赵虎……与大秦副使同姓,不知客人与副使是否是亲族?” 自称赵虎的,便是赵和本人了。听迦育师问自己与自己的关系,他笑道:“上师好眼力,我与大秦副使是一家人,不过如今大秦副使已经不是副使,而是北庭都护了。” 迦育师愣了一愣:“何谓北庭都护?” “与安西都护相应,天山之北,便是北庭都护。”赵和道。 迦育师霍然北望。 在他视线之中,那一片高耸直入蓝天的雪山,便是天山。 莫说如今是冬季,就算是一年最热的盛夏,天山之上,仍然有许多山峰被皑皑白雪所覆盖。此时望去,更是一片冻天雪地,虽然还隔着不少距离,却仍然让人心生寒意。 更重要的是这句话里所透露出来的信息。 如今赵和在西域已经是传奇人物,那种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可能带来巨大沙暴的大人物,他没有担任新设的西域都护府都护之职,而是去担任北庭都护,其中之意,非常明显。 大秦要向天山以北的北疆下手了。 迦育师并不知道大秦中枢的种种矛盾,在他看来,赵和为北庭都护,只证明大秦要向天山以北的北疆下手,这让他高兴,同时也让他心中生出几乎忧忡。 如今浮图教的利益与大秦在西域的利益捆绑得太紧,浮图之国的畅议,足以让每一位浮图僧心中激动起来。 “果然是北庭都护!” 就在迦育师发愣之时,一个声音响起。 却是从院子后面转出来的一人说了话。 院子后面一共来了四个人,为首的一脸浓须,目光有些闪烁,他身侧稍后一个,则是虎背熊腰,目光炯炯有神。另外二人虽然也穿着华丽,不过看模样,应当就是这二人的随侍。 “大王,左将。”迦育师躬身行礼。 来者乃是龟兹王卑鲁,还有左将呼何吕。 “见过都护使者。”呼何吕推了卑鲁一把,卑鲁当即弯腰行礼道。 赵和不免有些感慨。 他初来西域之时,一个于阗王都敢在他面前摆架子不露面,但现在,就是龟兹王,也不得不亲自来会见他这个“西域都护府密使”。 “使者赵虎,见过卑鲁大王、呼何吕左将。”赵和也回了礼。 卑鲁显然有些犹豫,但呼何吕极为活跃,在其主导之下,双方见礼,然后进入一间堂室,分宾主入座,便是迦育师,也坐在其中,算是这次秘密会谈的中间人。 “龟兹此前为犬戎所迫,不得不与于阗为敌,如今已经深感后悔,愿意自从转换阵营,改为大秦效力。”在一番云山雾绕的寒喧之后,迦育师得了卑鲁暗示,当即向赵和道:“故此,特邀使者来此,想知道大秦是否愿与龟兹化敌为友……” 赵和手掌轻轻拍了一下座椅扶手,打断了迦育师的话。然后他伸出一根手指头:“这里我要插一句,大秦与龟兹从来不是敌人……” 他这话一出,卑鲁微松口气,而呼何吕却是双眉紧皱。 “大秦疆域广大,东西八千里,南北五千里;大秦人口众多,两年之前作了统计,如今大秦一共有九百五十二万户,四千九百七十七万人口;大秦兵甲雄盛,有常备之兵六十一万,战马三十五万匹;大秦财源富足,去岁朝廷收入四十七万亿钱,三千五百万石粮……”赵和掰着手指头说出一串串数据,然后看着卑鲁与呼何吕:“龟兹,西域小国,最盛之时也不过东西八百里,南北五百里,人口不过二十万余,兵员区区四千,岁入之数,尚不如大秦一偏远边郡……这样的龟兹怎么会是大秦的敌人?这不过是一只蝼蚁罢了,不用大秦,便是只用于阗之兵,便足以灭之!” 这一番话说出来,迦育师唯有苦笑,而卑鲁更是面如土色。 赵和的意思只有一个:你连当敌人的资格都不配有,更何况当大秦的朋友? 呼何吕见此情形,不得不咳了一声,亲自开口道:“大秦国力,自然是远胜过龟兹,但是……这里乃是西域,离大秦敦煌郡有两千里之遥,离大秦咸阳更是足有五千里。大秦欲胜龟兹自然轻而易举,可损龟兹一人,大秦便要折损一兵,夺龟兹寸土,大秦便要耗费十万钱……这样亏本的买卖,想来大秦不愿意做吧?” 赵和哑然一笑:“尔等偏僻小国,不知进退,以黄沙为天险,以距离为阻拦……于阗,西域大国,国力更在龟兹之上,大秦不过派区区五百使者,一鼓而平之,莎车纠合诸国,拥兵数万,大秦也不过边军两千,一战而溃之……秦人若怒,虽万里之遥亦不过步履之间,虽千仞之山亦攀援而过,何况西域不过是大秦卧榻之畔?至于这笔买卖亏不亏本……” 他说到这,从座位上站了起来,用手往南一指:“以西域都护府如今之威,令龟兹周边诸国各发其兵,拥兵足有五万之数,三面围攻龟兹,灭其国,分其土,役其民,不耗大秦一人,不用大秦粒米,可得龟兹一国之地,这买卖怎么会亏本?” 此话一出,卑鲁脸上连土色都没有了。 十一、辩才无碍 龟兹虽然不希望大秦重返西域,因此积极响应犬戎与莎车的联军号召,但在经过一次溃败之后,其国王卑鲁与左将呼何吕算是看清楚情况了。 小国向来是墙头草,对于他们来说,转换阵营丝毫没有什么心理负担。但是,他们希望能够将自己卖出一个好价钱,因此,当他们从迦育僧那里得知,有几位大秦西域都护府的使者,假借商队之名将要来到龟兹,他们便秘密商议,要在谈判之中为龟兹争取最大利益。 只不过,赵和这位“使者”的不客气,让他们意识到,想要哄抬价格,恐怕有些困难了。 呼何吕还想做一次努力,因此他咳了一声道:“若真如此,来的就不是贵使,而是大军了。” 赵和笑了起来。 “龟兹不配为大秦之敌,但在西域,大秦还是有敌手的。”赵和缓缓道:“犬戎如今三大单于尽数西移,其中金策单于便在天山之北,大秦欲与其争夺西域,就必须合取诸国之力。” 他这番话说得呼何吕连连点头,卑鲁的脸色也好看了些。 “所以,龟兹不为大军所临,应当感谢犬戎——但是,若是龟兹以为凭借此事便可以在两国之间摇摆不定,那就大错特错。无论是大秦或是犬戎,都经统合己方之力,绝对不会容忍第三方在此。二位既是龟兹贵人,当知此事。” 两头猛虎争食,总不会容忍旁边有小野狗在偷窥的,这一点卑鲁与呼何吕都一清二楚。 “所以留给龟兹的时间不多了,若是龟兹摇摆不定,开春之后,便是大秦西域都护府不派兵至此,犬戎也会派兵至此。”赵和又道。 卑鲁与呼何吕对望一眼,神情都有些黯然。 赵和说得一个字也没有错,事实上,犬戎的使者,早在赵和之前数日便已经抵达龟兹。他们喝令龟兹做好准备,只待开春之后,犬戎大军便要来到龟兹,再与秦人决一死战。 所谓做好准备,就是供应粮食补给,龟兹国力弱小,如何能够供应充足?而且大战一场,龟兹的绿洲、草场必定要成为战场,商路断绝,农牧荒废,哪怕只打上半年,龟兹也会完蛋。 更何况犬戎人最快也要等明年开春后再来,而于阗与龟兹相距甚近,龟兹周边几国又在上次联盟中被秦人击破了胆子,若是秦人严令他们在冬日便开战……好吧,哪怕诸国都只是象征性地应付,可对龟兹来说,那也是极大的压力。 “二位,如今局势很明显,大秦强而犬戎弱,智者不立危墙,慧者不随破舟,龟兹此时为何还要站在犬戎那一边,做这自取灭亡之举呢?”赵和又进一步问道:“二位,我作为使者,不能在龟兹久留,是战是和,全凭二位一念决断!” 话说得客气,但是威胁之意却已经按不住地溢出来了。卑鲁与呼何吕又是对望了一下,呼何吕咳了声:“若我方愿归顺大秦,不知要如何去做?” 赵和伸出了三根手指:“三条,第一,以王长子入侍咸阳,为大秦天子侍从。第二,恢复轮台、它乾二城,供大秦所用。第三,释放奴隶,特别是秦人奴隶!” 这三条出来,卑鲁与呼何吕面色开始犹豫。 这三条条件,比他们想象的还要严苛。 使王长子为质这事是他们意料中的事情,莎车王康延能够保得性命,便是答应了这个条件。因此,这也是龟兹做好答应准备的一项。 但是,恢复轮台、它乾二城,就踏在了龟兹人的底线之上了。 这两座城,乃是烈武帝时经营西域,在西域所设的秦人城池——甚至有一段时间,西域都护府治地便放在这二座城中。 正是因为有这二座城在,龟兹在烈武帝时被压制得非常厉害,最惨之时,甚至被分为东西二国。若不是在大秦撤退之时重新统一起来,只怕现在龟兹还是一个分裂的国家。 有这两座城,龟兹就得仰大秦之鼻息,此后一举一动,都在大秦控制之下了。 所以,卑鲁与呼何吕根本不想答应这个条件。 至于最后一个条件,更是他们所难以接受的。 将所有奴隶都释放,那么他们这些贵人还凭什么来聚敛财富,显示地位? “以王长子为侍,我们可以答应,至于后边二条……”卑鲁喃喃地说道。 “不可拒绝。”赵和目光在他面上一扫,然后看向呼何吕:“若依大秦烈武帝时故事,将龟兹分为龟兹、乌叠二国,以左将为乌叠王,右将为龟兹王,左将以为如何?” 呼何吕脸色顿时一变,而旁边的卑鲁更是跳了起来,怒道:“不可,不可!” 赵和笑眯眯地望着他们,没有开口说话。 卑鲁与呼何吕脸色变来变去,此前他们多有眼神交流,这一次却没有了。 烈武帝时因为龟兹降叛不定,所以将之一分为二,各立一王治之。若赵和答应立左右二将为王,卑鲁这个龟兹王不仅仅王位不保,只怕性命也堪忧。 虽然他信呼何吕的忠诚,但是,除了左右二将之外,赵和还可以在龟兹贵人中挑选合适之人——大伙都是墙头草,此时想要倒向大秦的龟兹贵人绝对不少。 “万万不可,万万不可,这第二条我答应就是!”卑鲁心念一转,不顾呼何吕,自己先出口说道。 不过接下来的第三条,却让他极为为难,他苦苦哀求道:“但这第三条,事关国本,当真是……以小王之见,秦人为奴者,尽皆释之,西域人为奴者,依如既往……” 赵和叹了口气:“卑鲁王,你还不明白,这第三条与第一条一样,可都是为你好!” 卑鲁愣了愣:“此言何出?” “你有多少奴隶?”赵和反问道。 卑鲁犹豫了一下:“我有牧奴一百一十户,匠奴四十户……田奴二十二户。” 说到田奴时,他看了赵和一眼。 赵和明白他这是什么意思。 秦人最擅长耕作,故此所谓田奴,很有可能就是大秦撤离西域时失散的原西域都护府囤田秦人。 烈武帝时可是发天下三十万户囤西域,而烈武帝晚年匆匆撤离西域,这三十万户中绝大多数都失陷于西域。在于阗,赵和释放奴隶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发现奴隶当中,有许多都是秦人。 “那诸位贵人呢?”赵和指了指呼何吕:“比如左将,有奴隶多少?” 呼何吕咽了口口水,干笑道:“我有牧奴五十一户,匠奴十二户,田奴二十五户。” “国中贵人之所以不太听从龟兹王,不就是因为他们手中有这些奴隶吗?有奴隶为其劳作,他们就不仰赖于龟兹王所发的俸禄,有奴隶为其作战,他们就敢于反抗龟兹王的命令……欲强王权,先得释奴!”赵和眼睛又看向呼何吕:“若是龟兹王释奴,而贵人不肯释奴,其必有私心,至少是不愿意与龟兹王同进退!” 他这话完全是胡搅蛮缠似是而非,不过却让卑鲁与呼何吕意识到,赵和所提的条件,当真是不允许打折扣,要求他们做到的,那就必须做到。 二人这次又交换了一下眼神。 呼何吕心里暗暗发苦。 他是倾向于拒绝赵和的这个要求的,毕竟这会损坏他的利益。 但是赵和方才说了要将龟兹一分为二另立两王的话,他若出言拒绝,卑鲁会不会怀疑他的动机? 呼何吕很清楚自家这位龟兹王是什么德性,莫看他懦弱而没有主见,但心却极是凉薄。此时卑鲁有多依赖于他,那么当猜忌起来时,卑鲁就有多恨他。 可不拒绝的话…… 呼何吕心中一动,当即道:“我等大体上可以同意使者的三个条件,但又有两个难处。第一个难处,释奴之事,确实牵连甚广,而且大王与我家中生计,都依靠诸奴,若是释奴,我等生计如何?第二个难处,我国中贵人,颇多都心向犬戎,若不给他们好处,只怕他们还是会反对……” “第一个难处我理解。”赵和点了点头:“但是西域诸国,最得利之事是什么,自然还是贸易,转手丝绸、瓷器、香料、宝石,这比起蓄养奴隶得利更多。释奴之后,龟兹为我大秦属国,便可以与于阗一起,组织商队,前往大秦贸易,这商队获利,龟兹王自然可以抽取税收,而这税收又可以充作大臣之俸禄。” “可是商税能有多少……”呼何吕眼前一亮,不过他还想尽可能争取更多的有利条件,因此又开口道。 “商道繁盛,自然商税就多。”赵和一摆手:“而且这条贸易路线获利之丰,想来你们不必我来解释吧?” 大秦丝绸贩过葱岭,价值可增八倍,瓷器可增五倍,而药材等诸多物产,价值也可以上三倍。甚至连大秦的竹子,制成竹杖卖到葱岭以西去,也能翻倍赚取利润。而西域的美玉、宝石、香料,贩至大秦,也可以获得极为丰厚的利润,只要商道通畅,这样的贸易一年走个两到三趟,就远胜过耕种放牧所获了。 “至于龟兹中心向犬戎之人……这等人你们还留着做什么,等新年来的时候宰了当羊么?”赵和接下来又说道。 只不过他谈笑宴宴,所说的话,却让卑鲁与呼何吕通体泛寒! (再次强烈推荐紫钗恨的大作《明风八万里》,好吧,我承认他和我有某种交易,他答应如果我开新书就给我推荐啊啊啊) 十二、谈笑功成 迦育僧合掌侍立在赵和面前,看着赵和的目光里,既有敬服,也有畏惧。 因为从始至终都参与的缘故,所以他是亲眼看到,赵和如何以言辞威服卑鲁与呼何吕,在原本一体的二人中间挑出裂缝,再利用这裂缝逼迫二人同意了大秦的苛刻条件。 此时距离双方初次谈判已经过去了三天,这三天里,卑鲁与呼何吕天天都来寺中拜访赵和,而赵和只回两个字“不见”。与此同时,沙海之南的细作也传来消息,于阗向诸国派出使者——所谓诸国,就是所有与龟兹相接的西域邦国,唯独没有龟兹。这给卑鲁与呼何吕二人带来了巨大的压力,在此压力之下,他们终于不敢再拖延,今日将国中亲近犬戎的六大贵人尽数召入王宫之中议事,然后刀斧手出来砍掉。 可以说,如今龟兹国中,明面上倾向犬戎的人已经完全不存在了。 至于私底下倾向犬戎的人……就连龟兹王与呼何吕二人都是首鼠两端,遑论他人。 不仅如此,龟兹王还发布命令,释放奴隶——不过他总算明白,直接释放奴隶必然会让自己的统治动摇,给秦人更大的可乘之机,因此他采用了赎买之策,即龟兹王室出钱,以一定价格从富室贵人手中将奴隶赎买出来,并赐之自由。 “使者一言而变一国策,当真是了不起……使者风采如此,想来那位赵都护更是何等的英杰人物!”迦育僧想到这里,忍不住赞叹道。 赵和却是摇头:“还是给了这两个狡猾之徒取巧的余地。” 他所说的取巧,是龟兹王卑鲁虽然废除了奴隶之制,给予奴隶自由,但是奴隶在获得自由的同时,却没有任何财产,既无衣食,也无居所。这种情形之下,赵和只能默许龟兹王为代表的贵人们再与奴隶们签订契约,以低廉的价格雇佣其为己效力——说白了,奴隶们在名义上获得自由的同时,却已经一无所有,不得不再出卖自己以求谋生。不过这总好过此前,比起之前什么权力也没有,终归算是进步了。 而且赵和更重视的还是秦人。那些秦人奴隶他可不允许卑鲁这般行事,卑鲁与呼何吕也狡猾,他们知道这是赵和的底线,便将秦人奴隶交与赵和,并且答应赵和带领这些秦人前去重筑轮台城,筑城所费资财,还有来年桃花汛后春耕的种子、羊羔,龟兹全部提供。 正因为二人还算聪明,赵和默许了他们的偷机取巧。 赵和很清楚,自己能够压服龟兹,最重要的还是大秦的国力,特别是在于阗的西域都护府。言语的武器,永远比不上武器的言语,战场上不能获胜,那么外交场上自然也就不会获胜。 他的这些翻云覆雨的手段,仍然是来自于《罗织经》,只不过此时赵和细细推敲,发现这《罗织经》的秘法,本质上应当是源自于纵横家。这么看来,江充的底子,应当还是出自于纵横家。 “使者,人已经来齐了。” 迦育僧正要再与赵和说话时,外头一个僧人进来禀报道。 赵和精神一振,不顾迦育僧,向着外边走了过去。 此时在僧院之中,稀稀拉拉站着数十个人。 这些人都是面黄肌瘦,看上去颓唐肮脏,大多数人面色不安,只有少数目光东张西望,看着僧院中的布置。 当赵和出来时,这些人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了赵和身上。 赵和扫了众人一眼,眉头微微一皱:“就这些?” “小寺院内拥挤,容不得许多人,大多数都在外头街上。”迦育僧道。 赵和这才松开眉头。 这些人全是秦人。 当年大秦自西域撤出,西域都护府被犬戎攻破,在西域已经居住了一代人的秦人,一部分随大秦撤回关内,一部分与西域都护府一起失陷不知所踪,一部分在混乱中死去,还有一部分则流落诸国,成为诸国的奴隶。 秦人勤奋刻苦,精通农业与工艺,故此甚得西域诸国的欢迎,成为诸国贵人的奴隶。在于阗,赵和打着解放奴隶的幌子,释放了足足七八百秦人奴隶。而龟兹因为曾是西域都护府中枢的缘故,当年秦人更多,散落的秦人奴隶也就更多。 赵和又看了众人一眼:“随我一起出去,到街上说话。” 他当先出来,到了街上一看,果然,街头还拥着数百秦人。不少秦人的服饰都已经改了胡人模样,但大多数都还留着秦人的发髻。当他们看到赵和在随从簇拥之下出来时,微微有些骚动。 “贵人……贵人可是大秦来的使者?”有一个年长的秦人直接从人群中出来,颤声向赵和问道。 赵和看了他一眼,这秦人外表看上去有五十余岁,应当是当年响应烈武帝召令来此的关东秦人。 “亮出来。”赵和回头向着身后道。 他身后的樊令从怀里掏出一面旗帜,将之挂在一杆长枪之上。 大秦的黑旗! 樊令再后边,高凌咧开嘴,又亮出另外一面旗帜。 镶着黄边,绘着五星,还写着“大秦西域都护”六个字的旗帜。 这是西域都护府的旗帜。 那年长秦人愣愣地看着这两面旗帜,看着看着,忽然泪涕横流,直接跪倒在地。 “爹,娘,兄长,你们瞧着没有,大秦的旗帜,西域都护府的旗帜!回来了,回来啦!” 他嚎啕大哭,原本赵和神色还很淡然,但在此刻,却不禁动容,上前将他扶起。 但那年长秦人挣脱他的手,又是跪倒在地,对着这两面旗帜连连叩首。 周围年纪稍大的秦人,几乎人人流涕,不少人拜倒于尘土之中,哭声响成一片。 樊令眨巴着眼睛,对此有些不解,旁边的高凌则抬头看了一眼自己手中的旗帜,迟迟不肯低头。 赵和连拉了数人,都拉不起来,也只能由着他们了。 但就在众人哭声震天之时,突然一个声音咆哮出来:“哭,哭他娘的哭!” 十三、西域弃民 这声音从众人之后传来,赵和循声望过去,却见一个瘦瘦高高的男子,看上去三十岁左右的模样,皮肤黝黑,头上胡乱挽着一个发髻,既不象秦人,也不象胡人。 他手长脚长,虽然瘦,但关节指节,却是极为粗大。 见赵和向自己望来,这男子呸地吐了口唾沫,满脸都是怨怒之色:“弃我们于不顾二十余年,如今……又想做什么?” 赵和嘴角微微向下一抿。 那瘦高男子不等赵和回答,自顾自又说了起来:“某家河东解氏,父兄受大秦朝廷诳骗,说是来这西域分田分牲口,带着某家来此……举族一百一十七口,尽数迁到西域,如今上上下下,唯余某家一人。在这里的诸位,有些比某还更惨……大秦弃我等如敝履,如今怎么又想起我等了,莫非又要诳骗我等?” 人群中骚动起来,不少与他年纪相当的人,脸上都露出同样的愤慨之色。 这些人大多数出生在大秦腹地,为烈武帝经营西域之策所诱,来到这片四敌环饲之土。好不容易他们凭借自己的勤劳奋勇建起了家园,可是烈武帝又退出西域,使得他们失去了庇护,沦为奴隶之属。 故此,他们不象年纪更长的那一辈人,对于大秦有这么强的归属感,相反,大秦没有给他们带来什么荣耀与利益,只带来了无尽的苦难。 赵和心一沉。 他原本以为,这些沦落于西域的秦人,能够成为自己最好的根基,可现在看来,他想的有些单纯了一些。 不仅是对龟兹这里的秦人,还有,他想要去寻找的旧西域都护府残余——那些已经音讯隔绝了二十年的西域都护府之人,还认自己是秦人么? 对此,赵和实在不觉乐观。 “这二十年诸位确实受苦了,但大秦对此无时不忘,故此稍有余力,便遣使来西域,为的就是救诸位出苦海……”他扬声说道。 “呸!”那手长脚长的汉子又吐了一口口水,粗鲁地道:“救个球,不过还是想要咱们当苦力罢了,听闻要重建轮台与它乾城,便想到咱们啦?” 赵和眉头一皱。 那手长脚长男子直视着赵和,然后又道:“咋的,某家在此受了二十年罪,今日在这骂大秦一天都不行?” 赵和心中的怒意压了下去,默然无语。 他可以凭借自己的辩才,说得龟兹王改弦更张,却无法在这些沦落异域的大秦遗民面前舌灿莲花。因为所有的话语,比起他们所受过的歧视与苦难,都显得苍白而无力。 正如这男子所言,他们因为自己是秦人的身份而受了二十余年的苦,那么在这里骂一天大秦又算得了什么——他们不欠大秦的,他们为大秦开拓新域,为大秦守护边疆,为大秦流汗流血牺牲性命,他们不欠大秦的,是大秦亏欠了他们。 当初撤离西域之举,实在太过草率。 那手长脚长男子见赵和默不作声,又冷笑了一句,然后看了看周围,三下两下跃到了一棵树上,扬声说道:“秦人,秦人……咱们这些年,为了这个名字,受了多少罪……好了,如今大秦又来到西域了,又想到咱们这些被弃之民了……只不过,这位贵人,我想先问一句,大秦何时再弃西域,能不能提前给咱们说一声?” 赵和扬起双眉,斩钉截铁地道:“自从之后,大秦绝不再弃西域!” 那人没有想到赵和竟然会如此干脆地回应这个问题,在愣了愣之后,他一笑道:“哈哈,绝不再弃……绝不再弃,好啊,当真是好,那么,贵人能不能让我们回到大秦去,让我们原到祖坟之所故园之乡?” “回大秦,我们要回大秦!” “对,我们要回去!” 他这话一说出来,众人又骚动了,就连那些跪拜于地的老人,此时也禁不住站了起来,然后扬声说道。 赵和愣了一愣,却没有办法回应他们的这个要求。 他可以逼令西域诸国释放大秦奴隶,却不能逼令大秦重新接收这些流落于西域的遗民——这些遗民在大秦早已没有了户籍,回去之后,如今安置?就算有办法安置,在这过程之中,又要花费多少钱粮,需要协调多少关系? 赵和可以肯定,若他向中枢提出这个要求,大将军与丞相肯定会再派使者来,劈头盖脸将他痛骂一顿。 “怎么,原来贵人来这里不是接我们回大秦,那是为什么呢,我明白了,是要我们为大秦再在这西域流汗,流泪,流血,送性命,对不对?”那手长脚长的男子阴阳怪气地道:“呵呵……贵人,你想的倒好,但凭什么?” 他从树上又跳了下来,一亮自己的胳膊:“某家有气力,某家不畏死,但是,某家凭什么要为那个抛弃了我父我母我兄我族还有我自己的大秦流血送命?某家如今给主人家当奴隶,一日二餐不得饱食,衣不遮体冻饿难耐,但是至少主人家只要某家出力,不要某家性命!” 周围人虽然没有大声响应他,但不少人默默点头,显然是觉得他说的有道理。 那男子说到这,又指着赵和:“贵人为何不说话了,莫非贵人也心中有愧?” 赵和抿紧嘴唇,一时之间,心乱如麻。 他原本的计划当中,这些流落西域的秦人,确实是他的根底。他要依靠这些秦人,再建北庭都护府——他很清楚,朝廷中枢的那几位大佬,绝对不会象支持西域都护府那样支持他的北庭都护府。 所以,他需要这些秦人劳作,需要这些秦人作战。但此时他才明白,这些秦人沦落为奴,所受的罪已经够多了,再想要说动他们效力,实在是不容易。 思忖了好一会儿,赵和才扬声道:“这位……这位解兄说的有道理。” 原本看着他的这些秦人奴隶顿时嗡的一声,七嘴八舌地议论开来。 赵和静静等着他们,过了好一会儿,他举起手示意道:“这位解兄说的确实有道理,但这世上,只靠着道理,人能活得好些么?” 众人都是一愣。 “若这世上都依着道理,那么大秦便不该抛下诸位,诸位也不至于沦落为奴!”赵和将声音抬得更高了些:“所以今日,我不来与诸位讲什么国家大义这样的道理,我只来与诸位讲利!” “利?”众人议论声稍稍安静下来。 (这几天有点忙……) 十四、便宜行事 赵和看着众人,目光特别停在那手长脚长的男子身上好一会儿。 那男子坦然不惧,回视着他。 最初时赵和怀疑那男子可能是某些别有用心之人煽动出来捣乱者,但现在来看,他可能真是一腔愤忿,长期得不到发泄,在此表达出来。 “我所说的利,乃是诸位自身之利……据我所知,为人奴隶,便是他人私产,不仅生杀受制于人,便是侥幸不死,妻儿家当也都隶属主人。诸位一年劳作到头,流血流汗,不知能为自己置下多少家当,能不能让妻儿吃口饱饭,能不能在这冬日里为家人添置件袄子衣裳?” 众人骚动了一下,不知何人嘀咕了一句:“妻儿……啥子是妻儿?” 然后有人哄笑起来。 赵和点点头,目光更是凝实:“看来不仅这些没有,甚至连能否成家,是否得有妻儿,都要看主人家的心意——诸位,我要说的就是这个利了。” 他扬起眉毛,猛然抬高声音:“你们若这样下去,唯有两条出路,一条是继续给人当奴隶,自己一无所有,另一条则是想给人当奴隶而不得!我的到来,大秦西域都护府重回西域,则给你们多了一条出路,那就是做自己的主人,自己决定自己的贫富贵贱乃至生死!” 那手长脚长男子撇了一下嘴,正待说话,赵和却是一指他:“你,堂堂丈夫,大好男儿,莫非就是想要继续给人当奴隶,或者怕想给人当奴隶而不得?你就不敢舍命博上一把,拼成了自家翻身为主人,拼输了大不了一条贱命?” 那男子猛然打了个冷战。 “怎么拼?” “说的好听,究竟怎么拼,你快说正经的,别的都莫提了!” “正是正是!” 本来都对他持怀疑态度的秦人中骚动了一下,然后终于有人叫了起来。 那男子也只是蠕动着唇,没有再说什么冷言冷语。 他们倒不是已经被赵和说服,但现在他们终于可以安安静静听赵和说一说他的打算了。 “诸位都听说了,大秦西域都护府要重筑它乾、轮台二城,它乾、轮台二城你们知道在何处么,知道那里有什么吗?” “那里有着这西域最缺的水源与耕地,有草场,只要去那里,每一个大秦之人,便可分得份地,耕地不少足五十亩!”赵和目光炯炯:“去了之后,先分地,再筑城,分得田地,耕作五载之后,便是属于你自己的私产,可传诸子孙!” “说白了还是画一个大饼,那饼看得到,可是吃不到啊。”手长脚长男子噗的一声笑了起来。 赵和瞄了他一眼:“那大饼就在轮台与它乾,你得自己去抓住它,莫非你这老大男子,还需要乃翁我将饼喂给你么?” 这下又有人笑了起来。 如同赵和此前强调的那样,他们什么都没有,去它乾与轮台能让他们损失什么,大不了就是一条贱命罢了。若是有希望,哪怕只是些许希望,谁又愿意真正成为永世的奴隶呢? 当即有人道:“我们如何得去,还有,贵人你说话能不能算数?” 赵和一笑,向后伸出手来,姬北立刻上前,将一张纸递到了他的手中。 “有没有还识得秦字的?”赵和展开那张纸,向众人问道。 数百人面面相觑,还是那位最初跪拜的老人,颤抖着上前。 “大秦西域都护府令谕……”他凑在那张纸前,一字一句将纸上的文字念了出来。 纸上是一道命令,命令内容与赵和所说相差无几,都是要重建轮台与它乾二城,在末尾还有一句,许执此谕令使者便宜行事,所做所为,西域都护府都承认具有法律效力。 大秦重视法令,凡具有法律效力的谕令,哪怕是地方政府所颁布,也大多能得执行,除非有新的律法取而代之。那些年轻的秦人不明白这一点,年长的秦人则很清楚,见上面真的让眼前这位名为赵虎的使者“便宜行事”,等于是为赵和的一切决断做背书,年长的秦人们都是精神一振。 年轻的秦人很快从年长秦人口中得知了情形,一个个神情也激动起来。 “除了分配田地之外,没有婆姨的,西域都护府还会想法子给你们寻个婆姨。”赵和看了看众人,来到这里的,大多数都是青壮男子,只有寥寥一些女人,他又扬声说道。 顿时众人的目光就更热切了。 “贵人所言当真?”那个手长脚长的男子也站直了身躯,不再是那吊儿郎当的模样。 “我所说的每一句,都千真万切。我姓赵,与大秦副使赵和同族。”赵和抬出了自己的招牌:“我答应的事情,都是赵副使耳提面命,绝无虚假!” 此时赵和之名,在西域当真是如日中天。 虽然他没有被任命为西域都护,甚至被黜去爵位,但是普通西域人并不明白这些,他们只知道,赵和凭三十六人杀了犬戎数百人,又夺了于阗一国,还正面交战中两次击败西域之军,每一次都是以少胜多。 那手脚皆长的男子咂了一下嘴,挺起胸道:“若真的给某家寻个婆姨,那某家这条性命就卖与朝廷了!” “解羽,你不是说决然不与朝廷效力的么,还说朝廷害了你全族。”一个听他这样说,嘲笑他道。 “某家如今第一大的事情,就是传宗结代,莫令河东解家在某这里断了传承,都护府肯给某家寻个婆姨,了却这件大事,某家何惜此命?”那解羽昂然挺胸,毫不以为耻。 “虽然说都护府会想办法给大伙寻婆姨,但有两件事情,我要说在前头。”赵和举起手指:“第一,西域这边,只有胡妇,秦女太少,所以有时可能需要以胡妇充当。” 有人叫道:“只要是婆姨,秦女胡妇有啥区别,夜里没了亮光,摸起来都是一个模样!” “你怎么知道摸起来是一个模样,说得你好象摸过一样。”又一人道。 “呸,乃翁我没摸过,那你摸过?”先前那人道。 他们眼见要争起来,被明事理的拦住:“都闭嘴闭嘴,且听贵人说第二件事情!” 赵和伸出第二根手指:“第二,大伙人多,婆姨人少,所以总有个先来后到,谁先谁后,以功劳来算。象这位解兄,若是立下大功,那自然最先可以得到婆姨,做那传宗结代之事,但若不立功,甚至有过,那么抱歉,这等好事,别人在先,你只有往后排,甚至没有!” “正是正是,解羽,你还是往后排吧。”有人起哄笑道。 那解羽面色涨成了枣红色,巴掌一扬,就要去捉说话人来揍,但被赵和目光撩起,讪讪地又收了回来。 “贵人怎么说怎么算!”他道:“某家必不落后于人!” 众人都快活地笑了起来,仿佛赵和画出的饼他们已经摸到了一般。 就在一片欢乐之声中,突然又一个声音响来:“我们……也一样?” 这声音有些古怪,众人纷纷看去,然后向两边散开。 却见七八个男子,从人群之后显露出来。 这些个男子与别人不同,他们身上除了秦人模样之外,还保留了一些胡人的特征,或高鼻,或深目,或卷发,不一而足。 赵和眉头微微一凝,侧过脸看向身前的那位老秦人:“长者,这些人是……” 那老秦人面色有些复杂,然后长叹了一声道:“他们都是秦女与胡人之子……” 赵和面色顿时变了起来。 秦人沦落为奴,最惨的反而不是这些男子。作为劳动力,他们只要不反抗,会是主人的重要财产。最惨的还是那些秦人女子,她们父兄皆无,夫离子散,飘摇沦落,任人欺凌。她们留下的孩子,许多都带有胡人血统,既不为母族所容,又不为父系所认,因此也成为了奴隶。 此次赵和要求龟兹将秦人奴隶都交出来,这些混血儿也被当作秦人奴隶送了过来。 赵和看着这些混血儿,眉头微皱,好一会儿没有作声。 “我们呢,我们能不能一样?”那个说话的混血儿有对极浓的眉毛,只不过眉毛与他头发一样,都是淡黄色。他开口再次向赵和问道,赵和还没有回答,已经有秦人冷冷地道:“你们又不是秦人……凭什么?” 那黄眉儿目光淡了下去,往后退了一步,他旁边的混血儿们也同样眉目阴冷。 赵和微微低头,然后迈步向前,走到了这黄眉儿面前。 “你叫什么名字?”赵和问道。 黄眉儿看着他,顿了一下,才回答道:“应恨。” 这个名字让赵和愣了愣:“姓应,名恨?” “姓应,名恨。”黄眉儿重复了一遍。 “这应姓,是你父姓还是母姓?”赵和又问。 “我只有母亲,自然是随母姓,我没有父亲。”应恨冷冷地道:“我母亲乃是河间应氏,她说她家在河间沙桥村,她家在村子最东头,有一棵大榆树,每年春天来的时候,上面的榆钱叶很好吃……” 赵和嘴唇微微向下一抿。 十五、亲族故人 那应恨说到这,声音变低了,然后停下来,好一会儿后,他才苦笑了一下:“说这些与你们听有何用处,我母亲……我母亲死了,我再也没有母亲,也没有母亲之邦国了。” 他说完之后,伸手将自己头上系着头发的发带解开,让头发飘落下来,将眼睛都遮住,然后转身便走。 但一只手伸来,将他的胳膊拽住。 应恨回头一望,便见赵和微眯着眼睛看着他。 “你母亲虽然没有了,但你母亲之邦国还在。”赵和说道。 应恨摇了摇头,声音里带着几分讥讽:“大秦么?” “不是大秦,而是这里。”赵和伸出手指,往周围一划,将那些秦人都圈在其中:“在此之人,皆你母亲亲族故人,他们所在之处,便是你们母亲之邦国!” 他说到这,将声音扬起,大声向众人问道:“这些人,是你们姐妹之子,你们认不认这些外甥?” 众秦人原本都还以看热闹的心态望着眼前一切,想知道赵和会如何解决这些个混血儿的事情。他们最初想来,赵和为了保持秦人的纯净,应当赶走这些混血儿,他们心里对这个选择大多都是赞同。但当赵和揭出一个事实,这些混血儿其实是他们姐妹之子,这让众人心中怒意与羞惭一共翻滚起来。 在怒与羞之外,还有……些许悲悯。 “西域板荡,秦人不幸,便是我们这些七尺男儿,尚且沦为奴隶,何况那些弱女子?千万悲苦,原非她们之错,她们之子,虽生自于孽,终究还是流着她们的血。诸位父老兄弟,是我们无能,未能保护好自家姐妹,彼时时势所向,我们也无能为力,故此她们并不怪我们。但如今,时势转变,大秦重返,我们已经有多余之力,莫非还要弃亲绝爱,将姐妹们的骨血抛弃不顾么?” 这话说出,那些年长的秦人男子当中,顿时有人失声而哭。 在大秦撤离西域的混乱之中,多少人失去了姐妹,甚至失去了母亲! 自然,也有人心中仍然不快,低声说道:“他们身上有秦人之血不错,但也流着胡人之血……” “他们父亲自是罪孽滔天,但他们知道自己父亲是谁么?他们身上用的是母亲之姓,口中说的是母国言语,心中向的是我们这些母族之人……诸位父老兄弟,你们说说,他们是胡人还是秦人?” “秦人!”解羽第一个叫了起来。 他可是记得清楚,赵和说得明明白白,多立功就可以先解决婆姨,如今赵和的心意已经明显,既然如此,他如何能不卖力气应和? “秦人!秦人!”那些年长的秦人也叫了起来。 许多人的姐妹失散于混乱之中,安知眼前这些人里,是不是真有他们姐妹的后代! “那就是秦人吧!”绝大多数人都叫道。 那黄眉应恨本来已经绝望的,不想赵和三言两语,便说服了秦人接纳他们——虽然这种接纳还只是表面,但是比起此前多年,他们这些混血儿既不被胡人接受,又不受秦人待见,总是好得多了。 应恨眼中泪水滚滚而落,他想要向赵和行礼,但头发垂下来挡着他的视线,他立刻伸出手去,用极熟练的方法,将自己的头发又扎了起来。 如同一个秦人一样。 扎好头发之后,他才叉手抱拳,向着赵和行了一个秦人之礼。 然后深跪,下拜,仍然是秦人之礼。 在他身后,那些混血儿也纷纷将头发扎起,束作秦人模样,然后向赵和行礼。 “今日我等,不再是无亲孤儿,我等皆有母族庇佑了!”应恨流涕说道。 赵和没有去扶他们,他背着手,目光又看了看众人:“我们所在之地,便是我们邦国,便是大秦——诸位,我已经请龟兹王准备好了车马,立刻就准备动身,前往轮台,诸位觉得如何?” 自然没有一个人反对。 事实上,众人都已经有些迫不及待了。 这是龟兹国都,虽然如今他们已经被释放,不再是奴隶,但是他们都不愿意在这里多呆一会儿,仿佛在这里多吸一口气,都让他们回想起那没有尊严的经历。 见众人都同意了,赵和也不耽搁,回头向着迦育僧行礼道谢,然后便领着这好几百秦人一起,向着城东而去。 迦育僧在他身后合掌行礼,望着他的背影良久。 随侍的胡僧见迦育僧若有所思,当即开口道:“师尊这是在想什么?” 迦育僧叹了口气:“在想着那位赤县侯是何等人物,随便派出一个亲族,便有这等口才,压制龟兹国王,收服西域秦人……西域诸国之中,零散的秦人数量不少,只怕……只怕等要被他聚拢起来。他有轮台、它乾二城之地,再得这些秦人之助……” 说到这里,迦育师没有再说下去,只是在心中暗暗庆幸,幸好这一次浮图教是站在秦人这边。 龟兹王目光短浅,为这位使者所动,只以为最多不过是恢复到烈武帝时的情形,却不知道,这位使者与他背后那位赤县侯赵和,打的主意却与烈武帝不一样。 烈武帝或许只想着借西域之力来牵制犬戎,而赵和的目的,则是化西域为大秦! 想想他刚才的话吧:我们所在之地,便是我们邦国,便是大秦! 真如他所言,那么十年二十年后,龟兹国必然不存,甚至西域所有诸国都不存在,存在的就只有大秦的郡县了。 不过对浮图教来说,这也没有什么坏处,浮图教借大秦之力,于西域蒲犁建浮图之国,向着羌人那边传播浮图教——有一大国支持,想来浮图教传播能够更加便利吧。 如同赵和说的那样,龟兹王为这些秦人准备了车马。 数量不是太多,一共二十辆车,上面满载着粮食和一些农具,再加上五十匹驼马,上面同样载着粮食与农具。这些就是赵和重建轮台城的初始物资,数量虽然有些少,不过足够支撑他到轮台了。 唯一让赵和担忧的,就是西域的大风雪了。 好在老天帮忙,这一路上虽然也有雪天,不过那种吞噬一切的白毛风没有出现——北面的天山多少还是有些屏障作用的,南疆比起北疆风雪要少一些。经过六天的跋涉,他们终于到了自己的目的地,旧日的轮台城。 在大秦退回玉门之内后,轮台城便被废弃,当初驻军两千、民屯近万的城市,如今只余一片断壁残垣。 见此情形,赵和不禁皱着眉头。 他一皱眉头,随他一起来的左将呼何吕顿时有些不安,低头问道:“使者可是有什么吩咐?” 相比初见之时呼何吕还有些傲气,此刻的他,在这位“赵虎”面前,可谓低声下气之极。 这也难怪,在回去之后,他与卑鲁之间的关系就出现裂缝,赵和表明了有可能将龟兹一分为二的情况下,两人可谓争先恐后讨好赵和,生怕惹恼了他。 这也和此时犬戎人的沉默有关,若有犬戎为外援,就算赵和手段再高明,他们也不至如此,但让人奇怪的是,犬戎在派出伊屠智之后,竟然就没有再派出新的使者,更没有见到犬戎兵卒的身影。加上天气转寒,天山南北之间的道途断绝,所以龟兹暂时盼不到犬戎的支援,就只能先凭自己的力量来应付大秦西域都护府的索取了。 不仅龟兹如此,现在整个南疆诸国,几乎尽皆如此。在控制了于阗与莎车这南疆两个大国之后,大秦在这一片广阔的盆地之中,已经没有可堪一战的对手,即便有一两个头脑发热的国家,西域都护府一声令下,莎车人会象疯狗一样扑上去将之撕得粉碎,根本用不着秦人亲自上阵。 “怎么变成这模样了?”赵和问道。 “好叫使者得知,犬戎人在大秦离开之后,便占据这里,他们游牧为生,耐不住这边定居,便将轮台城毁了。”呼何吕小心翼翼地道。 赵和想得到,所谓犬戎人毁了背后,只怕龟兹人才是主力。 不过他也无心深究这个,无非就是开头的根基差了点,这也是意料中的事情。 但以此为借口,从龟兹人手中多索要点东西,倒是正经的。 打发走了呼何吕,让他去筹措物资,赵和寻了一处高地,向着眼前望去。 这是一片典型的戈壁中的绿洲之地,靠在一片荒山秃岭之中,不过有河流湖泊,有大片的胡杨林,河道蜿蜒,此时已经封冻。 “使者,知道这里最可怕的是什么吗?”在赵和身边,那位识得秦字的秦人老者恭声说道。 “还请魏老指点。”赵和道。 “蚊虫。”名为魏叙的老人指着胡扬林:“如今天寒地冻,故此蚊虫不见,但只要到了春暖之后,这林子之中,还有河流之上,大片大片尽是蚊虫,扑天盖地如遮如幕……若为其叮咬,多会生出疾疫,不可不防啊。” 赵和心中突的一跳。 对此,他是有印象的。 在此次来西域的途中,他们也经过好几条河流,见识过那聚成一团一团的蚊虫。只不过,此前他没有想到这些蚊虫会如此厉害。 十六、自己去拿 不过蚊虫毕竟是远忧,还不足以让赵和在这个问题上多费心思。 现在最关键的在于,整个轮台城都是废墟,除了一些断壁残垣,没有什么可以遮风挡雪的东西。 就连赵和本人,都找不到一处可以当作住处的地方。 他们一路行来,自然是备有毡帐的,游牧之人都习惯了使用这种容易拆解移动的居所。不过毡帐没有什么防御之力,特别畏火,所以可以临时用来救急,却不能长时间当作他们的居所。 盖房子就成了他们目前要做的头等大事。 赵和将人分成四营,第一营从断壁残坦中寻找还可以利用的建筑材料,比如说石块、木料这些破坏者没有带走也无法毁坏的东西;第二营去河边凿冰取水,他们接下来的工程会大量用到水,还有河边的粘土也尽可能运来;第三营往周围地方,一来放牧携带来的羊马驼牛,另一方面也是寻找可以利用的材料;第四营则留在城中,开始利用寻来的材料进行修筑。 “在我画出的圈子之外的废墟,尽皆推倒清理,但是圈子之内的部分则要保留下来。用拆下的废域材料,将之圈起,先建一堵外墙。”在轮台城的废墟之中转了一圈之后,赵和下令道。 他圈出来的地方并不大,最多只有两亩方圆,对于这四五百秦人来说,工程量不算太大。只不过赵和要求先建外墙,让众人有些不解:此时最迫切的是在最冷的时候到来之前,建好居住之所,至于围墙这种东西,应当不需要那么急吧。 魏叙这段时间总跟在赵和身边,胆子算是大了点,因此怯怯地向赵和提道:“使者,如今虽然毡帐里还可以忍受,但是再过些日子,大雪来了,毡帐未必能扛得住……不如先建居所与牲畜棚?” 赵和摇了摇头道:“风雪总还可以暂时忍耐,若是龟兹或者别的什么势力有祸害之心,我们无险可守,那才是灭顶之灾。” “祸害之心?”魏叙微微一惊。 “这事你不必管了。”赵和淡淡地道:“总之先建围墙,此事关系重大,还望魏老能够助我一臂之力。” 魏叙默然无语了一会儿,然后恭声应是。 这一路行来,他也算是看明白了,眼前这位自称赵虎的使者,虽然对待秦人甚是仁厚,但却又并不是一昧仁厚。这路上也有几个心思不正的试图挑战他的底线,破坏他定的规矩,其结果都是军法处置——军法只有一条,砍脑袋罢了。 这震慑住宵小之辈,也让刚刚获得自由的秦人们明白,他们虽然获得了此前没有的权力,却也要担起此前没有的责任。 赵和让魏叙帮忙,也只是借助他熟悉这些秦人,来安抚和解释罢了。至于真正组织工程的事情,却不是魏叙能做的,赵和自己、马定、姬北、高凌四人,各领一组,开始行动。姬北、高凌二人自稷下学宫起就追随赵和,在稷下学宫时陪他一起参与过不少工程,而马定这人沉稳好学,又善于知人用人,所以最初时他那边进展要明显慢于赵和三人,但很快他学会了统筹之法后,速度也逐渐追了上来。 更重要的是,随同赵和来到西域的人手当中,除了姬北、高凌之外,还有一些墨家弟子。 精于机关器械的墨家弟子,都受过工程培训,他们成为整个工程的骨干与技术人员,在他们的带领下,那些原本空有力量与勤奋的秦人奴隶,很快就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怎么做速度最快又最省力气。 恶劣的天气与环境、工具的缺乏成为他们完成这一工程的两大阻碍,好在这些秦人刚刚从奴隶身份中摆脱出来,又有魏叙等老人的安抚劝解,知道自己是在建设自己的家园,因此相当拼命。 就在轮台城这里如火如荼地开工之时,距离此地约有百余秦里的一处山谷之中,一个身高足有八尺的大个,正坐在巨石之上,看着面前站立的一群人。 在他们周围,则是零零散散的牧民。 这是一支游牧部族,在大秦,他们被称为月氏,在葱岭以西,他们则被称为吐火罗。当初月氏部族也曾盛极一时,建立起一个统治西域的大国,但是在犬戎崛起之后,月氏连战连败,部族联盟而成的大国,遭遇沉重打击之后便分崩离析,大部分都西迁,放弃了游牧多年的旧地,去葱岭之西,少部分投靠了犬戎,融入犬戎右部,成为银签单于的部属,还有极少数则留在天山的诸多山谷之中,靠着辗转游牧于山坡之上过日子。 名义上他们是龟兹之民,但实际上,他们完全独立,龟兹国并不能从他们这里征发赋税,最多就是收些血税——请他们出兵帮助打仗,还得给他们付些报酬。 这八尺大个乃是这支部落的首领,用龟兹语来说,名字叫作苏袛落,在他身前站着的,则是部落中的勇士。 “今年冬天不对劲儿,部里的老人说了,今年冬天太暖和,所以明年沙中定然生虫,会将草场吃得干干净净。”苏祗落沉声道:“没有足够的草场,我们的牲畜就要挨饿,牲畜长不出肥膘,我们部民就要饿死——各位,我们必须为来年的饥荒做点准备了!” 听他提到沙漠生虫,有些年长的月氏人面上露出了恐惧之色,但那些年青的则不以为然:“区区沙虫,真的有那么可怕?” “你们生得晚,不知道沙虫的可怕,它们的数量数都数不清,比起沙暴都还要厉害。沙暴我们还可以闪避,可是沙虫却会追逐草场,让我们闪无可闪。”一个年长的月氏人苦笑道:“苏祗落说的没错,我们必须要为来年做好足够多的准备,我们需要更多的食物,好支撑我们进行更远的迁移。” “哪里有更多的食物,我们去与城里的贵人们交易吗,可是族中已经没有什么东西了,能换食物的都被换走了!”一个月氏人抱怨道。 这与赵和还有点关系,随着大秦重新回归西域,这短短的几个月间,大量的秦国物品涌入西域,同时,西域的贵人们也开始准备前往大秦进行贸易,因此想方设法将秦人可能接受的物品收集起来。从价格昂贵的美玉,到一般般的皮毛,都被他们想方设法弄了去。这支月氏部落远离城镇,却也成了某些龟兹贵人的目标,用一些其实不值钱的小玩意儿,就将他们举族积蓄的财富都换走了。 “我们为什么要交易,哪里有,我们就自己去拿就是。”苏祗落说道。 众人连连点头,竟然没有一个觉得这样做不妥。 这些游牧民族,原本就是牧抢结合,打不过就与人交易,打得过就直接抢,最是野蛮不过。因此,苏祗落的建议没有受到反对,但抢谁却引发了争议。 有人建议去抢和他们一样的月氏部落,在他们游牧的边缘,与他们类似的部落还有几支,实力都比他们要弱一些,若突然袭击,或许能有点收获。这也是几百上千年来这些月氏部落彼此之间相处的方式,抢人或者被抢。 但这一个建议被苏祗落摇头否定了:“周围这几个部落,比我们还要穷,抢他们能够有什么收获?根本不能帮助我们支撑过明年!” “去破龟兹人的一个城镇吧,只要抢一个镇子,就足够我们用了!”又有人建议道。 龟兹人半耕半牧,他们垂涎大秦的富庶,但对于这大山之中的月氏人来说,龟兹人也是富得流油。不过因为龟兹国的缘故,他们若抢了龟兹人,必然遭到龟兹国的报复,因此等闲不会对龟兹城镇动手。 “龟兹人的城镇都有兵士,如果不小心被他们缠住,我们的损失也会很大。”又一个月氏人摇头:“我倒是有一个好目标。” “什么目标?”苏祗落瞪圆眼睛问道。 “听闻龟兹人不知为什么,将奴隶尽数释放,还为他们准备了许多工具、粮食,就在那座废弃的恶魔之城。”那月氏人咂了一下嘴巴:“前两天我去看了,确实有不少东西,而且没有多少守卫——只有不到一百人,我们可以抢得下来!” 天可怜见,他们这支游牧于山谷中的月氏部族,全族人口也只有两三千,剔除妇女老弱,能够舞动刀枪开弓放箭的,不过是三五百人,因此稍大点的龟兹城镇他们就不敢下手。但当听说龟兹人只有百人,却守护着大量物资时,他们顿时象草原中的饿狼看到羊群一样,双眼闪闪发光起来。 “那还等什么,一起去吧!”苏祗落紧了紧自己的衣袖,咕咚一声咽了口口水,然后说道。 这一次没有任何人提出不同意见了,至于龟兹王可能的报复,完全不在他们考虑之中,因为他们反正都准备迁居转移,哪里还会在乎龟兹王呢? 只不过,当他们发现自己看准的羊群突然掀开羊皮,露出里面的猛虎本质时,他们的神情会是什么样,那就不是现在的他们能知道的了。 十七、出战立功 天色将晚,赵和还在工地之上观察,却听到一片吵嚷之声。 他向声音传来处望去,看到发髻有些歪斜的应恨,被解羽揪着拽了过来。 解羽与应恨有些不对付,这一点赵和早就观察到了。但这点不对付与彼此身份无关,就纯粹是二人相互看不顺眼。 除了他们之外,还有些秦人,以二人为中心,隐约形成了两个小团体。 “怎么回事?”不等他们纠缠着靠近,樊令就上前将他们拦住。 樊令最近颇有危机感,随着赵和做的事情越来越大,他这个“贴身护卫”只靠着蛮勇,渐渐有些落伍了。 比如说咸阳四恶,俞龙戚虎且不去说,李果的神射都不必提,就连樊令向来不太服气的陈殇,如今在于阗也带起了人马,做得有声有色。 再比如跟在赵和身边的姬北、高凌,樊令是眼见着他们的能力在增长,就连新近加入的马定,樊令觉得其在赵和心目中的地位也超过了自己。 唯一还能和他相提并论的就是阿图——可阿图只是一个昆仑奴罢了。他樊令堂堂大秦男儿,咸阳壮士,怎么能与一个昆仑奴相比! 他拦住之后,那应恨不敢向前,解羽却不管那么多,伸手一拨。 樊令双眼一瞪,横臂去挡。 两人手臂撞在一起,解羽上半身微微晃了一下,樊令却吃惊地向后退了一步。 看到这一幕的赵和也微微怔了怔。 樊令力气之大,在赵和身边首屈一指,曾经可以硬扛鸠摩什神力。但在方才的较量之中,解羽的力气分明占据了上风。 此前这解羽给赵和的印象,就是一个刺头,若不是这一路上行来还算是有眼力,赵和都想找个机会除掉他。但现在看来,此人当刺头不是没有原因的,至少在力气上面,此人非同一般。 再看被解羽揪住的应恨,应恨面色似乎有些无奈,几次想要挣开解羽的手,却还是被对方抓得紧紧的。 “你们想做什么,要冲撞……冲撞贵人?”樊令较力吃了个小亏,心里更是恼怒,当即圆睁环眼喝道。 他的手,已经悄然握在了腰刀之上。 “不是我们冲撞贵人,是这厮惹是生非,让他出去做点事情,结果他抓了两个人来!”解羽道。 赵和看了他一眼,他发觉赵和注意自己,当即挺起胸来:“贵人,某家怕这小子恶了贵人之事,所以将他拎来给贵人发落。” “先放开他。”赵和面无表情地道。 这家伙力气挺大,不过讨好人的方式太过拙劣,至少在赵和这里,他不但没有留下好印象,反而让赵和心中更生厌恶了。 解羽大约也是察觉到自己拍马屁拍到马蹄上了,有些讪讪,松手放开了应恨。他松开手,应恨便上前两步,一只膝盖弯了下去。 “怎么回事?”赵和问道。 “不对劲,贵人,不对劲!” 应恨单膝跪在赵和面前,沉声向赵和说道。 赵和眯着眼睛看着他:“什么不对劲?” “我们奉命在外放牧,我们几个想着能找些有用的东西,然后发现有人在窥视。”应恨抬起头道:“我们过去抓了两个回来,他们虽然不说,但我能嗅出他们身上那股臭味,那是月氏人……有月氏人到了这边上!” “月氏人?你是说那些留在天山山谷之中的月氏遗民?”赵和讶然道。 “正是他们。” 赵和有些好奇:“他们出现在这里,有什么不对?” “贵人有所不知,那些月氏人就是盗匪,现在天气寒冷,草场枯萎,他们不应该到这里来!”应恨抓耳挠腮,颇有些着急。 他虽然跟着母亲学了秦话,但终究没有受什么教育,因此口舌笨拙,心里明明有想法,却没办法清楚地表达出来。 赵和却已经明白他的意思了。 “你是说,他们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轮台周围不对劲?” 听得赵和这样问,应恨连连点头。 “你怀疑他们可能是冲着我们来的,想要袭击我们,故此抢先动手,抓了他们的人?”赵和又问。 应恨又点头,然后指着解羽道:“他看到了,他抓住我!” 解羽此时往后缩了缩,见赵和又望向自己,勉强笑了笑:“我……我是觉得,他们太过鲁莽,对,太过莽撞!” 赵和懒得理他,而是招手向稍远处:“把那两个月氏人带过来!” 不一会儿,两个月氏男子被带到了赵和面前,他们用桀傲的目光直直盯着赵和,嘴里还不停地嘀咕叫骂。 月氏语与龟兹语相近——事实上,整个西域诸族的语言都相近似,若以大秦相比,彼此之间的差别,就象是大秦不同的方言。因此,赵和勉强能够听得懂这两个家伙在说什么,他们似乎是在咒骂和威胁。 “樊令。”赵和扬了一下下巴。 樊令立刻捋起袖子,向着这二人走了过去。 跟赵和久了,别的本领没有长进,折腾人的本领长进了不少,所以樊令算得上是赵和身边的拷问专家了。他的诸多手段接二连三用了上来,才到第四项,那两人就吃不住了,不但涕泪横飞,甚至屁滚尿流,口里也再没有咒骂,只余求饶之声。 解羽与应恨见此情形,两人神情都是有些异样。 樊令有些惋惜:“还以为这两个野人能多撑一会儿呢,乃翁我还有十八种手艺没用出来……贵人,你要问他们什么,你自个儿来问,我可不怪说他们的鸟语。” “贵人,我来问,我来问!”解羽大约是想要弥补一下,伸出手来嚷道。 赵和又扫过他一眼:“姬北。” 他身后姬北上前,一脚踏在两个月氏人之一的身上,开始用流利的西域语与对方交流。 解羽听到姬北说话,原本还有些看笑话的,但当发觉这个其貌不扬的秦人说起西域话语如此流利,甚至有些龟兹方言特点都带了出来,他不由得再度一怔。 “这位贵人身边有力可扛鼎的勇士,有精通工程的匠师,有熟悉方言的译者……这位贵人的身份,定然大不寻常,他自称只是那位赵和的亲族,我原以为他只靠着这亲族身份上位,现在看来……倒是个有本事的!” 解羽心中想到这一点,面色不免有些懊恼。 赵和越是有本事,他就越有投靠之心,但他自己心里也明白,此前几次表现都不甚好,只怕赵和对他没有什么好印象。 他一边琢磨着自己的心事,一边听着那月氏人的话语。当得知那月氏人来自天山山谷中的一支部落,他们跟随族长将要袭击轮台城时,解羽忍不住又跳出来叫道:“狗贼好胆……贵人,我去将那厮剁了!” “剁谁?”赵和瞄了他一眼:“凭你?” “我去将那个什么鸟族长剁了!”解羽叫道:“他竟然敢来坏贵人大计,不杀不足以平我心中之愤!” 赵和嘴角微微一弯,没理睬他,又继续询问这支月氏人部落人数。当得知这个部族也只有两千余人,人数虽然比轮台城中的秦人多些,但真论及青壮,双方数量相当之时,赵和摇了摇头。 这种情形下,若是月氏人还敢来袭击轮台,赵和倒要佩服他们的勇气了。 “你们为何好端端地来袭击轮台城?”他又问道。 那月氏人既然开了口,自然不加隐瞒。当得知月氏人判断来年西域会有蝗灾,这一下,赵和的脸色变了。 他在大秦,可是知道蝗灾有多可怕的。 而且这不是能够聚举国之力救一地之灾的大秦,这是一般散沙的西域,若真是沙蝗大起,那么西域诸国,只怕个个都要陷入危机之中。 不过对他来说,这也有可能是个机会。 “马定!”赵和微微沉吟了一下,然后抬头叫道。 马定应声来到他的面前,没有多说话,只是盯着他。 “将手中的事情交接出去,准备作战。”赵和道。 “是。” 马定明白赵和的意思,他应下之后,匆匆离开,不一会儿,鼓声响起,原本分散于工地各处的人纷纷聚拢过来。 解羽抱着胳膊,低低地嘟囔了两声,他想要看看,被赵和挑出来安排作战事宜的马定,会如何举措。 然后他看到马定在人群中一个接着一个地指出人来,最初十余个解羽还不以为意,但越来越多之后,解羽的面色就有些变了。 马定所指之人,无一例外,都是秦人当中勇力胆气兼备者。这些人不少都与解羽相识多年,因此解羽了解他们,但马定才认识他们多久? 马定不仅能够一一叫出他们的名字,还直接指派什长,不一会儿,便点出了一百余人。 再加上随赵和一起来的五十余人,这里就是一百六十人。 点来点去,唯独没有点到解羽,最初还是看热闹的解羽有些慌了:“我呢,我呢?” 他来到马定面前,左跳一下右跳一下,生怕马定看不到自己,但马定面色古井无波,只当他不存在一般。 解羽很清楚,此次作战绝对是一次出头的机会,他若失去这机会,以后再要出头,只怕会更加困难。见马定不理自己,他心念一转,干脆转身,跪在赵和面前:“贵人,我愿意为贵人出战立功!” 十八、割肉便走 苏祗落低头望了一下丘陵之下的那座废墟。 游牧民族四处游荡,这一块都是他们放牧的范围之内,因此他对这片废墟并不陌生。二十多年前,这片废墟还是一座夯土所建的土城,那时城周围居住了许多秦人,他们在附近开垦种植,放牧做工……这一切,对苏祗落来说已经很模糊了。 毕竟二十多年前,他还只是个几岁的孩子,跟在父亲身边,用一种仰视的目光望着这座城市,同时敬畏地看着生活在这座城市之中的人们。 据说那些人们将西域的霸主、草原的王者犬戎人都赶走了,而他们这些月氏人只是犬戎人的手下败将,甚至连自己的家国都因为犬戎人而失去。 不过现在,当年的仰视与敬畏已经荡然无存。 苏祗落没有受过秦人的教育,因此少有对历史变迁的感慨,他有的只是怒气与不甘。 这些该死的秦人怎么又回来了! 原来得到的消息,说是龟兹人在这里囤聚了大量的物资,包括牛羊、粮食还有工具,所以他打起这个地方的主意,准备抢了一票就走。 结果来此一看,已经聚了好几百人在此,而且都是秦人青壮,更让他觉得心中发悸的是,这些秦人打出来的旗帜并非龟兹之旗,而是那种在他小时记忆中留有深刻印象的黑旗。 分明都只是些奴隶一般的东西,怎么敢打出当年秦人的黑旗? 苏祗落虽是愤怒,却也还有几分明白,这几百青壮不好对付,他若是能吃下,那么部族实力大增,可以真的考虑袭击一下龟兹人的城镇了,但若吃不下,甚至还硌了牙齿,那他们部族莫说来年,就是今年冬天都难过了。 一方面垂涎欲滴,另一方面又心有顾忌,这让苏祗落犹豫不决。 而他犹豫不决之时,天色已经晚了。 他们举族前来,自然是毡帐俱全,就连族中的牛羊也都赶了来,妇孺老幼也跟着,只不过准备打仗的缘故,这些人现在还落在了后面。而苏祗落亲自派人前去侦察,结果去了五个人才只回来一个。 “该怎么办?”周围众人都看着苏祗落。 苏祗落心里也是一片茫然,不知道该怎么办好。 “没有什么可怕的,他们并无多少弓箭!” 众人都安静之时,突然,苏祗落身边的一个人叫了起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向此人看去。 这个人又黑又瘦,腰背有些驼,手中拄着一根胡杨木杖,木杖顶端,顶着一个硕大的兽骨。 他的脖子上还挂着一串串珠,这些串珠共有十八颗,每颗都是拳头大小,但仔细去看会发觉,那其实是十八颗婴儿的头骨。 “什么?”有人追问了一句。 驼背黑瘦男子咧开嘴笑了笑:“还不明白吗,没有弓箭,他们与牛羊没有什么区别……去吧,袭击他们,杀戮他们,抢掠他们,然后随我一起向西而去,我们要回归大月氏,在那里,我们有自己的国度,不畏任何风险,每个人都可以拥有无尽的牛羊财富……” “大赞这样说了,那就这样去做!”苏祗落听了之后沉声道:“大赞从神山之北而来,带来的消息不会有错!” 这个打扮古怪被称为“大赞”的人,出现在众人的面前时间并不长,才不到一个月,但凭借手中的手段,却让这个小小的月氏部部上下都对他归心,甚至称之为“大赞”,相当于祭祀之责。 他看着众人的目光,总有些阴森。 而被众人称为神山的,就是月氏人游牧的天山。 众人议决,当即各自去动员手下。一个小部族,人手不多,青壮也就是几百罢了,片刻之后,所有人都聚拢过来,但就在这时,突然有一骑飞奔而来。 “那些住在石头里的人,他们,他们……”跑得气喘吁吁的,正是苏祗落派出的侦骑,他奔来后上气不接下气地叫嚷道:“他们来了!” 定居筑城的秦人,被月氏人称为住在石头里的人,听得侦骑如此说,月氏人不免愕然。苏祗落个头虽大,心眼也不少,狐疑地道:“他们是冲我们这来的吗?” “是,正是冲我们这来!” “他们有多少人?” “三十……不,五十人!” 听到这个数字,苏祗落心中一松,脸上忍不住带起了笑意。 其余月氏人也同样露出欢快之色。 “去,杀了他们,最好还能抓几个活的,问问他们的情形!”苏祗落当即道。 游牧部族,全民皆兵,这固然增加了其战争爆发力,但同时也使得其军纪出现问题。特别是这个时代,月氏人原本是一个大国,却会败给最初不及他的犬戎,便与他们在军事上缺乏专业素养有一定关系。苏祗落下令之后,月氏人纷纷上马,但所用的,还是他们放牧、捕猎的那一套。 若这一套单纯面对速度不及他们的步卒,自然就掌握了战争的主动,但对上的是与他们同样有机动能力,同时军纪还胜过他们的大秦骑兵,那自然就会头破血流了。 双方相遇于一片斜坡之侧,月氏人在坡下,秦人在坡上。 苏祗落最初看到秦人好整以暇明显在那等着他们时,心里有些发虚,但当他再次确认,秦人的数量只有五十出头,他的人数十倍于其时,便又充满了勇气。 不等他下令,他手下一个月氏头领当即驱马冲了出去。 其余月氏人也纷纷向着长坡之上催马前进。 但就在这时,他们听到了一声深悠的号角。 紧接着,缓坡之上的秦人开始行动了。 与他们成一个散乱之状不同,秦人保持了一个奇特的阵型,最当先,是一大个,手执长戟,在其侧后,则是两名一手执钩一手执戟的壮士,再往后是什么人,苏祗落就看不太清了。 对方这个行动的模样…… 苏祗落猛然吸了口冷气,对方这模样,并不是见了他们要逃,而是冲锋! 以五十骑冲他五百骑! 苏祗落的部落与别的月氏部族或者龟兹人交战的次数并不少,他自己这个族长的位置也不是父祖传的,而是他自己打出来的,因此一点超码的军略还是有。 五十人冲阵五百人,不是愚蠢狂妄,那就是有绝对底气! 苏祗落立刻一勒缰绳,让自己的马稍稍放缓速度。 在这瞬间,他眼前已经飞出一丛箭雨。 秦人作战,弩矢当先! 月氏人上次与秦人作战还是许多年前的事情,至少苏祗落不记得秦人作战会采用什么战术。事实上,他们也准备了远程武器,这些月氏牧民们为了放牧,多使用一种小型的抛石器,能够将石子抛出老远。但他们只是零星甩出了自己的石头,这而这些石头除非正中要害,否则面对秦人身上的铠甲,实际伤害并没有多大。 毕竟石头不带破甲的效果。 所以双方尚未接近,已经有二十余名月氏人坠下马来,秦人却是一个坠马者都无。 苏祗落心中骇然,其余月氏人同样惊惧,忍不住就拨转马头,要避开秦人锋芒。 双方互冲之下,两边是转瞬即至,因此这一避让,秦人队伍已经狠狠贯入月氏人当中。 月氏人正好散好,他们都是极好的骑手,因此虽然在疾驰之中,却也能够做出闪避动作。双方交错而过,月氏人有十余人倒下,还不如方才被弩箭猝射伤亡得多。 苏祗落见此情形,心中暗定,这些秦人,也就是倚仗弩机铠甲。但现在既然已经明了对方的战斗方法,哪怕只凭着人多,也足以将对方全部留下了。 若他的部族有这几十具铠甲……就是龟兹人大点的绿洲,他也敢去攻了。 想到这,苏祗落心中一热,呼喝一声,拨转马头。 双方交错过后,他这边拨转马头,那么就是他们居高临下,占据地势上的优势。 但当他拨转马头之后,却险些将鼻子气歪来。 因为那些秦人,并没有和他一般拨转马头来攻,相反,他们直接冲向前方,对他们根本不管不顾。 秦人跑了! 秦人占了便宜就跑了! 秦人带着他们的铠甲跑了! 瞬间苏祗落脑子里连接浮出这三个念头,这三个念头让苏祗落顿时下定决心,这些秦人虽然器械犀利,但胆气不足,他们占了便宜就跑,那可没门! 他毫不犹豫对旁边的人道:“吹号!” 他旁边的月氏人举起牛角,吹响沉闷的号声,其实不等他吹号,月氏人便已经按照他们放牧捕猎时养成的习惯,向着秦人穷追而去。 秦人当中,最首处的马定回过头来,看着狂追而来的月氏人。 因为一个是直接奔走,另一个则是拨转马头追袭,所以秦人已经拉开了距离。月氏人初时不明就里,但等秦人开始张过缓坡时,他们才讶然省悟。 秦人原本所占据的地方,只有这一面缓坡,其余三面,都是陡坡,不能奔马疾行。现在他们只能顺着秦人的路径尾随追击,但是,双方的距离已经拉到了两里余外。 而此地,距离轮台城才不过五六里。 换言之,秦人冲杀一阵,从月氏人身上割了一块肉之后,转身便逃了! 十九、不打不行 五十骑秦骑冲到了轮台城的废墟之中。 废墟就是废墟,一片断壁残垣,根本引不起苏祗落的怀疑。 他此时心中羞愤交加,同时贪念大起。 秦人占了便宜就走,让他折损了三十余人,还吓得他险些转头就走,这是羞。 秦人的甲胄武器,还有龟兹人囤聚在轮台废城中的粮食物资,已经被他视为己有之物,这是贪。 他个头虽大,心眼却不少,因此西域这边即将迎来一场巨大的变局动荡,他是非常清楚的。 哪怕没有来年大起的沙蝗之灾,他也准备在变局动荡来临之前,迁离天山的这一片山谷,赶往葱岭以西,去到月氏国去。 但到了那里,他需要有大量的财富打点月氏国的贵人,需要有足够多的武器壮大自己的实力。 因此,与其说他是被那为大赞蛊惑来攻轮台城,还不如说这其实是他的本意。 原本的轮台城,其实是以一座四周加起来才里许长的城堡为中心的一片建筑。犬戎人将中心城堡摧毁,堡外的民居房屋也都在后来成了断壁残垣。苏祗落对这里都很熟悉,因此,不觉得秦人冲入这片废墟中能有什么变故。 他们尾随而来,因为不着铁甲,所以马速更快,几乎与秦人追了个前后脚。 当秦人顺道冲入废墟之中后,他们纵马而入,然后…… 然后就是一面倒的屠杀。 他们身后的墙壁纷纷倒地,将他们的后路堵住,而他们面前,则是一堵高过一人的矮墙。 在赵和的统筹之下,利用原本轮台城的废墟,在最短的时间内建起城防——若遇上正规军队以器械攻城,这点矮墙连垛口马道都没有,自然是无法防护,但面对从山谷里出来的一群苦哈哈的牧民,这则不成问题。 没有任何攻城器械,只靠着抛石来与墙头的弓弩相抗衡,而且因为地形的缘故,数百人被挤压在一条狭长的通道之中……可以说,被诱入伏击地点的月氏人,连想要同归于尽的可能性都没有,完全陷入被动挨打之中。 在好几十人中箭落马之后,月氏人做了开战以来唯一一次正确的选择。 “投降,投降!” 苏祗落第一个大叫起来,他心知在这种情形下,他们不过是待宰的羔羊,或许投降还能为他们争来一条生路。 他第一个大叫,他的部族们自然也不会顽抗,纷纷大叫起来。至于勇士的荣耀、月氏人的忠诚……那种东西对他们来说是不存在的。 毕竟对于他们这些游牧部族来说,屈服于强者,永远不是什么令人难堪的事情。 只不过回应他们投降的,仍然是冰冷的箭雨。 此次来建轮台城,除了龟兹人提供的物资之物,从于阗也送来了一部分物资,这些物次主要就是军械,特别是弩矢。 两百张步兵神臂弩,两百张骑兵短弩,再加上两万五千枝箭矢,这样的储备,足以应付一场规模不小的战役了,用在这些月氏人身上,可谓是全覆盖攻击。 大秦自从与这些游牧民族交手以来,因为速度上的劣势,所以仿佛患上了一种病症,只怕自家的攻击不猛烈不密集,不能在第一时间将这些游牧强盗留下,让他们逃走之后再卷土重来。所以,他们在对付犬戎也好还是别的游牧民族时,总是毫不吝啬地使用弩箭,而大秦庞大的军工生产能力,也支持他们这种近乎浪费的奢侈战法。 随着铮铮弦动之声,一波一波的箭雨射来,足足持续了一百息的时间。 对这群月氏人来说,这是从未有过的体验,这是最漫长一百息。 幸存者哪怕多年之后,当他们听到铮铮的声响时,也会四肢发软心头狂跳。 当一百息过后,原本涌到这狭窄之处的近五百月氏人,仍然能够支撑而起的,只余百余人罢了。 这百余人连哭都不敢哭。 他们能够幸存下来,有的是运气,有的是聪明,苏祗落是二者皆有。在第一波箭雨之中,他这个大个儿就成了目标,因此他第一时间就从马上跳下来,以马来掩护自己。这波箭雨没有射死他,只是射死了他的马,他的马倒下时又压住了他。 马身上的血浸透了不停发抖的苏祗落衣裳,他看到自己最喜爱的这匹马眼睛还瞪得老大,身体微微颤抖,似乎是想要重新站起。 苏祗落被压在马身之下,喘着气,恐惧地望着四周。他听到马的哀鸣,听到同伴的哭嚎,听到砰砰坠落倒地的声响。 当这一切都暂停之后,他仍然不敢从马尸之下爬出。 血腥味浓烈得让他几乎喘不过气,他瑟瑟发抖,直到听到沉重的脚步声。 马定带着方才跑回矮墙之后的骑士走了回来,不过这次他们是步行而来,每个人手中都握着刀箭,遇上那些重伤哀鸣的月氏人,上去便补上一记,结束他们的痛苦。 “哈哈,原来打仗就是这么回事!” 在马定他们之后,解羽抓着一根长枪,一边走一边叫道,双眼中满是兴奋之色。 “哪里你想得这么简单。”解羽身前的高凌看了他一眼道。 “我见着就这么简单,一波箭,然后,砍人!”解羽一边说,然后猛然将长枪捅出,一个缩在马尸之后起身欲袭的月氏人被他一矛捅死,解羽然后又道:“就这么简单。” “这么简单,自有原因,其一是我有备而敌无备,其二是我谨慎而敌粗心,其三是我装备精良而敌几无甲胄……说白了,就是咱们将敌人诱入有利于我们的战场,而且这伙敌人……算不得真正的军士。”高凌看了一眼得意洋洋的解羽道。 他对解羽算是高看一筹,因为这家伙力气奇大天赋惊人,若能培养出来,是一员斗将的好手。 还有那上应恨——高凌向应恨那边又望了一眼,应恨双手各执一弩,双目如鹰在地上巡视,这家伙有射击天赋,接触弩才几天功夫,其准头就已经超过高凌了。 虽然高凌自己不以射术见长,可毕竟跟李果在一起这么久,多少学了一点。 高凌自知自己天赋平庸,对于这些天赋惊人之辈,当真是心怀羡慕。 他们越来越近,被马压着的苏祗落想要装死,但却听到解羽猛然叫了一声:“啊我看到了!” 解羽的秦语苏祗落听不懂,不过他还是意识到不妙,将吃奶的力气都用了出来,从马尸下钻出,然后撤身想逃。 解羽三步并作两步,冲了上去,一矛捅出,却落了个空。 苏祗落避开这一矛,又逃了两步,却看那瘦高秦人穷追不舍,而周围的秦人又举弩相对,他心中念头一转,立刻举手跪下。 “投降,我投降!”他大叫起来。 月氏语与龟兹语相近,解羽听懂了他的话,却没有理睬,仍是举矛刺来:“投你娘啊!” 还是高凌一把拽住他:“且住!” 矛顺着苏祗落的胯间扎入地下,苏祗落发出与他这庞大身材完全不相称的尖叫,用手捂住两腿之间。 “方才不是说杀尽么,为何留他?”解羽不解地问道。 “战时杀尽,战后不得杀俘。”高凌道:“我们不是乌合之众,我们是大秦武夫!” 解羽哦了一声,一脚将苏祗落踹翻,然后用长矛杆在他背上抽了一记:“这样行不?” 高凌大感头痛,这小子是个刺头,想要将他培养成一个真正军人,并不容易。 除了苏祗落之外,被发现活着的月氏人只有百余个。当然还有些重伤的,考虑到缺医少药也没有人手照顾,所以都解决掉了。这百余个人当中,绝大多数带有轻伤,此时天气寒冷,疫病难生,否则他们中的大多数,也都会因为所受的伤得不到好的救治而死去。 “还剩这么多?”城中,赵和得到马定的禀报之后,眉头皱了起来。 百余青壮,这人数对于他们来说还是太多了,他们的物资有限,不可能养得活这么多人。 “要不?”马定轻声问道。 赵和摇了摇头,战场上杀死,那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但现在再去屠杀杀俘,无论从哪个角度去讲,都不妥。 “哈哈,我抓着一个大贼,一个大贼!”他正犹豫如何处置之时,突然听到有人大叫道。 抬眼望去,见是解羽一脸兴奋地在远处对他叫嚷,而解羽身边的高凌,气得拿起刀背就抽他。 “什么意思?”赵和向马定问道。 “这厮捉着一个俘虏,是这支月氏人的首领。”马定回应道:“他大约是觉得自己立了大功……” “贵人记我功劳啊,贵人说了,立得足够功劳,就可以分给娘子,我要秦女,不要胡妇……”解羽一边用手护着自己避开高凌的抽打,一边继续对赵和嚷道。 这下不用马定解释,赵和也知道怎么回事了。他又好气又好笑,招了招手,让解羽到自己身前来。 解羽来到赵和面前,看到赵和面无表情,他当即嚷道:“贵人,你要揍某家出气,只管揍就是,但万千要记得,某家立了大功,要给某家一个秦女啊……” 本来不想揍他的赵和这下子觉得,不打他一顿还真不行了。 二十、交换条件 苏祗落被绑得紧紧的,推到了赵和面前。 赵和低着头,看着这个家伙,面色有些古怪。 这家伙的身材极为高大,看上去和个巨人一般,哪怕被迫跪在他的面前时,也显得和普通人中的矮个子一样高了。 但此人的面上,却是一脸谄媚之色,丝毫没有半点硬气。 “你就是这支月氏人的首领?”赵和开口问道。 苏祗落偷眼瞧着赵和,心里也有些惊讶。 他不曾想到,领着这支秦人的贵人,竟然这么年轻。 单从外表来看,赵和眉目清秀,至今并未留须,所以是缺了那么点杀气。但是,苏祗落是亲眼见到的,那些凶残至极的秦人在这个年轻秦人面前甚为恭敬。因此他不敢怠慢,老老实实趴在地上叩了一个头道:“小人正是。” “你们胆子不小,敢来袭击大秦西域都护府之城。”赵和说道。 苏祗落心里明白,自己是死是活,就在接下来的问答之中了。他当即连连叩首,忙不迭地叫屈,先是声称不知道这是秦人,以为这里是龟兹,因此不知者不怪。然后又开始叫可怜,他们部族人口稀少,牛羊不多,来年若是沙蝗成灾,草场被啃噬一空,他们就要挨饿,因此只能靠劫掠来积攒一些粮食。 听到沙蝗来年将要成灾,赵和面色顿时沉了下来,连接着问了几句,又召来魏叙询问了一番,得知确实有爆发蝗灾的可能性之后,他不禁喃喃骂了一声。 若真发生蝗灾,他原本想要在南疆屯田以支持北疆的计划,恐怕就要出问题了。 虽然西域食物以牛羊乳酪为主,可是麦稞果蔬也必不可少,而且蝗虫起来之后,连牧草都不放过,必然会引发一场大的饥荒。 “沙蝗一般何时起来?”想了好一会儿,赵和又问道。 “一般会在四月雪化之后起来……”魏叙忧心忡忡地道。 “那样的话还有办法……”赵和听到这个,心中微微一动。 “蝗虫乃是天灾,能有何办法?”魏叙叹息道。 “所谓天灾,若不由人祸引发,其害有限。”赵和道。 这并不是赵和自己的想法,他在铜宫之时,曾经的农家渠首蔡圃是他的老师之一,在传授他农经之时,不只一次如此感慨。 如水灾,若人不堰塞河道、注意疏浚、小心堤防,虽然也有伤害,却可以将伤害降到最低。再如地震,如果人在建城之时考虑到地震的影响,无论是择地还是施工,都能够极为谨慎,平日对震灾有所准备,那么地震来临,人也可以将其伤害降至最低。 所以天灾大行,倒有大半是因为人祸催发。蔡圃当初特别以蝗灾为例,曾经专门给赵和说过,愚民之人会以蝗为神,放任蝗灾蔓延,还美名其曰不可得罪神灵,其实质不过是官府不作为罢了。而官府不作为背后,其实并不是无能,实质上是不担当、不恤人命。如此官府,必然会遭百姓唾弃,以至民心尽失。 “如果整个南疆都发生蝗灾,你们又能避到哪里去呢?”赵和冷笑道:“不想着与蝗灾斗,不想着防患于未然,只想着抢一把就走,甚至是乘火打劫——当真是禽兽!” 他已经没有同这个家伙继续说下去的兴趣。 苏祗落听不太懂他说的意思,但从口气里知道自己接下来的下场可能很不妙,当即大叫起来:“我们可以去北疆,我们原本准备翻过神山,前往北疆……” 赵和正要挥手示意将他带下去,可听到这话,赵和愣了一下,旋即放下手,凝视着他:“翻过神山?” 月氏人口中的神山,就是天山。 苏祗落喘了口气,连连点头道:“正是翻过神山……” “你们举族搬迁,能翻得过神山?而且还是这个时候,天寒地冻,大雪将至?” 苏祗落低着头想了一会儿,然后抬起头来,陪着笑:“我们愿意给秦人当牧奴,我们愿意归附秦人,我可以派最厉害的向导为您带路……” 赵和的瞳孔猛然收缩了一下,旋即明白,自己表现得太明显了些。 对他来说,重建轮台城,只不过是顺道,他在这里打下一个基础,用不了多久,于阗那边,俞龙就会让戚虎过来,接管轮台城的一切,而赵和自己,则要继续北上,通过天山山口,前往北疆。 但根据此前大秦西域都护府的记载,控制天山南山口的乃是车师前国——这是犬戎人的仆从国,其上下君臣,都极亲犬戎。而控制天山北山口的,则是狐胡国——这是西域一个极小之国,举国只有柳谷一城,而城中居民仅仅五十五户、二百六十四人,其中军士四十五人。赵和觉得,只要混过南北两处山口,自己便可以抵达天山之北,然后在那儿打听故西域都护府残余力量的消息。 只不过到了龟兹这里,他得知事情没有他想的那么简单,犬戎人早在二十年前就控制住狐胡国,大秦撤离西域之后,犬戎将北疆视为自己的领地,还学着秦人,于柳谷筑城。虽然那城极小,只能算是一座关卡,却扼住天山南北要冲,隔绝了南北交通与贸易,使得龟兹人也有二十年不能直接前往北疆,必须从葱岭那边绕道。 这也是北疆消息断绝的最关键原因。 “我可以饶你性命,我甚至可以安排你们举族内迁,迁往大秦境内。”犹豫了好一会儿之后,赵和缓缓说道。 苏祗落精神顿时一振,脸上浮出喜气:“果真?” “呸,这可是大秦贵人,又不是你们这些操羊的蠢物,说话不算数的胡奴!”旁边解羽瞪圆眼睛叫道。 他狂拍马屁,赵和只作没有听到。 苏祗落固执地看着赵和,等待赵和给他一个肯定的答复。 赵和反而没有直接回应,而是眯着眼看他:“我击杀你部这么多人……你心中就不哀伤,就不恨我么?” 苏祗落不以为然:“我们月氏人与龟兹人相互残杀,与其余部族相互残杀,与车师人也相互残杀……只要打仗,哪有不死人的,这一次无非是死得多了些罢了。若是不给我们出路,我自然恨你,只能想法子带着族人投靠别的部族,但你既给我出路,我又何必哀伤和痛恨?” 这回应出乎赵和意料之外。 哪怕他对西域诸国已经相当了解,但月氏人的这种反应,仍然让他吃惊。 见赵和的神情,苏祗落又道:“我们以前有个月氏国,整个西域都是我们的牧地,但后来被犬戎人击破,月氏国西迁,我们这些部族留了下来。如果要伤心记恨,我们早就该去和犬戎人拼命了。” 他这样解释,让赵和不得不承认有些道理。 这些游牧民族,他们的文化便是如此,无论是恩还是仇,都比不得利益重要。 赵和点了一下头:“既然你坦诚回答,那我也坦诚相告,今年上半年的时候,大秦境内有支羌人叛乱,为大秦平定之后,他们的牧场空了出来,若你愿意,可以带着你的部族,一起迁入大秦,在那里有足够的水源牧草,而沙漠会将蝗虫隔开,使之不至于进入大秦境内。” 旁边的解羽用秦语嘟囔了一声,大约是觉得赵和竟然不是骗这些月氏人的,实在是太便宜他们了。 赵和确实不准备骗月氏人,他确实要将他们引入玉门关内,到祁连山麓去放牧。但是,那一片草场水源,他同时也许诺给了那些依附的犬戎小部族。月氏人在那边能不能立足,最终还需要看大秦的眼色,同时大秦也可以借助他们,分化牵制内迁的犬戎,防止任何一个游牧部族壮大。 总之对于这些胡人,最不正确的方法就是一昧讨好,使之反居秦人之上。如果不能赶尽杀绝,那么最好的方式就是将诸胡杂陈于一处,让各家混居。他们听话,大秦以粮食布匹换取战马牛羊,同时在战时征发其充当廉价而优质的轻骑。他们若不听话,大秦不用太耗自己的国力,以金银、草场诱使别的部族惩罚他们。 通过征发轻骑去打仗的方式,这是控制秦域之内胡人人口规模的方式之一,但最重要的方式,还是同化。使之与秦人同语同文同衣同制,过个两三代之后,他们便可成为秦人的一部分,就如马越、马定兄弟一般,以秦人自居并自傲了。 听赵和许诺了祁连山的牧场之后,苏祗落也不隐瞒:“我们在神山之中放牧了几百年,神山之中的每一处山谷、每一条山道我们都熟悉,在柳谷之外,确实还有一条山道,虽然极为难走,但是可以翻越神山,抵达北疆。” 赵和微微点头,眯眼看了看他。 为了防止赵和不信,苏祗落又说道:“我们族中的大赞,就是一个多月前从北疆来的,他也没死,若是贵人不信,可以问一问他!” “大赞?”赵和愣了一下。 此时龟兹等国已经没有了这种野蛮崇拜的祭司了,因此他对大赞这个称呼有些陌生。不过既然苏祗落既然提到了这个大赞,赵和决定见一见此人。 他并不知道,自己见此人意味着什么。 二一、它们来了 月氏大赞跌跌撞撞地走着,他的身上全是血。 不过他脸上没有什么恐惧之色,相反,他神情相当镇定,仿佛认定秦人这边不会为难他一样。 他甚至还有闲心左右打量,当他看到那些刚从奴隶释放成为自由人的秦人时,面上略带着轻蔑,不过当他看到那些随赵和而来的秦人时,神情就有些肃然。 在他眼中,虽然这两个群体衣着打扮说话口音都一样,但彼此之间却还有着某种极深的差别。 直到他被带到赵和面前。 赵和坐在一个树墩做的轧凳之上,静静地盯着月氏大赞。苏祗落跪在他的面前,头深深伏下去,看起来象是一个见到可怖主人的奴隶。 月氏大赞用力甩开押着他的手,将一只手放在自己的胸前,另一只手背在背后,弯腰,微微鞠躬,向赵和行了一个很怪异的礼。 “我,月氏大赞海努,奉神之代治者、大地的主人、所有财富的拥有者、异种的征服者、众王之王阿勃兰的命令,来到这里见你。”月氏大赞行完礼之后,抬脸直视着赵和:“我带来了我主的旨意,我主要求你,异种的王子、谎言之子,僭越者,立刻向我主投降,在我主与他所带来的怒火将你们焚烧干净之前!” 他这一番说得众人都愣了起来。 就连跪在地上的苏祗落,也忍不住抬起头,看着这个家伙,满脸都是错愕之色。 赵和看了一眼苏祗落,发觉他是真的疑惑,同时还夹带着恐惧与愤怒,不由得微微摇头。 看起来……这位看似精明的月氏头人,还是被人利用了。 “你刚才说的太长了,我不太懂是什么意思。”赵和微微挑了一下下巴道。 月氏大赞海努将手伸入怀里,旁边的秦人顿时上前,将赵和护在身后,还有人按住他的手,不许他乱动。 海努轻蔑地看了按住自己的人一眼:“你们这些异种,就是这么胆小怯懦吗?” 在赵和的示意下,按住他的人收回手,海怒终于从怀里掏出了他想要的东西。 那是一张羊皮。 当他展开羊皮之后,赵和发觉,那羊皮上有一连串的字迹。 让众人惊讶的是,字迹不知是用什么墨汁写的,绿色的光芒闪动,看上去仿佛是一个个火焰在跳跃。 “吼!” 赵和还没有仔细看这字迹,他身边的阿图突然怒吼了一声,手中的长矛猛然刺出,直接将海努的手与身体一起刺穿。 但是,海努的身上竟然没有流血,从他被刺穿的体内流出来的,是带着刺鼻味道的液体! 赵和眉头一皱,刚想说什么,海努却抬起脸对他一笑。 “你们的愚蠢使你们这些异种必然会在神之绿焰中哀嚎毁灭,而我,将在神之绿焰中复活并永生!” 随着他这样一句话,他的身体之上,每一个毛孔都往外喷涌着绿色的火,一瞬之间,绿焰将他整个吞没,而在下一刻,轰的一声响,他人化成了一个巨大的火团,向着四周炸了开来。 赵和被护得很紧,阿图在刺出那一矛之后,根本就挺身挡在了赵和而前,所以飞溅的火没有伤着他。但是别的人,特别是跪在地上的苏祗落,则被炸开的火团波及,身上也燃烧起来。 和他一样被火焰触着然后燃烧起来的人,足有七八个,每个人都手忙脚乱想要扑灭身上的火焰,但是那火不但扑不灭,反而立刻向别处蔓延。 “沙,用沙把着火的人埋住!”赵和退了一步,沉声说道。 没有被火沾上的人七手八脚来帮忙,终于用沙将火焰都扑灭了,但着火之人,一个个都惨呼不止,显然,这火焰造成的痛苦,远胜于一般伤势。 赵和的脸极为阴郁,他看了一眼苏祗落,苏祗落一边在地上痛得打滚,一边连连喊冤:“我不知道会这样啊,我不知道他是一个怪物……” “怪物?”赵和身边的解羽抡起枪柄,狠狠抽了苏祗落一记,刚才他险些也被火烧着,此时看到受伤者的模样,心有余悸,便将一腔怒意,尽数发作在苏祗落身上。 “真不知道,他一个多月两个月前才来到我的部族之中,他自称是大月氏国派来的……因为他有些手段,所以我们相信了他……” 苏祗落此时心中懊恼加怨恨,若是时光可以倒流,他恨不得回到两个月将,这个名为海努的大赞初次出现在他面前之时,那样的话,他必然当场将之杀死,绝对不会听信他半个字。 两个月前,他们这支月氏人在山谷放牧之时,海努翻山而来,自称大赞。最初时苏祗落并不相信,但当海努在他们面前展露出一手很奇特的幻术之后,整个部族都被其折服,相信他真的是从大月氏国来的大赞。 若不是海努这个大赞推动,他们也不会这么仓促地拿轮台城当作自己袭击的目标。 赵和听他断断续续将海努如何混入部族的经过说了一遍,却没有听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他说的那称号很长的,一大串的家伙,究竟是什么?”赵和旁边马定沉声问道。 “我不知道啊……”苏祗落声音带着哭腔:“我现在……连他是不是人都不知道……” 这个海努,口口声声说秦人是所谓“异种”,他身上受伤,却不流血,他身体里涌出的绿焰——这一切,不由得不让人往别处想,怀疑他究竟是不是真正的人类。 “是人,某种秘法罢了,可能是一种油脂。”众人人心惶惶之际,赵和开口道。 他一边说,一边示意了一下脚下。在众人脚下,还有那个海努炸碎后的残骸。 原本惶恐不安的人们稍稍定下心来,就连姬北与高凌二人,也都悄悄舒了口气。 唯有马定,面色依然不变。 赵和让人将残骸清理掉,又让人把苏祗落带走,等闲杂人等全部打发走之后,他这才转过脸,看着阿图。 这个昆仑奴此时仍然在喘着气,因为面色黝黑的缘故,所以很难判断出他的神怀。但那双瞪得溜圆、白眼仁亮得晃眼的眼睛,还是透露出惊恐。 “现在你可以说了。”赵和道。 刚才阿图的反应非常迅速,在海努试图捧着那羊皮上前时,立刻刺中了对方。若非如此,给海努真的接近到赵和身边,再这么炸开来,即便赵和本人无恙,他身边之人恐怕也会出伤亡。 “它们……它们来了!”阿图先是用赵和不懂的昆仑奴之语说了一遍,然后又用秦语又说了一遍。 赵和扬了一下眉:“它们是什么?” 他刚才安抚众人,说那个海努仍然是人,只不过是用某种油脂和秘法制造了刚才的爆炸,但是实际上,赵和对自己这个说法并不十分确定。 阿图应该知道得更多。 这个神神叨叨的昆仑奴,万里迢迢来到大秦咸阳,投靠了霍勒,然后又因为某种预言,转而追随赵和。赵和一直觉得他们还隐瞒了某种东西,但阿图不肯说,他也不能强迫。到了现在,赵和觉得,对方应该会开口了。 “它们……它们知道你的存在了,所以它们派他来了……”阿图又道。 赵和看他仍然是惊魂未定,没有逼问,反而回过头去道:“拿袋酒来。” 西域这边多葡萄,因此葡萄酒有的是,赵和在于阗和龟兹结交的都是富贵,自然少不得有人送酒给他,而他们来重建轮台,龟兹人提供的补给之中,有一部分就是酒。不一会儿,一个大酒囊被拿了过来,赵和示意阿图接过去:“喝一喝。” 阿图接过酒囊,咕咚咕咚往自己脖子里灌,足足灌去半袋子酒,他才止住,还了酒囊之后,翻身拜倒在赵和面前。 “贵人,西域……西域已经不是安全之地了,请尽快离开这里,回到大秦,回到咸阳吧!”阿图向赵和说道。 赵和哑然一笑。 对他来说,西域从来就不是什么安全之地,他一路行来,不说恶劣的自然气候,就是与西域诸国打交道的时候,哪一次不是冒着性命危险在做事?看起来他很顺利地将一切问题解决了,但那背后,离不开他自己的算计和身边诸多帮手的浴血奋战。 “说一说,它们究竟是谁,你为什么这样怕它们?”赵和温声道。 阿图抬起头,看着赵和:“我不知道它们是谁……很小的时候,我的父母那时还活着,我的父亲是族中最厉害的勇士,他可以徒手与狮子搏斗,他可以从河里将鳄鱼拖上岸……但他怕它们,他只能带着我的族人逃避它们……” 在阿图口中,“它们”是不是人都不能确定,他只知道“它们”是一种可怕的灾祸,不知何时起,“它们”开始在极西之地出现。 有三个部族自称为“它们”的被选者,以“它们”的名义,带着血腥与杀戮,开始向外扩张。这三个部族所制造的恐惧,给当时还很年幼的阿图留下了根深蒂固的印象,哪怕多年之后,“它们”的势力又出现在他面前,让他又重新回忆起被恐惧所支配的幼年时代。 “这三个奉‘它们’之命行事的族人当中,便有一些象刚才那家伙的怪物……这三个部族,被我们呼为火妖三族!” 二二、金策单于 “火妖?”赵和目光不由得又转到了地上。 从海努身上炸出来的碎片,有些仍然在地上燃烧,绿色的火焰只有用沙砬彻底埋住才会熄灭,但若在很短时间内将沙砬弄开,那火焰又会死灰复燃。 赵和抿着嘴,看着众人将火又重新埋起,然后才看向阿图:“火妖三族当中,象这个海努一样的人多不多?”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阿图喃喃说道。 从他那里能够得到的有用消息可能就只有这么多了,这个阿图,平时胆子并不小,但对上这个所谓的火妖三族,就成了这模样了。 赵和决定将此事先往后放放,毕竟阿图的家乡在数万里之外,而所谓的火妖三族,离阿图的家乡更远,想来就算是有个别海努这样的家伙过来,那数量也是非常有限的。 不过就在这时,阿图转过身跪在赵和膝前,将额头贴在赵和的脚背之上:“主人,请你听阿图的意见,离开这里,离开这里,否则传火士会越来越多,它们已经发现了你,它们已经盯上了你!” 阿图似乎又陷入了恐惧之中。 赵和安抚了好一会儿,这个黑大个儿才开始继续往下说。 所谓的“传火士”是火妖三族对类似于海努这样的人的称呼,他们每到一处,便会威逼当地居民加入他们,如果遭到反对和抵抗,那么紧接着就是毁灭与杀戮。传火士有某种秘法,能够制造刚才那样的爆炸,让人防不胜防。 阿图幼年之时,就亲眼见到他的父亲,那个强壮得可以与狮子搏斗的男人,被传火士抱住,然后与传火士一起变成绿色的火焰,直到完全成为灰烬。 而在他父亲死后,他的部族失去了强有力的领导者,只能在火妖三族的追杀之中分崩离析。部族中的萨满自称得到了某种启示,将他卖给了一队商人,其间辗转数万里,终于到了大秦的咸阳,也因此认识了霍勒。 “这可不是什么好的回忆。”赵和有点理解为何阿图对自己的过去始终守口如瓶,一来没有什么值得说的地方,二来所有的回忆仿佛都浸满了恐惧与痛苦,让人沉重得喘不过气来。 他拍了拍阿图的肩膀,将他拉了起来。 “我暂时不会回大秦。”赵和正想说那所谓的火妖三族不可能远隔万里还源源不断地派人来找自己麻烦,但不知为何,话到嘴边,他的心跳了一下,仿佛冥冥中有种预感,让他收回了自己的话。 他想到了鸠摩什。 这个浮图僧自天竺而来,似乎也是因为某种绿芒灭世的预言。若是所谓的绿芒,就是指海努身上的那种绿色火焰,那么…… 他的命运或许与这火妖三族真会有所牵连。 就在赵和继续询问阿图的同时,与他隔着一座天山,天山北部的车师国,一大队人马正准备启程。 车师原本是地跨天山南北的一西域大国,但在大秦与犬戎的反复撕扯之下,这个国家被一分为二,以农耕为主的天山之南部分,成为了车师前国,而以游牧为主的天山之北部分,则成了车师后国。在旧西域都护府之时,这样的划分有利于大秦控制西域,而在大秦退出之后,同样出于控制西域的考虑,大秦的死敌犬戎也继续了这种划分。 当初车师国人因为大秦将之一分为二而怀恨在心,追逐、捕卖秦人出力甚多,却不曾想,大秦走了犬戎来了,他们依旧不能复国,甚至与愿意自己屯垦、通过买卖与之交换物资的大秦不同,犬戎人来了是直接征收走其粮食、牲畜,甚至还有女人。 此时的车师后王名为伊叻,他已经有五十岁,身体依然雄健,不过面对眼前正准备启程的人,却情不自禁让身体前倾,保持着恭敬的姿态。 在伊叻面前看着他的人犬戎发辫,但却穿着秦人衣袍。他留了胡须,不过眼睛却出奇的清亮,与他的年纪很不相称。从他粗壮的脖子与同样粗壮的手指看得出来,他充满力量,或许已经不再年轻,但却正好是一个男人最为稳重之时。 正当壮年。 “伊叻,你的忠诚,我已经看见了。”这个犬戎发辫秦人衣袍的人缓缓点了一下头:“我有要事,不得不回拜依,这边的事情,暂时就需要你留意了。” 伊叻再次弯腰:“请单于放心,我会彻底断绝南北交通,不让一个人进入北疆。” 这个正当年的犬戎人,赫然就是犬戎的金策单于。 他又深深盯了一眼伊叻:“伊叻,并不是我不信任你,而是因为这一次你要面对的敌人,比起此前任何一位秦人都要狡猾。” 伊叻点了点头:“我明白,二十年前,我就见识过了秦人的狡猾与凶狠,而这一次我要面对的是……” “不要用二十年前的眼光来看待这一次你要面对的秦人!”金策单于打断了伊叻。 他怕的就是这一点。 伊叻对秦的恐惧与痛恨,金策单于完全没有怀疑,但他对于秦的认识,始终是停留在几十年前。 “这一次你面对的是秦国的一位假皇子。”稍顿了一下,金策单于还是决定继续强调一下,他看着伊叻:“他的事迹,我已经对你们说过。” “是的,我知道,他是那位暴君的孙子,从出生起就被拘禁在监牢之中,直到几年前才出狱。他出狱之后,挑动了秦人的内乱,杀死了自己父亲的仇敌,甚至还让秦国换了一位皇帝,那时他才十四五岁。他原本可以成为秦人的皇帝,但不知为什么,却放弃了皇位,而是远至秦国的最东端,在那里屠杀了一大堆人,那些人流出的血将海水都变得殷红。他来到我们西域,原本这里的安宁立刻就被打破,他带领着三十六个恶棍,就屠杀了热爱和平的戎胡使臣,杀害了忠诚良善的于阗王,奴役了莎车王……” 伊叻一边说,一边看了金策单于一眼。 他不只一次从金策单于口中听到赵和的事迹,这些事迹中的任何一项,都足以作为传奇被诗人们吟唱,或许正是因为这些事迹太过辉煌,所以伊叻反而有些不相信了。 他是知道的,犬戎为了巩固自己在西域的统治,总是不遗余力地将大秦描述成恶魔,他自己为了自己的利益,也有意无意迎合犬戎的这种描述。不过可惜的是,犬戎人对于骑马打仗射箭放牧更为擅长,对于文学修辞艺术描绘则有绝大缺陷,因此在描述赵和时,反反复复都是那么几句话。 哪怕这位金策单于非常喜欢秦人的一些东西,但同样也是如此。 “我观察这个秦人的作为,他与别的秦人有些不一样……他胆量更大,所以你不要以为这是冬天,他才收拾南疆,就不会过来了……我有一种感觉,他一定会在最后一场雪下来之前,翻越天山,来到这里。” 金策单于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脚下,然后继续说道:“我需要的是你挡住他,不要让他通过这条通道来到北疆!” “只要他来,我会将他的头献给你,伟大而智慧的金策单于。”伊叻道。 “不对,不对,你还没有弄明白,我是要你挡住他,不让他来北疆,如果他来到北疆,你不可能再能抓住他。”金策单于连连摇头。 他脸上已经不掩饰自己的忧色了,也不管伊叨是什么心情,直接侧过脸去,对自己身边的一个犬戎人道:“伊屠牙,你留在这里,盯住车师人,让他们不要犯错,我会给你留下足够的人手!” 被他称为伊屠牙的犬戎人,长得与赵和曾见过的伊屠智有些想象,只是更老一些——他正是伊屠智的兄长。听到金策单于的命令,伊屠牙凛然应了一声,然后睨视了伊叨一眼。 伊叨没有想到,自己意欲立功的言论,结果却适得其反。 他几乎想要回应,如果赵和真的那么可怕,那金策单于为何还要离开,为何不留在这里对付他? 不过他也知道,自己若问了这话,只怕自己的车师后王之位就保不住了。 哪怕犬戎人再怎么掩饰,都好几年了,有些消息就连南疆的莎车王康延都知道了,更何况他们这些北疆之人。 犬戎人,遇到了一个极大的麻烦。 金策看了伊叨一眼,他同样也知道,伊叨心里肯定不快活。 但现在这种情形,已经由不得他去考虑这个小小的游牧国王是否快活了。 犬戎面临的局面,只有他这样真正身居高层之人才能够明白。再这样下去,多不过五年,少的话甚至两年之后,他们就不得不从西域诸国抽调兵力,将自己虚弱的一面曝露出来。 但他们又不得不支撑。 他们面临的敌人,可不是大秦——大秦虽然痛恨犬戎,但同时也有秦人认为,犬戎与大秦同属黄帝后裔,乃是夏禹之后人,算得上同种同血。因此,秦国可以接受犬戎部族为其牧民,就金策所知,秦国境内居住的犬戎小部族便有二三十之多。 他们的敌人,远比大秦更为凶残,更为可怕。 二三、真正敌人 金策单于在留下伊屠牙之后,还是有些不放心。 他没有将事情嘱托给控制着谷道的狐胡人,是因为知道狐胡国小力弱,整个国家才四十余名武士,根本不可能挡得住来自南方的秦人——那个秦人是可以用三十六人击破他们五百戎胡的可怕存在,在戎胡眼中弱得不成模样的狐胡,根本不堪一击。 “单于,你为什么一直忧心忡忡?” 他的沉默压抑被一个轻脆的声音打破,金策单于向着说话之人笑了一下:“我的小月牙儿,我所忧心的,是伊屠牙与伊叨未必挡得住秦人的那个英雄。” “秦人中也有英雄?”被他称为小月牙儿的犬戎女子,一身皮裘,满头都是小辫,用五彩的绳子系着,俏生生向他看来。 “不要轻视秦人,二十多年前,秦人曾经将我们逼得走投无路,不得不越过葱岭。哪怕是秦人中最威猛的皇帝已经过去,他们现在的力量,也让我们非常难受——如果我们不承认秦人当中有英雄,那屡屡败于秦人之手的我们,又是什么呢?”金策说道。 “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自从大单于和单于你们取代了那些昏聩的老朽,我们就没有输给秦人过!” “达瓦,你说错了,我们并不是没有输给过秦人,事实上,前年对秦人的攻击,就没有达成我们的目标,虽然抢到了一些财富与奴隶,但我们最看中的却没有到手。”金策摇了摇头,望着远处出了一会儿神。 前年——现在应该说是大前年对大秦的入侵,是他一手策划的行动,一来是劫掠大秦以弥补戎胡,二来是乘机削弱那些不服从大单于与他的部族。这两个目的可以说部分实现了,但都不及他想象的那么完美。原本他以为秦人二十年没有打过什么大仗,应该失去了战斗意志,但是事实告诉他,秦人虽然最初应对笨拙,可当他们真正反应过来之后,戎胡就不得不撤退了。 若不是秦人内乱牵制了他们的力量,恐怕连这不完美的目的都达不到。 “如果这样的话,单于叔叔,你为什么不留在这里,等把那个叫什么赵和的秦人抓住,给迭骨朵姐姐报仇,再回蒲类海就是!” 听到达瓦提起迭骨朵,金策不由得叹了口气。 迭骨朵是他的女儿,他儿女众多,但迭骨朵是最得他宠爱者之一。 可为了犬戎的大业,他还是将自己的女儿下嫁给于阗王,还派出异母弟弟阿达布相随。原本他以为,对付区区秦使,这种准备已经足够了,可是结果却让他刻骨铭心。 定了定神,金策单于摇头道:“不行,秦人虽然危险,但他们不能追着我们一直到大漠之北,更不可能追着我们前往零丁洋……我们真正的敌人,比起秦人更为危险。据说在蒲类海已经发现了敌人的踪迹,我必须亲自前去处理……” 达瓦歪着头看着金策单于:“单于叔叔,你说的真正的敌人,真的有那么可怕吗?” “比你想象的还要可怕……我们与秦人相互厮杀了几百年,什么手段都使用过,但是……你见过喷吐着绿色火焰的怪物么,你见过那些完全不畏惧死亡的传火士么,你见过如同疯子一般蜂拥而来的火奴么?”金策单于说到这里,声音有些深幽起来。 他仿佛又回到了西面的战场之上。 在那里,犬戎人与所谓的火妖族正在进行着殊死的搏斗。 事实上,犬戎在与火妖族的战斗中只是凭借其轻骑起侧面牵制,真正硬扛着火妖族的是骊轩帝国——若非如此,犬戎早就逃之夭夭了。 “骊轩帝国和大秦一样广大吗,听说兄长和你想让我嫁给骊轩的皇帝?”达瓦又说道。 金策单于眉头皱了起来:“是谁告诉你的?” 达瓦笑着甩动马鞭:“金策叔叔,当然有人告诉我,我的消息比你想象的灵通得多。你放心,我对此并不抵触,无论哥哥和你有多宠我,我终究还是要嫁人的,我只希望我的出嫁,能够为我们找到更为可靠的盟友……这世上最大的帝国,不是骊轩,就是大秦,我听说大秦的新皇帝也还没有皇后?” 不等金策说话,达瓦又接着说道:“金策叔叔,如果骊轩人挡不住火妖……那么或许我应该嫁给大秦的皇帝,让大秦允许我们退入长城之内。” 金策深深凝视了达瓦一眼。 若是迭骨朵也能象达瓦这么懂事就好了…… 抛开对死去的女儿的回忆,金策稍稍踢了一下马腹,好让自己跑到队伍的最前头。 达瓦知道他的意思,催马跟了上去。 “骊轩人在极西之地建立起了一个庞大的帝国,应该和大秦差不多大吧,周边诸多小国拱卫着他们,他们国土之地,物产丰饶,因此可以养活非常多的人。他们的首都是骊轩城,那里距离大海很近,气候不冷不热,有好几十万人居住在其中……” 达瓦听到这里,插了一句嘴:“叔叔你去过骊轩?” 金策点了点头:“我去过两次,第一次是陪同你哥哥秘密前往,那个时候我们想要做的是打探骊轩的虚实,看看能不能灭掉这个国家,夺取他们的牧场与土地……” 达瓦扬了扬眉:“后来呢?” 金策微笑起来:“那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那个时候你兄长刚刚成为大单于,他觉得如果不能往东征服大秦,让不如往西征服骊轩,所以决定假扮商人前往骊轩。” “大单于那时才十四岁!”达瓦叫道。 “对,那时他才十四岁,不过巧合的是,他在那里,正好遇上了一位骊轩的王子,两个人还打了一架,因为都想招徕对方当作自己的侍卫,后来又打了好几次……最后,这位骊轩王子与你兄长结成了好友,紧接着,火妖开始大举入侵,骊轩王子……” 达瓦这时发出笑声,金策停止了讲述,斜着脸看她,直到她清脆的笑声停下来。 “你在笑什么?” “直到现在,你还没有告诉我这位骊轩王子的名字呢,如果我猜得不错,他就应该是现在骊轩的皇帝,我联姻的对象吧?” 金策点了点头:“他的名字,用我们的语言说出来有些古怪,用骊轩人的语言,则是左勒盖尔奈英。” “左勒盖尔奈英……这个名字确实很古怪。”达瓦抿着嘴笑着说。 难怪叔父不愿意提他的名字,如果次次都说出来,实在又长又拗口。 “他是一个非常了不起的年轻人,我见过无数英雄,我们戎胡的,大秦的,还有随大单于西征时见过的波斯的、条支的、安息的……但是,象他这样的年轻人,只有你的兄长可以和他相提并论。唔……我在秦国的那个赵和身上,隐约也看到了几分相似。”金策道。 “接次说,这个骊轩王子,后来怎么了?” “十八还是十九年前,天上的绿芒星坠落于骊轩之北,制造的地震,击穿了骊轩人的长城……” “等一等,金策叔叔,骊轩人也有长城?我去看过秦人的长城,那实在太……”达瓦说到这停了下来,皱起眉头,好一会儿,也不知道用什么语言去形容自己对大秦长城的感觉。 “是的,骊轩人周围也有许多部族,他们同大秦一样,修建长城以抵御这些部族的入侵。在大多数时候,长城确实做到了这一点,但是,绿芒星坠落,大地震地,肩负着长城的高山塌陷,出现了一道缺口。原本被长城隔阻的部族蜂拥涌入……他们当中,不知为何就出现了火妖。” “火妖不是人吗?”达瓦好奇又恐惧地问道。 “我不知道怎么说,他们是人或者不是人……”金策皱紧了眉。 他确实无法判断火妖究竟是不是人类。 “骊轩人也不知道火妖是不是人类?”达瓦道。 “骊轩王子有位老师,是骊轩帝国最出名的学者,他对火妖的来历有过猜测,他认为这些火妖原本是人类,但绿芒灾星坠落于地,这些人类被其带来的绿火灼烧,从灰烬之中生出了火妖……”金策想了想,摇头道:“总之火妖至少在外表上与骊轩人、西域人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正是因为如此,所以他们危险。在他们出现之后,短短的三年,骊轩失去了大批领土和人口。幸好的是,不知为何,火妖们越过骊轩西部,全力向南,去了昆仑州……” “那些全身发黑的昆仑奴所在的昆仑州?”达瓦又问。 “你打断我的次数实在太多了一些。”金策道。 达瓦咯咯笑了起来,不过她的眼神有些悠然。 此时的达瓦,生活在兄长与叔父的羽翼之下,她知道世间疾苦,但却不知道,这些疾苦正在迅速向她逼近。她从金策单于的话里听到了许多消息,但她更感兴趣的,是远方那广阔无边的世界。 “若是世间太平,我一定要去那些遥远的地方看看,去骊轩,去昆仑州,然后去天竺,再去大秦……”她悠悠地说道。 金策温和地看了她一眼。 “但愿能有那一日。”过了会儿之后,金策才接口说道。 二四、风雪来客 夜幕降临之时,一队人马冲入了柳谷城。 这座城是狐胡的都城,但是整个狐胡,也只不过是这一座城罢了,城中人口数百,军士还不足五十。因此,虽然狐胡人扼住了天山南北交通的一条要道,但实际上,却受制于北边的车师后国和南边的车师前国,根本不能从这条要道中获取什么利益。 特别是大秦撤离西域之后,犹为如此。 所以柳谷城干脆就不设城防,这队人马冲进来的时候,狐胡王与自己的爱妃正在饮酒作乐,听到手下禀报的时候,冲入柳谷城的人已经到了他所谓王宫的门口。 狐胡王惊怒交加,起身叫道:“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伊屠牙大踏步走了进来,面色阴沉:“呼厨弥,你没有接到金策单于的命令吗,单于让你闭城,让你派人守住通道,你的人呢?” 看到伊屠牙,狐胡王稍稍松了口气,然后又坐了下去。 “伊屠牙逐骨都,原来是你……来,来,喝一杯吧……” 当! 伊屠牙一脚将举到他面前的酒杯踹飞,狐胡王手痛得连甩,却不敢发怒,只能问延:“伊屠牙逐骨都,你这究竟是怎么了?” “我已经说过一遍,你的人,出去,守住山口!”伊屠牙喝道。 狐胡王用手按住自己的头,看了一眼旁边吓得已经没有血色的爱妃,叹了口气道:“逐骨都,你不要生气,我安排了人手的……但是,我们狐胡国小人少,他们也只能白日里守住山口,这个时候应当是去吃东西了……” 伊屠牙知道这个家伙在狡辩,但他同样知道,自己拿这个家伙办法不多。 狐胡王并不是什么高贵的职务,虽然有个王的名号,可给几百人当王,自己还是亲自放牧,又时不时面临着大国的勒索——随便哪个部族国家,似乎都比这个狐胡国要强大些。 除非真杀了这家伙,但杀了这家伙,并不能解决问题。 想到这里,伊屠牙按捺住心中的愤怒,拿鞭子往狐胡王身前的毡毯上一抽:“我不管你有什么理由,从一个日出到下一个日出,山口都必须有人……不准备任何人过山品,你明白不明白?” 狐胡王点了点头:“好的好的,我会给他们交待的。” 伊屠牙怒气冲冲地转身离去,狐胡王站起送他,送到毡帐门口之后,望着他带着人又原样离开,便转身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来,来,喝酒,喝酒。”他对自己的爱妃说道。 他的爱妃心有余悸:“那个犬戎的逐骨都……他说的事情,你还不去叫人办?” “呸,他说的事情我就去做,那我就不是狐胡的王,是他的家奴了。”狐胡王冷笑了一声:“秦人回来了,所以这些犬戎开始上窜下跳,和被咬伤的狗一样……就算秦人打过了天山,那又怎么样,反正我还是当我的狐胡王,到时改为秦人看守柳谷就是。” 他心里还有话没有对自己的爱妃说起。 秦人来了,要比犬戎人来好得多。因为秦人来了,商路就会通畅,秦人虽然凶恶,但他们有规矩,有律法,他们的兵卒只要抽了税,便会对往来的商贾进行保护。犬戎人来了,则什么都没有,犬戎人有的皮毛、羊马,西域也有,根本不需要,而且就算是有那么两支商队,犬戎人只要看到了必然会动手抢劫,甚至还要杀人,就算是告到大单于与金策单于那里去,也不能改变这种情形。 当初大秦控制西域时,扼守柳谷道的狐胡,每年从商贾身上抽取的税金,便足以抵他放牧千头牛羊,更别提商队还带来了许许多多异域它乡的物产。可是犬戎人控制西域后,这些好处都没有了,犬戎人只知道征税征税征税,抽取牛羊驼马,却不知道带来财富,这种日子,狐胡王早就厌透了。 “大王,我觉得……不管怎么说,你还是去做个样子为好,万一那个犬戎逐骨都又回来了呢?”他的爱妃劝道。 这倒是个问题。 狐胡王只能无奈地起身,将酒囊里最后的酒一饮而尽,用手抹了抹自己胡须边的酒渍,然后出了门。 才一出毡帐的门,狐胡王忍不住缩了一下头。 毡帐之中暖和因此不觉,但出来之后,他感觉到了透骨的寒意。 此前小半个冬天,气候反常地温暖,只下了两场不大不小的雪。但从前日起,寒潮突然来临,甚至还下了半天白毛雪,到处都已经是白茫茫的一片了。 这样的天气,连牦牛都不愿意呆在外头,让活人在风极大的山口整日呆的,那是怕他们死得不够快啊。 想到这里,狐胡王骂了一声,然后转身又回到毡帐之中去了。 他的爱妃见他又转回来,讶然问道:“怎么就回来了?” “外头这么冷,能有什么人来?秦人生活在温暖之处,更不会来了!”狐胡王道:“伊屠牙他们是被秦人打傻了,才会要我在这样的天里整日守着山口,要去他们犬戎人自己去……明天我们就离开狐胡城,去山谷里避风!” 他嘴中如此嘟囔,结果他的爱妃一巴掌拍在他的脸上:“你傻了,山谷里难道还比柳谷城更暖和?” 狐胡王嘿嘿笑着向爱妃扑过去,两人纠缠在一起。 就在他们胡缠的时候,距离柳谷城约有十里许的一个山头之上,气喘吁吁的赵和趴在雪面上,向北探出头来。 才伸出头,凛冽的风就将他的毡帽掀起,险些将人都带走。 用手拽住毡帽,赵和眯着眼睛,仔细打量着柳谷城。 在他旁边,解羽、应恨也都伸出头来。 “那就是柳谷城?”赵和问道。 “是,柳谷城。” 回应他的是一个月氏人,这个月氏人缩着脖子,偷眼看着赵和。 此时的赵和服饰和这个月氏人没有什么区别,都是毡帽皮裘,手上还套着皮手套。 在他们身后,是一小队牦牛群——这样的天气之下,连羊马都不适应如此寒冷的行程,因此他们只赶了牦牛。 “十个人便可以夺下这座城。” 打量了柳谷城一番之后,赵和心里想道。 不仅仅是因为这座所谓的城非常小,更是因为这样扼守咽喉要道的关卡,竟然没有人守护。所有人都被寒冷驱赶回到毡帐之中,外头连个瞭望的都没有。 赵和看清楚之后,与众人顺着雪直接往下溜,不一会儿,便溜到了山脚之下。 “接下来我们怎么走?”到了山脚之后,赵和看向月氏人。 月氏人被他眼睛一望,立刻恭敬地低下头,不敢与他对视。 对这名月氏向导的头领来说,赵和是极为可怕的人物。不仅仅是因为他参与了轮台城之战,亲眼见到自己的族人是如何大量死于秦人的弩箭之下,而对秦人造成的伤亡却微乎其微,更是因为他们的家人如今就在轮台城周围放牧,只等天气转暖,他们就将东去大秦。 赵和所挑选的向导,一来是需要他们熟悉偷越天山的道路,二来则是需要他们稳妥可靠。什么样的人稳妥可靠,自然是有直系亲人掌握在秦人手中的可靠。 月氏向导首领指着前方的一座雪山:“翻过那座山,就可以绕过柳谷,直接到山北了。” 众人都向那座山举目望去,别人还好,樊令与阿图两个直接双膝软倒,险些坐在地上。 那座山太高了。 而且刚经过大雪,山上全是一片银色,让人更增几分敬畏。 赵和也不禁叹了口气。 “今天不能走了,太晚了,明天若是天气能好,我们再走。”犹豫了一下之后,赵和又望了望四周:“我们得找一个避寒之处住宿。” 向导犹豫了一下道:“风这样刮,今晚肯定大雪。” “大雪就大雪吧。” 赵和也很无奈。 他此次北行,已经做了非常充足的准备,但是恶劣的天气仿佛是故意与他为难,在他启程前一段时间都是风和日丽,偏偏启程后才两天,风雪便来了。幸运的是,在来之时,他对此有所预判,因此随行之人中,除了樊令与阿图这两个亲卫,其余的便是解羽、应恨这样习惯了西域冬寒的秦人。 就算是这样,当他们开始攀爬天山之时,还是出了点问题,樊令这个自小长在平原之上的平地人,几乎是被众人抬上山的——头痛、胸闷、气喘、呕吐几乎一直伴随着他,直到翻过一片山,进入谷道之后,他才有所好转。 但现在又要翻一片山了。 赵和也没有办法,当初他是想将樊令打发回去的,可这家伙却死活不肯。 阿图同样也有些不适,不过情况比起樊令好些,听阿图自己说,他们所居的地方,在昆仑州那炎热之地,也算是比较高的地方,甚至就在他的家乡不远之处,便有一座高山,终年积雪不化,与天山这边差不多。 只不过天山这边要更冷一些。 “贵人,今夜大雪……我们最好是住个雪窝子。”月氏向导见赵和接受了他的建议,又大着胆子道。 “雪窝子?那是什么?”樊令好奇地问道。 二五、打探消息 大风雪连续了三日。 在这之后,天空放晴,可是依旧寒风凛冽。 赵和到快巳时才从雪窝子里爬了出来,看了看四周,哈出一口白气。 在他身后,或许是适应过来的樊令也伸出头来,在雪地里活动活动身子,又回头望了望他们的雪窝子,开口骂了一声:“直娘贼,住在雪里竟然比住在帐篷里暖和!” 所谓雪窝子,乃是月氏人在失去平地退入高山后的一种临时居所,他们将冰雪压实,依托山洞建造窝棚。据说这种窝棚是从极北之寒苔之地学来,当地终年冰雪,所以那里的人甚至就以冰雪为材料建造房屋,其孩童便光着身子在这样的冰屋里嬉戏。 天山这边的雪窝子自然不能象寒苔之地那么讲究,反正他们也不是长期居住,只作为躲避风雪的临时居所,再加上一些炭火,也足够让众人熬过这艰难的三天了。 赵和望着晴日里更显巍峨的山脉,下令道:“收拾好东西,准备热汤与炖肉,吃饱喝足,出发翻山!” 樊令骂了一声,又回雪窝子里收拾东西去了。热汤炖肉是现成的,这几天雪窝子里火就没有断过,因此仅仅是小半个时辰之后,众人就赶着牦牛,向着山坡之上进发了。 这样的寒冷,就连马都受不了,也就是牦牛,才可以挤在帐篷中熬过去。 那山虽然高,但看上去并不太远,可是足足爬到了下午未时,他们才算是越过山脊——然后看到的又是一片连绵不绝的雪山。樊令几乎要绝望了,对着雪山张嘴怒吼道:“直娘——” “贼”字还没有来得及骂出来,他身边的月氏人猛然将他的嘴捂住。 “干什么干什么,想造反不成?”将月氏向导推开,樊令对那家伙怒目而视。 月氏向导脸上半点血色都没有了,紧张地看着周围,樊令伸手想要拔刀,不曾想天气太冷,刀被冻在鞘中,好一会儿也没有拔出来。 “怎么了?”赵和望了过来。 向导首领伸出食指在嘴边嘘了一声:“贵人,不可惊动神女,若是神女发怒,我们就完了……” “神女?”樊令满不在乎地呸了一声,他知道当地月氏人声称这片大山是神山,而神山之中居住着神女,他做了个挺胯的动作:“若是神女来了,看乃翁我将她给办了,就在这雪地里……” 他大话是说出来了,可是还没有完全说完,便觉得隐隐不对。 因为他似乎听到了咯噗咯噗的崩裂之声。 “什么声音?”樊令道。 月氏人此时都急了,一个个跪在地上,连连叩头,似乎是在向所谓的神女哀求饶恕。樊令正想再笑话他们,却终于听到了雷鸣一般的声音。 仿佛是春雷滚滚而来,紧接着,在他们面前,雪山之中,大片大片的雪块向下崩落。一会儿之后,这些崩落的雪已经扑天盖地,将它们下冲线路上的一切都淹没吞噬。它们掀起的雪粉也飞扬而起,如云似雾,将众人的视线完全遮住,众人只能从脚下大山的震动,才勉强感觉到这毁天灭地的灾难。 这一下,樊令的脸上也没有血色了。 幸好他们所处的位置乃是山脊之上的高点,雪块都是顺着山坡往下奔滚,只有零星一些飞溅到他们这里来,将众人埋住半截。牦牛被被惊得有些乱窜,但很快也被他们给拦住。 解羽望着周围的一切,他的嘴比起樊令更贱,当即说道:“看来那神女真来了,老樊,别愣着,解裤子吧。” “啥?”已经有些傻的樊令愣愣地道。 “亮出你的鸟儿,将她给办了啊!”解羽道。 “我呸,这娘儿们脾气太烈,乃翁我受不起,受不起!”樊令果断认怂。 赵和也目眩神迷了好一会儿,这才长叹道:“天地之威,竟至于此……都闭上嘴,方才不过是声音震动了山上积雪,积雪纷纷滑落而至!” 他横了樊令一眼,险些就因为这厮的莽撞让众人全都完蛋。以刚才那雪崩之势,他们若不是处在现在这个位置,只怕一个活的都别想留下来。 月氏向导们死活都不肯继续前行,他们只能提前扎营,就在山脊上选择背风处,借助山石、冰块,搭起了供众人居住的场所。这一样比起前几天大风雪时还冷,哪怕升了火,仍然冻得众人睡不着,樊令干脆去将两头牦牛赶进了住所,然后抱着牦牛这才打起了呼噜。有他带头,众人也纷纷赶来牦牛,一时之间,营中到处都是牦牛身上的臭味,就连赵和也不能例外。 次日众人终于可以继续前行,一路下山,看到昨日雪崩后的遗痕,就连心最大的解羽樊令都老老实实闭紧了嘴,再没有一个人敢胡乱说话。 下山还算顺利,但在前进的过程中,紧接着又出现了新的状况。因为天晴的缘故,雪面反射阳光,变得极为刺眼,有人为此双眼什么都看不到了。 幸好这一点赵和有所准备,他让众人都在自己的眼睛上蒙上纱巾。虽然透过纱巾看外边,非常不真切,但至少还能看到一点影子,不至于什么都看不见。 众人就这样深一脚浅一脚,历经艰险,花费了足足四日时间,这才从山岭之中翻了过去,算是绕过了车师前国与狐胡国。这种山间之路,他们小队人马赶着二十余头耗牛没有问题,但若是大军行走,仅众人脚步声引发的雪崩这一项,就足以让他们全军尽没。 难怪这条山道虽然存在,却只有游牧部族利用,而不能成为沟通北疆与南疆的商道。 待得终于离开了白茫茫的雪山,看到了灰秃秃的戈壁,众人都兴奋起来,樊令更是趴在地上,狠狠地拿脸贴了贴那些石头,然后才笑着起来:“真娘贼,终于不用一直看着那白雪了,乃翁将这一辈子的雪都看尽了!” 向导向赵和微微躬身:“贵人,翻过神山之后,接下来该怎么做?” 赵和心里自有打算。 “你们在这边有没有熟悉的部族,能不能去打听一些事情?”他向向导问道。 向导面上有为难之色:“贵人,我们在这边熟悉的部族都是仇敌,他们是打不过我们,所以才被赶到神山之北的。” 赵和愣了一下,顿时明白过来。 天山之南的气候条件,比起天山之北要稍好一些,故此天山之南甚至还有不错的农业,天山之北则几乎全是牧业,也就是秦人来了之后,才给这一带带来了农耕。 这些游牧民族,哪个不想水土肥沃气候宜人的地方,他们之所以被迫在苦寒之地挣扎生存,并不是因为他们多么能够吃苦——比起吃苦耐劳,这世上谁能比得过与天地相斗的大秦百姓——他们完全是因为打不过,所以才被赶到苦寒之地去。 哪怕只以天山南北为例,同样如此。 “行,没有你们的亲族那就更好办。”赵和没有因为对方的否定而泄气,相反,他更觉得简单起来。 无非就是打探消息罢了。 不过在这广阔的地方,想要找到一个适合的目标,还真不是很容易的事情,众人花了两日功夫,终于寻到了几个牧民。那些牧民远远看到他们,调头就跑,但还是给他们捉住了一个,连带着羊群也被他们弄到手。 于是众人终于不用吃干肉了,大铁锅中炖着新鲜的羊肉,再放上各种调料,赵和一边喝着羊肉汤,一边审问抓到的牧民。 “车师后国?”确认自己所在的位置还是在车师后国之后,赵和紧接着问道:“犬戎人,就是戎胡,你知道他们在哪里么?” 那个牧民跪在地上,瑟瑟发抖,不停地求饶——他知道自己若是什么都不说,那就是死路一条,可若是所有的问题都答了,同样也是死路一条。 这就是天山北边的规矩。 所以他希望能够得到承诺,哪怕这个承诺的代价,是他从此也加入这群盗匪。 正是盗匪,他将赵和一伙当成一队盗匪了。事实上,因为北疆各个部族之间,甚至犬戎人内部,彼此之间的争斗几乎连绵不绝,总有一些部族被灭、牲畜被夺的人逃了出来,然后就以马贼盗匪的身份苟延残喘。他们无法加入别的部族,没有一个部族会对这些缺乏牵挂的外来者放下警惕,他们也无法自己生存,从部族中逃离的时候,他们往往除了一匹马,连身多余的衣裳都没有。 赵和也乐得对方将自己当成盗匪,在做了许诺之后,对方果然开始一一回答问题。 这个名为噍里季的车师人算是倒楣,前些天的大风雪使得他们部族走失了一群羊,他们几个是来寻羊的,结果被赵和一伙撞上了。他们部族在车师国算得上一个比较大的部族,有两百余帐千余人口,因此与车师后国国王伊叨往来密切。 “有犬戎人就在车师国都务涂谷之中?”赵和得到了一个意料之中的消息:“而且,还有一位犬戎贵人,一位逐骨都在此?” 赵和需要旧西域都护府的消息,再没有比犬戎贵人更合适的询问对象了。 二六、黄金之谷 车师后国国都务涂谷。 若是中原,甚至放在南疆,这么一个半大不小之国,它的王都至少有座城。但这里是北疆,北疆城池甚少,也就是秦人开拓之时,才学着和秦人建了一些城池。 务涂谷城便是当时由秦人协助车师后国所建,秦人原本是想让车师后国面对犬戎时能够多支撑些时间,等待西域都护府的支援,因此选择地势险要之所,建起了石堡。 原本按照秦人的计划,还需要依托山麓,将这座巨大山谷用石墙封起,不给入侵者可乘之机。不过随着局势的变化,犬戎人西迁,车师后国从面对犬戎的前线,变成了西域都护府的腹心之地,这建围墙之事就不了了之——让车师后国建起围墙来防备大秦的西域都护府吗? 只不过西域局势变化太快,谁会知道,烈武帝到了晚年,竟然因为两次失利,便放弃了继续经营西域的打算。在某些人的蛊惑之下,他甚至做出彻底从西域撤出的决定,按照彼时那位儒家君子的说法,要将开拓的土地“归还原主”,如果“方称君子”,于是西域又沦入犬戎蹄下,北疆更是直接被犬戎据为己有,这车师后国自然也就乘机依附犬戎而自立。 赵和远远地眺望着这条通往务涂谷城的唯一道路,琢磨了许久之后,不由得摇了摇头。 车师后国不是于阗,在于阗他可以依赖数百大秦勇士,但到了这里,他身边只有不足二十人,其中还有四个是月氏向导,一个是被他捉来的舌头——这点力量,想去攻夺一个有数百户几千人的部落国都,实在太有些匪夷所思。 除非…… 想到这里,赵和看了看那名车师人。 名为噍里季的车师人被赵和看了一下,顿时缩了缩脖子。 赵和慈祥地看着他,伸手摸着他的脑袋:“噍里奇,我有一个想法……” 噍里奇喃喃道:“贵人饶命,贵人饶命……” “放心,放心,我不会伤害你,相反,我会给你好处,极大的好处!”赵和指了指周围:“你知道我为何会在这里,又在这里发现了什么吗?” “什么?”噍里奇讶然。 此时噍里奇仍然不知道赵和的身份,他所知道的,这是一群穷凶极恶之徒。他们一路行来,至少杀了七八个车师牧人,每一个只要被活捉,都是反复刑讯之后才得一个痛快。 “呵呵,我发现了什么……现在还不能告诉你,但是,我需要你的帮助,只要你能够不停给我们放牧牛羊,少不得你的好处。”赵和道。 “你是说……要放我走?”噍里奇心中一动。 赵和噗的一笑:“哪里这么便宜……只是要你帮着放牧罢了。” 他一边说,一边转身离开。 在这之后,他们七拐八拐,顺着此前月氏人发现的道路,进入深山之中。这是一条小山谷,也有一片坡地可以放牧牛羊,不过因为草场面积偏小,最多只能放牧百十只牲畜,所以不太得车师人重视。 此地距离务涂谷约有四十里,一日可至,到得山谷之中,众人寻了地方住了下来。噍里奇心中又是担心又是害怕,不过这伙马贼倒是按照他们首领之言,给了他一定的自由,让他在附近放牧牛羊——他们一路袭击车师牧民,人没有杀多少,但是牛羊倒是抢来了好几十头。 噍里奇在最初两天不敢多问多看,只知道这伙马贼白日里除了留几个人看守老巢被押着他放牧外,便是在附近河沟中乱转。他心中好奇,不知道这些马贼究竟在找什么东西。 到了第四日时,赵和仍然一大早带着人离开,他们这一次到了一条山沟之中,若是天气暖和,这山沟原本应当有溪流,可是此时,却被冰与残雪覆盖。噍里奇放牧之地离此不远,他悄悄将牛羊往这边赶些,也没有人说他。 随着风声,这伙马贼的谈话隐约传来,噍里奇侧耳去听,只听到“金沙”、“在这附近”、“没找到”之类零星话语。他心中一动,眼睛里不由闪起了光芒。 天山之中,藏有金矿之事,对于天山南北的游牧民族来说,并不是什么秘密。只不过一来此时探矿技艺低下,二来便是发现了金矿,其储量也不多,开采难度也大,因此并没有多少部族太过重视此事。 只有零星作着发财美梦之人,才会专门去寻找金矿。 这伙马贼,难道就是得到了金矿的消息? 他心念一转,还没有细想,就听到了那边,那个漆黑的昆仑奴突然大叫了一声:“找到了,找到了!” 西域这边昆仑奴不少,而且高山之人日照强烈,一些牧民同样被晒得皮肤发黑,故此噍里奇并不觉得对方队伍里有昆仑奴可疑。只不过这昆仑奴突然大叫,既惊且喜,实在让人心怦怦直跳。 找到了什么? 他忍不住向那边望去,发觉众人都纷纷往昆仑奴那儿聚集,就连看守他的几人,此时也顾不得他,向着那边跑了过去。 他也悄然往那昆仑奴处移去。 他不敢靠得太近,只是寻了个稍高的地方,向着那边望去,只见那昆仑奴站在溪中一处拐弯的地方,身旁一块石头明显被挪开,而众人全都冲到了这边,往那溪中的坑洞望去。 噍里奇又接近了一些,放眼一看,只觉得眼前发花。 此时天气晴朗,阳光之下,只见那石头移开后的洞窝之中,金晃晃的一片! 金沙! 噍里奇心只闪过这个念头,然后看到这伙马贼的头目推开众人,半蹲下去,伸手在那窝窝中掏了一把。 随着那头目将手举起,他指缝间,金色的小颗粒往下掉落。 噍里奇喉结猛然上下一动,他看了看周围,悄悄向后退了退。 “都散开,都散开,别围着!你们去看着那个车师人,休要凑过来!” 马贼首领在狂笑了一阵后,突然恢复冷静,厉声喝斥,还拿鞭子抽打了好几人。那些马贼果然散开,他们纷纷去翻石头,唯有看守噍里奇的四人,骂骂咧咧地行了过来,大约是觉得自己可能会吃亏吧。 此时噍里奇已经退得远了,他假装好奇地问道:“那里找着什么了?” “休要多管闲事,你这狗才,放好牛羊就是!” 回答他的除了喝斥之外,还有一鞭子。噍里奇心中暗骂,不过面上却只能忍着,他不敢再往哪边看,只能用眼色余光去瞄。 此时在阿图身边,赵和望着身下结了冰的溪涧,脸上的神情极为复杂。 老天在上,神山作证,他只不过是来演一出戏的,却不曾想,假戏真作了。 他到这边,原本是要布一个局,以发觉金矿为诱饵,将车师后王从务涂谷里引诱出来,但是……没有想到的是,他让阿图作戏,结果阿图真发现了金砂! “你确定这不是我给你的?”他忍不住道。 阿图将怀里的一个小布袋递了回来:“贵人给我的在此。” 阿图的面色倒很正常,似乎并不觉得自己发现金砂有什么特别之处。 赵和又蹲下去,捻了几粒金砂,放在指尖仔细端祥,好一会儿之后,他才摇了摇头:“这也太过巧了吧……” “这有何巧?”阿图道:“贵人秉承天命,是预言之中的救世希望,贵人说这里有金砂,那这里自然就会有金砂了。” 赵和觉得没法子和他解释。 他看了看周围,心中有了初步的判断。 在这溪流的上游,可能真有金矿,雪山融水形成的溪流,侵蚀了矿层,将金砂冲刷下来,到了这下游拐弯处,金砂沉积,因此形成了他眼前的这些。 不过对他来说,并没有什么意义。 他直起腰,看着随自己来的人,无论是秦人还是月氏人,如今都跟疯了一般到处翻石头,不禁摇了摇头。 原本只是让大伙演戏给噍里奇看,现在好,根本不用演了。 噍里奇被赶得远远的,直到下午,太阳西去,他被允许回到住处。回到众人临时的宿处,就见这些“马贼”们一个个满脸红光,头领甚至还连声让人取酒出来,众人载歌载舞,显得非常高兴。 就连他,也被头领破格赏了一半袋酒。 喝酒吃肉,众人闹到了夜中时分才安静下来,横七竖八围着火堆睡着。听到此起彼伏的鼾声,噍里奇忽然睁开了眼睛。 他看了看周围,见所有人都睡了,便悄然起身。 但才到门口时,突然听到有人问:“做什么去?” 噍里奇吓了一大跳,忙回头道:“尿尿,尿尿!” 那人醉熏熏的,眼睛都没怎么睁开,嘟囔了一声后,翻了个身,又继续睡着了。 噍里奇咽了口口水,出到门外。 此时圆月当空,雪山反射,照得周围有如黄昏,并不是很影响视线。噍里奇悄然来到白日里马贼们围聚之所,翻开石头,果然在其中捡到了闪闪发光的金砂! 他按住心中的兴奋,又悄悄回到宿处外,不过他没有进去,而是来到畜栏之中,牵了一匹马,蹑手蹑脚地脱身而去! 二七、半途劫击 在西域,黄金同样是极为珍贵的财富,甚至因为西域作为勾连东西的商道中冲,黄金的作用比起中原更为重要。 毕竟西域诸国并无货币,大秦的圆形方孔钱流通于此也有些困难,唯有黄金,无论是拿到大秦去,还是带到葱岭以西的波斯、天方甚至是极南的天竺去,都是可以充当货币的财富。 车师后国同样重视黄金,无论是贵人们的装饰之物,还是用于与别族交易,黄金都有不可替代的作用。 帮此,当噍里奇在夜间被带到伊叨面前,将自己带来的几粒金砂展示给他看时,伊叨毫不掩饰自己对此的贪婪。 “距离务涂谷不足一日的距离——这还是因为是山道,若换作平地,纵马疾驰半天不到?”他在油烛之下再次确认了那几粒金砂是真正的黄金后,侧过脸去问道。 “是的,大王,就在不远的地方,我们以前放牧都去过那个山谷……只不过因为那里牧场狭小,所以我们一直没有留意,不知道那里竟然有黄金!”噍里奇叫道。 “好,好!” 伊叨此时再也按捺不住,他用力拍着自己的大腿,咧开嘴笑了起来:“这么近,这理所当然是我的财富!” 不过旋即他眉头一皱:“你是说,一伙马贼,竟然在盗窃我的金矿,偷走我的财富?” 噍里奇点点头:“马贼人不多,有月氏人,有龟兹人,还有车师人……” 车师国人在西域长相有些特殊,他们与秦人更为接近,因此噍里奇将赵和随行的秦人当成了车师人。说完之后,噍里奇又补充道:“他们当中,还有一个昆仑奴,金砂就是昆仑奴发现的!” 听到这队马贼来源如此混杂,伊叨毫不意外,他破口大骂:“这些在草场上打洞的兔子,咬破我皮裘的老鼠!来人,来人!” 他身边的右将立刻上前,将他安抚住:“单于,如今天色已晚,你唤人来做什么?” 伊叨用手拍了拍自己的脑袋,知道自己确实有些急了。 然后右将看了看左右,吩咐道:“把噍里奇带下去,给他奶酒,肉,再给他一个女人。” 噍里奇高兴得舞蹈拜谢,退出了大帐,右将这才对伊叨低声道:“单于,事情不可声张!” “什么?”伊叨歪头看向他。 “这几年,犬戎征发的太多了,从牲口到武器,再征发下去,他们就要征发咱们的人了。”右将低声道:“如果让逐骨都知道这里有了黄金,他会怎么样做?” 伊叨愣了一愣:“伊屠牙是金策单于的忠犬,若他知道了,一定会飞速禀报金策。” “对,金策若知道了,那么这里的黄金就不属于我们车师人了。”右将说道。 伊叨缓缓点了点头。 他确实忠于犬戎,这一点都不假,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心里没有自己的小念想,更不意味着他愿意将自己的财富都献与犬戎。 有了黄金,他可以换取更多的牛羊武器,可以招募更多的勇士,可以去抢更多的财富。可前提是这些黄金属于他,若黄金不属于他,哪怕这个金矿距离他的王庭只有不到一天的路程,那又有什么意义? “所以,你的意思是?” “犬戎人不是要我们堵住南北通道,不让秦人过来吗,明日起单于可以离开王庭,巡视各方,防备秦人。”右将说道。 伊叨顿时会意,当即点了点头:“你去安排一下……唔,那个噍里奇,把他看紧些,我看他不是一个嘴巴严的,莫要走漏了消息!” 右将应声而退,在他离开之后,伊叨又看了看帐中的一隅。 “你去盯紧右将,如果他去找了犬戎人……速速来向我禀报。”伊叨面无表情地说道。 他能够在犬戎的挟持之下,坐稳王庭近二十年,靠的可不仅仅是贪婪。 还好他的疑心是多余的,第二天,当他向犬戎逐骨都伊屠牙告辞之时,伊屠牙完全没有任何怀疑,反而对他如此“忠诚”非常高兴。伊叨终究还是小心谨慎,他带着大半个王庭离开——那小股马贼不放在他的心上,但无论是保护金矿还是采掘金砂,都需要大量的人手。 因此,王庭这边人手就变少了。 当伊叨赶到那座山谷时,发觉山谷之中已经没了马贼身影,他也不疑有他,想来那些马贼应当是在噍里奇逃走之后,知道消息泄露只能一哄而散。 他却不知,几乎在他赶到金砂山谷的同时,务涂谷之中,几乎人人都在谈论黄金了。 消息是从一个牧民口中传出的,而那牧民又是从一群经过的月氏人口里得知——这群月氏人声称,他们亲眼见到车师后王伊叨带着亲信,在一处山谷之中发现了巨大的金矿。 “那里遍地都是黄金,随手捡起一块石头,都是黄灿灿的闪耀着金光!” 犬戎人在车师后国自然也收买了密谍,因此这消息很快就传到了伊屠牙的耳中。 伊屠牙此时恍然大悟,此前督促伊叨去防备秦人,伊叨都不太当回事,但今天一大早就去做所谓的巡视,原来目的竟然是这个! 不过这毕竟只是流言,他当下直闯王帐,来见留守于此的右将。 车师后国右将此时正心如乱麻,他奉命在此,原本就是敷衍应付伊屠牙,不让犬戎人发现他们的秘密,却不曾想连一天都没有过去,发现黄金的消息就传得到处都是。 而伊屠牙闯来见他,更让他心中的慌乱溢于颜表。 “黄金?”伊屠牙没有废话,劈头盖脸问道。 车师后国右将期期艾艾:“这个,或许是假的,或许是真的,不知是假,还是真的……” 伊屠牙气得拿鞭子直接抽了他一鞭。 犬戎金策单于倒是对这些附庸国家的王室贵人很客气,但对伊屠牙这样的中上层来说,他们不考虑太多的大局,也不用去考虑收买人心之事,在他们心目中,这些附庸国家,不过就是他们的奴隶,放养的牲畜。奴隶与牲畜能有什么财产?他们竟然敢对属于犬戎的黄金下手,这实在是太过大逆不道了。 所以他直接抽了车师后国右将几鞭,泄了心中怒气之后,这才厉声喝道:“找一个向导给我带路,我要去见那些属于大单于和金策单于的黄金!” 挡住名为赵和的秦人固然重要,但与一个巨大的金矿相比,则又不是那么重要了,毕竟这样的天气,赵和未必会跑到北疆来,而一个巨大的金矿,其财富对于现在的犬戎来说无比重要。 有足够的黄金,他们甚至可以重修打通前往大秦的秘密商道,将大秦更多的武器军械买来,这样的话,金策单于也不用不着为了那个小小的地方而头痛万分了。 车师后国右将没有办法,只能给他找了个向导。不过他心中有气,并未给伊屠牙安排更多的人手护卫,伊屠牙也怕他派人给伊叨通报消息,因此得了向导之后,立刻下令部下封住王庭,自己只带了二十余人为护卫,在向导的带领之下,赶往那座据说遍布黄金的山谷。 行到中途,迎面看到两个牧民赶着群牛羊,就在他们前方架起烤架,而烤架上一头羊正烤得焦黄,哪怕隔得老远,都能闻到那羊肉的香味。 他们仓促行来,准备不足,此时正好腹中饥饿,见这又只有两个牧民,因此伊屠牙没有多想,直接下令道:“去,取下他们的羊!” 他身为的护卫顿时冲了上去,考虑到这里乃是车师后国,这些人十之八九是车师后国的牧民,因此倒没有直接杀人,而是连呼带骂,要那两个牧民将烤好的羊献上来。 那两个牧民却跟没有听到一般,只顾着拿小刀切肉自吃。 伊屠牙的护卫赶上前去,只不过抵达烤羊之处,要经过这两个牧民的牛牛。他们穿入牛羊之中时,突然之间,牦牛那长长的腹毛之下,钻出了十余个男子。 这十余个男子张手扬臂,弩机之声铮铮作响,伊屠牙的护卫还没有反应过来,已经倒下了大半! 伊屠牙惊怒交加,他初遇袭之时,还道是车师后国要藏住黄金的秘密,故此只是怒喝“大胆”,但旋即意识到不对。 这种手弩,结构精巧,车师后国那群粗笨之辈,哪里能够造得出来。在伊屠牙所知的西域诸国里,根本没有几个能够造出这样手弩的。 而且,习惯以手弩为中远程射击武器的,就唯有秦人! 这一瞬间,伊屠牙明白过来,他所要防备的秦人,不知何时已经翻过天山,越过他苦心经营的数道防线,而且出现在他面前。 他甚至推测得到,今日他所遇的,就是一个专门针对他的陷阱! 他只待拨转马头逃走,但突然间一个手长脚长的男子从一头牦牛腹下钻出,然后嗷了一声,向着他扑过来。 与此同时,一个咬牙切齿的男子已经举起短弓,对着他的马就是一箭! 伊屠牙座下马中箭之后痛得人立而起,哪怕伊屠牙骑术高明,也滚落下来。他在地上打了两个滚,乘机拔出弯刀,正好面对那个扑来的男子! 二八、刮目相看 扑向伊屠牙的正是解羽。 西域诸国防备秦人,因此象他这样沦为奴隶的,都未曾正经受过武技训练,比起格斗之术,解羽其实比不上伊屠牙。 但解羽的力量与速度却是远超一般之人,两人身形一会,伊屠牙一刀捅出,被解羽闪开,只是贴着他的肩划过,而解羽却已经撞在了他的身上。 碰的一声响,伊屠牙趔趄后栽,但还没有倒在地上,就给解羽抓着执刀的手又揪了回来。 在伊屠牙视野之中,解羽狞笑着的面庞越来越大,直到砰的一声,解羽的头狠狠撞在伊屠牙的鼻梁之上。 这一撞之下,伊屠牙只觉得眼前一花,鼻子上又酸又痛,眼泪鼻涕与鼻血混杂在一起,哗哗便流了出来。 不待他回过神,解羽又一头栽来。 他没有什么格斗技艺,靠的就是头撞,连撞三下,伊屠牙的面上已经开起了大红染坊,而耳畔则是鼓乐齐鸣。 其人也昏昏沉沉,刀从手中滑落下去,没有了抵抗之力。 解羽将伊屠牙夹起,正待捉回去,却发现一只手伸过来,搭在了伊屠牙的脚上。 是应恨。 应恨满脸戾气,狠狠瞪着解羽:“我的!” 解羽满不在乎:“屁,一边去,分明是某家所擒!” 应恨一扬手中的弓:“我射伤了他的马,他才落马的!” 解羽嘲笑道:“那你去抓他的马去,这人,是某家捉的,谁也别想抢走!” 应恨挥拳便打过来:“狗贼,早就知道你要为难我!” 解羽抓住他拳头,同样喝骂:“贱种,某家想揍你不是一天两天了!” 俩人撕扯起来,解羽力大,原本是占据优势的,但他又舍不得肋下夹着的伊屠牙,因此二人还算是势均力敌。 他们这闹起来,犬戎人也已经回过神。原本各自为战的犬戎人发觉伊屠牙已经落入敌人手中,顾不得面前的对手,纷纷向二人这边冲来。 依犬戎人的规矩,他们若失了主将,回去之后也要被处死! 二人原本打成一团的,此时被犬戎人一逼,两人不得不暂时住手,改作相互扶持起来。 好在赵和带着樊令、阿图等人也及时赶到,众人一齐动手,有心算无心,片刻功夫,便将伊屠牙的护卫尽数杀散。有两个乘乱逃走的,众人也没有去追。 危机才一解除,解羽与应恨又撕扯起来,赵和再也忍不住,上前一人给了一鞭子,将二人抽开。 “打我作甚,分明是这贱种要来夺我的功劳……”解羽嘟囔着道。 然后他又挨了一鞭子。 应恨气鼓鼓地瞪着赵和:“你说过,我们也是秦人,对我们一视同仁的!” 赵和笑了起来:“我一人抽一鞭子,解羽因为嘴贱故此被我多抽了一鞭子,这难道不是一视同仁么?” 应恨指着被解羽夹着的伊屠牙:“将此人给我,才算是一视同仁,他的马是我射中的!” 他与解羽投入赵和麾下不久,若不是二人精通西域语言,又熟悉西域风俗,赵和根本不会带他们来北疆。此时稍有事情,果然二人就完全忘了军纪之事了。 不过这也怪不得他们,赵和并不苛责。 “放心,人虽不在你手中,但今日头功,非你莫属。”赵和拿鞭子轻轻触了一下应恨的肩膀:“大战之中,头功为贵。” 解羽闻得此言,不满地叫道:“那我呢,我为擒此人,衣裳都被他撕破了,险些挨了他一刀!” 赵和看了他一眼,有些无奈地道:“你也有大功,夺帅之功。” 解羽有些不解地道:“我的功劳大,还是他的功劳大?” 他一指应恨,应恨同样专注地看着赵和,等待赵和的评判。赵和苦笑起来:“战场之上,头功最大,因为头功决定胜负,而夺帅之功可谓次之……” 应恨顿时笑逐颜开,解羽则不满地一松手,将伊屠牙扔在了地上:“呸,看这厮有模有样的,却不曾想,活捉了他立的功劳,还比不得这狗奴!” 他所说的狗奴,自然还是应恨,因此也理所当然又换来了赵和的一鞭子。 伊屠牙被一摔,反倒从昏迷状态摔醒了,他抬起头看着四周,因为血的缘故,看得并不是很真切,伸手抹了脸上的血迹,才清楚地看到了赵和。 “你们是什么人,竟然敢袭击……” 伊屠牙的喝问没开始,就给樊令一巴掌抽了回去:“犬奴,你还没弄清楚情形么,现在是我们在问你!” 他这番话是用秦话说的,伊屠牙虽然听不懂,却立刻醒悟过来,大惊失色:“秦人,赵和!” 赵和微微一愣:“你认识我?” 赵和是用犬戎话问的伊屠牙,伊屠牙愣了愣:“你是谁?” 赵和道:“你方才说赵和……你为何要说赵和?” 伊屠牙眼睛转来转去,赵和面上浮起冷笑,看了樊令一眼。 樊令会意,将伊屠牙架起,带到了一边。片刻之后,伊屠牙杀猪一般的惨叫声响了起来。 这叫声足足响了一柱香的功夫,当伊屠牙再度被带到赵和面前时,浑身已经被汗浸透,整个人也再无半点气力。 樊令得意洋洋地道:“犬戎人也不过如此,可以问他了!” “你方才为何说赵和?”赵和又问道。 伊屠牙勉强睁开眼睛,虚弱地道:“秦人,秦人当中,单于让我防备的,就是赵和……” 他断断续续将金策单于的交待说了出来,然后还不停地瞄着赵和,赵和听完之后微微一笑:“不曾想我的名字竟然让金策单于如此看中,你猜的没错,我就是秦人赵和!” “我就是秦人赵和”这七字传入伊屠牙耳中,哪怕早有猜测,哪怕被刑罚弄得筋松骨软,伊屠牙还是忍不住瞪圆了眼睛。 “我的弟弟,便是死于你手?”他咬着牙问。 “你弟弟是谁?”赵和微微讶然。 伊屠牙道:“他叫伊屠智,他为使者,前去助莎车……” 赵和哦了一声,想到是谁,当下点了点头:“伊屠智,我倒还记得,我之所以会此时来北疆,与他交待的事情有关。废话不与你说了,两件事情,你告诉我。” 伊屠牙很想说“休想”,但他旁边樊令已经在狞笑了,伊屠牙打了个寒战,沙哑地道:“你问。” 他自问不怕死,但这世上比死更恐惧的事情太多了。 赵和伸出手指:“第一个问题,西域都护府残部在哪?” 伊屠牙浑身一激灵,猛然抬头看着赵和。赵和微微一笑:“我说了,这是你兄弟交待的事情,若不是为了西域都护府残部,我如何会在这种天气里翻过天山,来到你们占据的北疆?” 伊屠牙嘴抽动了一下,然后道:“你们拖我去受刑吧,别的事情我可以告诉你,此事,我绝对不会说。” 这个回答,倒让赵和对他刮目相看了。 刮目相看归刮目相看,受刑还是要受刑的。樊令恼怒地将此人又拖到了一旁,不过片刻之后,又只能拖回来。 “昏过去了,不肯招。”樊令道。 赵和面无表情地哦了一声。 樊令的刑罚手段,是赵和亲自所传,而赵和所来的刑罚手段,一部分来自于铜宫之中的目睹,另一部分,则是来自于《罗织经》的记载。 只不过《罗织经》的记载当中,更多的是攻心之术,若这个伊屠牙是秦人,赵和有的是办法收拾他,可他是一个无牵无挂的犬戎,那些办法就没有效果了。 想了一会儿,赵和道:“把他弄醒来。” 一盆冰水浇了下去,伊屠牙又醒了过来。 他喘着气,抬头看着赵和,惨笑道:“杀……杀了我吧!” 赵和凝神看着他,这厮倒是条硬汉,放在犬戎人当中,应该是其英雄吧。不过彼之英雄我之寇仇,自己此次设计,便是为了擒他,总不能从他嘴里什么都掏不到。 “第二个问题,犬戎在西边,究竟是遇到了什么?”赵和又问道。 这也是赵和一直想知道的问题,从上回犬戎入寇大秦时,他就一直好奇,犬戎究竟遇到了什么情况,才会做出如此疯狂之举。 包括现在,虽然犬戎看起来声势强大,但很明显,其国力已经外强中干,否则也不会给赵和区区一个使团就逼得丢了南疆,更不会为了拉拢一个于阗,就奉上犬戎公主。 而金策单于的反应在某种程度上证实了赵和的揣测,面对大秦在西域的卷土重来,金策不是迎头痛击,却只是想着将他挡在天山之南。 这个问题到了伊屠牙的耳中,伊屠牙面上再次浮起了惨笑。 他摇着头:“还是拖我去受刑吧,这个问题,比起方才那个问题,我更不能回答!” 赵和眉头猛然皱得紧紧的。 伊屠牙虽然不肯回答,但从他的态度中可以判断出,这个问题比起上一个问题更重要! 樊令气呼呼地要拖走伊屠牙,赵和却摆了摆手,此人既然两度熬刑仍然不招,那么第三次施刑也就没有什么意义,若他受不住死掉,那就更便宜他了。 “捡你觉得你可以说的告诉我,我让他给你一个痛快。”赵和缓缓道。 二九、竟成回响 北风呼啸而来,哪怕戴着皮帽,赵和也感觉到身上发寒。 他皱着眉,仔细打量着自己身前的雪面。 樊令蹲在一旁,歪头看着他:“你在画什么呢,我觉得好象是一条狗啊。” 赵和没理睬他,樊令起身伸头过来又看了看。 雪地上被赵和用树枝画出许多杂乱的线条,无论樊令怎么看,都觉得象一条狗。 “阿和,阿和?”樊令问道。 赵和沉吟好一会儿:“这是地图,你若想要独当一面,至少要能看得懂这地图,否则就算放你出去,也领不得兵。” 樊令“哦”了一声,然后摇头:“我要独当一面做什么,我不过是一屠狗之辈,如今有了爵位,家里老娘衣食无忧,我还有何求?” 赵和歪头看了看他,然后呵的笑了一声:“你几时学会这样说话了,跟俞子云在一起呆久了?” 樊令呸地吐了口唾沫:“我哪里是学他,难道我没有学问,就不会拐弯抹角说话么,只不过我觉得拐弯抹角说话太累,所以不愿意这样说罢了。” “那你为何要拐弯抹角劝我不要再求什么,老老实实呆着享福?” 樊令有悻悻地道:“既然都知道是拐弯抹角劝你,为何还要说破……好吧,我说实话吧,我觉得你这样做,比我拐弯抹角说话还要累。” 樊令是真心这么想。 从咸阳城开始,他就一直追随着赵和,跟着他东奔西走,如今还在这么冷的天里翻过天山,跑到北疆来费心费力,为的却只是和他毫无关系的旧西域都护府。 樊令实在不能理解,赵和为何要这样做。 哪怕是想避开咸阳城中的纷扰争斗,非要留在西域,赵和也可以留在南疆,莫说于阗、龟兹,就是呆在他们重建中的轮台城,也比在这天山之北要好吧。 赵和看了他一眼,沉默了会儿,这才道:“不是我闲不住,也不是我骨头贱,实在是因为……我觉得,有某种力量在吸引我,让我不得不在此时此刻,到此处来。” “故西域都护府之人,我一个都不认识,但不知为何,我心里觉得,我欠了他们。”赵和说到这,呵呵笑了笑,又低下头去,继续看他自己绘制的北疆地图。 解羽正在旁边刨坑,他将伊屠牙的尸体塞入坑中,然后用雪埋了起来。回到赵和身边,正要抱怨,就听到樊令说道:“你到此处来也没啥用,那个犬戎人什么重要的都没说,尽扯些无关紧要的东西。” 赵和失声一笑:“你这厮就知道满嘴牢骚……你怎么知道那犬戎人没透露出来重要的东西?” 樊令用手指头掏了掏耳朵,奇道:“都是些哪边有多少牧场,哪边放牧时出现过羊群之类的废话,有什么重要的?” 赵和摇头道:“有时候一言不发都是说了关键的东西,更何况他说了这么多话,你注意到没有,他扯来扯去,唯独有二处所在没有提,一处是莆类海,这地方我们事先便打听过,乃是金策单于大帐驻处,算得上是犬戎的关键之处,此人骨头硬,不提就是怕泄露此处机密。第二处在这……” 赵和在雪地地图的最上方点了一下,目光闪动。 樊令侧着头看了好一会儿:“这是哪?” “金微山。”赵和道。 樊令嘟囔了一声:“没听说过。” “烈武帝时,大秦征犬戎,最远便打到这里,还在此处设了一个屯堡。”赵和目光在代表金微山的线条上转来转去。 “你的意思,旧西域都护府的残余,有可能在此处?” 赵和微微点头:“若我想的不错,他们十之八九在此处,只不过金微山虽然不如天山雄峻,也是连绵千里,要在这么大的一块地方找到他们,也不容易。” “怎么可能跑那里去?”解羽在旁听了后失声道:“那边太偏,太远了吧?” 赵和摇了摇头:“正是那边太偏太远,所以是唯一生路。” 他目光在雪面上逡巡了一番,仿佛通过这雪,穿透时空,回到了二十余年前。那时大秦突然从西域撤出,而犬戎乘机大举反攻,短短的两三年内,西域局面就已经崩坏。西域都护府想要将秦人撤回关内,可是犬戎看破这一点,便抢先夺了蒲类与楼兰,断了西域都护府东撤的道路。 想来当时西域都护府也是能人辈出,因此当发觉东归不成,他们便做了一个大胆的选择,举族西进、北上。犬戎害怕大秦反击,因此没有及时跟上,于是这支西域都护府的残余力量,便乘机抵达金微山,在金微山某处地方借地利坚守,一守便是二十余年。 这个过程中,定然是荆棘满路、血雨腥风,哪怕赵和只是推测这一过程,心里都禁不住豪情激荡:大秦终究有的是力挽狂澜的英雄! 定了定神,赵和又道:“金微山之地,乃呼揭人游牧之地,呼揭人为犬戎所败之后,这里便人烟稀少,就是西域胡商去的也不多,最初之时,可能就是这个原因,给了秦人喘息之机,也使得他们的消息,迟迟未被大秦知晓。到后来犬戎在西域的统治稳固下来,北疆与南疆消息隔绝,他们的消息就更被犬戎人有意瞒下。” 他每说一句,樊令就点一下头,待他说完之后,樊令叹了口气:“我是听不明白你所想的事情,不过,我就知道一件事,咱们是不是得动身了?” 赵和哈哈一笑:“自然是要动身了,再不动身,只怕车师后王就要来找咱们拼命了。” 他说完之后,将雪面上的地图给抹了,翻身上马,便催马前行。 众人跟在他身后,纷纷催马而去,就连耕牛与羊群,都扔下不管了。 在他们离开半日之后,一队人马疯狂地赶来。 伊屠牙的手下里还是有两人逃走的,他们没有逃回务涂谷,而是直接去那发现黄金的山谷,去找了伊叨。 在得到伊屠牙遇袭的消息之后,原本因为发现一个金矿而狂喜的伊叨,仿佛被人当头浇了一盆冰水。 他很清楚,伊屠牙是金策单于的心腹,派在这就是为了盯紧他、监视他的,现在伊屠牙出事,那么金策单于肯定要来追究责任。 这责任,他无论如何者跑不掉,无非是大是小。若是能将杀死伊屠牙的凶手找出来,那么责任小些,再将金矿献与金策,没准还有点小功劳,至少不担忧金策寻他算账。相反,若找不到…… 伊叨打了个寒战,声嘶力竭地怒吼道:“找,给我把人找出来!” 周围的随从们一片愕然。 伊叨才意识到,自己这种愤怒既无力量也是徒劳。 “就是在这里?”他回头望向逃出来的那两个犬戎人。 两个犬戎人连连点头,面上还是心有余悸。 伊叨冷笑了一声,这二人是伊屠牙的直属手下,按照犬戎规矩,伊屠牙战殁,他们去逃走,落到金策手中,仍然是死路一条。 不过此时他们心中应当还怀有侥幸,希望能找回伊屠牙吧。 只不过放眼方才的战场,一片狼籍,只有犬戎人遗留下的尸体,另外就是一群牦牛和羊,四散分布,无人看护。 伊叨下了马,一具一具地翻了一遍地上的尸体,没有看到伊屠牙。 他眯着眼睛,吩咐道:“将狗牵来!” 不一会儿,几头獒犬咆哮而来。这几只狗东嗅西嗅,很快找到了解羽挖的雪坑,不停地刨动。 赵和敬伊屠牙是个硬骨头,虽然杀死了对方,但还是命令解羽将之掩埋,避免被野兽拖食。但解羽哪里耐烦为这犬戎死人费此气力,原本雪坑挖得就不深,只不过在上面堆了点石块砂粒,因此很快就给这几只狗刨了出来。 伊叨自己也是个行家,检查了一下伊屠牙的尸体之后,沉声道:“被审问过……袭击他们的,不是寻常马贼。” 他一边说,一边看向噍里奇。 噍里奇脸色大变,因为他从伊叨眼中感觉到不善。 此时伊叨基本可以肯定,金矿的消息是有人故意借助这个蠢材之口散出来的,目的,就是将他与伊屠牙先后引出务涂谷。 而对方的目标,也从一开始就在伊屠牙身上。 这必然是噍里奇将务涂谷的情形泄露给了那伙“马贼”。 他大步走了过去,噍里奇步步后退,却被伊叨的护卫夹住。 伊叨拔刀,一刀捅入噍里奇的腹中,狠命搅了搅,喷出的鲜血溅在他的面上,他将之涂了涂,然后又挥了挥手。 噍里奇还没有完全断气,便看到伊叨的亲信冲了过去,将逃出来的那两个犬戎人也杀死。 尸体摔倒在地之后,伊叨收回刀,他看了看四周,沉声道:“给金策单于传信,伊屠牙遇袭,自伊屠牙以下尽数阵亡,我已经亲自率领人马,前去追拿凶手。” 说到这里,他声音稍缓,又补充道:“告诉他,凶手极有可能是他所防备的秦人赵和。那个秦人……绕过了神山,他到北疆来了!” 他说到后来,声音猛提,风雪之中,“来了”、“来了”的声音绵延不绝,竟成回响! 三十、金微山南 金微山南麓。 方信趴在雪中,一边嚼着雪,一边盯着眼前。 他反穿着羊皮袄,头上也戴了白狗皮帽,伏在雪里若是从远处年,与周围的雪没有什么区别。 雪冰冷刺骨,吃进胃里极为难受,但对于腹中空空的方信来说,饥渴比起寒冷更为难受。 “狗娘养的犬戎贼!” 看着那十余名犬戎牧民驱赶着羊群离开,方信稍稍松了口气,低声咒骂了一句。 此处乃是前往他的目的地的一处必经之地,但这几日都被那伙犬戎牧民所占据,方信不敢妄动,只能在这里苦等。干粮都吃尽了,若犬戎牧民再不转场,他就唯有想法子突过去——这个难度极大,眼前这一队犬戎人,说是说牧民,但犬戎牧民就是犬戎战士,他一个人要从几十名犬戎人当中跑出去,实在不容易。 舒了口气之后,方信从雪中站起,浑身冰冷麻木的感觉并没有随着他的这一动作缓解,相反,几处关节更为疼痛,腹中的饥饿感也更强了。 方信拿起已经没有红缨的长矛,回头看了一下自己的行李。 一个木头制的雪排之上,放着一个个布袋。 方信吸了口气,将雪排上的绳索套在了自己的肩上,然后拄着矛一瘸一拐地向前走。 犬戎人转场之后,原来扎帐之所就只余一片狼籍,方信原本还想在其中翻找一下,看看能不能找到点残余的食物,结果却只有失望。他只能继续向前,只不过在继续向前不过百余步之后,他眼前突然一亮。 几头羊羔正在那边徘徊,还发出咩咩的叫声。 方信低呼了一声,若是能够抓头羊来,他肚子里便可以填些东西了。他弯下腰,解开行李,小心翼翼接近那羊羔,然后狠狠扑了过去。 羊羔最初时很老实,仿佛在等着他过来,但当他一扑的时候,羊羔迈着轻快的步伐一跳,轻而易举便将方信甩开,然后蹦蹦跳跳地远去,唯余方信在那里望羊兴叹。 “该死,狗娘养的,犬戎人养的羊都是奸猾之羊!” 方信拍了一下雪面,突然心中一动。 这几头羊羔并不惧人,因此不是野羊,应当就是那群犬戎人所养的,不知何帮走失了。对犬戎人来说,羊便是他们的家当,走失了肯定会来找…… 一念及此,方信顾不得去对付羊了,他又拖起自己的行李,发力欲行。 但就在这时,他听到了远远的犬吠之声。 犬戎自称戎胡,而大秦和其余民族称之为犬戎,原因之一便是犬戎人爱养狗,他们几乎以犬为伴。此时后边传来的犬吠之声,让方信意识到,找羊的犬戎人已经赶回来了,而且发现了他。 他骂了一声,用力拖着行李便跑,他很清楚,自己双足跑不过奔马驰犬,因此唯一的机会就在于那个山坡,若能跑到坡处,顺雪滑下,还有可能摆脱犬戎人追袭。 只不过那处山坡离他至少有三百步,他能不能及时赶到,是一个问题。 犬吠声越来越近,犬戎人的呼喝声与他们甩动鞭子的声音也传入耳中,幸好,犬戎人发现他只有一人,因此并未射箭,显然是想上来捉活的。 方信只觉得自己的肺几乎都要炸掉,而心似乎要从胸膛中跳出来。他的体力原本上佳,否则也不会接到这个任务,但是因为腹中饥饿,却使不出多少气力,而且随着逃跑时间的增加,他身体处处都在向他发出警告,提醒他应当停下来歇息。 方信不敢歇息。 在距离那长坡约二十步时,他听到身后猛犬的咆哮声已经近在咫尺,方信知道逃不脱了,只能转过身来,猛然挥矛,将向他冲来的犬戎猎犬驱开。 犬戎人所用的猎犬个头几乎接近一只成年的羊,浑身长毛,舌头从口中拖出老长,冷酷的眼神与凌厉的牙齿,都让它更象是一头熊而不是狼。方信挥矛去刺,但这狗却灵活得紧,侧跃闪开,与方信拉开距离。 它低伏着身躯,只要方信敢转身逃走,它必然又扑上来。 方信拉着行李向后一步步退,看着那些犬戎人骑马围过来,还看到在这头跑得最快的头犬指挥下,别的猎犬散开去抄他的后路,他深吸了一口气。 没有什么悲痛,也没有什么绝望,有的只是狠厉。 “狗杂种,来啊!” 他向着犬戎人挑衅,用的是犬戎语,犬戎人却不生气,相反,他们的面上有惊喜之色。 在此地捉住秦人,回去之后,不仅在头人那里可以受赏,甚至有可能得到铜签单于的接见与赏赐! 但就在这时,方信转身就走,刚才缓缓退后所积蓄的力量全部爆发出来,他拖着雪排,一瞬间冲出十步。 哪怕一头猎犬狠狠咬来,方信也未停步,而是矛掷了出去,狠狠贯入那胆敢拦截他的猎犬身体之内。 此时他距离坡顶不远,但一头绕来的猎犬截住了他,而他手中却已经没有了武器。 方信迎着猎犬扑去,伸出手直接塞入猎犬口中,虽然猎犬的牙齿穿透他的皮袄与衬衣,咬入他的肉中,但他的拳头也狠狠卡在猎犬的咽喉,使得其不能完全闭嘴,然后方信猛然探头,一口咬在猎犬的脖子之上。 腥臭的狗血涌了出来,方信大口大口吞着,同时回头望去。 在这一刻,他凶厉的眼神与狰狞的面色,将猎犬与犬戎人齐齐吓住。追来的犬戎人不由自主扯了一下缰绳,而猎犬也呜呜夹尾而退,等待头犬的命令。 头犬回头望了一下自己的主人,需要主人给它发号施令。 借着这机会,方信已经将那头犬的喉管咬断,又狂吸了两口狗血,将死狗扔到了一边。 他将雪排拖上了坡顶,然后向着已经反应过来的犬戎人招了招手:“乃翁去了!” 双足一蹬,那雪排开始顺着漫长而陡峭的雪坡向下滑动,方信连蹬了两脚,雪排速度迅速加速,然后方信跳上了雪排,叭在那几个布袋之上。 雪排带着他呼啸而下,在他身后,犬戎人怒骂,猎犬狂吠,但无论是骑马的犬戎人还是四条腿的猎犬,面对这样的长坡,都有几分畏惧。 因此他们在叫骂几声后,便选择了绕道——无论是为了洗刷方才的耻辱,还是为了立功受赏,他们都绝对不会放过方信。 方信也知道这一点,所以趴在雪排之上,他不顾危险,也在拼命加速。 虽然这条雪坡很长,可终有尽时,眼看坡底要到,方信正琢磨着接下来该如何甩脱那几名犬戎人时,雪排突然猛的一跳,他连人带雪排都摔了出去。 雪排上放着的布袋也因此纷纷滚下,散乱于各处。 在地上滚得天昏地暗的方信,足足喘息了好一会儿,才勉强有了气力,他努力爬起来,然后开始准备收拢自己的行李。 就在这时,一只脚踩在了一个布袋之上。 方信心中一凛,抬头望去,看到一个犬戎人冷笑着望着他。 方信回头望了望坡顶,那边的犬戎人已经绕道下坡去了,所以眼前这一个犬戎人是早就在这儿等着他的。 他心头惨然,情知不免,却仍然怒吼了一声,向着眼前犬戎人撞去:“狗奴!” 他用犬戎语骂出来,一肩将对方撞翻,顺手便从对方腰间拔出腰刀,然后心中一凛。 犬戎人的冶炼技艺十分一般,因此所用的刀多是铜刀,甚至是石刀、骨刀,但他拔出来的却是一柄钢刀,雪亮的刀身隐隐还有纹理。 这是犬戎人从秦人手中夺取的钢刀! “去死!” 方信挥刀向那个犬戎人劈过去,但随即另外一柄钢刀伸来,将他的刀格住。不仅如此,还有几个犬戎人冲来,七手八脚将他按在了地上。 其中一个手长脚长的家伙力气最大,方信无法挣脱,咆哮着伸头过去,一口咬住对方的头部,将他的帽子给咬了下来。 咬下之后,方信突然一愣。 因为帽子之下的这张脸,虽然有几分象犬戎,但更象的还是秦人。 他自己的狗皮帽子也在这番撕打中被打在地上,他的发髻露了出来,并不是犬戎人的小辫,而是秦人样式。 “秦人?”一个声音响了起来。 方信抬头向那个声音望去,因为对方是自东边过来的,太阳正好悬在对方头顶,所以方信看到的只是一个金光闪闪的身影,而看不清对方的面貌。 方信厉声道:“乃翁就是秦人,你们这些数典忘祖的畜牲,给乃翁一个痛快!” 出乎他意料,等待他的不钢刀,而是一只手。 方信不由自主地搭着这只手,这只手温暖,强壮,有力。周围按住他的那个人松开了他,在这只手的拉扯下,方信站了起来。 他终于看清楚了这个人。 咧着嘴笑着,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双眼如同启明星一样闪亮,目光温和而充满活力。 最重要的是,对方是秦人。 “你是谁?”感觉到对方并无敌意,方信问道。 对方没有急着回答,而是看向雪坡之侧,那些犬戎人连人带狗都追了上来,此时正在呼喝。 “有的是时间告诉你我是谁,在那之前……”那个秦人挥了挥手:“先解决掉这些犬戎人!” 三一、来自咸阳 追上来的犬戎人最初时将对方当作了自己人,但渐渐近了之后,发现情形有些不对,便开始放慢马速。 他们的猎犬极通人性,也同样放慢速度,远远地狂吠起来。 方信抬头看了看左右,那个与他说话的年轻人神情很自然,此时挥了挥手。 众人当中一个身材稍瘦的迈步向前,绰弓便射,嗡的一声,一个犬戎人应声栽倒。 那些犬戎人惊怒交加,他们同样取弓要射,但是骑弓与步弓不一样,骑弓追求的是射速,故此多用短弓、软弓,而步弓则是长弓。此时众人还在犬戎人射击范围之外,他们想要真正射中,就必须再催马前行,接近于三十岁内。 犬戎人显然有些犹豫,不知道是否应当接近。 那名射手却没有片刻停顿,他又取出一枝箭,搭上弦,铮的一声弦鸣,犬戎人哪怕已经有了准备,也又摔下一人来。 这次犬戎人已经胆寒了。 “射雕儿,射雕儿!” 他们大喊着拨转马头,在犬戎人当中,任何一位射雕儿都是了不起的勇士,他们没有把握的情形之下,实在不敢再来捋虎须。 但拨转马头之后,犬戎人一愣。 在他们身后,同样出现了人影。 不多,不过是六骑,缓缓向他们逼来。 犬戎人一时进退维谷,没等他们做出选择,方信又听到自己身边的那个年轻人下令:“上马!” 除了那年轻人自己,还有一名壮男子之外,其余人都上了马,包括那手长脚长的家伙也在内。而且那手长脚长的家伙从马上抡起了一样少见的兵刃,至少方信就从来没有看到过。 这是一柄长柄大刀,看样子极重。 见方信向自己望来,手长脚长的家伙咧嘴笑了笑,然后呼的一声,纵马冲了出去。 别人还在等命令,他倒是抢先冲出去了。 那名神射手此时也放下长弓,一手一柄弧形弯刀,催马猛追上去。 此时犬戎人终于做出反应,他们来处那边只有六人,相对较少,故此他们向着那边狂奔而去。 那六人迎着犬戎人而来,轰的一声响,七八名犬戎人当中,顿时有四人翻身落马,那六人中也有一人下马。只不过看模样,犬戎人不是死就是重伤,摔下的秦人则翻了两个跟头又爬了起来。 此时手长脚长之人已经纵马追上一名犬戎人,泼啦一声响,方信就见他手中长刀闪过,那犬戎人与所乘马一起,竟然被这一刀便斩成了两片! 剩余的三名犬戎人回身要射,却被秦人闪过,转眼之间,他们就尽数被斩落下马。 方信看得目瞪口呆,好一会儿之后,这才回过神来,转向身边的那年轻人:“阁下……阁下何人?” 那年轻人,自然是赵和。 赵和微看着此人,这人掳模样,应当是三十岁左右,虽然瘦,但是筋骨粗壮,显然是有些气力的,而粗粝的皮肤,则告诉赵和他吃过不少苦。 “你是何人?”赵和反问道。 方信挺直胸膛,叉手行礼:“大秦……大秦西域都护府武威军玄戈营骑兵队……全队在此,见礼!” 赵和愣了一愣,猛然将自己的帽子摘了下来。 他身边的樊令也将自己的帽子接了下来。 取胜的众人,此时围上来者,一个个同样将帽子摘了下来。 赵和将帽子夹住,叉手还礼:“大秦北庭都护府都护,赵和在此,见礼!” 众人声音最初时参差不齐,一个个喊出自己的名字,但当最后一声“见礼”之际,却又整齐无比。 方信满腹怀疑:“这边……这边不是流石堡么,怎么成了北庭都护府……我不曾听说过西域都护府下设有北庭都护府啊?” 赵和盯着他,上前将他扶了起来。 “我们不是来自流石堡。”赵和沉声道。 方信哑然一笑:“金微山一城十六堡,如今就只剩北州城与流石堡,你不是来自流石堡,还能来自哪儿,罢了罢了,莫开玩笑了。我给你们带来了军费,今年的军费……” 他一边说,一边伏下身去,将一个布袋解开,露出里面亮闪闪的铜钱。 正是赵和此前曾经从犬戎人身上缴获的那种铜钱,仍然标着烈武帝年号。 “咯吱咯吱……”赵和抓起一把铜钱,仔细端祥,捏得骨节都作响。 良久,他将钱放回袋中,看着方信:“我们确实不是来自流石堡,我们来自中原,来自大秦,来自……咸阳!” 方信嘿嘿笑着摆手,摆了两下之后,突然间猛然抬起头,死死地瞪着赵和:“你说什么?” 赵和指了指自己:“我,赵和,来自咸阳!” 方信浑身颤抖:“这……这怎么可能,老郭将军与小郭将军,前后派了二十余批使者,都毫无音讯,你怎么可能来自咸阳……难道说,大秦,又……又?” 赵和狠狠点头:“大秦又回来了,大秦重建西域都护府,又回来了!” 方信眼睛越瞪越大,嘴唇直哆嗦,用力抹了把脸,仿佛是想知道,自己是否在梦中。他在确认这不是梦境之后,猛然又看向赵和,张嘴刚要说话,突然间天旋地转,仰头倒下,又昏了过去。 赵和连忙抱住他,将他缓缓放了下来,看了看四周,下令道:“找块干的地方,拿皮来,给他垫好——升火,炖肉!” 许久之后,方信才醒了过来。他听到耳畔毕毕剥剥的火声,嗅到浓浓的肉香,猛然坐起,先是看了看周围,当他发现那些装着铜钱的钱袋还在时,松了口气。 他这才回忆起自己昏睡过去之前发生的事情。 哪怕此时回想,他仍然不太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自己竟然遇到了来自大秦关内之人,而且那人还是来自咸阳,那座无比巍峨无比壮丽的城市,那座天下之都,那颗帝国的心脏。 这一切……是真的,还只是自己昏前的臆见? “醒来了?”一个声音响起,方信循声望去,看到了那个年轻人。 不是梦,那个自称大秦北庭都护府都护的年轻人,就在他的面前。 不等他说话,赵和对帐篷外叫道:“端碗肉粥来,他身体不适,最初不宜多吃肉,所以多点粥,少点肉!” 方信盯着他,仔细听他所说的话,确实是秦音。而且与北州城和其余堡寨的秦音不同,正是他曾从郭将军等人口中听到的,那种地道的关内咸阳腔。 “你……真是来自咸阳,大秦果真重返西域?”方信问道。 赵和点了点头:“不错。” 方信忽然泪如泉涌,死死拽住了赵和的衣襟,一个大男人,哭得涕泪横流。 赵和没有推开他,赵和自己的眼睛也有些发红。 樊令端来肉粥,方信才稍稍稳定了情绪,他松开赵和,端过肉粥,顾不得烫,狼吞虎咽吃了几口,然后又抬起头来看着赵和。 仿佛是怕赵和突然会消失。 “如今大秦怎么样了?”他一边吃一边问道:“此次大秦重回西域,带了多少大军,打到哪里了?” “天山之南,南疆之地,已经复为秦壤矣。”赵和说道。 他回避了大秦派了多少兵马来的这件事情,方信点了点头:“这么说来,大秦少说也是派了数万人马,否则占不住南疆之地……待到开春之后,应当可以继续北伐,可以扫荡北疆,明年此时,想来就可以将犬戎赶出北疆,我们北州……北州……” 说到这里,他又哽咽起来,然后放下碗,再度抓住了赵和的衣袖,痛哭道:“汝等何其迟也!” 面对这种质问,赵和唯有一声叹息。 二十余年过去了,被埋怨一声何其迟也算得了什么? 方信又哭了一会儿,情绪终于稳定下来,他又问道:“你们为何会来此处?” 旁边的樊令早就看他有点不顺眼,哼了一声道:“赵都护乃是前赤县侯,他扫平南疆,重建西域都护府,又得咸阳之令,转任北庭都护府都护,只因得知旧西域都护府尚有存余,便亲冒风险,冬越天山,来此打探你们的消息。” 方信吃了一惊,看了赵和一眼:“赤县侯?北庭都护?” 赵和摆了摆手:“赤县侯之爵已去,北庭都护也没几个人,我只是听闻你们的消息,前来联络你们,正如你方才所言,若是情形许可,待开春之后,便可谋划收复北疆之事。幸好在此遇上你,你不妨将这边北州城与流石堡的事情,说与我听听。” 方信将最后一口肉粥也咽掉,这才放下碗,略一沉吟,然后又看了赵和一眼。 在最初的激动之后,他已经镇定下来,对于赵和的身份,再度产生怀疑。 若这些人乃是投靠犬戎的秦人,那该如何是好? 心念及此,方信不动声色地道:“如今大秦情形如何?” 樊令不快地道:“赵郎君先问你,你这厮却不回答,好生没有道理!” 赵和又对樊令摆了摆手,微微一笑,看着方信。方信心突的一跳,觉得自己心底的那点算计,似乎全部被眼前这位年轻人看透,这让他有些羞惭。 不过为了北州,为了西域都护府,哪怕再惭愧,他都先得确定这些人没有虚言。 三二、北州旧事 “你当真是北庭都护府都护?” 次日醒来后,方信一直守在赵和的帐篷之前,等赵和出来时,第一句话就是这个重复了十余遍的问题。 赵和笑了笑,他明白对方的感受。 换作他自己,也不会轻信这件事情。 “我是大秦北庭都护府都护。”赵和点头道。 关于北庭都护府目前还只是个空壳——甚至壳都没有,只有一个空名头的事情,他是不会说的。甚至连西域都护府如今也只是个空架子的事情,他也不会说。 他来到北疆来,为的是给仍然顽强支撑于北疆的秦人带来希望,而不是为了破坏对方的士气。 “当真不可思议……”方信喃喃自语,又打量了赵和一眼。 一直以来渺无音讯的大秦,终于重返西域,而且派出了这么年轻的一位都护……当真是宛若梦幻一般。 “有关我们身份之事,你有的时间去证实,接下来,我们要做的是前往流石堡,你不是说这是旧西域都护府所剩下的唯一一座外围堡寨么?”赵和说道。 方信点了点头。 “能将这边的情形说与我听么?”赵和道。 看方信还有些犹豫,赵和微微一笑:“不必涉及机密,只说那些能说的事情,特别是你们……这二十余年来的经历,这不是什么秘密,想来犬戎人是早就知道了的。” 方信微微有些赧然,他思忖了一会儿,然后道:“二十六年前,朝廷突然撤出西域,令西域都护府于一年之内撤离……但是事情太过仓促,准备不足,加之犬戎人又袭扰不止,故此我们的情形非常不好……” 赵和点了点头,没有打断方信。 当时的情形何只是非常不好,简直可以说是狼狈不堪。 为了经营西域都护府,大秦先后迁了三四十万秦人至西域,再加上自己跑到西域来讨生活的流民,整个西域都护府治下秦人应当超过四十万。在没有任何长期准备的情形下,将这四十余万人撤回大秦,分明是不可能的事情。 而且在判断大秦撤退之后,犬戎人迅速攻占几处要地,切断了西域都护府与大秦本土的联系,也阻绝了秦人退回关内的路径。 这种情形之下,西域都护府大都护窦锐忧愤而死,副都护郭昭临危受命,接过了大秦的黑龙旗。他当时三十余岁,正值年富力强之时,而且锐意进取,眼见无法摆脱犬戎人的骚扰、突破犬戎人的阻截,他做了一个大胆的举动,带领秦人不再东返,反而是西进。 犬戎人没有意料到这一点,等他们反应过来时,秦人已经聚拢起来,带着全部家当向西而行。而且此时朝廷为了接应西域都护府,也在玉门陈列重兵,双方在玉门关外相互厮杀,使得犬戎不能集中力量来消灭西域都护府。 但秦人毕竟是拖家带口,西进了半个多月之后,犬戎人反应过来,开始是小部队前来骚扰,然后是大队人马追袭。秦人用了大半年时间,才从西域都护府故地,也就是现在金策单于驻帐的蒲类海,迁到了金微山南麓。 “自郭都护下令出发,至抵达北州,前前后后,一共是七个月十九日,行程近三千里。西域都护府分前、中、后三军出发,出发时共有人二十七万一千六百,抵达北州时只余十五万两千三百人,十余万人……近一半,都永远留在大漠戈壁与草场之上。最初那些年,我们侦骑每每经过那条来路,都可以看到秦人的白骨……后来虽然被风沙虽掩,但偶尔也可以看到。”方信说到这里,语气平静,几乎没有什么怨气。 但赵和的心里却满是悲怆。 这些白骨……他在来金微山的过程中看到了。 正是这些白骨,为他指明了道路,将他引到了这儿。 “接下来呢?”过了会儿,他又问道。 接下来大秦彻底收缩,连玉门关外的堡垒都放弃了,西域都护府残余力量面临的压力更大,而他们的人数却是锐减。这种情形之下,郭昭以北州为核心,借助金微山的地利之势,构筑了一个庞大的防御体系。 北州是这个防御体系的核心,大多数秦人都生活在这里。北州位于金微山之中,必须翻越群山才能抵达,是一片山间盆地。要进入北州,需要经过一处峡口,秦人在此建筑了一座名为“石河关”的关隘。为保护石河关,秦人又在通往石河关的各处路口择险要之地设立了六座堡垒,而在这六座堡垒之外,又建了十二座小型堡垒,以作警戒、掩护之用。 外围的小型堡垒里驻有数十至上百名不等秦军,他们主要的作用是警戒,若是来不及警戒,也需要通过堡垒来迟滞犬戎人。六座大的堡垒则除了驻军之外,还有少量的百姓,每座的人口是五百至一千左右,一般都有三百余名秦军。石河关则是扼住北州咽喉的要冲,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即便是如此,常年也是有五百人在此守备,若是情形危急,甚至有可能安排上万人在此。 而北州那座小盆地当中,则居住了十万秦人,好在盆地里水草丰美、土壤肥沃,秦人又吃苦耐劳极为勤快,连石头缝里都利用起来种上了庄稼,所以足以自给自足。更重要的是,在北州,秦人还发现了铜、铁矿山,储量虽然不算太大,却足以支撑北州所用。 “我们北州所铸钢刀,比起大秦的毫不逊色,犬戎人对此是羡慕至极,他们甚至曾派使者来,说只要我们每年进奉五百套甲兵,便可与我们罢战言和。”说起北州的物产,方信很有些骄傲地道。 赵和眉头一撩:“北州答应了么?” 方信嘿的笑了起来:“怎么可能答应?一来大伙都知道,犬戎人没有什么信义可言,甲兵若给了他们,他们必然要用此来攻打我们。二来北州之人,那些前辈们,包括我们这些三十余岁的,哪个与犬戎人没有血海深仇?” 直和想起了那条白骨之路,微微点了点头。 犬戎人没有通过外交来获得目的,便开始对北州进攻。只不过北州的防御体系极为坚固,犬戎人前后二十年,都未能攻破。其中最危险的时候,犬戎人拔除了外围全部十二座小堡,中间的六座大堡也失其三,但秦人依旧依靠石河关和另外三座大堡将犬戎人耗得筋疲力竭,不得不狼狈退却。 此后犬戎人见硬攻不行,便开始封锁,不让任何商队进入北州,以此来摧毁北州的经济。其封锁的最重要物资,便是食盐。北州不产盐,必须自外界购买,以往北州可以通过粟特人来买一些盐,但在犬戎人断绝商道之后,食盐便陷入紧缺状态,只能靠着翻山越岭零星带一点盐,勉强维持罢了。 即便如此,北州还是坚持下来,不仅未让犬戎人越过石河关,甚至还稍稍壮大了一些自己——经过二十余年,北州的人口,比起当初初建之时还增长了,如今人口十八万多,放在大秦内地,也算是一座上县了。 但局势到了这三年,又有了新变化。犬戎人不仅收紧了对北州的封锁,也加强了攻击,而且这一次犬戎人是稳扎稳打,步步为营,因此北州外围的十二座小堡已经尽数被破,六座大堡也只余一座流石堡。 “流石堡也已经被隔断了三个月,我与同伴奉命往流石堡押送军饷……”说到此处,方信声音低沉下来:“到了这里,却看到了犬戎人在此游牧……若这边还有秦人,他们绝无胆量在此。” 赵和眼睛微微眯起。 局势是在这三年发生变化的,如果要算起来,正好与犬戎人上回一反常态,在隆冬之时南侵的时间对应得上。 很显然,犬戎人内部定然又发生了什么事情。 伊屠牙那厮嘴硬,这件事情也始终不招,因此赵和没有头绪。 收回心中的想法,赵和看着方信问道:“那接下来你要怎么样?” 方信顿了一顿:“虽然我猜流石堡可能出了问题,但是……我奉命来押送军饷,终究要去流石堡看看。” 赵和看了一眼他挂在身上的钱袋:“流石堡即便不出问题,这些铜钱又能作什么用?” 方信抿了一下嘴:“实在不行,他们还可以将这铜铁熔了铸成箭头!” 赵和深深看着他,方信眨巴了几下眼睛,然后苦笑道:“虽然犬戎人断绝了商道,但是乌孙人有他们的办法,有时乌孙人会与粟特人一起来此,流石堡若没有被闭围,便可以用这铜钱与乌孙人交易——我们的铜钱,在乌孙人那边还是很受欢迎的。” 赵和嘴角向下弯了弯,别有深意地道:“在犬戎人那里也很受欢迎吧。” 方信的脸顿时涨得通红。 “二十余年……孤立无援,想来有些人在这么长时间之后,会想着与犬戎人和解吧,不过就是每年五百套甲兵,若能以此换来安宁,那该多好?”赵和慢悠悠地道。 三三、太过自负 “赵郎君……赵侯……都护,我绝无此意!” 面红耳赤的方信急忙说道。 赵和拍了拍他的肩膀:“我自然相信你绝无此意,若你有此意,怎么会来送军饷,但北州之地,总有一些人会如此作想。他们如此想,我都不怪,毕竟孤悬于外,坚守多年,无论从哪里来说,都已经尽了本份,甚至可以说多做得太多了。” 赵和说完之后,大步出了帐篷,而方信紧跟其后,也走了出来。 两人举目望去,不是皑皑雪山,便是奇岩怪石。赵和用手一挥:“放心,我既然来了,必然要替北州解围,只要支撑到开春之后……无论如何,都会将犬戎人赶出北疆!” 方信见他不再提让自己难堪的话题,心中微微定了下来,沉声说道:“定然能如都护之愿!” “我们先去流石堡。”赵和道。 方信对此并无异意,随着赵和一声令下,众人开始收拾行囊,很快,他们便继续前行。 赵和发现方信的地方,距离流石堡并不远,众人骑马前行,不过是一日便可抵达。为了避开犬戎人,方信选择了山间小道,尽管如此,他还是越来越忧忡:这山间小道上人迹罕至,可仍然能够发现大队人马经过的痕迹,这证明犬戎人的大军,已经出现在这里,只不过现在拔营离去了。 到得次日上午时,众人攀上一座山头,方信突然惊呼了一声。 赵和向前赶了两步,遥望运去,也不禁默然。 在他们面前,大约七八里远之处,是一座扼住峡谷的石堡。一条激流自山间滚滚而下,将石堡的半边挡住,但在另外半边,全是乌央央的人马。 石堡已经残破不堪,而那乌央央人马处则还在不停地抛出巨石,每块巨石砸在石堡之上,便会轰塌石堡的一角。 “石炮!”方信望着那投石的机械,脸色苍白地道。 赵和也注意到这些机械,它与秦人的发石车有些相似,但又不完全相同,以赵和的判断,它的投石重量与射程,都略胜过秦人的发石车。 虽然准头只能说是凑合,可这样的机械数量多了,每一次轰击,便能发出数十上百枚巨石,只要有那么十分之一可以攻到城头,城头也无法支撑太久。 赵和脸色也变得极为难看起来:“据我所知,犬戎人此前并没有这种机械!” 方信道:“犬戎人是好的战士,是好的牧民,却从来不是好的工匠,此前我们也不曾见过这种石炮,若不是这种石炮,我们也不会仅剩这流石堡!” 他话还没说完,就看流石堡的城墙象雪崩一般塌了下来,过了数息之后,他们才听到隆隆如同奔雷一般的声音,感觉到地面的震动。 流石堡外围的防线彻底被破了。 方信双足一软,跪在了地上。赵和也咬紧下唇,却不肯移开目光。 然后他呼了一声:“诸葛!” 他身后的护卫当中,有一人应声上前,这人二十不到的年纪,看起来相当稚嫩,但却极为老练地放下手中的东西,伸出右手,以大拇指和小指为标,指向犬戎人的石炮。过了一会儿,他沉声道:“都护,此物不难仿制。” 赵和点了点头,伸手将方信拉了起来。 方信还是满眼茫然地看着已经被攻破的流石堡,赵和将他的脸生生扳过来,指着那个年轻人道:“此人复姓诸葛,单名明字,乃是墨家传人,你知道墨家么?” 方信一个激灵:“我……我知道,北州便有墨家传人。” 赵和道:“我准备来西域者,特意从稷下学宫调人,他便随我一直来到这里……你放心,他已经看明白石炮样式,回北州之后,我们也可以自造石炮,大不了便是以石炮同犬戎人对轰就是,你怕什么!” 方信顿时大怒:“都护为何小看我,我怎么会害怕!我只是……我只是不忍心流石堡中的将士!” 赵和向流石堡又望了过去。 此时流石堡上空,因为城墙垮塌腾起了浓浓的烟尘,战场的局面已经看不太清楚,只见到外围聚拢的那些犬戎人突然潮水般向着流石堡冲去,然后才听到他们呼喝喊杀的声音。过了会儿,犬戎人又退回原位,想来是进攻受挫,紧接着,那些石炮又开始轰击起来。 如此第三次,犬戎人突然暴发出最响亮的呼声,这一次他们再冲入堡中,没有退回来。而流石堡上方,那高高飘扬的黑水龙旗,也终于坠了下来。 方信咬牙切齿,浑身发颤,却不知该做什么好。 他看向赵和,发觉这位北庭都护的脸色也发青。 “走吧,都护。”方信道。 赵和摇了摇头:“且再等等?” 方信道:“还等什么?” 赵和凛然道:“等灰尘散去之后,我要好好看这流石堡一眼,将它永远记在我心中!” 此话说出,原本心灰意冷的方信不禁扬起了眉头。 或许此时无能为力,但至少可以将仇恨牢记于心,回去之后卧薪尝胆,终有复仇之时! 山中风大,灰尘不久便散去了,放眼望去,那座扼住山隘的流石堡只剩余一些断壁残垣。因为隔得比较远,所以看不清里面的情形,但隐约还可以看到,犬戎人将一些人从石堡的废墟中拖出来。有些人还在挣扎,有些人却没有任何动静。 “流石堡中还有多少人?”赵和轻声问道。 “此前诸堡尽失,所以流石堡中已经没有百姓,只有军士,一共八百人。”方信说道。 赵和点了点头,这才转过身:“现在可以走了……我已经看清楚了。” 他们下了山,寻到自己的马,转身往北州而去。 北州的门户是石河关,但是为了避开阻截援军的犬戎人,他们不得不绕了个大弯,先是向西而行,从两部犬戎人之间穿过,然后再折向北,绕过一处犬戎部族,再又折向东北。原本三日就可以到的路,足足走了十天,这才算是接近了石河关。 只不过在这里,又遇到了问题。 “犬戎人的先锋已经到了石河关下!” 望着前方的犬戎人帐篷,方信已经面无血色。 原本以为犬戎在夺下流石堡之后会休整一顿时间,却不曾想他们直接又兵临石河关前。幸好石河关地势比起流石堡更为险竣,而石炮运送不便,所以暂时犬戎人还没有进攻,只是阻绝了通往石河关的道路。 赵和见此情形,眉头也是紧紧皱起:“该如何走?” 方信抬头望了望前方的一座高山:“若是翻山,倒是可以接近石河关,但马是无论如何都上不去的。” 赵和沉吟了一会儿,摇了摇头:“不能就这样进去。” 方信望着他,心中觉得有些奇怪。 这十余日同行共食,他早已经不怀疑这些人是大秦派来的,对于赵和的事迹也略有耳闻,心中极是钦佩。但此时他们除了翻山接近石河关之外,难道还有别的选择? 赵和看了方信一眼:“得捉一个活口……此地你熟悉,有没有可以藏身之所,我们先把这边的情形打听清楚再说。” 犬戎人先锋已到石河关,但大部队还在后头,毕竟千军万马真聚在一起,便是吃食就可以将犬戎人的后勤拖垮。犬戎各部之间,信使往来频繁,而秦人的势力完全龟缩入石河关内,这些信使更是肆无忌惮。 故此,赵和等人没费多少功夫,便连续截下了三批信使。并不是人人都如伊屠牙,在樊令的手段之下,这三批信使当中倒有两批做了交待,他们所知不多,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就是攻破流石堡之后,犬戎人准备一鼓作气,将石河关也摧毁,因此,大批石炮正在往这边运来。 “这些石炮,并不是犬戎人自己的,他们征发北疆各国工匠,再从更远的西方请来匠人,花费了两年的时间才打造出来。” 问清楚情报之后,赵和看着方信道。 他话没说完,方信却明白他的意思,精神一振道:“你的意思,是要毁了这批石炮?” 赵和点了点头。 方信心怦怦直跳,这确实是一个好主意,但是,他旋即又丧气道:“石炮如此重要,犬戎人必定会派重兵把守,我们才这么区区二十人,如何能毁得了?” 赵和却微笑起来:“谁说我们只有区区二十人?” 方信讶然望向他。 赵和道:“你方才没有听到么,犬戎人驱使流石堡等被破大堡中的秦人为奴,让他们运送军械!” 方信原本心中生出一些希望的,但听到这句,不禁又绝望了。 “那又如何,这些人被犬戎人看住……我们以二十人去救他们?” 赵和沉声道:“我曾经以三十六人击破犬戎五百人,如今我这里有二十余人,犬戎人那里至少还有成百上千秦人!” 方信摇了摇头,还是觉得这位北庭都护太过自负了一些。 赵和没有多说什么,方信担忧的没有错,此行所冒的风险,肯定比他三十六人杀犬戎使者时大,但是,事到如今,他也不得不去做。 总不能坐视犬戎人平安将石炮送到石河关下,让北州门户自此洞开吧。 三四、信使不断 伊叨喘了口气,抬头望着前方的道路,口里喃喃咒骂了一声。 他没有想到自己会这么倒霉。 也没有想到那伙来自天山之南的秦人会如此狡猾。 从车师后国开始,他追踪了足足有千里之遥,前后花了一个月时间,几次都似乎抓到了对方的尾巴,但几次又都被对方甩掉。最险的一次,他带的狗甚至发现了对方,但紧接着却被对方的射手将狗射死。 更何况,来到金微山南麓之后,他很快就被犬戎人发现。 虽然他自己辩说是奉金策单于之令来追捕秦人的,可是到了这里,犬戎诸部听的是银签单于之令,金策单于的命令没有那么好使唤了。他与他带来的车师人,被犬戎毫不犹豫地扣了下来,然后成为押送这些石炮的苦力。 不,比苦力还是稍好些的。伊叨看了一眼身后那些麻木的秦人一眼,半是自嘲地想。 他们这些车师后人好歹还只需要驱赶牛马,真正要用自己力气推动炮车行动的,是这些秦人。他们每日吃的最少,但要承担的活儿最多,这几日来,伊叨亲眼见到因为饥饿与疲累而死的秦人,数量就有数十之多。 “还有多远?”他向身前的一个犬戎人小王问道。 那犬戎人小王骂骂咧咧了两声,然后回答了他的问题:“以现在这样的速度,还需要十天,这些该死的秦奴,他们就知道偷懒!” 伊叨咽了口口水,看到这位负责护送的小王挥鞭就要去抽打一个站都有些站不稳的秦人,忙上前拦了一把:“小王,等等,等等。” 那小王狐疑地看着伊叨:“你想做什么,难道说,你与秦人勾结?” 伊叨摇了摇头,压低声音道:“摆力小王,你这样做,秦人会死很多的!” 名为摆力的小王不以为然:“秦人死得多又怎么样!” 伊叨心里暗骂了一声,秦人若是死多了,接下来少不得要他们这些车师人去当苦力了。他之所以相劝,并不是同情秦人,而只是怕秦人人数不够后,车师人成为苦力罢了。 他又看了看周围,声音压得更低:“这些秦人,都是银签单于的宝贵财产,他们都是工匠,农夫!” 摆力小王微微一愣,没有再作声。伊叨又道:“小王,若是给银签单于知道,他的财产在你手中手了这么多,他会如何作想?” 摆力有些悻悻地骂道:“还能作想,肯定会将我的牲畜夺走,甚至连我的部族与奴隶也一起夺走!” 大约是觉得伊叨提醒了自己,摆力叹了口气:“这几年,已经夺走的够多了……该死的,但愿这一次之后,我们只有收获,不再被剥夺!” 伊叨心中微微一惊,他作为车师后王,犬戎人对他还是比较重视的,因此隐约知道,犬戎人在极西之处遇到了一个大敌,不得不从东方抽调财富前去应对那个大敌。此前他只知道犬戎加大了对西域诸国的盘剥,现在看来,连犬戎人内部,同样也受到了这种压榨。 他正想再说,突然间看到前面有数骑奔了过来。 摆力皱着眉看着这些穿着犬戎人服饰的人,他手下的犬戎人也有人迎了过去,没有多久,那些人被带到了他的面前。 因为天寒的缘故,这些犬戎人都用棉帽将面遮住,只留下一双眼睛在外头。摆力冷声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奉银签单于之令,前来传递消息给小王。”对方中为首的一个用沙哑的声音道。 摆力问道:“什么消息?” 对方咳了一声,然后扬声唱道:“银签单于兴起刀兵,千军万马围住石河,万事俱备只待炮车。一队秦人破围而出,已经杀死数个牧奴,提醒众人多加小心,若能擒拿可算功勋!” 犬戎人并无文字,传递消息皆靠信物与口耳,摆力的手下已经查过对方信物无误,再听得对方唱出银签的命令,再也没有怀疑。 他旁边的伊叨更是精神一振:“恐怕不是破围而出的秦人,而是我一路追着的秦人!摆力小王,若是遇到这伙秦人,请允许我出战,我要他们当中那叫赵和的首绩,好向金策单于交待!” 摆力点了点头,道:“只给那颗人头给你!” 伊叨心里又是一声暗骂,这厮说得倒是轻松。不过犬戎视西域诸国为奴仆,在诸国面前骄横已久,他这个态度,也不让伊叨意外。 众人继续前行,过了小半日之后,前方又来数骑,被带到摆力面前,仍然是银签单于派来的信使。这一次信使传达的命令里,说是那伙秦人袭击了一支栗特人的商队,有可能会化妆成栗特人,提醒摆力要严加防范,不得让陌生人接近炮车。 第二批信使与第一批信使相识,传递消息之后,双方便聚在一起,时不时还用犬戎语高声谈笑。摆力见此情形,稍稍放松了些警惕。 待午时之后,第三批信使又到了。这一次信使传来的消息极为严令,秦人化妆成栗特商队,已经袭击了一个犬戎当户,将其人杀死,部下也杀了大半。 过了会儿,第四批信使赶到,说秦人再度袭击,这次甚至袭击了银签单于的一队牧奴,使得银签单于震怒,银签单于勒令诸部,若发现这队秦人,一定要将之除去。 待得半晚时分,他们扎好营寨,几个牧奴从他们营寨前呼啸而过。摆力看到他们的马上还绑着一人,派人前去追问,才知道那队秦人就出现在附近,他们装作栗特商队又袭击了一个当户,但这一次被识破,小半秦人被杀,大半秦人被驱赶到一处山谷之中。现在秦人恃险而守,这个当户人手少,暂时攻不下,便让这几个牧奴押着擒获的一个秦人前去求援。 得到这个消息,伊叨就有些按捺不住了。 伊屠牙死在他的地盘之上,他若抓不到赵和,就无法向金策单于交待,如今既然有了那伙秦人的线索,他无论如何都要去看看。 摆力对此倒是有些犹豫。 “我的职责是将这些炮车送到石河关去,那伙秦人,与我无关。”听到伊叨向他请战,摆力想了想道。 伊叨一顿足:“小王,你押送炮车,是你的本职,送到了地方,银签单于会给你赏赐么?” 摆力摇了摇头,又牢骚道:“赏赐?不要我进贡就不错了!” 伊叨也听说过,与金策单于不同,这位银签单于不仅年纪更大,而且喜好财货,极为贪婪。听到摆力这样说,伊叨低声道:“那若你在运送炮车之外,还能将这伙秦人擒住献上呢?” 几批信使传来的消息前后应证,证明银签单于已经被这伙秦人弄得大怒,若能献上他们,确实可以从银签单于那里获得赏赐。摆力顿时心动起来,不过他目光闪烁,看着这边的炮车,还是有些犹豫。 “这些炮车怎么办?”他向伊叨问道。 伊叨指了指摆力的手下:“反正现在天色已晚,我们也在此安营,留下一部人守营,其余人前去杀秦人!” 摆力想了想:“这些苦力怎么办,若是他们作乱?” 伊叨哈哈一笑:“全部绑起来,再留些人看守,还怕他们作乱?” 摆力终于被他说服,当即真的决定去找那队可恶的秦人。他能支使自己的部下,可是那些银签单于派来的信使他却支使不了,只能将他们留在营帐之中。 等摆力与伊叨带着大多数犬戎离开之后,信使中一人摊开双手,对着另一人道:“你看,就是这么简单。” 说话者正是莫逆,而另一人则是方信。 “他们能脱身么?”方信有些担心。 他担忧的是解羽与应恨,这二人一个假作牧奴之首,另一个则是当成了那个被俘的秦人。他们将把摆力与伊叨引走,但他们并不熟悉周围环境,因此方信害怕他们无法摆脱摆力。 赵和淡淡一笑:“放心。” 这二人也是从上千秦人中挑选出来的,虽然论及战阵之上的格斗之技,他们远比不得樊令,但是单论心思灵巧手段之多,却又不是樊令能够比得上的。 “接下来呢?”方信又问道:“犬戎还是有几分谨慎,留了近百人……只靠我们这十余人,岂能成事?” 赵和拍了拍他的肩膀:“接下来便是你的事情了。” 方信愕然一指自己:“我?” “这些秦人俘虏之中,肯定有你认识的,过会儿想办法过去,让他们看到你。”赵和将一柄匕首交给方信:“找到你认为可靠之人,将这个交给他,然后我们去将犬戎人缠住。” 三五、大鸟小鸟 方信夹着皮袄,漫步在这些秦人中间。 这都是外围堡垒中被俘的秦人,他们一个个如同行尸走肉一般,了无生机。 方信心中酸楚,却不得不控制住。 他很清楚,自己若是生出意外,那么此行的目的就达不到,甚至会将赵和等人也引入危险之中。 故此他必须找到能够绝对相信的人——不是随意寻一个人就行的,万一此人意志不坚,想要着出卖同胞以求自赎呢,万一此人情绪激动,瞬间反应让方信自己曝露了呢。 目光转来转去,他倒是看到了好几个熟人,但他都没有去招呼。 直到他看到缩在一个角落里的施同。 施同不是流石堡的,他原本该在三台堡,那也是倒数第二个被犬戎人攻破的石堡。最重要的是,此人身份非同一般,原本是三台堡的副尉,以军职而言,仅次于三台堡都尉,是三台堡的二号人物。 他竟然没有死! 方信精神一振,慢慢向施同走了过去。 施同一直闭着眼睛,此时仿佛感应到有人过来,便睁开眼一看。 在施同眼中,一个犬戎人不怀好意地向自己走了过来,他心中一凛,身体绷紧,做了好决死的准备。 此前犬戎人俘虏了他,却不知道他的身份,他又向来极受军士爱戴,没有谁将他的身份泄露出来,故此他才能混迹于俘虏之中。 此时发现“犬戎人”直勾勾地盯着自己,施同觉得,很有可能是自己身份泄露了。 他身边,几名同出自三台堡的秦人交换着眼色,但却只能干着急,因为所有秦人都被缚得死死的,没有一个能动弹。 “你在做什么!”就在方信即将靠近施同之时,身后突然有人厉声喝道。 方信身体一僵,回头望去,看到一名真正的犬戎人手按刀柄,对着他怒目而视。 “夜中无趣,我让他去挑几个秦人来相扑摔跤,怎么,你觉得不妥?”就在方信不知所措的时候,外头赵和的声音响了起来。 犬戎人的生活比较简单,平日闲时便是饮酒相扑为乐,摔跤是每个犬戎人都喜欢的游戏。那名犬戎人听到赵和这样说,眼前微微一亮:“呃……可是小王走时吩咐过,不能解开这些秦人的绳索!” “只找几个人,有什么好担心的,摆力小王回来了,只说是我的主意。”方信大模大样地道。 他们伪作银签单于的使者,身份自然非同一般,那犬戎人想了想,便没有再反对。 赵和还行过来,一把将他搂住,向着外边火堆旁过去:“走走,一起饮酒吃肉去,阿骨都,你快点找到人,要找强壮能打的!” “阿骨都”就是方信伪作的犬戎人,闻得此言,他松了口气,笑着道:“放心,放心!” 那名犬戎人被拖远了,他一边走一边回头,就看到“阿骨都”蹲了下来,似乎是在捏着秦人的手脚,判断其是否身体强壮。 借着身体的掩护,方信来到了施同面前。 “施副尉,我是武威军玄戈营骑兵队方信,长话短说,你收住这个!”他压低声音,悄悄将藏在袖中的匕首塞了过去。 旋同目光里闪过一丝疑惑,但面无表情地微微挪动身体,将匕首压在了自己的身下。 “做好准备。”方信又道。 这一次施同微微点头,然后同样用极低的声音道,我身边这四个,你把他们挑去。 方信看了看他身边的四人,四人齐齐望着他,神情里满是惊喜。 “莫要露了马脚。”方信道。 施同道:“放心,我未被犬戎人认出,全靠他们!” 这几句对话都是极短时间内完,别人看起来,无非是方信蹲下去,摸了一下施同的脚,施同似乎怕被挑中,挪了一下位置,然后方信又开始捏旁边人的胳膊。 片刻后,施同旁边的四人被方信拉了起来,方信背对着身后的犬戎人,低声又吩咐道:“斗久些,斗精彩些!” 四人会意,都是微微点头。 方信用鞭子在四人身上抽了一下:“快走,快走,今天你们摔跤,若是摔得好,赏酒赐肉,摔得不好,挨鞭子!” 周围看守的犬戎人也都叫了起来:“赏酒赐肉挨鞭子!” 四人被方信驱赶出去,方信又用另一柄短刀,将缚着他们双手的绳子割断。四人活动着胳膊,对着周围犬戎人怒目而视,一副心不甘情不愿的模样。 犬戎人继续起哄,还有人上前来推搡踢踹,将四人赶到了火堆之旁。此时已是傍晚,正值犬戎人夜餐之时,烤肉的香气四溢,而酒的味道更让人熏然。这种气氛之下,摔跤还未开始,犬戎人便已经觉得欢腾了。 “过来过来!” 赵和坐在一火堆旁,他招了招手道。 此时他数十日没有整理仪容,也是头发胡须纠缠,满脸都是泥垢,再加上西域太阳的照射,皮肤变得黑里透红,故此哪怕不作遮掩,别人也看不出他是个秦人。他大声一叫,被挑出的四个秦人有些犹豫,却见赵和抬了抬手中的酒囊:“先给你们喝点酒,喝了酒,才有气力摔跤相斗!” 其中一个秦人大步走了过来,从赵和手中接过酒,狠狠地瞪着赵和,然后灌了自己两大口。赵和一把将酒囊抢了回来,又交给下一个秦人:“莫要将我的酒全喝光了,这可是我的宝贝!” 他这模样让别的犬戎人哄笑起来,因为犬戎人当中流传的一句谚语,说是有人以酒为宝,不要父母不要妻儿,只要酒,相当于秦人自称嗜酒如命醉死沟埋。那些好酒的犬戎人纷纷举起酒囊,一个个也都用唱一般的腔调道:“这可是我的宝贝!” 等四名秦人都喝完之后,犬戎人正要催促他们相斗,赵和突然又举了举手。他绕着四名秦人转了一圈,似乎是在挑肥捡瘦,然后笑道:“脱了衣裳摔跤吧!” 犬戎人更是欢呼起来:“脱!脱!脱!” 四名秦人都是心中发怒,有人不由自主就向方信望去,却看到方信也在那大叫“脱”,心中顿时醒悟过来。 这是在拖时间。 所有的秦人都被绳索绑起,虽然方信将匕首给了施同,但是真正要在犬戎人眼皮底下割断绳子,终究还是需要一点时间。 四人当即磨磨蹭蹭脱了起来,先是脱了外衣,然后又是里衣,到后来连犊鼻裤都在犬戎人起哄之下解开,当真是赤条条无迁挂了。 赵和又叫道:“拿肉来,拿肥肉来!” 樊令屁颠屁真跑到犬戎人那边,取了好几块生肉来,将其中的肥肉涂抹在这四名秦人身上,他们顿时浑身油光发亮。犬戎人都狂笑起来:“好,这样好,这样摔跤才有趣!” 摔跤原本就是赤手相搏,但如果身上涂了油脂,便会滑不留手,摔起来不好用力,原本的摔跤便会非常滑稽。 紧接着赵和又道:“今日你们先两两相斗,胜者再相斗,最后胜者,可以喝酒吃肉,至于输的人,就这般在营里爬三圈吧!” 犬戎人更是兴高采烈,光着身子在营里爬三圈,那可是狗才做的事情,这分明是在羞辱秦人,而秦人那气极却不敢拒绝的模样,更让这些犬戎人心中快意。 他们却不曾意识到,赵和不知不觉之中,已经拖延了许多时间。 而赵和尚且不足,干脆将一把铜钱叭地甩在了地上:“我押这个大鸟的胜,鸟大即是本钱!” 犬戎人先是一愣,然后暴笑着纷纷下注,有跟赵和一搬押大者,也有觉得小些的会更灵活更持久的,总之笑骂吵嚷,不一而足。 拖到此刻,摔跤终于开始。先上场的两名秦人都知道轻重,因此施展出浑身解数,斗得极是激烈精彩,不一会儿,身上都带了血迹。周围犬戎人看得血脉贲张,一个个欢呼咆哮。 就连原本负责看守俘虏的犬戎人,也被这边的呼声所吸引,忍不住往这边望。 纠缠好一会儿才分出胜负,第二场又要开始,输了一把铜钱的赵和再次做庄:“我次还赌大鸟胜!” 犬戎人们于是又纷纷开始“大鸟”、“小鸟”地叫了起来,这一次两人斗得更久,这边胜负分出,那边也有近半秦人的绳索被解开。有些性急的秦人已经按捺不住,而赵和也担心拖延下去会生变故,他突然将犬戎人下注的钱往怀中一搂,然后向着天空撒去:“去捡你们的钱吧!” 对于犬戎来说,这些钱也是一笔不错的财富,虽然犬戎人彼此之间用钱用得少,多数是以物易物,但他们可以用秦人的铜钱,去与栗特人、乌孙人买东西。因此看到赵和搂钱,顿时有犬戎人发怒,但在赵和将钱撒开之后,他们又纷纷弯腰去捡钱。 然后方信便厉声叫道:“动手!” 方信身边的是一个犬戎人,听不懂秦语“动手”,瞪圆了眼睛问道:“你说什么?” “说这个!”方信一刀捅了过去,然后对着身边的犬戎人疯狂砍杀起来。 三六、为时已晚 伊叨跟在那几个犬戎牧民身上,总感觉有些不对。 他原本也是急着想要去立功的,只要抓住那些秦人,特别是抓住那个赵和,他才能重新取回金策单于的信任,回到车师后国,而不必象现在一样,带着自己的亲信跑到金微山麓来。 他自己心中很清楚,他与其说是来追踪赵和,倒不如说是来托庇于银签单于帐下,以避开金策的怒火。 但是,在最初的心动之后,他渐渐意识到有些不对。 毕竟在车师后国时,他已经上过一次类似的当了。 当然,没有把握的情形下,伊叨也不准备和摆力说出自己的怀疑,并无证据,他说出怀疑只能徒为所笑。 此时伊叨怀疑的只是引路的这几个牧奴,还没有想到留在营地的那些所谓“信使”,毕竟他也没有想到赵和会那么大胆,分批冒充信使。 “还有多远?”他忍不住催问道。 “不远,就在前方。”冒充牧奴的解羽回答道。 他们在西域呆久了,如今又一个个肮脏无比,浑身上下都散发着牲畜的膻臭味,所以根本没有谁会把他当成秦人。听到他这样说,伊叨仍然用一种怀疑的眼神看着他。 解羽让马跑得稍快些,来到应恨的身边,低声道:“我觉得不对,这个车师人盯着我们,他似乎起了疑心。” 应恨冷冷瞥了他一眼:“怕的话,你就滚。” 解羽顿时大怒:“怕什么怕,我有什么好怕的,我若怕了,怎么会和你这个蠢货一起来此!” 应恨道:“那就少废话,专心些,莫要露出马脚!” 解羽呸了一声:“我是怕你这厮露出破绽,谁知道你这厮面上看起来镇定,心里怎么想!” 应恨这次没理睬他,目光望着前方,好一会儿后提醒道:“快了。” 解羽也往前方望去,以秦里计算,大约十余里处,便是他们的目的地。 到了那里,他们就可以依照计划,摆脱犬戎人了。 不过他们如今的位置,仍然是金微山中,因此所行之路,也是山路,甚至不可以称之为路。这一片林海雪原之中,无论是猎人还是牧民都少有往来,故此虽然只是十余里,他们骑马也花费了大半个时辰。 此时天色已暗了下来,就连摆力也觉得不妥,正要催促之时,解羽突然指着前方不远处叫道:“到了,看,火光!” 摆力向着那边望去,果然,就在前方一处山腰之上,有火光在闪动,看情形应当是有好几个火堆。摆力心中大喜,正要下令全速进发,那边伊叨却大声道:“不急,不急,慢慢来!” 伊叨怀疑前方有埋伏。 摆力也旋即觉得不对:“怎么没有厮杀叫喊之声?” 既然秦人恃险而守,犬戎人将他们围在山腰之上,那么双方肯定有叫骂甚至厮杀之声,但此时前方只有火光,却无声音,明显有些不对。 他心中生疑,便厉声喝道:“停下,你们停下!” 但就在他们犹豫之时,那些“牧奴”已经催马加速,当他喝出声时,“牧奴”们与他们的大队人马拉出了十余丈的距离,在听到他的喝令后,“牧奴”们不但不停,反而加速,瞬间双方的距离拉到了十余丈。 摆力再蠢也意识到不对,当即下令:“射!” 他虽然只是小王,但部族之中也是有射雕儿的,那些早有准备的射雕儿顿时举弓瞄准,可就在这一瞬间,那些牧奴们全部消失了。 却是前方有一处拐角,解羽应恨等数人已经跑过拐角。 他们选择此地作为摆脱摆力一行的预设阵地,并非没有原因。摆力看到对方从自己视线中暂时消失,又是一声厉喝:“追!” 他左右的射雕儿最先催马冲出,只要拐过那拐角,便可以向目标放箭! 但他们还未到拐角,就听到摆力又大叫:“回来,回来!” 摆力的声音被一种古怪的隆隆之声压制,射雕儿猛然抬头,就看到半空中一颗如帐篷大小的圆形巨石轰然滚下。 然后砰的一声巨响,大地震动,碎石乱溅,那隆隆之声传出,甚至使得周围群山之间出现了积雪崩塌! 摆力勒住住,面色铁青地看着与巨石一起滚滚而下的沙石,它们不但压死了冲得最前的那两个射雕儿,还将前进的道路彻底堵住。 “快回,快回!”伊叨毫不犹豫地向着自己的部下下令,甚至顾不得提醒摆力了。 摆力也立刻醒悟过来,当即回转马头。 只不过在这狭窄的山道之上,他们又在前进之中,人马拥在一起,转身容易,可要回头跑起来却是不易。 好不容易从慌乱中恢复过来,他们顺来路返回,才过半里,便看到来时的路上,一处狭窄的隘口,也被滚落的山石挡住。 这些山石其实不能彻底断绝他们的道路,但足以让他们绕道,而此时此刻,摆力如何会不知道,对方的目标根本不是他们,而是他护送的那些石炮? 此时他的脸色,已经不只是铁青,而是毫无人色了。 若是石炮出现意外,他毫不怀疑,银签单于会将他的脑袋摘下来,吞并掉他的部族,睡他的妻子,让他的儿子唤自己父亲! “该死,都是你!”他气急之下,一鞭子便抽打在了伊叨的身上。 伊叨被抽得嗷的一声叫,却不敢说什么,因为摆力前来抢功,在一定程度上也确实是他所怂恿。 而此时,他更不敢提起,自己刚才已经怀疑这些牧奴的事情。 摆力还要再抽之时,伊叨突然用手举着侧方,大声惊呼起来。 摆力顾不得抽打他,顺其所指望去,不禁呆若木鸡。 他们所处的地方,已经是金微山一条支脉的山腰,相对于此前他们扎营之地,可谓居高临下。 因此他们可以清楚看到,营地方向,一团团的火点升起,然后这些火点迅速聚在一起,形成一团烈火! 摆力只觉得天旋地转,他最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偏偏他现在被堵在山腰,想要回去,只能绕更远的路! “回去,快,回去!” 好一会儿之后,他回过神来,厉声叫道。 现在只能乞求,那火只是扎营留下的火把,或者……哪怕是秦人对他的营地发起进攻,也只是营地着火,而不是护送的那些石炮。 哪怕明知这种可能性非常渺茫,但是人到绝境,哪怕是一根稻草也会紧紧抓住。 更何况这是摆力唯一的希望。 他们绕了一个大弯,比起原先多转了两个山头,近十里地,虽然不顾惜马力地奔驰,回到营地之时也已经是两个多时辰之后了。此时已经夜半,月朗星稀,在离着营地还有半里时,摆力几乎连马都坐不稳了。 到了营地前,更是直接从马上摔了下来,小跑着冲入到一片火海的营前。 不仅营地被烧,那些炮车也被架在一起点燃。炮车所用的木料非常扎实,故此烧了两个时辰都还没有彻底烧掉,甚至可以说大半炮车都还有个框架在那里,但是也只剩余一个柜架,其中那些重要的部件,已经被拆掉烧毁。 破坏永远比制造来得快,擅长破坏而不擅长制造的游牧民族终于也体会到这一些。 摆力双膝一软,直接跪在火前,失声痛哭起来。 “小王,小王,这不是哭的时候!”旁边的一名部下将他拉起:“救火啊,能救多少,救多少!” 摆力霍然惊觉,忙下令众人救火。只不过他们连桶都没有,只能从溪涧中砸来冰块,或者滚来雪团,以此来灭火。折腾到次日清晨之时,火倒确实给他们扑灭了,但放眼所有,数十架炮车无一完整,便是框架尚存者,也不过四五架罢了。 摆力很清楚这些炮车来之不易,靠着犬戎人自己的工匠,根本造不出来,这些都是大单于利用与骊轩人的关系,从极西之地请来骊轩工匠,花费许多气力与时间才造出,想要重新造出这么多炮车,至少也得过两三个月的时间! 这些炮车,远比他的性命精贵,甚至比他这个部族都精贵! “那些奴隶呢?”回过神来,摆力转眼四顾,冰冷冷地道。 他要杀人泄愤,在他死之前,一定要有更多的人先去死! “逃了……全部逃了!”部下也都惊慌失措。 他们清理完毕现场,找到了数十具犬戎人的尸体,更多的则已经被扔进火场之中烧成灰烬。他们甚至找到了几具秦人苦力的尸体,应当是秦人走得匆忙没有来得及收拾。 原本营地中留下的挽马,也被全部带走,一些充作口粮的牲畜同样被杀死、取走大量的肉。秦人做得非常彻底,就象他们去劫掠秦人时一样。 摆力眉角都要竖起来了,他猛然转头,还有一个可以给他泄愤的对象:“车师后王呢,他人呢!” 众人面面相觑,然后突然意识到,那位车师后王与他的部下,似乎在返回营地之前,就已经悄然与他们分开。 当时他们一心尽快赶回,所以并未在意! 摆力见连车师后王也跑了,啊啊啊怪叫起来,声音凄凉无比。 叫着叫着,他突然回过头来,脸色阴冷:“车师后王与秦人勾结,里应外合,坏我炮车!” 他的部族众人先是一愣,然后都明白过来:“是,车师后王投靠了秦人!” 三七、彼此分歧 “都怪你,带错了路!” “休要罗嗦,你就不能闭住你的鸟嘴么?” “我是鸟嘴,应恨,你是想挨揍了么?” “解羽,只要你不怕我夜里去寻你屁股,你只管揍我!” 解羽与应恨一面斗嘴,一面催马赶路。 他们一行六个人,也是到了天明时分,才赶到了预定的集合点。 “咦……人呢,人怎么不在?”发现这预定的集合点无人,解羽愣了下。 应恨则用力嗅了嗅,他的嗅觉极为惊人,因此隐约嗅到了不少异样的气味。正当他满心怀疑地向四周观望时,突然听到前方山坡处传来了鸟鸣之声。 紧接着,一个身影从其中穿了出来。 正是诸葛明。 他口里叼着一个奇怪的口哨,吹出来的声音与鸟鸣别无二致。他向众人招了招手,解羽顾不得与应恨斗嘴,连忙上前,沉声问道:“怎么了,都护呢?” 诸葛明笑了起来:“无事,人比预想的要多些,又担心犬戎人追袭,故此换了个地方,你们随我来。” 众人跟在他的身后,又走了里许多路,爬到了一座山坡,便见坡上有数十人值守,看到来都是拱手致谢。解羽望了诸葛明一眼,诸葛明抿着嘴,稍稍点头,解羽眉头顿时皱了起来。 上了山坡之后,他们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山坡之上有一块平地,秦人选择这里扎营,十余堆火堆上,正烤着牛羊肉。但是解羽看得出来,这边其实是分为了两派,一派人数甚众,都是被解救出来的俘虏,另一派人数则相对较少,诸葛明正带着他们往人数较少处行去。 到得近前来,解羽看到樊令一脸愤愤之色。 “诸位此行辛苦。”不等解羽打听发生了什么事情,就听到赵和的声音响起。 解羽忙上前见礼,赵和神情倒还是很从容,看到他们一个不缺全部回来,甚是欢喜,甚至拉着解羽与应恨之后,笑着道:“派你们出去之时,有人对我说,你二人不合,怕是会误事,我说绝对不会,解羽与应恨小事上争执,但大是大非之上,却绝不会糊涂,瞧,我说的不错吧!” 诸葛明在后笑道:“山长有识人之明,我们在稷下之时就知道了。” 他出身于稷下学宫,对赵和的称呼还是在学宫时的“山长”,解羽听到赵和此话之后,只觉得心中暖洋洋的。 他正要说话,赵和摆手道:“你们拖到现在才回来,想来路上有些波折,先去吃点东西,然后休息休息。” 解羽叫道:“我不累,我也不饿!” 赵和拍了拍他的肩膀:“解羽,你如今可不是一个人吃饱全家不愁了,你身边还有兄弟,你不累不饿,他们也不累不饿?带他们去吃吧,休息好再来见我!” 听赵和这样说,解羽心中顿时欢喜,情知赵和怕是要拔举他了。他转过头来,正要向应恨炫耀,却见应恨已经带着他的两个同伴直接走去吃东西了。 解羽忙追了上去,很快便有肉汤、乳酒奉来,他心中有事,因此飞快吃完之后,便跑去找到樊令:“我看这里情形有些不对,究竟怎么了?” 樊令撇着嘴,向着人多那边呶了一下:“那些蠢货,不欲听从阿和的,自作主张呗。原本我们在预定地方等你们,不得不转到此处,也是他们的主意。” 解羽顿时明白过来,心中大怒:“当真是不知好歹的东西,都护从南疆甘冒奇险来此,不全是为了他们,如今还将他们从犬戎人手中救起,他们这样也太……” 他正说话间,忽然看到人多那边有十几人行人,当先一人到了他们这堆火前,向着赵和行礼:“副尉请郎君前去。” 樊令腾地窜了过去:“让你们那个副尉来此!” 赵和摆手笑道:“罢了罢了,施副尉年长,我去见他无妨。” 应恨在旁不明就里,拉了解羽一把:“这是怎么回事?” 解羽哼了一声:“还能怎么回事,不过是不认咱们都护呗!” 对方对赵和看似以礼相待,待不称赵和都护,而是称为郎君,身为副尉的施同不主动来见赵和,而是请赵和过去,这都看得出,他们并不将赵和这个“北庭都护”放在心中。 应恨弄明白后大怒:“这等蠢货,就该让他们在犬戎人手中受苦,救他们作甚!” 他们在背后嘀咕,来请赵和的那人也听见了,神色微怒,向他们扫了过来。解羽与应恨瞪圆眼睛,毫不客气地盯了回去,对方身后有人便欲上前,但赵和一伸手,指着二人道:“还未给你介绍这二位,这二位便是昨日甘冒奇险引开犬戎人的勇士,诸位能脱此厄,他二位立下首功!” 原本要发作的众人面面相觑,便是心中还有气,此时也只能忍了。 解羽与应恨觉得自己瞪眼睛瞪赢了,顿时欢喜起来,他们要跟着赵和前去,赵和却摆手,强令他二人留在火堆旁好好休息。赵和可是知道这二位的,他们虽然已经初步有了军人模样,但时间终究还是短了,自己接下来去会晤,没准就要发生争执,这二位过去之后,很有可能把争执变成吵架甚至群殴,因此还是将他们留在原地为好。 他只带了阿图与诸葛明,甚至樊令都被他留了下来。见他只带三人,来请者也有些羞赧,因此一路上都没有再说什么。 很快,赵和便到了对面居中的大火堆前。 施同正坐在火堆边,身上披着件从犬戎人的那抢来的毯子,面色阴郁地看着火,而方信跪坐在他身侧,看到赵和来,神情里多少有些愧色。 “施副尉请我来,不知有何事?”赵和问道。 施同这才看向他,眉毛微微动了一下。 昨夜在烧了犬戎人的炮车之后,他与赵和正式相见,初时可谓相见甚欢,不仅仅因为赵和救了他,还因为赵和带来了大秦的消息。但当得知赵和这样一个年纪轻轻的家伙,便被任命为北庭都护府都护,而且只带了二十余人前来,他的神情就有些不自然了。 再到后来,双方因为人手分派之事,又出了些分歧,哪怕如今面上还客气,但实际上却已经有点貌合神离。 “赵郎君,非是我不信你这北庭都护府之职,实在是二十余年与中原隔绝消息,我又只是区区副尉,无权判断……” 他嘴中有些含糊地说着,越说自己越是尴尬,到后来,干脆就闭上了嘴。 赵和见他不说话,便笑着道:“这些都是细枝末节,若是能解了石河关之围,回到庭州之后,有的是时间来解决这些问题,施副尉不必放在心上。” 施同有些诧异地看了赵和一眼,他始终想不明白,这么年轻的一个少年,身居高位,又乍立奇功,怎么会没有流露出丝毫矜傲之色。 “我昨夜所说,施副尉考虑得如何了?”赵和又道。 施同眉头顿时皱起。 这是他昨夜与赵和话不投机的根本原因。 “我觉得还是不妥。”好一会儿之后,他沉声说道“我这些兄弟们才出虎口,我不能再让他们去送死!” 赵和凝视着他道:“若不如此,施副尉有何打算?” 施同理所当然地道:“自然是带他们前往石河关。” 赵和徐徐说道:“若我是犬戎头领,我也会这么想。” 施同一扬眉:“赵郎君此言何意?” 赵和一笑道:“这不是很简单的事情么,若我是犬戎首领,想到我们这些秦人,刚刚才从俘虏状态之中脱身,可谓魂不守舍、胆战心惊,就如那些受惊的猎物,除了躲回老巢,还能做什么呢?” 施同沉默起来。 赵和又道:“犬戎人不仅是好的牧民,也是好的猎人,犬戎犬戎,与猎犬为伴,方是犬戎,我们想要回石河关这件事情,犬戎如何不会知晓?换作我是犬戎头领,我必然在前往石河关的各处隘口设伏,只等你们自投罗网。只不过这一次自投罗网之后,他们无需秦人运送炮车,只怕等待施副尉和这些兄弟们的,就只能是屠刀了。” 施同抬头反看着赵和:“那赵郎君的建议就不凶险么,你想要反其道而行之,折行向东,但你看看,这些兄弟们多少都是伤病累累,如何能跟着他东去?而且东去途中,犬戎人怎么会不调集大军前来围追堵截?这些兄弟们便是死,死在石河关下,总胜过死在没有意义的胡奔之中!” 赵和苦笑道:“我如何会让他们去死?我只是想要跳出犬戎人的陷阱罢了,最终还是要回石河关的。” 施同不以为然地道:“谈何容易,我们兵刃缺乏,又无粮秣,根本不可能做到你说的那些事情。” 赵和低下头,思忖了好一会儿,这才抬头徐徐问道:“施副尉,我想问你一句真心话,也请你真正回答我。” 施同道:“你只管问就是,能答,我自然会答。” 赵和站起身来,凛然道:“施副尉之所以拒绝我,究竟是真的看不起我的策略,还是不放心我这个外人,或者干脆就只是因为不愿意放下兵权,听候我这一个年轻的外来之人差谴?” 此问一出,施同顿时面色涨得通红。 三八、搏命求活 从见到赵和起,施同眼中的赵和就是一个和气的年轻人,脸上总是带笑,与身边的部下侍卫能够相互取笑玩闹,遇到不同意见也可以耐心倾听,感觉此人似乎没有什么脾气,说话也总是委婉,甚至有些小心翼翼,仿佛生怕伤害到别人一般。 但是,当赵和的三个原因说出之后,施同就意识到自己恐怕看错了这个年轻人。 这个年轻人不是没有锋芒,而只是藏着罢了。当他真正露出獠牙之时,言语直指人心,甚至连一点余地都没有留。 因为赵和所说的三个原因,正是他心底反复权衡的三个原因,他之所以拒绝赵和的建议,这三个原因起了决定作用。 只不过三者都藏有他的私心。 原本古井无波的脸上涨成了猪肝之色,施同身边那四位曾经参与大鸟小鸟相扑的壮汉,个个起身对赵和怒目而视,而赵和身边的阿图也是站了起来,将始终罩着脸的兜望掀下,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如死鱼一般看着他们。 看得他们有些不寒而栗。 赵和又继续道:“若是看不起我的策略,那我倒觉得奇了,我这策略,说起来并不是什么新鲜之计,当年郭副都护能在大厦将倾之时保住半个西域都护府,靠的不也是这一招么?” 围在施同边上的那些旧西域都护府之人,闻得此言,不免都是一愣,然后有人暗暗点起头来。 赵和说的没错,他要求不回石河关改向东进的策略,确实与当年副都护郭昭不再东撤而是西进的思路如出一辄,若是否定赵和的策略指责这个策略愚蠢,就是指责当年郭昭保下半数西域都护府秦人的策略愚蠢。 赵和又继续道:“若是不放心我这个外人……我虽然不出自旧西域都护府,但我是秦人,我并未带多少人来北疆,所以我不依靠诸位还能依靠谁,不把诸位当作自己的兄弟袍泽还能把谁当作自己的兄弟袍泽?我与方信都接近石河关,原本如今可以在北州安然高卧,若不是将诸位当作自己手足,又为何会甘冒奇险,来救出诸位,放火烧去犬戎人的炮车?” 此语让点头的人更多了。 赵和做了这么多事情,若还将他视为外人,甚至怀疑他是犬戎人的奸细,不是愚蠢就是坏得透顶。 便是施同,也无法将这种想法公开说出来,公开说出来之后,别的不说,只怕他身边的方信就要第一个起来反对。 赵和又开始说最后一个原因:“至于放不下兵权听我一个年轻之辈的命令,那就更不用提了。我来北疆,一是联络旧西域都护府,二是建北庭都护府。我所求者,乃是整个北疆,我想收拢的兵权,是所有在北疆的大秦壮士和附秦胡族,这里区区不足千人的兵权,我如何会看在眼中?” 听到这,众人心有不免有些怒气,也有些沮丧。赵和又没有说错,这里的秦人,还不到一千人,其中还有些伤病,短时间内没有战斗力,对赵和来说,夺这些兵权,并无多大意义。 赵和继续道:“我虽年轻,且不说我在中原之事吧,也不说我在南疆,只说到了北疆,只说将诸位自犬戎人手中救出这一役,诸位觉得我智略胆气如何?” 这些秦人当中,有人便应道:“赵郎君智略胆气,我们都极为叹服。” 赵和一摊手:“既是如此,那不就得了,施副尉你还犹豫什么呢?” 施同面色越发难看起来。 好一会儿之后,他沉声道:“我不否认你说的有一定道理,但是,终究还是不合时宜,我既为副尉,就必须对在此众人负责,不可以诸位兄弟的性命,去成全你个人的冒险!” 赵和听到这里,当真是须发皆张:“我个人的冒险?” 施同抬眼看着赵和:“便是你个人的冒险,你不过是想以我这里千条性命,去成就你个人功业!” 赵和险些没有气得笑起来。 他意识到,想要说服施同完全赞同他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了。 倒不是说施同就是个恶人,但很明显,此人的立场与他的立场有分歧。 他站起身,走到一处稍高之地,然后回头望着施同:“施副尉既然如此说,那么我也就直说了吧,施副尉,你至今尚不知北州面临的是什么,你这般人物在北州窃居高位,无怪乎会使得如今北州面临绝境!” 施同手忍不住往腰间摸,但总算还有些理智,没有将腰刀拔出来。 “一派胡言!”他喝斥道。 “原本北州有一城十二堡,如今十二堡何在?”赵和冷笑道:“十二堡未能锁死犬戎,犬戎已经兵临石河关下,难道石河关就能守住?” “石河关乃天险,定能守住!”施同没有说话,稍远处有人呼道。 此大多数秦人都已经围了过来,一个个也都神情肃然看着赵和。 赵和举起一只手:“石河关是天险,那流石堡是不是天险?其余诸堡,难道不是天险么?石河关就算是比这些堡垒更为险要坚固一些,又能险要坚固到哪里去呢,难道就不会被攻破么?” 又有人道:“外围诸堡,皆是为石炮所破……如今石炮已经被烧了。” 赵和用手一指自己:“是的,石炮被我带人烧了,但犬戎人既然能够造出一批石炮,难道就造不出另一批石炮?这批石炮烧了,接下来呢,下一批石炮是一个月还是两个月后送来?这一次有我出其不意将之烧毁,下一次谁来烧毁它?” 众人不禁哑口无言。 “施副尉说我是要带你们去送死,要以你们的尸骨去支撑我的功业……没错,我确实是要带你们去送死,若是能成,确实会以你们的尸骨来支撑起我的威名与功业,放在将来史书之中,我少不得一个名将之号,你们的姓名却无人会记起。”赵和又道。 施同一愣,没有想到赵和竟然大大方方承认了这个,原本安静听着赵和话语的众人,也有些骚动,稍远处,跟随赵和来的秦人也纷纷靠拢过来。 “但是你们想想,我便是不带你们去送死,你们就能活么?”赵和话锋一转:“你们便是历经艰险,成功回到了北州,便能活下去么?犬戎人攻破石河关,你们还能活下去么?不说你们吧,说说你们的父母妻儿,犬戎人这般攻下去,他们还能活么?” 众人又静了下来。 这些旧西域都护府之人不得不承认,他们其实面临的是一个绝境,哪怕回到了北州,回到了石河关的保护之下,等待他们的,也不过是推迟一段时间的灭亡罢了。 “所以我要带你们去死,你们去拼死,看看能不能替你们父母妻儿争出一条活路!”赵和瞥了施同一眼,昂然说道:“我带你们,不回石河关,就留在外围,若能得成,至少可以牵制一部分犬戎人,让石河关能够守得更久一些,若是运气更好,甚至能为北州争来一线生机。即便是运气不十分好,我们也可以多杀几人犬戎人,将来死后,与家人在黄泉之下相聚时,也不至于有怨愧在心!” 说到这里,赵和伸手指向自己:“至于我自个,若是你们不同意,我大不了拍拍屁股回南疆去,等待来年春后再带朝廷大军北进,但愿到时还来得及替你们收殓尸体!” 有人听得他说到这,忍不住在下道:“赵都护并无私心!” 接下人便有人附合:“对,我这条性命是赵都护救的,便是卖给赵都护,也已经多活几日了!” 赵和乘机一指自己所在的那边火堆:“诸位若是觉得我所言有理,过会儿不妨到那边去,我看看究竟有多少人愿意与我一起,为北州搏一搏性命!” 他正说之间,底下有人对施同低声道:“副尉,便由得他如此蛊惑人心?” 施同横了一眼:“不然怎的,毕竟是他救了此处之人,若我如今下令火并掉他,你觉得有多少人会听令?” 说话之人看了看周围,心中盘算了一番,不由得悻悻然。 在场的秦人,虽然有不少都是施同的部下,但也还有一些分属别的石堡,施同并非他们的上司,因此未必会无条件服从施同。相反,无论赵和与施同意见如何不一致,终究是救了众人,而且纵火焚去石炮之事,更是在某种程度上救了北州,故此众人即便不同意赵和的观点,也不会因此而去忘恩负义。 “可是也不能就这样看着他将人拉去!”那人稍停之后又道。 施同嘴微微下抿。 他真不喜欢做这种事情,大敌当头,自己人却还要意见不一。 但他又不得不去做这种事情,一来是因为他仍然觉得赵和的策略太不可靠,二来则是因为他也必须聚拢更多的人。 否则即便逃回石河关之内,他又如何向上头交待? 想到这里,他低声道:“他们毕竟是外人,你不妨带人私下去说说,咱们一起在北州喝风吃雪二十余年,我就不信,他一个区区外人,真能拉去多少人!” 三九、借势而为 施同并不看好赵和。 他虽然对赵和不乏感激之情,但他要考虑的事情太多,因此不可能为这区区感激之情,就将自己的性命和近千秦人的性命一起搭上去。 直到现在,施同还是觉得赵和的想法太过大胆,太过疯狂,太过不现实。 二十余年来,北州始终处在犬戎人的围攻之下,象他这样的军中中坚力量,也在残酷的战事之中变得保守起来,所有激进的手段,都不在他的选择之中,他更喜欢稳重的不出意外的选择。 不仅是他,就连北州的高级官员,大多数也是如此。 但是他却忘了,他们这样想,那些年轻人未必这么想。 所以当这些秦人做选择之时,施同惊讶地发觉,有近四分之一,毫不犹豫地便走到了赵和那边。 这些人回头望向他时,眼神都有些不善。 “这些蠢货,只被别人三言两语就煽动过去,他们难道不知道这是送死么?不行,我要去将他们叫回来!” 施同身边的一个曾经参加大鸟小鸟相扑的汉子愤怒地道,然后大步就要向赵和这边走来,却被施同一把拽住。 “副尉!”汉子叫道。 施同摇了摇头,没有多说什么,旁边另一位汉子却冷哼道:“你看那些人,原本就不是我们堡中的,他们不会听施副尉的!” 那汉子转头看了看,确实如同伴所说,去往赵和那边的,几乎都不是他们堡的人。 既然不是他们堡的,那就不归施展管,所以这些人可以毫不在意施同的反对。 但紧接着,原本跪坐在施同身后的另一人也站了起来。 方信。 方信深深看了施同一眼,转身便要走。 这一次施同也不能忍了:“方信,你这是何意?” 方信沉声道:“我要去助赵都护。” 那大鸟小鸟汉子不满地道:“什么都护,朝廷几时设有北庭都护了,只有西域都护!” 方信根本不搭理他,而施同则稍一沉吟,缓声说道:“方信,我知道你被赵郎君救了性命,所以想要为他效力,我也愿意以此性命报答他,但是,咱们不能看着他将这么多兄弟都带往死路……” 方信呵地笑了起来。 笑声初时还有些压抑,但到后来,就是毫不掩饰的哈哈大笑。 良久,笑声暂歇,方信看着施同:“施副尉,当初赵都护说要烧了犬戎之石炮并救出你们时,我也与你一般想法,觉得拿性命报答他没关系,可不能看着他去送死……但如今的情形证明,我错了,我觉得赵都护是带人送死,实际上却是我自家才智不足。” 施同眉头一皱,不满地道:“情形并不相同。” 方信不管他说什么,自己自顾自又继续说道:“当时赵都护说了一句话,彼时我不觉得那句话是对的,但如今再看,赵都护之话,才是至理。” 他转头看了看施同周围的人,朗声说道:“赵都护说,时代变了。” 众人都是一愣,然后就听方信又道:“如今犬戎欲灭北州之心已经彰显无疑,而他们能建石炮,再靠着这些石堡层层防守御敌于境外的策略已经不行了,龟缩于雄关之内,确实能再拖延些时日,但是一昧挨打而不反击,最终也只能挨打……所以若要取胜,必须跳出旧日策略,必须跳出石堡,深入到犬戎之后去,要搅得犬戎后方不得安宁,再寻找机会,攻其要害!” 施同冷笑起来,有些轻蔑地道:“方信,这并不是赵郎君独创,不过是些浅显的兵家之法罢了,你未曾随兵家学习,故此有所不知,但对北州尉级以上军官,这根本算不得什么……” 方信呵的一笑:“对,你们只知其术,却不能用其法,而赵都护能够学以致用,这便是你们与赵都护的差距。施副尉,对于我来说,比起对赵郎君策略的信任,报答他救命之恩,只是微不足道的一个小原因。” 听他说完,施同身边一人怒道:“那你为何不早些去投靠他,偏偏在施副尉身边装模作样!” 方信失望地道:“我只是想着咱们都是秦人,既然都是秦人,既然赵都护比起大伙都要高明,那么咱们能将力气拧成一股,一起来打败犬戎就是。只不过没有想到的是,施副尉你会如此不听人劝……” 他说完之后,摇了摇头,然后便转身离去。 施同脸色极为难看。 不是因为方信的话语,而是因为他离开。 方信虽然并非北州的重要人物,但此时他身份略有不同,他是北州派往流石堡的军饷押运官。对于这些被俘时久的秦人来说,他在某种程度上代表了北州与众人的联系。 而且,施同还明白一件事情,如今北州高层内部,暗流涌动,自己兵败未死,回去之后,总得有人证明他未曾投降,随他一起的部下无法替他证明什么,方信的身份则最合适证明他的清白。 他身边人还想去追,施同又一把拉住。 “罢了,由他去吧,他一人去留,决定不了什么。”施同说道。 方信大步走到赵和身边,单膝跪下,叉手行礼道:“都护,方信愿意听都护之令!” 赵和伸手将他扶起,点了点头,正待说话,突然听到施同那边又是一阵喧哗。 他放眼望去,却看到施同那边有十余人向施同行礼。 施同看着这些行礼之人,神情有些异样:“你们这是何意?” 这十几人中为首者道:“我们原本都是副尉部下,如今要离开副尉,终究得来向副尉通禀一声。” 施同身边那个总出谋划策者闻言怒极:“你们说的是什么话,为何要离开副尉,你们是想当逃卒么,你们莫要忘了,在我北州,逃卒不仅要追究其人之罪,便是家人也要受其牵连!” 那为首者沉声道:“少拿北州军律来说话,以北州军律,施副尉丧师失地,职位已去,更何况我等尽为犬戎所俘,业已暂停军籍,我等来此与施副尉说一声,不过是大丈夫行事须明明白白——诸位兄弟,咱们走吧!” 他们不再说话,而是径直又往赵和这边行来。 他们这一动身,又有百余人跟着过来,如此算来,倒已经有接近一半的人来到了赵和这边。 施同眉头紧紧皱起,心中涌出不快之情。 他想要回石河关之内,但是他也明白,此时的石河关,肯定已经被犬戎人堵住。人数少了,他根本不可能冲破犬戎人的阻截,安然冲到关城之下。 那么唯一的选择就是绕道,避开犬戎人的大部队,绕道崇山峻岭,翻山走小路来到石河关前。 他正考虑如何回去之时,突然间这边又有人骚动了一番,紧接着,一个高大的秦人站起,向着赵和那边走去。 此人一起身,施同心中一凛,慌忙上前拉住:“李弼,你怎么也要过去?” 名为李弼的秦人看着他,似笑非笑地道:“怎么,施副尉觉得我不能过去?” 施同只觉得心中一闷,然后才道:“李弼,你已经是军侯,如何甘愿听一孺子之言语?” 李弼推开他的手,淡淡地道:“因为他说的有理啊。” 施同一愕:“什么?” 李弼道:“时代变了,大秦既然要回归西域,甚至已经收复南疆,又在北疆设北庭都护,那么此前我们的那一套自然就要变变了。” 他说到这,还噗笑了一声:“况且,不变也不行了,如今北州就只剩石河关可恃,但在石炮之下,石河关能撑多久,你我心知肚明。这等情形之下,再不求变,就是坐以待毙。” 施同急道:“你是郭都护爱将,郭都护对你寄予厚望,你如何能背弃他之方略!” 李弼回头看了他一眼:“我没背弃郭都护,我只是不愿意与你这等胆薄无能之辈同列罢了!” 他说完之后,迈步踏上一块较高的石头,扬声道:“我,李鬼眼也,愿随我者,一起去为赵郎君效力!” 他此言一出,应者哄然,转眼间,竟然有近三百人兴奋拥在了他的身后。 赵和看到这一幕,也不禁吃惊,向着方信问道:“方信,此何人也,为何一呼百应?” 方信讶然道:“是李弼李大眼,北州勇将,他竟然也成了俘虏,我此前还没有注意到他!” 见赵和又看向自己,方信沉声道:“这位李弼极为勇武,在北州年轻军官之中几乎无人可比,而且为人豪义,军士皆乐与之结交!” 赵和点了点头,望着正向自己走来的李弼,眼睛微微眯了起来。 李弼如果真如方信所言,那几乎是天生的领袖人物,这种人,驾驭得好,自然是得力臂膀,但若是稍有不慎,则有可能受其反噬。 毕竟,方信看不出李弼方才一番做作是何用意,而已经熟读《罗织经》的赵和,却不能不怀疑,他种种作态,特别是一下子带来三百余人的行为,是不是还有私心。 毕竟若只凭着李弼本人,赵和不相信他真能召集三百余人——他能做到这一点,最重要的,恐怕还是《罗织经》中所说,借势而为! 借的,正是赵和之势! 四十、以待时机 “赵都护!” 来到赵和面前,李弼叉手行礼,神情甚为恭敬。 在他身后众人,也都跟着行礼。 一时之间,赵都护的呼声如雷滚滚。 赵和上前两步,一脸欢喜地将李弼扶起,亲热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李鬼眼之名,我方才也听说过了,不仅有万夫不当之勇,而且军略超群,乃是北州一等一的年轻战将!有你支持,我便放心大半了!” 李弼也是一脸受宠若惊,又是行礼,然后再沉声道:“赵都护,我带来这三百余名兄弟,个个都愿意与我一起,为赵都护效力!如今局势板荡,我们何去何从,赵都护当早作定夺,不可如某人那般,犹犹豫豫,坐失良机!” 赵和哈哈笑道:“李鬼眼说的不错,我们不可坐失良机,现在暂请鬼眼兄稍候,待我将人数清点过来,还有重任要托付于兄!” 李弼面上微露喜色,向赵和又施了一礼,只不过弯腰低头之时,脸色突然有些阴郁起来。 赵和向樊令施了一下眼色,樊令上前,请李弼围火入座。李弼却停下脚步,又向赵和道:“赵都护,小人还有几分颜面,清点人数之时,小人还可以助力三分!” 赵和又拍了拍他的肩膀,沉声道:“李兄一片热忱之意,我已经知晓了,李兄不负于我,我也定然不负李兄。清点人数这等小事,我自有安排,还请李兄先去吃喝休息,待到明日天亮,我要借助李兄锋锐之气破敌!” 李弼面色又是微微闪动,没有再说什么,跟着樊令去了。赵和一一安抚随他过来的秦人,诸葛明负责清点人数,而看到李弼过来,那边有更多秦人跟了过来,足足花费了一个时辰,这边才稍稍安静下来。 此时赵和再看向施同那边,只不过剩余两百余人,一小部分人愤愤不平,大多数人则是惴惴不安。 赵和看了樊令一眼:“去请施副尉来此说话。” 樊令嘿的一笑,然后快步走了过去,不一会儿,他便又跑了回来:“那厮说他累了,已经准备休息,不好再打扰都护。” 赵和嘴角轻轻往上一撇,神情有些无奈。 依他本心,并不想将自己的智慧心力,用在这种没有意义的勾心斗角之上,但是,总有些人或是觉得他年轻好欺,或是觉得自命不凡,要将他拖到这种勾心斗角的境地之中去。 他也没有再请,招呼众人都歇下,然后沉声对阿图道:“阿图,你与樊令辛苦一下,排好轮值,当心有变。” 阿图应了一声,樊令压低声音道:“那个李弼,似乎不怀好意。” 赵和点了点头:“我明白,也算不得不怀好意,只不过其人野心极大……看今夜吧,若他不妄动,我这里总有他立功的机会,若只是离去,也不用阻拦,让他走就是。” “让他走?”樊令吃了一惊:“这行么?” “不唯他,若我所料不差,施同只怕也会乘夜离开。”赵和又道。 樊令顿时怒了:“如何使得,不可令其离开,他知晓得太多了。” 赵和却是一笑:“一来他虽然离开,但不太可能投靠犬戎,二来他确实知道不少东西,但他却又一无所知!” 樊令有些摸不着头脑,思忖再三,嘟囔道:“行吧,反正这种事情,听你的总不会有错。” 因为要值夜,他与阿图各自领人前去休息,赵和与诸葛明等却在继续清点人数。所谓清点人数其实只是一个借口,实际上是通过清点初步将这些秦人整编起来,以十人为一伙,五十人为一伍,临时任命伙长、伍长,通过这些伙长伍长将所有人掌控在自己手中。 这个过程之中,赵和有意将所有人都打乱编组,哪怕临时牺牲一点组织度,也避免出现小团体。 直到后半夜之时,清点才算完毕,众人按照新编的伙、伍,分别前去休息。 他们这边休息没多久,李弼便悄然起身,除了他本人之外,还有素来与他相好的十余人,这些人悄然聚在一处,个个看着李弼。 “诸位兄弟如今情形如何?”李弼沉声道。 “孟二郎得了一个伯长,吕麻子和洪大臂得了伙长,至于我们,都是小兵一个。”有人低声道。 另一人忍不住抱怨:“我瞧这位赵郎君,也不是个会用人的,咱们这些兄弟,竟然只得一个伯长、两个伙长,而且还都被打散,分落在各伙之中……” 李弼听到这,却是瞪了他一眼:“胡说什么呢!” 他心底其实也很不快,但刚才装睡之时,他想了许多事情,故此能够暂时比较冷静地看待赵和的整编。 在他心中,若自己处地赵和的位置上,只怕也会这样整编,好通过这个,将军力都牢牢抓在手中。 只不过这样一来,却对他的计划甚是不利。 如同赵和所想的那样,他确实是野心勃勃之辈,虽然在北州年轻一代军官之中,他是后起之秀,但因为出身资历等诸多因素,哪怕他打仗再勇猛,也不过刚刚勉强成为一个中层军官,根本影响不到北州的军略大局。 自认本领高强却沉沦于下位,倒是施同那样的平庸之辈身居高位,这让李弼非常不满。此前他没有办法,赵和的出现却让他看到了打破如今北州按资排辈的机会。 只不过,赵和面上对他客气,实际上却防着他几分,让他完全没有插手整编,他在底层军卒中的威望也就未能展出,这让李弼很有些失落。 他不得不重新考虑自己该如何选择。 “鬼眼哥,你说,咱们该怎么做,当真就这样么?”又有一人问道。 李弼看了看众人:“你们觉得呢?” 他目光信在了那位孟二郎身上,他得了一个伯长之职者。 在赵和临时建立的军制之中,伯长管五十人,已经算是不错的职司了,毕竟赵和这边总共的人数,也就只有七百出头。 孟二郎面色有些阴郁,他闷闷地看了李弼一眼:“我听鬼眼哥的。” 李弼又看了看其余几人,见他们纷纷出言说听他的,李弼叹了口气:“若诸位兄弟都听我的,那么咱们就先各自归队,先睡上一觉,明日随这位赵郎君先离开,有什么事情,都等先离开这里再说!” 众人都是一愣,就在这时,却看到对面施同那边,两百余人纷纷从火堆旁站起。 李弼心中一凛,连忙摆手道:“先都回去!” 他们纷纷散了回去,李弼才回到自己位置躺下,便看到身旁有双眼睛直愣愣瞪着他。 李弼吓了一跳,正待起身,却被那人一把拧住。 李弼用力一挣,却没有挣开。 然后他认出此人,正是赵和身边的护卫樊令。 樊令冷冷地看着他,李弼恼怒地回瞪:“你这是何意?” 樊令呸了一口:“算你这厮走运,你这厮全身上下,都有马越那狗贼的气味,一见就知道是养不熟的,乃翁我原本想着你若生出反意,及早杀了免得后患,但你这厮倒是有几分机灵,晓得老老实实的……” 李弼不知道马越是谁,但听得樊令的话语,心中不免惴惴,然后冷笑问道:“是赵都护让你盯着我?” “都护才没那么闲,是乃翁我自己想的,乃翁最厌的就是马越这样的人,不过他兄弟马定倒是个实诚人,虽然乃翁也不喜欢,但也不敢得罪那厮。” 他乱七八糟说的话语,算是激起了李弼的兴趣,不过此时,显然不是讨论这个的时候。李弼一抬下巴:“那边施同要走了,你没看到?” 樊令看都不看一眼:“走就走呗,都护说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由他去吧。只要他不是想着要火并咱们,大伙儿好聚好散,没来由为此伤了和气。” 李弼不禁又是默然。 哪怕李弼明白,这是赵和为安抚人心而不已的选择,他还是有些钦佩。 施同毕竟是北州任命的副尉,赵和若是强行要阻拦他,不动武是不行的,但是动起武来,就是让北州人自相残杀,哪怕他对这些北州秦人有救命之恩,真闹起来这恩情也就耗得差不多了。 相反,放任施同离开,分裂的责任不在赵和身上,留下来的众人多少会有些歉疚,有助于赵和进一步控制住这些北州秦人。 但能够忍住这一口气,在赵和这个年纪来说,已经是了不起的事情了。 李弼看着那边人已经整理好行装,沉声又道:“赵都护就不怕他们动手?” 樊令嘿嘿一笑:“自然怕,所以我才一直醒着啊,你不妨猜猜,多少人都醒着,只为了防备这个?” 李弼心中又是一凛:“赵都护在诱其火并?” 赵和绝对不能发起火并,否则人心就会散了,但若是火并是由施同发起的,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樊令噗的一声冷笑:“赵都护说了,若那边是你,倒真有可能火并,因为你这人野心勃勃,不甘居于人下。但那边是施同,则必然不会火并,因为那厮在官场上混得油滑了,既下不了这个决心,也没有如此胆气。” 见李弼还有些不解,樊令便又道:“我也不明白,赵都护说了一句,施同被俘,那是苟且偷生,李弼被俘,那是以待时机。” 此话一出,李弼双眉一挑,险些叫了出来。 四一、敢为死士 北疆与南疆相比,每年降水要稍多一些,南疆有些地方往往终年都没有几滴雨水,北疆这边,每年降水可以达到三至五次,甚至更多。 但此时刚刚入春,北疆的降水仍然是以下雪为主。 茫茫的雪原,不仅仅让人步履艰难,也对人的眼睛会造成极大压力。 李弼呼噗呼噗喘着气,艰难地跋涉于雪地之中。 在他身边,方信比起他还要狼狈。 “呵呵,樊令那厮就是这般跟你说的?”虽然是狼狈,不过方信总算勉强跟上了李弼的步伐,还有余力开个玩笑。 李弼点了点头:“他便是如此说的……” 方信有些好奇:“你又如何回应?” 李弼看了他一眼,然后扬了扬下巴:“我现在做的,不就是回应么?” 方信摇了摇头:“我是问你当时是如何回应的?” 李弼略一沉默:“我当时说,不意这世上竟然还有人懂我李鬼眼,既是如此,敢为先登死士!” 方信瞅了瞅四周,压低声音道:“真心还是敷衍?” 李弼怒道:“在你方信眼中,我李鬼眼就是这等言不由衷之辈么?” 不过怒完之后,他又有些赧然:“不过当时确实一半真心一半敷衍,我心意既然被看破,不敷衍岂不是自寻死路?我还得留下有用之身,建功立业扬名青史,怎么能随便就被杀了?” 方信呵呵笑了起来。 李弼又回头望了望身后跟着的百余人,然后低声道:“而且,赵都护既然是真正懂我,那必然能够好生用我,我等武人,这一世最幸运之事,只怕就是能遇到一个懂你且能用你的上司了。” 他这话说得有些伤感,方信默然了一会儿,然后也点了点头:“是,若能如此,就不至于死也死得无意义。” 他这句话同样是有感而发。 此时距离施同带人逃离已经过去了七日——在前两日,他们与赵和分开之时,便遇到了一个跟随施同离开的秦人。只不过彼时此人已经奄奄一息。 从此人口中,他们得知施同分别之后的情形,他们一意想要绕道前往石河关,可是犬戎人早有预料,派出许多人沿途拦截,哪怕施同极为谨慎小心,但终究还是落入犬戎人的包围之中。犬戎人对于石炮被毁之事极为痛恨,因此包括施同在内,绝大多数离开走都已经被杀死。他们的死,就象方信方才所说,死得无意义。 这件事情,也是促使李弼真心效力的原因之一。 “此话就不必说了,马上到了山顶,接下来,我们就要稍作休整。”李弼抛开回忆沉声道。 他们踏上一大块冰原,举目向下望去,只见一片山谷就在脚下。山谷之中,浓烟滚滚,至少有十余处着火之地。 从他们驻足之处,至山谷之下,是一段长达千丈的悬崖,虽然不是垂直上下的绝壁,但在这天寒地冻的时间里,想要下去绝非易事。 “这些烟尘之处,应当就是犬戎人的铸炉,我们得到的消息果然不假,犬戎人在这座山谷之中开矿冶铁,伐木造车!”方信趴在地上,只露出个头,向着山谷之中望去。 因为隔着太远,他们看到的人影比起蚂蚁还要小,但犬戎人的营地还是展露无疑。 “犬戎人只道我们会去袭扰他们的牧民,却不曾想我们直接冲着要害而来!”李弼冷笑了两声:“只要将此处捣毁,再杀了那些骊轩工匠,犬戎人短时间内不可能再造出石炮,石河关便能守住了!” 方信眯着眼睛望了好一会儿,然后看了看身后趴下来的士卒们:“升火,吃饭,然后睡觉,待天晚之后,借着月色下山!” 李弼点了点头:“事到如今,也只能如此,那位诸葛先生怎么样,还撑得住么?” 他二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向着被两名士卒掺扶的诸葛明望去。 随他们而来的不足两百名秦人,都是从那些秦人当中挑选出来熟悉山地情形的北州人,唯有诸葛明,乃是赵和指派前来的中原人。中原人生活在平地之上,对于高山往往不适应,哪怕诸葛明此前翻越天山之时已经受到了考验,但到了这里,还是引发了严重的身体不适。 见他二人望来,诸葛明脸色惨白,一边喘气一边道:“没事,我马上就来……” 李弼大步走了过去:“不需要你劳作,你只要在旁看着就好!” 诸葛明摇头道:“山长遣我来,不是在一边看着的。” 李弼冷笑道:“他派你来也不是让你送死的,你这样的人,可是他的宝贝疙瘩,若我让你死在这里,今后在他面前就休想要有好日子过了!” 诸葛明还待再说什么,李弼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少废话,你一入仕便能追随赵都护这般人,是几世得来的福气,真不知你上一世是不是救了大秦……来人,干活,将绳索放下去!” “扶我过去,我来选择道路!”诸葛明勉强说道。 两名士卒扶着他来到山崖边上,他眯着眼睛,四处打量了许久,还时不时伸出手指笔划计算,好一会儿之后,摇了摇头道:“此地不好,从那边,往东再去两里,那边应该更合适些!” 自千丈高的山崖缒下,自然不是件简单的事情,虽然他们来的时候准备了大量的绳索、铜钉,可是仍然需要进行一番计算才能找到最合适的道路。诸葛明被赵和指派来,便是为此,他是墨家传人,精擅各种工程规划与计算,也唯有他,才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将如何安置缒绳这事情办妥来。 他们分出数十人开始缒绳,然后沿着峭壁开凿方便上下攀登的石窝,众人轮流而来,有诸葛明统筹兼顾,速度并不慢。因为都穿着羊皮袄,所以他们的身形与周围山岩的颜色相近,并不害怕被人无意中发觉。 另外一批人则开始升火,他们对此同样做了充足的准备,一般的柴禾会导致浓烟,因此众人带的都是烧透了的木炭——这些天收集木炭也是他们主要工作之一。木炭无烟,不虞被人发觉,然后再将肉干就着雪水煮熟,待到傍晚之时,他们就已经饱餐了一顿。 接下来是轮流休息,待休息了一个时辰,天色已经彻底晚下来之后,他们从准备好的绳缒之地开始向崖下下坠。经过百尺左右的绝壁,接下来是一段两百余丈的长坡,然后又是一段千余丈的陡坡,众人用绳索相互牵连,虽然中途也发出了好些意外,但好在只是伤了数人,却没有谁坠入悬崖死去。 待到黎明时分,他们终于来到了山谷之中。 此处距离犬戎人的营寨还有半里左右,因为这边是绝壁,犬戎人在这个方向完全没有防守,他们很顺利便接近到营寨之外。 到了这里,众人就不再向前,犬戎人养狗,再向前进,狗就要嗅到人的气味了。 他们开始耐心等待。 足足又等了小半个时辰,此时太阳都已经升起,只不过在这处山谷之中,东面的山峰挡住了太阳,因此还是略显阴暗。方信等得有些不耐烦,低声道:“怎么了,莫非出了什么意外?” 李弼沉声道:“不出意外才不正常,出意外再正常不过!” 随着他的话声,突然间狂风大作,一团乌云看着从南面过来,然后将整个天地笼住,雪粒沙沙落下,仿佛雨点一般。众人都是骂了一声,紧紧裹住衣服,却不好找地方避风。没过多久,雪籽变成了雪花,沸沸扬扬迷迷离离,将他们的视线都完全遮住了。 李弼眯着眼睛看了会儿:“想来也是遇到这场雪,所以来晚了……不能再等了,咱们自己来。” “什么?”方信一愣:“不等赵都护?” 李弼咧嘴笑了笑:“这般大雪,赵都护肯定是赶不上了,如今在这里,咱们还有两块干肉可嚼,若是赵都护到傍晚才到,咱们就会部要冻死。” 几乎是被抬下山的诸葛明迷迷糊糊地说了一声:“山主肯定赶到。” 李弼看了他一眼,然后又转向方信:“方九郎,你是条汉子,你说吧,是听我的,还是继续等下去?” 方信心中犹豫起来。 从本心来讲,他希望能够按计划行事,等待赵和佯攻,将寨中守卫都吸引过去,他们再从背后突袭,唯有如此,他们才可以凭借这么点人完成摧毁犬戎此处工匠营寨的目的。 但是李弼说的也不错,他们如今并无补给,那些木炭都被扔在了山崖之上,众人只是随身带着干肉,用体温焐着才没有冻成冰块。若一直等下去,干肉吃完,在这寒冷的环境之中,磊伙冻也冻毙了,根本无法作战。 犹豫了好一会儿,方信点头道:“便依你所言,咱们自己来——与兄弟们讲清楚,这是为了咱们自家妻儿!” 李弼沉声道:“那是自然……传令下去,将带着的肉吃了,准备作战!” 随着他这声话语,这百余名秦人都开始从怀中掏出被捂得暖暖的干肉,一条条撕下,塞入自己的嘴中。 诸葛明虽然身体极度不适,此时还是忍不住坐起,看了看这些秦人。 所有人都在沉默,只有咀嚼之声传入耳中。 诸葛明长长叹了口气,他突然有些理解,赵和为何非要在严冬之时就翻过天山来到北疆了。 四二、进退失据 虽然有施同那样的愚顽之辈,虽然李弼充满野心,但是,北州的秦人,仍然保持着秦人坚韧不拔的品质,仍然是这世上最吃苦最勇敢也最骄傲的民族。 这是骨子里的豪气,哪怕漫天雪花也遮掩不住,哪怕冰冻三尺也绝不凝结。 所以明知若赵和不来,他们这不足二百人出击就是死路一条,他们仍然慨然赴死。 诸葛明挣扎着起来,扶着他的士卒想要说什么,他却摆了摆手。 “诸葛先生?”李弼看了他一眼,有些不耐烦:“你还要做什么?” “我也是秦人,我虽然身体不适,但还不至于要拖累袍泽。”诸葛明说道,从一名士卒身上摘下一柄匕首,勉强举起向李弼示意:“我也可以上阵,也可以杀人。” 李弼深深看了他一眼,哼了一声之后,转过头来道:“还有一刻钟,过了一刻钟咱们就动手,都准备好了!” 一刻钟的时间并不长。 诸葛明按住恶心呕吐之感,匆匆将两块干肉嚼碎咽下之后,李弼已经起身了。 他手执长刀,当先前行:“走!” 这些兵刃原本都是秦人的,犬戎人攻破十二座石堡之后夺走,但赵和火烧炮车之时又夺了回来。所有秦人都最后检查了一遍武器,然后跟在李弼之后,向着犬戎人的营寨行去。 因为这边是绝壁,犬戎人的营塞在这一段里并没有栅栏,他们将这一块当成了自己的排泄之所,故此前行之中,众人最大的问题反倒是踩着犬戎人的粪便。不过当他们接近外围,看到堆起来的牲畜粪便之时,李弼突然心中一动。 “涂上这个!”他当先过去,将一团马粪糊在自己身上,甚至脸上都有。 众人都有些不解,李弼咧嘴一笑:“狗吠不出气味!” 众人顿时明白过来。 他们这么多陌生人出现,肯定会惊动犬戎人所养的猎犬,猎犬嗅觉灵敏,隔着老远就能闻出他们身上气味不对。但是,涂上马粪和牛羊粪便之后,在一定程度上可以遮掩他们的体味,让猎犬没那么容易发现他们。 这也多亏了犬戎人习惯收集动物粪便为燃料。 又向前进了百余步,此时犬戎人营寨之中人影都可以清楚看到,他们默不作声行来,犬戎人初时也没有什么反应,都将他们当成了自家同伴。不过再接近过去,想来犬戎人就会发现不妥。 然而就在此时,这处山谷谷口之处,突然传来了凄厉的号角之声。 原本忙碌之中的犬戎人顿时慌乱起来,所有人纷纷向着谷口方向望去。 谷口那边,三道浓烟腾空而起。 那是狼烟! 犬戎人在草原之上示警,如同秦人一般,喜欢点燃狼烟为号。这三道狼烟,是十万火急之意,凡是看到狼烟的各部,都当整备装备,骑着快马前去救援。 而这座无名山谷,乃是犬戎人暗设于金微山之中的匠所,这里云集着犬戎从北疆诸国勒索来的工匠、犬戎本身的匠人,特别还有从极西的骊轩邀请来的工匠大师,因此是方圆数百里内最为紧要的所在。事实上,如果不是这附近有铁矿与铜矿,还有大量的木柴可伐用,犬戎人根本不会将匠所设在此处。 平日里守卫这里的是一位直属于银签单于的千骑长,这位千骑长此时正在帐中,听到号角之声后立刻冲了出来,待看到谷口的浓烟,顿时知道事情不妙。 “是秦人来了吗?”他厉声喝道。 下一刻,他就肯定地自答:“一定是秦人,除了这些秦儿,没有谁这么大的胆子,随我去谷口,与秦人作战!” 他一声令下,犬戎人纷纷上马,向着谷口奔去。他倒不担心打败仗,虽然他只是一位千骑长,可是因为匠所这里太过紧要,实际上他手头指挥的犬戎人足有二千,而且再加上数量与此相当的工匠,他自觉此事不会有什么问题。 身边一名百骑慌忙上前,拉住了他的缰绳:“千骑长,敌势不明,不可轻易离开……” “放心,没有多少秦人。”千骑长哼了一声,甩了甩鞭子:“那日你不是也听说了么,单于让我们加强戒备,因为有一支七八百人的秦军俘虏逃出,他们毁了石炮,有可能向此地而来,也就是说,他们最多不足千人!” 百骑听他如此解释,不好再拦,只能带领本部,也跟着向谷口而去。 在号角声起狼烟腾空之时,李弼又带着人躲了起来。这一片区域都属于工匠区域,只是有些卫兵巡视,但此时谷中混乱,没有谁注意他们的行动,便是偶尔有人看到他们,也只当他们是胆小的西域匠人,唾骂两声便匆匆向谷口集结而去。 眼见犬戎人杂乱无章地冲向谷口,李弼意识到,机会来了。 他转过脸,满脸戾气:“杀光,烧光!” “是!” 众人纷纷应诺,然后哗的涌了出去。 犬戎人以帐篷为居,不过这里是匠所,又有足够多的木料,因此这边木石房屋居多。严格来说,纵火便不是很方便。但他们这些人冲出去后,见人就杀,转眼之间,便在谷中制造出一片杀戮场。 而此时,那千骑长也冲到了谷口,看到了守卫们摇摇所指的那一片身影。 方才的大雪确实阻拦了赵和他们的行程,使得他们比预计的时间晚到了两个时辰。但也对他们有帮助,一来大雪之中犬戎巡视的斥侯没有出动,二来固定哨岗中的人视线受到影响,直到他们接近谷口足有两里之时才被发觉。 而千骑长带队赶到之时,他们也已经接近谷口了。 双方相隔不过两百步,见到秦人都是步卒,犬戎人勒马列阵,准备出寨冲击——犬戎向来不以防守见长,加之眼见敌军数量并不多,因此他们有意主动攻击。 但就在这时,后方谷中浓烟腾起,哭喊惨叫之声传入耳来。 那位千骑骇然回头,对他来说,谷中的一切可比谷口的守备更为重要,护住里面的工匠与各种材料又比杀伤秦人重要! 他毫不犹豫地下令道:“回去,回去!” 犬戎人回头就走,然后那千骑猛然意识到,此时回头,绝非好的选择! 他一把拽住方才劝他的百骑长,下令道:“我分兵与你,你守在这里,别人秦人突破过来……” 话声未落,就听到前方呼声如雷,秦人竟然直冲过来。 那千骑长心念转来转去,一时之间,进退失据,而此时哪里是他犹豫不决的时候! 转眼之间,秦人已经攻至面前! 此时千骑长才骇然发觉,秦人虽未骑马,却踏着雪橇,速度之快,在这雪地之中,更胜过奔马! 而且雪橇之上,还架着粗木,待双方逼近之后,秦人猛然跳下雪橇,那雪橇借着冲力,轰力撞在谷口犬戎人树起的栅栏之上。 不但栅栏被撞得七零八落,雪橇之上的粗木也因此腾空飞起,形成滚木,瞬息之间,便在栅栏之后的犬戎人中掀起一场血肉之雨! 转眼之间,犬戎人当中便出现一道道明显的“疤痕”,人可以灵活躲闪,但战马却没有那么容易闪避,因此这一轮攻击,犬戎人不仅第一阵尽乱,死伤也超过百人! 千骑长睚眦俱裂,哪里还敢犹豫,当即下令:“挡住,挡住他们!” 但为时已晚,粗木与倒下的栅栏不仅破坏了犬戎人的阵型,还形成一条条通道,秦人已经踏着粗木而来,甚至有些乘着雪橇继续冲入,狠狠贯进犬戎人当中,将已经乱作一团的犬戎人赶得四处乱奔。 千骑长的怒喝,只是身边的亲卫听到罢了,而他在一片慌乱中忙着指挥,恰恰成了秦人的目标。 解羽从一根圆木上跳了下来,长刀挥动,双足飞奔,瞬间就突到了那千骑长面前。只不过到了这里,他却被拦住,千骑长的亲卫五骑冲出,眼见要将他围起。 他身后嗖嗖箭声不绝,有一箭几乎是贴着他的脸而过,解羽大怒骂道:“应恨我儿,莫要射着乃翁我了!” 一边骂,他长刀已经抡足,整个身体旋了起来。 他天生神力,虽然没有怎么学过武艺,可所用长刀足足有八尺,这一旋风般抡转起来,所到之处,挡者披靡。再加上解羽在他身后十余步处飞矢有若流星,转眼之间,那五名千骑长亲卫就尽被他二人击杀! 他二人如同锋矢一般,破开了前往千骑长的道路,紧接着赵和亲自冲来,一手执剑一手执钩,先挡住那千骑长的劈刀,然后一钩狠狠钩在他大腿之上,将其直接掀下马来。 千骑长还没有来得及呼喊,阿图已经冲上,一矛贯入其胸。千骑长浑身一颤,意味尚未完全消失,便见一柄刀劈头而下。 樊令砍下了千骑长的头颅,随手抓起,洋洋得意地吼道:“杀敌者,咸阳樊令是也!” 解羽与应恨都是大怒,可是想到此人乃赵和亲卫,不敢上前争攻,便将愤怒发泄到别的犬戎人身上去了。 四三、小卒罢了 半个时辰之后。 天气已经放晴。 整个山谷中已经是一片狼籍,到处都是火焰,血腥味冲得人几乎喘不过气来。 赵和大步行走在这战场残迹之中,手中的刀已经出现明显的裂纹,上面的污血,厚厚一层,有如铁锈一般。 不只他一个人,还有数十人与他一起,在残墟中翻捡,收拾得用的战利品,也给伤重未死的人补上一刀。 无论是犬戎人还是秦人。 这一战他们自然是获胜了,犬戎千骑一死,其部下就陷入各自为战之中,而后面李弼在谷中制造出来的混乱,又让犬戎人无法正确判断局势——他们根本不知道有多少秦人已经潜入了山谷之中。所以犬戎人最后的选择是逃遁,两千余骑犬戎人当中,有千余骑从谷口逃走。赵和也有意留出一条脱逃之路,以削减犬戎人的死战意志。 但就是这样,秦人的损伤仍然很大。 赵和亲自带领的五百多人,折损超过两百。 接近半数伤亡,让赵和脸上失去了笑容。 “李弼何在?”在翻检许久之后,他沉声问道。 李弼带了一百余人潜入谷中,不仅杀戮工匠、驱赶牧人,而且还直接冲到谷口这边,试图接应赵和。他们的伤亡,也绝对不会小。 “都护。”一瘸一拐诸葛明双眼之中尽是泪水。 赵和眉头微微一皱:“李弼与方信呢?” 诸葛明看向身后,赵和抢了几步过去,先看到了方信。 这位送信的兵士,斜靠着一块石头,双眼瞪得老大。赵和只快走了两步,就又停了下来,然后再缓缓行了过去。 象是怕惊动了他。 方信的胸膛上插着两枝箭、一枝断矛,脸上有一道深深的刀痕,面容为血污所遮掩,如果不是诸葛明提醒,赵和几乎认不出他来。 来到他身边之的一,赵和伸出手,缓缓闭上了他的眼睛。 赵和参与的战事也不少,在这过程之中,看到太多的伤亡,有一些他极为看好的人,便在他面前死去过。他原本以为自己对此能够习以为常,可当真发觉方信已经阵亡之时,他还是热泪盈眶。 这只是一个小卒罢了……虽然在他手中得到了重用,但在北州,在西域都护府,在整个大秦,方信只是一个小卒罢了。 无数个如同方信般的小卒,支撑起大秦的胜利。他们许多人都没有留下名字,他们又在大秦的青史上镌下了自己的名字。 沉默了一会儿,赵和再次问道:“李弼何在?” 这一次他声音轻柔了一些,诸葛明又看向另外一个方向,赵和大步走了过去。 李弼坐在尸体堆中,甚至他所坐的便是一位犬戎百骑,身边有一名秦卒正在用布给他包扎,听到赵和的声音,他回过头来,看了赵和一眼。 他被包扎的地方,乃是左眼。 有鬼眼之称的李弼,在大战之中失去了一只眼睛。 对着赵和咧嘴笑了笑:“都护,我可为一路大将么?” 赵和嘴唇用力一抿,然后说道:“一路大将?便是太尉、大将军,你也可以做得!” 李弼哈哈大笑,只不过笑声沙哑,笑着笑着,血水从他那受伤的眼睛滚滚而落。 “接下来的事情,便请都护安排了,且让我稍稍歇息。”李弼道。 他是大秦的下层军官,是北州年轻一代军官之中的佼佼者,他这样的人,构成了大秦军队的骨干。他野心勃勃,他想要借用赵和之势,若有可能他甚至觉得自己可以凌驾于赵和之上。但无论他这样还是那样,他终究是大秦军官,终究在关键之时,起到关键之用。 赵和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转过身,沉声下令:“将咱们自己人寻出来,烧掉,收拾可以收拾的东西,特别是马匹,半个时辰,准备离开!” 此地如此重要,狼烟起后,犬戎人便会来援,他们根本没有太多时间来休整,因此,必须在最短时间内打扫战场,彻底摧毁这里的冶炉作坊,尽可能破坯掉一切。 随着他此声令下,众人再度忙碌起来,而李弼一行的伤亡同样也传到了赵和这边。他们的伤亡比例同样惊人,除了方信之外,还有九十余人伤亡——在这种战场之上,伤与亡没有什么区别。真正留存下来尚可行动的,只剩四十人不到。 倒是诸葛明,战事一开始,就被方信敲昏,所以反而安然无恙。 他为墨家传人,统筹之术学得很好,将剩余的人分配得井井有条,故此半个时辰不到,所有的事情便已经结束:整个山谷中所有的建筑被完全摧毁,十余堆干柴、毡布等易燃之物已经堆起,而秦人的尸体也已经被放入火堆之中。 赵和亲自替方信洗去面上的血污,亲自点燃了火堆。 浓烟腾空而起,原本山谷就有不少余烬,此时更多的烟升空,烟中还夹带着细小的火星,仿佛一个个魂灵,飘然向空而去。 赵和肃立了好一会儿,然后才回过头来:“走吧。” 众人都翻身上马,那些还能动弹的轻伤员也在同伴的帮助之下上了马。 赵和又回头望了一眼山谷,此时那十余堆干柴已经全部点燃,整座山谷都成了一片火海。就算这个时候犬戎人大举来此,夺回山谷后组织灭火,也挽回不了什么。 哪怕明知道此时不该笑,可是李弼望着这片火海时,还是忍不住咧了咧嘴,带得他眼睛的伤势也痛了起来。 “这里被咱们破了,犬戎人短时间内无法造出大量石炮,便不可能攻破石河关……都护,石河关之围该解了吧,北州该安全了吧?”有一名秦人也忍不住凑到赵和身边问道。 赵和嘴角微微翘了翘:“那是自然,没有石炮,犬戎人就算拿十万条性命去填,也攻不下石河关……但北州未必就能安全了。” 李弼微微点头,那只看着赵和的独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如此一场大胜,赵和竟然毫无骄矜之色,也没有被胜利冲昏头脑,以他的年纪,有这等品质,实在是太难得了。 “为何北州还不能安全?”那秦人一惊,忙又问道。 “犬戎人能从骊轩请来第一批工匠,自然还可以去请第二批。”赵和看着一匹马上绑着的一个隆鼻深目的胡人,缓缓说道:“犬戎人即便一时暂退,短则半年,长则一年,终究还是要再来的。” 这个胡人是李弼的俘虏,能说犬戎话,自称是骊轩国匠人。原本秦人是要杀他的,但被诸葛明拦了下来,赵和为此大喜。 李弼听到赵和的话语也是心中一沉,赵和的认知很清醒,犬戎人卷土重来之时,可再不会露出这么明显的破绽,他们不可能第二次摧毁犬戎人的石炮基地了。 “有赵都护在,我们不怕,无非就是再胜犬戎一次罢了。”那名问话的秦人却道。 李弼忍不住又看了赵和一眼。 这才不到一个月的时间,赵和便已经得人心如此了。 赵和仍然没有丝毫骄矜,他摇了摇头:“你却是高看我了,能够胜过犬戎,靠的不是我,是你们,是如李弼、方信还有你们这样的秦人。” 那名秦人忍不住挺了挺胸,便是李弼自己,听得这句话,胸中也隐隐有热血翻腾:身为武人,最怕的不就是自己流血、牺牲却不被认可么? 他们来之时都弃了马,离开之际夺了犬戎人的马,因此行得极快。走了约有一个时辰,留在后边扫尾的十余骑匆匆追了上来:“都护,犬戎人来了!” 赵和勒住马:“多少人?” 一骑之上的秦卒道:“不多,两百余骑。” 李弼目光闪了闪:“都护,要不要回头?” 这些扫尾之人是赵和留在山谷外的,他们的责任有二,一是扫除赵和主力离开时的痕迹,防止犬戎人衔尾追赶,二则是监视犬戎人动向,看看来援的犬戎人有多少。 听到李弼的话语,赵和摇了摇头:“李鬼眼……” 李弼插嘴道:“请都护唤我佐之,我字佐之。” 将自己的字说出来,证明李弼是真不把赵和当外人了。赵和点了点头:“佐之,以你之智,当知我们此行目的已经达到,根本不必再作纠缠,你为何还想杀回头?” 李弼咬了咬牙:“方信之死……我心中终有遗憾。” 赵和看了他一眼:“来日方长,报仇不急在一日两日。” 李弼默然不语。 赵和扬鞭指了指前方:“而且,我们虽然获取此胜,接下来的日子才是难熬,若我是犬戎单于,接下来必然穷追不舍,哪怕翻遍这金微山,也要将我们翻出来。在这个过程之中,佐之,你觉得自己还会没有仗打么?” 他声音压得稍低,有意只让李弼一人听到,李弼看了看那些还因为胜利而有些兴奋的秦军士卒,心中凛然。 正如赵和所言,他们这些原本是俘虏的秦人,此时想来已经成为犬戎单于的眼中钉肉中刺。 而且既然不能再攻石河关,那么也就意味着犬戎人可以调动更多的人马对他们围追堵截,所以,等待他们的必然是更多的恶战。既无补给又无援兵的他们……能撑得住么? 四四、银签单于 银签单于今年四十余岁,与大单于和金策单于相比,他的年纪要大十岁。 他在犬戎当中的处境比较微妙。若说铜章单于守旧,对大单于与金策联手推行的各种改革不满,那他就游离于双方的争执之外,最大的想法就是不断地替自己争取更多的利益。 他成功了,大单于出于某种考虑,对待他不象对铜章单于那么苛刻,甚至还在某种程度上满足他对财富的欲求,比如说,将可以获取巨利的工匠产给他。 这其中还有从骊轩请来的工匠! 对于只习惯游牧而不擅长工冶的犬戎人来说,这些骊轩请来的工匠虽然数量不多,但个个都是宝贝,为了将他们的作用发挥最大,银签不仅从西域诸国强征了数以百计的工匠,还为这十余名骊轩工匠安排了美女。就连银签单于手下的实权千骑长们,都酸溜溜地说,一个骊轩工匠的待遇,抵得上两个千骑长了。 银签单于也很清楚,他能侍弄好这些骊轩工匠,那么大单于与金策单于对他的迁就就能维持下去,但若是这些骊轩工匠出了意外,那么大单于与金策单于也会毫不犹豫清算他。 所以,当得知工匠谷出了事情之后,银签单于踢开帐中正寻宠求欢的女人,只穿着单衣便冲了出来,足足冲出两里,才有属下追上,为他穿上外袍。 然后就是一天一夜不眠不休地狂奔。 战马都跑死了两匹,银签终于赶到了工匠谷。 此时距离秦人突袭工匠谷已经过去三天,他到这里看到的情形,就是一片雪与灰。 血迹都被雪与灰遮掩,整个山谷里只有灰白这两色。银签翻开一堆雪,看着下面的尸体,沉重地喘起气来。 “该死,该死!”他忍不住怒骂,眼中凶芒毕露。 一腔怒火翻腾不止,无处可去,他目光四处搜寻,当看到一位百骑长战战兢兢位于一隅后,他总算找到了出气之所。 他大步行了过去:“你叫什么名字……算了,不重要了,就是你,抛弃自己的将主,然后带头逃走?” 那名百骑长扑嗵一声跪下:“不是,不是,我是死战之后,突围而出的……我没有抛弃将主,将主一开始就被他们杀死,我,我……啊!” 所有的自辩都化成一声惨叫,那名百骑长颓然倒地。银签单于将从身边护卫腰间抽出的刀又还了回去,心中的怒意尚未去尽,他冷冷地道:“依我戎胡旧例,所有弃将主而逃者,尽杀不赦……全部给我杀了!” 他一声令下,周围的人纷纷拔刀,将一小队犬戎人围了起来。 赵和攻破这匠人谷时,有近半犬戎在混战之中逃脱,如今其中数百人回来,此时被围,一个个痛哭不止。 也有人大声叫嚷:“大单于有令,只要不是有意抛弃将主,力战不敌而退,可以功抵死,银签单于,我们不至于死啊!” 银签单于听到这声音,面皮上抽动了一下。 按照犬戎旧制,将主死了部下若不死,那么就要诛部下以祭将主,但这几年大单于有感犬戎人力受损过多,因此修改旧制,允许这些失了将主的犬戎人以战功自赎。说白了,就是在下一场战事之中,将他们编入先锋,若能不死,则功过相抵。若非如此,这些失了千骑长的犬戎人也不敢回到山谷之中。 但此时,银签哪里顾得了那么多! 哪怕大单于如何神武,金策单于又如何辅佐,犬戎说白了仍然只是一个游牧部族的联合体,银签单于愿意的话,自然会遵守大单于的改制,若他不愿意,如同铜章单于那样,不将大单于的命令放在心上,也未尝不可。 更何况他现在怒火攻心呢! “你拿大单于压我?”他望向那名犬戎人。 “大单于是戎胡共主,他的命令,就是长生天的意志!”那犬戎人也怒了,顾不得尊卑之分。 银签点了点头:“把他斩碎了喂狗!” 立刻有他忠心部下将那人拖了出来,然后一刀劈死,剁碎了喂狗。一时之间,众人俱静,只有银签所养的十余头猛犬噬人的咆哮之声响起。 银签厉声又道:“还等什么,全部杀了!” 那些犬戎人也不甘束手,有人想要反抗,但银签此次将自己的亲卫尽数带来,哪里会给他们这个机会,转眼之间,他们就被尽数砍翻,这山谷之中,又再度弥漫着血腥。 “将他们部族全部拆了,他们的家人全部发配为奴。”银签余怒未消,又下令道。 自然有人记下此事。 银签这才稍稍缓过怒意,他一语不发地催马走到谷中最深处,看着秦人缒绳而下的悬崖。 然后他一时失神。 虽然这悬崖算不得绝壁,可是银签很清楚,哪怕是精擅山地攀爬的那些野猎,要想从这山上上下,也需要花费不少气力。 秦人竟然敢干出这样的事情,他输得……似乎不冤。 但就算不冤,他也不能忍。 没有石炮,不能攻下北州,这原本就会让大单于怀疑他的能力,而工匠谷被毁,更会让大单于生出怒火。他虽然并不是十分在意,可是,如果不做什么出来,大单于还有那个该死的金策,会怎么瞧他? 无能之辈? “有没有秦人的尸体?”他首先想到的是秦人遗弃的尸骸,以当时的情形,他相信秦人根本无暇带走尸体,他们最大的可能,就是将尸体就地安葬:“刨出来,喂狗!” 身边一名百骑长小心翼翼地道:“我们最先来此,秦人的尸体……都被他们烧掉了。” 银签瞳孔一缩:“那他们人呢,你最先来,可曾发觉他们的踪迹?” 那百骑道:“秦人收尾收得很小心,不仅痕迹全部雪掩盖了,甚至连气味,也被他们破坏了。” 这么多年来,北州与犬戎持续战斗,秦人也总结出了一些对付犬戎的经验,比如说追踪,犬戎主要依靠猎人和猎犬。猎人好办,遮掩行迹之后,可以最大限度清除自己的遗迹,但是猎犬难对付一些。不过秦人也找到了办法,西域这片地方,从来不缺香料,所以秦人就以大量香料的气味来破坏猎犬的嗅觉,使得猎犬难以凭借气味追踪他们。 赵和原本对此没有什么经验,但是李弼他们却都是老手。 听得追踪也不成,银签面无表情,微微点头:“让石河关前的各部都解散,返回,回程之时散开来,这伙秦人,肯定要回北州,给我拉网找到他们!” 百骑不敢出声,这不是他一个低级将领能够开口的事情,银签身边的一位贵人却开口道:“这就放弃石河关了?” 这是银签的右骨都,他在银签部族中声望颇高,哪怕心里仍然还残余着怒意,银签也不能太过怠慢他。因此,银符只是冷冷哼了一声:“没有石炮,用什么攻石河关?” “那些石堡呢,我们已经有牧民迁去放牧,难道也放弃?”那位右骨都又道。 秦人的眼光还是很好的,选择修建石堡的所在,除了地势险要之外,还有一个就是附近有水草牧场。若是放弃的话,对于牧民来说,颇有些可惜,特别是此时正值初春,原本快到了牲畜怀孕的时节,这个时候再度迁移,多少会蒙受一点损失。 “不放弃等着秦人来杀么?”银签没好气地说道:“现在头等大事,是找到那伙秦人,将他们杀光,用他们的血肉来重建匠户谷。只要能重建匠户谷,我们随时可以重新攻打北州!” 那位右骨都有些悻悻:“话虽如此,谁知道秦人会不会再来这一场……” 叭! 哪怕银签再给这家伙面子,此时都忍不住了,挥手一记耳光,将他的牙齿都抽飞一枚。 右骨都不敢置信地瞪圆了眼睛:“须卜茹,我可是你舅父!” 他急怒之下,干脆叫出了银签的名字,银签冷冷地看着他:“老东西,如果你不是我舅父,你现在就是一个死人了,贪婪不是你的错,但贪婪加上愚蠢,那就大错特错了……你回去吧,你不要再当右骨都了,呼都儿弥,接替你的父亲当任右骨都,让你的父亲回去养老吧!” 右骨都身后的一人面露喜色,大步上前,应了一声,然后向着左右使了个眼色,顿时有人上前,将原本的右骨都夹住,然后拖了下去。 右骨都叫了两声,嘴巴便被堵住,拖远了带走。 银签单于叹了口气:“有的时候,我真的很同意大单于与金策单于的说法,我们戎胡之中,蠢人真的太多……那伙秦人,竟然敢做出这样的事情,这不仅仅是扫了我的颜面,更让秦人士气大振!他们必然会成我们的心腹大患,如果不能在他们回到北州之前解决掉他们,以后……我们想要给秦人当牧奴只怕都不能了!” 众人都是凛然。 呼都儿弥看了看周围,上前一步,低声说道:“既然这样,那为何还撤去石河关前的围兵,堵住石河关,他们就回不了北州。” 银签嘴角微微一翘,意味深长地道:“如果不这样,他们又怎么会老老实实地往北州走,又怎么敢出现在石河关下?” 四五、骊轩匠人 骊轩人安敦恐惧地望着周围。 落入秦人手中已经有好几天了,他从最初的不停求饶,到现在连声音都不敢发出,内心之中所遭遇的折磨可想而知。 秦人其实对他还算可以,至少不逊色于他们骊轩人对待那些被征服的邦国人,当然,布匿除外。每日骊轩人有吃的,总少不了他的一份,而皮肉上的折磨则是从来未有过。但是,秦人始终不审问他,这让他对自己未来的命运充满恐惧。 如果一被俘就被杀死倒好了,偏偏是这样拖延,而这又最让人煎熬。 不过安敦也明白这支秦人为何会如此。 他们正在逃亡之中,以少数人马袭击了犬戎人腹心处的要地,如果不拼命逃亡,那才是蠢到极致。 坦率地说,安敦其实看不太起犬戎人,在他心目中,犬戎人与骊轩北部的野蛮人没有什么区别,粗鲁,缺乏教养,没有艺术能力,唯一的长处就是作战——犬戎人的轻骑兵还是相当不错的,他们的勇气与战斗能力更是毫不逊色于骊轩人。 所以,一直以来安敦认为,在遥远的东方与犬戎人打得不停的秦人,应当也是蛮族,他们除了精美的丝绸和帮助人排毒的大黄之外,几乎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地方。 但诸神在上,赵和袭击工匠谷的行为让安敦认识到,这些秦人至少将军事指挥做出了一门艺术,少数人千里奔袭深入敌人腹心,这几乎让安敦想起自己的历史课上所知,骊轩获得内海霸权的那场战争中敌方统帅。 那位布匿人闪电家族的儿子,骊轩人的恶梦,亚平宁上的扫荡者……他也是如此,率领部队一场远征,几乎让骊轩的霸业夭折于起始。 所以,当赵和终于歇下来,记起还带着一位俘虏的时候,安敦对他的态度异常恭谨。 “杰出的指挥官、伟大的攻击将军、破墙专家、大无畏的领袖、充满活力的勇者、传奇酋长、战略高手、战术大师、著名胜利者……” 这是安敦向赵和行礼时从嘴中吐出一连串称呼。 樊令敢打赌,如果自己不是给了这厮一拳,这厮还可以滔滔不绝讲上一柱香,没有半点实际内容,尽是拍赵和的马屁。 不过挨了一拳之后,安敦搜肠刮肚找出来的所有称号,就被堵了回去。 正在研究一卷羊皮的赵和放下羊皮,微笑着道:“为何这样对待我的客人,先给他松绑,然后给他来碗热的肉汤吧。” 安敦喝了一碗肉汤,心中的恐惧稍稍收敛,他悄悄看了一眼赵和放下的羊皮,然后迅速移开目光。 他知道这是什么。 这是他们这群工匠东来时画的地图,他们受聘于犬戎的同时,也肩负着骊轩交给的任务,骊轩当今那位大帝,面对越来越艰难地局势,迫切希望知道东方能不能成为骊轩人的退路。 赵和见他偷窥,不但不怒,反而将羊皮推到他面前:“你不是犬戎人,也不是西域人,应该就是那些犬戎人口中来自异乡的贵客?” 安敦陪着笑:“我只是受聘的工匠,为金钱效力,不是犬戎人的贵客。如果将军你需要的话,我也可以为你效力。” 赵和没理睬他示好的话语,而是指了指地图上的一些奇怪文字:“这是你们的文字?” 安敦略一犹豫,然后点头:“是的,这是我们的文字。” 赵和扬了扬眉:“这么说来,你们应当是一个大国。” 安敦讶然相望,赵和见他如此表情,又是一笑:“原因很简单,不是大国,不需要文字,用别人的文字就可以了,比如说西域的诸邦国,他们用我们秦人的文字,也用别国的文字,唯独没有自己的文字。” 安敦忍不住道:“犬戎也没有文字。” 赵和笑了起来:“所以在我心中,犬戎人根本不是国家,他们只是一个部族,一个从大秦中背叛出去的部族。” 安敦略一犹豫:“我理解将军所说,犬戎人只是一个部族,但为何说是从大秦中背叛出去?” 赵和道:“因为从血统上说,犬戎人与秦人实际上是从上古时同一支分化而来,只不过在很久以前,两支分道扬镳。” 安敦一惊,犬戎人从来没有告诉他这个。赵和笑眯眯地道:“你对此似乎能够理解,看来你们的国家,历史上也发生过这样的事情。” 安敦嘴微微一撇,心中突然警惕起来。 看起来赵和与他聊的是文字、是犬戎,但实际上,对方已经通过这种无关紧要的话语,从他口中得到了很重要的消息。 “你应当不是单纯的工匠,你来到犬戎人当中,应该另有使命,所以才在你居住的地方找到了这些羊皮,而在别的人居住之地,找到的只是一些工具的图。”赵和又点了点那张羊皮,淡淡笑道:“普通工匠,可不会对地图感兴趣。” 安敦几乎要跳起来。 他来到犬戎的时间也算不短,见过不少犬戎的将军贵人,可是这些将军贵人对他暗中肩负的使命一无所知。但眼前这位秦人的将军,却只是凭借一些细小的东西,便揭破了他的秘密! 他脸上微微出现慌乱之色,赵和又道:“现在,我想知道,你是愿以我的俘虏身份存在,还是愿以遥远的异国使者身份出现。” 安敦咽了口口水:“将军,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赵和道:“俘虏的话,我当然要派人审讯你,各种刑具都会用上,相信总能从你口中扒出些东西,然后为了避免你拖累我们,杀了扔掉。” 安敦身体打了个寒战。 赵和又继续道:“如果你是你们国家的使者,那我作为大秦的北庭都护府都护,理所当然要予以礼遇,当然,你得先能自证身份,证明你配得上这份礼遇。好了,你也知道,我们现在的处境不是很好,并没有太多的时间给你思考,你选择吧,俘虏还是使者?” 安敦几乎没有做任何思考,他站起身来,将手放在胸口之上,弯腰向赵和行礼:“使者,当然是使者!” 赵和点了点头:“那请告诉我,你是哪个国家的使者……阿图,听一听他的话语。” 在赵和身后,阿图走了上来,将罩住面部的帽子摘下,向安敦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 安敦心中顿时又一跳。 他明白赵和为何会让这个黑人听他说话,这个黑人,只可能来自骊轩以南的那块广阔大陆,甚至有可能就是来自于埃及。若真如此,那自己说的话里,就必须尽可能少些谎言,毕竟,埃及人对骊轩也是很熟悉的。 “我来自骊轩帝国,遥远的西方,地中海的主人,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他说道。 “骊轩……”赵和重复了一遍这个略有些陌生的国名,然后摇头:“不,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是大秦。” 安敦嘿嘿笑了一下,没有作争辩,他不是来自希腊,也不是雄辩家,对于争辩没有什么兴趣,特别是对于刀在别人手中的争辩没有什么兴趣。 赵和开始询问:“骊轩领土有多大,人口有多少,每年赋税几何,军队数量多少,是否有常备兵力,兵器甲具如何?” 他这一连串问题,问得安敦微微变色,见他不欲多说,赵和缓缓道:“这些问题,我希望你能够如实回答,骊轩与大秦毕竟太过遥远,即便我了解了这些事情,也不可能带领大秦军队去袭击骊轩。但是,你作为骊轩的使者,骊轩的国力将决定你在大秦的待遇。当然,你也尽可以吹嘘,只不过吹得太过的话,我可能会不太高兴。” 安敦又犹豫了好一会儿,然后终于开口回答。 他所言虽然并非全真,但也并不全假,最初时赵和所问的只是骊轩当今的情形,但渐渐就问到了骊轩的历史,甚至连诗歌、音乐和艺术,赵和也表现出强烈的兴趣。安敦最初时只能谨慎地回答,但随着问题深入,他的回答越来越艰难,有些事情,根本就不是他所能知道的。 问完历史之后,赵和评了一句:“这么说来,骊轩行帝制的时间并不长久,若不是火妖崛起,引发大动荡,你们的那位皇帝还未必能够登基。” 安敦点了点头,骊轩国制的变化,便是为了应对火妖而发生的。 “那么火妖又是怎么回事,你们既然与它为敌数十年,想来对此有所探究?” 提到火妖,安敦就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他将自己所知有关火妖的事情全部说了出来。 “数十年前,天空之中出现一颗绿芒星,在那之后,原本游牧于骊轩东境的三部便自称得了神赐,展露出奇怪的力量,他们先是攻击骊轩而不成,然后便转而征服骊轩之北的蛮族,骊轩曾经反击,甚至将他们彻底从骊轩东境驱逐……” 火妖三部崛起之初其实并不算强大,他们真正强大,还是十九年前,也正是大秦发生星变之乱时。天空中的绿芒星坠落下来,不但震毁了骊轩人的长城,还让火妖诸部拥有更强更诡异的力量,从此之后,骊轩的处境,便变得艰难起来。 “绿芒星坠,天下大乱,我老师也曾经这样说。”听到这里,赵和身边只余一只眼睛的李弼突然道。 赵和回脸看了看他:“你老师?” 李弼道:“北州的一位大贤,十九年自咸阳来北州,他是都护之前唯一一位自大秦本土来此之人,他说就是想去看星坠之处,但为犬戎所阻。” 赵和心微微一动,觉得自己有必要见一见李弼口中所说的这位大贤了。 四六、觅星先生 在问了一圈有关骊轩的情形之后,赵和的话题转回到犬戎身上来:“你为犬戎效力,见过犬戎的大单于?” 安敦还真见面大单于。 事实上,他们这批工匠,就是大单于亲自从骊轩东部的一座重镇邀请来的。 此事对他来说不是什么值得隐瞒的消息,因此,他不等赵和细问,便将自己所了解的犬戎大单于情形说了出来。 犬戎大单于如今的岁数才到三十,正值年富力强,而且还保持着年轻人的心态,爱好极为广泛,无论是犬戎人传统的那些,还是他在骊轩接受的音乐、艺术,都为大单于所爱。 “此人是个不拘一格的人物,器量非凡。”听到这里,赵和判断道。 安敦接着又道:“我们愿意万里迢迢来此,有几个原因,一是他肯出大价钱,二是他待人极是真诚,我喜欢与他说话。” 赵和扬了扬眉:“此人易得人心,部下定然愿为其死战。” 安敦接下来又说了一些他所知道的犬戎大单于的趣事,特别是与他们的骊轩王左勒盖尔奈英交往并一起旅行之事,这一次赵和一直没有打断,反而露出悠然神往之色。在安敦自己停下来之后,赵和才缓缓道:“大单于军略不凡,实为劲敌,你们的骊轩王也是一时英雄,可惜,身属敌国,不能携手共游。” 安敦有些惊讶地看了赵和一眼,他没有想到赵和会当着他的面,给这二位如此高的评价。 对待敌人,不该咒骂才对吗? 不仅安敦有此疑惑,樊令在一旁也是猛撇了一下嘴,有些不以为然。 “我从不因为对方是敌人而轻视他们的才能。”赵和一笑:“若只因为是我的敌人,我便拼命贬低对方,岂不是让自家的身价也低了,对手都是那种无能之辈,就算胜了也没有什么意思。” 听到这句话,安敦猛然一拍大腿:“正是,正是,将军你说的和我们国王说的意思一样,他曾说过,重视你的敌人,凡不重视敌人者,最初都将被敌人消灭!” “你们那位名字古怪的国王是个有见识的。”赵和点了点头。 哪怕现在处境不好,安敦此时也不禁有些骄傲地道:“我们国王师从六贤哲之一的阿波罗尼奥斯,他不但是位了不起的领袖,他还是一件伟大的智者,如果他不是国王,他迟早也会成为哲人王,没有冠冕的国王……” “行了行了,就听你吹了,什么六贤哲,什么哲人王,都什么玩意!”李弼有些不耐烦地道:“大秦之外,还有什么贤哲智者,不过是些刚刚脱离茹毛饮血之地的蠢货罢了……” 他说话之时神情颇为不愤,赵和心中一动,看了他一眼,李弼补充道:“我听我老师说,大秦五贤之会的五位贤哲,那才是真正的大智慧、大毅力……” 赵和霍然起身,双眼圆睁,紧紧看着李弼。 李弼愣了愣,接下来的话就说不下去了。 赵和看了他良久之后,这才强捺住心中翻涌的念头,重新转向安敦:“那么这位银签单于呢,你觉得他是何等人物?” 安敦也被赵和方才的动作吓了一大跳,不过他不敢多想,老老实实地回答道:“银签单于也是一位狡猾的将军,他非常贪爱财物,而且……匠人们弄虚作假,总是瞒不过他。” 安敦说了几件与银签单于有关的事情,特别是他故意布下陷阱,让偷工减料的西域匠人自投罗网的事情。他觉得自己讲得很精彩,但不知为何,赵和的表现,总有点心不在焉。 讲完之后,他还等着赵和对银签作出评价,但赵和已经挥了挥手,让人把他带了下去。 然后赵和转向李弼。 李弼也有些魂不守舍。 赵和深深看着他,将诸葛明等人打发得远了,左右只留下阿图一人,然后开口缓缓道:“五贤之会?” 刚才李弼无意中提到,他的老师认为五贤哲才是大智慧大毅力,赵和几乎立刻就将其口中的五贤哲与五贤之会联系在了一起。 此时问了出来,李弼点了点头:“不错,我老师口中所说的五贤哲,就是五贤之会的五位智深德高的老人……都护,这有什么问题么?” 赵和嘴角微微抽动了两下:“问题……呵呵,问题……” 当然有问题,而且还是大问题! 五贤之会的事情,在大秦并非人人皆知,能知道这个的,无一例外,要么身居高位,要么就是与五贤有关。 比如说,赵和自己。 赵和的身世,与这五贤之会有关,那五位贤哲,先后都进入铜宫之中,成为他的老师。 但是,他们直到去世,也没有揭破赵和身世的真相,赵和甚至觉得,除非能撬开大将军的嘴巴,否则自己的身世之谜可能永远都不能揭开了。 但李弼的那位老师,让他想到了太尉李非曾经给他的建议,要他远赴西域。 当时他就觉得,李非这个建议很是古怪,似乎并不是单纯地将他打发到西域来,更象是要他来西域探询什么问题。 而李弼的老师,十九年前,星变之乱后来到西域。 将这两件事情联系在一起,赵和不得不怀疑,李弼的老师,可能是当年五贤之会的知情者。 他抿紧嘴,思虑翻腾了好一会儿,还是忍不住问道:“尊师高姓大名,如何称呼?” 李弼此时也意识到,五贤之会对于赵和恐怕是非常重要的事情,他愣了一下,然后坦然道:“我之师尊,其实只是我私下所认,他老人家却从不承认是我师尊……他也从来没有告诉我姓名,人家称呼他时,都呼他为‘觅星先生’。” 赵和将“觅星先生”这个称呼在心里反复过了两遍,却没有任何印象。 他沉吟了会儿,又开口问道:“尊师所擅者何事,佐之,你别误会,我只是想从尊师事迹之中,推测他的身体。他既能得佐之你钦心敬重,又知道五贤之会的事情,定然不是什么无名之辈。” 李弼却有些为难:“我师既然不愿泄露姓名,想来自有道理,我并未被正式收归门墙,更不敢泄露太多。” 赵和犹豫再三,终究还是一笑:“是我失礼了……不知佐之可否荐我拜会令师?” 李弼点了点头:“家师虽然学渊如海,为人却是极亲和,都护回到北州,就是不要我介绍,也能见到他。” 将这位觅星先生暗自记牢在心,赵和道:“方才那个安敦的话语,佐之你有何所得?” 李弼正色道:“我虽然不屑听他吹嘘骊轩之事,但无论是他们骊轩王,还是犬戎大单于,都不是好对付的对手。哪怕就是咱们眼前的这位银签单于,也是狡猾多智之辈,这种人连吃了两个大亏,肯定要找回来,故此,接下来我们要小心。” 赵和点了点头,这与他心中所想一样。 “而且,短时间内,石河关那边,我们最好不要去。”李弼又道:“那位银签单于喜欢布置陷阱,若我是他,定然会在石河关那边留下一个陷阱!” 赵和脸上的激赏之色毫不掩饰。 他也曾经限制过李弼,但那并不是打压,只是为了防止李弼借势而为鸠占雀巢。但对于李弼的能力,赵和还是相当期待的。 “你说的不错,若我是银签,我会大张旗鼓将围攻石河关的人马都撤回来,此时没了石炮,围攻石河关已无意义。我甚至会安排这些撤离的人漫山遍野搜寻秦人,寻找我们的踪迹,这与其说是想要捉住我们,倒不如说是在打草惊蛇,告诉我们他已经撤了石河关之围。我们在外游击多日,人困马乏,既无援军,又无补给,得知这个消息,当然会第一时间前往石河关,好进入北州休整。但实际上,银签会在石河关外留下精锐,数量不会太多,但也不会太少。” 说到这里,赵和顿了一下,看着李弼的独目,笑着道:“佐之,你面色镇定,想来已经心有成算,知道如何破解银签之计了?” 李弼独眼中目光闪动了一下,口中道:“不敢,赵都护智深如海……” 赵和摇了摇头:“这些马屁的话就不用说了,你李弼若是拍起人的马屁来,反倒让我毛骨悚然,你只靠本领建功立业,什么时候要靠吹捧上司来获提拔了?” 李弼面色微微一动,然后笑了起来。 “赵都护果然知我。”他抛开伪装,面上浮现出桀傲之色:“既然如此,我也不说别的废话了……犬戎银签单于虽然狡猾,但他终究忘了一件事情。” 赵和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李弼沉声道:“他忘了这金微山,我们北州秦人已经在此经营了二十余年,郭都护擅用兵法,从来到北州起,便带着部下跑遍金微山每一个角落。大队人马想要进入北州,唯有石河关一途,但少数人手想要进入北州,却还有别的道路!” 听他这样说,赵和脸上也露出了笑:“想来,这别的道路,你是知道的?” 李弼点了点头:“虽然不该说死者坏话,但施同之辈,唯知固守巢穴,自然没有注意这些小路,而我却总想着有一天借助这些小路出击,所以曾经专门研查过!” 四七、秦使来了 论及对金微山区的熟悉,便是犬戎人也无法与秦人相提并论,毕竟自从二十余年前开始,这一块便是秦人在西域生存的最后场所。 故此,在李弼等人指引下,赵和很好地避开了大部队的犬戎人,偶尔他们会袭击一下小队犬戎,一来获得补给,二来审问消息,第三则是帮布疑阵,让犬戎人无法摸清他们的行踪。 随着天气越发暖和,相关的消息也越来越多,金微山的局势也渐渐明朗了。 如赵和所料,在工匠谷遇袭之后,短时间内犬戎人无法再制造太多石炮,银签单于只能将石河关前的犬戎大军撤回。 从被擒获的俘虏口中得知,石河关前已经空无一人,这个消息让众人更加确信,赵和所料并无谬误。 事实上,从跟随赵和一起袭击工匠谷得手之后,这些北州秦人就对赵和极为信服,因此,哪怕接下来他的命令让人有些摸不着头脑,可是众人也依然服从。 如此在金微山区中转来转去了十余日之后,赵和终于下令,突然折向西北,深入金微山之内。 他们一直在移动,而犬戎也未曾放弃对他们的追捕,银签单于调集了他手下最出色的猎人与猎犬,聚集了数十名射雕儿,再以三千名王帐精锐,死死咬住秦人的行踪不放。他们距离秦人的行踪,往往也只是迟上两三日罢了。 故此当赵和突然折向西北后两日,银签单于便得到消息。 这个消息让银签单于舒了口气,嘴角浮起了狞笑:看来这群狡猾的秦人终于忍不住要返回北州了,也就是说,自己为他们精心设置的陷阱,终于将派上用场! 他当即下令,原本撤至金微山外围的两部犬戎共一万余人迅速回军,再次堵住石河关。 银签根本不怕石河关内的北州秦人杀出来,双方战了这么多年,彼此都很了解,北州的秦人肯定是出了大问题,否则他们不会只知道一昧固守,以至于坐困愁城。 果然,他这两部一万余犬戎卷土重来,重新到石河关下之后,原本因为犬戎突然撤军而小心翼翼地出来打探情形的秦人,瞬间便又缩了回去,然后关门紧密,怎么也不肯出来。 现在,就只等着那支可恶的秦人部队自投罗网了。 就在银签单于等待好消息的时候,西行的赵和再次下达命令。 这一次他折向东,向度突袭工匠谷。 工匠谷此时已经没有了什么价值,因此留守的犬戎人并不多,他们只是做些清理谷中废墟和重建的准备工作,结果被赵和一个突击,尽数杀灭,好不容易轻易出来的废墟和重新整备的物资,再度化成一片火海。 放了把火之后,赵和继续向东,俨然是放弃返回石河关的打算,准备突入犬戎腹心,在银签单于帐下诸部之中大闹一场了。 银签单于接到这个消息,气得亲自挥刀砍了两头羊,这才稍稍解了怒意。他明白自己的陷阱已经被看穿,只能将石河关前的犬戎人再度调走,然后继续围追堵截赵和。 只不过做出东进姿态的赵和,又折转向北,再度消失在金微山中。 这一次银签单于决意彻底解决掉这伙狡猾的秦人,因此那三千王帐军穷追不舍,双方深入金微山中足有百里,最危险之时,王帐军就在山脚,而秦人则在山腰,双方目视可见。但是秦人翻山越岭的本领实在太强,加上又借助险要地势,时不时对犬戎进行反击,这让犬戎损失极重,又追击了十余日,结果折损了近五百人。 秦人自己的损失也大,从最初的五百余人,减员到不足三百人,最重要的是,秦人的食物不足了。 翻山之时,战马颇有不便,因此所有的战马都被放弃了,每个人只能自己背负食物,又面临犬戎的穷追不舍,大伙携带的食物有限,到得进山第十四日时,随身携带的干粮已经食尽。 犬戎人发现了这一点,顿时大为欢喜。 可就在当夜,他们再度失去了秦人的踪迹。 事后侦察之时,他们才发觉,秦人以绳缒下悬崖,跳出了他们的包围圈,然后在早就备好的补给地点重新补充了食物,这才翻山越岭,消失在重山之中。 这一次,犬戎人再也没有追上秦人。 摆脱了犬戎的追击之后,赵和带着剩余的两百余秦人又花了足足半个月时间,这才绕开犬戎人所有的封锁线。 此时已经到了五月。 五月的北州,早已野花怒放,各处草场之上一片生机盎然。 冬日里积蓄的雪水,此时融化下山,顺着河道,被引入金微池之中。这座由北州人花费五年时间才建起的人工湖,是北州的腹心之所在,所有农田牧场,在非雨季之时,都仰赖于金微池水的灌溉。 这座人工湖泊旁,如今也是花草繁茂。 换作往年此时,湖边总少不得少男少女,游冶玩乐——对于面对着犬戎强大压力的北州来说,这金微池畔的聚会,是为数不多的欢愉之一。 但今看却不同。 连番大战,所有的外围石堡尽皆丢失,给北州带来了前所未有的损失。可谓家家带孝、户户哭声。那些原本年少好游的年轻人们,在这短短大半年时间里经历过太多的失利与死亡,甚至他们当中有许多人自己就已经阵亡于连番的战事之中,因此没有谁还想要出来游玩。 便是湖畔农田之中,那些耕作之人,也有绝大多数都是女子——她们的父兄丈夫或者已经战死,或者正在枕戈待旦,随时准备应付犬戎人新的攻势,而后方的耕作放牧,只能仰仗于这些女子了。 郭英阴郁的目光从田园上扫过,喃喃骂了一声。 “四哥,你说什么?”在他身边的一个伴当问道。 “不能再这样了。”郭英道。 称他四哥的伴当有些莫名其妙:“不能怎么样?” “与犬戎人再这样纠缠下去……不能这样。”郭英看了看周围,都是自己信得过的伴当,于是低声说道。 众位伴当都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有人悠悠地道:“郭四哥这话从何说起,可不是我们想要与犬戎人纠缠,是犬戎人不放过我们啊。” “而且我们与犬戎人是死仇,无论如何,这仇都是放不下的。”又有人道。 郭英有些不耐烦,他用马鞭狠狠抽打着身前的一棵树,直接抽断了那棵树的枝条,这才沉声道:“去年我们出来时,一共是二十一个人。” 众伴当相互看了看,都安静了下来。 “今年再来时,只剩我们十个人,骆大郎、范小五,刘二刘三,还有唐鹘宋鹞……他们都没了,这才一年不到,一半人没了。”郭英喃喃说道。 周围伴当的面色都阴沉下来,有一位伴当狠狠吐了口口水:“郭四哥,你究竟想说什么!” “你们以为我想说什么?”郭英看了众人一眼,然后恍然:“你们是不是以为我想要与犬戎人讲和,去投靠犬戎人?” 见众人默不作声,郭英叹了口气:“也不怪你们如此想我,这几年,确实有些人这般想……但我不会,别人投靠犬戎可以,我不行,我伯父会杀了我。” 说到这,他昂起头来:“而且我也不想降犬戎,我家十九口人死于犬戎之手,我如何能降犬戎呢?” “四郎,你既然明白这个,方才那话又是什么意思?” 一个唇红齿白的伴当说道,只不过她一开口,就表露出真身,竟然是一个女扮男装的姑娘。 在北州,男少女多,女子抛头露面乃是常事,穿男装更不稀奇。 “楚三妹,我也不想在这等死,不想自己熟悉的伴当一个个……就这样毫无意义地死去。” “怎么说毫无意义,我们乃是大秦安西都护府北州,我们守护之地,便是秦土!”一个最年少的少年慷慨地道。 众人都看向他,他有些讷讷:“怎么,我说得不对?” “小易,倒不是说你说的不对,只不过大秦……这二十余年来,你看到过几个从大秦来的人?”郭英冷笑了一声:“大秦早就抛弃了我们,二十八年前就抛弃了我们,彼时你我尚未出生……伯父他们那一代,尚可以说是大秦臣子,到得我们这一代,谁人吃过大秦一粒粟米?谁饮过大秦一杯酪浆?” 他说到这里,众人皆是脸色微变,被他呼作小易的那个最少少年,神情有些犹豫:“四哥,长辈们不是这样说的……” “生为秦人,死为秦鬼,他们都这样说,但大秦在哪里,咸阳在哪里?我所看到的,只有这雪山,这草场,还有这北州……我是北州人。”郭英缓缓道。 他知道自己的话语有些惊世骇俗,但眼前这些伴当对他来说又极为重要,不仅因为他们是他打小一起的玩伴,更因为这些伴当身后代表的家族势力。 因此他准备再度解释,可就在这时,他听到远处一阵骚动,紧接着,骚动声越来越响,无数人呼号起来。 “大秦,大秦使者来了!” 四八、北州之人 “来自咸阳的大秦使者到了!” 如雷般的欢呼声除了传到郭英的耳中,同样也传到了他的伯父郭昭耳中。 二十余年前,当大秦撤离西域时,郭昭年方而立,正值壮岁,但二十余年过去,当初雄健如山的男子,如今已经白发苍苍。 因为殚精竭虑为北州寻求生存之术的缘故,郭昭的睡眠严重不足,头发脱落得厉害,脸上的眼袋极重。 不过当有别人在场时,他仍然目光炯炯,显得精力充沛。 他站在北州衙署的小楼之上,望着外头欢呼的人群,眉头轻轻挑了一下。 在他身边,另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将哼了一声:“咸阳……咸阳……几十年没有回咸阳了,也不知那边情形如何,天子是不是还在位。” 郭昭呵的一笑:“天子若还在世,岂不年过九十……自古人君,岂有长寿如此者。” 说完这话后,郭昭自己愣了一下。 当初他可是对那位天子尊崇无比,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再谈起那位天子时,是如今这种漫不经心的态度,仿佛那位御宇多年雄视四方的大秦皇帝,只是一个可以随意谈论的普通人了。 “犬戎人那边说,天子早就归天了。”一个人闷闷地道:“就连太子都死了许多年……天子,嘿嘿。” 郭昭望了一眼这个在众人中最显年轻的将领一眼,缓缓摇头:“那又如何,大秦毕竟还在。” 那个最显年轻但事实上也已经年过四十的将领沉声道:“这二十七年来,我们只知北州,只知都护,不知咸阳,不知大秦!” 郭昭双眼一瞪:“霍峻!” 那将领回视着郭昭,眼中并无多少屈服之意。 郭昭与他对视了好一会儿,轻轻叹了口气:“霍峻,你且收敛些,莫要让咸阳来人轻视了我们。” 霍峻垂下头,应了一声。 郭昭背转身去,继续向着南面眺望。 他自然知道,自己的这位副将口中应下,但心里却是另一个想法。 但他也没有办法,旷日持久的战事,已经消耗掉他太多的精力,而一日更胜一日的衰老,让他不得不放出手中的部分权力。 就在这时,他看到在北州城南之处,一队人马行了进来。 郭昭努力眺望,但因为老眼昏花的缘故,也因为隔得比较远,所以怎么也看不太清楚。 “霍峻,你且看看,那是不是大秦的旌节?”郭昭问道。 霍峻大步来到他的身边,举目向着南方望去。 北州城为了不占据太多可耕作的平地,所以是依着山坡而建,他们所处的都护府衙署位置,就在城最北的高处,从他们这里眺望出去,整个北州城都一览无余。 正对着都护府衙署处的那条道路上,距离他们约有一千余步处,那队人马正行了进来。 在人马最前,高举着的,正是大秦的黑龙旗。 紧随黑龙族之后,则是一根节杖,那节杖上的牦牛尾随风飘动,看起来分外显眼。 哪怕霍峻方才对大秦表示了不满,但当他真正亲眼见到这黑龙旗与旌节之时,还是忍不住心潮激荡,好一会儿没有说出话来。 直到郭昭再次问他,他才沉声道:“都护,确实是黑龙旗与天子使节节杖!” 然后他听到郭昭轻轻的叹息之声。 郭昭努力瞪大眼睛,想要看清自己曾经朝思暮想的东西,但他实在太老太累了,所见到的终究还只是模糊一片。 他并没有看到,在那大旗与旌节之下,赵和被众人簇拥护卫,驱马而行。 而街道两侧,越来越多的北州民众涌了出来,看着这一队进入城池的人马。 北州城乃是北州首府,因为有石河关天险的缘故,所以北州在经营北州城城防时并没有花费太多气力,城墙低矮,看上去与内地的一个小县城没有什么区别。 也因为建于缓坡之上的缘故,城池的规模并不大,以赵和的估算,这城池里能够居住三到四万人就是极限,再多便会显得拥挤。 但北州最盛之时,有人口二十余万,哪怕是现在经过连番大战损失惨重,也还有十六七万左右的人口。因此大多数北州人,是分布在北州城为中心的山谷、林地、草场之中。 哦,还有守卫石河关天险的数万人。 想到那里聚集了北州几乎全部兵力,赵和就有些不以为然。 以郭昭的军事才能,理当明白,石河关这天险只能做为最后的倚靠,留三五千人守那里和留三五万人守那里,并没有什么本质的区别。他仍然囤聚数万人在石河关,只证明一件事情,他还是想要出关反击的。 但他虽然做了这个准备,实际操作之时又瞻前顾后,不免有些胆气不足。 这位曾经支撑起北州的宿将,终究是有些老了。 心中虽是如此想,赵和还是继续观望这北州城的情形。 北州城是个不规则的长方形,大体来说,东北长约有四里,南北宽约是两里,因为依山成城的缘故,城中只有一条南北向的主路与两条东西向的大街。城中的房屋,大多都是由山上采来的碎石垒成,颇类于赵和见过的羌人房屋,木制建筑相对较少。在城中各处险要所在,都设有望楼,但城墙本身反而并不高大,可以看得出城防的主要理念还是防内而不防外。 这一点有些出乎赵和意料,他原本以为北州位于强敌环饲之下,会将自己弄成一座牢不可破的坚城,现在看来,北州将防御的希望尽数寄托于石河关了。 不过仔细想想也属正常,毕竟小小北州城,平时只住着三万余人,若犬戎真的打到了北州城下,必然会封锁内外物流,那时饿都要将北州人饿死,城防再高也没有什么用处。 “赵君觉得北州如何,与大秦诸城相比?” 就在赵和四下打量之际,突然间,他身边的郭英开口说话了。 郭英是在半途中拦住赵和的,因为他是郭昭的侄子,所以讨了个“奉迎使者”的差使。一路过来,郭英都在观察赵和,最初之时,他惊讶于赵和的年轻,随着不断接近北州城,他将最初的惊讶压住,开始试探起来。 赵和看了他一眼,心中暗暗笑了一声。 郭英可能没有意识到,自己这句“大秦诸城”便已经曝露出了立场。 “北州若放在大秦,比县城稍大,比郡城颇为不如。”赵和缓缓道:“哪怕与敦煌这样的边郡之城相比,亦有差距。” 他这话说出之后,旁边的李弼眉头微微一跳,但赵和却仿佛没有看到一般。李弼那只独眼只能挪向别的地方,强忍着不去看郭英的神情。 郭英面色果然有些尴尬。 “不可能,北州在西域已经是数一数二的大城……”郭英的伴当中,那位小易张口说道。 “呵呵,西域三十六国加起来,也不过是大秦一郡的人口罢了。”赵和淡淡一笑:“甚至不是上郡,只能算是下郡。” 那小易脸红起来,脖子上也冒出青筋,有些生气地道:“你吹牛!” 赵和哑然失笑,看了他一眼:“大秦初统之时,有三十六郡,事易时迟,拆分兼并,开疆拓土,至前年之时,已有五十八郡之地。五十八郡之中,有上郡十六,户口皆在百万之上……我所去过的地方不算多,去过齐郡,人口便有一百七十余万,郡治所在,人口十余万……” 赵和没有说咸阳的情形,而是从齐郡开始,将齐郡、琅琊、南阳、颖川、河东、吴郡、南郡等诸多大郡一一介绍了一番。这些北州少年生长在小小的北州山谷之中,便是西域诸国的情形都是听长辈们说的,哪里知道中原的繁华,听赵和将各地人口物产一一说出,甚至连每年缴纳的赋税都报了出来,他们最初时还发出几声置疑,到后来就只有惊呼,而最后之时,连惊呼都没有,只剩余一片沉默了。 郭英面色微微阴沉下来。 他见自己的伴当们都不再说话,当即开口道:“大秦有口数千万之众,每年财赋以亿钱计算,为何却奈何不得区区犬戎,弃我等于不顾,二十余载不通音信?” 这个问题,直指要害,让赵和也忍不住叹了口气。 无论怎么说,大秦是欠了这些被遗留在西域的秦人的。 因此这个问题,赵和并不好回答。 就在这时,跟随郭英一起的那位楚三妹也道:“大秦若真如赵君所说如此强盛,为何只见赵君区区十余人来使,便是赵君护卫,也是我们北州将士?” 楚三妹早就想问这个问题了。 毕竟这个自称大秦使臣的家伙,翻过金微山,绕过石河关天险,出现在北州境内,这一过程实在太过突兀了。 赵和勒住了马,看了楚三妹一眼。 少女的面色十分倔强,见赵和看自己,她回瞪了过来。 赵和然后一笑:“我只带十余人来,是因为不明白北州情形,只能带这十余人为使,将来打探消息。我的护卫是北州将士不假,但是……他们也是秦人,秦军!” 他说完之后,看了李弼等人一眼。 楚三妹不愤地扬声叫道:“你们是秦军还是我们北州军士?” 四九、自以为谁 楚三妹话才说出,心中便知道不妥。 赵和的目光瞄向她,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 而李弼的独目则狠狠瞪着她,神情极是狠厉。 楚三妹胆子不小,可李弼此时只余独目,加上平时就凶名卓著,当他凝视之时,楚三妹不免心中发寒。但看到赵和那丝淡淡的笑,楚三妹心中又觉得不快,当即瞪着赵和:“莫赵君觉得我问的不妥?” 赵和收回目光,漫不经心地道:“你说得自然不妥,不过也无所谓。” 他没有进一步批评,可偏偏是这种态度,让楚三妹觉得心中恼怒,忍不住就举起马鞭,狠狠抽了一下座马。 “与这些骗子在一起做甚,没来由还被他们狐假虎威!”她愤愤地说着,驱马跑到前面去了。 郭英神情微微一动,看了赵和一眼。 楚三妹说赵和他们是“骗子”,倒也不是没有道理。 毕竟赵和一行人中,绝大多数都是此前被俘的北州士卒,他们虽然打出了黑龙旗与使者旌节,可实际上一个个衣裳褴缕,甚至可以说,浑身上下都散发出恶臭之味。 毕竟是在金微山中钻了好几个月的大山,一个个形象与乞丐没有什么区别。 便是赵和自己,也是须发横生。 “郭少君也以为我们是骗子?”赵和缓缓问道。 郭英摇了摇头:“凡事不可仓促定论,你们是不是骗子,自有我伯父等来判断,我只是好奇,所以前来当这奉迎使。” 赵和哑然一笑,然后说道:“郭少君的心思,我约摸能猜到一些,也能够理解……换作我,只怕猜疑之心比起郭少君还要重。” 郭英默不作声,只是听赵和说,但赵和说到这,却嘎然而止,然后指了指面前:“这便是旧西域都护府衙署所在之地?” 郭英抬头望去,这才惊觉,不知不觉中,他们已经走到了衙署门前。 所谓衙署,其实也就是郭府。郭昭在与大秦失去联系之后,便被推举为西域都护府都护,营建北州城时,一切从简,便将府宅与衙署放在了一起。 “正是。”郭英坦然道:“请赵君下马。” 赵和笑了笑,微微眯起眼睛,却没有下马。 郭英眉头一皱,又道:“请赵君下马。” 赵和环视四周,扬声说道:“不知郭都护何在?” 郭英这才明白过来,赵和竟然是在等郭昭出来迎接他! 郭英眼中凶芒一闪,沉声道:“我伯父身系北州安危,乃堂堂西域都护府大都护,等闲不得出来!” 话说得还有些委婉,但言下之意很明确:郭昭身份非同一般,不可能来迎接赵和这样的等闲人物。 赵和点了点头:“郭都护乃是大秦故西域都护府代都护,乃大秦有功之臣,我一直很是景仰的。” 赵和此语同样说得很委婉,首先郭昭的都护之职是部下推举,未得朝廷明旨授予,因此只能算是代都护,其次无论郭昭身份如何,功劳多大,终究只是大秦的臣子,既是臣子,对于赵和这位来自中枢的使节,理当礼遇,而不该如此无礼。 事实上,郭昭未曾出城迎接,便已经是失礼了。 他这话说完,郭英的伴当们脸上的怒气已经无法掩饰,但郭英却是一伸手,将众人拦住,然后面无表情地道:“既是如此,还请稍待。” 他说完之后,自己下了马,将缰绳交与士卒,带着众伴当直接进了衙署之中。 “山长?”诸葛明在赵和身边轻声问道。 赵和摆了摆手,然后看向神情抑郁的李弼,微笑着道:“虽然尚未见到郭公,但以其侄风采来看,郭公非简单之人。” 李弼勉强笑了一下,旁边的樊令一撇嘴:“那位郭公我不知道,但方才那郭英,什么玩意儿嘛,愣头青一个!” 他说别人愣头青,让赵和不禁哑然失笑,然后摇头道:“郭英颇有城府,而且深受伴当爱戴,能得人用,若非稍稍高傲了些,只怕佐之早已倾心,愿为之效死了。” 李弼听到这,终于笑了笑,然后不屑地撇了撇嘴:“为他效死,呵呵!” 在郭英陪同的过程之中,赵和已经对此人有所了解。 郭英颇能得人,但因为是郭家独苗的缘故,被理所当然认为是郭昭的继承者,因此,他所接触的范围,往往是北州中高层官员、将领子弟,这些人虽然愿意为他效力,却自然形成了一个小圈子,而如同李弼这样出身寒微靠自己本领冲上来的人,是无法融入到这小圈子之中的。 想来郭英也曾经注意过如同李弼这样的年轻将领,甚至招揽过,可是他身边的小圈子的隐隐排斥,使得李弼始终无法融入,这又让郭英以为李弼无意投靠,自然而然便会疏远他。 不过对赵和来说,这并不是什么坏事。郭英和他的伴当们对大秦隐隐有抵触之意,若是他们真的上下齐心,赵和反而难以解决了。 就在赵和琢磨北州的情形时,郭英已经迈步走到了望楼之上。 他向着自己的伯父先施礼,然后又与众长辈一一见礼,神情倒是极谦逊,自然获得一片赞声。 郭昭有些不耐这个,指了指仍然停在马上的赵和:“怎么回事,那位使者为何不进来?” 郭英也不添油加醋,只是将自己方才与赵和的对话重复了一遍,然后默然不作声。 他不作声,郭昭身边有人已经忍耐不住了。 霍峻冷笑道:“狂妄至极,一黄口小儿,便敢想着要大都护出府迎接,他以为自己是谁?” “正是,这些年来,咱们未食一粒秦粟,未得一文秦饷,咱们靠的全是自己。如今倒好,一个不知从何而来,也不知是真是假的秦使,便想让大都护亲迎,当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大都护,依我之见,将这狂妄小辈赶走算了,落得个眼前清净!” “呃,赶走就不必,要不……我替大都护出去迎一迎?” “韩四,你是什么东西,也能替大都护去迎人?少在那说些屁话……” 众人七嘴八舌说了起来,也有个别人觉得没有必要弄得那么僵,建议遣人出去代迎的,但无一人觉得,郭昭当出府迎接。 郭昭自己则在望楼上眯眼,继续看着赵和。 在这个距离里,他已经可以看清赵和的轮廓了。 不知为何,郭昭觉得,这位衣裳褴缕、须发横生的年轻人,有几分眼熟。 他隐约在此人身上,看到了某位故人的身影。当他意识到这一点时,回忆的闸门打开了,一点一滴的旧事,慢慢涌了出来,然后变成了汪洋大海。 郭昭在那里沉思,他身后的众人仍在议论,而郭英则有些讶异地看了伯父一眼。 郭英是郭昭三弟之子,但是其父早就在与犬戎人的大战中阵亡,而郭昭自己的儿子也尽数阵殁,因此,郭英从小就被郭昭当作自己的儿子来养。 郭英很清楚自己这位伯父的性格,按理说,他不会让身边人争执太久,无论是去迎接还是不去迎接,他都会立刻下决断。 毕竟郭昭曾经不只一次对他说过,哪怕是错误的选择,也远比犹豫不决要好得多。因为犯了错尚可有时间去弥补,而犹豫不决则会将最后的一点时间都浪费掉。 只不过看伯父那模样,郭英也不敢出声提醒。 伯父是老了没错,但还没有老到需要别人替他做决定的时候。哪怕郭英自己心里有自己的小算盘,他都尽可能地小心执行,不敢因此惊动郭昭。 望楼之上犹豫不决,望楼之前,赵和也没有流露出丝毫不耐烦地迹象。 他只是笑着看向李弼:“如此看来,似乎是亮出那些东西的时机了。” 李弼点了点头,然后回头望了一眼。 最初时赵和对他明显有几分防备,所以不将人手交与他带领,甚至有意将他架空,但几乎战事之后,特别是工匠谷之战后,赵和对他已经没有什么戒备之意了。 李弼也觉得,在赵和手下办事,比起在此前自己任何一个上司手下办事要开心。 他稍稍犹豫了一下,然后猛然挥手。 在他身后,那些随护而来的秦军士卒,见到他的命令,纷纷开始解衣。 片刻之后,这近三百人,一个个只着犊鼻裤,将自己的身体露了出来。 此时围观之人颇多,大多数原本是为了看来自大秦的使者而来,可此际见众人脱衣,不禁都愣住了。 “你们这是……”门前的守卫当然要喝问,只不过话才出口,便又收住。 因为在他们面前,这近三百具赤着的身体上,到处都是疤痕。 穿着衣服的时候不显,但衣服脱下之后,那遍布身体上下的疤痕,给人一种极大的冲击感。 不少人的伤口还有心腹要害之处,很显然,他们受伤时,如果运气稍差一点,那性命就不在了。 紧接着,李弼又挥了挥手。 众人笑吟吟从自己的随身包裹之中,扯出一面面旗帜来, 皆是犬戎人的部旗! 五十、欢迎凯旋 犬戎各部为了彼此区分,各有其旗帜,特别是自如今的大单于主事以后,他从骊轩学来所谓“家纹”之制,要求各部都在旗帜之上标有家纹。 这被掷在地上的数十面旗帜,代表了犬戎数十个小部落。 缴获这些旗帜,证明众人曾经这数十个小部落作战,并且在战斗中占据了优势。 伤疤,部旗。 这些展示出来的东西,让周围看热闹围观的众人瞬间沉默,然后又窃窃私语。 “不是些逃离犬戎人控制的俘虏么?” “听说是翻山抄小路回来的,怎么会有这么多部族?” “身上的伤疤……与犬戎人作战时受的?” 周围的议论之声,自然也传到了赵和的耳中,赵和面上挂着淡淡的笑,又向上方望楼处瞄了一眼。 事实上,望楼与他所在的位置相距并不远,大声点的话,都可以进行对话。 他看到了被簇拥着的郭昭。 郭昭同样低下头来看到。 赵和面上带着微笑,郭昭却是面无表情。 在郭昭身后,那些反对出迎的人声音小了起来,而开始出现主张出迎的声音:“却迎一迎倒也无妨,反正不过就是个表面功夫……” “正是,就算不去迎这个所谓使臣,也当去迎一迎脱险归来的勇士。” 郭昭听到这些新起的声音,面上仍然没有什么神情。在他身后,霍峻额头青筋一跳,突然回头喝了一句:“住嘴!” 众人哂然。 霍峻是郭昭重点培养的将领不假,但如今在望楼之上的,哪个不是多年宿将,多少人都是和郭昭一起出生入死的,甚至有人是看着霍峻长大的,故此,对他的喝斥众人不以为然。 霍峻也明白这一点,脸色更青得难看,他望了望郭昭一眼,沉声道:“大都护,我替你去出迎吧!” 此前他坚决反对出迎,哪怕是派人代替都不可,但现在,他却提出自己代替郭昭出迎。 郭昭眯着眼睛,没有作声。 “大都护!”霍峻又道。 郭昭轻微叹了口气:“小霍,不要急,再等等……我们要有耐心,连底下的那个年轻人都那么有耐心,我们如何能不如他?” 霍峻腮梆子鼓了鼓,终究没有出声。 赵和在望楼之下看到上面的郭昭仍然没有任何动静,他扬声说道:“犬戎人连破石堡,靠的是石炮,好教诸位得知,犬戎人的石炮,已经被李弼等尽数毁了!” 此语一出,围观众人再度寂静下来。 紧接着,有人惊呼道:“难道犬戎人撤围,就是因为这个?” 此前犬戎人堵住石河关,已经等了十余日,看起来就是在等攻城器械。但突然间犬戎人撤走,也没有什么攻城器械来到石河关前,这让北州诸人很是怀疑。他们从擒获的俘虏口中得知,似乎是一支重要的辎重部队遇袭,所以银签单于才下令撤军。 此时听赵和一句话,众人便将两件事情联系起来。 终日生活在与犬戎作战的一线,这些北州人没有一个傻子,对于军略情形,自有自己的分析。在意识到这一点之后,众人再度看向李弼等人的目光,那不仅仅是敬佩了。 而李弼也是愣住了。 突袭犬戎人辎重那一役,完全是赵和布局,他们只是在那一役中被赵和解救出来的俘虏,但赵和方才的话语,淡去了自己的作用,却将他推上了风口浪尖! “都护!”李弼忍不住叫道。 赵和目光闪动,冲他微微一笑:“何事?” 李弼沉声道:“都护,这使不得!” 赵和却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不,非此不可,北州需要英雄,需要一位出自北州的英雄!” 李弼独眼闪动,嘴巴张了张,然后垂下头。 他是聪明人,他同时野心勃勃,因此他很清楚赵和此语的意思。 北州如今的情形,可谓暗流涌动。上一代的英雄老去,英雄迟暮向来是人间惨事,更何况是在这风雨飘摇之间出现英雄迟暮的现象。 所以北州需要有新一代的英雄出来力挽狂澜。 若这英雄是外人,比如说赵和,虽然也有一定效果,但哪里能让北州人心服? 没准儿起到相反作用,让北州人心中妒恨。 相反,若这英雄出自北州,若这英雄原本就是北州年轻一代将领中的佼佼者,若这英雄还是北州最底层士卒出身——还有比这更符合众人期待的传奇么? 李弼深吸了口气,抬起头来,看向望楼。 望楼之上,郭昭无意识地伸手按住了栏杆。 此前他站得笔直,根本不需要扶着什么,但这一刻,他却忍不住要扶住栏杆了。 他直勾勾地看着楼下,看着赵和,与赵和目光相对。 身为北州的最高将领和实际统治者,他的消息比别人要灵通得多。外围石堡为什么会被犬戎人一一拔除,犬戎人为何会突然出兵……这背后的原因,他都有所知。 现在赵和将他知道的事情当众说了出来,这就让他处于一个尴尬的境地之中。 立下如此大功的李弼等人,值不值得他下楼相迎呢? 可以说,若没有摧毁犬戎人的炮车,以石河关天险,也未必能久守。摧毁炮车那一役,在某种程度上挽救了北州。这等功劳,莫说下楼相迎,就是出城相迎都是应当的。 否则,必令英雄心寒,壮士志短,民众失望。 但他就此下楼,去迎的除了李弼等英雄,还有赵和。 毕竟这位大秦使者,是将自己与北州的新英雄们绑在了一处。 郭昭心中非常挣扎,他感觉自己仿佛又回到了二十七年前,那个时候他要做选择,究竟是继续东退回到大秦,还是转而西进摆脱犬戎。 当初他瞬间就做出了选择,但现在,他却迟迟未能做决定。 他心里浮现出许多念头,这些念头纠缠在一起,让他犹豫不决。 然后他看到赵和又微微一笑。 “李弼亲带精锐死士,突袭犬戎人的工匠山谷,将其炮车匠人截杀殆尽,一年之内,犬戎人再无炮车可用。”赵和再度扬声道。 你做不出选择,那我就逼你做选择! 此话一出,周围民众再次沉寂,然后欢呼声直破云霄。 不仅是欢呼,还有一些女郎,纷纷掷出自己手中的花朵、绢帕,掷向那些伤痕累累的身躯。 一时之间,花飞如雪。 而李弼等人,便屹立于这片姹紫嫣红之中,茫然不知所措。 赵和再度轻轻拍了拍李弼:“休要露怯,这原本就是你们应得的。” “这原本就是你们应得的!” 此话一出,李弼突然用手捂住独眼,几乎失声痛哭。 这话不是对他一人说的,是对在场的两百多北州秦军说的,是对那些阵亡的兄弟们说的,是对方信等等众人说的! 只是呜咽了一声,李弼放下手,独目紧盯着赵和:“大都护,李弼这条性命,以后就是大都护的了!” 赵和一笑:“不是我的,是北州的,是大秦的,是亿万秦人的!” 李弼点了点头,他再次抬起头来,向着望楼上看去。 这一次,他的目光多少有些冷漠,少了些此前的景仰。 在李弼看来,北州如此对待赵和与他,实在有些令人寒心。 不过看到望楼之上时,他微微一愣。 因为原本站在望楼之上的郭昭,已经不见了。 李弼眉头轻皱,紧接着,就看到郭昭从望楼之下的门洞中走了出来。 除了他之外,他的背后,还跟着一大群身影,全是北州军中的宿将。 当他们来到与赵和等人相距二十步时,郭昭停下脚步,目光扫过赵和。 赵和从马上下来,轻轻拍了拍有些不安的马,同样看着郭昭。 然后郭昭将自己的头盔摘下。 在他身后,所有的北州宿将一一摘下自己的头盔。 头盔遮掩着的时候不明显,但头盔摘下之后,赵和愣了一愣。 因为他所看到的,全是白发。 一个个白发苍苍,一个个面容憔悴,一个个神情肃然,一个个愁眉紧锁。 赵和嘴角微微一抿,突然间心中有些不忍。 无论这些人如何失礼,但他们都是百战劫余的老兵,都是为了大秦的边疆而失去鲜血、青春还有亲人的秦人。 是朝廷对不起他们,而不是他们对不起朝廷。 当这些老将们纷纷摘下头盔之后,围观的民众再度沉寂下来,紧接着欢呼声与痛哭声同时响起。 周围的士卒,一个个也都摘下了头盔。 赵和放眼望去,要么就是些五十岁以上的老卒,要么就是些十五六岁还带着稚气的少年。 青壮男子,十不存一。 再望向周围看热闹的人,也多为老弱妇孺,几乎没有什么男子。 赵和心中更是沉重,他紧紧抿着嘴,失去了用言语刺激郭昭的兴趣。 而郭昭将拳头猛然击打在自己的胸甲之上,向着李弼等人行礼。 “欢迎凯旋!”郭昭说道。 “欢迎凯旋!”他身后众将齐声说道。 “欢迎凯旋!”围观的百姓们惊天动地地说道。 “欢迎凯旋……”李弼等士卒口中喃喃说道。 “欢迎凯旋。”赵和在自己心中默默说道。 五一、英雄垂暮 北州西域都护府府中。 外头的喧嚣之声,还隐约能传到这里。郭英神情稍稍有些不安,特别是看到赵和迈步走进来的时候,他甚至忍不住偏过头去,不与赵和目光相对。 赵和打量了一番眼前的这间堂屋。 这是西域都护府大都护的客堂,面积不算太大,墙壁上不象中原官员家中,挂着书画条幅之类的东西,相反,四壁中有两壁都悬挂着刀剑,剩余一壁,也挂着一张白色的熊皮。 郭昭将他引进来之后,便自顾自于主位坐下。他也一直在打量着赵和,见赵和的目光停在那张白色的熊皮之上,当即缓缓道:“十五年前,我与诸将巡视金微山,霍峻射杀白熊一头,将此熊皮献与我。” 赵和一笑:“晚辈听说过黑熊、灰熊和棕熊,唯独白熊未曾见过,因此多望了几眼。” 郭昭道:“天下之大,世间之广,没有人可以尽知尽晓,你未曾见过白熊,倒也寻常。” 郭英听到伯父这话语,嘴角微微动了一下。 他在猜测,伯父这话究竟是顺着赵和的话语而说,还是在讥讽赵和孤陋寡闻。 赵和却没有猜郭昭言下之意,他笑道:“白熊我确实未见过,不过黑白相见之熊,倒是听人说过。有人告诉我,在汉中之南,大山之中,生有食铁兽,原是熊种,黑白相间,颇为稀罕。” 郭昭愣了一下:“这个……老夫倒是没有听说过。” “前辈早离中原,多年未返,未曾听说过倒也寻常。”赵和道。 这几乎就是对郭昭方才那句话的回应,郭英眉头皱了皱,隐隐有些怒意。在他看来,郭昭自然是有讥讽赵和的资格,赵和有什么资格反击? 郭昭自己却是哈哈大笑:“朝廷以赵郎君为使者,当真是人尽其才,赵郎君……” 他说到这,微微沉吟了一下,然后收住笑容,正色说道:“赵郎君,给我一句准话,朝廷打到哪了?” 赵和毫不犹豫地道:“天山之南,南疆之地,尽已归朝廷。因为不知西域都护府尚存,朝廷重建了西域都护府,以吴郡人俞龙为都护。” 郭昭眉头一扬,有些意外:“朝廷重返西域几年了?为何此前我一直没有从犬戎人俘虏或者栗特人商贾口中得到消息?” 赵和道:“一年……去年我为副使,护送清河公主和亲于阗……” 赵和将去年的事情一一说了出来,最初时郭昭的神情都比较平静,但听到他以三十六人屠犬戎使团,又诛于阗王立清河为女王时,郭昭忍不住坐正了身躯,眼中满是惊讶之色。 等听到他纵横南疆,一一收服南疆诸国,然后领命为北庭都护,带二十余人于严冬之时越天山北上,郭昭已经满脸肃然。 因为事情比较长,赵和说了好一会儿,有些口干舌躁,郭昭听完之后,闭眼沉吟了会儿,然后对郭英道:“宗佑,给赵都护上茶。” 郭英愣了愣,屋中自有仆役,哪里轮得到他来端茶送水。 但只是一愣,他就明白了郭昭的意思。 无论赵和所说是真是假,他终究带了北州盼望已久的好消息,郭昭是以这种方式,向赵和表示歉意。 郭英看了赵和一眼,默不作声地出门而去。 就在他去倒茶之时,郭昭捋须道:“赵都护,朝廷如今何人禀政?” “大将军曹猛,丞相上官鸿,太尉李非,三人禀政。”赵和说道。 郭昭眉头又是一皱:“那当今天子,乃是何人?” 他知道烈武帝已经去世,但对如今的天子丝毫不熟悉。 赵和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道:“当今天子乃太子胜遗孤,讳吉……” 听到太子胜的名字,郭昭身体猛然动了一下,然后看着赵和。 赵和敏锐地发觉了他的动作,声音一停:“怎么,有何不妥?” 郭昭嘴巴抿得紧紧地,好一会儿之后叹息道:“当初我在咸阳时,曾为太子宾客,我来西域,原为太子所荐。不意当年一别,太子已经殡天……太子未曾为帝?” 他言语中颇为惋惜,显然,他与那位太子胜的关系,曾经非常不错。 赵和便又开始说起星变之乱。 他原本以为自己说起此事时会有些激动的,但是,整个讲述过程都很平淡,郭昭一直仔细在听,没有问一个字。 只是等他说完之后,郭昭才又叹了一声:“前些年自犬戎俘虏口中,也约略听闻星变之乱的事情,只不过都以为是欺诈之言,不曾想这二十余年间,朝中也不太平。” 接下来便是嬴吉如何成为皇帝的事情,赵和对此说得比较简单,也没有谈自己在其中的作用,只是提及,嬴吉尚在民间之时,自己就与之交好,故此自己甚得其信任,当朝廷欲以和亲之名重新经营西域时自己才会为天子所任用。 听到这,郭昭点了点头,赞叹道:“当今天子能不拘一格,重用赵郎君这等人物,想来也是一代英主。二十余年未闻故国消息,得知此事,心中甚为快慰!” 在他们说话之时,郭英已经端茶回来,听到郭昭这话,郭英脸色微微一变。 “方才对赵郎君颇为失礼,还请郎君勿怪,今日天色不早,我令人为赵郎君收拾好了住处,晚饭时再替赵郎君接风洗尘。”郭昭又说道。 赵和愣了一下,然后笑了起来。 显然,郭昭对他的话,还不是全信,对于他这个北庭都护府都护的身份,更是不置可否。 这也难怪,郭昭甚至对重建的西域都护府不以为然,毕竟若俞龙是西域都护府都护,那他郭昭在北州坚守近三十年,又是个什么身份? 此事绝非一日之功,而且既然说了晚上要举办宴会接风洗尘,赵和也不着急,他站了起来,拱手道:“如今,晚辈暂且告退。” “宗佑,替我送送赵郎君。”郭昭向郭英又吩咐道。 郭英将赵和送出了都护府,引着赵和在都护府旁临时辟出的馆驿住下之后,便又匆匆赶了回来。 在郭昭的客堂之中,如今已经挤满了北州的宿将们。众人一个个神情异样,显然,他们已经从郭昭口中得知了赵和带来的新消息。 也不知郭昭与他们说了什么,在郭英回来之后,众人纷纷散去。 郭英只得又出门相送,不过霍峻有意落在众人之后,待众人都离开之后,他转过身,紧紧盯着郭英。 “霍叔父可是有什么吩咐?”郭英低声道。 “西域都护府大都护,唯有郭公可为,其余小儿等,皆不配此位!”霍峻沉声道。 然后,他便转身而去,留下郭英一人在门口若有所思。 想了好一会儿,郭英又回到了客堂之中,发觉伯父仍然保持着众人离开时的姿势,靠在椅中一动不动。 他轻轻唤了一声,发觉郭昭已经睡着了。 郭英唤人抱来毯子,给郭昭盖上,然后悄然欲退出客堂,就在这时,郭昭的声音响起:“宗佑,你觉得这赵郎君所言,有几分可信?” 郭英转过身来,沉声道:“七真三假。” “哦?”郭昭笑了起来:“我原本还以为你会觉得他说的没有半点可信呢。” 郭英摇了摇头:“他这等聪明人,说话自然不会全假,因为全假很容易被看破。所以,他的话语,应当是七真三假,但那七分真的,都是不重要的细枝末节,那三分假的,却全是关键所在!” “你觉得哪些东西是假的?” “大秦和亲于阗之举应当是真的,但是所谓已经尽复南疆,必定是假的,他不过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唯恐我们北州面对如今情形会投降犬戎,特意以此大言来坚定我们抵抗之念罢了。”郭英道。 郭昭嘴微微抿住,然后轻轻叹了口气。 “你觉得我们可以投降犬戎么?”郭昭轻声问道。 郭英毫不犹豫地摇头:“我与犬戎有杀父之仇,如何能投犬戎?” 郭昭又轻轻叹了口气:“宗佑,你只记得家恨,却忘了国仇啊……我们大秦与犬戎,终究有一方要败亡,那么为何败亡的不是犬戎,投降的不是犬戎?” 郭英听到这句,眉头不禁一挑:“伯父,你还心念着大秦?” 此话一说出,郭昭靠着椅子的身体立刻坐正起来,他目光炯炯,深深盯着郭英。 好一会儿,郭昭才缓缓道:“那是我与你父亲的父母之邦,家中故宅旧塚,祖先灵地,尽皆在秦,我如何能不心念大秦?” 他说到此处,目光开始飘散,仿佛陷入了回忆之中。 郭英垂下头,没有说什么,但在他心中,却很想说一句,他对大秦却没有半点印象,他的故宅旧塚,不在大秦,而在北州。 就在他如今的脚下之地。 “你这几日,好好伴随这位赵郎君,无论他的话里几分是真,几分是假,他都是个人物,今日他在望楼前之举,几乎将老夫架在了火上烤……呵呵,当真是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 郭昭没听到郭英争辩,又倚在了椅子上,含含糊糊地说着,话说完不久,他便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五二、后生可畏 “后生可畏?” 郭英停住脚步,在门前想了想,然后忽然笑了起来。 他眼睛眯了眯,迈步出了门。 如同郭昭希望的那样,郭英出了都护府,便来到了馆驿之中。 因为此前从来没有来自朝廷的使者,所以北州的馆驿,原本是接待犬戎或栗特、大宛等部族使者的,条件相当简陋。 当郭英抵达之时,看到赵和的那些随从们正自己在打扫院落。 长期缺乏照料,所以院落里杂草丛生,枯叶满地。赵和的这些随从们忙得不亦乐乎,却没有谁出声抱怨。 郭英心中微微哂然。 从这个细节不难判断,赵和的随从都是出身卑贱之辈,所以才会自己动手如此熟练。 这么说来,他自称在市井之中与当今大秦皇帝结交,倒有可能。 见到郭英到来,诸葛明将扫帚放下,上前拱手行礼:“郭少君来此,可是有事?” 郭英瞄了他一眼,此人虽然外表文质彬彬,但从他粗粝的手掌与面容不难看出,也是一个惯于做粗活的。 他微微点头算是回礼,然后笑着道:“方才得了伯父之令,来看看赵君是否还缺了什么,赵君人在何处?” 诸葛明不慌不忙地又拱手行礼:“我家祭酒正在屋内,郭少君请。” 他伸手示意,也不通禀,直接带着郭英便走向正屋。郭英一边前行,一边好奇地道:“我听别人称呼赵君,不是都护便是赵侯,也有呼为主上的,唯独诸葛君称之祭酒,不知这是为何?” 诸葛明笑道:“在下出身稷下学宫……” 听到稷下学宫四字,郭英神情一怔,然后肃然叉手行礼:“郭某失礼了,不意诸葛君竟然是稷下弟子!” 郭英对于大秦的印象是非常模糊的,无论是大秦都城咸阳,还是大秦天子,他都从未见过。但稷下学宫的大名,他却是牢牢记住,原因无它,他的伯父郭昭,便是出自稷下学宫,而追随郭昭的诸多宿将之中,也有不少乃是学宫学子或者剑士。 当初烈武帝经营西域,征调关东良家子,不少稷下学宫出身的人应募,这些人虽然来自不同地方,但因为同出自稷下的缘故,自然而然就在这旧西域都护府里形成了所谓的稷下党。 诸葛明笑了一下:“我在稷下不过是无名之辈,赵祭酒在稷下之时,那才是风采无双。” 他是个聪明人,自然看得多,郭英对赵和颇为轻视,至少是不服气。他知道自己人微言轻,没有办法改变郭英的偏见,不过在谈话中捧一捧赵和还是做得到的。 果然此话一出,郭英立刻会意,情不自禁失声道:“赵郎君莫非是稷下学宫祭酒?这么年轻的稷下祭酒?这怎么可能?” 他一连串的问题说了出来,满脸都是不敢置信的神情。 诸葛明扬了扬眉:“赵祭酒身兼数家之长,不仅学问渊深,而且德行高洁,如何作不得稷下祭酒?” 郭英嘴巴动了一下,心中仍满是怀疑,不过他懒得说什么,毕竟诸葛明的话语无法应证,而且就算揭穿其谎言,也没有什么意义。 他本来还想问问稷下学宫的一些细节,但二人说话之间,已经到了正屋门前。 诸葛明扬声道:“稷酒,郭少君来访。” 郭英停住脚步,片刻之后,便见赵和亲自到了门口,而阿图则紧随其手。 郭英的目光在阿图身上打了个转儿,他在西域久了,但因为困居于北州,如同阿图这样来自昆仑州的人也向来少见,只是在栗特人的商队中曾经见到过一两人。 “这位赵郎君虽然好为大言,他的随从说话也是虚多于实,但他手下来源倒是极广……就连昆仑奴也有,当真是奇了。” 郭英心中如此想,面上堆着笑道:“在下来此,是看看赵郎君这里还有什么需要的……鄙处偏居漠北,条件简陋,比不得咸阳那样繁华便利,并不是有意怠慢郎君。” 赵和笑道:“我在咸阳城时,也不喜欢高楼华厦,宁可居小院眠陋室,并无多少讲究。此处可以遮风避寒,不须风餐露宿,已经比我们这一路上要好得多了。” 赵和说话时语气和缓,没有丝毫怨气,但是郭英自家心知肚明,将赵和一行安置于此,其实是有些失礼的。 不过这是郭昭的安排,郭英无从反对。 “那么赵郎君可还需要什么?”他又问道。 赵和略一沉吟,然后笑着指了指樊令:“我这随从,无酒不欢,此前因为军务,不许他饮酒,如今既然已经安顿下来,还请赐酒。” 郭英愣了一下,没有想到赵和真的会提要求,更没有想到赵和所要的仅仅是给自己的伴当随从提供酒。 他忙连声应了下来:“诸位远道辛苦,区区酒水算得了什么,我们北州别的没有,葡萄酒、羊乳酒管够!” 说完之后,他回头吩咐了一声,立刻有随从小跑着出去。 赵和见他这般作态,情知他是有意留在此处,便一伸手:“站在这里却是我失礼了,郭少君,请进。” 郭英随他一起入了屋,落座之后,郭英又看了一眼周围,这屋子里确实简陋,可以说什么都没有。他心里稍稍有些不安,觉得伯父这样安排似乎有些不妥,便笑着道:“这屋中太过简陋,我让人再送些物什来……” 赵和摆了摆手:“不必多此一举,我来北州,是传达朝廷消息的,而不是来享乐的。” 两人说来说去,都是围着这些完全无关紧要的话题在谈,郭英想要赵和先开口说正事,但赵和却始终不提及正事,这让郭英心中渐渐有些焦躁起来。 想了一想,郭英道:“听闻赵郎君曾为稷下祭酒?我虽然远处北州,但稷下学宫之名,却也屡屡闻及,心中实向往之,还请赵郎君与我说一说稷下人物风貌。” 赵和笑了起来。 他将稷下学宫的一些情形缓缓说与郭英听,最初时郭英是本着挑刺的心理听的,但将赵和所言与自家长辈们说的稷下学宫一一应证,发觉赵和所说的竟然大多数可以证实。那些少数与长辈们说的不一致的地方,也可能是因为时间过去数十年而发生了变化。 看来赵和即便不曾为稷下祭酒,但曾经在稷下学宫呆过不短的时间,这一点没有假了。 想到这里,郭英稍稍前倾身体,凝视着赵和:“赵郎君,朝廷遣赵郎君为使,不知准备如何安置我北州上下?” 赵和看了他一眼,心中暗暗又笑了起来。 从郭英这一句话里,赵和又推测出一些东西。 《罗织经》中有一卷名为“言行卷”,便是教人从对方一言一行中窥探其内心真实想法的。 郭英问的是如何安置“我”北州上下,这一个“我”字,分明透露出他对北州的看法。他将北州视为己有,才会如此措辞。而且,他在北州并无实职,只不过是郭昭唯一的侄子,原本不该由他来问朝廷对北州的处置。 “我们出使于阗经营西域之时,尚不知北州之事。”虽然觉察到郭英心中有某些不合适的念头,但考虑到他特殊的身份,赵和还是对他说道:“我们在南疆击败犬戎之后,才知道旧西域都护府尚存于北州。朝廷于南疆设新西域都护府,又以我为北庭都护,便是为了接应北州。” 郭英眉头轻轻动了一下,他对朝廷的这一处置是非常不满意的。 北州如今还顶着西域都护府的旗号,朝廷另设西域都护府,又以北疆为北庭都护府,这置北州于何地,置郭昭于何位,置他郭英的利益于何处? 赵和看到他眉头轻动,便又继续说道:“彼时朝廷对北州之事知之不详,如此应对,也是临时之举。如今我既然知道了北州实情,待击破犬戎,尽复北疆之后,朝廷必不会吝惜名爵封赏。以郭都护之功勋,关内侯之爵,尚不足赏,以我对天子和大将军、丞相的了解,少说也是一个彻侯,甚至有可能为大秦世袭异姓王公。” 当赵和提到异姓王公之时,郭英神情没有任何变化,赵和特别注意了他的呼吸节奏,同样也没有任何异样。 这一点细节证明,郭英根本未将大秦的异姓王公放在心上。 赵和心中微微一凛。 大秦的世袭异姓王公可不是那么容易得到的,自始皇帝至今,被封为世袭王爵或者公爵的异姓,数量不超过十位! 这可以说是人臣之勋的极致,便是大将军曹猛,以其托孤拥立之功,以其专断天下之权,尚且没有获得世袭王公爵位! 这个郭英,心中应该自有打算,在他的打算之中,北州……并不会回到大秦的手中。 赵和心中想明白这一点,面上的神情却是不变。 他继续说道:“郭都护年迈,离乡多年,北疆苦寒,朝廷必定是要征郭都护回咸阳的。中枢五辅九卿之职,总得空出一个给郭都护。” 听到这里,郭英神情仍然不变。 赵和身体微微仰了仰,让自己在椅子里靠得更舒服一些,然后缓缓道:“至于北州这边,少不得需要年富力强、威望足以服众者坐镇,这坐镇人选,朝廷想来会听取郭都护意见。” 五三、何去何从 郭英微笑着与送出来的赵和作揖道别,但当他转过身后,面上殊无笑意。 他身边的伴当也感觉到他的不快,因此一个个都不敢出声。 径直回到了都护府之后,郭英在门口稍停了一会儿,然后便走向郭昭的客堂。 郭昭仍然在客堂之中打盹,但郭英的脚步声惊醒了他,他立刻睁开眼睛,手紧紧握在刀柄之上。 看到进来的是郭英,郭昭又放松下来:“是几时了?” 郭英回答道:“已经申时一刻了。” 郭昭嘴巴咂了两下,郭英立刻给他倒来茶水,一饮而尽之后,郭昭觉得口中的苦涩之味稍淡,这才又问道:“你去见过赵郎君了?” 郭昭点头道:“在他那里呆了半个时辰。” “怎么说?” 郭英犹豫了一下,似乎在想着该如何措辞,郭昭有些不满:“有什么说什么,对我你还要玩什么花样么?” “侄儿觉得,若赵和真是朝廷派来的使者,那么朝廷对伯父毫无诚意。” 郭英此语,让郭昭默然了一会,然后缓缓道:“说说看。” “赵和替朝廷许诺的不过是爵禄官职,但却要征伯父入咸阳。”郭英直言道:“同时设新西域都护与北庭都护,分明是要夺伯父权柄。离开北州,伯父便是无根之木、无源之水,朝廷今日可以封爵明日就可以夺爵,今日可以赐官明日就可以罢官……伯父,别的都是虚的,地盘、军队和人口才是实的!” 郭昭瞳孔猛然收缩了一下,直直地盯着郭英。 郭英凛然不惧,回视着自己的伯父。 郭昭轻轻叹了口气:“你是如此想的?” “侄儿确实是这么想的,伯父在北州经营多年,这里的每一块牧场、每一亩田地,都流着我们北州人的汗,流着我们北州人的血,朝廷只派一个使者,上嘴唇碰碰下嘴唇便要将北州收去,这是不可能的事情。莫说侄儿,就是咱们北州的子民百姓,也没有一个人会服气。” 郭昭哑然一笑:“你如何知道北州的子民百姓会不服气?今日迎接赵和时,百姓的呼声你听到了么?” 郭英凛然道:“那不过是一时激动之语,当不得真。” 郭昭闭紧眼睛,好一会儿之后又道:“那么,英儿,你想过没有,若是我拒绝了朝廷征辟,不肯离开北州,朝廷追究起来,我们当如何应付?” 郭英摇了摇头:“朝廷鞭长莫及,能作何追究?” “好吧好吧,朝廷就算不追究,那你再想想,犬戎人的石炮如今虽然被摧毁了,但最多不过一年,短的话可能只要大半年,犬戎人必然卷土重来。没有朝廷支持,我北州还能支撑么?” 郭英嘴巴动了一动,想要说话,但看到伯父苍老的面上那些皱纹紧紧挤在了一起,他心中突然一跳,便没有再说什么。 “你别只看着北州的地盘、人口,看不到北州如今的困境。英儿,我老了,支撑不了多少年了,若是回到咸阳,气候适宜,或许还可以多活些岁数,但留在北州,也就两三年的事情了。” 说到这里,郭昭缓缓睁开眼睛,紧紧盯着郭英。 郭英低声道:“伯父身体还强健,能吃能动,还可上阵杀敌,不说长命百岁,总还有一二十年……” “这种屁话就不要再说了,我的身体,我自己心中有数。我能活到现在,已经是命长了,你父亲,你叔父,还有你的那些兄弟们……北州能活到我这岁数的人,十中无一,我已经很知足。”郭昭一对白眉紧紧皱到了一处:“我不惧死,唯一担忧的便是你和这北州。这是我毕生事业……” “伯父放心,哪怕朝廷不支持,北州也自有生存之道。”郭英抬起眼,沉声道:“这二十余年,北州没有朝廷支持,不也活下来了?今后北州仍然能活下去,而且会越活越好!” 郭昭听他这样说,突然笑了起来,良久,他才止住笑声,面上的笑容也尽数收住,死死盯着郭英,缓缓道:“你的意思是,依靠大宛么?” 郭英的神情愕然。 “你做的那些小把戏,怎么可能瞒得过我?”郭昭轻蔑地哼了一声:“你所想者,不过是这几年大宛势力在葱岭一带颇有增长,正是新兴之国,便想投靠大宛,借大宛之力与犬戎抗衡……但是大宛又不是你爹你妈,凭什么要为你与犬戎对上?” 郭英得知自己一直打的小算盘竟然早就被伯父知晓,最初是有些慌张,但旋即他镇定下来。听到伯父如此质问,他沉声应道:“自然是因为大宛不得不如此!” “哦?” “这十余年间,犬戎的主要力量不在西域,也不在葱岭,如此给了大宛复兴之机。但大宛人很清楚,只要犬戎缓过神来,他们面对的就是灭顶之灾,故此他们需要一个强有力的盟友。如今西域诸国尽皆弱小,葱岭以南诸国与大宛又颇多积怨,他们唯一可以选择的盟友便是我们!犬戎若攻我们,大宛必定会来救,而犬戎若攻大宛,我们也可出兵袭其王帐!” 听到郭英侃侃而谈,郭昭面上初时没有表情,但渐渐的变成了苦笑。 在郭英说完之后,他缓缓摆了摆手,有些疲惫地道:“你啊,太小瞧犬戎,太高看大宛……大宛算是什么狗屁东西,那点儿战力,若是老秦军,我只需要六千骑就可以灭了它,它能帮上什么忙?” 郭英面上发涨,不过却还有些不服气:“伯父,如今大宛兼并数国,有人口五百余万,挟弓之士二十万,虽然战力比不得咱们北州,但距离北州近,我们互为犄角……” 郭昭不快地又摆手,打断了郭英的话语,幽幽地道:“互为犄角?此次犬戎以石炮攻我,大宛何在?” “这不还是没有正式结盟么,若两家结盟,大宛自然会遣兵来救……” “天真!”郭昭猛然怒喝了一声。 郭英吓了一跳,当即讷讷不言。 郭昭冷冷瞥了他一眼,好一会儿之后,有些失望地摇了摇头:“你啊……大宛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你不指望血脉相同的大秦,却去指望异族他国……这实在太让我失望了。” 不等郭英再说什么,他挥了挥手:“下去吧,下去吧!” 郭英有些狼狈地出了客堂,一出门,他的脸色又再度阴沉起来。 他很熟悉自己的伯父,在他的印象之中,伯父从来没有对他这么失望过。 他甚至可以猜测得到,伯父在他这般劝说之后,不但不会听从他,反而会更坚定回归大唐的念头。 但回归大唐对他没有任何益处。 赵和虽然间接许诺,将由他接替郭昭的位置,可那种许诺如何当得了真,而且朝廷必然会派遣监军前来,那监军很有可能就是熟悉北州情形的赵和,从此之后,他事事掣肘,哪里比得上伯父大权独揽一言九鼎? 放更长远些来看,等北州回归大秦数年之后,局势稳定下来,大秦如何会容忍他仍然在北州?少不得找个借口,好一点就给他升个官职召回咸阳,从此被拘于咸阳城中当个圈养的牲畜,坏一点寻个罪名罢免甚至杀掉,他能找谁哭去? 郭英实在不明白,一向疼爱自己的伯父,为何就看不透这一点。 他在客堂门口重重跺了一下脚,大步出门,迎面却看到霍峻行了过来。 霍峻是郭昭重点培养的将领,如今在军中地位仅次于郭昭本人,不过他对郭英向来客气,此前郭昭也不只一次说过,若自己有什么意外,还要霍峻扶持郭英一把。 郭英也明白霍峻地位的重要性,因此虽然心中不快,见到霍峻之后,仍然是行礼道:“霍叔叔。” 霍峻还了一礼,正准备走进门,但经过郭英时脚步一停,侧脸仔细看了看郭英,露出意外的神情:“怎么,少君不高兴?” 郭英的神情终究有些异样,被他敏锐地发觉了。 郭英勉强笑了笑:“也没有什么。” 霍峻回过身来,一把将他揽住,笑着摸了摸他后脑勺:“你这小郎君还想瞒我,打小我便看你长大,你有什么心事,我如何看不出来,你肯定是不高兴了!说说,且说与我听,是何事让你不高兴?” 郭英垂下头,没有作声。 霍峻心念一转,顿时明白过来:“可是大都护训斥你了?” 郭英勉强道:“是。” 霍峻摇了摇头:“你这小子,休要不高兴了,大都护训斥你也是为你好……唔,以往大都护很少训斥你,可是与那位赵使者有关?” 自然是和赵和有关,若赵和不出现,想来郭昭虽然已经知道了郭英的小动作,也还会假装不知道,毕竟与大宛结盟,对北州来说算得上一条出路。 因此郭英点了点头。 霍峻呸的吐了一口唾沫:“大都护这就差了,你是他亲侄,乃是北州少君,那位赵使者不过是一个外人,他为了一个外人训斥你,不妥,非常不妥,我过会儿去劝劝大都护,你也莫将此事放在心上!” 五四、只管拿去 听到霍峻如此话语,郭英心中稍安,霍峻乃是军中实权将领,有他这一句话,郭昭不会因为他的打算而生出什么别的念头。 霍峻又拍了拍他的肩膀,意味深长地道:“少君,大都护就只有你这一个子侄,你莫要让他失望,有些事情,还是顺着大都护一点。” 郭英点了点头,忍不住叹息了一声:“我知道,对伯父来说,最重要的就是北州这份基业,如今北州虽然暂安,但只要犬戎再来,必然又是风雨飘摇,待到彼时,如何为北州寻一条出路……唉,霍叔父,你觉得北州当何去何从?” 霍峻哑然失笑:“这个问题,你如何能问我,我反正是唯大都护马首是瞻。” 郭英抬头看了看他,压低声音道:“伯父有意归秦。” 霍峻没有露出什么异样的神情:“这是大都护夙愿,他一直想要生入玉门……如今朝廷又已经派来使者,只要打通东归之路,想来大都护是会归秦的。” 郭英叹了口气:“霍叔父信得过朝廷?” 霍峻摇了摇头:“我信不过朝廷,但我信得过大都护,大都护智虑深远,他定然会给我们指一条明路。” 郭英知道霍峻乃是伯父死忠,见自己连续试探,他都一意追随郭昭,郭英心中想要说服他并不容易。不过此事并不着急,因此郭英又是轻叹了一声:“叔父可是有事找伯父?” 霍峻一拍自己的脑袋:“只顾着与少君说话,险些将正事忘了,我要问一问大都护,李弼那些人当如何安置。” 他说完之后,又拍了拍郭英的肩膀示意告别,然后大步走向堂屋。 进得堂屋之时,他特意加重了脚步,果然,里面传来郭昭的声音:“霍老三,直接进来,你到我这里还需要讲究什么?” 霍峻咧开嘴笑着走了进去,先向已经坐正的郭昭行了一礼,然后道:“大都护,李弼等人,如何安置?” 郭昭眉头轻轻一皱:“怎么?” 霍峻略一犹豫:“此前虽有战败士卒逃回之事,但象他们这样,逃出之后屡立战功者并无先例……若按旧例,他们应当先集中看置,待辨明并未投降犬戎之后,再行安置。” 郭昭摆了摆手:“他们所立之功,并无虚假,若非他们,犬戎也不会撤军,石河关未必能守得住。此番大战,他们可谓首功,而且,战败之后,知耻而勇……北州需要英雄。” 霍峻点头道:“属下也是这么想的,此时人心激荡,北州特别需要英雄。既是如此,我便以卓勋为他们论功,普通士卒转升三级,各级佐官升二级,不过……李弼若也依此论功,他便要跻身将军行列了。” 北州这二十余年来为了便于对抗犬戎,也有了自己的一套勋爵将佐制度,勋爵与大秦本土没有什么区别,但在将佐职官上,则颇有不同。最高级自然是大都护,北州军政的第一人,大都护之下,则是将军,将军又分为三级,专名将军、杂号将军和偏将军,专名将军只有五人,霍峻便是其中之一,杂号将军有七人,而偏将军则是十二人。这些人乃是北州军事层面上的最高层,所有的军略会议,他们都可以参与。 李弼此前便屡立战功,升为校尉,但是到这一步基本上就是他在北州的极限了,想要成为将军,没有一二十年苦熬是不可能的。但此次他们所立的功勋太大,完全可以将这一二十年的苦熬抹去。 当然,大都护府也可以只升其爵,而不拔其职,不过这样必然不能服从。说来说去,还是此次毁石炮车、屠匠人谷所建立的功勋实在太大,甚至可以说是力挽狂澜,大都护府不得不破格提拔他。 郭昭眯了一下眼睛:“那便给他偏将军名号。” 霍峻看了他一眼,低声道:“属下方才与李弼谈过话,此人对赵郎君极为推崇……” 郭昭冷笑了一声:“那是自然,赵郎君将全部功劳拱手相让,他若再不推崇感激,那就是忘恩负义之辈了。” 霍峻忍不住道:“赵郎君推功于他,是不是就想着咱们提拔李弼?” 郭昭沉默起来。 这个问题根本不需要回答,赵和几乎将所有功劳都交给李弼,就是为了让大都护府不得不提拔李弼。李弼成为北州军事上的高层人物,自然要领兵,这也就意味着赵和将手伸进了北州高层。 哪怕心中归秦之意已决,但是郭昭对此还是有些不舒服。 霍峻静静等着,好一会儿之后,郭昭叹了口气:“那又如何,李弼终究是北州之人,他生于斯长于斯,便是为赵郎君所用,也不会损我北州根基。提拔他为偏将军,反而能让赵郎君见到我北州气度,让朝廷对北州更放心。” 霍峻应了一声:“是!” 郭昭看了他一眼,苦笑着道:“这二十余年来,我无日不盼朝廷来人,总觉得只要朝廷来人了,北州诸多纷扰自然迎刃而解,但如今朝廷果然来了人,可是麻烦不但没有减少,反而增多了……” 霍峻点头道:“说来说去,还是因为朝廷派来的只是区区一使,加上他的伴当随从也不足二十人……若朝廷派来的是十万大军,大都护也不需要再想那些麻烦了。” 郭昭狠狠点了一下头。 霍峻终究是最知道他的,这番话才是关键。 赵和虽然口中说朝廷重返西域,将要调动资源经营南疆与北疆,但他在叙述自己入西域后的经历时,还是泄露出了一点真东西:朝廷并不准备征发大军来西域与犬戎决战,也不会为西域投入太多的资源。 那么朝廷如何经营西域? 至少在人力上,必须依靠北州。 而对北州来说,这就是朝廷拿他们当对抗犬戎的消耗品。这二十余年近三十年来,北州盼望朝廷到来,是希望通过朝廷的帮助,摆脱受犬戎威胁和攻击的局面,可朝廷如今确实来了,却不能扭转这种局面,相反,更有可能是加剧北州的人力和物力消耗。 而已经慢性失血二十余年的北州,实在是消耗不起。 “朝廷也不知如何想的,哪怕只派个三万五万人马,打痛犬戎一两回,咱们的日子也能好过些。”霍峻抱怨了一句道:“可是如今,就派了一个乳臭小儿,带着几百名亡命之徒,便想着经营西域……即便是在南疆给他一时侥幸,到了北疆岂有这么容易?北疆乃犬戎腹心之地,哪里会象南疆那么容易?” 郭昭听他这样说,知道他心中也有些怨气,却也没有办法。 何只霍峻有怨气,自己心中难道就没有怨气么。 往大的上讲,朝廷不加大对西域的投入,北州的生存就得不到保障,往小的上说,他们北州还在,朝廷就弄出一个新的西域都护府和一个北庭都护府,置他们这些在北疆苦苦支撑近三十年的于何处? “朝廷或许有朝廷的难处,从赵郎君口中,我们不是知道了么,朝廷这几年也动荡不安,就连天子都有废立之举……呵呵,曹猛倒是厉害,当初不过是随在他兄长身后的一默默少年罢了,如今都成了能行废立之事的大将军。” 郭昭半是讥讽半是感慨地说道,他为军中宿将,三十年前就是西域都护府副都护,与曹猛的兄长曹无疾曾经一起出击过犬戎,自然有资格嘲笑曹猛。 霍峻撇了一下嘴:“可见朝廷也是实在无人可用了。” 郭昭摇了摇头:“曹猛只要有曹无疾一半本领,就算得上是人杰了,你未曾见过曹无疾,不知其人厉害。” 说到这里,郭昭又哑然一笑:“唉,人老了就喜欢回忆旧时的人和事,不提这个了,你先去将李弼等安置好来,咱们北州,不能做让英雄流汗流血又流泪的事情。你与段长史商议一下,府库之中若有财货,赏赐之上莫要亏待了。” 霍峻应声告辞,他出了都护府,先是向右拐去了都护府右边隔着一条街的一座衙署,以他的身份,出入这衙署自然不需要通禀。他直接向公堂走去,还没有到公堂门口,便听到“砰”的一声响,里面有人暴跳如雷地喝道:“钱钱钱钱钱,老子去哪里给你们变钱去?如今府库之中都已经空得养不活老鼠了,哪里还有什么钱粮?你们这些蠢货,就不能节省一点儿用?” 霍峻脚步微微一停,然后笑道:“是什么事情让段长史如此恼怒?” 他一边说,一边走了进去,就看到公堂之上的都护府长史段实秀。 此人个子不高,相貌丑陋,如今满腔怒气,更是让面容显然扭曲狰狞。 他听到霍峻的声音,没好气地道:“你说还有什么事情,与你一般的事情,你这厮来我这里,准没好事,丑话说在前头,要钱没有,要命一条,若是想要粮食,将我这百八十斤剁吧剁吧还能剁出几十斤肉来,只管拿去就是!” 五五、长史实秀 霍峻笑眯眯地道:“段长史这话说得,我要你这几十斤肉做什么……” “那你为何此时来我这里?大秦有句老话,叫作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你这厮到我这里,难道会有什么好事不成?” 霍峻已经走了进来,随意扯过一条凳子,自个儿坐上去,然后对旁边一名小吏道:“给我拿杯水来……你们这些闲杂人等,该做什么做什么,都别杵在这了。” 他仿佛是此地主人一般,将那些正被段实秀训斥的人打发走了,等屋里再无别人,这才正色道:“大都护说了,李弼他们的赏赐须得及时足额发放。” 段实秀沉默了一会儿,点头道:“我知晓,我已经腾出了一些布帛钱货,先顶上去再说。” 霍峻没料到他竟然会这么好说话,原本以为要与他争吵许久的,因此愣了愣道:“你这厮这次怎么这么好说话了?” “李弼他们的赏赐若不能及时发放,且不说那位赵郎君必然会因此生事,就是我们北州军民,也会因此寒心。今番新遭大败,李弼他们是唯一亮点,我们需要英雄,而不可使英雄流血又流泪。” 他说完之后,两人默默相对,许久霍峻一声长叹:“不能再这样了。” 段实秀苦笑:“如今就看那位赵郎君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若说的是真话,朝廷年内真有大军可以来北疆,我们便活了,否则的话……” 否则的话,会发生什么事情,他没有再往下说,霍峻点了点头,转而岔开话题:“说起来,你从哪腾出这些布帛钱货的?” 段实秀看了看左右没人,压低声音道:“此前我早有准备,为的就是备不时之需……这话你别告诉别人,你若说出去,我是不承认的。” 霍峻呸了一声,恰好那位小吏已经端了水来,他接过一饮而尽,然后拍拍屁股扬长而去。走到门口时,还抛下一句话来:“记昨啊,今晚的晚宴做得体面些,这可是要招待从咸阳来的贵人!” 段实秀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少废话,做你的事情,你们能打胜仗,我这边就什么问题都没有!” 见霍峻走远了,段实秀看着茫然站在那的小吏,招手道:“你可知今晚晚宴之上有什么菜品?” 那小吏忙不迭掏出一张纸,递了过来:“回禀长史,这是今晚晚宴上的菜品。” 段实秀接过来,眯着眼睛瞧了一瞧:“驼峰、熊掌、全羊……啧啧,驼峰去掉,如今骆驼这样的大牲畜留着有用,全羊给他们再加上同只,另外,弄点鱼吧,熊掌……最近可有猎着熊?” 那小吏在旁飞快地点头,听到他最后一问,忙说道:“也巧了,前日少君带着伴当,正好猎了两头熊。” “连少君的猎物都要用在招待客人之上,我这个长史当得可真有够差的……”段实秀自嘲了一句,然后将菜单一掷:“罢了罢了,就这样做吧,连一顿晚宴上用什么菜,都需要我过问……” 他心中极是黯然。 这原本是都护府管家做的事情,但只因如今都护府里缺财少钱,整个北州被大战弄得疲惫不堪,郭昭为避免浪费,便将都护府的一应开支也交给他掌控。 这种情形,已经持续了近一年。 “长史辛苦。”那小吏很明白段实秀的难住,打心底说道。 “我辛苦那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只是累得你们……连接着两个月都没有发俸禄,家里情形如何?”段实秀问道。 小吏苦笑道:“我还好,我跟着长史,总有口饭吃,家里么……若是这个月再没有俸禄,只怕就要断粮了。” 段实秀拍了拍他的肩膀:“放心,放心,如今犬戎退兵,栗特人的商队很快就会来,那个时候都护府多少会有些进项,到时我便将拖欠的俸禄全发下去,狗娘养的,无论是哪个来要钱都不足了,总不能咱们妻儿老小饿着肚子干活吧?” 小吏有些无奈地道:“长史,你这是两个月里第五次这样说了。” 段实秀哈哈一笑,自嘲道:“老子说话不算数之名,算是落实了……今夜晚宴,你随我一起去,有什么家里孩子喜欢的,只管带回去,我记得你家娃儿才三岁?” 酉时二刻,郭英准时出现在赵和下榻的馆驿之前。进门之后,他打量了一番四周,微微愣了一下,然后鼻子里发出一声轻哼。 原本破败的院子,竟然给收拾得干干净净,那些乱堆的杂物也被分类摆好,看模样,这位赵郎君竟然是想在这馆驿之中长住了。 郭英压制住自己内心深处真实的想法,大步走向正堂。在正堂门口,他又看到了诸葛明。 “少君来了。”诸葛明拱手相迎道。 “赵郎君如今在做什么,一刻之后,便是晚宴开始,我特意来此迎接赵郎君。”郭英面上堆着笑道。 诸葛明笑道:“我家祭酒正在屋里,少君请进。” 郭英走进门,便看到赵和坐在被抹得干干净净的案桌之后,提笔正在写字。他瞄了一眼,看到了“南北夹击,犬戎必破”八个字,心中又是一声冷笑。 这位赵郎君还是在做南疆北疆夹击犬戎的春秋大梦,说来说去,还是要将北州人当作他立功晋身的台阶,至于在这过程之中,会死多少北州人,他根本不在乎! 心中如此想,郭英面上却露出赞叹之色:“赵郎君写得好字,这一手字……与北州书写样式颇不相类啊。” 赵和放下笔,笑着回应道:“我少时贫困,用树枝在沙上练字,不好书写隶书,只能作行楷……” “行楷?”郭英觉得这个词有些陌生。 “三十余年前,稷下学宫中有人观望圣祖皇帝遗书,揣摩其意,将隶书改为楷书,取其字方正可为楷模之意,二十年余年前,稷下郦公讳伏生又取楷书之形体,另僻蹊径,创出行楷,楷即楷书,行则是行云流水之意。”赵和道:“北州与咸阳隔绝日久,故此不知此事,如今大秦之内,行楷盛行,几欲取代隶书了。” 郭英心中猛然一动:“郦公讳伏生……可是那位郦先生?” “正是。”赵和点头。 郦伏生三十年前就已经天下知名,名声传到北州来并不奇怪。不过赵和口中应付着郭英,心里却想的是另一件事情。 郦伏生便是参与五贤之会的五贤之一,李弼的老师知道五贤之会,只不过李弼从军之后,便很少见到其师,也不知那位老人如今下落何在。 若得空闲,还是要打听一番。 郭英不知赵和心中所想,他别有深意地道:“山高路远,黄沙漫漫,北州虽然出自大秦,但近三十年时光,风俗已与大秦颇不相类矣。” 赵和抬眼望了望他:“山川虽异,日月同天,花开百朵,共生一木。” 郭英愣了一愣,然后哈哈笑道:“赵郎君不愧曾在稷下任过祭酒,果然话藏玄机,我非名家之流,不是赵郎君对手……赵郎君,酒宴已备,还请移步。” 赵和也是一笑:“请!” 他面上虽然带笑,心里却又是一声长叹。 这位郭少君,身为郭昭唯一的血脉亲人,也被北州上下视为郭昭的继承人。但是他对大秦的情感,明显远不如郭昭本人,他的话语之中,都分明将北州视为大秦之外的疆域。 自己此行要达成目的,恐怕还需要进行一番艰苦地努力。 这让赵和感觉到有些疲惫。 他一路行来,在严冬之时翻过天山,又在车师后国的追杀中来到金微山,此后带着李弼等东奔西走,消耗的精力体力都极大。他自己也明白,自己的身体其实已经到了某种极限,必须要尽快休息,但是他有心休养,可源源不断的事情却不让他有喘息之机。 不过他并不后悔。 赵和很清楚一点,若他没有出现,此次犬戎攻北州,石河关必定不保,而石河关失守,北州门户洞开,犬戎轻骑源源不断杀来,整个北州都会毁灭。 因此他强按住疲惫,跟着郭英出了馆驿,向着都护府行来。 此时都护府中,人来人往,不少人都在奔走。 到得都护府门前,赵和看到李弼带着数人正候在那里。 见赵和到了,李弼忙上前行礼:“都护!” 听到李弼以“都护”之名称赵和,郭英眉头轻轻跳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冷色。 赵和摆了摆手:“在这里只有一位都护,你们称我赵郎君便可。” 李弼独眼扫了一下郭英,应了一声:“那我便称郎君君侯吧。” 赵和曾为赤县侯,称为君侯也没有问题,总之李弼就是想要将自己对赵和的尊敬表露出来,赵和自然也不会拒绝。 旁边一位陪同李弼来的官吏上前凑趣道:“李将军早就到了,不过听闻赵郎君还没来,一直不肯入内,执意在此等赵郎君呢。” 赵和微微一笑道:“何至于此……李将军,呵呵,佐之,恭喜恭喜,郭都护升你为将军了?” 五六、酒宴之中 “大都护在北州二十余年,其实并不怎么讲究。” 大都护府的院中,李弼随行在赵和身侧,一只独眼东张西望,看着都护府内的摆设建筑,突然间开口说出这样一句话。 赵和点了点头,陪同他的郭英扬了一下眉,颇为骄傲地道:“伯父常言,犬戎未定,何以家为……” “这是曹冠军的说话。”赵和幽幽地插了一句。 郭英愣了愣,然后不免有些尴尬。 他倒是忘了这一茬,第一个说出犬戎未定何以家为的,乃是冠军侯、骠骑大将军曹无伤,也就是赵和口中当今大将军曹猛的同父异母兄长。 “大都护当年与冠军侯曾是同僚,一起征伐犬戎,想来对旧日之事,念念不忘,才会将冠军侯这句话挂在嘴边啊。”赵和又道。 这算是给了郭英一个台阶下,郭英轻咳了一声,心中既是羞恼,又有些尴尬:“是,呃,家伯父向来勤俭,家中不积余财,凡有所蓄,都分赠将士,便是家宅,若非破败,亦不修葺,故此门庭简陋……” 赵和点了点头:“大都护高风亮节,非常人所能及。” 他一边说,一边看了郭英一眼。 虽然是赞郭昭,但郭英总觉得他看着自己的这一眼有些古怪。 自然有些古怪。 郭昭确实勤俭,但郭英自小长在大都护府中,对于钱财之事,可没有太多的短缺。因此,他身上穿的衣裳,是来自中原的绸缎——一匹绸缎卖到西域,价格已经是中原的四倍之上,再辗转从粟特人手中卖到北州,价格更是十倍于中原。 他身上的各种饰物,不是镏金便是镀银,就连手中的马鞭,都嵌着宝石。 他对此可能习以为常,但是赵和觉得,他一边夸耀自己伯父勤俭,一边摇着嵌着宝石的七宝鞭,多少让人觉得有些不谐。 偏偏他还不自知。 郭英并不明白赵和心中所想,只是顺着赵和的话语又说道:“伯父曾有言,华堂美宅,若无兵士可守,必为贼仇所用,对住处他是真不讲究,不过颇好酒食,又曾言,壮勇之士,唯肉食可供之……” 就在他有些生硬地说话之间,众人已经又进了一进院子,来到了都护府中堂。 无论郭昭本人怎么想,他这都护府的规模终究是不小,特别中堂之后的后院,更有一个小小的演武场。此时演武场周围火把通明,十余张案几再加十余张大桌放在其中,已经有一些客人入坐其间,而奔走往来以供瓜果的仆役穿梭往来。 郭昭便坐于上首之案几后,在他之旁,尚有另一案几。 郭英将赵和引到那案几之侧,待赵和入座之后,他便侍立于郭昭身后。跟着赵和来赴宴的樊令、阿图二人也侍立于赵和身侧,而诸葛明等则自有人引入大桌。 李弼倒也有单人单几的待遇。 赵和算是明白过来,这十余张案几是给他和一些身份较高的人用的,至于身份不够的人,则围聚于大桌之上。这种礼仪与大秦自然不相同,不过还是保有一些大秦的风格。 赵和身为主宾既至,郭昭与他寒喧几句,那些仆役们便将今日的主食与酒菜都奉了上来。 “北州困顿,只能略备酒菜,以奉佳宾,还请赵郎君勿要见怪。”郭昭举起酒杯:“为赵郎君寿。” 赵和却笑着起身,举杯道:“大都护,这第一杯,当为大秦寿!” 郭昭眉头轻轻一颤,然后有些无奈地笑道:“是,为大秦寿!” 他起身举杯,扬声说话,众人纷给也举杯而起,无论真心还是假意,都说了一声为大秦寿。 饮尽之后,自有侍者倒酒。赵和又举起杯:“这第二杯,为天子寿。” 郭昭稍稍犹豫,与赵和目光相对,还是有些无奈地起身:“为天子寿!” 他身后的郭英神情抑郁,他看出来,赵和在借这一次宴会之机,极力增加大秦的影响力。但偏偏他伯父不知为何,不仅没有斥责赵和,反倒在配合对方。 赵和第三次举杯:“这一杯,为大都护寿!” 听赵和这样说,郭英面色这才稍缓,而郭昭站起身后,举起杯来,不过却不是说“为老夫寿”,相反,他声音微颤:“这一杯,为北州寿!” 此语一出,众人皆轰然相应:“为北州寿!” 便是赵和,也不得不大声如是。 放下酒杯之后,赵和坐了下来,心中稍稍有些悔意。 此前他两次祝寿,正如郭英所想,是借着郭昭之力在竭力增加大秦对北州高层的影响力。第三次祝寿,则是向郭昭示好,同时也是他打心底深处敬佩这位为国守边为民护境多年的老将。但显然,此前郭昭的配合让他放松了警惕,郭昭借着“为北州寿”一句,不仅将北州众高层的心重新聚拢,消打了此前他两次祝寿的效果,而且还向他表明了自己的立场。 不必再多试探,郭昭的立场已经很明确,他本人可以回大秦,但北州必须保留一定的独立性,最好……大秦不要插手北州的人事与军政,只需要给北州足够的支持。 而这偏偏是赵和不能保证的。 赵和很清楚,自己此次北疆之行比较仓促,并未得到朝廷的全力支持,哪怕他有把握说服皇帝嬴吉无条件支持他,但大将军、丞相和太尉三人那关却不易过。 甚至就算三辅都愿意支持他,大秦全力动员起来,真正能够派大军出西域,恐怕也是三五年之后的事情——大秦的钱粮也短缺,能够出塞作战的骑兵更是不足。 所以,他能够指望朝廷给予的,只有一些空头名额、部分物资,最多再加上马越那边的部分边军。他必须将北州掌握在手中,统合北疆与南疆之力,唯有如此,才能够与犬戎抗衡,为大秦争取更多的时间。 偏偏这与北州人的打算有矛盾。 倒不是说郭昭本人有什么坏心思,但显然,他在被大秦抛弃近三十年后,在他心目之中,北州排第一位,大秦排第二位,而他本人只排在第三位。他可以为大秦牺牲自己,但若是为了北州……他会不会牺牲大秦? 想到这里,赵和心中不免有些忧急。 此次西域之行,先是南疆,后是北疆,那位银签单于倒还罢了,但赵和深知,金策单于绝非一般人物,绝对是犬戎人的一代英豪,而金策单于之上的那位大单于,更是有明主之姿。犬戎这几年间在西域、在大秦边疆的行动,证明大单于与金策单于都陷入了某种不得不为的境地之中,想来是西方的所谓火妖族给予了他们极大的压力。这种情形下,大单于与金策单于绝对不会给北州太多的时间。 他们甚至为了攻破北州的石堡,万里迢迢请回了骊轩工匠! “赵郎君为何停筹不食,莫非北州菜肴,不对赵郎君口味?”赵和正思量之时,突然听到有声音响起。 赵和收住遐思,看向郭昭,发现郭昭神情虽然带笑,都眼中却尽是意味深长之色。 “我出身寒微,少年之时险些乞讨为生,后来给棺材铺的老板当学徒,每日粗菜淡饭,多吃几筷子米饭便要被人冷眼。”赵和定了定神,笑着道:“这边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已经胜过当年不知多少倍,如何会不对我口味?而且北州羊肉,甚是鲜美,让我回味无穷,几欲忘却中原滋味了。” 郭昭闻得此言,哈哈大笑,然后鼓掌道:“我北州还有更好的,保证让赵郎君忘却中原……” 随着他的掌声,突然之间,琵琶弦响,铮铮如同铁马金戈一般。赵和一扬眉,而在场原本喧闹劝酒的众人也都静了下来,紧接着,便看到一队甲士,双持刀盾,列队而来。 樊令与阿图对望了一眼,毫不犹豫站在了赵和身前。 赵和摆了摆手,示意他们不要如此,但二人仍然不退。 哪怕他们也看清楚,这列队过来的甲士一个个身材婀娜,其实只是一些女子,他们也都不肯让开。 当这些甲士于席前站齐之后,琵琶声歇,紧接着,密集的羯鼓之声响起,然后这些甲士怒声一喝,开始随鼓声舞动起来。 虽然是女子,但她们的动作刚劲有力,举手投足之间可以看出,都是进行了艰苦训练的。 而且她们的舞姿,分明是来自于军中杀敌搏击之术,无论是目光还是节奏,都带着凛然的杀意。 自始至终,为她们伴奏的,唯有羯鼓与琵琶,乐声苍凉豪壮,正如北疆风光。 良久,曲罢舞止,诸女行礼而退,郭昭举杯在手,似笑非笑地望着赵和:“赵郎君,如何,我这北州帼国,比起中原佳丽?” 赵和肃然道:“北州帼国,不让须眉……” 郭昭面上微微带上欢喜之色,但赵和旋即又道:“中原佳丽,亦可倾城倾国,不逊于开疆拓土的名将。” 郭昭心中一动,想起赵和所说的清河公主之事。 但在场人多,并非所有人都知道清河公主之事者,因此有人笑道:“赵郎君,中原佳丽,真可倾城倾国?” 五七、不欢而散 赵和扬了扬眉,看向那说话之人。 方才酒宴开始之前,郭昭介绍过此人,此人乃是北州将军之一,姓韩,名罡,因为排行第四,所以向来被北州高层称为韩四。 他说话时颇有傲意,显然,对于赵和所说中原女子倾城倾国之言有些不以为然。 赵和举起酒杯:“既然韩将军问起,恰好我这里便有一件中原女子倾城倾国的事情……就在去年发生的事情,可以说与诸位听听。” 听他这样说,众人喧哗声又暂时低了些。 赵和徐徐道:“大秦离开西域久矣,这二十余年来,大秦内部颇多事端,因此虽然有识之士对西域念念不望,可一直都未曾下定决心重返西域,直至有一日,南疆于阗国遣使至大秦求亲……” 那韩罡眉头顿时皱起:“什么,求亲?” 赵和点了点头:“说白了,就是要大秦遣宗室之女和亲。” 韩罡冷笑起来,花白的须发都在颤动:“大秦……连于阗都敢向大秦索要宗室之女么?” 他言语中颇为失望,甚至不屑,赵和看了他一眼,心中暗暗记下此人,然后又道:“大秦朝堂之中,也有人觉得,于阗在西域勉强算得上一大国,因此遣一女子,与之结好,于大秦有百利无一害,因此鼓噪于朝堂和市井之中……” “当杀,当杀,凡此鼓噪者,皆当杀之!”韩罡一拍案几道。 “好叫韩将军得知,首倡此议者,乃是九姓十一家中的雁门孙氏。”赵和抬起眉看了韩罡一下。 韩罡神情微变:“九姓十一家?” 他是北州宿将,虽然当初大秦退出西域时地位还不高,但并不意味着他不知道九姓十一家这些世家大族的名头。相反,当时九姓十一家虽经烈武帝压制,却依然势力庞大,因此他深知其厉害。 赵和淡淡地道:“好叫韩将军得知,这雁门孙氏,因为与犬戎,我来之时,已经被从九姓十一家除名了。” 韩罡脸色又是一变,看向赵和的目光有些迟疑。 稍聪明点的人,都可以听说,这个庞大的雁门孙氏之所以会被除名,显然是与眼前这位赵郎君有关! 而一个大家族“除名”,其间的血雨腥风,无须多想便可知道。 赵和能够将盘踞于朝堂一两百年的一个大家族连根拔起,此人在朝廷之中的能力,还远在众人揣测之上! “话题有些远了。”顿了顿之后,又一名北州将军道。 赵和笑道:“确实有些远了,回到于阗求亲之事上来……彼时众议纷纷,因为孙氏推动,和亲呼声,压制住了反对之声,但遣哪位宗女和亲,朝堂诸公,尚未决断。” 他将清河自告奋勇上书和亲之事说了出来,北州诸将既是感慨,又是愤怒。感慨的是清河以宗室郡主身份,竟然主动远赴西域,这等气概,绝非寻常人所能及。愤怒的则是就连西域的区区小国,也敢强索大秦宗女,这实在有损大秦体面。 但赵和又接着说下去,说到于阗同时向犬戎与大秦求亲,于阗王已经与犬戎公主成婚之事,众人怒发冲冠,破口大骂。等听到赵和以三十六人破犬戎使者五百人,他们又抚掌欢呼,连称痛快,再到赵和与清河联手,诛于阗王,扫平于阗国内反对势力,清河甚至自立为于阗女王之时,众人就只余瞠目结舌了。 好一会儿,那韩罡端起酒杯,起身恭敬地向赵和一揖:“中原帼国,果然倾城倾国……赵郎君,若有机会,且替我向清河公主致意,我这北州莽夫,苍头老朽,未能亲拜于公主驾前,实在遗憾!” 赵和笑道:“何须赵某转达,若是一切顺利,今年年尾之时,韩将军便可亲自见到公主了。” 韩罡闻得此言心中一动,扬眉道:“赵郎君言下之意?” “有一件事情,我不瞒诸位,近年来大秦屡屡生变,因此无论是兵力还是物资,都颇不足用,尚不能与犬戎全面开战,想要犁庭荡穴,还须时日。”赵和先抑了一下。 果然,此话说出之后,原本因为清河壮举而兴奋起来的北州诸人,目光都黯淡下来,不少人甚至面露愁色。 赵和观察这些北州高层的神情,虽然不知道他们面上的神情是不是真心,但至少可以看得出来,这些北州高层哪怕对朝廷有所不满,但总体上还算是心向大秦。 他接下来要“扬”一下了:“但是,虽然举国攻伐之举尚不能做,可大秦敦煌君已经屯聚秦、羌和内附犬戎诸部骑士五万有余,其中三万,将在今年八月西进,攻伐犬戎!” 此话并非赵和虚言。 事实上,因为去年犬戎入寇、青狼羌反叛之事,敦煌如今聚集的兵力,甚至超过了五万,从此前赵和得到的消息来看,朝廷准备在敦煌聚兵十万,在今年年底之前,其中有七万人要到齐。 对于这几年动荡不安的大秦来说,这已经是大将军曹猛与丞相上官鸿竭尽全力能够给予赵和的最大支持了。 但是出于谨慎,这些兵力,还是以防备犬戎入寇为主,真正能够出塞作战的,只有马跃领下的三万秦羌联军。 赵和看了看众人,然后又道:“三万人虽不多,但一秦抵五胡,三万人便足以抵得上犬戎十五万大军了,犬戎此前来攻北州,才动用了多少兵力,不过七八万骑罢了。” “只靠三万骑,却是打不到我们北州来。”韩罡连连摇头。 赵和笑道:“原本这三万骑便不是打到北州来的,他们的目标是天山的蒲类海,牵制住犬戎金策单于!” 听到金策单于之名,众人都面露异色。 比起此前的对手银签单于,这位金策单于更让北州人恐惧。事实上,这二十余年来,北州被压制在金微山这一片山谷之中,金策单于起了最大的作用。 “那北州这边?”韩罡又问道。 “自然要靠清河公主了。”赵和说到这,声音变大了起来:“清河公主与新西域都护府大都护俞龙,将发秦与诸胡兵十数万,取道天山山口,北上北疆,打破银签单于之围,断绝金策单于与犬戎大单于之间的联系!” 众人都是熟悉北疆地图的,自然知道从南疆到北疆,可供大军行走的道路并不多,但无论如一条,只要秦人控制住了,那就意味着能够直接威胁到银签单于王帐。若真能如此,北州如今的危机自解,甚至可以考虑借这良机反击了。 郭昭淡淡地看着赵和。 赵和说的话,确实可以提振众人士气,因此他没有打断。 甚至他身后的郭英想要开口质疑,都被他按住。 他看到那些将军们大多数都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只有少数个别的立刻振奋欢喜。 他看到来此赴宴的中低级军官和随李弼而来的士卒们都是满脸红光,一个个憧憬起打败犬戎之后会怎么样。 他也看到有些人皱着眉头面露不屑。 他与赵和目光相对之时,发觉赵和同他一般,都在注意众人的神情。 郭昭眯着眼睛,轻轻吐了口气。 赵和则是微微点头,然后还向他拱手。 两人在交换眼神之中,已经确定了对方的底线。 赵和所说的南疆之事,当然是在吹嘘。 事实上,南疆的兵力,他有把握的,无非是让来之前让俞龙戚虎用半年时间练出的五千人罢了。 再凭借这五千人,去胁迫南疆诸国派兵加入,料想最后能够拉出一支五六万人马的部队就已经不错了,而其中真正有战斗力的,恐怕还是俞龙戚虎的五千人。 至于南疆诸国,他们最大的作用只怕是摇旗呐喊。 “赵郎君,你在吹牛!” 就在赵和以为郭昭不揭破自己,就没有人会在这些细节上纠缠时,突然一个声音响了起来。 赵和愣了愣,就见那个此前一直都表现得非常配合的韩罡脸上露出冷笑,将酒杯已经放在了桌案之上。 赵和轻轻扬眉:“今日赵某只吃牛,不吹牛。” 韩罡冷笑着道:“赵郎君是欺我不知南疆情形么?当初我可是在南疆呆了十年,我便是轮台城中出来的……南疆诸国,就算是赵郎君有本事让他们举国来战,也不过凑出十万兵马罢了,哪里能有十数万之众?况且南疆诸胡,战力低下,若说我们秦人一个可抵五个犬戎,那一个犬戎便可抵南疆三个胡人,他们就算是有十数万之众,有没有胆子向犬戎进攻都成问题,莫要上了战场,反受他们反噬!” 赵和嘴角下抿,再看方才兴奋起来的众人,发觉他们都安静下来。 韩罡又道:“朝廷还是老伎俩,不过就是想要我们北州死战罢了。赵郎君,我实话与你实说,要我韩某死战,没有问题,但韩某只想明明白白地死,不想象二十八年前一般,又被朝廷欺瞒着不明不白地被抛弃!” 他说到这里,霍然起身,又看了赵和一眼,然后转身道:“大都护,韩四无礼,先行告退!” 说完之后,也不等郭昭同意,他便转身离席,竟然头也不回! 五八、有所猜测 韩罡一怒退席,让原本还算融恰的气氛顿时尴尬起来。 郭昭不动声色,仿佛在打盹,而赵和则眯着眼睛,目光在北州诸将领面上一一扫过。 坐在这一群北州将领末席的李弼面上涨得通红,欲言又止。 好一会儿之后,霍峻才起身笑道:“韩四向来性子暴躁,爱耍酒疯,三两杯马尿入肚,便会胡说八道。赵郎君不要往心里去,他的话语,也不是针对赵郎君。” 他说完之后,离席来到赵和面前,举杯亲热地道:“赵郎君勿怪,我替他敬你一杯赔罪。” 赵和也举起酒杯,但是却按住了霍峻的手:“当是我敬诸位一杯才对,诸位这三十年来辛苦,我为朝廷使者,自当实情禀报,不让诸位一腔热血而不为人知。” 他说完之后,将酒一饮而尽。霍峻也饮了酒,笑眯眯地回到自己位置上。但他才坐定,赵和已经抬眼看向郭昭,正色说道:“我来北州的时间虽然短了些,但也知道,北州万众,心思不一,大都护身为北州定鼎之人,当出面以正视听。若大都护以为我赵和不可信,朝廷不可恃,大秦不可归,也请实言相告,我转身便走,必不让北州万众为难。” 他此话一出,气氛顿时又紧张起来。 北州天高皇帝远,又有犬戎阻挠,当然可以关上门自己乐自己的。但是,他们有犬戎这一大敌,若是真正独立,不依靠大秦,他们怎么去面对犬戎? 而且如同赵和所言,北州万众心思不一,有人想着自立,有人想着自重,也有人心向大秦,甚至可以说,心向大秦的人在北州占的比例绝对不少。这么多年来,北州能够苦苦支撑,很重要的原因之一,就是齐聚在大秦的旗帜之下。若真的放弃了大秦旗帜,哪怕郭昭凭借自己的威望,可以暂时压制住反对的声音,但只要郭昭一死,北州肯定分裂。 原本赵和是准备徐徐图之的,可是郭英、韩罡等人的情形,让赵和心中生出一种危机感。他觉得北州的情形很有些不对,因此在这里公开让郭昭表态,逼迫郭昭不能够再如此采取模糊政策。 这一刻,郭英勃然变色,霍峻面色阴沉,诸将也一个个神情不快。 便是李弼,此时也只能低下头去。 众人听得明白赵和话语的,都怒视着他,赵和却是夷然不惧,直视郭昭。 他当然想要将这北州十余万秦人带回大秦,但这不是他一个人的责任,北州的事情,终究还是要北州人自己支持才行。若是北州人只想着借助大秦来解决犬戎的威胁,却不愿意回归大秦,那赵和就要另作计划,不可在此浪费时间了。 郭昭此时的神情有些发愣。 他凝视着赵和,好一会儿之后,才开口说话:“赵郎君……真是市井出身?” 赵和坦然道:“我自出生之时起便被拘于铜宫之中,十四岁时方得脱困而出,此后混迹于咸阳市井……大都护可是觉得我出身卑微,不足以为朝廷之使?” 郭昭却是摇头:“非也,非也……象,真象……赵郎君可知自己身世?” 他问出这一问题,让赵和又忍不住扬起了眉。 略一顿,赵和沉声道:“我并不知自己身世。” 郭昭将身体向后靠了靠,直直看着赵和,许久之后,他才笑道:“北州何去何从,非我一人可定,也不必这么仓促,无论如何,赵郎君远来是客,还请在北州多停留些时日,容我们略尽地主之仪……今日老夫有些累了,霍峻,郭英,你们替我招待好赵郎君,老夫先行告退。” 他说完之后,竟然也起身离席,让赵和愣在当场。 虽然一部《罗织经》让赵和对于每个人的心理都能够有所揣测,可这部经书毕竟不能让他全知全晓,更没有想到郭昭会将话题转到他的身世之上,然后突然离席而走。 郭昭虽走,霍峻与郭英仍在,郭英脸上怒色只是勉强按捺,霍峻倒还是带着笑与赵和说话。赵和有些心不在焉,胡乱填了填肚子,便自称不胜酒力请辞,霍峻与郭英只是略微相劝,然后送他离席。 这一次晚宴,可谓不欢而散。 只不过赵和离开之后,还没有走出院子,便听到里面呼喝劝酒之声又变大了起来,显然他虽然走了,北州将领却不准备浪费这一桌酒宴,仍然在那里大吃特吃。 赵和出了大都护府之门,并没有急着回自己的馆驿,而是在门口停留了一会儿。没多久,看到一些文吏模样的人从中出来,相互拱手道别。其中一小吏举袖之时,不小心从袖中掉出了一个纸包,纸包散落之后,露出里面的肉菜来。 周围的小吏们都有些尴尬,那小吏苦笑着将纸包拾起,重新拢在袖中,然后徐徐道:“数月并无俸禄,家中无肉,已经有两个月了。” 对面一个小吏也苦笑道:“同样同样。” 他一边说,一边还拿出一个纸包晃了晃,然后其余小吏也纷纷摸出纸包,众皆大笑起来。 看到这一幕,赵和嘴紧紧抿了一下。 北州这边武将骄横傲慢,这些小吏身上,却让赵和看到了某些不一样的东西。 不仅是这些小吏,还包括李弼、方信这些下层出身的军士,他们身上闪烁着那些大人物们看不到的光芒,他们看似微不足道,但正是他们,才组成了帝国星穹中的那条灿烂星河。 “君侯有何所见?”当那些小吏纷纷散去之后,赵和也准备离开,樊令开口问道。 “见到了自己喜欢见到的东西。”赵和回了一句,然后停住脚步:“樊大哥,你去问一问方才的小吏,他们的上司是谁。” 樊令飞奔而去,拉住了一个小吏,片刻之后,他跑回来道:“他们上司乃是北州都护府长史段实秀,他们能来此赴宴,也是段实秀所安排。” “段实秀?”赵和想了想,方才在宴席之上,却没有见到此人。 他寻思着要找个机会去见见这位段实秀,此人能成为北州长史,定然深得郭昭信任,与那个霍峻一样是郭昭的左膀右臂,或许能够通过他来影响郭昭。 大都护府中,饮酒呼呵之声传到了书房里,书房中的郭昭拿着本书,对着灯正在看。 只不过他虽然是在看书,半天也没有翻上一页,目光更是涣散。 外头喧哗之声渐渐安静了一些,片刻之后,霍峻走了进来。 “大都护。”霍峻行了礼道:“赵郎君已经离开了。” “嗯。”郭昭点了点头,将书放了下去。 霍峻看了他一眼:“大都护,此人殊为失礼,性子又急,想来还会催问大都护……大都护可是为此事犯愁?” 郭昭却摇了摇头:“有什么犯愁的,我们都是秦臣,归秦是应有之义,无非就是能不能将大伙的身价卖得高些。如今赵和还只说我郭昭如何安置,却没有提及汝等,汝等随我辛苦数十年,我怎么能不给你们争取一些好的身价?” 霍峻愕然。 好一会儿之后,他才道:“属下别无所求,只求追随大都护……我看这位赵郎君,他未必得到朝廷全力支持,他便是许诺了些事情,只怕也算不得数。” “这个赵和身份非同一般,他许诺的事情,能算数。”郭昭缓缓道。 霍峻再度愕然:“大都护莫非知道其人身世?” 方才酒席之中,郭昭突然问起赵和身世之事,霍峻还以为只是找个借口岔开话题,不正面回应赵和的询问,却不曾想,郭昭竟然真有可能知道赵和自己都不知道的事情。 郭昭紧紧抿着嘴,犹豫了一会儿,然后道:“象,真象。” “什么?”霍峻问道:“象谁?” “方才酒宴之上,赵郎君问我时的神态,象极了……若我料不差,那人应当就是他的父亲,不,那人肯定就是他的父亲,也就是说,他……” 郭昭说到这,眉头突然挑了挑,露出一个古怪的笑:“难怪他会来西域,或许这位赵郎君对自家的身份,其实也有些猜测。” 霍峻呆呆看着郭昭,只觉得郭昭这突然而来的恶趣味,实在让他有些昏乱。 “大都护猜到了这位赵郎君的真实身份?莫非他的身份,有何特殊之处?”霍峻试探着问道。 郭昭看了他一眼:“我还只是猜测……唔,我记得二十年前左右,那位先生从咸阳来到西域,孤身闯到了我们北州?” 霍峻心中一凛:“大都护说的是……那位先生?” “正是,彼时我还让你监视其人,只不过此后那位先生始终没有什么动作,故此渐渐放松……如今那位先生何在?” 霍峻有些尴尬:“十年前起,我便没有再监视那位了……如今他是否还在世,尚且不知。” 郭昭微微叹了口气:“你去找到那位先生,那位先生与我一般,曾经见过那个人……他或许也能认得出赵郎君的真实身份……不对,不对,赵郎君所言,二十年前星变之乱,那位先生恰恰是星变之乱后离开的咸阳!” 说到这里,郭昭眉头一撩:“你回去之后,立刻找到那位先生!” 五九、耐心耐心 自那次晚宴不欢而散之后,连接着两天,赵和欲见郭昭,结果都被大都护府以“庶务繁忙”为由拒绝了。 赵和本人并没有露出丝毫急躁之情,但是手下的樊令等人却开始焦躁起来。 跟着赵和跑的地方多了,这种不配合的事情也不是没有遇到过,但此前众人身边总少不了臂助,而现在他们身边却只有十余个人——就连解羽与应恨等人,也在返回北州的途中,被赵和安排返回了南疆。 他们要面对的是北疆十余万人。 原本是带着一腔热血而来,但在这里却碰钉子,那种热脸蛋贴冷屁股的感觉非常不好,特别是性急的樊令,更是觉得太过无聊。 他与赵和关系不同,故此到了第三天,他忍不住道:“郎君,干脆我们自个儿回去算了,留在这里与他们纠缠做什么,没有北州,以郎君本领,也可以收复北疆!” 赵和听他这样说不禁一笑:“你对我倒是有信心。” “这些年来,你想做啥事没有做成?”樊令嘟哝道。 在他看来,赵和这几年可谓无往而不利,但赵和自己却有些遗憾:“我想做的许多事情都没有做到,相反,因为我犯错,死了不少不该死的人。” 樊令撇了一下嘴:“若不是你,死的人会更多……” 赵和对此不置可否,樊令又催促了一句,赵和缓声道:“你别以为这几天我在这里都是浪费时间,这几天我可得了不少消息,整个北州的文武高层,他们各自何种性格,平日里有什么嗜好,我可知道了不少。” 樊令道:“那些人要知道他们做甚,这北州,不过是郭都护一言之地,郭都护心意不改,别人岂能奈何?” 赵和笑了起来:“郭都护心意你哪里知道……算了算了,不说这个,这些时日,你要小心,诸位兄弟都要勤于操演,另外,做好物资准备。” 樊令一愣,然后大喜:“郎君还是决定先离开这?” 赵和摇头道:“不是,我是担忧北州有什么变故……” 樊令挠了挠头:“这破地方能有什么变故……” 二人正说话间,诸葛明走了过来:“祭酒,李弼求见。” 赵和目光闪动:“变故要来了。” 他起身出门,将李弼迎了进来。当初李弼初投靠他时,因为心意不诚,所以赵和对他其实并不是很礼遇,但现在不同,经过数月的并肩作战,李弼对赵和已经十分认同,而赵和也觉得自己足以掌控此人。 “我此次来,是向赵都护辞行的。”入内坐下之后,李弼面上露出忧色道。 赵和没开口,他身边的樊令先瞪圆了眼睛:“辞行?你小子此话何意?” 李弼没有理他,看向赵和道:“此次连番大战,北州损失极大,特别是有经验的老兵,战殁近半……故此北州新征了一批兵员,我奉命要去野马谷练兵。” 他说完之后,看赵和面上没有意外之情,独眼中光芒闪动,又接着道:“此事在赵郎君意料之中?” 赵和笑了起来:“这两日来拉拢你的人多不多?” 李弼顿时有些尴尬。 这两日来拉拢他的人当然多。 郭昭的侄子郭英,每日都邀请他游猎,大都护府的诸多将领,也接二连三邀他饮酒。在这个过程之中,众人或动之以情,或晓之以理,话里话外都希望他能够站稳自己的北州立场。 此事不好与赵和解释,因此李弼没有提起。 但赵和却将此一语道破,让他不禁怀疑自己不作解释的行为是否妥当了。 但赵和旋即又道:“若是你答应了他们的拉拢,自然不用去那个野马谷,正因为你没有答应,所以他们才会把你打发得远远的……对了,我们这的那份北州图舆呢,取来给我看看,那野马谷究竟在哪里。” 诸葛明去将地图取了出来,这图是诸葛明此前根据李弼等人的描述绘制而成,还比较简陋。不过当李弼将野马谷所在之地指给赵和看之后,赵和沉吟了好一会儿,忽然又道:“此地离我们来的山间小道似乎不远?” 他们进北州,当然不是从石河关,而是翻山越岭,从无法大规模行军的山间小道中过来。 那条道路极为险峻,若不是李弼熟悉,他们根本不可能安然经过。 李弼点了点头:“我此次去,一是练兵,二就是守护这条小道。” “我记得这条小道原本就有五百余人守卫?”赵和想起来时的经过,开口又问了一句。 “这五百人都是老兵,故此被调往石河关。”李弼解释道。 “既是如此……会给你多少人?”赵和又问。 李弼听他问得这么仔细,神情变得极为严肃:“如今还没有具体数额,等我到了之后才会有……” “也就是说,这小道的旧守卫已经要调走,新守卫却还没有到。”赵和抬起眼,看了看李弼。 李弼顿时会意:“君侯放心,我到了之后,新兵未至之前,绝对不放老卒离开。” “不仅如此,你还要盯紧小道,我这两日心里总觉得有些不安。”赵和站起身,绕着放地图的案几转了一圈:“我若是犬戎单于,苦心积虑这么久,付出如此代价的计划未能实现,我必然会再在别处找回来……这条小道,犬戎人未必不知,此前不用,只不过是觉得太过危险,可如今情形之下,他们已经可能为胜利而去冒这个危险了。” 李弼肃然道:“是。” “除此之外,你还要做好接应我的准备。”赵和又道。 李弼一愣:“君侯此言?” 赵和意味深长地道:“我觉得,北州有些人未必喜欢我,让你做好接应的准备,也只是以防万一。” 李弼沉默了片刻,用力点了点头:“必保君侯退路不失。” 两人说完这个,都觉得有些意味索然,赵和摆了摆手,示意李弼离开,等他走了之后,才轻轻叹了口气。 樊令顿时警惕起来:“李佐之这厮不可靠了么?” 赵和摇了摇头:“李佐之乃真将才,目光长远,我未入穷途绝境,他不会背弃我。” 樊令认真地又问道:“那若我们到了穷途绝境呢?” 这一次赵和没有回答。 数日之后,郭昭与霍峻议事之时,仿佛突然想起一般,向霍峻说道:“那位赵郎君如今在做什么?” 霍峻忍不住笑了起来:“在种菜。” “什么?”郭昭一愣:“种菜?” 霍峻点头道:“头两天他还跑到都护府来求见,都被我以都护庶务繁忙为名打发了,第三日起,李弼拜访过他后,他便不再来都护府,反而带着人将馆驿的院子全都挖了出来,还到市集里买了些菜种……” 赵和这几天确实忙着种菜,每日还都会去集市之中,问卖菜的农妇,这菜该怎么个种法。 除此之外,他并没有别的什么异动。 问清楚情况之后,郭昭沉吟了许久,这才徐徐说道:“那日晚宴之事,我只道他是个性子急切的人,不曾想却还有种菜的耐心……那就与他比比看,究竟是他耐心足,还是老夫耐心足。” 霍峻微一迟疑,外头突然有人开口道:“他哪里是有耐心,只怕是不得不如此。” 紧接着,郭英走了进来,先是与霍峻见礼,然后扬声道:“伯父,以侄儿愚见,可以打发他走了。” 郭昭神情淡然:“英儿,你突然作此语,却是为何?” 郭英看了霍峻一眼,然后道:“来了一支粟特人商队。” 郭昭顿时精神一振。 北州因为连番大战,所以财物颇为短缺,若是有充足时间,凭借北州自己的物产,倒可以自给自足,但现在他们缺的就是时间。 “粟特人商队来了就好,粟特人商队来了就好……”郭昭喃喃说了两遍。 粟特人商队的规模不会小,他们带来北州如今非常急缺的物资,凭借长史段实秀的本领,郭昭相信这一次贸易可以让北州缓上一口气。 但他旋即又皱起了眉,郭英的话语里可是说,这支商队来了,就可以打发赵和走了……这支商队带来的,恐怕不仅仅是北州短缺的物资吧。 他看向郭英,郭英坦然相对:“随商队而来的,还有大宛国的使臣,他如今就在都护府之外,只等伯父召见。” 郭昭深深看了他一眼,然后看向旁边的霍峻:“你说我要不要见此使?” 霍峻微微摇头:“便是朝廷来的使者,大都护都晾了一晾,何况这区区大宛使臣?依属下愚见,让他先呆个三五日,然后再见不迟。” 郭昭又看向郭英:“你觉得呢?” 郭英略一犹豫,然后点头:“霍叔父言之有理,若他一来,伯父便见,岂不显得我们北州心中急切?先放一放,过三五日再见才是正理。” 郭昭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 虽然郭英的打算与他内心深处的打算并不一致,但这个侄儿毕竟不蠢,在一些重要问题上,并没有露出急切之意。 “耐心,耐心。”郭昭缓缓地说道,也不知是提醒霍峻与郭英,还是说给自己听。 六十、商队主人 “这是怎么了?” 北州城虽然不大,但也有自己的集市,这段时间赵和时常来集市之中买菜,也向卖菜的农妇请教种菜事宜。不过今日的集市之中,却有种不同寻常的氛围,便是原本满脸愁色的农妇,面上都浮出了难得的喜悦。因此,赵和有些好奇地向她打听起来。 那农妇笑道:“是粟特商队来了,好大一支商队,咱们北州足足有五年都没来这么大的商队了。” 赵和循其所指望去,就见集市中间的一块空地上,有群高鼻深目的人正从骆驼上往下搬东西。这支商队人数足足有百余人,赶着两百多头驼马,还另有两百余头大小牲畜——此时粟特商队在西域,都是如此,他们半是经商半是游牧。 “这个时候怎么会有粟特商队来?”赵和身边的阿图喃喃地道。 “你对粟特商队很熟悉?”樊令回头问道。 “我便是他们卖到西域来,后来跟了霍勒老爹。”阿图说道。 樊令嘿嘿一笑:“那你何不去问问看,没准还有当初你的熟人,至少可以打听打听你家乡的消息。” 阿图撇了撇嘴:“那有什么打听的,已经成了火妖族的地方……” 话虽如此说,但他还是眼巴巴地看着赵和。 比起樊令,阿图可是要讲规矩得多,凡有事情,必向赵和请示,赵和此时也不再疑他是霍勒安插在自己身边的暗探,当即点了点头,阿图顿时将手中的东西塞到樊令怀里,然后向着那些粟特人跑去。 赵和与樊令不紧不慢地跟在他的身后。 阿图跑到了对方身边,指手划脚地与对方说话,那个被他拦住的粟特人只是摇头,阿图有些无奈,只能回到赵和身旁。 “怎么了?”樊令问道。 “这些钻进钱眼中的粟特人,不给钱,他们什么都不会说,给了钱,他们可以将自己老婆女儿都送到你的床上。”阿图愤愤地道。 “还有这等事情?”樊令惊道。 阿图横了他一眼:“我骗你做甚?” 赵和对粟特商人的大名是早有耳闻,在南疆时,也曾经与少数粟特商人打过交道,只不过那都是些零散的商客,象这样一支大的商队,还真是第一次见到。 樊令则在东张西望,好一会儿之后,他目光有些发直地盯着一人:“阿图,阿图。” 阿图问道:“怎么了?” 樊令指着那人道:“去帮我问问,这个娘儿们,和她过一夜要多少钱。” 他所指的是一个粟物女人,腰足有水缸粗,胳膊比得上赵和的大腿,赵和只瞄了一眼,就不禁摇头:樊令的口胃实在有些重,怎么看得上这样的女人。 不过他倒没有阻拦,樊令随他出生入死,家中虽然已经有妻妾,但是在这里寻个女人也属正常。 他不能拿自己去要求所有人。 阿图当真跑去问了,结果才说了两句话,那个粟特女人便将一桶喂骆驼的水全都倒在了他的身上。那桶极大,寻常壮汉要想搬动都不易,那粟特女子端起来却是很轻松。 阿图灰溜溜地回来,抹了抹头上的水,听到身前樊令放肆的笑,当即恨恨地瞪了回来:“这一桶水,原该浇在你头上的。” “你不是说只要有钱,粟特人便连老婆女儿都可以送上床么,为何此女不行?”樊令笑问道。 “别人都行,此女不行。”阿图说到这里,目光转了转:“当然,如果你想睡她的丈夫和儿子,倒是可以试试。” 樊令一愣:“啥意思?” 阿图道:“她就是这支商队的主人。” 这下不但樊令,就是赵和也呆了一呆。 西域这块地方,可谓无法无天之地。这样的地方,这么大的一支粟特人商队,竟然由一个女人掌控,这确实出人意料。 赵和忍不住又望向那个女人,结果发现,那个女人竟然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他们身前。 那女人身躯肥硕,走起路来却是悄然无声,而且极为迅速,她紧跟着阿图而来,众人竟然都不曾发觉! 那女人直直地看着赵和,然后撩起裙摆,屈膝向赵和行了一礼:“伊苏斯见过贵人。” 赵和眉头轻轻皱了皱:“赵某见过商队主人……” “请贵人呼我伊苏斯。”那肥硕的女人又抬起头看了看赵和,然后笑了起来:“贵人万里迢迢从大秦过来,实在是辛苦,而且贵人在南疆做的事情,已经随着商队传播到极远的地方,就是伊苏斯我也曾经听过。” 赵和心中顿时警惕起来。 这可不是秦人较少的西域邦国,这是北州,市集之中来往者多是秦人,赵和虽然算得上是相貌英俊千中无一,但也不至于这么瞩目。 可这女人不但知道他是大秦的使者,甚至还提及他在南疆的壮举! “你认识我?”赵和心中念头一转,直言问道。 “自然,我们商队多次来到北州,在北州城中,我还是有不少朋友的。”伊苏斯笑了起来。 她直言不讳地承认北州之中有人与她传递了赵和的消息,赵和心里又是一跳。 “伊苏斯……首领,你似乎非常关注我?”赵和再次发问。 “自从使者来到西域之后,所到之处,必有血雨腥风。”伊苏斯意味深长地道:“我既然在北州见到了使者,那么就必须及早将这里的生意结束,早点返回了。” 这话说得殊为无礼,简直就是指着赵和骂他是灾星了。 赵和没有什么表情,听明白过来的樊令立刻挽起袖子:“贼婆娘,你是讨打不成?” 伊苏斯没理他,又是盯着赵和:“若是贵人遇到什么麻烦,也可以找我,当然,贵人应当听说过,我们粟特人的友谊是可以用金钱来衡量的。” 赵和呵的一笑:“遇到麻烦找你?你是说,北州这里会有什么变故?” 伊苏斯再次行礼:“我可什么都没说,我只是见到贵人在此,故此觉得北州这里似乎也有血腥味弥漫了。” 说完这句似恐吓又似示警的话语之后,伊苏斯后退了几步,转身离开。 “这疯婆娘究竟是什么意思?”樊令不解地问道。 赵和抚着自己的下巴,目光闪动:“谁知道呢,你不都说她是疯婆娘了?对了,知道她是疯婆娘,你还想不想上她的床?” “呸,人疯没关系,身体没疯就行,咱就好这一口儿。”樊令情知动心机自己并不擅长,当即吐了口唾沫道。 赵和又打趣了他几句,然后懒懒地伸了伸腰:“走吧,我们回去。” “就回去?”樊令讶然。 “怎么?” “总觉得还要去探探那疯婆娘的底细才对。”樊令道。 赵和拍了拍他的肩膀:“探底细测深浅这事情,就交给你了,如何?” 樊令本来想一口答应下来,但旋即意识到,这情形有些不对。 他倒也经常帮赵和打听消息,他出身市井,对于市井中的门道并不陌生。但这里是北州,那个粟特女人一看就是心机深沉之辈,他能够从对方身上得到什么消息? 意识到赵和又是调侃自己,他撇了撇嘴:“罢了罢了,回去就回去。” 赵和轻轻笑了一声,当先向馆驿方向走了回去,走了几步,只觉得一阵风吹了过来,拂动着他的衣襟,他眯了眯眼睛,沉声道:“要起风了。” “是要起风了。”樊令抬头看天:“不过这鸟地方,一年到头也没有什么雨。” 他跟在赵和身侧,走着走着,听到赵和突然又道:“我想做一件事情,有个人可能成为阻挠,此人将会遇到危险……你说我该不该提醒他?” 樊令脱口便道:“提醒个屁,他即是阻挠,那便是敌人,对敌人好,便是对自己恶!” 赵和笑了起来:“敌人还谈不上……他啊……” 说到这里,赵和便没有再说什么了。 不过当他们走到馆驿之前时,赵和突然道:“今日再去大都护府看看,或许郭都护今日有暇可以见我了呢。” 他直接向着大都护府走了过去,樊令不知道他为何又会如此,与阿图二人对望了眼,便紧紧跟了上去。 到了大都护前,赵和让守卫前去通禀,守卫倒是极为客气,不过进去不久之后,便匆匆又回来道:“赵郎君,大都护今日不在府中。” “那请转告一声,明日一早我再来拜会,请大都护无论如何都要拨冗一见。”赵和对此早有意料,他面不改色地道。 那守卫带着为难之情道:“转告之事,小人必然会做,但大都护能不能有时间见赵郎君,却不是我区区守卫能够决定的。” 赵和点了点头:“只须将我原话转告就行,至于别的……看大都护自己的想法吧。” 他说完之后,转身离开,虽然他面上没有表现出来,但樊令与阿图还是感觉到他心情甚是不快,只能紧紧跟着,没有谁说话打扰他。 走到馆驿门口,赵和才轻轻叹了一声:“药医不死病……人若是自家要寻死,谁都救不了他啊。” 六一、心有所感 赵和所不知的是,这一次都护府门口的守卫倒是真没有骗他。 郭昭今日确实不在府中,这支粟特商队的到来,到来了都护府紧缺的一些物资,这为都护府解了燃眉之急,一些此前因为资金不足而停滞下来的工作也就可以展开了。 故此,郭昭一大早便去了城外的校场,检阅新近征集的兵士。 他原本就喜欢与军士们在一起,这一去便是整日,待到日落时分回到府中,从守卫那里听到了禀报之后,不禁笑了起来。 他看向身边的霍峻:“晾了他这么多天,看来这位赵郎君的耐心终于耗尽了。” 霍峻也笑了一笑:“大都护莫非要见他了?” “当然不见。”郭昭摇了摇头,不过略一沉吟之后,他又道:“虽然不见他,但总得给他一个念想,免得将他吓跑了……再过几天便是立夏,明日他来时,你告诉他,立夏之日,我抽时间见他,会给他一个确切的答复。” 霍峻应了一声,并没有多问,但他身后,这几日一直跟着他的郭英眼中却光芒闪了闪。 郭昭想了想,又对霍峻道:“你也不用等明日跟他说,你如今就去他那里,只说是奉我之命前来探望,看看他们有什么需要,然后再顺便提起立夏之事。” 霍峻又应了声。 在霍峻离开之后,郭昭下了马,下马的时候,他身躯摇晃了一下,郭英连忙将他扶住。 在郭英掺扶之下才站稳,郭昭半是自嘲地道:“终究是老了……” “伯父哪里算老?”郭英说了一句。 “这种口是心非的话就莫提了,英儿,你今后要好好与这位赵郎君相处,莫要触怒他。”郭昭道。 郭英愣了一愣:“伯父之意,是要答应他的条件?” 郭昭笑而不语,直接走进了门中,到了书房之后,他坐入椅子里,屋中只有郭英与两位相随多年的随从,他才露出一脸疲惫之色:“早年象今日这点事情,我便是忙个三天三夜也不会觉得累,现在只是一天便受不了,人不服老不行。” 郭英听他再次谈到自己老了,心中那种不快的感觉越发强烈。 然后,郭昭缓缓又道:“你方才问我是不是答应他的条件,自然不是。” 不等郭英面上露出欢喜之色,郭昭又道:“他之意,是让你继任都护,但是英儿,你自家想想,你是否已经做好继任的准备了?” 郭英嘴唇动了动,很想响亮地回答做好了,但旋即意识到,这样的回答,岂不是承认郭昭已经老迈,不能够再扛着北州前行了。 见郭英没有答话,郭昭又笑了笑:“你这小儿,总算还有点自知之明,如今你那些叔叔伯伯看起来敬你让你,那是因为你身后有我,你是我的侄儿,而我还活着!但若我不在了,他们跋扈起来,不说别人,那个韩四,他会服你?” 郭英想起韩四那泼皮性格,一时之间,也有些头大,不过旋即他道:“霍叔叔会帮我……” “他们对霍峻也不服,况且若是全靠霍峻帮你,我还不如将这大都护转给霍峻,带着你回咸阳去。”郭昭哼了一声道。 郭英低下头,咬了咬牙,没有回应。 “所以我准备向朝廷上表,以这位赵郎君为大都护,他不是被朝廷任命为北庭都护吗,这样名义俱全了。” “叔叔伯伯们连我都不服,岂会服他?”郭英忍不住道。 “他身后有朝廷,有南疆,你那些叔伯们能活到现在,哪一个不是聪明人,就算与他不睦,却也不会太过。” 郭英听到这里,就知道自己伯父已经思考出结果,他目光闪烁,闭嘴不语。 “至于你,我会表你为副都护,你与赵郎君搞好关系,协调叔伯们与他之间的矛盾,只要做得稍稍漂亮点,便可以左右逢源。如此三五年,待赵郎君返回咸阳,这大都护一职,自然非你莫属。那时你声威已立,那些叔伯们更为老迈,又与赵郎君关系莫逆,大都护之职便可坐稳来。”郭昭看了他一眼,意味深长地道:“英儿,这三五年里,大都护之位不好坐,让给赵郎君,也是为你好。” 郭英心里却不以为然。 他对自己的能力极有信心,哪怕那些叔伯父对他阳奉阴违,凭借他对年轻一代北州将领官吏的影响力,他深信自己还是能够掌握住局面的。 伯父终究是老了,做起事情瞻前顾后,而且进取不足,只能守成了。 “那大宛人那边呢?”郭英没有将自己的不满说出来,又问了一句。 郭昭不以为然地道:“大宛人派几个使者混在粟特商队中来,便想要我将这北州千里之地、十余万人尽数投靠于他,为他们牵制住犬戎,这也未免太想当然了。继续拖着他们,你与他们联络,该敷衍敷衍,等我见过赵郎君之后,你可以将此事告诉他,让他来处理。这位赵郎君手段高妙,没准大宛人会被他卖了还替他数钱。” 听到这里,郭英知道,郭昭是将他的计划全盘否定了。 犹豫了好一会儿,郭英还是决定再做一次努力:“伯父三思,此事关系到北州十余万人身家性命,况且,那日晚宴时的情形,证明叔伯们对朝廷十分不满,若是此事传扬出去,我恐会有变故!” 郭昭呵的一笑:“你放心,我自然会安排妥当,我与赵郎君交涉之时,会为他们争一争勋爵富贵,他们得知我家让出这大都护之职,只是为了他们争取勋爵富贵,只会对我们郭家更为感激,这份人情,终就要落在你身上。” 郭英很想说自己根本不需要这份人情,不过看到伯父已经摆手,显然不准备再探讨这个问题,他只能紧紧闭上嘴巴,默默退了下去。 才一出门,郭英就恨恨地用马鞭抽打起庭中树木来。 抽了十几下,他心中的怒意稍稍发泄,看着被抽落于地的枝叶,郭英怔怔了好半天。 若是他伯父执意如此,他也改变不了什么。 除非……发生什么意外。 郭英眉头轻轻一动,北州如今的情形……发生点意外,是很正常的事情。 但这意外该怎么个安排好? “少君,你便是有心事,何苦作贱这庭中树木?” 郭英正细细思量之时,突然间身后一个声音响起,因为他正在想着如何安排意外之事,被这声音吓了一跳,回过头来看去,发觉是长史段实秀。 “原来是段长史,我心中偶有所思……段长史来此为何?”郭英随口敷衍了一句,然后又问道。 段实秀笑道:“与粟特人的交易已经完成,府库里总算有点财货了,我寻思着拖欠大小官吏的钱俸总得先发点下去让大伙过日子,所以来请示大都护。少君这般模样,可是有什么烦恼,不妨说出来与我听听。” 郭英心中忽然一动。 若说北州有什么人能够劝得动郭昭,眼前这位段实秀便是少数之一。 段实秀在原来的西域都护府只是一个小吏,初到西域时才十五岁,随着郭昭一起退至北州。此后慢慢受到郭昭赏识,在十九年前开始,进入北州文吏的高层,十年前起接替已故的长史,成为北州最高级的文官。 此人极擅财务,北州在如此困难的情形下能够支撑,与他的能力有很大的关系。 “段长史,若是我伯父不再担任西域都护府大都护一职,咱们北州……还能撑下去么?”郭英忍不住问道。 段实秀眉头猛地皱起,看了看周围,见没有闲杂之人,当即拉住郭英的衣襟:“此话不可再提,少君慎言慎行!” 郭英低下头道:“我只是一说。” “你这一说,却已经将大都护的打算泄露出来,少君身份非常,切不可轻佻。”段实秀沉声道。 他面上隐隐浮出忧色。 正象他所说的那样,郭英只是一句话,就将可能关系到北州生死存亡的一件大事透露出来,若是处置不当,往轻里说,会动摇军民士气,往重里说,则会被别有用心之人利用。 郭英心中又有些不服气,当即道:“我也只是对长史这样说,若长史都信不过,这北州还有可信之人么?” 段实秀呵的一笑。 郭英又道:“若真有那一日,长史何去何从?” 段实秀紧紧抿住嘴,没有回答他的话,只是摆手,然后便向后院行去。 很显然,段实秀根本不想接触这个危险的话题。 郭英见此情形,忍不住在后道:“段长史,躲不掉的,终有一天要面对此事!” 他初时的念头是希望段实秀反对郭昭的计划,到后来想,若是自己还有别的打算,也必须争取到段实秀的支持,因此才会又点上一句。但是段实秀根本不理他,郭英只能看着他匆匆走入后院。 郭英心里突的一跳,段实秀不会反而去伯父面前告自己一状吧? 但旋即他又放下心来,事情都到这个地步了,他便是去告一状又能如何? 六二、夏至之日 因为北地苦寒的缘故,夏至对北州来说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节日,这里的农作物生长,与这个节日的来临有密切关系。 所以往常物资充裕、军情又不是那么紧张的时候,大都护府都会发布命令,夏至期间取消宵禁,同时张灯结彩,允许民间举办各种庆祝活动。 今年方经大战,伤亡颇多,而且哪怕有这支粟特商队到来,北州的物资也远谈不上充裕,因此都护府虽然也宣布夏至之夜取消宵禁,但却没有说要举办庆祝活动。 饶是如此,赵和还是从百姓们身上感觉到了一种久违的欢庆气氛。 最先有这种气氛的显然是孩童们,他们将难得的新衣穿了出来,眼巴巴地望着集市上摊贩们摆出来的糖人、面人和各种小吃,或者是围着那些诸如陀骡之类的玩具打转儿。也有顽皮的孩童们手执木头刀枪,在街头巷尾玩起“诛犬戎”的游戏。 然后便是北州坚强的女子们。在静默了许久之后,赵和终于听到她们的歌声,北州也唱秦腔,只不过秦腔里夹杂了少许胡调,歌词也与咸阳或齐郡有所差别,哪怕是唱给情郎听的,也总是离不开战事。 集市中听到这样的歌曲,总让赵和心中有些酸楚。那些才十四五岁的小娘子,她们跟着阿娘、姊姊们学唱着这些曲子,却不想到父亲和姊姊的情郎,很有可能已经倒在了战场之上,只有在梦中,才会回到阿娘姊姊的闺房。 原本不该如此。 “犬戎人当真可恶!”诸葛明随他一起上街,听了之后也不由得感慨道:“若无犬戎,哪会有这等事情?” “你这是站在秦人这边才会这样说,若你和我们一般,往来于秦人和犬戎之间,未必会这样说了。”一个声音突然在二人身侧响起。 赵和侧脸去看,正是那位粟特商队的女主人伊苏斯。 “我是秦人,自然站在秦人这边。”诸葛明冷笑道:“犬戎,禽兽也,他们死得活该。” 伊苏斯目光从他面上移到了赵和身上,然后轻声唱起了一首曲子。 这曲子是用犬戎语唱的,甚是悲凉,赵和懂犬戎语,听明白了其中的内容,大意是“秦人出了长城,使我孩童吃不到麦糖,秦人出了阴山,使我新妇施不得粉黛,秦人深入草原,使我食无牛羊,秦人深入大漠,使我失了父兄”。 赵和眼睛眯了起来。 他了解过犬戎,但和犬戎普通牧民并未有太多接触,在他看来,所有的犬戎都是敌人,杀尽就是。 但伊苏斯唱的这首苍凉的犬戎俚曲,却让他免不得意识到,犬戎人……也都有自己的想法。 “颠倒黑白,是非不分!”过了一会儿,赵和才缓声道。 “哦?”伊苏斯有些讶然。 “在大秦立国之前,犬戎便屡屡入侵,那歌中所言麦糖从何而来?不过是当初犬戎视中原之人如同庄稼,每每入侵,掠去麦子,然后熬制成糖。强盗以抢夺之物来喂养自家的孩子,养出来的只会是小强盗,而被抢者反抗、反击,在强盗家人眼中,倒成了不应该的事情……”说到这里,赵和冷笑了一声:“伊苏斯,若是沙漠中的盗匪抢你财物,被你的护卫所伤,他的家人跑来责怪你们不该携带刀枪弓箭,你会怎么回应他?” 伊苏斯愣了一下,好一会儿才道:“这个,犬戎与你们的是非曲直,我不能做评价,我只是商人,只想着大家都不打仗,这样我们的商队才可以平平安安行走四方。” 赵和瞄了她一眼,这个粟特商队的女主人,未必只是一个简单的商人。 旁边诸葛明忍不住插嘴道:“你在这里替犬戎人说话,不怕北州之人将你赶走么?” 伊苏斯笑了起来:“自然不怕,北州人知道,我与他们做生意,我也与犬戎人做生意。事实上,若非经过犬戎人许可,我这商队也不可能轻易进入北州。” 看到诸葛明讶然的表情,伊苏斯意味深长地道:“有的时候,你觉得不共戴天的生死仇敌,未必就真的不能并存,相反,他们之间,可能会有默契。” 诸葛明心中疑惑不解,不由得看了看赵和,赵和点了点头,他明白象伊苏斯这样粟特人的真正身份,他们游走于诸多势力之间,和每个势力都交好,而就算是北州与犬戎这样的死敌,彼此之间也会有些暗中的联系,需要伊苏斯这样的中间人。 “当真是……”诸葛明想了一会儿,也不知用什么词语来形容这种情况。 “来自大秦的贵人,我的梦想是有朝一日,带领一个最大的商队进入咸阳,据说那是天底下最大也最繁华的城市。”伊苏斯向着赵和行了一礼,笑盈盈地道:“希望那一天到来之时,贵人能够做为主人招待我,为了在那一日能够见到贵人,我可以免费给贵人两个消息。” 赵和与诸葛明对望了一眼,赵和点头道:“若你说的消息有价值,我会在咸阳招待你。” 伊苏斯道:“贵人知道骊轩国吗?” 赵和不动声色地道:“听过,他们是犬戎在西方的盟友,双方正在联手对阵火妖族。若你给我的消息就是这个,这可没有什么价值。” 伊苏斯有些讶然地看了赵和一眼:“贵人不愧是贵人,就连万里之外的事情也知晓,不过,贵人可能不知道,骊轩国皇帝左勒盖尔奈英带领骊轩军团开始东征吧?” “什么?”赵和眉头一皱。 伊苏斯笑道:“今年第一个月,骊轩国与火妖三族进行了一场大战,虽然勉强击退了火妖三族,但是骊轩国损失极重,长期的流血让他们厌倦了,他们决意离开泰西之地,向东方而来,因为犬戎大单于告诉他们,在东方有的是富庶而虚弱的国家。” 赵和深吸了口气,眼中光芒顿时闪烁起来。 伊苏斯话中之意,是那个据说可以与大秦相提并论的骊轩国已经无法在火妖族的攻击之下支撑,只能选择东迁! 若那位骊轩匠人安敦所言非虚,这骊轩是一个可与犬戎、大秦相提并论的大国,这么大的国家举国东迁,必然会给东方带来极大的冲击,至少这一路之上的大食、波斯、天竺诸国的日子,就绝对不会欢迎骊轩人东迁。 更可怕的是,火妖三族会不会随骊轩一起东来? 赵和眯着眼睛,想了许久。 他对火妖族很是陌生,唯一的一次接触也让他非常不快,若火妖三族随骊轩东来,那么对他、对大秦同样也会构成威胁。 “事情发生才半年,商队主人就已经知道万里之外的消息,粟特人消息灵通,果然让人叹为观止。”收回思绪之后,赵和缓缓对伊苏斯道。 伊苏斯咧嘴笑了笑:“那是自然,我们这些粟特商人,自然也有我们传递消息的方法。” 她说完之后,向赵和轻轻行礼,然后那肥硕的身躯悄然离开,很快便又消失在市集之中。 等她离开之后,诸葛明突然想到一件事情:“这婆娘方才明明是说要给我们两个消息,如今只说了一个就跑了!” “她已经给了我们两个消息了。”赵和道。 诸葛明愕然。 这里毕竟是大街之上,集市之中,并非说话之所,赵和没有多言,也失去了继续逛街的兴趣,与诸葛明转身便回了馆驿。 他如今行踪,大都护府自然都会关注,赵和对此心知肚明,但他并不担忧这样做会让那个粟特女商人出什么事情。事实上,粟特女商人敢在大街上拦住他,对他透露那“两”个消息,这背后另一个意思就是有恃无恐。 “今日恐怕会有事情,让大伙都警戒起来,到时随我一起去大都护府。”赵和召集众人,然后说道。 诸葛明心中一凛,顿时明白,赵和所说伊苏斯已经给了两个消息中的另一个是什么。 那女商人通过某种他还不理解的方式,在向赵和示警! 他心念一转:“既然今日可能有事,祭酒何必还要去都护府?” 大都护府肯定戒备森严,他们去了那里,若是北州真的对赵和怀有敌意,只怕就无法离开了。 赵和沉声道:“一则是我要做最后的努力,二则是……大都护郭昭无论如何总是秦臣,他哪怕另有打算,也不会伤害我们,故此他的都护府才是最安全的地方。” 说完之后,他还补充道:“若是郭都护有意为难我们,我们在这馆驿之中,与在大都护府中有什么区别?” 众人点了点头,他们不过是区区二十人,在哪里都是身处险境,倒不如去大都护府,那里虽然是最危险的地方,却还暗藏着生机。 跟随赵和的这二十人,原本就是最为胆大妄为者,他们自中原来西域,功名爵禄富贵都已经替家人攒下,再从南疆来到北疆,那当真是为了赵和可以出生入死,因此既然赵和主意已定,众人都二话不说,开始做面对危险的准备。 六三、惊涛骤起 虽是不准备大肆操办夏至节,但是北州大都护府还是举办了一次宴会。 对北州来说,夏至比起新年更象是一年的真正开始,这场宴会规模比起上次的欢迎宴会要小,菜肴也不过相当,但是热闹程度却是胜过了上回。 而且此次受邀的人,当初的武将们多不在,倒是文吏数量有所增加。 赵和在傍晚时分准时来到都护府前,这次在门口迎接他的仍是郭英。 只不过郭英面上有着明显的不愉。 他深深盯着赵和,皮笑肉不笑地道:“赵郎君在馆中做得好大事业。” 赵和扬了扬眉,不解地道:“少君何出此言?” “听闻赵郎君在馆中种圃,这不是若大的事业么?”郭英道:“此时北州风起云涌,犬戎虽然暂退,随时都可能卷土重来,赵郎君不思为我北州出力,却去学着农妇种菜,显然是将种圃看得比军国大事更重啊。” 赵和原本与他一起并肩往里走的,听他这样说,停下脚步,转脸正色道:“少君此言大错。” 郭英噗的一笑:“还请郎君指点,郭某之语错在何处。” “少君看着这天空中的星河么?”赵和指了指天上。 郭英抬起头来,仰望苍穹。 此时天色入夜,虽然北地夏天夜晚来得迟,但是天色渐暗,空中的星星已经显露出来。 七八颗亮星点缀于天穹之中,仿佛在眨着眼睛。 “郎君何意?” “此时少君所见者,只是这七八颗亮星,但到得夜半时分,天色全黑,那么银河横贯天空,星穹之中,群星闪烁,大多数都是那些看上去并不怎么亮的星星。”赵和仰着头:“若以沙场征战而胜为这亮星,那么农耕种圃、放牧纺织便是这些不怎么亮的星星,亮星固然显眼夺目,这些并不耀眼的星星却也是这帝国星穹不可或缺的存在。” 不等郭英反驳,赵和又道:“前线将士固然是浴血奋战,可后方农妇,献出丈夫、儿子,送别阿兄少弟,于日下耕作,于夜中纺织,若非她们,前线将士所食何来,所衣何凭?少君只将军略当作军国大事,却忽视这些,实在不该。” 郭英面色涨红,辩驳道:“我并非此意,我如何不知道农牧纺织之重要,我只是,我只是……” 他正想着如何说话,赵和突然转脸向他一笑:“少君只是心中有气,想要发作罢了。” 郭英一愣,紧接着便听赵和又道:“为人上者,不可轻易发作无名之怒,少君精研兵法,当知此事。” 说完之后,赵和迈步向前,竟然不再理会郭英。 郭英迟疑之中,赵和已经迈出七八步,他这才回过神来,心中大怒,却不好再说什么。 而且他心底在愤怒之余,隐隐确实有几分惭愧。 赵和说的没错,他只是心中有怒气,想要找个由头发作,却又不好直接,但以赵和种菜之事嘲笑他。结果,赵和的辩术胜他数倍,连消带打,不仅未受其辱,反而还教训了他一顿。若深思赵和之意,其中不无告诫:就算是在郭英自负的军略兵法之上,郭英也远算不得胜任,更何况治理北州这么大的事情? 且不说郭英胡思乱想,赵和入内之后,原本以为这次宴会又是一次剑拔弩张的过程,但出乎他意料,大约是郭昭有意安排,那些个平日里叫嚣得最凶的将领,比如说韩罡等都没有在场,在场的大多是文官,掌握军权的也就是霍峻等数人。 众人对他都甚为客气,而且都有意回避了郭昭将在今夜做出北州最后决定的事情,纷纷讨论起北州这边的物产与中原的异同。若只从面上看,这次晚宴可谓宾主尽欢,而郭昭本人,也未在宴会上宣布什么事情,只是在宴席过半之后,他又以尚有余事为借口,提前离席而去。 赵和对此不以为意,反正从霍峻给他带的话语中看,郭昭今天肯定要拿出主意来。 又过了片刻,郭英一脸不高兴地走了过来:“赵郎君,伯父有请。” 赵和明白,关键的时刻到了。 他起身来,跟着郭英出门,到得门口时回头望了一眼,向着樊令他们使了个眼色。樊令与阿图停止饮酒,目光四处乱瞄起来。 一时之间,宴会之中竟然有些冷场。 而就在此时,代替郭昭主持宴席的段实秀起身离席,追了两步到了赵和身边,他凝视着赵和,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赵和也点了点头。 两人此前几无交集,但此刻对方释放出善意来,赵和自然不会拒绝。 点头之后,赵和再走时,眼角余光看到霍峻也走了过来,神情端肃,向着赵和拱了拱手:“赵郎君。” 赵和停下回礼:“霍将军。” “无论结果如何,还请赵郎君念在我们这些去国游子支撑不易,多多担待。”霍峻道。 赵和笑着点头。 郭英已经有些不耐烦了,催促道:“一切都等伯父做了决断再说,赵郎君,请移步,勿令我伯父久等!” 赵和此时自己不会去怪他失礼,当即又向霍峻、段实秀拱手,然后迈步上前。 宴饮之处,距离郭昭的书房还有段距离,从长廊中行了过去,大约有一百二十步。赵和听着脚下木板的咯吱声响,原本平静的心渐渐有些不安起来。 郭昭这个人比起此前他面对的对手都难对付,难就难在此人不是真正的敌人。 所以郭昭才可以有那么多条件与他讨价还价,才让他在北州归属问题上陷入被动。 接下来郭昭会做出什么样的决定? 心中诸般念头翻腾,赵和终于到了郭昭书房之前。 到了这里,郭英停下脚步,不满地回头看了赵和一眼:“伯父只让你一人进去。” 赵和微微一愣,原本以为做出这么重大的决策,郭昭会让一些重要人物都在现场,却不曾想到,连最亲近的侄子郭英,郭昭都将之排除在外了。 他向前迈了一步,旋即心念一转,回头望了望郭英:“少君呢?” “我就在这里等着。”郭英道。 赵和又看了他一眼,这才迈步进了房门。 房中点着一盏灯,而郭昭的身影便在灯下,坐在那里,正低头沉思。 赵和进来后先是行了一礼:“大都护。” 郭昭仍然在沉思,并没有回应他。 赵和心中微讶,迈步上前,然后突然脚步一停。 郭昭的姿势……不对! 他坐在椅子之上,头垂得太低,仿佛是睡着了。 因为灯光比较暗淡的缘故,又是侧对着赵和,所以赵和看得有些不真切。但他还是忍住起步上前的想法,而是回头看着门外的郭英。 郭英在黑暗之中,屋子里的灯光辗转照着他的脸,让他面色阴阳不定。 此时赵和的位置,就在入门口后两步左右,郭英深深盯着他,目光里满是恶意。赵和心中念头一动,笑着道:“少君开什么玩笑,都护并不在这里面啊。” 郭英听得此言,抢步上前,伸头进去便看到了郭昭的身影,他开口正要出声,却听到头上嗡的一声响。 却是赵和一肘击下! 郭英只觉得耳畔轰的一声,然后整个人就陷入到昏迷之中。 赵和一把扶住郭英倒下的身躯,将他的脖子夹在自己的肋下,凝神屏息等了一会儿,却没有等来什么动静。 端坐着的郭昭仍然没有任何反应,外边也没有任何声响。 赵和夹着郭英缓步上前,来到郭昭身侧,这才看清楚,郭昭胸前插着一柄短剑。 那柄短剑刺透了郭昭的心口,将他钉在了椅子之上,让他没有从椅子上摔下来。 赵和呼吸停滞了一瞬,低头望向手中的郭英。 此时郭英还没有苏醒。 稍稍犹豫了一下,赵和将郭英放下,他又深深看了郭昭一眼,然后取了灯,仔细照了照周围。 周围并无什么异样,屋子里没有任何打斗的痕迹。 再检查郭昭的伤口,那短剑长不过一尺半,可以轻易笼在衣袖之中,剑透胸而过,却没有流多少血——这位老将在多年的征战生涯之中,血已经快流尽了,因此哪怕受到了这致命之伤,也没有太多的血流出来。 赵和最后看了看郭昭面上的表情。 郭昭眼睛半睁半闭,面容有些扭曲,也不知道是因为痛苦还是惊讶。 应该不是因为痛苦,短剑刺入得非常快,郭昭死时没有太多痛苦。 赵和将灯放回桌上,轻轻叹了口气。 然后他转过身,面无表情地走出了郭昭的书房。 书房前的院子里仍然是一片安静,此时夜色比起晚宴开始时要深得多,天色彻底黑了下来,星穹之中,银河灿烂。 赵和抬头望了望那满头的星斗,看到天狼星处,一颗明亮的流星闪耀而过。 他没有循原路返回,而是将身影藏入到黑暗之中。 片刻之后,匆匆的脚步声传了过来,再又过了一会儿,原本静寂的书房附近传来喧哗之声,紧接着,郭英尖锐的呼声响起。 整个大都护府都被这呼声震动,无数灯笼、火把亮起,无数人喧闹纷纷,无数人呼号奔走。 这个夜晚,北州将无安宁。 六四、些许冒犯 段实秀迈着沉重的步伐,再次走进了郭昭的书房。 此时都已经是丑时时分,忙乎了大半夜,他身心俱疲,但却不得不继续强打精神支撑下去。 书房里挤满了人,段实秀一进来就皱紧了眉,他看了一眼围聚于此的那些将领们,又望了望不知所措的郭昭家人,目光最后停在了郭英身上。 郭英跪于地上,长时间的哭泣让他嗓音已经完全嘶哑了。 “诸位,呆在这里于事无益,诸位还是赶紧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去。”段实秀沉声道:“如今大都护不在,人心各异,诸位只有在自己的位置上,才能稳住局势!” 他话声不大,不过在如今一片沉寂只是偶尔有啜泣之声的情形下,让人有一种无法拒绝感。围在书房中的诸将大多数都出去了,唯有霍峻,得了段实秀眼神示意,留了下来。 “还有你们,大都护既然仙逝,丧事总要准备起来,你们守在这里做何,快去将准备事宜办好!”紧接着段实秀又对那些郭府家人道。 郭府家人也散去,只余一个仆从留在这里照顾郭英。 屋子里总算宽敞些了,段实秀阴沉着脸,走到郭英身前:“少君,将事情再说一遍!” 郭英哭得有些昏沉,因此并未在第一时间反应过来,直到段实秀揪住他的胸襟又喝了一声,他才回过神来。 “赵和……赵和他安敢如此!”郭英颤声开口:“他竟然做出这等事情!我伯父原本都想着要回归大秦,他却,他却……” “我要听的不是这个,而是事情前后经过,并非少君你的判断!”段实秀打断了他。 郭英愣了愣,直直地看着段实秀。 平日对他相当客气的段实秀,此时目光冷然,望着郭英时仿佛并不是在看北州的继承人,而只是一个普通的北州青年。 郭英喉节动了动,很想问一声段实秀安得如此,但旋即明白过来。 郭昭在,他是理所当然的北州少君,大都护的继承者,但郭昭不在,一切都未有定数。 这一瞬间,郭英觉得自己想透了许多事情。 他又看了看旁边的霍峻,同样阴沉着脸的霍峻对他点了点头,郭英吸了口气,开始将自己如何陪同赵和来到书房前,赵和如何单独进了书房,又如何将自己诳进去然后打昏自己的事情详细说了一遍。 “也就是说,你并未见到赵和刺杀大都护?”段实秀听完之后眯着眼睛。 “虽未见到,但当时屋中就只有他与伯父二人,若非他所为,难道还会是伯父自己?”郭英带着怒气反问。 段实秀目光向着仍然端坐于座椅上的郭昭望去。 他的目光深幽,然后抬头看了霍峻一眼,霍峻微微摇头。 两人配合时间久了,因此也有默契。他们不是郭英这样的毛头小子,他们很清楚,单凭郭英那一句话,并不足以推测出赵和刺杀了郭昭。 “大都护今日会做出何种决定,你清楚不清楚?”段实秀又向郭英问道。 郭英喉节又动了动:“我方才说了,伯父想要归秦。” “直到最后一刻,大都护都没有改变心意?”段实秀再问。 “并未,虽然我又劝了一回,但伯父心意已决。” 段实秀点了点头,此时那些仆人又有几人回来,他们抬来小床,准备将郭昭放在床上,只不过看着郭昭胸前的短剑,谁都不敢去拔剑。 段实秀道:“少君,你替大都护拔了剑吧。” 郭英挣扎起身,踉跄了一下,伸手去拔剑,但手搭在剑柄上时,整个手又颤抖起来。 “快些,还要替大都护整理仪容。”段实秀面无表情地催促道。 郭英回头又望了他一眼,然后咬住牙,将剑拔了出来。失了剑的支撑,郭昭的遗体滑倒下来,被段实秀与霍峻伸手抱住。然后两人一起动手,将遗体抬上了小床。 段实秀回脸看着郭英,郭英仍然抓着那柄剑,浑身颤抖,魂不守舍。段实秀过去拍了拍他的肩,顺手将剑接了过来:“前来吊唁的人会有很多,你是大都护唯一子侄,速速换上衰衣……无论如何,我们要好好送走大都护这最后一程。” 郭英应了一声,看着段实秀与霍峻二人联袂出了门。他心中突然一片惶然,只觉得自己孤立于天地之间,哪怕身处这书房之内,却仍然是无依无凭。 望着小床上伯父的遗体,他忍不住又哭出声来。 段实秀与霍峻二人出了门,段实秀忍不住叹了口气:“少君还是年轻了些,经历得少了。” 霍峻也叹道:“以往有大都护在,我们总觉得还有时间,可以让少君慢慢学……如今怎么办?” 二人都是默然无语。 片刻之后,霍峻又道:“找到赵和了么?” 事情发生之后,整个大都护府都是一片慌乱,段实秀挺身而出,将各方事情安排下来。他虽然只是文官,但在诸将心中也颇有威信,此时众皆茫然,众人很自然地就按着他的吩咐办事。缉拿搜查赵和的事情,也是他一手操持,因此霍峻才有此问。 段实秀摇了摇头:“问遍了仆役,都没有人看到他……他跑得倒是快。” 霍峻哼了一声,咬牙切齿地道:“他跑不出北州……他的那些手下呢?” “没有抵抗,似乎早有准备,自愿被押入牢中,我也没有为难他们。”段实秀道。 霍峻有些讶然:“竟然早有准备……果然早有准备!” 段实秀叹了口气:“我与赵和打的交道不多,以霍将军所见,此人究竟是不是凶手?” 霍峻眼中寒光顿时闪了起来,他盯着段实秀:“你莫非觉得他不是凶手?” “难道霍将军只凭如今这些许线索,便觉得他是凶手?” 霍峻一把抓住他,死死盯着段实秀的眼睛:“若他不是凶手,还有谁会是?段长史,你想要北州生乱么?” 段实秀沉默了会儿,然后缓缓道:“我自然不想北州生乱,但是……我原本是从中原流落于北州的一介书生,若无大都护,三十年前我就死了,所以,我不但不能让北州生乱,我还要找出凶手,为大都护报仇!” 霍峻松开手,哼了一声:“那还要你说!” “我回去换身衣裳。”两人在黑暗中沉默以对,霍峻沉声说道。 段实秀点了点头:“我也回去……家中总要交待两句,接下来的日子,有的忙了。” 他二人原是便服来赴宴,此时要回去换上衰衣,好在北州城不大,二人的家宅离得也近。 不过是一刻钟的功夫,段实秀便回到了自己的宅中。 身为北州长史,他的宅邸面积自然不小,但因为北州上下都穷乏,他这个长史更是被众人盯着,所以他的家中除了一妻二孩之外,便只有两个仆人。若大的宅邸空空荡荡的,他自己走在其中,都觉得荒凉。 心里想着今日之事,他来到了自家卧室之前,然后双足一定。 情形不对! 大都护府那么大的动静,他家离得如此之近,按理说,家人早就该被惊醒,可此时此刻,他卧室之中却是一片漆黑。 他转身要走,却听到屋中一个声音响起:“赵某见过长史。” 段实秀慢慢转身,便看到卧室门前一个黑乎乎的身影,借着星光,依稀可以看出正是赵和。 赵和手中还抓着一具弩,在他身后,卧房的门敞开着,隐约听到了低低的哭泣之声。 “长史放心,尊夫人和令郎令爱都无恙,只是令爱年幼,胆子小些,被我这不速之客吓哭了。”赵和声音里带着一些苦涩:“长史乃是北州智者,知道如今我的处境,想来些许冒犯,长史不会罪责于我。” 段实秀面色已经恢复了平静,他看着赵和:“朝廷让你来,莫非是让你先杀大都护,然后再诛我这长史么?” 赵和叹了口气:“长史不必试探,今日事情,乃是有人苦心积虑布局所为,大都护非我所刺。” “那你为何击昏少君然后逃走?”段实秀质问道。 “以郭少君脾气,还有他一心想着投靠大宛人,当时那种情形,会容得下我解释么?”赵和反问道:“而且那种情形之下,换长史是我,第一个怀疑布局之人会是谁?” 段实秀沉默了一下:“你怀疑是少君?” 听他这样一问,赵和心中顿时雪亮,段实秀心里只怕早就确实自己并不是刺客,而是另有所疑。 他心中稍稍一松。 今日之事,虽然布局者布下种种疑障,但因为事起仓促,也留下了诸多的破绽。关键问题在于,赵和是不是有机会为自己辩护,若是没有机会辩护,那么刺杀郭昭的罪名,肯定会扣在他的头上。 “彼时我与郭英一起到了书房之前,郭英停下脚步,让我一人入内,我才进门,便察觉不对,距离门口不过两步,便停了下来。”赵和缓缓说道:“我看到大都护端坐椅中,但头垂胸前,仿佛睡着一般,于是我便诳郭少君入内。若大都护无恙只是睡着了,我二人对话,大都护自然被惊醒,若大都护出了意外……” 说到这里,赵和声音停了下来。 六五、计中有计 段实秀面无表情地看着赵和。 他是聪明人,自然知道赵和未尽之言。若是郭昭没有出意外,赵和呼唤郭英的动静惊醒了他,那么赵和只作是与郭英开了一个玩笑就是。 但赵和只是这一试探,就将郭英骗了过来,由此也可以看出,郭英年少,哪怕经过郭昭的倾力培养,却还没有成长到足以充当北州领袖的地步。 “你怀疑郭少君?”在停了好一会儿之后,段实秀才又道:“他是大都护唯一侄儿,唯一的亲近晚辈!” “为了权势,便是父子相残、兄弟反目的事情,难道少了么?我可是在星变之乱那一夜被投入铜宫的,我很清楚,对一些人来说,父子之情……是可以放弃的,更何况伯父与侄儿?”赵和沉声道:“况且,郭少君一向对朝廷缺乏恭敬,他一心一意只想着投靠大宛,此事想来段长史也知道吧?” “那你为何在发现之后,又独自逃遁,而不是将自己的怀疑公之于众?”段实秀追问道:“以你之智,只要控制住少君,等我们来之后,很容易便可以为自己洗清罪名……” “我不觉得容易。若真的凶手是郭英,确实简单,但若是凶手……是旁人呢?”赵和紧紧盯着段实秀:“若郭英只是被人利用,而真正的凶手,却是心怀叵测,藏身暗处,他手绾大权,思虑深远,他不想投靠大宛,他想的是……投靠犬戎呢?” 此语一出,便是段实秀也不禁脸色变了。 沉默了好一会儿,他段实秀再凝视着赵和:“你这是怀疑所有北州高层。” 赵和叹息道:“若郭公不死,我自然不会如此怀疑,但是郭公之死,让我很难相信北州的高层。” “那你为何还来寻我?”段实秀眉头挑了挑:“我不也是你怀疑之人么?” “若只以权势地位来看,段公你确实是我怀疑之人,若以思虑心智而言,段公你的嫌疑甚至最大。”赵和缓缓道:“但段公你有一个缺陷。” “哦?” “没有兵权,你不掌兵,所以哪怕郭公出事,你也不可能最后获利,以段公之智,自己不能获利,反而有损于北州,这种事情,向来爱惜民力、关怀属下的段公怎么会去做?”赵和道:“所以,当我意识到有人布下这陷阱,想要算计我之后,我便琢磨着在北州哪里可以获利帮助,想来想去,就只有段公这里有破局的希望!” 段实秀抿了一下嘴,面上虽然还算平静,心头却是巨浪翻腾。 他此前就听赵和说过自己的一些经历,但是总觉得这其中有一些自我吹嘘的成份在内,但现在他真正相信,赵和在咸阳、在南疆,能够做出那么多大事,能够在那些关键之时做出关键抉择。 “你为何觉得我会相信你,会帮你?”段实秀思忖了一会儿,又向赵和问道:“如今你别无选择,我的选择却还有很多,比如说,我去找到那个布局之人,与他合作……” “布局之人无论是谁,他想要稳固自己在北州的统治,必须挑选外援。郭英郭少君也明白这一点,所以他不遗余力与大宛勾结。若郭英不是布局之人,那个隐藏的布局者甚至有可能会与犬戎合作。无论与谁合作,都是与异族联手,都是与虎谋皮。我这些时日并未浪费时间,一直在观察段长史在北州推行的政略,段长史绝非愿意投靠异族之人。” 赵和这样说,段实秀嘴角忍不住翘了一下,他知道,这只是赵和拿出来的表面理由,赵和会选择他,只怕还有别的更深的原因。只不过赵和拿出了这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让他无法再继续追问下去。 彼时时间紧迫,也不可继续追问这些枝节了。 “我信赵郎君没有刺杀郭公,因为我是少数知道郭公选择的人,郭公早已拿定主意要归秦,赵郎君根本不需要刺杀他。”段实秀坦然道:“而真正刺杀郭公之人,显然也是知道郭公选择,他不愿意北州归秦,所以才做出此举。” 赵和点了点头,这在他猜测之中。 “据我所知,真正知道郭公心意的人,除了我之外,就是郭英,我也是从郭英那儿知道的。”段实秀又道。 赵和摇头道:“虽是如此,我反倒觉得郭少君的嫌疑不大,他并非口风极紧之人,既然他能将此事告诉段公,那么就也能将此事告诉别人!” 段实秀叹了口气:“虽然自大都护到我们都有意栽培少君,但他还是轻佻了些,若他有赵郎君一半稳重……” 话说到这,他就没有再说,因为这种话继续说下去没有意义了。 “赵郎君既然来找我,想来已有定策,事不宜迟,我当如何去做?”在确定赵和的心意之后,段实秀没有浪费时间,径直向赵和问道。 赵和望着这位北州长史的目光更为欣赏。 段实秀很清楚事情的轻重缓急,而且一但下定决心,他便不再犹豫反复,这一点与赵和了解的完全一样。 “我此前为防万一,曾经布下一条后路,让李弼注意接应我。”赵和看着段实秀:“今夜……昨夜之变,虽然事起仓促,但那布局之人,想来是准备已久的,他不可能没有注意到李弼与我的关系,也不可能没有注意到我让李弼接应我的事情。他此时必欲得我而后快,而且,他希望得到一个死的我,所以……” 他说到这里,段实秀顿时一惊:“你欲以身为饵?” 赵和坦然点头:“此时非是惜身之时,唯有如此,才能最短时间内将此人找出来,也才能尽可能减少北州的动荡……想来段长史也明白,此人既然可能与犬戎勾结,那么想必犬戎大军已经离北州不远了。” 如果北州内部不发生问题,石河关还在,犬戎人暂时拿不出足够的石炮,北州自然暂时安全。但若北州内部发生问题,石河关天险便形同虚设,北州的安危也就可想而知了。 想明白这个,段实秀没有再说什么,微微点了点头:“我会尽量与你方便!” 二人都不是罗嗦的性子,既然已经坦开心扉,接下来自然就是布局细节。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很快就布下了陷阱的具体细。 半个时辰之后,赵和悄然离开了段家,在他走了之后,段实秀的夫人这才上前道:“夫郎,你真信得过这个外人?” 段实秀苦笑道:“如今大都护遇刺,别人都不可信,反而他这个外人,更值得信赖……况且你我活得够长了,但咱们的孩子,我总希望他们不会为寇虏奴役。” 段夫人闻得此语,将小些的孩子紧紧抱住了。 段实秀又叹了口气,然后将衰衣翻了出来,换上之后匆匆出门,返回大都护府中。他虽然与赵和没有耽搁太多时间,但当他回到大都护府时,比起别人已经晚了一些。当即便有人问道:“段长史,你怎么来得晚了?” 问话的正是韩罡。 因为上次宴会不欢而散的缘故,此次宴会时,郭昭有意没有邀请韩罡,他是后来得到消息,这才匆匆赶来。听得他问,段实秀瞄了他一眼,沉声说道:“杂事繁冗,总得有所安排……倒是你,你人来了,石河关那里情形如何?” 韩罡负责的军务,正是石河关那一块。 “我已经遣人去石河关了,让他们小心盘查,万勿走了赵和!”韩罡杀气腾腾,两只眼睛几乎都成了红色:“这狗贼,我就知道他不是好东西,这狗朝廷,我就知道没有打好主意,只可惜大都护不听我的……” “你在这里骂能将赵和骂死?”听他越说越不象话,霍峻打断了他:“如今大都护不在了,我等正该冷静处置,如今赵和虽然嫌疑最大,但是不是真凶,尚无定论,你这些话,除了徒扰人心之外,还有什么用处?” 韩罡跳了起来:“霍峻,你少来教训我,我随大都护南征北战之时,你小子还只是一个小卒!当初若不是我,你尚不知要为犬戎人牧奴多少年……” 他暴跳如雷地揭起霍峻老底,霍峻气得面色血红,猛然甩手,转身便离去。 段实秀见此情形,上前扯住韩罡:“韩公,少说几句,少说几句!” 韩罡余怒未消:“这厮倚仗大都护器重,总觉得自己是副都护,不将我们这些老东西放在眼中,如今还想要教训我!” 段实秀叹了口气,指了指后面停放着郭昭遗体的屋子:“大都护尸骨未寒,你就要在这里闹笑话给他在天之灵看么?你就不怕大都护爬起来一剑刺死你?” 韩罡愣了一愣,然后放声痛哭:“若是大都护能够再爬起来,我倒宁愿他一剑刺死我……呜呜呜呜……” 他哭得涕泪纵横,段实秀目光扫了扫跪在灵前的郭英,郭英仍然是一片恍惚之色,段实秀暗暗叹了口气。 赵和推测应当是对的,郭少君……虽然胆大,却做不出这种事情来,那么,真正的凶手会是谁? 段实秀的目光又转到了韩罡面上。 六六、在此听着 无论赵和是生是死,至少在北州高层心中,他是刺杀郭昭的最大嫌疑人,因此当天色明亮起来之后,整个北州城顿时骚动起来,大街上到处都是巡街的武士,而随着这些武士们的行动,郭昭遇刺的消息不可避免传播开来。 对于北州之人来说,这宛如晴天霹雳。 虽然这几年郭昭年纪已老,而且隐隐有他身体不好的小道消息在民间传播,但在北州绝大多数百姓心中,郭昭就是擎天之柱,是如同山顶上那针叶林一般永不凋谢的存在。无论时局多么困难,只要郭昭还在,大伙就有信心。 这种信心在平时并不太明显,但当失去郭昭之后,满城缟素与哭声中,北州的人情立刻就激荡起来。 惶然、茫然,害怕、担忧,悲恸、痛苦,诸多负面情绪充塞于北州城中,让这座原本就缺了些活力的城市,瞬间变成了一座孤寂凄冷之城。 伊苏斯对此颇有些不适应。 身为流浪四方的粟特人,伊苏斯经历过许多大事,见识过许多变故,但此次在北州的感受,给她的冲击最大。 “晚了一日……”望着紧闭的城门,她苦笑着说道。 “什么晚了一日?”在她身旁,一个鹰鼻深目的胡人面无表情地道。 “晚离开了一日,我原本就准备提前离开的,但是因为你的缘故,还是晚了一日。”伊苏斯看了他一眼,面上的苦笑换成商人特有的奸笑:“昧彻贵人,如果因此有什么损失的话?” “如果因此有什么损失,我们会全部赔偿,而且,会给你更多的好处。” 被称为昧彻贵人的胡人翻了她一眼,慷慨地做出了许诺。 伊苏斯对此还不满意:“如果只是财富上的损失,那倒好办了,现在一片动荡,我恐怕我们都出不了城了。” 昧彻淡淡地道:“出不了正好……我们回头吧。” 伊苏斯又望了他一眼:“回头?” “你安排一下,我要去拜见那位大都护的继承人。”昧彻脸上终于浮起了笑容:“这是机会,最好的机会!” 伊苏斯摊开手:“这个时候,我恐怕无能为力。” “你有办法的,伊苏斯,只要能够成功,以后你们商队在大宛境内的贸易都可以免除路税。”昧彻低声道。 这又是一个许诺,不过比刚才的许诺具体了些,伊苏斯笑了起来:“这是你个人的意思,还是大宛王的意思?” “是我替我们国王对你进行的犒赏。”昧彻说道。 伊苏斯听得此语,当即扬声道:“停下!” 商队的驼马都停了下来,伊苏斯做了一个手势,于是众人便调转了头,又向宿处回去。 他们的异样举动立刻吸引了巡街武士,很快就有人来将他们拦住,带队的小吏眼色发红,恶狠狠地瞪着伊苏斯:“你们大队人马在街上来来回回,究竟是何用意?” 伊苏斯陪着笑道:“贵人,我们原本准备今日离开,但因为大都护的缘故,北州城门封闭,我们出不得城,只能回头……” 那小吏眼中疑色不减,伊苏斯又道:“而且,我往来北州多次,一向都承蒙大都护关照,如今大都护不幸去世,我总得前去吊唁致礼。” 听到她这样说,那小吏神情才稍缓,不过仍然下令对商队朝廷搜检。北州对商队极是照顾,哪怕这种情形之下,巡街武士也没有动商队的财物,他们搜检的重点,还是人员。不仅核对伊苏斯携带的人员名单,那小吏还亲自拿着一张画像,一个接着一个与商队中人进行对应。 伊苏斯瞄了一眼那张画像,虽然画得不是十分准确,但依稀就是赵和模样。 “你认得他?”小吏见伊苏斯的神情,沉声问道。 伊苏斯连连点头:“我们商队在市场里贸易,他是一个大主顾,听说是大秦来的贵人……他犯事了?” “休要多问,若是看到此人,立刻报官。”小吏喝了一声,将商队打发离开。 伊苏斯带着商队回到原本的宿处,立刻领着那个大宛使者昧彻前往大都护府。此时郭英已经稍稍缓过神来,听闻伊苏斯来吊唁,他心中一动,正要出来单独接见,却被段实秀拦住:“这粟特女商人来吊唁,大都护在时对她甚是重视,少君不可失礼,当在此见之。” 郭英无奈,只能让伊苏斯来灵堂。伊苏斯献上祭礼,在灵前痛哭流涕,伤心欲绝之态,简直如同死去的是她父亲一般。郭英上前劝了两句,但是段实秀始终跟在身边,让他们不好私下再说什么。郭英心中焦急,却又无可奈何。 倒是伊苏斯,瞬间就明白了情况,她哭着哭着,突然“呃”的一声,双眼一翻,便直挺挺倒了下去。 “啊,来人,快来人!” 郭英惊得手足无措,旁边的段实秀忙呼道,有两个健妇上来将伊苏斯扶起,就在她起身的那一刹那,她睁开一只眼,隐蔽地对着郭英眨了眨。 郭英顿时会意,当即沉声道:“将她扶到隔壁厢房之中,让他们商队派人照顾……待她醒来之后再作道理。” 他这样安排并无什么错处,因此段实秀也没有反对。过了一会儿之后,郭英向段实秀道:“那位粟特女子,不过是商队主人,只因受伯父照顾,竟然哀伤如此,我不能不去探望……段长史,这边就有劳你替我照看一下了。” 段实秀点了点头,郭英走了之后,他嘴角轻轻向下一抿。 郭英到了隔壁厢房,伊苏斯仍然躺在榻上,在旁边抱膝而坐的,正是昧彻。 “昧彻贵人。”郭英抬头望着这位大宛的秘使,沉声说道:“你这次来,可是有什么事情?” “前些日子,少都护拒绝了我的建议,但如今呢?”昧彻也知道时间紧迫,当即开门见山:“大都护既然不在了,谁还能阻止少都护?” 郭英嘴紧紧抿起。 昧彻又道:“少都护,你只要控制住北州,我们大王立刻会派五万大军前来帮助你,事情成败,就在你的一句话!” 郭英低着头,仍然没有说话。 他心中充满犹豫。 他对大秦的印象并不深刻,身为生长在北州的一代,他更熟悉的是北州附近的胡人。犬戎是死敌,自然不必说了,大宛、康居,还有葱岭以西的那些三五个城便自称一国的小国,郭英与他们打交道的次数比与大秦打交道的次数要多得多。因此,在北州面临窘迫之境时,他第一个想到的便是与葱岭以西最强大的国家大宛相联合,而不是远在数千里外的大秦。 但是伯父却不赞成他的想法,若是伯父在,他自然可以据理力争,甚至可以做一些小动作,但如今伯父去世了,反让他犹豫起来。 “少都护,你在担心什么,你在犹豫什么?这样的大事情,如果不能立刻决断,反复犹豫只能自取灭亡!”昧彻等了一会儿,看郭英仍然低头深思,有些不耐烦地站了起来:“你要坐失良机么?” “我伯父……还是想归秦。”郭英抬眼看着他:“我若答应你,就违背了他的遗愿……” “所以你伯父死了!”昧彻声音抬高了一点,然后迅速又压低:“这不正好么,他反对你的建议,他死了……” 刷! 郭英猛然拔出腰间的剑,指在了昧彻咽喉之上,将昧彻的话堵了回去。 昧彻虽然没有继续出声,但眼神里也没有多少畏惧,只是死死盯着郭英。 “你觉得,是我杀死了我伯父?”郭英一字一句地道。 昧彻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但他的沉默,本身就是一种回答。 郭英脸色越发苍白:“你是不心里这样想,因为伯父拒绝了我的建议,所以我……我就弑死了他?” 昧彻低声道:“我怎么想不重要,重要的是别人怎么想。少都护,你与我们大宛往来的事情,不少人知道,你伯父欲归秦的事情,也不少人知道,你屡屡建议而被你伯父否决的事情,仍然有不少人知道……你若不能够执掌权柄,不能够控制局面,那些有野心的人,必然会利用这件事情。无论大都护是死于谁人之手,最后罪名必然会被扣在你的头上,难道你没有感觉到危险么?” 郭英心中如同被雷殛了一般。 他猛然想起,在确定伯父死去之后,长史段实秀还有大将韩罡等人态度都有所变化。 他想到从昨夜起,北州的军事调动,没有任何人征求过他这位少君的意见,想到今日的丧事,段实秀对他几乎是寸步不离,与其说是怕他因为悲伤失礼,倒不如说是在监视他的行动。 他们……除了怀疑赵和是刺客,也在怀疑他郭英是刺客! 此前他没有细想,但现在被昧彻提醒,这些变化若背后隐有深意,那就太可怕了。 “大都护不在了,北州终究是需要一位新都护的,那位新都护为何不是你呢?”昧彻又说道。 那声音里满是诱惑,而郭英手中的剑,不由自主地垂了下来。 他眼中先是惊骇,然后是混乱,再然后,则慢慢变得明亮起来。 他盯着昧彻,沉声道:“你有什么建议,全都说出来,我……在此听着!” 六七、不能呼吸 郭昭的灵堂之中,段实秀望了望香烛,又瞄了一眼门口。 恰好在此时,郭英迈步走了进来。 与出去时相比,郭英的神情更为疲倦,整个人仿佛大病了一场。 跪在地上之后,段实秀听到他长长叹了一口气。 “怎么了?”段实秀关切地问道:“少君是不是太累了,要不要休息一会儿?” 郭英阴沉着脸摇了摇头。 因为该来吊唁的人几乎都来过了,所以他二人跪在灵堂之前,并没有什么别的事务。郭英一直沉默,目光涣散。 段实秀观察了他好一会儿,便又开口道:“少君,你方才去看那位粟特商人,她情形如何?” 郭英猛然歪过头,死死盯着段实秀,过了足足有两个呼吸的时间,他才勉强启唇:“已经好了,我打发她离开了。” 段实秀被他那诡异的目光盯得极是不舒服,他示意周围之人离开,然后微微扬起眉:“少君神情不对,莫非有什么事情……不欲我知晓?” 此时灵堂之上,唯剩他们二人,郭英仍然盯着段实秀,段实秀静静等着,然后听到郭英道:“长史认为是谁刺杀了我伯父?” 段实秀瞳孔猛然收缩了一下,然后瞄着眼道:“少君不是一直说是赵和么?” “不是赵和!”郭英说出了一句让段实秀震惊的话语:“或许与他有关,但下手之人,不是赵和!” 此前郭英一直认定,刺客就是赵和本人,如今他突然改口,哪怕明知此事,段实秀也不禁微微变色。 “我此前只是深恨赵和罢了,他若不来,伯父不会死,所以我说他是刺客……但是,他没有时间,他进门之时,我看着他,他入门才两三步便停住脚步,然后诳我进去,将我打昏。那时伯父已经遇刺了,否则伯父必然会召呼警卫。”郭英缓缓说道。 段实秀喉节动了动,眼睛几乎眯成了一条缝。 “那会是谁呢……最后见着伯父的是我,段长史这么聪明的人,想来早就怀疑我了吧。”郭英接着又道。 不等段实秀回答,郭英又侧过头,死死盯着他:“所以段长史今日几乎寸步不离地盯着我,所以今日所有的军务政事,没有一人告知我……段长史,其实你们都在怀疑我,包括方才那粟特女商人带着大宛秘使来与我相会,你们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对还是不对?” 他终究是年轻,心中思虑难平,被段实秀一试探,便将心里的话尽数吐了出来。这一次轮到段实秀默然不语,过了一会儿才轻声道:“若赵郎君不是刺客,那么少君就是最后见到大都护之人。大都护遗体我仔细观察过,没有任何防备,刺客是他绝对不曾想到的人。” 最后与郭昭见面之人,必定就是刺客,而且那个刺客肯定是郭昭非常熟悉也非常信任之人,因为郭昭死后的模样,证明他完全没有防备。 这世上还有谁比郭英更让郭昭熟悉、信任? 郭英脸上已经没有丝毫血色,他缓缓点头:“是啊,是啊,若不是赵和,那就是我嫌疑最大了……赵和若是活着倒还好,若他死了,那么必然是我杀人灭口,我被击昏之事,并无旁人在场,那想来也是我自编自演……最后,你们以我弑亲之罪,将我处死……现在我有些明白赵和为何发现伯父遇刺却不动声色了,因为这个陷阱,根本让人辩无可辩,挣脱不得!” 段实秀有些讶然地看着郭英。 这个郭英,才是一直以来被郭昭当作继承人来培养的郭英。 他冷静下来了,他认清了局面。 “那么少君,大都护之死,是否与你有关呢?”段实秀此时也不讳言,直接开口问道。 郭英抿紧嘴,目光闪动,再次盯着段实秀:“我若说没有,你信么?” 段实秀扬了一下眉:“我说信,你信么?” 郭英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所以……所以……” 他正要再往下说,突然间外头传来动静,紧接着,一个人急冲冲跑了进来,到段实秀耳畔低语了两句。 郭英听到了“找到”、“已死”四个字,心念电转之间,他神色微变:“发生什么了?” 段实秀看了他一眼,没有作声。 郭英心中焦急,忍不住又道:“段长史,你莫非真的要做得如此难看?” 段实秀用手将自己支撑着从地上爬起,轻轻叹了口气:“少君好手段,少君好心思。” “怎么回事!”郭英怒道:“告诉我!” “找到赵和了,不过……他已经死了。”段实秀看了郭英一眼:“为少君之人杀死。” 郭英愕然。 然后他急忙分辩:“这如何可能,这段时间,你寸步不离,我几时派过人去追杀赵和?” “呵呵……”段实秀毫无感情地干笑了一声,然后看了看外边:“去将所有人都请来吧。” 门口有几名小吏守着,闻得他的吩咐,一个个都快步跑了出去。 郭英心中焦躁,忍不住又叫道:“段长史,你这究竟是在做什么?” 段实秀深深看了他一眼:“自然是召集众将,发现了赵和的事情,难道我还能隐瞒?” 北州高级将领几乎都在大都护府附近,或是在门口守候,或是在厢房休息。小吏们飞奔而出,不一会儿,众人便齐聚于此。 “听闻发现赵和了?”韩罡也在其中,一见面便问道。 “确实如此。”段实秀道。 韩罡精神一振,双眼几乎要喷出火来:“人呢,人在哪里,别的不说,先让老子痛殴一番再作道理!” “韩老四,你咋唬个什么,还轮不到你出这个头!”一个向来与他不对付的将领叫道:“要痛殴,也是我先动手!” “呸,先与四爷我分个高下,若你能打得赢我,让你先动手何妨?” 他们嚷嚷起来,郭英面无表情地看着,以往他觉得这些叔伯们是通过这样的争吵来表达感情,但今日他仔细看来,却发现这样的争吵底下,其实都有着权衡与交换。 他紧紧抿着嘴,目光又瞄向段实秀。 今天段实秀的表现让他觉得有点不对劲,按理说,段实秀不当如此。他只是北州的文吏首领,说好听点是北州政事第一人,但事实上论及权势,在场的任何一名将军都不逊于他——除了那位新被任命然后打发到山沟里去练兵的李弼外。 但在郭昭去世之后,这些高级将领各有算盘,郭昭副手霍峻又不能完全压服他们,而郭英这个侄子也不好出头,段实秀倒是最合适的平衡者。只在众人之间做平衡,却没有决定权。 想到这,郭英意识到,自己对于段实秀此人在北州的重要性似乎还认识得不够。他甚至可以想见,接下来,无论是他本人,还是任何一位将领获得了北州的控制权,都需要借助段实秀来弥合各方之间的关系,也需要借助其人能力来维持北州政务的运转。 “诸位都且安静下来。”正当灵堂之前闹成一片之际,段实秀的声音适时响起:“诸位若是能将大都护吵醒来,那就只管吵去,若是不能吵醒,先将今日之事解决了再继续吵吧。” 他声音不大,往常想要让大家安静下来,大家十有八七不会理睬。但今日众人却都静了下来,只不过方才争吵的众人还会交换很隐蔽的眼神。 以前郭英没有注意到这种眼神交换,今日却观察得清清楚楚。他突然间想明白了,为何伯父郭英想让赵和担任大都护,而只让他当副都护。 确实,自己的这些叔伯们,都不是省油的灯。 众人都安静之后,段实秀这才继续道:“方才……大约是一刻之前,巡城小吏前来禀报,发现了赵和。” 众人又骚动起来,只不过这次骚动很短暂。 段实秀又接着道:“只不过发现时,赵和已死,现场除了赵和之外,尚有……易小郎与楚三娘。” 听到这两个人的名字,有人低低问了一声,然后立刻明白他们是谁。 易小郎易况,在场的偏将军易神通幼子,楚三娘楚红巾,在场的牙门将军楚鹤龄三女。 便是郭英,也不禁眉头一扬,露出意外之色。 易况与楚红巾,都是他的伴当,也算是他的死忠。易神通与楚鹤龄二人,是北州诸将里少数早就表态支持他的人。 怎么会是他们发现了赵和? 段实秀面无表情,继续向下说:“巡城小吏发现他们时,易小郎与楚三娘带着十余个少年,手执兵刃,他们声称是奉少君之命,捉拿赵和,但赵和试图反抗,因此被他们所格杀。” 众人呼吸都是一屏,所有人的目光齐齐转向郭英,郭英面上完全没有血色,他死死盯着段实秀。 他感觉自己象是掉进了一个罗网之中,又象是被关进了一所铁屋子里,无论他怎么挣扎,罗网只是越来越紧,屋子里也越来越憋闷。 他不知道这罗网是谁为他而设,也不知道这铁屋子是何时建起,他只知道一件事情。 “我……不能呼吸了……” 六八、灵前对质 随着段实秀的话语,众人的目光都紧紧盯着郭英,而郭英的反应,也让众人并不疑他。 “小易和三妹在哪里,我要……我要问问他们,我是几时吩咐他们去抓捕赵和的!”急切地喘了几口气之后,郭英涩声说道。 段实秀面无表情地向外做了个手势,片刻之后,便见两名小吏抬着具尸体走了过来。 那尸体面上满是血污,身上横七竖八尽是锐器刺划的创口,依稀就是赵和。 易况之父易神通与楚三妹之父楚鹤龄快步跑了过去,两人检查了赵和的尸体,好一会儿之后,他们抬起头来,面色难看。 但二人都微微点头,表示确认了尸体的身份。 “这便是赵和的尸体。”段实秀又道:“至于易小郎与楚三妹,如今被我暂时请在长史府中,等诸位商议出一个结果再作道理。” 郭英厉声道:“为何不将小易与三妹带来,我要与他们对质!” 段实秀又瞅了他一眼,然后叹了口气:“少君,你确定要将他们带到大都护灵堂前来?” “那为何……”郭英一指前方赵和的尸体,问题问出了一半,旋即住嘴。 赵和是刺杀郭昭的嫌疑人,自然要带到这里来,而易况与楚红巾他们此时来这里做什么? 众人看着郭英的目光都有几分古怪,郭英此刻再度意识到,自己终究年轻,临事沉不住气,所以又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只不过此前一直对他咄咄相逼的段实秀,不知出于什么考虑,这一次竟然没有逼他。 郭英目光在众人面前一一扫过,最后停在韩罡脸上。 原本吵得最凶的韩罡,这一刻也沉默下来,只是目光闪动,似乎想说什么。 而向来站在郭英这边的易神通与楚鹤龄,此际都是面色焦急,不停地望着郭英。 灵堂前诡异地沉默起来,好一会儿之后,终于有人第一个开口了:“赵和既是杀害大都护的凶手,何不取下他的头颅,以祭祀大都护?” “我来,我来!”韩罡这一次倒是先出来,他大步走向地上的尸体,但是才迈了两步,就被段实秀伸手拦住。 “段长史,你这是?”韩罡看着段实秀。 段实秀面上依然是一片冷漠:“如今还不是取下他头颅的时候,发现其人之后,他立刻就被带到这里来了,过会还要送去给仵作验尸。诸位,越是这个时候,就越该有规矩,不可率性而为,否则的话,恐怕生乱……” 韩罡不满地嘟哝了声,不过他也知道段实秀说的在理,因此并未再争执。 段实秀目光往他身上瞄了瞄,再转向郭英:“少君,你似乎有话说?” “我……我没有派人去杀赵和,这段时间,你与我寸步不离,我根本没有时间派人去!”郭英颤声道:“我……” “说起此事,我倒有一言。”不等郭英把话说完,有一人突然插嘴道。 众人目光转过去,发觉说话之人,就是楚鹤龄。 他神情有些紧张,目光瞄了瞄郭英,然后道:“少君说他并没有派人去杀赵和,但是……但是小女昨日曾向我禀报,说少君派他们盯着李弼留在城中的人手。” 易神通点了点头:“犬子也说过此事,他还说少君不信任赵和,也不信任李弼,总觉得此二人将会不利于北州,为防万一,故此派他们带人盯着。” 郭英猛然向后退了一步,看着这二人的目光,几乎与山谷中的恶狼没有什么区别。 竟然是他们! 原来是他们! 这二人一直是他的支持者,但在此刻人,他们却拆下了郭英脚下的梯子。 无论他们是出于保护自己的孩子的目的,还是别的什么打算,此时此刻,他们开口,就是将郭英推往绝境! 郭英此时心头完全冷静下来,他还有余暇用眼角余光看了一眼段实秀,想知道段实秀在这件事情里扮演了什么角色。 段实秀那一直古井无波的面上终于出现了一丝神情,是一丝意外。 看来他对此……并不知情? 郭英又去看韩罡,向来给人粗豪印象的韩罡,这个时候则眨巴着眼睛,向后缩了缩,似乎要将自己藏在人群之中去。 这位韩叔叔……难怪伯父有什么不好做的事情,总是这位韩叔叔跳出来做得罪人的活儿,他还真是会观察风向啊。 郭英仿佛是一个旁观者一般,在心中点评了一句。 他目光在众将面上一一看过,最后停到霍峻脸上。 从一开始就沉默的霍峻,这个时候神情分外沉重。 见众人都不再出声,霍峻沉声道:“你们都不说……那就由我来说吧。” 他开口之后,众人隐隐松了口气。 便是郭英,心里绷着的那根弦也稍松了些。 霍峻身为副都护,虽然在郭昭那巨大的身影下不起眼,但如同段实秀一样,他是北州不可或缺的人物。 最重要的是,他这个人公正。 由他牵头,至少会给郭英自我辩护的机会。 “少君,你一直认定赵和是刺杀大都护的真凶,现在你还如此认为么?”霍峻转过脸,沉声向郭英道。 郭英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艰难地摇头:“不。” “为何不?”霍峻又问道。 “伯父已经决定归秦,赵和没有刺杀他的理由。赵和入书房之时,我一直盯着他,他只进门两步就将我诳了进去,然后打昏我,所以他也没有杀人的时间。” 霍峻目光一凝:“多谢少君坦言相告。” 周围众人小小地骚动了一下,郭英听到小声的议论之声,不过都很零散,看起来大伙对此应该有心理准备。 “接下来……此前少君为何一口咬定是赵和刺杀了大都护?”霍峻又问道。 郭英紧紧抿着嘴,不肯回答。 易神通此时道:“这个……此事我也曾经听犬子提过,少君一直不喜欢赵和,背地里没少与犬子等伴当骂过赵和。” “赵和为朝廷使臣,向来与少君没有恩怨,少君为何……”霍峻又问道。 这次不等他问完,郭英就惨笑起来:“不用问了,我告诉你们,我生长于北州,所见者皆为胡人,我只知道大秦背弃了我父兄们,大秦于我没有任何恩义,所以我无心归秦,我暗中与大宛使者相通,希望能够与大宛结盟,而不是什么虚无飘渺的归秦……霍叔父,此事难道你不知道么?” 霍峻默了一下,然后缓缓道:“我知道,但是有些人尚不知道……” 郭英死死盯着他,眼中里的希望之色变成了疑惑。 “第三个问题,郭达,大都护在时,最后一个见着他的人是谁?”霍峻转过头,没有与看郭英,而是看着一个老迈的仆人。 被称为郭达的仆人面上尽是惶恐之色:“副都护,是……是公子。” 霍峻道:“果真是少君么,你把当时的情形再说一遍与我听。” 郭达连连点了几下头,然后说道:“彼时前边在开宴会,大都护离席回到书房,我在旁伺候着,为他倒了茶水,然后公子便走了进来……大都护让公子去请赵郎君,公子问大都护被朝廷骗了这么多回,还想继续被骗么,大都护甚是生气……不过接下来,大都护打发我离开了。” 霍峻一扬眉:“你是大都护贴身老仆,服侍了大都护二十余年,大都护为何要打发你离开?” 郭达小心地瞅了郭英一眼:“大都护若是要教训公子,都会打发我们这些伺候之人离开,大约是……大约是怕损了公子颜面。” 霍峻微微叹了口气:“大都护对少君是真的爱惜,视若己出……你出门之后,就没有听一听大都护与少君说了些什么?” 郭达摇头道:“大都护军法治家,小人哪里敢偷听……不过……” 他说到“不过”时,神情有些犹豫,霍峻也不催促,只是看着他,郭达过了会儿才道:“小人离开时隐约还听得公子提高声音问了一句,说他父亲是怎么死的、兄长是怎么死的……” 灵堂中的诸将尽皆默然。 好一会儿之后,才有人叹了口气。 霍峻又点了点头,再次转向郭英:“少君,郭达所言是虚是实?” 此时郭英虽然恢复了冷静,但心中憋着一股愤忿之气,死死盯着霍峻,惨笑着道:“是,全是真的,没有半句虚言。” 霍峻看着众人:“诸位……还有什么要问的么?” “还有什么要问的,如今情形不是很清楚了么,谁最后见着活着的大都护,谁激怒了大都护,谁不欲大都护归秦,谁就是刺客!”一人咬牙切齿地道。 “郭英,是不是你弑杀了大都护?”又一人喝问。 众人都是怒发冲冠,因为目前暴露出来的线索指明的真相,实在是太过骇人。 事实上,对赵和刺杀郭昭的消息,在场众人原本就不尽相信,而此刻随着赵和的死,种种原本被遮掩的疑团尽数被显露出来,让他们一个个怒火中烧。 “且不急下定论,少君,郭达的话没有虚假,那么在郭达离开之后,你在书房之中与大都护相处,究竟又发生了什么事情?”霍峻一伸手,示意众人安静下来,沉声再度向郭英发问:“少君,事关重大,你不要遮掩,切莫自误!” 六九、阴阳峡上 就在北州城中郭昭灵堂前的质问尚未开始之时,北州城往东南约五十余里处,名为野马谷的小小山谷之中,李弼面色阴沉地望着面前的信使。 “确定了?”他身边一军士忍不住又问道。 “确定了,昨夜消息一传出,我便缒绳出城,然后赶紧赶来。”被李弼留在北州城中打探消息的军士神情极度不安:“将军,该怎么办?” 李弼眼睛眯了眯:“如今我是偏将军,算得上北州高层,你是私自前来,路上耽搁了不少时间,而州中信使来野马谷,只需要半日……你都到了,州中信使却没有到,看来州中有些人,还是信不过我啊。” “将军,他们信不过就信不过,咱们都是一刀一枪打出来的,与他们信不信没有关系。如今大都护不在了,咱们何去何从,才是关键!”身边另一名亲信有些焦急地道。 无论是谁都知道,郭昭的死在北州必然会掀起一场风暴,他们追随李弼,都是些拿命熬出来的北州底层,此时此刻,自然只会相信李弼。 李弼独眼中闪动着森冷的光芒。 “封锁消息,我要练兵。”好一会儿之后,他吐出这八个字来。 众人一愣。 此时野马谷中聚拢了三百余名老卒和一千五百名新募之兵,总共人数并不多,虽然李弼奉命而来,为的就是将新募之兵练成劲旅,但是此时此刻,如何应对郭昭之死带来的危机才是正事,他怎么还有闲心去练兵? “下达命令,每人携带三日行军口粮。”李弼又道:“全副武装,半个时辰之后,我要开拔!” 此语一出,众人顿时凛然。 开拔练兵,倒也是一种练兵的方法,北州劲卒能够在不利的局面中与犬戎对抗,少不得这样的演练。但对新兵来说,才几天功夫就开拔练兵,这是很少见的事情。 更重要的是,这个时刻,李弼将全军带离野马沟,目的地是哪里? 只带三天口粮,不要辅兵的情形下全副武装,证明他的目的地不会太远。 而此时此刻,北州城……守备正空虚! 见众人都有些迟疑,李弼眼中杀机流露出来:“怎么,为何不执行军令?” 身边诸人都是他的亲信,闻得此言,顿时意识到,他的决心已下。他在这些亲信之中素来有威信,因此虽然人人皆心中不安,却还是按着他的命令前去执行了。 只是片刻之后,便有一位校尉冲了进来:“李将军,你下令要开拔练兵?” 李弼这个偏将军是北州在情不得已的境地中提拔起来的,没有给他正式的部队,只给了他三百老卒,再加一千五百新兵,僻居于野马谷练兵。饶是如此,把持着北州军权的那些军头们仍然不是很放心,因此在他身边,自然也明里暗里安插了不少人。 这位名为胡准的校尉,便是大都护府安排的人手,名义上他是李弼的副手,实际上却是履行监军之职。 他一声问来,李弼冲他笑了笑,然后伸手过去,直接揪住他的胸襟。 “绑了!”不等胡准反应过来,李弼便将他按在了地上。 胡准大惊,拼命挣扎道:“李弼,李弼,你想做什么?” 早有李弼亲信上前,将他五花大绑缚住,胡准挣不脱,当即大骂道:“你这贼军,果然是养不熟的白眼狼,你是想要兵变造反么?” 李弼冷嗖嗖的目光扫过他:“我为将军,你为校尉,你只是我的属下,胆敢质疑主将军令,莫说我只是绑了你,便是将你军法从事,这官司到大都护府里也有得打……你是要逼我杀你么?” 在他目光之下,胡准打了个冷战,不敢再骂,当即叫屈起来:“我不是质疑将军,我只是……只是奇怪,这些新军才集合没有几日,为何将军就要开拔操演,没有大都护府的军令,所有军卒都不可擅自离营,将军这样做,实在不慎……” “堵住他的嘴巴,将他人带上。”李弼“呵”的冷笑了一声,然后下令道。 他原本就是舛傲不驯之辈,此刻决心已下,哪里管那么多。手下将胡准的嘴堵住之后,直接带出去绑在了一匹马上。此时军士们都已经聚集于校场之上,见连军中副将都被绑住,那些原本有些不解的老卒们一个个鼓噪起来。 李弼大步行来,挥手便给了一个老卒一记耳光,抽得他原地转了几圈,牙齿都飞出两枚。 诸老卒越发生怒,但见李弼即亲信一个个都按刀而立,老卒们只能暂且隐忍。 “都还记得军令么?”李弼登台冷哼了一声:“我不需要向你们解释什么,你们只需要服从我命令——时间紧急,立刻开拔!” 他说完之后,下台上马,诸军士面面相觑,只能跟在他的马后出了营寨。行了里许之后,李弼面前便是一条三叉路口。 身后是他们野马谷的军营,往西北通往北州城,那些心中有所猜测的军士原本以为李弼会走这条路,但出乎他们意料,李弼却走了第三条路,也就是通往东北的那条小道。 “将军……这偏不是往北州城。”一名亲信提醒道。 李弼阴沉着脸,用独眼看了看他,那亲信顿时浑身一颤。 “我们的敌人不在北州城,敌在东北。”李弼说道。 然后他当先催马,向前直行而去。 原本以为李弼得到大都护去世消息要发动兵变,此时众人才明白,他竟然不是想乘着北州城空虚前往北州城,也不是想去接应那位所说刺杀了大都护的朝廷使者赵和,反倒是要赶往那荒无人烟的小道! 他们面面相觑了一会儿,然后不由自主松了口气,便是被缚着的胡准,发现大军并不是赶往北州之后,也不再挣扎了。 不是往北州去,就不是发动兵变,而不是兵变,事后追究起责任来,最多也就是李弼擅自行动,而不会迁罪于他们这些属下。 胡准心虽然稍安,但另一个疑问却又浮了起来:“此时野马谷的这支部队,虽然以新兵为主,但毕竟是距离北州城比较近的部队之一,李弼擅自行动,所图究竟为何,难道真如他所言,只是为了开拔练兵?” 而明白真相的李弼亲信,则更生出一丝异样心思:此时此刻,北州城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李弼做这种选择,莫非是有意避开北州城中的风波? 无论他们心中如何猜想,李弼都没有回答他们。 一个半时辰的急行军,很快让他们到了被称为阴阳峡的峡谷。这座峡谷上方,有一座营寨,上头原本驻扎着百余名老卒,但这些老卒如今都已经被调到了李弼手下,因此阴阳峡寨已经空了。 “你们都是老卒,废话不多说,立刻将寨子占了,在阴阳峡道路封住。”李弼回头望了望,那些新兵大都掉队,此时跟上来的,唯有那三百老卒。 老卒们此时也累极,听得此言,又望了望山头的寨子,一个个面色难看。 李弼目光在寨子上方转了转,突然脸色变了:“立刻入寨,封锁谷口,点着狼烟!” 那些老卒还有些莫名其妙,但旋即有斥侯出身的指着寨子上方惊呼:“飞鸟……有大队人马!” 在寨子后方,阴阳峡的对方,山谷上空有着许多飞鸟盘旋! 老卒们顿时也明白过来,一个个脸色大变,这附近唯一的北州部队就是他们,而阴阳峡对面却出现了大队人马,能够惊动那个规模的飞鸟,其人数恐怕不少于几百人,这意味着什么? 山道骑马难行,因此李弼干脆弃了马,一手执矛,一手握刀,大步当先向着山寨冲去。 山寨所扼的山头并不算太高,至少从他们这边去,不过是三百余步的样子。李弼虽然跑得飞快,但是当他到了山头之上时,还是发觉山寨门口处,已经有人影在晃动! “晚一步……还好,人不多!” 李弼心中一凛,但旋即发现,在那里晃动的人影并不多,他见对方正手忙脚乱似乎准备将山寨寨门闭上,当即怒吼了一声,右手长矛飞掷而出。 这一掷倾尽他全身之力,长矛如同被巨弩射出一般,向着寨门处飞去。就在寨门将闭之前,长矛狠狠贯入门口一人的脑门,直接将他人都击飞了出去。 寨门为之一停,然后又合拢关上,但李弼人也已经冲到,他一肩狠狠撞在寨门之上,寨门轰然倒塌,压倒了其后的一个身影。 幸好,只有这二人! 李弼心中庆幸,手里却不敢停下,此时他一人冲在最前,谁知道寨子里还有没有别的敌人!因此他毫不犹豫,挥刀剁下,将那被压倒之人砍死,然后才举目向前。 才一向前望,他的独眼中就感觉有什么光芒闪了闪,他立刻飞身扑倒,就听到嗖的一声响,一枝利箭几乎是插着他的肩膀飞过去。 “射雕儿,犬戎人!”李弼咆哮着大叫,伸手将地面上那若大的门板抓起,然后当作盾牌顶在前方,自己开始向着那射雕儿隐伏的方向冲了过去! 七十、进退两难 那名射雕儿显然没有意识到李弼会做如此决断。 他只是倚仗身手敏捷而上来的先导,犬戎大队人手还是在后头,当李弼闯入他身前十步之内时,虽然他已经连发五矢,其中还有一矢甚至射穿了门板,但门板之后的李弼还是冲到了他面前。 然后巨大的门板就被掷了过来。 门板将射雕儿撞翻时,射雕儿心中闪过的念头是惊骇。 “这世上怎么有这么大力气之人,如此沉重的门板,他竟然可以顶着狂奔!” 这个念头才一闪过,他就看到刀光闪起。 李弼一刀斩下这射雕儿的脑袋,顺手将他手中的牛角弓夺了过来,抬头向后望去,只见山寨后门处,又有两个人影在晃动。 他将带血的刀含在嘴中,从射雕儿的箭壶里抽出一枝箭来,将弓拉满。 嗖! 见这一箭并未如自己所愿命中对方咽喉,而只是射在其肩膀上,李弼有些不满地摇了摇头。 若是他双目俱在,这等距离里这样一箭,应当不会射差才对。 虽然心中如此想,但李弼又搭上一枝箭,第二箭再度射出。 这一次从后门处出现的犬戎人已经有所准备,缩头避过这一箭。 但是李弼身后,那些北州老卒已经赶了过来。 最初时他们对李弼的命令相当不满,颇有些抵触之情,但此时此刻,哪个不是双眼血红浑身血液如同沸腾起来一般! 打犬戎,根本不需要动员! 他们冲了上去,与从山后小道上攀爬上来的犬戎人撞在了一起。 山后小道既狭窄又险峻,犬戎人擅长骑马射箭,只有少数猎人才习惯攀山越岭,因此爬上来的人并不多。而这三百老卒又都是见惯血的,冲上去之后,转瞬之间,便将爬上来的犬戎人淹没。 等李弼也跟上来时,所见只有犬戎人的尸体了。 李弼伸手搭在一块巨石之上,伸出头向着后山小道望了一眼,只见后山小道之下有数十名犬戎人正仰头望来。李弼喘了口气,冷笑着道:“将尸体给他们扔下去!” 这山后小道足有百余尺长,他们来得及时,抢占了这高处,犬戎人若不上爬,弓矢都射不到他们这里,但若是他们来晚了,山寨为犬戎所占,那么犬戎人可以借助山寨为防御,后续部队源源而来。 故此在场所有老卒,此时也都松了口气,一个个再看向李弼的目光里不但带着钦佩,更有着某种惊敬。 “将军怎么知道犬戎人会偷袭阴阳峡?”有人忍不住出声问道。 李弼淡淡地道:“自然是知道的。” 他说这话的时候,心中着实高兴,这些老卒生死见惯,可不是那么容易敬服一人,但从此之后,这三百老卒对他可谓绝对归心,不亚于那些与他同生共死的旧袍泽了。 他忍不住向着北州那边望了一眼。 知道这件事情,自然与赵和有关。 他们绕过犬戎人的埋伏回到北州,走的就是这条翻山越岭的小道。赵和在与他告别时,再三交待的也是这条小道的安危。 虽然彼时他更重视赵和的安危,曾主动提出若是北州有变,他会带队前往接应赵和,却被赵和断然拒绝。 也不知道如今赵君侯情形如何,犬戎人自小道来袭的事情,既然在他意料之中,那么,想来北州那边的局势,也应该在他的控制之内吧。 “派人去催后边,让他们快点上来,犬戎人数量不少,虽然无法携带器械,但若一起涌入阴阳峡,我们也不好应付。”李弼收回思绪之后,对身边老卒呼道。 立刻有人应了一声,撒开腿就向后跑去,而别的老卒们则一起,将刚才杀死的十余名犬戎人的尸体扔下了山道。 那山道极为陡峭,尸体连翻带滚,几乎直接滚到山底。而山底的犬戎人则纷纷破口大骂,然后去收捡尸体。有老卒想要搬石头往下砸,却被李弼止住:“别急,还不到时候。” 一名亲信凑了上来:“将军,犬戎人难道还敢攻寨?” “他们非攻寨不可,若不攻寨,就只能过阴阳峡,而我们从山寨往下,便是搬石头扔,也可以将他们砸死在阴阳峡中。”李弼道。 阴阳峡足有百余丈长,最宽处却只有不足三丈,大多数地段都是羊肠小道,其两边尽是绝壁,只要占住山寨,他们就可以威胁到整个峡谷。若是派上百十个人堵住这边谷口,犬戎人就只能一个接着一个往前走,上面还要面临乱石飞掷,所以想要过阴阳峡,他们必须要将山寨夺去。 “他们会不会退走?”那亲信问道。 李弼摇了摇头,冷笑起来:“如何退?他们对这里情形不熟,翻山越岭而来,能带多少干粮?若是他们敢退,我就敢追,让他们死在莽莽群山之中!” 众老兵都笑了起来,有人幸灾乐祸地道:“这岂不是说,犬戎人如今进进不得,退退不得,只有等死?” 正如李弼料想的那样,犬戎人现在的处境确实非常尴尬。 “大当户,这是诡计,这绝对是诡计!”底下的一个犬戎百夫长飞奔回林中,见到了阴沉着脸坐在块石头上的将主,声带悲愤地叫道。 他一边叫,一边还瞪向大当户身边立着的一个人。 此人也作犬戎人打扮,但将毡帽压得低低的,几乎要遮住半边脸。 “怎么说?”大当户也看向此人。 “我家主人与我奉金策单于之令,潜伏于北州已经二十余载,我们如何施诡计?”那人沉声说道:“艾瑟楞大当户,如果我们不值得信任,金策单于怎么会让你随我来这条路?” “你家主人和你口口声声说这条路并不设防,但是,现在这条路上却有秦人。”艾瑟楞大当户哼了一声:“金策单于是信任你们不假,但我可是银签单于的部帐,如果你不能给我一个让我满意的解释,你就一个人留在这里面对秦人的怒火吧。” 他言下之意,倒不是怀疑这个毡帽遮脸者设计陷害他们,但对方办事不利是肯定的,否则这支意外的秦人部队就不该出现在此。 “艾瑟愣大当户,你们携带的粮食足够支撑你们离开这莽莽群山么?还有,如果没有我带路,你们会不会在无边无际的大山中迷路?”那毡帽男子也有些恼了:“凡事总有意外,如今出现了意外,你不该只想着推诿,而应该想着如何解决!” 他话声还没有落,周围的犬戎人突然鼓噪起来。毡帽男子先是一惊人,但旋即明白,这鼓噪并不是对他发出的。 而是因为那山头之上的山寨里,有一道笔直的烟柱直腾半空。 这是狼烟。 山寨里的秦人烧狼烟示警,如今天色晴好,这道狼烟很快就会将消息传到北州城! 若是北州城做出了反应,立刻会加强对阴阳峡的防守,同时提高警惕,自家主人想要做的事情,只怕就没有那么容易得手了。 想到这里,毡帽男子眉头猛然一撩:“没有别的办法,刚才我远远地望着,山头上的秦人最多只有两三百,乘着他们人少,拿性命去填,哪怕死掉一半人,只要我们能够夺下阴阳峡,接下来我的主人就会派人来接应……” “屁话!”阿瑟愣粗暴地打断了他的话语。 他抬起头,又望了望山顶。 对方说的是对的,如今只能强攻。 阿瑟愣很清楚自己此行的重要性,他虽然是银签单于的部下,但因为匠人谷的失利,也因为西方对火妖三族的战事出了变故,如今金策单于都已经到了银签单于王帐处,而大单于也会在近期赶来。哪怕银签单于再不情愿,他们都必须尽快解决掉北州这腹心之患,同时夺取北州的匠人、作坊和矿山,以此作为犬戎下一步应对变故的资本。 想到自己奉命而来时金策单于与银签单于的目光,阿瑟愣大当户哆嗦了一下。 阿瑟愣这个名字在犬戎语中是雄狮之意,代表的是勇气,但他自己很明白,自己的勇气在两位单于特别是金策单于面前不值一提。 比起眼前的险要地势,还是两位单于更可怕些。 若不能夺取胜利,那就只能死在此处。 想明白这一点,阿瑟愣看了看左右,伸手一指方才退下的百夫长:“靳惹,带着你的手下继续进攻。” 百夫长愣住了。 阿瑟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在你之后,我会让呼延厨接替你,军中所有的射雕儿和神射手都聚拢起来掩护你们,另外,聂鲁,你带着自己的人进入峡谷,分散秦人的兵力!” 他连连指派,众人都是一片哗然,但当阿瑟愣将靳惹直接砍翻之后,众人这才凛然遵命。 阿瑟愣见众人都去做进攻准备之后,他回过头来,又看着那毡帽男子。 “大当户,这是形势所迫,不得不如此。”那毡帽男子此时也有些心虚。 “现在你就乞求你家主人不要误事,否则的话,就算是金策单于也护不住你们,你们这些养不熟的秦狗!”阿瑟愣骂了一句,然后又笑了起来:“你和我在一起,如果他们都拼完了,那就是我们一起上阵的时候了!” 七一、长史救我 北州城,郭昭灵堂之前。 郭英抬头望了霍峻一眼,目光中的疑惑尚未完全消退。 定了定神,他开口说道:“郭达离开之后,我确实最后劝谏伯父,要他改了归秦的主意,与大宛联合……伯父不同意的劝谏,我便以父兄们之死为例,问伯父是否还想让北州之人如同我父我兄一般,被大秦朝廷牺牲。伯父因之震怒,郭达听到的,便是伯父对我发怒……” 众人彼此交换眼神。 郭英这段话,在某种程度上将他身上弑伯的嫌疑又增加了几分。 郭英自己也明白这个,他定了定神,一字一句地道:“诸位叔伯,我所言无一字虚假,伯父虽然斥责了我,我虽然不赞成归秦,但我也不会为了这点事情就做出那天理不容的勾当!” “少君,你放心,有我在此,决无人能随意冤枉你。”霍峻安慰了他一句:“你继续说,接下来呢?” 郭英又深深看了他一眼:“接下来,伯父执意要见赵和,我……” 霍峻一摆手:“且等一等,有件事情我不明白,大都护想要归秦之意既然已决,那他为何要在书房之中单独见赵和?此事大都护完全可以一言决之,他在宴席之上宣布即可,想来赵和也对此不会有异议!” 此问题一出,在场诸将中不少人都露出疑色。 这确实是一个让人想不明白的问题。 众人都看向郭英,而郭英脸色更差。 他嘴唇蠕动了几下,迟迟没有说出话来。 他能说什么? 郭昭要私下见赵和然后再做决定,归根到底还是一点私心。郭昭希望能够与赵和做一笔交易,哪怕他决定归秦,也希望能够借此从赵和或者说赵和身后的朝廷那里争取更大的利益。 人总是难免有点私心,英雄如郭昭亦不例外,但是,郭英若将这个说出来,对于郭昭身后的形象还是会有所影响。 他伯父已经不幸遇刺,郭英不希望伯父身后之名还会受到影响。 他思忖了好一会儿,这才开口道:“伯父是希望赵和能够做出承诺,以其特殊身份,在朝廷之中为诸位叔伯邀请封爵……” “少君,你方才说了,你所言无一字虚假……”霍峻叹了口气:“大都护若是想要为我们邀功请赏,又何必离席去与赵和单独说?” 郭英的面色涨红:“我是如此猜测的,伯父要如此,其究竟为何,我哪里知道?事实上,伯父在世之时,他单独见赵和,诸位叔伯也没有谁提出异议!” 他终究是忍不住抗辩了。 只不过这话出来之后,他便自知不妥,再看诸将,果然一个个神情更加诡异。 就是韩罡,也皱起了眉头,不知喃喃说了声什么。 郭英胸脯激烈地起伏了几下,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不知为何,一个念头突然浮现:赵和在书房中发觉伯父遇刺时,他的心情是不是与自己此刻有些类似? 都是那种身陷罗网难以呼吸的感觉……只不过赵和击昏自己,抓住了机会,然后逃了出去……但他终究还是被那网缠绕住,还是死于那罗网之中。 他的目光忍不住就瞄向易神通与楚鹤龄二人。 原本他怀疑这二人有问题,可是出乎他意料,在为自己儿女辩护之后,这二人就一言不发起来。 别的人也同样如此,虽然一个个与伯父活着的时候有明显差别,但是都没有急着出声。 一直以来开口询问的,不是段实秀,就是霍峻。就连向来咋咋唬唬的韩罡,都在大多数时候做了闷嘴葫芦。 这是为什么? 郭英有些揣摩不透这些人的用意,这也与他如今无暇细思有关。 霍峻见郭英神情激烈起来,便转到另一个问题:“少君,你奉大都护之命来召赵和,在出来的途中,可曾看到什么,听到什么?” 郭英收敛心神,回忆了一下当时的情形,然后摇了摇头:“没有。” 霍峻望向众人:“诸位还有什么问题么,我已经问完了。” 众人皆是摇头。 霍峻轻轻叹了口气:“既是如此,我们先去偏厢,莫要再在此处打扰大都护在天之灵了。” 他说完之后,还拍了拍郭英的肩膀以作安慰,然后当先出了灵堂。 众将彼此交换了一下眼色,一一离了灵堂。转眼之间,灵堂之中为之一空。 唯有段实秀留下来陪着郭英。 见到郭英面露茫然之色,段实秀也是叹了口气:“少君想知道他们是去做什么吗?” 郭英愣了愣:“他们自然是去议事……” “他们去商议谁来代理这个大都护。”段实秀平静地道。 郭英心腾的一跳,面色顿时涨红了起来。 得了段实秀这一句,他此前的诸多疑惑,在这一刻霍然得解。 这些叔伯们为何一个个神情诡异大异于常? 无非是现在伯父已死,没有人能够压制住他们,而自己这个少君,又有弑杀伯父的嫌疑。北州一日不可无主,这种情形之下,当然应该有人来代理大都护。 若此人能够稳定住局面,哪怕事后查明他郭英纯属被冤,这大都护一职,也将彻底与他无缘。若是此人还念着伯父旧情,让他醇酒美人英年早逝,若是此人还不放心,干脆就不查明郭昭死因,只将罪责栽在他头上就是! “我……我明白了,谁当这代理都护,谁才是真正的真凶!”想明白这一点之后,郭英顿时大悟,他瞪着段实秀:“段长史,你是北州智者,你定然……” “我没有兵权,我如今虽然可以调动巡街武卒,但是只能让他们巡视街头缉捕小偷罢了。”段实秀摇了摇头:“更何况,少君,只要对方稳住诸将,接下来就会找到你的罪状了。” 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对方的刺杀之局虽然预谋已久,但真正触发点还是赵和的到来,因此对方做的还不够缜密。但只要大权在握,那一切就都好办了。 郭英心中忧急如焚,他原本还能强自镇定,这一刻却泪如雨下,哽咽着道:“长史救我,段长史,请念在我伯父的份上救我!” “怎么救你?”段实秀反问道。 郭英心里一片空白,段实秀没有兵权,哪怕现在私自放了他逃走,他最后的下场也不过是与赵和一般,被人捕拿然后格杀。而且他若私自潜逃,那真凶甚至都不须为他栽赃了,或许如今,真凶正等着他醒悟过来逃走呢。 段实秀等了片刻,见他只是流泪,不禁又叹了口气。 “大都护在时,我便曾私下劝谏过,少君你虽然天资聪慧,但被保护得太好了,若有什么缓急之事,仓促之间,恐怕会束手无策。”他开口说道。 郭英抬眼望他,心中羞恼,但旋即明白过来:“长史有办法?” “办法始终不在我身上,而是在你身上。”段实秀道。 郭英仍然有些不明白,段实秀无奈地道:“私印何在?” “私印……你是说,啊,是这个?” 郭英一激灵,从腰带上取下一枚印绶。 这是郭昭的私印,向来由郭英保管,郭昭去世之后,郭英心中一昏乱,完全忘了这东西。 “大都护的私印此时还有些作用。”段实秀一边说一边取出纸笔,然后挥笔书写起来。 转瞬之间,一段文字便写就,郭英望去之后,心中顿时一凛,失声道:“这笔迹、这笔迹!” “我模仿大都护笔迹已经有十五年了,五年前起,就基本上可以以假乱真。”段实秀吹干墨迹,用私印一盖,抬眼望着郭英:“少君,你不如赵和多矣。” “什么?”郭英又有些茫然:“此与赵和何干?” 段实秀道:“赵和一见大都护不对,立刻便能做出反应,诳骗你入书房……少君,你以为他只是为了打昏你方便逃走么?” “怎么,难道说他还有别的意思?” “那是自然,他诳你入书房,你不疑有它,直接进去,这就让你弑杀大都护的嫌疑少了大半。”段实秀道。 郭英也明白过来,若他是刺杀郭昭之人,明知道书房里郭昭已死,怎么会毫无戒备地进去,又如何被赵和得手? “那他当时为何不与我说明白?”郭英道。 段实秀笑了起来:“当时他无论说什么,只怕少君都不会同意,他打昏你逃走,这才是最正确的做法。他能顺利逃离大都护府,证明真凶对大都护府的掌控并不严密,这又再次减轻了你的嫌疑。” 郭英此时已经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但心念转动之间,他惊道:“长史如何知道他的想法,难道说……长史与他……” 段实秀抖了抖自己手中的那份伪造的遗书:“他逃离大都护府之后,便去了我家,与我见了一面。” 此时哪怕他不说,郭英也能猜到这一点,而且由这一句话,郭英还猜到了更多:“那外头的那具尸体……” “人是真的。”段实秀嘴角噙起了一丝笑。 “但不是尸体,而是活人。”紧接着,另一个声音响起。 郭英回头一望,那血肉模糊的赵和,不知何时已经出现在他面前。 七二、偏厢之变 看到赵和活蹦乱跳地出现,郭英虽然已经有心理准备,可一时之间,心中也是一片茫然。 好一会儿,他才失声道:“方才楚叔叔和易叔叔分明检查过……” “若是你被扣上弑伯的罪名,向来支持你的楚将军与易将军会是什么下场?”赵和一笑道。 “这……这……” “我先说服了易况,然后通过易况又说服了楚红巾,见到了他们二位,再奉上段长史的私信,一切自然水到渠成。”赵和回望了一眼段实秀:“现在结果应当出来了,段长史?” 段实秀点了点头:“我自去行事,赵郎君,你与少君一起去厢房吧。” 他说完之后,向着郭英拱了拱手,然后拿起方才伪造的郭昭遗书便出了门。 屋中只余郭英与赵和,郭英觉得恍惚如梦,目光移来移去,好一会儿他又道:“赵……赵郎君,你就这么信任段长史?” 赵和整理了一下自己的仪容:“我信任的是他的器量与眼光……对北州来说,什么样的选择最好,段长史与大都护早就心知肚明……郭少君,我们动身么?” 郭英默然了一会儿,然后点头道:“赵君何必问我,如今一切事宜,都由赵君作主就是……” 赵和知道他心中终究还是有些意气难平,不过那也无所谓,反正只要他肯配合就好。 两人出了门,郭英见到院子中的樊令、阿图等人,脚下微微一滞,但旋即明白,这些人由段实秀扣着,放出他们也不过是段实秀一句话的事情。 众人出了正院,向西到跨院厢房那边去,在穿过院门时,有几名护卫刚想呼喝,却被郭英伸手止住。 “真凶已经找到了,赵郎君是被冤枉的,我现在就是通报给各位叔伯。”郭英沉声道。 “可是……可是霍副都护有令,不得他命令,谁人都不可擅入。”那护卫有些犹豫。 “这里是大都护府,在这府中,你是听我的,还是听霍叔的?”郭英眉一扬,那股居高临下的傲气又浮了出来。 此时大都护府中护卫并未撤换,都还是原先的人手,郭英对他们发号施令惯了的,他们也不知道郭英已经背上了弑伯的嫌疑,听他这样说,想到他是郭昭血脉上的继承人,这些护卫只能退开。 “除了我、段长史之外,不许任何人出入。”郭英跨入院门中时又吩咐了一声。 那护卫首领欲言又止,郭英歪头看着他:“哪怕是霍副都护也不行……记住了!” 那护卫首领只能应了一声。 他们入了院子,经过一条长廊,便到了厢房之外。还没有入门,就听到里面吵吵嚷嚷的声音,却是韩罡在大叫:“凭什么,凭什么!便是少君有嫌疑,毕竟还没有实证,凭什么让霍三儿代署大都护?他霍三儿可以代署,我韩四为何不行?” “废话,这里谁代署都可以,唯独韩四你不行!”有人阴阳怪气地道。 “我韩四不服,说不服就不服,除非……呃,你这是什么意思?” 韩罡正大叫,突然里面传来铮的一声响,大约是有人拔出了兵刃。 “韩四,大都护在时,你这厮就看我不顺眼,如今众议公推我暂代大都护,你又在此反对。我就不明白了,我与你并无怨仇,你为何总要与我为难?”霍峻的声音传了过来:“如今北州大厦将倾,生死存亡便在一瞬,你反反复复做无理纠缠,究竟是何用心?” “我说为何你霍三儿要带护卫进来,原来是在这为我准备着啊。”韩罡声音在稍顿之后再度提高:“来啊,你有种就真杀了我,否则别想我服你!” “诸位都看到了,并非我心胸狭隘铲除异己,实在是韩四太过了。此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易兄,楚兄,你们二位替我擒下韩四!” 里面顿时一片哗啦的声响,大约是韩罡掀了什么东西,而有人劝说,有人叱骂,有人叹息,其间夹杂着兵刃出鞘的声响,紧接着,便是韩罡惊怒交加的吼声:“霍三儿,你这狗娘养的,真要杀我?” “你若反抗,格杀勿论!”霍峻森冷地说道。 郭英听到这里,心里一片茫然,而赵和则是轻轻啧了一声:“真没有想到……竟然是这位霍副都护!” “霍叔……他……他为何会如此?”郭英喃喃自语。 “这个问题,我们当面去问他吧。”赵和一边说一边向樊令点了点头。 樊令微微猫下身子,以肩扛着盾,然后冲向厢门之门,轰的一声响,将闭着的门直接撞开。 屋子之中都是北州宿将,因此对于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虽然吃惊,却没有出现吓得惊叫之类的事情。 相反,众人都不约而同伸手拔刃。 直到他们看到郭英进来。 “诸位叔伯。”面无表情的郭英第一个踏入其中。 “少君……你怎么来了?”有人沉声问道。 “自然是来看看某位叔伯演得好戏。”郭英回道。 他的目光自踏入房中起,就死死盯在霍峻脸上。 霍峻面色如常,在他身前,两个护卫保护着他,而韩罡则被另外四个护卫用刀架住。 “霍峻……你演得可真象……便是吐火罗的幻术师,也比不得你啊。”郭英咬牙切齿地道。 霍峻眉头微微皱起:“少君这是什么话?” “你才是幕后真凶,我伯父是你刺杀的,你想要当大都护!”郭英一字一句地道:“你与犬戎人勾结!” 他这一番质疑,并没有让霍峻露出惊慌之色。 相反,霍峻哈哈大笑起来:“荒唐,荒唐……少君,你为了给自己脱罪,开始胡乱栽赃了么,此前你说赵和是刺客,如今又说我?” “我好象听到有人提到我。”霍峻话声才落,便听到一个声音响起。 紧接着,脸上仍然有血迹的赵和翻着白眼走了进来。 “呃……” 霍峻一看到他,心中突的一跳,猛然向后要撤步。但就在这时,在郭英进来时就已经悄然接近他的易神通与楚鹤龄二人突然扑出。 两人一左一右,便要将霍峻抓住! 霍峻眼角余光看到了二人的动作,他心中瞬间闪过二人检查赵和“尸体”的事情,立刻明白,这二人至少是与赵和有所勾结。 他的身体也在瞬间做出反应,一手拔刀,身体急退。 砰! 霍峻的身体重重撞在了墙上,这一退闪开了楚鹤龄,同时他又挥刀逼退了易神通。 他的那几名护卫也反应过来,向着楚、易二人迎去,将二人挡在身后。 霍峻听到自己身后的木墙发出奇特的声音,他向前行了两步,厉声大叫:“郭英与赵和勾结,共同刺杀大都护,你们还不明白么?” 他这一嗓子,让屋中诸将愣了一下,如今风波诡变,除了易况与楚鹤龄这样有心理准备的人,谁都不免有些迷糊。 因此有人开口劝说,也有人伸手试图将屋子里的情形平静下来。 但是霍峻第二次向后急退,猛然撞在墙上。 墙轰的一声又响了起来,紧接着,墙上出了一个大洞。 他身后充当墙壁的木板竟然给撞断了! 霍峻从容自这洞中退了出去,而赵和与樊令等来追时,他那六名护卫已经结阵,将众人拦住。 “杀了他们!”霍峻冷冷说道:“一个不留!” 随着他的话语,赵和脸色一变,叫道:“伏下!” 然后就听得噗噗声响,十余枝弩矢破墙而入,在屋中激射! 赵和在大叫的同时,也冲过去将郭英按倒,他们倒是幸运地未曾被射中,但急着追击霍峻的易况与楚鹤龄二人,却是闷哼出声,他们二人追得近,所以各中一矢,翻身载倒。 屋中诸将,也有两三人中箭,不过大多数还是躲过了这一波冷箭。 “他在墙外留有埋伏,这院子靠着后边小巷,他早有准备!”郭英心念电转,顿时明白过来。 “好痛,好痛,好痛啊!”屋里的混乱之中,一个声音响了起来。 却是韩罡。 他是最倒楣的那一个,身上中了三箭,不过幸运的是,这些弩矢透墙而过,射着他时余力已经消了许多,因此虽然三箭插入身上,却不致命,只是痛得他连连大叫。 随着大叫,他的脸上血气翻涌,一张黄脸变得鲜红,然后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怒吼。 “不好!”退到外边的霍峻脸色微变。 无论此前他与韩罡多不对付,却也知道这位军中宿将年轻之时的威风,韩罡能够成为郭昭帐下攻坚克难的第一将,与他年轻时的血性有关。这些年这种血性虽是少见了,可这一刻,愤怒与疼痛共同作用之下,这位老将原本枯败的气血竟然又沸腾起来。 霍峻又向后退了一步,然后就看到韩罡咆哮着向他留在屋子里的护卫冲去。 完全不顾防备,任那些护卫手中的刀向自己劈来,韩罡仅是凭借手中开始掀起的一只椅子稍作格挡,然后凭借自己的速度与力量,狠狠地撞在他们身上。 当先被他撞着的两名护卫顿时向后飞出,后面四名护卫齐齐发力想要阻住他,却被他一人带着轰的一下,撞在了木墙之上。 原本就被霍峻暗中做了手脚的木墙哗的一声再次破碎,四名护卫与韩罡一起从碎口翻滚出去! 七三、提请决断 “霍三儿!”韩罡翻身爬起,厉声吼叫。 但他看到的是霍峻已经翻身上了马。 霍峻回过头来,瞥了韩罡一眼,转身驱马就走。 “拦住他们!”在离开之前,他又抛出这样一句话。 他埋伏在这墙外的人手并不太多,只是二十余人,都是他的心腹亲信。原本在他的算计之中,不仅自己带了护卫入厢房,还在外留有埋伏,就算有什么意外,也足以制住这些没有什么准备的北州将领。但却不曾想,段实秀将本该关在牢中的赵和护卫放了出来,这不到二十个人却是他意料之外的力量,而且赵和与郭英出现,霍峻便知道自己的事情已经败露,他必须乘着消息尚未传出之时赶紧赶往军营,将北州城中的军队控制住,唯有如此,他或许还有一线反败为胜的希望。 “你们身为北州之人,莫非也与霍峻一般,同犬戎勾结?”郭英见霍峻的那些心腹亲信都拥了上来,瞠目大叫道。 那些人面有愧色,但却并没有让开道路。 相反,他们还给弩机上弦。 “啊啊啊痛煞我了!”不等他们举弩瞄准,韩罡咆哮着而起,伸手将地上被他撞翻的两名护卫抓住,然后将这二人当作石头一般掷出,将举弩瞄准的几个护卫砸翻。 樊令、阿图,还有那些北州宿将们此时也都从门洞中冲出,众人蜂拥而上,与这二十余名埋伏的人手战在一起。赵和这边人数略占上风,但对方早有准备,身着甲胄携带军弩,双方暂时纠缠在一处。 郭英双目尽赤,他自家虽然想要勾结大宛,大宛使者甚至还诱劝过他,但他并没有背叛北州之心,如今霍峻阴谋败露,他此前心里有多悲愤,此时对霍峻就有多痛恨。故此拔剑而上,也加入到战团之中。 反倒是赵和,此时却还有暇东张西望。 也是他,第一个发现来自东北方向的狼烟。 赵和眉头轻轻一扬,看到这狼烟,他的心反而缓了下来。 李弼果然依计行事,既是如此,想来阴阳峡那边应当不会有什么问题了。 他这才不慌不忙地拔剑上前。 随着这边声音传出,都护府的护卫闻声赶了过来,巡街的武卒小吏们也纷纷聚拢,因此己方很快占据了上风。但是霍峻安排的这些心腹,一个个倒是忠心得紧,哪怕最后只剩余两人,竟然也没有谁弃刃投降的。 最后余下的两人也已经遍体鳞伤,他们靠在墙上,准备作殊死之搏。 “等一等……你们都是北州之人,大好男儿,为何要与霍峻为伍?”郭英见对方已经没了退路,他心中还有诸多疑团,想要留下活口审问,因此叫道。 一名霍峻心腹惨笑道:“少君,我们正是为了北州……北州到了今日,除了与犬戎和解之外,还有别的活路么?” “朝廷大军,指日可来……” “若真可以指望朝廷,少君你也不会与大宛人勾结了。废话不多说,今日事已至此,我们死则死矣,只是你们且回头看看……” 众人此时都回头望去,然后也发现了东北方向的烟柱。 在场之人,除了赵和之外,无不变色。 “犬戎人来了……诸位,犬戎人已经过了阴阳峡,石河关天险已经没有意义了。”那名霍峻心腹疯狂叫道:“你们不识时务,自己死就死了,还连累了北州十余万人尽作劫灰!” “如果犬戎人就是你们的指望,那恐怕要让你们失望了。”赵和见众人都露出惊慌之色,特别是那些闻讯而来的普通小吏与武卒,甚至有人露出恐惧之色,当即开口说道。 他声音很平稳,带着安定人心的力量,众人不由自主都望向他。 “早在我向大都护示警之时,我就担心北州有变,因此让李弼守住阴阳峡。”赵和淡淡地道:“你们想想也就知道,若犬戎人真轻易过了阴阳峡,那这狼烟是谁人所点?” “你说谎!你这骗子!”那霍峻心腹叫道。 “便是奇兵受挫于阴阳峡,你们拿什么去挡石河关犬戎大军?”另一名心腹此时也道:“犬戎人卷土重来了……如今北州穷乏至极,人力物力都已耗空,你们用什么来与犬戎人……” 噗! 他话声未落,郭英已经从地上捡起一具弩,直接将他射死。 放下弩之后,郭英沉声道:“杀了……这些叛徒!” “军营!” 自有人去杀剩余的那名霍峻心腹,但就在此时,韩罡叫了起来。 众人看向韩罡,身上插着箭的韩罡脸上仍是一片鲜红,他咆哮道:“快去军营,霍峻这厮肯定在军中也留有人手……” “无妨,半刻钟之前,段长史已经执大都护遗令前往军营了。”赵和望了一眼韩罡,虽然这厮向来对他不客气,但赵和此时还是心中一沉。 韩罡的面色,分明不正常。 韩罡听到他这句话,愣了一愣,目光转向他,然后哈哈笑了起来:“赵小儿,我一直觉得你是个骗子……不过霍三儿这厮,合该遇着你这个骗子!” 赵和抿了抿唇,没有回答道。 韩罡又看向郭英:“少君,你老老实实给这骗子打下手吧,若还有什么别的心思,只怕被这骗子卖了都不自知。” 郭英愕然,韩罡虽然嘴臭,可这个时候,怎么会说这种话语。 然后就见韩罡抬起头来,又大叫了一声:“痛煞我了!” 叫完之后,韩罡便真直栽倒,脸上的红色迅速退去,转眼之间,便已气绝。 “韩四叔,韩四叔!”郭英冲上去将他抱住,可是韩罡已经没有半点反应了。 郭英抱着尸体,一时之间,竟然哭不出声来。 赵和默然看了一会儿这个临死仍然称自己是骗子的北州宿将,久久之后,他吐出一口浊气。 在北州,韩罡算得上一个人物,但放在整个大秦,他不过是秦军之中的一个中层将领,默默无闻,隐于将主的身影之后。 但大秦帝国的星穹之中,能少得了这样并不是非常明亮的星星么? “韩四,你这狗娘养的倒是一了百了,我们这些人还得来收拾烂摊子!” 一名北州宿将上前试了试韩罡的鼻息之后,哽咽着说了一声,然后将郭英扶了起来。 “少君,事不宜迟,无论是阴阳峡那边,还是石河关那边,都得派人去。”楚鹤龄也上来道。 城中军营有段实秀,问题应当不大,但阴阳峡那边不派人去看看,终究是不放心,而石河关那里,如今韩罡已死,更需要有人赶去主持大局。 楚鹤龄一边提醒郭英,一边向他使眼色。 郭英初时有些不明白,但经历过这几天的事情之后,他很快就意识到这位楚叔父究竟是何意思。 他回头望了一眼赵和,发现那些叔伯们小半都在与赵和说话,而且一个个眉飞色舞,仿佛与赵和是多年不见的老友一般。 虽然说的只是些寒喧的话语,但此时此地,他们如此,在某种程度上就已经是在表态了。 甚至连易神通此时都没有靠近他,而是在一旁发呆。 与易神通一般发呆的还有好几人。 这几人不是向来同霍峻关系好的,就是此时曾经辱骂过赵和的。 郭英又看了一眼楚鹤龄,从楚鹤龄脸上的紧张之中,他又想明白,为何楚鹤龄此时仍然站在他这边。 他已经到了成亲的年纪,以感情而言,楚红巾最有可能成为他的妻子。在郭昭活着的时候,也曾不只一次半开玩笑地提及此事。 如果此事能成,楚鹤龄就是他的岳父,他在这些叔伯心中,因为此次事件,只怕评价会降低,若想要控制大权,便必须依赖于岳父之力。 想透这一点,郭英心底突然生出一股厌意。 此前他对于大都护之职权是势在必得,但此刻,他却觉得,那个位置,正如伯父临终前所言,并不适合现在的自己。 他放下韩罡的遗体,站起身来,大步走向赵和。 那些正与赵和寒喧的北州将领们用审视的目光看着他,对他的接近似乎带着某种猜测。 然后便见郭英单膝跪在赵和面前。 “若非赵都护,不但我们误信了仇人,还要让北州军民上下尽皆落入万劫之地!”郭英抱拳行礼:“赵都护,请受我一拜!” 他这一拜下去,那边的楚鹤龄忍不住一顿足,然后长长叹了口气。 而那些原本用审视目光看着郭英的将领们则是面露惊疑之色。 赵和也稍稍一顿,然后上前将郭英扶了起来。 郭英此前称呼他,向来是赵郎君,甚至整个北州上下,哪怕是有意归秦的郭昭与段实秀等人,对他的称呼也只是赵郎君。 如今从郭英口中听到“赵都护”之词,赵和明白,至少在明面上,他的北庭大都护之职,开始得到北州人的认可了。 但至于能认可到什么地步,还要看他接下来的表现。 “同为秦人,我奉朝廷之命来此,个人又极敬佩郭都护与诸位在北州的功勋与气节……能替大都护找出真正凶手,也是我的心愿,当不得少君如此道谢。”赵和说道。 郭英站起身来,双眼凝视赵和:“如今元凶尚在逃窜,北州之事,如何处置,还请赵都护决断!” 此语一出,诸将稍作骚动,然后一片肃然。 七四、烽燧点燃 若说单膝跪下,还只是向赵和表示谢意,但郭英后一句请赵和决断,分明就是心服口服,将北州善后大权拱手相让了。 若郭英是刺杀郭昭的刺客,他自然就是一个弑亲灭长的大逆之人,北州诸将可以不把他放在心上。但他身上的罪名被洗脱,天然就是郭昭遗产的继承者,他这话一出,在某种程度上说,便是代表仍然心向郭氏的北州势力表明了立场。 而这一股势力在郭英遭难时未必能显,但此时却可谓举足轻重。 再加上最可能不服郭英的韩罡已经死了,别的几个就算怀有心思的将领相互看看,觉得这一大摊子的事情,自己未必能够收拾得了,因此也就默认了。 一时之间,虽然有小小骚动,可是在场的北州诸将,竟然没有一人出言反对。 相反,在冷场了片刻之后,还有人大声道:“赵郎君……赵都护为朝廷使者,如今大都护不在了,赵都护自然当作主。” “正是,我等皆唯都护马首是瞻!” 赵和并没有耻笑这些人的见风使舵。 世人大多皆是凡人,只要大节不亏,关键时候立场站稳了,这点小小的缺陷何必去苦追。 若眼中容不得沙子,那身边就没有可用之人。 便是赵和自己,扪心自问,也少不得私心杂念。 他看了看周围:“我们先去军营,接应段长史!” 北州城中的兵力并不多,在一番大战之后,除了在石河关还保留大量军队之外,北州城中驻军不过区区千人。这种外重内轻之局,若是放在大秦中枢,自然是极为忌讳之事,但北州边远战事之地,这种情形也是难免。 总不能面对着犬戎的威胁,还将重兵扎于北州腹地,而削减石河关这战略要地的人手吧。 但正是因为城中兵力不多,所以兵营中这千余人反而成了关键,只要掌握了这千余人,别的武卒、差役,根本不足以与之抗衡。 郭昭在时对这千余人也相当重视,没有将这千余人交给任何一位高级将领,而是让自己的心腹校尉掌控。整个北州城中,真正能够调动这千余人马的,唯有他本人,便是郭英,也只能凭借郭昭的兵符去调动。 在郭昭死后,兵符被霍峻封印,但段实秀执伪造的文书而来,还是暂时控制住了名为桓迅的校卫,令其封营不出。 等众人赶到之时,那桓迅明白了情况,惊得脸色都变了。 “霍峻没有来此?”虽然将主事之权交给了赵和,但心中对霍峻恨极,因此郭英还是忍不住抢着问道。 “并未来此。”段实秀也觉得奇怪。 他与赵和的布置之中,夺取军营是关键一步,不过现在看来,这一步似乎是多此一举。 “霍峻是聪明人,否则他也不能在大都护眼皮底下与犬戎勾结而不被发觉。”赵和心念一转:“想来他是看到我与少君出现,而段长史却不在,明白段长史必然来此,便放弃了夺取城中兵权……他肯定去城外了!” 很快,南门处传来的消息证实了赵和的猜测,霍峻在离开都护府后根本没有耽搁,直接带着十余骑出了城,向着石河关方向而去了。 “他去夺石河关的兵权!”郭英脸色一变。 其余众将,也都微微不安。 唯有段实秀还保持镇定,他摇头道:“石河关如今的守将乃是刘楷,此人为韩罡副将,大都护以他辅佐韩罡,就是因为此人稳重。霍峻即便到了那里,或许可以乘其不备杀之,却不可能从他手中夺取兵权。” 他言下之中,隐隐还有别的意思,郭英此时已经不再是昨日的天真,自然明白。 这个刘楷,实际上是郭昭用来监督韩罡之人,他连韩罡都不会尽信,这非常之时,霍峻几乎是孤身到来,怎么会不引起他的疑心? “不过此人正因为稳重,所以也不会擒下霍峻,若霍峻真到了石河关,只怕会从他这里离开北州。”段实秀又道。 “既是如此,我们得兵分二路。”赵和扬起眉头:“我与郭少君、易将军、吴将军、宋将军等去追霍峻,楚将军与桓校卫领这城中兵马去阴阳峡支援李弼,其余诸将,各归本营……” 北州最多之时能养活二十余万人,治下的地方其实不小,虽然只有北州城一座城,但底下村镇营寨数以十计,诸将所领军队,半军半囤,分散在各地。此时变故已生,赵和便让众人回去动员兵力,准备应对可能的危机。 “段长史依旧坐镇北州城,统领诸多事务。”赵和最后看着段实秀:“一切拜托了。” 他自己亲自去追霍峻,而不是乘机在北州城揽权,这一选择,无论诸将心底是不是认同,但至少面上还是服气的。因此众人都领命而去,而段实秀也点头应了一声。 只不过段实秀最后补了一句:“赵都护,若是霍峻已经离了石河关,那就让他去吧,终有在战场之上见到他的时候,用不着急在一时。” 赵和微微一愣,此时诸将各自领命而去,屋中只剩他们二人,段实秀回望着赵和,徐徐说道:“我看都护颇喜以身犯险之举,如今北州希望,尽在都护一身,不可不慎重。” 赵和默然了一会儿,然后大笑起来。 他与郭英等纵马狂追,只用了一日功夫便赶到了石河关,到此一问,果然霍峻已经穿关而去。 郭英得知之后暴怒,指着刘楷便欲斥骂,却被赵和一把拦住。 “霍峻是副都护,他要出关,刘楷能怎么样?”将郭英拉到一边,赵和劝道:“咱们来晚了些,这岂不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况且,我担忧的不是霍峻个人脱身,我真正担忧的是他与犬戎人的勾结究竟到了什么地步。” “赵都护此言……指的是什么?”郭英虽然还有些冲动,但终于能听得进别人之言,特别是对他说话的还是赵和,因此他按住怒火问道。 “外边有没有犬戎人接应霍峻。”赵和道。 郭英悚然一惊,忙向刘楷沉声问道:“这几日可有侦骑派出,有没有犬戎人的消息?” 刘楷脸色也微微一变,回道:“依北州惯例,我们每日都会有斥侯巡视,他们最远达三十里之外,另外,石河关外围诸堡虽然已弃,但前些日子,韩将军特意来此,重建了烽燧,因此犬戎人若有什么动静,烽燧处必有烽火……” 他话还未落,就听到外头匆匆脚步声起,紧接着一位军官冲了进来禀报:“落雁坡处烽燧被点燃了!” 不等刘楷说什么,赵和与郭英快步出门,向着石河关关头望楼跑去,片刻之后,他们便登上望楼,看到从石河关外约五里处的一座山峰之上开始,向着东南方向,绵延的群山之中,足有七道烽烟腾空而起。 此时在石河关外约二十余里处,霍峻也抬起头来,眯着眼睛望着这些烽烟。 他身边的护卫只有十余人,此时一个个面色不安,有人甚至犹豫不决,似乎是想拨转马头往回走。 “你们家人都在犬戎之处,当然,等会见到犬戎之后,你们说话小心,要称胡戎,不可再称犬戎了。”霍峻缓缓开口说道。 这些护卫神色微动,那点犹豫都被抛开了。 霍峻在北州经营二十余年,爬到了副都护的高位,成为北州高级将领之一,按理说招揽到手的人应该不只这些。但北州上下都与犬戎有深仇,他能够弄到这三十余人已经是颇有本领了,之所以能够控制住他们,最重要的原因,还是将他们的家人送到了犬戎部族中去。 “如今大都护不在,郭英少而鲁莽,诸将老而自利,上下心已不齐,胡戎大军来战,他们士气低落,必难抵挡。若是你们想留在北州,不过是与众人一起成为俘虏罢了。”霍峻叹息着道:“相反,你们与我一起,助胡戎取北州,必可受胡戎重用,秦戎有别,胡戎只能以秦治秦,彼时我们都身居高位,也可以庇护北州民众一二。” 他这一句话,让众人彻底失去了反对之意。 见众人心意已决,霍峻催马继续前行,但他面上的神色,却变得有些不自然。 他很清楚,自己这一次棋差一招,输给了赵和。既然连他自己都输了,那么他派去接应犬戎奇兵走阴阳峡的图谋只怕也不能得手。他如今近乎单身来投犬戎,犬戎人究竟会给他什么待遇,还很难说。 但愿前方所遇的不是银签单于,若是金策单于…… 就在霍峻心念百转之中,两个时辰之后,他终于遇上了犬戎的斥侯。 又过了半个时辰,他被带到了大队的犬戎人之前。 看清犬戎的部旗之后,霍峻心一沉:是银签而不是金策。 心中如何想,他面上自然没有表露出来,而是笑吟吟迎了上去:“霍峻见过银签单于!” 在大旗之下,银签单于睨视着他,用马鞭斜斜一指:“没有想到,这个与我交战多年的秦狗,竟然是咱们派出去的密谍!” 七五、大军临城 霍峻身边的亲卫见其人如此无礼,一个个都是大怒。 但霍峻本人却是笑吟吟道:“此是乃金策单于深谋远虑。” 银签盯着他好一会儿,冷笑道:“怕不是深谋远虑,而是给你这秦狗戏耍了吧……我记得十五年前,我与郭昭老儿交战,若不是你,郭昭哪儿那一战便要亡于我手!” 不等霍峻回应,银签又道:“还有九年前,在细弯儿河一战,你杀了我的兄弟,我唯一的同母兄弟!” “四年前,你又杀了我的儿子,穆珊儿是我儿子里最出色的一个,十二岁就上战场,原本我是想着他能够为我部族开拓进取的,却被你杀死于铁楞堡!” 他将霍峻在北州立下的诸多功劳一桩桩说了出来,霍峻能够在北州爬到副都护的位置,靠的都是实打实的功劳,而这些功劳,对于银签来说,却是刻骨铭心的仇恨了。 霍峻身边的亲卫已经开始惶惶不安,但是霍峻本人倒还是镇定自若。 凝视霍峻许久,银签哈的一笑:“不过只要你能献出北州,这一切都算得了什么呢?大单于与金策已经许下你僮仆校尉的职司,还可以冠以秦人单于的名号,我又怎么会将旧日的一点怨仇放在心上?” 霍峻扬了扬眉:“愧不敢当。” “好了,你人出现在这里,是为了什么?”银签目光往霍峻身后望去,在他身后,一排烟柱腾空而起。 那是烽烟。 银签嘴角浮起一丝嘲笑:“难道说,你已经掌控了北州,现在来迎接我?” “北州出了一点小问题。”霍峻坦然道:“我如今身份已泄,只能脱身来此,与银签单于会合。” 这在银签意料之中,他双眼顿时一翻:“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还不死呢,你已经对我们没有了价值。” “不,我的价值比单于你想的更大。”霍峻昂头道:“我杀了大都护。” “什么!” 原本端坐于马上的银签顿时从马上站了起来,目光炯炯地看着霍峻。 对于银签单于来说,大都护郭昭是他生命中的梦魇,是他永远摆不脱的阴影。 当初大秦撤离西域,西域都护府中的诸多人口来不及退回关内便为犬戎所阻截,郭昭出奇计反其道而行,自西北摆脱了堵截,在如今的北州落下足来。这一路少不得犬戎的围追堵截,其时银签尚年轻,因为乃是前代银签单于之子,所以独领一部追袭,结果屡败于郭昭之手。 在进入金微山之后,郭昭甚至还杀了个回马枪,一战击杀前代银签单于,从而为北州稳定了局势。 此后银签击败了诸多竞争者,继承了父亲的势力,便一直与郭昭缠斗,双方互有胜负,但总的来说,银签若得不到大单于与金策的支持,他负的多胜的少。 但如今,郭昭竟然已经死了! “郭昭真的死了?”银签忍不住又问道。 “若非如此,我怎么敢来见单于?”霍峻淡淡地道:“不立寸功,见到单于,我就不怕被单于杀了祭旗么?” 银签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然后他哈哈大笑:“好,好,好,杀了郭昭,仅此一项,就足以担任僮仆校尉了……我一定要与僮仆校尉痛饮一番!” “现在还不是时候,现在北州人心惶惶,正是夺取石河关的最好时机。”霍峻摇头道:“单于,还没有到痛饮的时候!” 银签点了点头:“你说的对……你说吧,该怎么做!” “给我一支人马,我去石河关前,尝试能不能劝降韩罡与刘楷。”霍峻道。 他手下的亲卫顿时愕然。 银签稍稍犹豫了一下,便爽快地道:“行,如你所愿!” 银签回头吩咐了几声,便有几名面带不豫的犬戎贵人驱马上前,他所带领的犬戎骑兵之中,约有三千骑分了出来。 霍峻拨转马头,回身就走。 他身边的一名亲卫有些焦急:“副都护……” “休要再提这个,唤我校尉吧。”霍峻道。 那名亲卫压低声音:“校尉当真要回头?” 霍峻面无表情,目光闪动了一下:“自然要回头。” “可是……”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霍峻道。 也不管自己的亲卫是否能够理解自己的理由,他驱马上前,没有再说什么了。 杀郭昭确实是为犬戎立下了大功,但是只凭这个,犬戎人真会给他什么好的待遇么? 特别是来接应他的竟然不是金策单于而是银签,这件事情,让霍峻心生危机之感。若是知人善用的金策,霍峻相信对方会善待自己,可若是这位器量与才智都略逊一些的银签,霍峻猜想,对方在短暂的高兴之后,接下来便是要对旧日仇怨进行报复。 所以,他必须做出更多的事情,体现出更大的价值。而他对犬戎人最大的价值,就是有助于对方统治北州的十余万秦人。 几乎就在霍峻与亲信低语的同时,他身后,银签眼中杀机闪动了一下。 “单于,此人?”深明其心意的一位仆骨都低声问道。 “留着,看他还能做些什么,他毕竟是金策的人。”银签缓缓道。 “明白。” 那仆骨都点了点头,驱马上前,向着霍峻追了过去。 一日之后。 距离石河关约是三里之外,犬戎人扎下了营地。 站在关头望楼向外看去,赵和看到的是连绵不绝的帐篷。他约摸估算了一下,犬戎人前营大约有四千骑。 而在这之后,因为距离得远了,看不太清楚,只见到一片扬尘。 赵和身边的刘楷忧心忡忡:“赵……赵都护,这该如何是好,关中守军前不久才解甲,如今关上才只有区区三千人……” 原本石河关主将是韩罡,若韩罡还活着,刘楷自然不会畏惧如斯,但如今不但韩罡已死,急切之间,关上的兵力也显得不足。 至少在他看来,关上的兵力是有所欠缺的。 赵和眯着眼睛远眺片刻,然后收回目光,再度打量起石河关。 “三千人不足以守城么?”好一会儿之后,赵和问道。 “都护有所不知,若只是想守一时,一千人就足够了,但是人是肉长的,总得吃饭休息。石河关虽是天险,犬戎人的部队无法展开,一次只能投入不足两千人,但是犬戎人大可以分批轮战,不断骚扰。”刘楷无奈地道:“况且大都护与韩将军先后不在,兵力又不足,军心浮动之下,以霍峻这狗贼之恶毒,必然要来攻心……” 他说得委婉,但说来说去,无非就是“军心浮动”四字。 看起来军心浮动是由于郭昭、韩罡死去和霍峻投敌造成的,但实际上还是对赵和信心不足造成的。 这也难免,对于北州将士来说,郭昭是传奇,韩罡是宿将,霍峻原本是己方军中的二号人物,他们都是北州梁柱一般的人物,如今死的死叛的叛,怎么不会引发人心动荡? 至于赵和,在北州可谓名不见经传,谁知道他是老几? 赵和挫败霍峻的图谋,能够让北州的高级将领暂时服气,但想要让中下层军官士卒对他有信心,除非他能做出什么惊人之举。 刘楷言下之意,赵和顿时就明白过来。 但哪怕他有千计万计,急切之间,也没有什么办法。 “催促后方,尽快安定阴阳峡,另外……抽调援军前来。”好一会儿之后,赵和也只能以这种中规中矩的方式进行应对了。 “赵都护,往年遇到犬戎叩关,都会进行动员。”郭英在旁提醒道。 赵和看了看他,苦笑道:“如今正是农忙之时。” 郭英这才省悟过来,赵和为何没有要求后方动员。 北州地处漠北,虽然因为有冰川融水,不缺水源,但是春夏来得晚而且时间短,所以每年适宜粮食种植的时间,不过是短短的三四个月。如今正是北州耕作的关键之时,此前郭昭与段实秀之所以忙碌,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将士卒发遣回去囤田。 若是刚刚开始囤田的士卒再次被动员征召,那么北州今年的农业收获将减少一半以上,这对原本物资就捉襟见肘的北州来说,肯定是灭顶之灾。待到来年,只怕不等犬戎人来攻,北州自己先得饿死四分之一到三分之一的人手。 郭英脸色微微一红,这么浅显的道理,他原本早该想到的,可偏偏还是忘了。他再思起伯父生前的安排,不得不又一次承认,自己哪怕经历过这连番事情,仍然还不够成熟。 不能够真正从全局的角度去考虑问题,只顾着眼前。 郭英忍不住又看了一眼赵和,论年纪,赵和比他还要小,可为何赵和不仅反应比他快,考虑事情也比他周到得多呢? “而且动员再多人手,也没有什么用处,关键还是刘校卫所说的人心浮动四字,若不能安定人心,来的人越多,越容易起异心。”赵和又轻声道。 他目光再次投向犬戎人的营地,然后猛然一缩。 因为他看到一队人马,正在向着石河关近前过来。 人马数量不多,不过是两百余人,犬戎人应该不是想靠这两百余人来攻关。但赵和眼尖,他看清楚这群人马当中被簇拥着的那一位。 正是霍峻! 七六、一个弱点 在距离石河关约三百余步处,霍峻停下了马。 他身边跟随的犬戎仆骨都们相互看了看,也勒住了马。 “为何不前进了?”一名犬戎人问道。 “石河关上一共安装有二十八具床弩,射程可达八百步,不过能够瞄准射击,是三百五十步。”霍峻淡淡地道:“我所在之地,恰在床弩瞄准范围之外。” 犬戎人们闻听此语,便没有再催促,而是与他一起抬头向着石河关上望去。 石河关夹于两峰之间,高约二十余尺——不是不能再高,而是这等地势之下,再高没有意义。在关前是一条长长的斜坡,坡长九百余步,高低落差也有三百余尺。坡道呈喇叭状,往外稍宽,但越往里就越狭窄,到得石河关城墙前,坡道宽不过十尺。石河关就扼守在这么狭窄险峻的地方,因此不需要高墙。 而且这些年来,为了强化石河关的防守,北州人还从关城两端开始,在峡谷岩壁上开凿通道、兵洞,守军可以通过关城上的栈梯,直接进入到岩壁上凿出的甬道之中,再从甬道留置的窗口,以落石、沸水袭击峡谷下方的敌人。这就使得靠近关城百步之内,变成了一条死亡通道。除非使用射程超远的石炮,否则凭人命去填,很难攻下这天险之地。 在此之前,霍峻一直是以一个守城者的身份看着关城,今日换了一个攻城者的身份,让他颇为感慨。 好一会儿之后,犬戎人都有些不耐烦了,霍峻才扬声道:“刘楷何在,让刘楷出来答话。” 他声音洪亮,三百步外也能听到。城头之上,正眺望着他的赵和眉头微微皱了一下,而郭英则用力拍了一把城垛。 听到这一拍的声音,赵和心中突然一动。 他回头看了看刘楷,刘楷似乎正在犹豫,是否要出来应答。 赵和又眺望了一眼霍峻,他注意到,霍峻身边也就只是三十骑不到罢了。 “赵都护,如之奈何?”郭英侧头问道。 赵和示意他稍等,又继续观察。 或许是迟迟等不到石河关中的回应的缘故,跟在霍峻身边的仆骨都又有些不耐烦了,其中一人甚至喝道:“兀那秦狗,你这是在做无用功,没得浪费时间,不如派人攻城!” 霍峻面色淡然:“银签单于器量果然不如金策单于。” 那仆骨都是银签的心腹,闻言顿时大怒,手已经按在弯刀刀柄之上。霍峻此时才侧过脸去,死死盯着他道:“你若不愿意在这等,不妨先回去,替我转句话给银签单于。” 那仆骨都冷笑了一声:“你的舌头比你的本领要大得多,你有什么话要说?” 他虽然瞧不起霍峻,不过替他传话给银签单于,倒不敢怠慢。 霍峻目光又移回石河关:“你替我对银签单于说,金策单于给了我二十七年的时间,银签单于连两天的时间就不愿意给我么?” 那仆骨都愣了愣,这一次倒没有回嘴讽刺,而是深深望了霍峻一眼,然后转身离开,向着本阵方向奔去。 他离开之后,他身边的那些犬戎人便有些懈怠起来。 关城之上,赵和将这一幕看得清清楚楚,虽然听不到他们之间的对话,但犬戎人与霍峻的神情,却被他看在眼中。 “看来犬戎人与霍峻也不是亲如一家啊。”他淡淡一笑道。 郭英恨恨地道:“犬戎,禽兽之属,给犬戎当狗,用完了自然要烹杀!” 赵和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看着他道:“郭少君武艺如何?” 郭英愕然了一会儿,然后犹豫着道:“在北州年轻一代中,当算是好手。” 若换作以前,有人这样问他,他会傲然自称“万人可敌”,但经过这几番折腾之后,他思考事情之时谨慎了许多,因此只敢称北州年轻一代中的好手。 “少君弓马娴熟我是知道的,至于是不是北州年轻一代中的好手……依我料想,当是那些与你交手之人,碍于你的身份,故此让你吧。”赵和道。 郭英心中怒意顿时腾起,他瞪眼看着赵和:“赵都护此言何意?” “若真是一把好手,敢不敢与我一起出去,杀了这霍峻?” 郭英顿时愣住了。 “赵都护不可,犬戎势大,我们只能依托关城之险来守……”刘楷却是听明白了赵和的话,立刻出言谏道。 赵和笑道:“若是要退犬戎,自然只能依托关城之险,但是杀霍峻却不需要。” “啊?” “如今霍峻就在坡中,距离关城不过三百余步,而犬戎前锋人马,则在坡下,离霍峻尚有六百步,至于大队人马,更是在营帐之中,距离此地有三里。”赵和眯着眼睛道:“霍峻身边,只有三十余骑,这岂不是将脑袋送上门来?” 他说得虽然轻松,可是刘楷却依然觉得这个想法太过大胆。 “我们是下坡,他是上坡,只要能接近他一些,不引起他的注意,要杀他并不难。”赵和半是自言自语地道,然后他下定了决心:“刘校卫,我昨日来时,看到你们这养着几匹好马,不知是否可以借我一用?” “什么好马?”刘楷一呆。 “就是溪涧旁的那些枣红色的马。”赵和道。 “原来是那些马……”刘楷这才明白过来,心中突的一动。 赵和昨日赶来,当时这几匹马正在溪边放牧,赵和只是从旁边经过,便将之记在心中。此事虽细,却可见这位赵都护心思之深。 “那几匹马有大宛汗血马血统,赵都护好眼力,它们都是好马!”刘楷应道:“赵都护既然要用它们,那就送与赵都护了!” 他吩咐下去,赵和也下了城关,不一会,马便被牵了过来,一共是八匹。 赵和看了看左右:“樊令,阿果……” 他连点了六人的名字,加上自己,就是七个人。点完之后,他望了郭英一眼,微微笑了起来。 正是这什么话都没说,反而让郭英心中怒火翻腾,二话不说,直接抓住一匹马的缰绳,翻身便上了去。 “开门,开门!”他喝道。 赵和却是一摆手,将他拦住,笑着道:“就这样出去,必然会惊动霍峻,我这计策若不能出其不意,那就没有效果了。” 郭英想到他奇计迭出,稍稍按捺住心中的情绪,沉声说道:“怎样才能出其不意?” 赵和望了望周围:“还要劳烦刘校卫,过会儿开城出去,你一马当先,作出与霍峻对话的模样。然后我们这些人都要换了换衣裳,扮作刘校卫的亲卫。” 郭英呆了呆:“这样就能瞒过霍峻?” 赵和微笑道:“霍峻其人,有一个弱点,不知郭少君有没有注意到。” “啊?” “他眼睛不是很好。”赵和道。 郭英猛然用手一拍自己的额头:“确实……霍峻看远处之物,有些模糊!” 霍峻因为熬夜批阅公文的缘故,经常在火把与油灯之下,使得他的视力颇受影响,特别是如今年近半百,眼睛看近处还没有什么问题,但是看远处就有些模糊。此事并不影响霍峻生活,甚至也不怎么影响他上阵指挥作战——他只是远方看得不很真切,却不是完全看不到。 因此,这可以说是其人一个不是弱点的弱点。郭英与霍峻非常熟悉,反倒没有想到此事,但赵和才到北州多久,竟然知道了这个,并且还牢记在了心中! 郭英忍不住又看了赵和一眼,心中既是敬畏,又是叹服。 “自然,只这样还不够。”赵和并不在意他的神情,又向刘楷交待道:“刘校卫当先出关,稍稍跑快点,我们会在后边慢慢跟着,刘校卫记得一边前进,一边要怒骂喝斥霍峻,声音越大越好。” 刘楷点了点头。 赵和又对诸葛明道:“关城之上,就交诸葛你了,你记得,等我们出关五十步之后,城头所有人都大声呐喊,将鼓也敲起来!声势能弄得多大,那就多大!” 诸葛明也应了一声。 “我们在此换衣裳,只着皮甲,不披铁铠。”赵和最后道:“刘校卫,你上关城,先骂霍峻几句,让他等着你!” 刘楷依言上了城关,为了让霍峻注意到他,他还让人升起自己的将旗。城关之外,霍峻见着上面大旗招展,眯着眼睛努力分辨,确认是刘楷的旗帜之后,他稍稍松了口气。 他最怕的就是刘楷不出现。 “看来韩罡不是死了,就是伤重不能动弹,否则他必然会出现在城头。”他回头看了看左右,见自己的侍卫们仍然是惶然的模样,当即一笑:“韩罡不在,唯有刘楷,这石河关唾手可得。” 他能够信任和依赖的,唯有身边的这不过二十名亲信,因此才会作此大言来鼓舞一下士气。 “副……校尉,还须小心些,当心有诈。”一名亲信提醒道:“那赵和狡诈无比,便是没有韩罡,他也不好对付。” “赵和在北州没有根基,他耍耍阴谋诡计可以,想要稳住军心人心,却没那么容易。”霍峻道。 正说话间,关城之上,刘楷嘶声大叫道:“霍峻你这叛贼!” 七七、等着杀他 听到刘楷在城头声嘶力竭地喊叫,霍峻眉头挑了一下,然后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 “刘楷,你这个憨货。”他扬声回应道:“我没有背叛北州,我是要替大都护复仇!” 刘楷瞪圆眼睛:“大都护府传来消息,你这厮竟然敢刺杀大都护,甘作犬戎人的走狗!” “蠢话,在北州有什么事情可以瞒得过大都护?我与犬戎人有暗中联系,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若非大都护应允,我如何能做得到?”霍峻回叫道:“大秦已经弃了我们一回,天高地远,如今又只派一个使者便欲来夺取北州大权,置十余万北州人性命于不顾!大都护一心为民,如何能够容忍?故此我奉命与犬戎暗中联系,却不想此事为郭英泄露给秦使,秦使奸诈,他挑唆郭英刺杀大都护……” 他在关城之外大声呼喊,一段话喊出来,声音几乎嘶哑,但关城之上的刘楷听了,却是心中一愣。 若不是先入为主,霍峻这番话倒真有一定说服力。 至少对于城关上的那些低级士卒来说,这一套说辞足以让他们胡思乱想了。 正在换装的赵和也隐约听到了这呼声,他侧目向着城关上望了一眼:“霍峻果然是阴险之人,若非急智稍缺,他倒真是一个好的助手。” “他若不阴险狡诈,也不至于能够瞒过伯父二十余年了。”郭英咬牙切齿地道。 不过说完之后,他又有些忧心:“赵都护,我并非畏死,但我们此番出去,当真能得手么?以霍峻之智,他岂能不知晓我们已经到了石河关?我担忧你这计策,瞒不过他!” 赵和脸上的笑容微微收了一下。 而城关之上,刘楷已经大叫道:“霍峻,你说这么多,可敢与我当面相对?若是你敢,我这便出关与你说话!” 霍峻也叫道:“有何不敢,刘楷,我就在这里等你!” 刘楷转身从城关上消失,霍峻目中精光闪动,他身边的一位亲随面色微变:“校尉,城中必然有诈,还请校尉小心!” 霍峻回头望了亲随一眼,点头道:“那是自然的,刘楷一向沉稳,所以大都护才以他为韩四助手,也唯有他才忍得住韩四那脾气。想想看,连韩四都能忍的人,怎么会被我几句话就挑得出城关?赵和这位秦使虽是年轻,却是狡猾多智,在北州城中就与段实秀勾结起来,如何会不紧随我来石河关?” “那校尉这是……”亲随吃了一惊。 霍峻叹了口气。 叹息完毕之后,他才沉声道:“若来的是金策单于,我必然不会冒此奇险,但来的是银签,我若不能得北州,就没有了价值,银签绝对不会放过我。欲得北州,先破石河,欲破石河,先破人心。北州失了大都护,唯有赵和与郭英、段实秀三人联手才能稳住人心,赵和代表着朝廷,代表着北州的出路,郭英代表着大都护,代表着军中那些老朽,段实秀……以前我虽然在诸将中算是重视他的,但很显然,我对他的重视仍然不够,这给了赵和可乘之机,若无段实秀,赵和在北州根本不可能扳回局面。” 周围众亲随都是满脸不解,霍峻心中又暗叹了一声,但过会儿还需要这些亲随死战,所以他沉声又道:“欲取石河关,就必须破坏这个临时建立起的联合。若我有时间从容布局,此事并不太难,但是如今我缺的正是时间,因此只能借力于犬戎……” “校尉直说就是。”一名性子急躁的亲随道。 “我观赵和行事,喜欢弄险,显然他也知道,要取北州人心,就必须借我霍峻人头一用。我在此以身为饵,他岂有不上当之理?”霍峻抬眼望向石河关,徐徐说道:“而刘楷此前的异样,也让我确定,赵和就在北州关中,他必然会出来杀我,而我也在此……等着杀他!” 此语一出,众亲随尽皆脸色大变。 一名亲随惊呼了声:“校尉,这太冒险了,他们出来,必然人多势众,我们这只有三十余人,如何使得?” “他出来的人也不会多,若是人多,我向后退去就是。”霍峻笑了起来:“况且,我身后有犬戎大军,我与银签已有暗约,他只等我信号,便会大军前压……” 他话说到这里,神情突然一肃,改口说道:“来了!” 众人都抬眼望向石河关前,只见石河关门一动,紧接着关门打开,刘楷一马当先出来。 看到刘楷身后只有二十骑,霍峻回视左右,徐徐说道:“如何?” 诸位亲随尽皆心服:“校尉果然神机妙算!” 霍峻捋须微笑,目光又盯在了刘楷身后。 隔着三百步,非他视力能及的范围之内,因此,他看不出谁是赵和,眯着眼睛打量了好一会儿,就在这时,关城之上,突然又旗帜摇动起来。 霍峻噗的一笑:“这是分心之术。” 他却不知,关城之上,并非赵和预先布置的分心之术。 段实秀带着数名将领,匆匆上了关城,他眼见刘楷带着二十骑缓缓前行,不由得脸色大变,顿足道:“这如何使得,霍峻此人虽然这次失利,但他向来谨慎,绝不会再小瞧赵都护,此必是他设下的诡计,快快将赵都护召回!” 城头诸葛明有些无奈地道:“赵都护有令,大伙都必须依计行事……” 他其实是在搪塞,段实秀在北州高位多年,如何不知道他的意思。但他知道此人是赵和亲信,看他一副信心满满的样子,心里不由得生出一股期盼。 “赵都护还有计策?”他问道。 诸葛明略一犹豫:“霍峻或许是有诡计,以身为饵诱赵都护出来,但是……有时鱼太大,鱼饵被吃,鱼却脱钩而出。” 段实秀愣了一下,心中不安仍在,不过他望了望自己身边的那几位北州大将,见众人神情各异,心中一动。 此时不宜否定赵和的计划,至少不能由他来否定赵和的计划,一来他对军略并非所长,二来他不能在明面上出现与赵和的意见分歧,所以他不能再多说什么。 “那便做好接应之事。”他想来想去,也唯有这样一句了。 出得城关之后,赵和目光一直盯在霍峻身上,见他的神情,不由得低笑一声。 “都护为何发笑?”郭英问道。 “看来我低估了霍峻,他这是以身为饵,诱我出来啊。”赵和笑道。 郭英心中一惊:“什么?” “我此前以为他视力不好,看不清我等情形,但现在想来,他这等人物,便是看不清,也能猜得到……我想杀他,他也想杀我啊。” 郭英闻得此语,脸色变了变:“如之奈何?” “霍峻显然已经研究过我行事风格了,不过有件事情他只怕不知道。”赵和伸手握住自己马钩上的槊。 郭英不由自主随他一起做了这个动作,然后听得赵和笑道:“少君只见过我用心用智,还没曾见过我用武用力吧?” “啊?” “你我这等人物,能不用武用力,自然就不用武用力,但到必要之时……”赵和说到这里,轻声一笑,然后没有继续说下去。 他催马前行。 接到他的信号,城头之上,突然之间鼓声爆响,哪怕霍峻已经有所心理准备,也忍不住将目光移向城上。 而赵和身下,拥有大宛汗血马血统的战马鼻子里哼了一声,迈步前冲,只是三步,便将速度提到极致! 石河关前,原本就是长坡,赵和居高临下,御马冲锋,他身边左右两侧,樊令与阿图也紧跟而来,然后是其余几人。郭英反应也不慢,见赵和明知对方是计,却仍然冲了出去,当即一咬牙:“我性命是赵都护所救,最多不过是还了你!” 他也驱马冲了下去。 他们所在之处,距离石河关约五十步,在这五十步之内道路坑洼不平,但五十步之后,就是长坡。马借坡势,坡助马速,他们与霍峻相距不足三百步,对于那些良马来说,这三百步的距离,连十息的时间都不用! 所以霍峻只是抬眼向关城之上望了一眼,再移回目光,这不过两息的时间,赵和距离他就已经近到了二百二十步左右。 霍峻脸色一变,手握长刀,厉声叫道:“接战!|” 这一息之间,赵和距离他已经不足二百步! 霍峻的亲随们也纷纷举起武器,口中暴喝,开始催马上前。 这又是两息时间,赵和距离他们已经不到一百五十步! 霍峻心觉不妙,立刻举手,发出信号,在他们之后,数百步外,接到信号的犬戎人呼喊呦喝,催马前冲。这又是三息时间,而赵和与霍峻相距已经不足百步。 这等距离,哪怕霍峻是个近视,也已经判断出冲来的八人中谁是赵和。他自己犹自立于原地,他身边的亲随们已经催马而上,以三十对八人,霍峻相信他们能够缠住赵和,至少是挡住对方,给自己身后的犬戎大队人马争取到时间! 七八、奔雷流星 郭英跟在众人之后,他看到最前方充当箭头的赵和,眼中还是有些不可思议。 他虽然被北州上下保护得很好,但并非未经战阵的孺子,十二岁便随伯父初阵,到如今也是打了十余年的战阵老手了。在北州诸多将领之中,不乏有每逢大战便亲冒矢石冲锋在前者,但是,如同赵和这样,明知对方已经看破了自己的计策,却仍然决死冲锋的,却再无第二个。 他将赵和的这次冲锋视为“决死冲锋”,之所以随来,纯粹是巨大刺激之后所做的过激反应,若换作过往的他,绝对不会做这种事情。 毕竟这事情看起来有些蠢。 他们距离霍峻的亲信越来越近了,数息之间,便已经在百步之内。 而赵和此时也将马槊平端起来。 郭英清楚马战冲锋的关键,双方都冲起来之后,平端马槊,谁胆气更大、身形更灵活、马术更高,谁便占据优势。当然,还有地势、马力甚至阳光方向这些因素,都会影响到交战的结果。 不过此时,他已经来不及考虑这么多,看到赵和举槊,他仿佛接到了命令一般,不由自主也将马槊举了起来。 然后他眼角余光看到赵和的身体在马上轻轻扭动。 单论马术,郭英自信自己绝对胜过赵和,毕竟他可以说是长在马背之上的。但是赵和这个轻轻扭动的动作,却让赵和的身体巧妙地避开了迎面而来的一支马槊。 郭英也能避开,不过只怕不会有赵和这么从容。 到此时他无法再想别的事情,收敛住精神,端住马槊,狠狠刺向迎来的一位霍峻亲信。 噗的一声,对方的马槊同样刺了过来,不过郭英借力扭身,对方的马槊贴着他身体滑开,然后他的马槊刺入对方心口,将对方挑起。 他膂力不小,借助马力,单臂将那个对手挑落起来,但是已经来不及拔出马槊,因此他毫不犹豫弃槊,然后拔刀。 此时他才又用眼角余光看了赵和那边一眼。 他惊讶地发觉,赵和手中的马槊并没有失去! 方才交手一瞬之间,赵和马槊疾刺疾收,将对手杀死之后立刻抽了回来,在赵和手中,长且重的马槊,仿佛是一枝轻盈的剑! 郭英瞬间明白一件事情:这位赵都护,不仅勇气过人,他的武力也绝对不弱,他肯定是一位剑术高手! 郭英明白了这一点,霍峻也同样明白了这一点。 他的亲信催马来迎击赵和八人,但是赵和他们居高临下占据优势,他的亲信座上马甚至还没有将速度加到极限,双方就已经长兵相接。这等情形下,他的亲信被压制,原本是他意料之中的事情。但充当箭头的赵和瞬间挑落一人,手中马槊紧接着便又刺向另一人,将之也扎落于马,然后又是第三人被直接挑飞,这等迅捷如飞的手段,霍峻在军中多年,也极少见到! “这……”霍峻面色变了。 他终于明白,赵和为何敢做此冲锋之举,也终于明白,为何自己身后犬戎人的呼喝声已经传来,赵和却依然面色平静无所畏惧! 这位使者赵郎君……他本人便是一员能够冲锋陷阵的悍将,而且是那种百人敌甚至千人敌的悍将! 霍峻的瞳孔猛然收缩起来,他眼珠稍稍移动,然后便看到阿图与樊令二人。 这二人一左一右,护于赵和身侧,到了这个距离之内,霍峻也已经认出了他们。此前在都护府中,他只当这二人是一般的护卫,除了阿图作为一个昆仑奴吸引了他一点注意力外,他并不怎么将这二人瞧在眼中。 但此际,他发觉这二人在赵和身侧,一人为甲,为赵和防住大多数攻击,一人为盾,为赵和挡住零星冷箭,在这同时,二人也偶尔攻击,樊令每一击都大开大阖,刚猛绝伦,阿图手中的矛则阴冷狡猾,有若毒蛇! 这二人……竟然也是百人敌的猛将! 这样的人,怎么会聚在赵和身边,怎么会成为他的护卫,怎么…… 霍峻心中突的想起,郭昭生前曾经与他讨论过赵和的身世。 当时郭昭言犹未尽,只是说赵和身世非同一般,所以很得朝中的天子与大将军信任,现在看来,郭昭所言极是,否则的话,如何能解释赵和这么年轻身边就聚拢了这样一些人才? 便是其余几人,也个个勇猛异常,至少霍峻的这些亲随卫士,并不是他们的对手! 哪怕人多,也难以阻挡! 霍峻意识到自己此前所恃的自己亲卫勇壮人多,实际上并不足恃,而他身后,约五百步外,银签单于猛然勒住了马。 银签纵横大漠二十余年,眼光是有的。 他与霍峻的密约之中,便是要以霍峻为饵,诱出赵和,将之一举击杀,然后北州人心惶惶之下,霍峻便可以乘机说降其中不少中高层。 但这一切的前提,是霍峻能引出赵和并将之杀死。 为了帮助霍峻杀死赵和,他也安排了人手协助,在霍峻发出信号的第一时间,他便已经下令。 他安排的那三百名精锐也已经纵马而出,其中有射雕儿甚至都已经绰弓在手。 但就如赵和做出这冲锋时所想的那样,长坡对于这三百犬戎人来说是最大的困难。 这道长坡使得马无法全力冲刺,因此哪怕犬戎人竭力催促,马速也比不得平地的一半。 故此赵和冲出二百余步都与霍峻的亲卫交上手,而犬戎那三百骑则才冲出不过百步,距离霍峻还有四百步。 银签再看到赵和挑翻第一个霍峻亲卫,浓眉便紧紧皱起。 这个打头的秦人,是员勇将! 而且是那种可以于君敌环饲之中杀敌的勇将! 再看到赵和身边诸人,也一个个勇猛异常,银签心中便已经明白了局势。 “逃,快逃!” 他扬声怒吼。 这话是对霍峻喊的。 霍峻还是判断错了,银签确实深恨于他,但银签却知道一个活着的霍峻对犬戎的意义。故此,银签会折辱他、打压他,却不曾想过杀他。 所以,当判断出情形不妙之后,银签还是第一时间怒吼着向霍峻示警。 其实无须他示警,这等情形之下,直面赵和的霍峻对于这八骑冲击带来的震憾感,比起远在五百步外的银签要深刻得多。 霍峻已经拨转马头。 他的亲卫们倒还是忠勇,但三十骑组成的迎击防线,只在一瞬间就被赵和等人刺穿,十人被击杀,另有两人重伤落马,而对方的八骑却是毫发未损! 霍峻的亲卫们面对这等情形,仍然试图调转马头来牵制住赵和一行,但他们拨转马头过来时,赵和八骑已经又冲出了三十步! 而霍峻此刻也拨了马头,转身便逃。 冲在最前的赵和距离霍峻尚有二十步之遥,经过一番冲刺,赵和的马速度稍减,虽然正在加速,但与同样开始加速的霍峻相比,速度并不算快。 赵和所乘的是有大宛血统的良马,霍峻所乘的同样也是极佳的好马,双方马力基本相当。 至于骑术,赵和这几年来确实苦练骑术,无论是在齐郡,还是来西域,只要有空暇,他便用来熟悉马性、练习骑术。但与在马上拼搏厮杀了二三十年的霍峻相比,他的骑术还是稍逊一筹。 霍峻此时为了求生,几乎将全部精力都调动起来,一瞬间他几乎以为自己又回到了年轻之时。 因此双方之间的距离,不仅没有缩短,几乎还以每十步便多出一步的数字在拉开。 而此刻来接应霍峻的犬戎人也哇哇大叫,不惜马力地狂奔逼近。 “都护!”郭英叫道。 “君侯!”樊令叫道。 “贵人!”阿图叫道。 三人异口也异声,却同时喊出了对赵和的称呼,显然三人都意识到,再追下去,哪怕杀了霍峻,也会将自己置身于危险之中。 声音自然传入赵和耳中,但赵和却充耳未闻。 若不击杀霍峻,他此次冒险出击,岂不是徒劳无功? 若让霍峻这等叛徒秦奸全身而退,甚至在敌人那边安享富贵,对于北州的军心士气会是何等的摧残? 若让自己的心意不得伸张,让自己的怒火得不到渲泻,赵和拿什么去告慰郭昭、韩罡在天之灵,拿什么去聚拢北州秦民? 赵和举起右臂,手中的马槊斜指天空。 他将自己全部力气都蕴蓄于这只手臂之中,借着马的冲势,拧腰,挥手。 马槊脱手飞出。 飞奔逃命之中的霍峻眼见自己离犬戎接应之人已经越来越近,此时双方相距已经只有两百余步,而他耳中听得身后追击之声却在渐渐变小,他的面上不由自主浮起一丝庆幸。 然后就在这时,他听得前方犬戎人们发出呼声。 声音都是用犬戎语喊出的,带着惊恐! 霍峻终究是多年宿将,瞬间意识到不妙,立刻抱住马脖,侧身一避,整个人几乎挂在马腹之下去。 紧接着他只觉得自己身侧劲风拂过。 他眼角余光看到了那长槊! 但是长槊没有击中他! 七九、不敢直视 意识到长槊擦身而过,霍峻的面上当真是惊喜交加。 但旋即,他的笑容一滞。 因为那长槊虽然没有扎中他,却扎在了他的马脖子上! 他的战马虽然是一匹难得的良马,可被长槊扎入颈脖,直接穿透之后,剧烈的疼痛还是让其猛然一停,然后惨嘶起来。 霍峻心念电转,立刻翻身,从马上滚落下来。 他甩蹬、跳落、翻滚卸力动作做得一气呵成,因此虽然在落地时有了不少擦伤,但是终究给他逃脱了被伤马压住的命运。 当他起身之时,那马重重摔在他身前,掀起一片尘土和碎石。 霍峻心里并未有半点未受重伤的欢喜,他转过身来,看着已经驱马赶到的赵和。 “你……你……”霍峻口中叫道。 但赵和面上没有任何表情,他身下的站马已经人立而且,两只前足狠狠地向着霍峻踏了过来。 霍峻再度翻身滚动,从马蹄下脱过。 此时他耳畔传来了犬戎人们的大呼之声,从这呼声判断,犬戎人已经到了百步左右! 这已经是射雕儿的射程之中了。 霍峻心里瞬间犹豫起来,自己是迎击赵和,还是向犬戎人奔去。 然后他只见眼前寒光闪动。 赵和侧身俯于马背之上,探出右手,右手之上,剑芒如电! 霍峻有一点没有判断错,赵和是剑术高手! 在铜宫为囚徒之时,他就师从于当世剑术大宗师之一的郦伏生,打下了良好的基础;在离开铜宫之后,又有咸阳四恶这四位咸阳城中第一流的剑手为友,相互切磋;去了稷下,更是与稷下剑士们在一起苦研剑技。自从于咸阳之乱崭露头角开始,赵和就一直在学习马术与马战之法,在身居高位之后,他更是不缺马术教头与马上战技的名师,随使团西行之旅,更让他从马越、马定这兄弟身上学到了不少马战技巧。 诸多修行之下,单论剑技,赵和已经跻身于当世一流之境,而马战之术,也绝不是弱者! 即便是鸠摩什复生,赵和凭借剑技,也足以与之抗衡一段时间! 剑乃百兵之祖,枪乃百兵之王,赵和屡屡轻身犯险,岂会只凭血气之勇? 所以这一剑之下,霍峻虽然也勉强挥剑去格,可是双剑一击,霍峻手中的剑便被震脱飞出,而赵和的剑则轻盈地掠过其咽喉。 霍峻捂着喉咙处,双眼一片茫然,然后仰天栽倒。 他最后一个印象,是赵和看着他冷冰冰的眼神。 赵和一剑击杀霍峻,这时才抬起头,看了看前方的犬戎人。 犬戎人看到这一幕,不知为何,那些原本喧闹叫嚣的犬戎人突然间都陷入沉默。 几位射雕儿原本已经弯弓搭箭,此时竟然也放下手来。 赵和身侧,樊令催马追上来将他遮住,阿图晚了一步,便纵身从马上跳了下来,拔刀直接砍下了霍峻的脑袋。 他还举起首绩,向着犬戎人那边示意了一下,然后将首绩系在了赵和马脖子之上,这才替赵和牵马转过身去。 犬戎人一时气夺,竟然无一人敢继续上前。 事实上他们继续上前也没有意义,相距百步左右,确实在射雕儿射程之内,可是对方有准备的情形之下,射雕儿也未必能得手。更何况双方都纵马急驰,马身起伏不定,只要一击不中,赵和一行就可能离开射程。 而继续追击的话,面对的就将是石河关了。 赵和八骑回过头来,霍峻的那些亲卫们此时一个个呆若木鸡。 他们若尚有勇气,拼死与赵和八骑纠缠,或许能够拖到犬戎人赶来,至少能给射雕儿争取到机会。但是如今这些亲卫已经失了主心骨,特别是亲眼见赵和八骑之威,不仅穿透他们的迎击,击杀霍峻且取下首绩,甚至连犬戎人的大队人马都被吓阻止步,这等情形之下,他们又有什么胆量前来拦截纠缠? 所以他们只是眼睁睁看着赵和一行,从他们中间穿过。 他们这坐视之举,又让那些回过神来羞怒交加的犬戎人泄了气。 若他们能缠住赵和,犬戎人们在羞怒之气的激励,或许还会做一次冲击的努力,可他们偏偏毫无动静。 银签单于面色铁青,哼了一声,转身便走。 霍峻已死,他今日别想得逞了。 他这一转身,手下诸人,也纷纷退去。片刻之后,石河关前,犬戎人便已经片影不存,全部回到了营寨之中。 而此际赵和业与刘楷会合,众人谈笑风生,回马进入石河关中。 他们入内之后,关门大闸被绞盘放了下来,将城关内外再度隔开,而城关之前,也恢复了平静。 唯余霍峻的亲卫们,夹于犬戎营寨与石河关之间,茫茫然不知所措,无法确定何去何从。 石河关城头之上,眼见阻拦赵和不能,段实秀用力拍动城垛,连连叹了两口气。 但看到赵和一行开始冲锋之时,他就只能屏息凝神,在心中默默祈祷,祈求郭昭在天之灵能够保佑赵和能够安然退回了。 他很清楚,若赵和出了个意外,随行的郭英必不能幸免,那么他一个文官,不可能支撑起北州,只怕那些桀傲不驯的军头们,首先就要内斗一番,将北州搞得乌烟瘴气。 至于赵和能不能杀死霍峻,在段实秀看来,这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 而赵和八人直接冲透三十骑的阻拦,霍峻转身逃跑的情形出现在段实秀面前之际,段实秀眼睛瞪得溜圆,心底隐隐觉得,或许赵和这次冒险能成! 可犬戎人的逼近,又让他的心瞬间悬起,恨不得放声大喊,要赵和宁可放过霍峻,也不要让自己置身险地。 然后他便见到赵和那惊人一掷。 彼时大多数人的目光都在惊逃的霍峻身上,唯有段实秀,目光片刻不离赵和,因此看到他聚力掷槊的情形。 段实秀实在不知应该如何形容自己所见,他只恨自己的才华之中,少有诗文之才,因此无法以千古绝句来记下赵和这一掷。 可惜,这一掷竟然在即将命中目标之时,被霍峻躲过! 段实秀心中的惊叹喜悦,瞬间因此而转为低落丧气:就连这样一击,霍峻都能躲过,难道说这天命大势,真不在北州,不在大秦么? 不过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又让段实秀从低落丧气转为狂喜敬服了。 赵和一剑震开霍峻之剑,顺手将其刺死,而阿图如猿猴般自马上跃下,摘取霍峻首绩。 已经逼到百步左右的犬戎人竟然齐齐截步不前,赵和回转之时,霍峻的那些敢随他一起做出叛逆之举的亲卫,竟然无一人敢拦阻。 段实秀见此,狂喜顿作倾盆泪,让他忍不住以袖掩面。 他心里突然有个声音在呼喊起来。 “天威!天威!天威!” 他方才看到的,哪里是赵和于千万敌人面前取叛贼性命! 他看到的是大秦铁甲横扫六合的威势! 他看到的是秦人百折不挠的顽固! 他看到的是这个族群绝不放弃的斗志! 他看到的是整个华夏慷慨激昂一往无前的决心! 这是天威,这是大势,这才是赫赫星穹所昭示出来的命运! “师尊……师尊……我现在明白你说的是什么人了!”段实秀在心中默念:“是他,果然是他!” 到赵和一行回入城关之中,段实秀才放下袖子,缓过神来,回视左右。 随他来的,也是北州的高级将领,他们回到各自驻地之后,便匆匆调齐人马前来支援。 段实秀知道他们在北州城中时,慑于彼时时势,不得不屈服于赵和之下,接受赵和的调度,但他们内心深处,只怕对赵和还有这样那样的不服气或者不满意。 但此时此刻,再看这些高级将领的脸时,他们或惊骇欲绝,或狂喜流泪。 无论是什么表情,这些人对赵和都是真心真意地服气了。 不仅仅因为赵和击杀霍峻为郭昭复仇之举,更是赵和在数百犬戎人进逼更有不知多少犬戎人围观的情形下,于关前阵斩叛贼所表露出来的决心与勇气。 段实秀领着众人匆匆从马道下了城关,前来迎接赵和。此时他再度在心中暗恨自己缺乏诗文之才,此情此景,若以诗文描述,当传千古。 后世史家为赵和立传之时,必然会有今日之事的记录,史笔之中,少不得“于万军之中,取叛贼首绩,于是胡虏慑服,不敢直视”之语。 至于城中的这北州高级将领…… 段实秀心中正想着史书中会如何记载北州高级将领在此事之后再见赵和时,却听到身边嗵的声响。 他侧脸望去,就看见一位北州将领已经跪了下去。 这只是第一位,紧接着第二位、第三位、第四位……随他前来支援的四位北州将领,竟然全部跪在了地上。 段实秀愕然向前望去,就看到赵和骑马出现在前方。 此际赵和身上,征衣染血,身沾浮尘,虽是面上挂笑,却不怒自威。便是段实秀见了,也不禁心底一颤,几欲跪下去。 他终究没有跪,但他身边的那四位北州将领,却是膝行向前,然后深深叩首于赵和马前。 这些都是北州宿将,他们不惧死战,也不需拍马屁,他们之所以跪伏膝行,是因为他们在赵和身上,终于看到了希望。 那是哪怕郭昭还活着的时候,北州都没有的希望! 北州十余万将士百姓,终于……能够回家了! 八十、敌之英雄 银签阴沉的脸几乎能滴出水来。 他大步走入营帐之中,一脚将马扎踢翻,然后又摔了一个杯子。 但这些动作并没有让他的怒气得到发泄,相反,他更中恼火。 他很清楚,自己这种作为,其实是一种无能狂怒,不但于事无补,反而有损自己的形象,甚至传出去之后,会伤害到军心士气。 但他实在是控制不住。 原本得知霍峻是金策单于安排了二十余年的细作,他是喜出望外,觉得自己多年以来的夙愿终于能够实现了。但是先是霍峻夺取北州大权的计划失败,然后霍峻本人又在他眼皮底下,被秦人杀死。这对自诩军略智谋不逊于金策单于的银签来说,几乎是在脸上打了一记巴掌——不,比被人打一巴掌还要严重,因为此事发生在两军阵前,那八名秦人是在他们数千乃至数万的犬戎人围观之下,光明正大地杀了人,然后从容不迫地所长而去。 他却没有半点办法。 没有救下霍峻,也没有拦下杀人者。 “城里出来的那八骑,究竟是什么人物?”他喘了好一会儿,然后才开口问道。 左右无一人能够回答,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人战战兢兢地道:“不如问一问霍峻的亲卫,他们是秦狗,他们或许会认识。” 银签扬眉:“霍峻的亲卫呢?” “还……还留在城前……” “那还等什么,把他们给我抓来!”银签厉声道。 霍峻既然死了,那些亲卫也就没有了多少价值,银签的这个命令就很不客气。 立刻有人冲出去抓人,而银签也终于能够平静地坐下来了。 等了好一会儿,人也没有抓来,银签压下去的怒火再次翻腾而出,他霍然站起,正要喝问,这时,外头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银签心里已经琢磨着,怎么样通过酷刑从霍峻的亲卫口中得到消息,然后,他看到毡帐被人掀起,紧接着,一个高大雄健的身影出现在他的面前。 “呃……你怎么来了!”银签一愣,面上神色顿时不自然起来。 出现在他面前的是金策单于。 金策单于目光冷竣,扫了一眼他,然后旁若无人地走了过去,直接坐在了银签方才的马扎之上。 这是犬戎人的尊位,按理说,在银签的营帐之中,金策不当坐此位,可是金策这样坐下,银签却没有半点抗议之声。 “事情的前后,说与我听。”金策沉声道。 他这样讯问,同样在某种程度上是对银签不尊重,可因为同样的原因,银签也没有抗议。 不过他也没有回答,而是向身边的亲信使了个眼色。 那名银签单于的亲信上将,将他们如何接应霍峻、霍峻如何自告奋勇来取石河关、然后在关前如何被关内八骑突袭杀死的事情一一说了一遍。整个过程之中,银签并没有什么太大的错误,若说有,也只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小毛病。 但最终的结果,却偏离了他们事先的预想,甚至可以说,他们得到了一个最坏的结局。 金策在听到霍峻被击杀的瞬间闭紧了一下眼睛。 要在北州安插一个间谍是极不容易的,而这个间谍甚至爬到了北州副都护的权位之上,这更是不容易,其中耗费了金策多少心血!这枚棋子,原本他是不想动用,至少不是现在动用的! “此事何人所为?”他问道。 “我正派人去打听。”银签终于接口。 金策点了点头,银签看着他,目光有些犹豫,然后试探着道:“你不是回去了么?” 原本这次来接应霍峻是金策自己的事情,但是因为临时出现的变故,金策不得不回军,可此刻金策出现在这里,证明那个变故太大,大到让他不得不改变计划了。 金策的脸色果然变得更不好看,停了一停,他才涩声道:“车师后国已经失了。” “什么!”银签一愣,脸色顿时大变。 车师后国扼住天山南北交通的要道,犬戎控制着此地,他们就掌握着通往南疆的主动权,而此地丢失,他们便失去了主动权。 不仅如此。 “秦人?” “秦人五月起大张旗鼓征调南疆诸国之兵,我们以为他们需要花费一个月左右时间才能完成准备,结果……他们实际上只凭借两千人就翻越天山,利用车师后国国主不在国内的机会,一举夺取车师后国。”金策单于涩声道:“我上当了,这是我的责任!” 这确实是他的责任,因为他已经接管了对应南疆秦人新西域都护府的全部权力,但这又不能说是他的责任,银签很清楚,这一段时间里金策要做的事情有多少,他精力便是再充沛,也终究有顾不来之处。 更何况,大单于不断从三部抽调人手,使得他们在兵力上确实捉襟见肘。 可无论如何替金策辩解,都不能否认,这次疏忽让犬戎在西域的处境更为艰难。秦人夺取车师后国,这证明秦人已经从战略防守转为战略进攻! 对于已经处于很尴尬处境之中的犬戎来说,这是雪上加霜。 “西域新都护府的那个都护,那个叫俞龙的秦人……真的这么厉害?”银签又问道。 他是知道金策之智的,虽然金策方才说得简略,但银签相信,他在车师后国应该有所安排,但这安排仍然被秦人击破。这不是因为金策愚蠢无能,而是因为秦人太厉害。 “那个俞龙自然厉害,但是……这次他们出其不意,让我有一种熟悉的感觉……南疆那边传来的消息,似乎所有的这一切,都与那个名为赵和的秦人有关。”金策沉声道。 这不是银签第一次听到“赵和”的名字,在南疆丢失之后,他就已经听说了这位秦国的使臣。 他还想问些细节,这时他派出的亲信终于回来,随之而来的,还有两名被五花大绑的霍峻亲卫。 这两名霍峻亲卫浑身是血,鼻青脸肿,显然,他们受到了一番凌虐。 “跪下!”被推进来之后,犬戎人叫道。 两名亲卫如同行尸走肉一般,当即跪了下来。 “为了防止这些秦狗说谎,我们先给了他们一些教训。”带他们进来的那个银签亲信得意洋洋地道。 “出城袭杀霍峻的那八骑……是谁?”银签懒得理会他表功的行为,盯着这两名亲卫,问出自己心中早就想知道的问题。 “是……是郭少君……郭英。”一名霍峻亲卫首先答了自己最熟悉的人。 当时他甚至曾与郭英交手,幸运的是未曾死于郭英手中。 “郭英……我知道,郭昭的侄子,看来他还有点本领。”金策点了点头。 “不过,为首的是……是赵和。”另一名亲卫道。 “赵和”二字一出他口,金策与银签眼睛都顿时瞪圆起来。 “霍峻所说的那位大秦使者,就是赵和?”金策腾的站起:“他……他不在南疆,他在北疆?” 赵和夺取南疆之后,犬戎如何会不重视他! 所以金策安排在南疆的细作时时都在打探有关赵和的消息,哪怕在俞龙成为西域都护府都护之后,也从来没有放松过。 此前得到的消息,赵和都在南疆,而秦人突袭车师后国的行动,也让金策确信赵和在南疆,现在却听说赵和在北疆! 而且这一瞬间,金策将霍峻所说的诸多事情都联系起来,他瞪着眼睛,看了银签一眼,然后又道:“这么说来,毁了我炮车,袭击了匠人谷的,也是这赵和?” 那亲卫连连点头:“就是他,此前我们都只知道他叫赵郎君,也是最近才知道,他真名叫赵和。那些事情,此前都说是李弼所为,后来得知,实际上是这位赵……” “啊啊啊啊!”金策还未做出反应,在他身边,银签突然咆哮起来,猛的一挺身躯,口角竟然有鲜血溢出! 他如何能不怒? 俘虏营被袭,炮车被毁,匠人谷被焚,这三件事情,原本就是他心头大恨。以前听闻这是北州年轻一代将领中佼佼者李弼的手笔,他心中的恨意全在李弼身上,可现在,这些事情竟然是赵和做的! 而且,这赵和还在他面前杀了霍峻! 他气得吐血,金策亦是气得眼前发黑,身体摇晃。 金策在赵和手中吃的亏,绝对不比银签少。 更何况无论是炮车、匠人谷,还是霍峻,实际上都是他的安排,只不过因为犬戎内部的权力划分,才交与银签处置。 他与银签二人,都是在大漠草原之上赫赫有名了二十余年,可如今,却在一个还不知道有没有二十岁的秦人身上,吃了这么大的亏! 不过比起银签的狂怒失控,金策器量终究要大上许多。 好一会儿之后,他缓过神,一手搭在银签胳膊之上,将他安抚住,然后徐徐说道:“不意秦人之中,竟然又出现这样的英雄……也好,杀死秦人的英雄,不正是你我多年来一直在做的事情么?” 银签双眼通红,用力点了点头:“一定要杀死他,不惜一切代价!” 八一、大仁大勇 “大局已定。” 北地的夜晚,星空分外灿烂,特别是金微山这片区域,只要没有扬尘,夜空中总是群星照耀,人若仰望天穹,情不自禁就会生出一种感慨来。 赵和此时便在仰视天幕,嘴中情不自禁地说出了这样一句话。 在他旁边,段实秀拱手道:“都护这样说,未免有些早了。” 樊令横了他一眼,而郭英也看了看其人。 如今赵和在北州威望之高,直追已经去世的郭昭,段实秀在他面前说此扫兴的话语,众人都觉得有些刺耳。 段实秀却是面不改色,他觉得,此时此地,必须还有人来浇这盆冷水,让北州上下从眼前这种近乎轻狂的气氛中冷静下来。 “其一,犬戎之围尚未解,我观今日犬戎部旗,除了银签单于之外,金策单于的部下也出现了,两大单于合兵来攻,北州还能撑得住么?” “其二,都护虽然已经除去叛贼,但此番霍峻谋逆,受损的只是我北州,犬戎实力并未受损,诛一叛贼罢了,并未改变如今局势。” “其三,北州依旧孤悬漠北,以一己之力,抗衡犬戎数百万之众,朝廷真有大军前来支援么?” “其四,北州军民俱疲,物资短缺,百姓生计难觅,官府捉襟见肘,且女多男少,青壮稀缺……诸多困难,无一得以解决。” “有此四项在,北州大局,如何能称大局已定?” 段实秀这一番话说了出来,众人虽然心中不服,却也知道,这些情况都属真实。 他们看向赵和,总觉得这些问题,赵和都有办法。 赵和摆了摆手:“民政之事,我不插手,段长史自去烦恼就是。我只管对付犬戎,而对付犬戎……此次犬戎利用霍峻这叛徒不成,那么他们就再无机会了。” 他说到这,笑着指了指身边的樊令与阿图:“随我来北疆的伴当,其实不只这些,还有几人,我在奔袭工匠谷之后,便让他们间道回了南疆。此时南疆想来已经出兵,袭取车师后国,犬戎如今面临被我南北夹击的危机了。” “啊?”段实秀愣了一愣。 赵和没有再多解释。 在袭击工匠谷之后,解羽、应恨便离开了他的身边,带着他的命令前往南疆。事实上,若有此二人在,赵和甚至觉得,取霍峻首绩之事,完全用不着自己出马,他二人就可以将之包揽了。 要知道应恨是射术不逊于李果的神射手,而解羽,单以气力武艺而论,不在马跃之下,足称万夫不当的陷阵之将。 “而且如今犬戎的情形未必好,他们在西面也有强敌……大将在动荡两年之后,此时也应当稍稍缓过气来,可以往西域投入更多的资源了。”赵和收回望着星空的目光,沉声道:“我们北州确实是在犬戎围困之中,但犬戎又何尝不是在诸多强敌的围困之中!” 北州诸将都是与犬戎争斗惯了的,但他们的目光往往只局限于西域甚至只是在北疆,不能象赵和一般,跳出西域这片小天地,从更大的范围来看待与犬戎的关系。 因此,此番赵和的话语,让他们眼前一亮。 “犬戎也面临强敌?”郭英轻声问道。 “犬戎与骊轩人联手,在极西之地与火妖交战,战况甚为不利,其盟友骊轩甚至有意放弃极西之地东迁,以避火妖之锋芒。但他们若东迁,必然与犬戎会产生矛盾,须知犬戎如今的大单于野心极大,视波斯、大食都为自己囊中之物,如何愿意骊轩这个盟友来分一杯羹?所以,犬戎与骊轩的关系,只怕会生出变故,再加上火妖,无论是战是和,犬戎在西面都必须加大投入,他们的压力绝对不小。” “而大秦如今缓过劲来,南疆已入我手,朝廷无论出于何种考虑,都不得不加大对西域的投入。故此犬戎在东面,面临大秦的压力不会比西面低。” “在葱岭,大宛人能起异志,证明犬戎对葱岭的控制业已动摇,他们若不加大葱岭的投入,只怕这腹心之地转眼之间便要狼烟四起。” “所以如今犬戎面临的局面,若不能一战而胜,那就只有和谈,他们承担不起众多兵力被牵制于北州的代价!” 赵和这一番解释,虽然并没有太多新意,却让北州诸将心中原本模糊的一些念头变成清楚了。 “犬戎虽是不堪重负,我们北州同样如此。”段实秀幽幽地道。 赵和明白他的意思,哑然一笑:“段长史还在担忧,我以北州为棋子,为了拖垮犬戎不惜牺牲北州?” 段实秀也不避讳,点了点头:“若以都护功业而言,如此施为,都护功劳最大,付出的价值最少。” “功劳……呵呵呵呵……”赵和仰天大笑起来。 他却没有进一步解释。 在他心中,这点功劳,算得了什么,真比得过北州十余万人的性命么? 这不是十余万牲口,而是十余万秦人,并且他们已经为大秦做出了许多牺牲,流了不尽的鲜血! 一个大国,若不能善待其功臣,将其臣民的牺牲视为理所当然,那这样的国家,必不能长久! 他不想回答这个问题,段实秀却催促道:“都护为何笑而不答?” 赵和这才正色道:“我来北州,途经都罗河,你知道我在河中看到了什么?” 段实秀眉头轻轻皱了一下。 “我看到的不是连绵不绝的河水,我看到的是连绵不绝的血。二十九年,北州乃至旧西域都护府留的血已经足够多了。”赵和说完之后,又重复道:“足够多了。” 自大秦撤离西域,旧西域都护府成为孤军开始,到现在二十九年整,赵和这一句“足够多了”,说得诸将再度热泪盈眶,一个个拜倒在地。 赵和将他们扶起,段实秀紧紧盯着他,待他将所有人扶起之后,忽然长长吁了口气。 “赵都护,大都护之前,曾令霍峻查找一人,霍峻又将此事交与我,我暗中将之压了下来。”他缓缓说道。 他这话题转得太快,便是赵和也一时没有反应过来,郭英更是皱起了眉。 郭英为郭昭之侄,北州军政大事,郭昭都不瞒他,但这件事情,郭英却没有任何印象。 “大都护所寻之人,乃是十八、九年前来北州的一位中原学者。”段实秀又道:“赵都护既然与李弼熟荏,或许自李弼口中听说过此人,李弼军略,便是随此位学者所学。” 赵和面色微微一变。 他当然知道这件事情,李弼口中,那位“老师”甚至知道五贤之会的事情,与自己在铜宫中的五位师长应当很熟悉! “李弼向来以此位前辈弟子自居,称其为恩师,但是,他其实并未真正行过拜师之礼。整个北疆,这位先生的正式弟子唯有一人,那便是段某。”段实秀接着道。 赵和霍然盯着段实秀,目光炯炯:“这位……先生,他人在何处?” 段实秀抿了一下嘴:“都护稍安勿急,我在三十年前,于咸阳城中随这位先生游学,后来与父辈一同前往西域,彼时我才是一位十余岁的少年……不意才入西域,便遇大秦撤离之事,从此与先生音讯隔绝,直到十八年前,偶然机会才再见到他老人家。” “彼时他老人家与我说过一些事情,我虽是不解,却都牢记在心。” 赵和呼吸有些急促,神情也紧张起来。 他觉得自己离自己身世的真相越来越近了,甚至有可能,伸手便能够到。 但到这个时候,他心底又有些患得患失。 真的知道了自己身世的真相,会是一件好事情么? 段实秀沉声继续道:“我向他老人家打听,何时北州才能安宁,他对我说,若北州出现一个大勇大仁的英雄人物时,才能得到安宁。我问大都护岂不大勇大仁,他说大都护勇则有余,仁稍不足……” 说到这里时,郭英有些不安地动了一下,毕竟这是在评价他死去的伯父。不过别人都没有注意这一点,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段实秀接下来的话吸引了。 “我又问何为大勇,何为大仁,先生说虽千万人吾往矣为大勇,虽妇人孺子吾避之为大仁……先生所说的英雄,应当就是都护你啊。” “虽千万人吾往矣”、“虽妇人孺子吾避之”这二句说出来之后,赵和心突的一跳,哪怕他急于知道自己身世之谜,可听到这两句,却还是情不自禁生出共鸣,只觉得自己心底某种早就有之的想法念头,被这二句挠住,让他生出欢喜之意。 这种想法念头,并非凭空而来的,他在铜宫之中,那些老人们各执己见,但若说有什么共同之处,便在这两句之上了。 “段长史,你的这位老师究竟是哪一位,他如今又身在何处?”心神微微一动之后,赵和忍不住又追问道。 段实秀张嘴正欲回答,突然间听到关城之上一阵喧哗,紧接着,有人大声禀报:“都护,长史,犬戎人……来了!” 八二、针锋相对 呼衍鞬眯着眼睛,打量着眼前端坐的秦人。 白日的时候,他也在战场之上,就在银签单于身边,因此亲眼看到了赵和击杀霍峻的经过。 此时看着这个秦人,他心中还有些不敢相信。 这秦人的模样并不是那种肥硕雄壮,虽然看得出他身体中不缺乏力量,但比起呼衍鞬见过的犬戎力士,他真是显得文弱。 但就这么一个人,让犬戎成千上万大军望而却步,不敢向前。 “我听说犬戎人来了,原本以为你们是乘夜攻城,不想却是一位使者。”赵和也打量了一下这个犬戎使者,然后缓缓地道:“不知你是奉哪位单于之命而来?” “我是奉金策与银签二位单于之命来此。”呼衍鞬先是恭敬地跪下行礼——这是犬戎人对于高贵之人所行的大礼,所以当他做出这个动作时,跟在赵和身后的北州诸将们都是微微骚动了一下。 在此之前,北州与犬戎也有使者往来,唯一曾经得犬戎使者行如此大礼者,唯有已故的大都护郭昭。 而且这都是十年之前的事情了,这十年来,或许是因为北州处处被动,犬戎使者再来见郭昭时,也已不再行此大礼。 “金策也来了。”赵和微微一笑:“他既然来了,想必车师后国那边的事情,他已经知晓了吧?” 此语一出,呼衍鞬面色大变。 他此次来使,之所以拖到夜晚,就是因为在营中做准备。金策单于与犬戎营中的一些智谋之士一起,将赵和的行踪与性格都分析了个通透。他们已经可以确定,在冬天时越过天山来到北疆的秦人,正是由赵和率领。 也就是说,赵和到北疆已经大半年,在这漫长的时间里,他与南疆应该是近乎失联的,而车师后国被南疆秦人猝然夺取之事,发生到现在还不足半个月。 赵和是如何知道的? 且不说这么短的时间之内,南疆怎么派使者来将消息告诉赵和,单说这段时间为了夺取北州,金策、银签二位单于统下诸部十余万人都散布于北州周边,根本没有秦人可以穿过这么密集的封锁抵达北州! 这也就意味着,赵和预先便知道南疆突袭车师后国之事,甚至很有可能,这件事情,原本就是赵和自己亲自布置! 他自己轻身前来北州,借助北州搅起北疆风云,将金策单于的注意力也吸引过来,然后留在南疆的部属突袭车师后国,打通通往北疆的通道,夺取与犬戎交战的战略主动……此人深谋远虑,竟至于此? 呼衍鞬是费了好大气力,才将内心之中的惊讶按捺住,但饶是如此,他面上的细微变化,还是让赵和确定,自己的判断没有出错。 《罗织经》中“辨色”卷里,讲的便是如何察颜观色以通过表情判断一个人的内心活动,得到这部书这么多年,赵和已经能够很轻松地使用上面的技巧了。 “我不明白贵人所说为何……”在停顿了一会儿之后,呼衍鞬有些艰难地蠕动嘴唇,不过很快他就恢复了平静:“我奉命来此,是为了下战书的。” 赵和一扬眉,多了几分兴趣:“战书?” “正是,我家两位单于,怜惜北州秦人饱经战乱之苦,故此欲与贵人相约,一战以定胜负。” 呼衍鞬已经意识到自己方才的神情变化可能泄露了些东西,因此说这番话时,面上毫无表情。赵和饶有兴趣地看着他,好一会儿也没有看到他新的神情变化,当下愉快地笑了起来。 有时候,没有任何神情,本身就是一种神情。 这位犬戎使者是个聪明人,他已经意识到自己方才的失态,故此开始补救。但他的补救方法,更证实了赵和方才的猜想,南疆那边俞龙肯定出兵夺取了车师后国。 在赵和离开南疆之前,便与俞龙、戚虎等一起制定了好几个夺取北疆的计划,但是彼时他们对北疆情形并不清楚,特别对北州的事情所知甚少,因此这些计划都只是备选。但当赵和与李弼等突袭了工匠谷之后,赵和对北州的局势已经相当了解,他便派了熟悉西域情形的解羽、应恨等人返回南疆,将自己的决定和对原有计划的调整带了回去。 因此,呼衍鞬猜测南疆出师之事乃赵和所策划,并没有猜错。 “如何一战定胜负?”赵和问道。 呼衍鞬缓缓道:“我方出兵三千,北州亦出兵三千,便在这石河关前作殊死之斗。” 赵和眼睛眯了眯,然后哑然失笑:“银签单于是个蠢蛋,金策单于却是个人物,他怎么会想出这样的计策,莫非觉得我心智尚不及银签?” 呼衍鞬怒道:“贵人若是无胆答应就直说,为何辱我家单于?” 赵和指了指身下的石河关:“你去回你家单于,我答应他们的约战,我只出兵三千,许他出兵十万,战场便是这石河关。他有本事,就来攻这关城,若没有这胆量,还是老老实实回去放羊吧。” 他身后诸将都笑了起来。 呼衍鞬此时却收住面上的怒气,反而一笑:“贵人原来是说这个……贵人不想知道,我家单于原为约战付出的条件是什么?” “哦?” “霍峻及其亲信之家人。”呼衍鞬淡淡地道。 赵和身后诸将顿时动了起来。 此时北州内乱基本平定,局面得到了控制,北州城中也开始了事后追责。但是他们惊讶地发现,霍峻及其亲信的家人,数日之前便已经离开了北州。不用多想,他们便知道,这些人都被送到了犬戎人那里。 如今霍峻已死,这些家眷对犬戎来说失去了利用价值,但对于北州诸将而言,让叛贼全家为其叛逆恶行付出代价,这才是正确的结果。 不过众人也只是稍稍动了一下,然后立刻冷静下来。 不值得。 只为了泄愤,将三千人送出去与犬戎交战,寄希望于犬戎遵守约定,这根本不值得。 “我方夺取十二座石堡,一共俘获了两千余秦人,其中千人已经为贵人所放,另有千人,尚在我方手中。若是贵人答应约战,我们可以先放出其中一半。”呼衍鞬又道。 他说完第二个代价之后,面上浮起一丝笑意,眼睛逼视着赵和:“贵人自然也可以拒绝,但只要贵人拒绝,那么明天早上,我方将用抛石机将一千颗头颅抛还给北州。” 这就是拿俘虏当人质,逼迫北州与他们进行所谓的约战了。 不仅如此,呼衍鞬又露骨地道:“贵人若不以士卒性命为虑,就只管拒绝。” 这一下赵和身后诸将已经按捺不住怒色了。 郭英直接上前:“都护,我来杀了这使者!” 杀了使者,就是最干脆地拒绝,而郭英自告奋勇,其意不过是替赵和承担起无视被俘士卒性命的责任。他按剑上前,但呼衍鞬面色却丝毫不变,只是盯着赵和。 赵和却是哑然失笑。 他向后靠了靠,回过头去,徐徐说道:“李弼那边消息传来了么?” 段实秀上前道:“回禀都护,我来石河关前,他那边已经派信使来。” “有多少犬戎偷袭阴阳峡?”赵和又问道。 “数量超过两千。”段实秀道。 赵和再次问道:“可知这些犬戎隶属哪位单于?” “都是银签单于部众。”段实秀道。 赵和漫不经心地用手指对着呼衍鞬一点:“回去禀报你的两位单于,替我问一问银签单于,他还想不想要回自己的这些部属。” 这一些呼衍鞬气息一窒。 “或者替我问问金策单于,要不要我乘此机会,替他削弱一下银签单于。”赵和平静地道:“反正我在敦煌之时,已经替他削弱了铜章单于,在这里再帮他个忙,削弱一下银签也无妨。” 呼衍鞬深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的心跳略略平复下来。 他很难想象,眼前这位年少英俊的秦人,不但是战场上的勇将,更是舌辩之上的智者。 他此次冒死而来,不过是金策想要动摇一下石河关内的军心士气,特别是离间一下赵和与北州人的关系,但赵和却另辟蹊径,反而离间起金策与银签两位单于的关系来。 而且…… 赵和还真抓到了点子上。 毕竟银签在这次行动之中,不仅耗费了大量的物资财货,更折扣了不少兵力。特别是从山道偷袭阴阳峡的犬戎人,那可是银签手下的心腹悍卒,乃其大帐兵! 若有机会换取这些人平安归来,银签肯定愿意付出相应的代价。 又定了定神,呼衍鞬再度开口:“我家单于非常仰慕大秦风物,若是大秦愿意将北州让给我们,我们愿以辽东之地交换,两国可以盟誓,百年之内,绝不相互开战,为此我家大单于愿意将亲妹嫁入大秦为妃!” 此语一出,北州诸将都是恼怒异常,而赵和却是微微呆了一下。 北州对大秦来说,最大的作用就是牵制犬戎,除此之外,可以说别无它用。但辽东之地则不然,那里土地比起北州要肥沃得多,交通也便利得多! 八三、天然理当 北州诸将心中多少有些担忧。 从大秦的整个局面来看,以北州换取辽东,其实是一笔好买卖。 因为控制住了南疆的缘故,大秦一向重视的丝绸商路上的利益,并不会因为这个协议而受损。相反,大秦与犬戎达成和解,划定了边界,哪怕边境仍然会有小规模的冲突,但大秦毕竟可以开始休养生息。 只需要和平三十年,大秦便足以再形成横扫漠北的力量,那个时候,赵和才五十岁,没准正可以用指挥这一场大战,来作为自己人生功勋的顶峰。 但赵和的反应完全出乎北州诸将的意料。 也不在金策单于事先判断之中。 他在一愣之后,冷笑起来。 “呵呵呵……” 冷冷的笑声在石河关内传动,好一会儿,赵和才停住笑,慢慢开口道:“我欲以龙城换取乌孙王城,以狼居胥山换取葱岭,使者以为如何?” 呼衍鞬先是茫然,旋即怒道:“我诚心来此,为何贵人一而再再而三以言语戏弄我?” “你家单于欲以辽东换北州,都护欲以龙城换乌孙王城,这怎么能算是戏弄你?”旁边的段实秀最先领悟了赵和的意思,在旁插嘴道。 “龙城乃我胡戎王帐之所,狼居胥山乃我大单于牧马之处,你……”呼衍鞬说到这,声音突然一滞。 段实秀笑道:“北州城乃我大秦西域……北庭都护设幕之所,辽东郡乃大秦子民耕作之地,你们用我大秦的辽东郡,换我大秦的北州城,当真是一笔好算计!” 辽东很早就已经设郡,在烈武帝盛年之时,这里也是大秦主动出兵攻打犬戎的主要基地之一。不过随着烈武帝晚年放弃西域,辽东同样也陷入麻烦之中,朝廷不得不扶植鲜卑人以对抗不断侵扰的犬戎,但鲜卑人不断壮大,反过来又威胁到大秦对辽东的统治。此后铜章单于向辽东发展,借助奚、东胡等部族之力,又将刚刚兴起的鲜卑人打得狼狈不堪。如今辽东之地,其混乱之状,甚至还胜过了西域。 但无论辽东怎么混乱,这里总是大秦的郡县。 “完全不同,如今大秦又控制不住辽东,辽东在我胡戎控制之下!”呼衍鞬回过神来之后怒道。 段实秀还待与他争辩,赵和却是一摆手:“使者错了。” “什么?” “大秦曾经治下之地,便永远是大秦之土,哪怕一时失去控制,大秦之人,终究会将之收复。西域是如此,辽东同样是如此。”赵和从座位上站了起来,逼视着呼衍鞬:“回去告诉金策与银签,不仅如此,凡是大秦铁甲利刃所及之处,那便天然是大秦的疆土,凡大秦语言文字传播之地,那便理当是大秦的民众。所以,不仅仅北州、辽东,犬戎所在之处同样是秦地,犬戎人同样是秦民,我赵和来此,便是为了理顺犬戎秦地,驯服犬戎秦民!” 他此话一出,身后诸将神色各异,但以郭英为代表的北州年轻之人,却一个个血脉贲张,只觉得心跳得极是厉害。 而他面前的呼衍鞬,则是目瞪口呆。 犬戎对土地并没有太多的感情,他们是游牧民族,对于人口倒是很重视,故此多次劫掠大秦,不仅仅是为了财富,也是为了有源源不断的新血来改良他们的血统,增长他们的智慧。但犬戎的胃口终究是有限,哪怕是雄才伟略的大单于,或者精明多智的金策单于,都不曾想过统治整个大秦,将所有的秦人都化成犬戎人。 因此赵和此语昭示出来的野心,在让人觉得大言不惭的同时,也令呼衍鞬觉得惊世骇俗。 而且…… 从他对赵和的了解来看,这位秦国的年轻官员并不是在虚言吓人,他是认真的。 他真想要将犬戎纳入大秦的统治秩序之中,他真想将犬戎人变成秦人! “狂妄,大胆,痴心妄想!”咽了口口水之后,呼衍鞬叫道。 赵和一扬下巴:“无论如何,我都会为此试上一试……我可不象你们,我很清楚,战场上拿不到的东西,谈判桌上同样拿不到。” 他说完之后,稍稍摆手,樊令与阿图一左一右,将呼衍鞬夹了起来,直接带上了城关。 那里自有绳索篮筐将他缒下,然后让他去回复金策银签。 打发走了这厮之后,赵和回头看了看众人,笑着道:“若是此人回去,能够激怒金策与银签,那么犬戎人之围五日内必解,我们或许还可以追袭破敌,一举收复所失的外围石堡。但若是不能激怒金策与银签,接下来恐怕还有十天半月的苦日子。” “这些年,我们对苦日子早就习惯了。”段实秀叹着气道:“不过我少不得又要多脱些头发了……赵都护,你看看我,如今头发都所剩无几了。” 他摘脱帽子,果然头发稀疏,尽是灰白之色。 赵和心中一动,明白他表面上自嘲,实际上还是在进谏。北州的民力,就如同他的头发,虽然习惯了苦日子,但真撑不了多久了。 必须为北州早做打算。 哪怕犬戎面临的局面再艰难,终究改不了北州被犬戎包围的事实,也改不了大秦的支持远水难解近渴的尴尬。 唯一的办法…… 赵和心里倒是有一个想法,不过此时时机尚不成熟,说之只是徒乱人心,因此他并没有说出来。 且不说赵和如何与北州诸将商议应对,单说呼衍鞬回到了营帐之中。 金策与银签都未睡下,他们都在等着赵和的回应。 派出使者,是一个试探,同时也可以借助对犬戎来说可有可无的俘虏,来动摇北州的军心士气,特别是离间赵和这个“外人”与北州本地人之间的关系。这虽然是小伎俩,但此时犬戎困于坚城之下,不愿意花费巨大损失去攻城,也只能利用这样的小伎俩来试探北州的情形,若这样的小伎俩能够扰乱北州令北州犯错那是最好,若是无效也没有什么关系,左右也不过是一个使者和一晚上的功夫罢了。 只是当呼衍鞬将赵和的回应带回之后,他二人面面相觑,不免有些哭笑不得。 赵和的手段……让他们大感头疼。 与霍峻勾连,暗中派兵翻山越岭飞夺阴阳峡的计划,是金策单于的妙计。 当初他得知赵和等自小道逃回北州之后,便有了这个想法:秦人可以利用这些山间小道,他自然也可以利用,无非就是将原本驻守于阴阳峡的秦军调开罢了,而以霍峻的职权,恰好可以处理此事。 但是真正执行偷袭阴阳峡任务的,却是银签的亲信。 一来是因为银签需要夺取北州的功勋来平衡此前失去工匠谷的损失,二来事起紧急,金策单于的主力在外,临时也抽调不出太多人手来执行。 现在赵和将银签的人当作筹码,推上了两家交易的台面。银签当然是希望进行交换,用一千名对他来说并无大用的秦人俘虏,换回同等数量甚至可能更多的亲信部下,这明显是有利之事。 但金策却不希望这交易达成,毕竟那一千左右秦人俘虏都是有经验的老兵,对于如今人手严重不足的北州来说,若换回这一千人,几乎就是回了一大口血。 一个要换,一个不要换,于是原本是让赵和与北州本土将士离心的计策,反过来变成了金策与银签相互猜忌的问题。 银签看出了赵和的用意,可他这人器量相对较小,更重眼前实利,哪怕明知这是赵和将计就计,却也在思虑一番后向金策道:“金策王兄,这笔交易,我觉得可以做!” 金策唯有苦笑。 银签敢当面向他提出这个建议,就是因为他器量格局要大,他会从犬戎全局去考虑问题,而不只将自己的部族放在唯一重要的位置。 他若是不答应,银签必然会心生芥蒂。 此时犬戎虽然对北州占据绝对优势,可在外部环境上却处于越发不利的局面,他们必须团结。 “既然你都这样说了,那就交换吧。” 两人议定此事,然后听呼衍鞬继续往下说。 待听到赵和要用龙城换乌孙王城时,银签勃然大怒,连声咒骂,但金策却是呆愣了好一会儿,然后叹了口气。 “此人不除,终究会成为我胡戎心腹之患。”叹完气之后,金策双眉一挺,眼中厉芒闪动:“不可再留此人了……必须想出一计,能够杀之!” 银签心里对赵和的恨意更胜过金策,听他如此说,连连点头,恨恨地道:“王兄说吧,该怎么做,我愿意派出最精锐的死士……或者,我们可以从波斯找那位?” 金策沉吟了好一会儿:“那位可以找,但他远水难解近渴,我倒觉得,现在就有一个机会,若是能成,不仅仅可以取此人性命,甚至还可以帮助我们攻破北州!” 呼衍鞬看到银签目光一亮,似乎看到了希望,他心底却暗暗嘀咕了一声。 他是亲身与赵和打过交道的,在他看来,想要杀掉此人,可不容易! 但金策却又是满怀信心,也不知这位足智多谋的单于会设计什么计策出来、 呼衍鞬正凝神想要倾听,却见金策目光向他看来,然后摆了摆手,示意他退下。 只留下了金策与银签二人在帐中密谋。 八四、一言决之 第二日一大早,赵和尚在休息之中,便听到禀报,犬戎使者呼衍鞬又来了。 昨日这厮碰了一鼻子灰,最后被驱赶回去,今天一大早又出现在石河关下,这让赵和多少有些吃惊。 “贵使去而复返,所为者何?” 依然是关城之内,依然是在外边连屋子都没有让呼衍鞬进入,赵和缓声问道。 “赵都护昨夜所说的条件,两位单于允了。”呼衍鞬道。 赵和微微一愣:“什么条件?” “互换俘虏。”呼衍鞬沉声道:“你我两家交战多年,彼此仇恨已深,欲要互信,须得从这互换俘虏开始,两位单于已经展露诚意,接下来就看赵都护的了。” 赵和眉头微微抖了一下。 对方这么爽快就答应了互换俘虏的条件,这完全出乎赵和意料。 毕竟以双方如今的局势来看,北州只不过勉强转危为安,事实上主动权仍然掌握在犬戎手中,金策与银签便是有意互换俘虏,也不必这么着急,完全可以稍稍等一段时间。 对方这样选择,肯定别有打算。 但是赵和很清楚,既然呼衍鞬在公开场合里提出了这次交涉,那么他只能答应下来,毕竟挽回秦人俘虏,无论对赵和本人还是对北州来说都是件好事。 因此赵和在稍稍顿了一下之后,便笑着道:“这想必是金策单于拿的主意,金策单于器宇非凡,虽然我是敌人,却也心中敬服。” “赵都护意下如何?”呼衍鞬催问道。 “此乃好事,我自然会同意,但是具体细节,却不是我与你谈的……段长史,具体细节,有劳你与呼衍使者交涉,如何?” 赵和回头望了一眼段实秀,段实秀微微愣了一下,然后点头道:“既是都护有令,职下自当遵从。” 将谈判的事情交给段实秀,赵和自己接下来便是每日与石河关的士卒们泡在一起,操演、训练,戒备犬戎人可能的偷袭,再就是嘘寒问暖,关切他们的生活。 他虽然没有直接过问,但是段实秀却很明白他的心意,因此在与呼衍鞬的谈判之中,可谓锱铢必较,双方为以什么样的比例进行俘虏交换先吵了一日,然后又为进行俘虏交换的时间吵了一日,第三日则在争吵交换地点——犬戎方坚持要在距离石河关十里之外进行交换,而段实秀则坚持将交换地点放在石河关下。 如此吵了三天,仍然没有吵出结果,谈判一时限入僵局。 第四日辰时,呼衍鞬再度来到石河关下。 被绳索缒上城头之后,他所见者,仍然是段实秀。 与一众雄壮勇毅的北州武人相比,这位北州长史笑眯眯的,看上去相对柔和,但经过这几天的谈判,呼衍鞬已经很了解段实秀了。此人虽是文人,但与北州的武人一般,都是那种下定决心便不肯退让的性子,用秦人的话语来说,就是象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所以一看到段实秀的笑脸,呼衍鞬便觉得头痛。 果然,就象他料想的那样,从辰时一直到午时,双方争论不休,北州人连杯水都不给他,让呼衍鞬口干舌燥饥肠漉漉。 就在呼衍鞬怒极欲回之时,边上突然骚动了一番,紧接着,他看到只穿着布裳的赵和骑马过来。 段实秀起身向赵和行礼,赵和望了呼衍鞬一眼,笑着道:“怎么,如今都第四日了,还没有谈出结果来?” 呼衍鞬愤愤地道:“我带着一片诚心前来,贵方却完全没有诚意!” 赵和在马上甩了甩鞭子:“你说说,如何没有诚意?” 呼衍鞬道:“第一日,贵方纠结于交换比例,非要以一换一,我们手中便只有一千零二十七名秦人,你们手中俘虏人数不只此数,以一换一,我们吃亏,有多少换多少,这才是公平!” “第二日,你们说要在十日之内交换俘虏,我们觉得十日时间当放宽至十五日,你们寸步不让,但我们手中俘虏分布于各部之中,要集中起来,所需时间便不只十日!” “昨日,你们又非要在……” 呼衍鞬将这三日争吵不休的几个矛盾焦点都说了出来,赵和听到第三点便摆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呼衍使者,实不相瞒,我如今要回北州城,不能在此久候,所以我今日在此做决定,你看能成那便成,不成的话……此次交涉就作罢了。” 呼衍鞬悚然一惊。 虽然金策与银签给他的命令,是拖延一定的交换俘虏时间,但呼衍鞬从两位单于的态度中判断出,他们是真切地想要达成协议的。 事实上,犬戎这次聚兵于石河关前,也已经过了好几天,若长期拖延下去,犬戎大军消耗的物资就是一大笔负担。 故此谈判不能破裂! 见呼衍鞬面上微露惊容,赵和便又道:“第一条,咱们折中一下,你我双方以二比一的比例交换俘虏,一个秦人俘虏可换两个犬戎俘虏。第二条,我们让步,你说十五日,那便是十五日交换。第三条,你们让步,交换地点放在石河关下。” 他说完之后,稍稍停了一下,给呼衍鞬思考的时间,这才继续道:“行的话便定下来,不行的话我要带段长史走了。” 呼衍鞬心中念头翻来覆去转了好一圈,然后咬牙道:“行,便依赵都护之意!” 俘虏的交换比例,北州是做了让步的,交换的时间其实无足轻重,因此赵和也答应了下来,唯独交换地点,呼衍鞬其实心中也很清楚,北州不可能答应石河关以外的任何一处地方作为俘虏交换之地。 因此,赵和这番话直接敲定了谈判的框架,接下来的一些具体细节,双方也就没有再作纠缠。 待双方协议已成,杀马盟誓之后,呼衍鞬便带着北州的使者回到犬戎营地之中,将杀马盟誓之举又重复了一遍。 他心中还有些疑问,送走北州使者后,便来寻金策单于。 “单于,我们真的与北州换俘?”他沉声问道:“这些秦人,都是好的农夫,其中甚至还有好的工匠,将他们还给北州,哪怕是以一换二,我们都吃亏了!” 他是金策的亲信,言下之意很明确,交换俘虏之举,金策单于没有任何好处,因为换回来的都是银签的部下,相反,秦人俘虏却有近半是金策单于部下所获。 金策却是微微叹了口气。 “此次我们损失极大,若不能补回来一些……”金策看了看他,决定还是略微透露一点消息:“银签答应了我所请,此次事件之后,他会移帐西行,前往葱岭,压制大宛!” 呼衍鞬眼睛一亮,然后道:“那北州呢?” 须知这些年来,因为大单于决心西向,所以犬戎不停抽调人手向西而去,虽然也有意从被征服的诸部族、王国中抽人,但是终究还是犬戎人居多。这就直接导致犬戎在葱岭、河中一带的统治动摇不稳,从而给了大宛可乘之机。 这几年间,大宛不仅驱走了犬戎驻于其国的僮仆校尉,还征服周边诸部,已经成为了犬戎的一大威胁。只不过大单于、金策不欲多方开战,银签也不愿意将兵力消耗在这油水不多的国家之中,这才稍作容忍。 现在银签答应西进压制大宛,必然没有更多的余力来对付北州,很有可能就将北州这块带着肥肉的硬骨头交由金策。 金策没有回应这个问题,面色还有些沉重:“大单于此前来信,说是若没有办法短时间内征服大秦,那么我们恐怕要换个方法与大秦相处了。” 呼衍鞬此前注意力全在北州上,听得金策这话,才蓦然一惊,旋即明白,银签压制大宛,并不仅仅是此次对付北州失利所致,更重要的是犬戎已经改变了战略! 他瞪圆眼睛,看着金策,颤声道:“大单于此前的西进之略?” “恐怕要改了。”金策说到这,又补了一句:“是一定要改了,毕竟……” 他话只说了一半。 他倒是信任呼衍鞬,可是接下来的事情说与呼衍鞬听也没有什么意义。 原本大单于的计划是与骊轩结盟,分割泰西,但是却不曾想火妖三族如此凶猛,让骊轩在泰西都无法立足,不得不谋求东迁。 骊轩东迁,那犬戎就有可能要正面面对火妖三族的攻势! 想想大单于当真是生不逢时,东边是国力强盛的大秦,哪怕秦国那个可怕的烈武帝已经死了二十年,但这个国家仍然国力强盛难以征服。向西终于有水草肥美气候相宜的牧场,结果扩张到半途又遇到了火妖三族的崛起。 但这并不是大单于的错误! 呼衍鞬没有得到完整的答案,但他心里此时已经掀起了巨浪。 金策一句西进之略要改,在某种程度上是对此前犬戎二十年的战略彻底否定,呼衍鞬本人倒没有什么,但犬戎终究只是一个打扮成国家模样的部落联盟,大单于战略失败,徒耗无数人力物力,底下诸部必然怨声载道,而那些野心勃勃之辈,比如说铜章单于,会不会因此挑战大单于之位? 若真如此,那犬戎……有难了。 八五、愁云惨淡 黄彦喘着粗气,眺望着眼前的石河关。 这座关城他原本非常熟悉,不仅因为曾经多次进出此地,更因为他曾在此驻守过好几年的时光。 但这一次看到石河关,让他百感交集。 身为北州的低级军官,成为犬戎人的俘虏,在犬戎部族中充当奴隶近一年之后,他被重新带回到这里。与他一起被带来的,还有千余处境相同的秦人。 他们作为奴隶,消息自然不灵通,直到此刻他们才知道,被带到石河关来,并不是要逼迫他们蚁附攻城,而是要放他们回去——他们将要交换两千余名犬戎人。 黄彦觉得很奇怪。 此前北州与犬戎几乎没有交换过俘虏,主要是北州欲捉犬戎俘虏不容易,双方仇恨又深,捉到的犬戎人在经过审讯之后基本都会被处死。因此,这次如此规模交换俘虏,是双方之间的第一次。 黄彦的心怦怦直跳,他希望这次换俘能够顺利,这样他就可以回到阔别已久的家中。 只不过,不知道回家之后家人会如何看他。 想到此处,他心中又有些担忧起来。 就在这时,一声惨叫让黄彦心中猛的一跳。 他循声望去,便见到几个犬戎人正一个个将秦人俘虏捉到一堆火旁。 他们到了火边之后,有光着膀子的犬戎人,以大钳钳住一块烧红了的铁,在一个被推来的秦人面上狠狠烙了下去。 那秦人惨叫起来。 黄彦心里的不安陡然加剧:既然双方要交换俘虏,犬戎人此时折磨他们,用意究竟为何? 他心惊胆战地等待着,并没有多久,他便也被几个犬戎人抓住,然后带到了那个光膀子的犬戎人身前。 光膀子的犬戎人狞笑着同样在他面上烙了一下,黄彦早有心理准备,却也痛得大叫起来。 烙完之后,他被犬戎人推走,与此前烙过的俘虏关在一起,大伙相互望望,看到对方面上都是血肉模糊的一大片。 不过犬戎人也就这样一下,并未做别的事情,众人痛过之后,面面相觑,不知道犬戎人这样做是何意思。 黄彦总觉得不安。 好在此后一切顺利,到了双方约定的巳时二刻,他们被犬戎人带到了石河关下,石河关内,则用绳索藤筐将犬戎俘虏缒下,然后将他们拉上。每两个犬戎人换一个秦人,五个藤筐同时行动,没有多长时间,双方便完成了交换俘虏之事。 犬戎人迅速从石河关城下退走,关城之上,秦人见他们退得如此迅速,只道他们是怕秦人背约,一个个在背后吐唾沫嘲笑他们。 黄彦等刚被换回的俘虏,都给带到了城下溪流边,有一名小吏带人上来,笑着向大伙连道“受惊”、“辛苦”,旁边也支起了大锅,烧起了火盆,按照秦人的习俗,他们将自己身上已经肮脏不堪的衣裳脱了,然后从火盆上跨过去,再跳入溪流之中沐浴洗漱。将自己洗得干干净净,这才从水里爬出来换上准备好的新衣裳。 每个人都面上带笑,小吏招呼他们去那大锅旁,肉粥的香味让大伙口中唾沫横流——在犬戎那边当俘虏,能不饿死已经是了不起了,遑论吃饱。 黄彦端了一碗浓浓的肉粥,一边吃,一边眼泪哗哗而出。 泪水流到方才被烙出的印记处,刺痛感让他回过神来,他三口两口将热粥喝完,跑到河边舀了碗水,对着水中自己映出的影子仔细端祥起来。 这一看,他愣了愣,然后厉声叫道:“犬戎狗奴,辱我太甚!” 原本众人脱难归来,都是不尽欢喜,他这一叫,将大伙的注意力吸引过来。那小吏更是一皱眉,向黄彦走过来:“何故大呼小叫?” 黄彦眼中泪水滚滚,指着自己面上道:“官人请看,犬戎人在我们面上烙了什么!” 每个秦人俘虏面上都被烙出了印记,那小吏早就看到了,只不过因为印记血肉模糊,他看不出烙的是什么,此时得黄彦提醒,众人又清洗了伤口,他终于能看清犬戎人烙出的是什么字迹。 四个歪歪斜斜的秦字。 “灭秦……诛赵?” 看明白这四字,那小吏吸了口冷气,目光立刻变得冷厉起来。 “我听闻大秦已经复归西域,犬戎此举是欲绝我等归秦之路!”黄彦道。 那小吏面色有些古怪:“岂只如此……后边诛赵这二字,若是在北州给人看到……” 黄彦愣了愣:“对,这诛赵二字是何意?” 小吏深深看了他一眼:“如今我北州已归属大秦北庭都护治下,当今北庭大都护名讳赵和。” 黄彦眼睛顿时瞪得溜圆:“大都护呢,郭大都护呢?” 众俘虏都围上来,听得小吏解释郭昭遇刺、赵和上位,一个个不由得痛哭起来。 他们这些人早就成为俘虏,因此对这段时间里北州发生的事情所知不多,甚至不知道郭昭已经遇刺身亡。此时乍闻消息,再想到自己面上被烙了印记,此后前途恐怕也要因此受损,难免悲从中来,难以遏制。 小吏劝了几句,却没有什么用途。 原本脱困回来的欢喜,很快又被一片愁云惨淡所笼罩,因此当刘楷处理好防备事务前来查看之时,不禁愣住了。 “怎么回事,大伙能够回来,原本是件欢喜的事情,为何要哭?”他沉声问道。 小吏小声解释给他听,刘楷的眉头顿时皱了起来。 他行事沉稳,但这同时也意味着他缺乏随机应变的本领,放归的秦人情绪上的波动,让他意识到不对劲,却找不到解决的办法来。 “我们果然不受待见……” “原本战败未死,便是奇耻大辱,如今面上还烙有这等文字,以后我们在北州还有什么面目见人?” “大都护都死了……咱们还有什么出路?” “我为何就没有死在犬戎人手里,偏偏活下来受辱?” 这些秦人们一边哭一边诉说,刘楷听入耳中,心里更是担忧。 若他们在犬戎人手中未死,回到了北州却自尽,北州军民会如何看待赵和? “诸位,诸位!”他无计可施,便只能将这个问题上交,因此站到高处扬声道:“诸位放心,我会将诸位的担忧上禀,赵都护智虑深远,必能安诸位之心!” 他不敢怠慢,忙派人将此事通禀赵和。 赵和人并不在石河关——如今的他,正巡视于北州各地,忙着熟悉各地情形,为犬戎人可能的孤注一掷做准备,交换俘虏这事情原本也不需要他亲自操持。得到刘楷的禀报之后,他皱着眉思忖了好一会儿,然后道:“我明日回北州城,这些放归来的勇士也要回北州城对不对?” “按照祭酒此前所布置,他们会先回北州城,然后再各自回家。”诸葛明道。 赵和道:“原本我是准备何时与他们见面的?” “是……”诸葛明看了看手中的一卷书册,翻了两页之后道:“原本的计划之中,是由段长史见他们并做他们的安置之事。” “没有安排我与他们的会面么?”赵和有些惊讶。 在北州,和赵和此前在别处不同。 北州有十余万人口,虽然面积不是很大,但毕竟也有相当于中原数县之地的范围,因此各种事务极多。哪怕赵和允诺段实秀不去插手民政事务,身为相当于郡守的大都护,又怎么能什么事情都不管?而且,赵和也有意熟悉地方政务,再加上诸多与军务有关的事情,让他忙得不可开交。所以,他的行程根本没有办法详记,只有让诸葛明替他来安排。 诸葛明再看了一遍手中的书册,然后道:“并未安排,段长史以为,这些俘虏归来之后,暂时不可大用,须得休养一段时间后重新征召,彼时祭酒再见不迟……” “呵!”赵和带着讥意地笑了一声:“段长史什么都好,就是疑心病重,说起话从来都只说一半。” 他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想到段实秀那位“老师”,眉头又是挑了挑。 正如他说的那样,段实秀对那位老师,也只是透露了一半,那位老师究竟是何身份,姓字名谁,他依旧没有答,只是说老师会亲自告诉赵和。 但如同李弼一般,他也根本不知道那位先生的下落。 他唯一能够确定的是,那位先生如今应当还在西域,甚至有可能就在北州。 赵和怀疑段实秀所言并不尽实,可是此人既然不肯说,他也不好强迫,甚至当面都不好甩脸色给他——毕竟段实秀是帮了他大忙的,在稳定北州局势上有着不可替代的作用,因此,他也只能在背后里讽刺段实秀两句来出出气了。 诸葛明对此心知肚明,只是无声地笑了笑。 这位年轻的祭酒与别的装模作样的师长不同,在他们面前,是不太装的。 “不理他,安排一下,明日他们到了北州城,我就去见他们。”赵和道。 诸葛明愣了愣,看了看天色,犹豫着道:“祭酒,明日……是不是有些急了?” “急就急吧,我们连夜回北州。”赵和也看了看天,此时都是晌午之后了,他稍稍顿了一下,然后笑道:“备好干粮和饮水,咱们就当又回到来北州之前吧。” 八六、卖炭之人 此时已经进入八月,如同往年一般,金微山一带的气候迅速转寒,昨日还穿着单衣吃着甜瓜,今天便已经换上了皮袄,甚至街头上已经有心思活络之人开始卖起了木炭。 他们的生意自然不怎么样,倒不是北州人不怕冷,而是北州人都穷。 前几年北州还能自己铸币,通过诸多贸易换取外边的物资,这两年被犬戎逼得紧了,公仓中的老鼠都饿得只剩下皮,何况民间。 卖炭的这几人也不急,他们沿街叫卖,不知不觉之中,便到了安定营外。 所谓安定营,是北州城中八座兵营之一,随着石河关那边情形紧急,如今军营已空,只是在昨日,营中才始又有了人气——从石河关撤回来的那些俘虏们,还有护送他们的两百军士,一起驻扎于此。一千两三百人说多不多,说少不少,每日吃嚼用度,都得花费一些。哪怕长史段实秀早就做了安排,可总有些东西需要临时采办。 再加上那些听闻自家丈夫、儿子、兄弟死而复生又回到北州的人家,还有那些抱着一线希望前来打探消息的人家,一大早安定营外就人头攒动,只等着营中事毕,能够见着自己的亲人。他们聚拢在这里,官府也不好驱赶,这就为安定营这边更添了几分人气。 段实秀沉着脸,看着将安定营围住的百姓,骂又不是,赶又不是。 “半个北州城的人都在这儿了吧?”他沉声向旁边的小吏问道。 “长史说笑了,这不过是有几千人,哪里有半个北州人。”那小吏一板一眼地回答。 段实秀转过脸看了他一眼:“你这厮为何迟迟不得升迁,我想来想去,唯有一个原因,不会说笑话,不会迎合上司!” 那小吏板着脸道:“若段公是个靠着迎合便提拔下属的上司,职下自然也会说笑话,也会迎合了。” 段实秀面上抽动了一下,然后道:“老夫收回方才的话……” 正说话间,他听到外边骚动了一下,紧接着,数骑从分开的人群中过来,直接到了安定营的门口。 为首者,正是赵和。 段实秀上前两步,拱手行礼:“见过大都护。” 在一些人数不多的会议上,段实秀有时会与赵和唱反调,甚至批评赵和,但凡是人多场合,他于礼仪之上都极为注意。 比如如今,他拱手之后,又长揖及地,所行之礼,甚至比当初面对郭昭时更为郑重。 赵和下马将他掺起,笑着道:“长史何必如此多礼,和愧不敢受!” “大都护请。”段实秀礼毕之后,伸手示意了一下。 赵和迈步向前,他原本以为段实秀会与他并肩而行,却不想段实秀落后了两步,跟在他的身后,下属的模样作得十足。 赵和急着见那些被俘过的北州秦人,因此只是诧异地回望了一眼他,没有过多纠缠此事。他入营之后,营门便在身后闭上,那些围观之人又聚拢起来,围在营门之外。 “先歇一口气,有没有热水,给我一碗。”赵和在营门外时整个人显得神采奕奕,但入内之后,立刻露出疲惫之色。 “大都护原本不须如此奔波辛苦。”段实秀道。 他知道赵和是连夜赶了数十里山路,这才回到北州城的。 “算不得辛苦,能早一日让他们安心,便可早一日……”赵和说到这,突然声音一停,侧耳倾听起来。 段实秀也隐约听到外头的吆喝之声,似乎是有人在卖烧好的木炭。 “昨夜起寒流侵袭,估摸着这几天就要下雪,这些回来的壮士们穿的是否暖和?”赵和问道。 段实秀有些尴尬。 他虽然非常细致,方方面面都有考虑,可是天气突然变寒这件事情,真在他考虑之外。 谁知道前两日北州人还可以在河里洗澡,今日就要穿上皮袄了呢。 “我已令人着手准备,两三日之间,便能备好皮袄。”他回应道。 “长史此言有些不实在啊,他们还会在这里呆两三日么?今日我见过之后,他们便可以各自回家,长史又悄悄省了一笔,对不对?”赵和道。 段实秀没有作声。 这确实是他心底的打算。 北州之人,吃苦是惯了的,一些寒流算得了什么,他们先扛上一两天,有什么关系? “不可如此,哪怕先挪一下军服,也要让他们穿着暖暖地回家,切莫让他们从犬戎人那里活着回来,却在咱们自己这边被冻死了。”赵和沉声道。 “军服也……有些紧张。”段实秀不得不回应道。 赵和讶然抬眼,却见段实秀面上绝无作伪之色。 “长史辛苦。”赵和叹了口气:“我知道这个家不好当……那群粟特商人呢,就那个叫伊苏斯的,你是不是将积存的皮货都卖给她了?” 段实秀眉头一挑:“大都护要将那些皮货又要回来?” “借,借。”赵和笑道。 段实秀连连摆手:“不可,不可,此是杀鸡取卵,大都护,我会想办法去解决此事,只须稍作宽限。这些壮士也未必今日就回家,他们虽然已经登记录册,但总得给他们发放一些粮饷……” 赵和明白了段实秀的打算,他想以筹办粮饷为名,让这些归来的俘虏在安定营多呆几日,这几日里再想办法凑齐冬衣,让他们不至于只穿单衣回家。 “那这几日呢?”赵和又问。 “不是有人卖炭么。”段实秀道:“北州炭贱,若我大量采买,价格不高,先抵过这两三天。” 抱着炭火炉子,就算只穿单衣,倒也不至于冻坏来,唯一还需要小心的就是中炭毒。赵和交待了一句,段实秀便退出营帐,让他先休息一会儿,过会好精神点去见那些俘虏。 他退出时同样执礼甚恭,出门之后,那个一本正经的小吏忍不住问道:“长史对大都护执礼甚恭,此是为何?” “自然有诸多原因,其一是大都护保全北州,功业之著,几与前大都护建北州相当;其二北州上下,尽皆僻远,桀傲不驯已久,我在北州素有名望,我对大都护越是恭敬,其余诸人自然也就明白上下尊卑之别了;其三么……你去将炭买来,路上自己猜猜。” 段实秀打发那一本正经的小吏去办事,那小吏虽然看上去是个无趣之人,但做起事来倒是利落,很快便将卖炭之人引了进来。 卖炭之人倒也爽利,当听闻是为这些归来的俘虏所用,当即报了一个极低之价。段实秀当即大喜,又召来负责的小吏,令其与卖炭人交接。 负责安定营的小吏脸色很不好看,他出门之后,段实秀便听得他抱怨:“原本说得好好的,今日之后,安定营便要腾出来,如今却变了主意……这急切之间,我去哪里准备这许多粮食人手……上头的大人物拍拍脑袋便改了,我们这些小人物就得劳心劳力劳碌命……” 他这番话入得段实秀耳中,段实秀面不改色,那板脸的小吏却微微皱了皱眉。 “徐绅,怎么了?”段实秀开始吩咐别的事情,但发现板脸小吏有些心不在焉,当即问道。 徐绅沉声道:“长史,我觉得有些不对。” “呵呵,有何不对,他也没有说错,我确实是朝令夕改了……谁让咱们的大都护是这般英杰之人呢,我便是想要欺瞒一点也不能啊。罢了罢了,咱们辛苦一点,再拆东墙补补西墙,先将这段时间熬过去,犬戎退走之后,情形必然好转。”段实秀道。 名为徐绅的小吏收敛心神,不再去思考自己为何觉得不对。而在外边,那负责安定营的小吏将卖炭人引到了库房之中,才进得库房,他便一愣。 因为卖炭人的同伙突然之间将门关上,守在了门外。 而为首的卖炭人则做了个奇特的手势,脸上浮起一丝苦笑:“兄台,我给你带了乳酒来了。” 安定营小吏浑身一抖,面上浮出一丝绝望之色:“你……你……” “别你你我我的,咱们都是一根绳索上的蚱蜢,事情办不妥,咱们自家要丢性命,家人也……”卖炭人叹了口气道。 “你们也是霍……”小吏压低声音道。 卖炭人点了点头。 小吏面上灰败之色更重,好一会儿之后,长叹了一声,恨恨地道:“我当初也是鬼迷心窍,上得他的贼船,霍峻这老儿,自家死了,却还要害我!” “可不是!”卖炭人也是恨恨地道:“我们在山里伐树烧炭,犬戎使者潜来勾连,我们想要拒绝,他们便取出当初霍峻的证物……” 双方面面相觑,好一会儿之后,又是齐叹了一声。 霍峻在北州经营二十余年,除了在军中拦拢了一部分人之外,同样在民间与政务上拉了一批人。尽管人数不多,可都秘密潜伏于各处。原本他们以为随着霍峻的死,自己可以洗心革面重新再来,却不曾想,霍峻已经将他们早就交给了金策。 “犬戎人想做什么?”小吏在叹完之后道。 “让我们将这个送到你这,自有人会来你这领取。”卖炭人指了指其中的一车木炭。 小吏上前查看了一下,在木炭当中,发现了几个树皮包着的包裹,再伸手去摸了摸,然后惊呼了一声! 卖炭人早就知道那是什么,面色同样难看无比。 八七、蛛丝马迹 黄彦等得有些心焦。 安定营毕竟是已经闲置了一段时间的军营,这里的房屋修葺做得不好,寒流突至,夜里让人冻得直哆嗦,他们一个屋子里的二十二个人,只有干草铺就的地铺,没有卸寒之物,几乎是抱在一起,这才熬过艰难长夜。 但到得白天,仍然是天寒地冻,让人难以承受。黄彦原本还想着好生看看那位新的赵都护——在众人口中,这位赵都护几乎与郭都护一般威望了——可这一顿冻吃了下来,他一边抿着鼻涕一边就只想着回家了。 自己家中,哪怕没有什么家当,但至少不象安定营中这般寒冷。 一边想着,他一边向旁边的同伴身边挤了挤。 但夜里与他挤在一起的同伴此时却将他推开,黄彦讶然相望,看到这几个同室的伙伴面色都很难看。 “有没有想喝乳酒的?大都护与长史关照汝等,为汝等买了木炭,快来一些人,帮着搬运分发木炭!”黄彦正要相问,突然听到外头小吏的声音传了出来。 黄彦面前伙伴脸上突然露出了惊喜之色,几乎是跳起来叫道:“乳酒有啥好喝的,我只爱喝青稞酒……官长,我们愿意帮着搬运分发木炭!” 还有几间屋子里也传来愿意的声音,不过那安定营小吏目光转了转,直接点到了他们这边。 “走,走,快去!”黄彦当面的那名伙伴催促道,自己当先出了门。 黄彦还没有啥反应,他们同屋的二十余人中,有四个立刻跟了过来,然后又有三人也跟了去。 黄彦眉头轻轻抖了抖,心中觉得有些讶异。 他认得对面的这伙伴,姓潘名稠,这几日大伙同吃同住,在他的印象中,此人是那种闷不作声绝不带头的,但不知为何,今日却如此积极起来。 不过既然被点着了,他们也只能都出了门,跟在潘稠身后。 原本屋子里就冷,出了门觉得更冷,黄彦直接哆嗦了一下,伸手按住自己的头巾,免得被大风给刮了去。 “等会儿木炭发下之后,各屋都小心些,不要走水,也莫要中了炭毒!”那小吏看了黄彦这一屋的人一眼,然后又扬声叫道。 黄彦跟在众人中间,一起随小吏来到了安定营的库房之中。 这库房原本储备安定营所需的各种军资,但如今安定营只有他们在,因此黄彦在其中看到的,唯有一些破烂桌椅木板等物什,再就是还堆了点粟米粗粮。小吏将他们带到这之后,却没有让他们进入库房内部,而是吩咐道:“你们先在这等着……开始是谁说喜欢青稞酒的?” 潘稠当即应道:“是小人。” “你点几个人,随我进来。”小吏面无表情地道。 潘稠点了点头,然后连点了四人,都是平日里与他吃喝都在一起的。黄彦虽然也与他们走得比较近,但这一次,潘稠却没有点他,这让黄彦微微有点失落,总觉得自己被这个小团队抛弃了。 不过看到被潘稠点到的人,一个个面色都极其阴沉,黄彦心里又觉得有些庆幸。 潘稠等人被小吏带入之后,绕过那堆积的木板、桌椅,到了后边,便看到堆在一起一篓篓的木炭。 “每一室里先发半篓,莫要浪费了,你们的一篓在此,等最后再搬回去。”小吏看了潘稠一眼,指了指墙角被单独放置的一个藤篓说道。 潘稠点头表示明白,然后与那四位同伴开始,一篓一篓将炭搬了出来。 这种篓子并不是太大,每篓大约装了五十斤炭,一个男子就可以轻易搬走。他们将搬出来之后,黄彦等人接了过去,然后出了库房,搬到百余步外的营房,再每间营房倒出半堆木炭。 那小吏也跟着,每到一间营房,但帮他们引着火——整个安定营中,这些归来的俘虏们是不允许携带任何可能引发火灾的物什的,也不允许他们携带兵刃,事实上,犬戎人将他们放回来时,除了身上的一身破烂衣裳,原本也什么都没有。 他们二十余人齐动手,也就是几趟功夫,便将木炭都发了下去。到最后时,小吏又将他们打发回自己的房间,黄彦进了自己房间,才猛然想到,自己这边的炭反而没有领来。 他起身正要出去,却见潘稠迎面走了回来,一见他要出去的模样,厉声喝道:“你想做什么?” 黄彦道:“我们的炭还未……” 他话说到一半,便看到潘稠身后的同伴,已经将一个篓子背了过来。与别的房间只有半篓不同,他们这一篓炭装得满满当当的,看上去颇为沉重,至少那背篓子之人,已经有些微微气喘。 黄彦正想伸手过去搭把手,却被潘稠一把推开:“休要挡道,让开!” 黄彦被推了一个趔趄,心中也腾起一团怒火,原本想要与潘稠理论一番,但看到他身边的四个伴当都面色阴沉,到嘴的话又缩了回去。 如今他只盼着能够平平安安回到家中,能不节外生枝就最好。 可他心里还是觉得不对,坐回自己的草窝之中后,他有些恼怒地望着潘稠一伙,看到他们将那篓炭直接放在了自己的草窝之后,并不是直接将炭倒在屋中间的火塘之内,而是一块一块将炭取出。 黄彦眉头又挑了挑。 此前觉得的诸多不对劲的地方,一件件在他心中浮了起来。 他目光不免在那炭篓上多停留了一会儿,然后便被人有意无意地挡住视线。 小吏进来升了火,然后一声不响地退了出去,黄彦嘴巴动了动,终究没有出声。 几乎在黄彦起了疑心的同时,跟在段实秀身边的徐绅猛然停住脚步,再度道:“长史,不对。” “又有何处不对?”段实秀道。 “长史曾经传我大安牍术,我天资愚笨,只能死记硬背……我记得往年北州城中的炭价。”板着脸的徐绅伸出几根手指,一边掐一边道:“往年此等情形下的炭价,比今日买炭的价格要高出三成以上!” 段实秀愣了一下:“那又如何?” “今日他们卖炭的价格,根本不赚钱,甚至要折本。” “或许是他们知道这炭是为归来的壮士而备,故此没有要价呢?” “这不可能,这几人报了户籍姓名,我记得他们都只服过一次兵役。”徐绅沉声道。 段实秀脚步也猛然一停。 “我记得他们的户籍记录中,并无热心国事……我记得……我记得……” 徐绅一连串的我记得,让段实秀眉头越皱越紧。 事实上,到这个时候,他已经不必徐绅提醒了。 大案牒术是他教给徐绅的,徐绅死记硬背弄下的那些档籍,他也曾经记过,只不过随着地位越来越高,事务越来越繁忙,有些已经尘封于他的记忆深处,只等别人提醒,才会再翻捡出来。 比如说此时。 根据北州的律法,所有成年男子,都必须服兵役,至少三年。此后还可以继续服,每服一次是两年,所有的服兵役记录,都会登记于其户籍之中,将会作为评爵的重要依据之一。 若真是热心国事愿意为国效力,怎么会只服一次兵役便不再入伍,怎么会没有任何捐资助国的记载……又怎么会在此时,愿意将辛苦得来的炭廉价出售给官府? 段实秀相信,没有无缘无故的奉献。 “木炭里有问题。”他看着徐绅,缓缓道。 “大都护要来见这些放归的俘虏,每间俘虏的屋子里都有木炭。”徐绅沉声道。 “你带人去,先看能不能抓住这群卖炭人,若他们还在,只说都护府欲大量订购木炭,先稳住他们。若他们不在了,将库房小吏抓住,这些木炭只有经过库房小吏才能到俘虏手中。”段实秀心念电转,已经有了决定:“我去见大都护!” 他安排已定,徐绅不敢耽搁,迅速离开,到了外头叫了十余名军士,急匆匆便向库房行去。 一边行,他一边问道:“那伙卖炭人,是不是还在安定营中?” 随他来的军士有见到卖炭人行迹的,当即回道:“徐主事,卖炭人已经走了有好一会儿了。” 徐绅眉头微微颤了一下,面上倒还是那副毫无表情的模样。 不过他脚下的步子却更快了。 不一会儿,他便到了库房,见外头大门虚掩,他心中微微一定,推门走了进去。 库房中便没有人影,只是在地上,有许多碎的木炭残渣。 徐绅唤了一声,方才回应他的军士笑道:“徐主事,库房吏方才也出去了,我见着他……” “已久走了?”徐绅脸色终于变了。 他意识到,自己的反应可能还是晚了一步。 “就在徐主事来寻我们前……不到半盏茶的功夫。”那军士也意识到不对劲:“莫非……” “先不管他,随我去营房,都小心点,挨房搜索。”知道无法捉到卖炭人与库房小吏了,徐绅咬着牙道。 此时他已经没有时间去禀报段秀实,他只能自己做决定并行事了。 但愿段实秀能够和大都护说清楚…… 徐绅心中如此念想,但他却不知,几乎就在他抵达库房的同时,段实秀也已经来到赵和休息的地方。 只不过,这里空空如也,赵和已经离去了。 八八、火飞灰扬 赵和只是小憩了一会儿,缓过神来之后,便来见放归的俘虏们。 既然是要作戏,那自然要作全套,他并没有通知段实秀,更不曾令人将这些放归的俘虏集中到天寒地冻冷风凛冽的校场上,而是直接来到营房,按间入内查看。 此举完全出乎这些放归的俘虏们意料。 当初郭昭活着、他们未被俘之时,郭昭见他们都是在校场之上,只有偶尔才会入营房查看。彼时他们是要为北州血战的勇士,郭昭如此施为,大伙觉得理所当然。但此刻,他们是战败被俘然后换回来的俘虏,在他们心底深处,都觉得这是奇耻大辱,哪怕回来之后受到诸多安抚,可在他们心中,仍然自觉低人一等。 因此哪怕在得知赵和会于安定营中见他们,他们也只觉得这是一次例行公事,无非用几句虚言将他们安抚一下,却不曾想,这边才升起炭火,那边赵和就已经来了。 随他而来的有几位管理安定营的军官与小吏,他们来不及去通知段实秀,只能匆匆走在前头为赵和引路。 将一间房舍的门推开,引路的军官入内大喝:“起身,都起身,向大都护行礼!” 赵和眉头微微一皱,摆手道:“不必如此,大家该做什么就做什么。” 他一边说,一边跟入房舍之中。 房舍原本有些漏风,不过现在燃起了炭火,倒不是那么难以接受。赵和目光在周围转了转,带着歉意地道:“诸位兄弟叔伯,大伙都知晓如今北州情形,安定营有些简陋,委屈大伙在此,实在抱歉。” 屋子里的诸人原本在军官进来大喝之后,都是心神一凛,手忙脚乱地起身要行礼,但紧接着赵和便进来,面上带着微笑,顺口说话,声音不急不徐,仿佛拉家常一般,众人原本紧张的心顿时松了些。 他们开始悄悄打量这位大都护。 这几日里他们对赵和也算是有所了解,知道在北州面临崩盘的险境之中,是这位大都护力挽狂澜,扶大厦于将倾。他们也知道这位大都护来自咸阳,乃是朝廷时隔近三十年再次派往西域的使臣。但他们绝对未曾想到,赵和竟然会这么年轻。 甚至可以说,他们这些北州老兵中的绝大多数,年纪都比这位大都护要大。 哪怕赵和此时已经有意蓄须,让自己显得不是那么年轻,可是在这些人眼中,只留着两撇八字须的赵和,还是显得太过年轻了。 “还不与大都护见礼?”那个引路的军官见众人都愣住,限入了沉默之中,有些不满地道。 众人这才三三两两地对赵和行礼,参差不齐地道:“见过大都护。” 赵和笑着拱手回礼:“各位不必多礼,这几日吃喝上可还满意?天气突然转寒,都护府一时未能备齐冬衣,是我的过错,各位还请暂且忍耐,段长史已经去想办法了,两三天内,给诸位发冬衣,然后再发放资饷,总让大伙儿兜里有点钱,回家时可以为家里父母、妻儿和亲人带点东西……” 他并不与众人谈战事,更不提这些人的俘虏身涯,所言者不离诸人的亲族,言语中也丝毫没有瞧不起众人成为俘虏却不曾自尽的意思。原本有些紧张的众人,给他三言两语之下,便有些放松,甚至有人觉得胸中温暖,连屋外的寒意都不那么厉害了。 他与众人寒喧了几句,又问了各人的姓名、家里还有什么人物,当得知其中一人在参战之前刚刚娶了妻子,当即调笑,让他回去之后加倍努力,争取早些能抱大胖儿子。 众人听他说起这带着颜色的话儿,都笑了起来,那个被他调侃的被俘军士,更是忘了此前的压抑,起身昂然道:“大都护放心,小人回去之后,定然要尽快生个胖儿子,等他十五岁之后,便可以参军为大都护和北州效力!” 赵和哈的一笑:“为我我北州效力自然是要的,但参军就不必了。” 那人脸色顿时一变,其余众人刚刚高涨起的情绪也因之一抑。 众人只道赵和嫌弃他们当过俘虏,却听赵和徐徐说道:“你就算再快,也得十六年后,你儿子才十五岁,这十六年若我们还不能扫平犬戎,让北州太平下来,那就是我这大都护和你这要当爹的人太过无能了。” 众人的情绪顿时又变了过来。 “诸位,在我们这代人手中,当要为北州和大秦打出一个太平,到下一代人,他们就用不着个个去参军当兵了。”赵和说到这,起身抱拳,团团的揖:“故此今后还需要多多借助诸位之力,诸位回去之后,且安心休养,等休养好了,本都护必要召你们!” 众人轰然一声应了起来。 赵和这才与众人告辞,然后出来,不过他并未就此离去,又来到了第二间房舍。 这可是有五十余间房舍住人,若一间间过去,只怕大半日时间都要消耗在这里。 而各个屋子之中,那些放归的俘虏此时都想拥出门来,黄彦也是其中之一。不过他才伸出头,立刻有军士呼道:“各位都呆在自己的屋里,不可乱奔乱窜!” 每间房舍中都有两名军士,他们也跟着喝斥起来,原本想要围出来看热闹的放归俘虏,便都回到了自己的屋内。 黄彦等人的所在的房舍稍稍靠里,因此最初时他们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出去望了一眼,才知道要见他们的大都护赵和已经到了。黄彦远远的还瞥了赵和一眼,给他最深刻的印象,便是此人极为年轻。 回到屋内之后,他心里隐隐有些激动,这位赵都护行事风格,与郭大都护不太一样,不过他既然愿意到各个房舍来慰问,想来是个亲近随和之人。他还想要和同伴们讨论两声,不过却发觉,自己身边的潘稠等人一个个面色更为阴沉,竟然没有任何欢喜之色。 黄彦心底又是一阵嘀咕。 他们都在侧耳倾听外头的声音,随着声音越来越接近,潘稠等人面色也越来越阴沉,彼此之间不断地交换着眼色。当外边的声音响自于隔壁之时,潘稠仿佛下定了决心,先是看了一圈屋子里的众人,然后向着后边挪过去。 他的同伴们也一个接着一个向那边挪了过去。 没过一会儿,虚掩着还露出了一条缝的门被推开了,赵和在数人的相伴之下走了进来。 如同在此前的那些房舍中一般,赵和进来之后,先是笑着寒喧,待屋舍里众人不再那么紧张之后,开始拉起了家常。 “你们屋里炭够不够,若是够的话,火不妨升得旺一些,惭愧惭愧,是我思虑不周,没有照顾好大伙儿……”见这间屋子中火塘里的炭偏少,赵和道。 “炭足够,我这就加些。”潘稠应声道,然后转身,从炭篓里捧出一大捧炭来。 他身边的几名同伴也仿佛都想在赵和面前露脸一般,纷纷去炭篓里取炭。 赵和看到此情形,正想以此为话题说上几句,就在这时,听得身后有人叫道:“大都护可在此?” 是段实秀的声音,赵和不由自主向着屋门处望去,包括始终跟随着他的阿图与樊令二人,注意力也同样转到了门外。 而就在这时,潘稠扔了手中的炭。 不仅是他,他的几名同伴,也从炭篓中将暗藏的东西掏了出来。 匕首,还有……手弩! 潘稠脸上带着戾气,以他此时同赵和间的距离,几乎不要瞄准,抬起手,扣动扳机,下一瞬弩箭便可以穿透赵和的身体! 而另外一把弩,也同样在指向赵和,两名抽出匕首的同伴,如同恶狼般向着赵和扑过去! 潘稠自觉不会有任何问题,正待扣动手中的弩机,就在这时,他面前却哗的一下扬起了一大片灰尘与碎片。 潘稠面上的笑容瞬间凝固起来。 是黄彦! 黄彦早就注意到潘稠等人的异样,只不过一直不知这些人在玩什么名堂,也没有机会向官吏说出自己心中的怀疑,因此只能暗暗注意着他们。 当潘稠等人移向炭篓的时候,黄彦就猜到,炭篓之中可能有问题。 只是他没有确凿的证据,而且他又担心自己的怀疑出错,闹出大笑话来。 故此他想了想,便接近火塘。 赵和进来与众人说话时,众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赵和身上,没有人注意到他已经将拨火用的木棍抓在了手中。 潘稠去取炭时,黄彦也做好了准备。 潘稠举起弩时,黄彦闷声发力,将火塘里燃烧的炭与灰扬起! 灰扑入潘稠眼中,潘稠虽然已经下定决心,可还是忍不住抬手去揉眼。 他手中的弩因此抬起,扣住的弩机松开,那枝箭向着屋顶射去。 他的同伴举弩正要指向赵和,倒是没有被炭灰挡住,但就在这时,屋外噗噗弩机声先响起。 那名举弩的刺客身躯一震,面上露出意外的神情。 就在门外,出现的并不是段实秀,而是数名脸色冷厉的北州军士。 紧接着,哗啦的脚步声中,十几名军士涌了出来,将赵和团团护住,两名手执匕首的刺客,还没有接近赵和,便已经被打翻在地。 而潘稠眼睛此时仍然被灰蒙住,根本看不清楚,屋中发生了什么。 八九、举荐人才 此时赵和转过脸来,先是看了黄彦一眼。 黄彦犹自在剧烈喘息,面上惊色未定。 他虽然有所准备,但当事情真的发生时,他仍然震惊不已。 有人刺杀大都护! 而且是和他一样回到北州的俘虏欲刺杀大都护! “为……为什么?”他忍不住喃喃地道。 然后他看向赵和,正好与赵和的目光相遇,赵和微微一笑,向他颔首:“今日多亏了黄兄……若非黄兄,只怕贼人就要得手了。” 黄彦单膝跪下:“大都护……大都护记得我的姓名?” 赵和爽朗一笑,仿佛根本没有发生过刺杀,而拥入进来的士卒们捕捉刺客的行动也没有正在进行:“哈哈,我记性不错,方才听到介绍,你叫黄彦,对不对,这位刺客叫潘稠,是不是?” “是!”黄彦道。 方才屋中看护的军士介绍众人,报了众人的姓名,黄彦原本以为这只是走个过场,毕竟千余号人的姓名,怎么可能听一遍就全部记得,却不曾想赵和竟然真的记下了。 哪怕只是记下了他们这二十余人的姓名,也可以证明赵和确实是用心了。 “大都护,暂且离开这里!” 赵和正要再与黄彦说话,外头段实秀与徐绅也都进来,段实秀面色沉郁地道。 “不必如此。”赵和摆手道。 “这些刺客所用兵刃手弩,乃是一伙卖炭人与库房小吏勾结所给,卖炭人与库房小吏如今都已逃走,而安定营中可能还有刺客同党!”段实秀警告道:“大都护一身安危关系重大,不可粗率!” 赵和却是又摇了摇头:“犬戎数万大军我们尚且不惧,何惧区区几个刺客?而且,犬戎派这刺客来,杀我只是目的之一,若不能得手,乘机离间我与归来义士关系则是其二,我若就此退走,岂不正遂了犬戎之意?” 他是聪明人,最初时没有想到已经被搜过身的这些俘虏中竟然会暗藏刺客,现在既然知道了,那么金策与银签做何打算,便是一眼可以看破了。 段实秀眉头一皱,还想再劝,这时已经被樊令与阿图压住的潘稠大叫起来:“我们不是犬戎人派来的,我们是为郭大都护报仇,赵和,你这狗贼,与犬戎勾结,暗害大都护,嫁祸霍将军,你不得好死,你……唔唔唔!” 他声音极大,震得屋子里嗡嗡作响,相邻的房舍也能听得清清楚楚,直到被死死捂住嘴巴。赵和看了他一眼,目光终于冷厉起来:“没有想到,这里竟然有一个甘心为犬戎走狗者,在北州做堂堂秦人不好么,为何非要为犬戎人当狗,莫非犬戎人给了你许多好处?” 潘稠努力昂起头来,睁着仍然不断流泪的眼睛想要看清赵和,他的嘴被樊令堵了起来,因此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似乎还在不停地叫骂。 这是死士。 赵和咂了一下嘴,这等死士,明明是秦人,却为犬戎效力,当真不知该如何评价他为好。 无论是什么理由,为敌国充当死士,都是狼心狗肺之辈。哪怕他与大秦某位权贵有不共戴天之仇,既然已有必死之心,想法子行刺复仇就是,那样做赵和还敬其勇烈,但这种投靠敌国,想要借敌国之手来复仇的举动…… 赵和实在是瞧不上。 “带下去吧,若是不招,直接杀掉,不必留着浪费粮食了。”赵和淡淡地道:“我们继续……黄兄,方才你是怎么发觉他们不妥的?” 赵和对自己遇刺之事可谓云淡风轻,黄彦却不能做到,听到赵和相问,“哦”了一声,过了会儿,这才说起自己如何一点点怀疑潘稠一伙。说到后来,他心中又有些懊恼,自己原本早就发觉不妥了,为何不早早禀报,致使赵都护还是陷于险境。 想到这,他忙再度跪下向赵和请罪。 赵和一把将他托起,笑着道:“你何罪之有!事起仓促,做到这个地步,你已经是胆大心细了!不曾想我遇到一回刺杀,竟然遇上了你这样的一个人才,段长史,你觉得呢?” 段实秀约摸猜到了赵和的意思。 无论怎么说,刺杀赵和的都是此次放归的俘虏,这件事情若是去细想,岂不意味着这些俘虏当中,还有许多人可能是犬戎派来的细作! 事实上,此前霍峻投靠犬戎的原因,如今也查明白了,其中重要的一条,就是霍峻也曾为犬戎所俘虏过! 正是当初被俘之时,霍峻未能扛过酷刑折磨,故此投靠了犬戎,被有长久眼光的金策单于安排回北州,这才酿成了郭昭遇刺之祸。 而赵和此时流露出要提拔黄彦之意,一是酬功,二则是安俘虏之心。 这些归来的俘虏,赵和称他们为“义士”,既然已经花了不少代价换回来,总希望他们能够对北州有益而不是有害。 心念电转之后,段实秀点头道:“十步之内,必有芳草,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归来的义士这么多,其中必然不乏人才。” 赵和略一沉吟,对黄彦道:“黄兄,我在这提前问你一句,你今后是愿意继续留在军中,还是愿意转至民政,你胆大心细,无论是在军中还是民务之上,必然都有立功的机会!” 黄彦心中大喜。 他原本就对自己未来的处境颇为担忧,在看到犬戎人在他们面上烙上的“灭秦杀赵”字样之后,更是觉得自己前途一片渺茫。 但此刻赵和这句话,让他觉得自己的未来一片光明。 他心中犹豫了一会儿,目光在众人面上打了个转,看到赵和脸上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他心里猛然一动。 然后他弯腰下去,直接从地上撒落的火炭中抓起一块来。 那火炭仍然烧得通红。 黄彦将之用力按在自己面上,正是犬戎人烙了“灭秦杀赵”字样的那块地方。 他的肌肉被烫得吱吱作响,痛苦让他整个脸都狰狞扭曲起来。 但他还是强忍着没有叫出声,而是大声道:“我愿留在大都护身边,为大都护效力!” 此举此言,让周围众人一时俱震。 甚至连赵和都愣了一下,然后一摆手。 阿图上前将黄彦手中的火炭夺了下来,但黄彦面上,原本烙着字迹的地方已经是一片狼籍。 “既是如此,你就留在我身边吧。”赵和正色道:“只是这样的事情,以后不必做了,我不会因为你面上有‘杀赵’的字样便会不待见你。” 黄彦露出一个非常艰难的笑,然后再次向赵和拜了下去。 赵和身后,段实秀深深看了黄彦一眼,然后又对赵和道:“说起来,我也有一个人才要向大都护举荐。” 赵和“哦”了一声。 “我等能够发现有问题、及时派人前来,最关键之处,在于我的下属吏员徐绅,他察觉到情形不对。” 段实秀一边说,一边侧身让了让,他身后一直袖手板脸的徐绅被拉到了赵和面前。 饶是徐绅总是面无表情的模样,这一刻神情也有些惶然。 他没有想到,自己会在这个时候,被以这种方式介绍给赵和。 赵和也有些讶然,不过旋即明白了段实秀的意思。 他也只是笑了笑,与徐绅寒喧了几句,问了问他如何发现卖炭人破绽的细节。当得知徐绅将几乎所有北州户籍之人的档案都牢记在心,只要需要时随时可取,赵和不禁肃然起敬:“徐兄怎么只是一个小吏呢,在中原,徐兄分明是州郡之才,不担任一州长史或一郡郡守,那必定是大将军与宰相有所失职,令朝廷错失了人才!” 哪怕徐绅此人向来面无表情,听得此语,也禁不住双眼中泛出光彩。 赵和又问了问其人年岁、家中亲族情形,知道这位徐绅今年才三十一岁,家中一妻两妾,不久前新添了一个闺女,当即笑道:“弄瓦之喜,我是错过了,却不能不补送礼物,今日事毕之后,我必亲赴贵府,向徐君致谢。” 徐绅虽然不通人情,但也知道此时只能逊谢,赵和没有再纠缠他,而是又与舍内诸人一一对话,表露出虽然重视黄彦,却也希望再发现别的人才之意。一时之间,一室俱欢,方才的惊险不快尽皆消失,待赵和起身告辞,去下一间屋舍之时,黄彦等人自发相送,送到门口才被守卫的军士拦了回来。 剩余的屋舍之中,众人此时还是惶惶不安,毕竟方才发生的刺杀事件,已经随着惨叫之声和潘稠的喝骂声传遍了安定营,此时见赵和如同什么事情都未发生一般,在安心之余,也总算对这位被交口称赞的新都护有了清楚的认知。 从早到晚,赵和在安定营中足足花了近一日的时间,甚至还以众人一起吃了午饭,吃的也和这些归来义士一般,只是简单的粗粮加肉汤。待他傍晚时分离开之时,安定营中的气氛完全不一样了。 若说此前这些归来义士对未来一片茫然,对赵和心怀犹疑,那么此刻,他们则对未来充满信心,其中一部分人对赵和更是极度信任,甚至认为这位年轻的大都护锐意进取,体恤士卒,更胜过已经脱离了底层多年的郭昭了。 随着赵和一起出了安定营,段实秀再度向赵和请罪,赵和却是一笑道:“你有何错,刺客的事情,只能怪犬戎,如何能怪到你头上来……” “我只是担心,都护虽然足智多谋,但我看都护有一个缺点。”段实秀道。 赵和侧脸望着他,神情微微一凝:“哦,不妨说说看,我的缺点是什么?” 九十、颜色大变 “长史说我不通人情,长史自己为何在赵都护面前也是如此?” 待赵和走后,徐绅那板着的脸上难得露出复杂的神情,他看着段实秀道。 段实秀没有说话。 徐绅又道:“长史与大都护合作,断了霍峻的阴谋,救北州于水火,这原本是极为好的开端,自此之后,原本可以上下相得主从和谐,或许能够成就一段佳话。但长史屡屡面刺大都护之过,言语之中不乏讥讽之意,又在暗中试图牵制大都护,不欲其涉足民政。如此再三,长史与大都护就算有再多的情份,也会消耗殆尽,到那时,长史会如何死呢?” 他这话说得极重,段实秀知道自己再不回应不行了。 “你不懂的,赵都护身份特殊,若……若我不能确定他是什么样的人,有些事情,我根本不能对他说。”段实秀轻声道。 “可是若大都护与段公不和,甚至起了内讧,那么整个北州就要遭难,象我这般,既受长史之恩,又得大都护赏识者,当如何处之?” 段实秀眼睛微微眯了一下,然后道:“你只要禀持公心,照章办事,无论我与大都护关系如何,都牵扯不到你。” “怎么可能牵扯不到我?”徐绅有些发怒:“我不仅蒙长史举荐任用,更向段公学了大案牒术,不仅是长史下属,更是半个弟子……长史若与大都护起了冲突,以大都护手段,长史必不是对手,到时长史身陷牢狱之灾,我岂能不伸手相救?但长史若罪名昭昭,我一伸手,又岂不会被大都护治罪?长史若是被大都护处死,身边难道会少了我的脑袋?” 他这番话一说出来,段实秀哑然。 好一会儿之后,他才苦笑道:“你何必如此?” “我便是如此!以长史之才,以大都护之德,你二人若有齐心协力,何愁北州前途,便是大秦中枢之权柄,不出二十载也必入你二人之手!彼时大都护为大将军,你为大丞相,大秦泰平大治,不过十年之内的事情!” 段实秀听得目光闪了闪,又过了会儿,他摇头叹道:“你不懂的,你不懂的……大都护不可能当大秦的大将军,绝无可能!” 徐绅不禁讶然。 以赵和此时的年纪功勋,只要不早夭,大秦的大将军一职,迟早是他的囊中之物。段实秀认定他不可能当大将军,这是何其不看好他? 徐绅是聪明人,他旋即意识到,段实秀方才那句赵和“身份特殊”,话语里还暗藏着某种别的含义。 “徐主事,徐主事!” 就在徐绅还要继续追问之时,却听到有人呼他。徐绅回过头去,看到叫他的人乃是赵和身边的那个诸葛明。 “你自去吧,我这里并无它事。”段实秀面上淡定地道。 徐绅犹豫了一下,段实秀已经迈步向前,而身后诸葛明又催促得急,徐绅只能留了下来。 “诸葛先生,唤在下有何事?”他向诸葛明问道。 “祭酒相请,还请徐主事随我来。”诸葛明道。 徐绅心里一凛,却不能拒绝,只能跟着诸葛明去见赵和。 赵和离了安定营,却并没有走得太远,而是在一处街角停了下来,等徐绅来了之后,赵和才一扬下巴:“跟上。” 除此之外,他就什么都没有说了。 徐绅默然跟在他的身后,暗暗观察着这位北州的最高领导人。 一路都没有说话,直到来到都护府对面的馆驿之中。 就是赵和当初居住的馆驿。 哪怕是在得到北州上下认可之后,赵和也没有搬入郭昭留下的府邸,虽然郭英已经劝了他好几回。 他依旧居住于馆驿中,身边随侍也仍然不多,唯一变化的就是多了二十余名军士充作护卫。 徐绅跟入其中之后,赵和邀请他来到书房,然后笑道:“请徐主事来,是因为我有一件事情需要劳烦徐主事。” 徐绅“嗯”了一声。 赵和已经知道此人脾气,当即道:“段长史有位老师,这位老师同时也是李弼的师长,你既然精通大案牍术,便替我找出此人。” 徐绅猛然抬眼望着赵和,目光惊疑不定。 赵和缓缓道:“段长史既然说了,我这人有一个大毛病,睚眦必报,那我自然要做点事情,才能对得起他这句话……” “长史是怕大都护为犬戎刺杀之事所激,非要立刻报复犬戎人!”徐绅道。 赵和却不理他的分辩,沉声道:“我在北州,一直缺少一位能替我搜集分辨各方情报之密情参事,若是你能办好此事,我身边的密情参事便是你了。” 徐绅沉默了好一会儿。 赵和身边的密情参事,可以说是最亲近的助手之一,虽然看似地位不高,但权柄却绝对不小,甚至可以影响到赵和的军政决策,对于徐绅来说,实在是一步登天的机会。 但要获得这个机会,他必须付出代价。 代价就是对付提拔他、举荐他还传授了大案牍术给他的段实秀。 哪怕是徐绅,面临这种选择,也不免犹豫再三,好一会儿之后,他才抬头应道:“是。” 赵和此时却是露出感兴趣之色:“段长史于你有恩,你为何会接下此事。” “我不接下此事,大都护就不安排人去做此调查?”徐绅反问道。 “自然不可能,此事早在我决策之中,只是一直没有什么合适的人罢了。” “既是如此,换了别人替大都护行此事,为了博取大都护赏识,难免行事会激进。与其让别人去离间了大都护与长史的关系,倒不如我来……我相信长史对大都护只有一片忠心,绝不会做有损大都护之事!” 徐绅这一段表达稍稍有些笨拙,但他的意思赵和却是明白了。赵和深深望了他一眼,然后挥手:“既是如此,我就不留你晚饭了,希望你能早些给我回复!” 徐绅行礼退出,出门之时,便听到诸葛明道:“大都护,此人当真可用么?” 他没有停下脚步去听赵和对自己的评价。 打发走了徐绅之后,赵和眼睛微微眯了一下,然后笑道:“今夜还有点时间,该可以见一见那粟特商队的头领了。” 他身边的樊令哼了一声:“天都这么晚了,那粟特商队的头领那模样,有什么好见的?” 赵和呵的一笑,看了他一眼:“樊老哥,你还在想着那粟特商队的头领?” 当初樊令可是曾经将粟特商队女首领伊苏斯当成一般的粟特女人,开口询问过价格的。 樊令老脸微红,嘴上却硬挺着:“为何不能想,胸大屁股大,腰粗脖子粗,上得了炕,下得了田,宰得了猪……” “少在那胡说八道了,你若有本事,就去将那粟特女人睡了,我算你扬大秦国威,如何?” 听得赵和这样说,樊令精神一振,但旋即忧心忡忡:“若真如此,我家中的那位,只怕要从咸阳来这里追杀我,君侯有所不知,我家中堂客,比起戚虎那厮的堂客还要凶!” 旁边的诸葛明稍稍一愣:“戚王佐的堂客很凶?” 他与戚虎不算太熟,但在来西域之后长期共事,故此甚为敬服戚虎,知道此人无论是练兵还是领兵都有一套,在军中可谓不怒自威,却不曾想,此人竟然家有悍妻。 “你是不曾见过,戚王佐家中堂客,抡起刀就追杀他……”说起戚虎的糗事,樊令口沫横飞指手划脚。 赵和咳了一声,将他打断,然后催促道:“快去快去,把那个粟特女首领找来,我有事要与她说,对了,还有那位大宛使者昧彻,一并召来吧。” 郭昭遇刺之后,粟特商队就被堵了回来,此后赵和掌权,他们数次离开都被拦住,想要见赵和赵和又忙着脚不着地,因此便拖了下来。此时听闻赵和要见他们,伊苏斯心中总算放松了些:她虽然两次示好于赵和,但那只不过是粟特商人多方下注的惯例罢了,实际上,她在最初之时并不是那么看好赵和。 来见赵和的路上,伊苏斯已经将这些时日的思绪整理了一遍,自觉有说动赵和的方法,因此到了赵和书房门前时,她胖胖的脸上已经堆满了笑容。 “伊苏斯见过大都护。”进门之后,看到赵和端坐于上,伊苏斯忙上前行礼道。 她身后的昧彻也跟了进来,正待行礼,却见赵和一摆手。 分立于屋内两侧的樊令与阿图一左一右上前来,将昧彻夹在中间,直接推了出去。 昧彻大惊,慌忙叫道:“郭都护,郭都护,我是大宛的使者,我带着我国君主的诚意而来,我们愿意与北州结成同盟,一起对抗犬戎……” 他嚷嚷的声音渐渐远去,伊苏斯最初时脸上还保持镇定,但见赵和盯着自己不说话,她的心也渐渐悬了起来。 “昧彻是我在大宛时加入我的商队的,我虽然知道他的身份,但是并不知他来北州是何用意。若他有什么得罪大都护的地方,还请大都护勿要迁怒于我,我愿意向大都护献出三百张兽皮,以示我恭敬……” 她口中如此说着,心里琢磨着,这一次只怕自己要大出血一回了。 赵和却没有回应她,直到樊令与阿图回来,赵和才说出一句让伊苏斯颜色大变的话来。 一、太阳之王 “我这名亲卫,对你颇有意思,若你未有夫君,可愿嫁与我这亲卫为妾?” 赵和这话说出来之后,伊苏斯整个神智都陷入恍惚之中。 她这一路上,想过许多赵和可能提起的问题,也都想过一一应对的方法,其中包括赵和万一想要强行征收她的财产,她该如何敷衍。但她绝对没有想到,赵和竟然伸手指着樊令,想要她嫁与樊令为妾。 身为一支粟特商队的首领,她年纪自然不小,男女之事更是熟谙,因此在反应过来之后,她并不觉得羞,但是觉得怒。 哪怕内心再三告诫自己要小心,她还是忍不住道:“赵都护这是准备强抢民女,然后人财两得?” 在她看来,赵和想要的,仍然是她与随行商队的庞大财富。 然后她看到赵和点头道:“正是如此。” “赵都护这样做,就不怕以后再没有商队来北州么?” “我不怕。”赵和笑了起来:“若此事能成,以后来北州的商队只会越来越多,毕竟……” 说到此处,赵和又指了指樊令,然后对伊苏斯道:“你只以为他是我亲卫,你却不知,他其实在大秦有侯爵之封?” 伊苏斯顿时愣住,失声道:“侯爵?” “正是,大国之侯,相当于小国之君,我这亲卫的身份,相当于大宛国王,他若娶你为妾,说实话,你的嫁妆若是不足,我还怕他觉得委屈。” 伊苏斯目瞪口呆,脱口说出:“我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她一说,便觉不妥,但赵和对此却是坦然笑纳:“多谢多谢。” “你……你……” “我给你三日时间考虑,三日之后你给我答复,现在可以回去细想了。”赵和挥了挥手。 伊苏斯却不想就这样回去“细想”。 今日之事,实在出乎她意料,她对此完全没有心理准备,而且此时回答,与三日后回答有什么区别? 她都不可能答应好吧! “等一等,大都护,我有下情回禀……”伊苏斯叫道。 赵和笑眯眯地道:“哦?” “我……我已经嫁过人了。”伊苏斯心念急转,然后装出羞涩之色:“在我家中,甚至已经有儿有女……” 赵和看向樊令:“老樊,你怎么说?” 樊令不以为然地道:“嫁过又如何,反正只是娶个胡女为妾,你男人在何处,我去杀了他,你便又是未嫁之身了。至于儿女……乃翁娶你入门,娶一送三,乃翁欢喜还来不及呢!” 伊苏斯情不自禁退了一步,眼睛又瞪圆了。 这些秦人不是一向自诩礼仪之邦么,不都是讲究行事有度、依法而为的么,怎么眼前这位赵都护已经够荒唐了,他的这亲随还要荒唐。 不,也不能说是荒唐,事实上,这种杀其夫娶其妻养其子女的事情,在西域与草原之上并不少见。 伊苏斯深吸了口气,又强笑道:“倒是无须如此麻烦,我男人他已经死了好几年……只是我长得极丑,不合你们秦人口味吧?” “长得虽然不算美,但胸大屁股大,好生养就行。”樊令扬了扬下巴,不耐烦地道:“况且乃翁我想娶你就行了,丑不丑与你何干?” 伊苏斯嘴唇都哆嗦起来。 好一会儿之后,她才再次道:“这等婚嫁之事,终究是要你情我愿……结亲不是结仇……” 赵和有些不耐烦地道:“莫非你不情愿,莫非我这亲卫想要娶你为妾在你看来是结仇?” 伊苏斯悚然一惊。 她方才被赵和与樊令二人的话语弄昏了头,几乎忘了,眼前此人,乃是执掌北州一地生杀大权的北庭都护府大都护。 不,不仅是北州一地,甚至可以说,现在赵和一怒,整个大西域,从楼兰直到葱岭,所有的国家部族都会惊惧。 粟特人没有自己国家,或者说,他们没有自己长期的国家。他们也曾经建立起政权,但总是臣服于周边更大的势力。而河中至葱岭一带动荡的局势,让他们很难长期定居,无论是牧业还是农业,都没有形成自己的传统,唯一可依靠者,就是利用自己左右逢源的本领,游走于各方之间进行贸易。但粟特人的贸易做得越大,就越需要依附于强权。 想明白这一点,伊苏斯犹豫了好一会儿,然后诚恳地道:“我男人虽然已经死了,但他将商队留给了我,我们部族还有几千人,都依靠于商队才有生计。大都护,不是我不识好歹,而是因为……” “你还不明白吗,你嫁与我的亲卫为妾,那么你这一支粟特人自然就是大秦的亲族,只要你们愿意依附,那么,你们就是秦人!”赵和歪着脑袋看着伊苏斯,嘴角浮起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我觉得你是个极聪明的粟特人,所以我才会找你……你以为,我只要将这个消息放出去,有多少支粟特商队会抢着将女人送到北州来?” 这一下,伊苏斯总算明白过来了。 事实上,她早就该明白的,只不过赵和与樊令方才的话语直接关系到她个人,所以将她震住了。 “你要插手河中?”她瞪大眼睛向赵和问道。 大秦自有疆域。 事实上,就算是西域,归属于大秦的时间也并不长,还不到五十年,也就是烈武帝时雄心勃勃,才开始经营西域。因此,葱岭与葱岭以西的地方,对于大秦来说,那只是少数学者和旅游家们书传之中流传的地理名词,或者是来咸阳贸易的胡商们口中透露的域外绝地,大秦从来没有对葱岭以西的河中等地表露出野心,最多只是有点好奇罢了。 但赵和却要插手河中地区! 他想开疆拓土? 他想建立不世功勋? 他究竟想的是什么? 伊苏斯深吸了口气,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来。 这一次,她已经抛开了所有有关个人的东西,而是单纯的从粟特商队首领的角度来分析问题了。 “我很早以前就听说过大秦,那时我还只是一个小女孩,许多粟特商队的前辈们都在说,在遥远的东方,有一片肥沃之土,那里树上开出的花朵结着的就是丝绸,那里家家户户都用宝石一般的瓷器,那里有雄兵百万,就连纵横天下的犬戎人在大秦面前,也要摇尾乞怜。” 她声音深沉,赵和扬了扬眉,等着她后续话语。 “我长大之后,对大秦知道得更多了,幼时那巨大的大秦,原来也只是一个东方的强国,它虽然强大,但它的力量毕竟有限,西域已经是它力量的极限,甚至二十多年前,它在西域便已经力不从心,为了与犬戎的战事,它的国力被消耗得太大,国内动荡起来,连那位被犬戎人称为血单于的大秦皇帝,都不得不承认自己做了力量之外的事情,只能撤离西域。” 说到这,伊苏斯抬眼直视赵和:“你自觉自己比得过大秦的血皇帝么?你认为大秦的国力能够支撑那么遥远的地方么?你不怕大秦因为你的决定,陷入一场有可能注定不能获胜的灾难么?” 赵和听得她这三个问题,面上戏谑的笑容收敛住,他坐得端正起来,轻轻鼓了一下掌:“问得好呵。” 他伸出一根手指:“第一个问题,我觉得后世之人,理所当然应当胜过前世之人,虽然我们大秦之人崇拜祖先,但我们并不能拘限于祖先,否则我们秦人还应该只在陇西之地放马,哪里会有这样若大的一个帝国!大秦的始皇帝横扫六合一统天下,当时人们认为他就是千古一帝,但他死后,圣皇帝安抚黎民治理国家,让帝国从失去支柱的动荡中平静下来,变得更为繁荣和强大!圣皇帝因为文治之功,而在庙号中得了一个‘圣’字,原本有人认为,后世帝皇不会有超过他的,可是没有百年,烈武帝横空出世,让大秦的疆土扩张了三分之一,让大秦的人口多了一倍!哦,烈武帝就是你所说的‘血皇帝’。” 说到这,赵和站起身来:“始皇帝去世之时,当时有名为陈涉和吴广的军士起兵叛乱,他们说出‘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口号,虽然他们的叛乱很愚蠢,但他们的这口号却深得圣皇帝赞许。我们秦人骨子里就是如此桀傲不驯,我们不会满足于当下,我们早就抛弃了贵族的后裔就一定是贵族的旧习,我们虽然称赞祖先和先王们的功业,但我们都会想着努力赶超他们的功业。所以,我可能比不上血皇帝,但我们这一代,我们下一代,我们下下一代,终究会有人胜过血皇帝。哪怕我只是为他做前驱,但毕竟,我来了,我见到了,我战过了!” 赵和微微皱着眉头,他说出这番话时,整个人仿佛在发光,让盯着他的伊苏斯双眼失神,不由自主地跪了下来。 “天啊,天啊,天啊!”她在心中狂喊,粟特人最大的野心不过是建立一支能够左右西域和河中地区政局的商队,她见过的那些贵人们最大的野心不过是能够成为一个在犬戎威逼之下保持半独立状态的邦国,她还是第一次听到秦人在她面前剖析自己的梦想。 而这个秦人,他已经做出的事迹,早就是粟特人口耳相传的传奇。 那一瞬间,伊苏斯想起自己在河中地区曾经听说过的一段传言。 “当绿色的火焰烧遍世界之时,太阳王将在东方的天边升起!” 这个年轻人,难道就是那位传言中的太阳王吗? 二、最后之土 伊苏斯虽然心潮澎湃,但她终究是见多识广的商队首领,她早就不是给人说几句便会真心驯服的人了。 赵和到目前为止,也只是回答了她第一个问题。 果然,赵和又伸出了一根手指。 “血皇帝被犬戎拖得国力大伤,这是事实,但是,我在咸阳时曾经接触到许多血皇帝时的档籍记录——你们粟特人可能不明白什么是档籍记录,在我们大秦,有专门的官员,将每一年财政收入与财政支出详细记载在册,具体到这一年新增了多少人口,每个士兵增添了几双袜子,都记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你知道么,血皇帝为了对付犬戎,动员了多少兵马、多少民夫?仅仅是其中一年,烈武帝动用了一百二十万军士,八十万匹战马,三百七十万民夫,消耗的军粮高达二千八百万石——其中绝大多数都没有进入军士民夫和战马的肚子里,而是被低效与贪腐浪费掉了!而这一年,朝廷的粮食收入才是二千五百万石,也就是说,一年朝廷收取的粮食赋税,尚不足以支持消耗,不得不动用旧年的积存。” 赵和目光炯炯,盯着伊苏斯,而伊苏斯则被这一连串的数字震得目瞪口呆,她此前知道大秦动用的兵力足有百万之众,但对于粮食的消耗并没有具体认知,现在从赵和口中得知之后,第一个念头竟然是,这些粮食只要有十分之一给她转卖,她便能凭此富甲天下了。 “所以,拖垮大秦的从来不是犬戎之类的外敌,能够真正威胁到大秦根基的,只会是国内的浪费与贪腐。烈武帝,也就是血皇帝,在其暮年动辄易怒,大肆杀戮大臣,听上去是因为老后昏悖,但我从当时的一些记录中看到,除却他自己晚年多疑之外,更重要的是,他意识到自己时日无多,他想通过高举屠刀,将那些制造浪费与贪腐的势力从大秦身上切去,哪怕为此误伤无辜,他也在所不惜——毕竟对于他这么伟大的人来说,对他这样已经经历过千百万人生死的人来说,几个、几十个几百个甚至几万个无辜者,与整个帝国的重生相比,算得了什么?” 这一番话说出来,伊苏斯虽然不是非常明白,却也意识到,赵和对于经营西域所造成的“物力损耗”与传统的看法并不相同,而赵和身侧的诸葛明则是瞠目结舌,哪怕是稷下学生,是赵和的“弟子”,他也从来没有从赵和嘴中听到过这样的话语。 此时在屋外,两个身影停了下来。 却是段实秀与徐绅。 刚刚与赵和分别不久的徐绅,做了一件让赵和也意想不到的事情,他直接上了段实秀的家门,没有将赵和给自己的任务告诉段实秀,而是跪劝段实秀与赵和坦诚相见,段实秀拗不过他,只能勉强来都护府,准备见赵和。 然后就在赵和书房之外,听到了赵和这番话语。 伊苏斯是听不懂的,但段实秀却很清楚,赵和这番话,已经涉及到对烈武帝的评价问题。 北州上下对烈武帝的评价与中原略有不同,但总体上还是一致:烈武帝雄才伟略,惜哉晚年昏聩,未能善始善终。 但赵和口中,烈武帝晚年的那些“昏聩”,竟然别有苦衷! 而赵和身边的诸葛明更是在吃惊之后,忙出声道:“祭酒,慎言,慎言!” 赵和呵的笑了一声:“在咸阳时,我心里就隐隐作如此想了,一个人绝对不会无缘无故的昏聩起来,除非他真的得了病。据我所看到的记载,烈武帝直到最后几年时间,心思仍然缜密,反应也极是灵敏,那他为何屡屡倒行逆施?这其中有些确实……确实不对劲,是出自于他对自己面临死亡的恐惧,是出自对于失去权力的担忧,但更多的,还是此时朝廷上下乃至民间对烈武帝的评价。彼时我一直不知道为何会如此,直到孙谢与犬戎人勾结,我才恍然大悟。烈武帝晚年时打击最凶的不就是这些蛀虫么,彼时这些蛀虫虽然被压制,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他们留下的力量还足够强大,至少足够左右朝廷与大秦上下的舆论,故此烈武帝一死,他们立刻反扑。他们将烈武帝晚年的事情丑化、污化,将一些原本是他们的罪恶加诸于烈武帝身上,比如前宰相许雍案,原本就是九姓十一家党争所致,但结果却让烈武帝担了这个罪名,而江陵郡的民变,更是因为当地某家豪族将自己应当承担的赋税转嫁给百姓,致使走投无路的百姓起兵造反,参与者数十万众,波及四郡之地,结果仍旧是烈武帝背了这个罪名,说是他穷兵黩武引发民变……” 说到这里之时,赵和长长叹了口气。烈武帝想必也明白自己身后之名将会非常不好,因此也做了诸多布置,但哪怕烈武帝留下了数位位高权重的顾命大臣,也无法逆转这种大势,那些曾经被他打击压制的势力,终究还是要反弹回来,他们时而批判烈武帝,给烈武帝加上诸多罪名,时而又打着烈武帝的旗号,压制顾命大臣与新天子,令其处处受制。 再往深层次想,此前嬴祝与嬴迨等人发动的咸阳之变,只怕也与这种反攻倒算有关。 “大都护,君侯!”诸葛明听赵和越说越激烈,当即肃然长揖道。 赵和哑然一笑:“你瞧,这些人力量之大,哪怕远在西域,隔着瀚海,你尚且畏之惧之……罢了,我就不再说什么了,回到方才的那个问题之上。我如今在朝廷中能够获得天子与大将军的支持,在人力上我不需要太多兵力,故此也不会给那些蛀虫插手的机会。我只需要一年五十万到一百五十万石粮食,便足以在西域养上三万大军,压制住犬戎。再借助西域诸国之力,足以插手河中事务,让犬戎自此再也无力东顾。犬戎还试图以辽东之地与我谈判,却不曾想,我若向葱岭、河中下手,他们哪里还能顾及辽东?” 他后面的话是对伊苏斯说的,伊苏斯有些不以为然:“血皇帝做不到的事情,你怎么就能做事?” 赵和道:“并不是我能力胜过烈武帝,而是因为术业有专攻,在这个方面,烈武帝未必如我,就好比你们,据我所知,葱岭诸国之中,也有不少曾经组织商队,试图勾连诸国之间的商道,但有谁做得有你们粟特人好?我最大的长处,就是让正确的人去做正确的事,烈武帝绝对不会想到用你们粟特人,因为你们粟特人没有自己的国家,没有自己的军队,但我想到了!” 这下伊苏斯的心更为动摇了。 赵和说得没错,粟特人因为没有国家没有军队,哪怕有少量的商队护卫,但也只能对付一下马贼,故此在西域诸国心中,并不是一支举足轻重的力量,但赵和却看到了他们的长处,从赵和这番话里,伊苏斯已经想到了好几个方法,能够让粟特人与赵和的北庭都护府携手共赢——粟特人获取巨额利润,而北庭都护府则支配西域与河中。 毕竟对大秦来说,最大的问题是路途遥远补给困难,而对粟特人来说,最擅长的便是筹措物资转运财富。 “还有第三个问题。”她勉强道:“万一因此大秦深陷泥沼,你可以抽身,大秦可以撤退,我们怎么办,我们凭什么为大秦冒这种险?” 赵和回到了座位之上,他知道,自己已经说动了这个粟特女商人了、 他又伸出两根指头:“这其实是两个问题,第一,大秦控制河中,粟特人的商队将会从此畅通无阻,除了向大秦之外,不需要向任何势力缴纳商税,这么大的收获,粟特人不冒险,有什么资格与大秦分享收获?” 然后他神情肃然:“第二个问题,你的消息比我灵通,火妖之事,骊轩国东迁之事,都意味着河中之地将会成为各方争夺的焦点,你认为这种混乱状态之下,粟特人还能独善其身?你们必须要寻找一方势力投资下注,既是如此,为何不选择我们大秦?毕竟,骊轩败亡之后,这世上若还有谁能挡得住火妖?唯有大秦了!” 伊苏斯身体猛然一抖,失声道:“你是说,火妖也会东侵?” 赵和深深盯着她,没有回应。 伊苏斯脸上血色退去,变成苍白。 她喃喃地道:“是的,是的,这还要问么,火妖自然会东侵,他们的贪婪永无止境,他们全是狂热的疯子,当他们吞噬完泰西一切之后,自然就会跟着骊轩人的脚步,向着东面而来……预言早就说了一切,只不过我们都觉得这种结局还太过遥远,因此没有将它放在心上罢了。” 她说到此处,抬起头来看着赵和:“若我答应你的一切条件,当火妖吞噬河中之时,你是否能够允许粟特人迁入大秦?” 她眼中满是希翼之色,若真有那一天,大秦,可能是人类最后的希望之土。 三、划清界限 “我不会允许粟特人退入大秦,粟特人,还有所有不愿意为火妖吞噬的异族,都必须与河中、葱岭共存亡。” 赵和的回应冷酷无情,他死死盯着伊苏斯,而伊苏斯忍不住叫了起来:“神明在上,如果这样的话,我们粟特人为何还要为大秦效力?” “为了生存。”赵和昂起下巴:“今日既然话说到这里,我也可以毫不保留了,粟特人要么成为我的下属,要么成为我的敌人,在这之外,没有别的出路。粟特人必须自救,才能得到大秦的救援,如果所有人都想着避入大秦,想着秦人为他们流血而他们却在大秦境内安享大秦的财富与安宁,那大秦宁可单独与火妖为敌!” 伊苏斯眨着眼睛,看了赵和好一会儿。 赵和没有丝毫动摇,在伊苏斯的目光注视中,他泰然自若。 “神明啊,我听说你们秦人的血皇帝,生性冷酷,意志胜过钢铁,没有半点仁慈与软弱。你方才说你自己不如血皇帝,但我觉得,至少在冷酷这一点上,你与他一般无二,我甚至都怀疑,你是不是血皇帝的子孙了!”伊苏斯道。 赵和微微咬了一下牙,这使得他面上的轮廓更冷削一些:“说这些没有任何用处,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你究竟做如何选择了。” 伊苏斯觉得自己仿佛面对着一座冰山,或者是一片沙漠。她目光闪动了好一会儿,突然嫣然一笑。 “既然这样,贵人是否可以告诉我,我的这个新的丈夫,将来能给我带来什么?” 她这笑是对着樊令的。 赵和看了樊令一眼:“这就要看你自己的手段了。” 伊苏斯没有再犹豫,当即说道:“大宛人与犬戎有勾结,他们名义上是叛犬戎自立,但实际上,他们却是听从金策单于。” 一直跟着赵和的郭英顿时吸了口寒气,眼中闪动着惊讶的光芒。 在郭昭死前,他可是一意与大宛结盟,想要借助大宛的力量来对抗犬戎的! 如今看来,那不过是与虎谋皮! 甚至有可能,大宛与他的联络,本身就是犬戎人的阴谋之一! 他忍不住看了赵和一眼,赵和面色却是淡然。 “大宛人并不能与犬戎对抗,这是我们意料之中的事情,所以那个大宛使者被我的下属直接带走。”赵和摇了摇头:“这个消息,并没有什么价值。” “恰恰相反,大都护,跟我来的昧彻,他是大宛人中真正反对犬戎的人之一,他这次来北州,虽然是为了执行金策单于的安排,但如果大都护利用得当,完全可以借助于他,插手大宛,甚至让大宛真正背叛犬戎。”伊苏斯眼睛闪亮:“他的家族,是大宛王室分支,他们控制着大宛三分之一的牧场,大宛最好的战马,有一半都是出自他家族的草场!” 赵和微微扬眉,有些讶然:“这样的人,必然深得大宛王族信任,他怎么会想要背叛犬戎?” 伊苏斯一笑:“因为女人。” “哦?” “说起来很简单,昧彻喜欢的女人,被犬戎贵人看中夺走强占,昧彻怀恨在心,不过在葱岭一带,这是很正常的事情,所以昧彻只能罢了。好在所有的男人都是一样,今天喜欢这个女人,明天就可以喜欢那个女人,昧彻很快又喜欢上另一个女人——当然,这位新欢又被自己家族当成礼品送给了犬戎人。昧彻心灰意冷,沉迷于酒色,这时一位美丽的女子来到他的身边,开解他的烦恼,让他认为自己这次才找到了真爱。当然,不幸的是,这第三位女子没多久也成了犬戎人的新宠。” 这当真是个简单无比的故事,赵和听了之后,只能惊叹昧彻的倒楣了。连续喜欢三个女子,然后三个女子都被犬戎人夺去。不过由此也可以看出,就算是昧彻这样的大宛贵族,在犬戎人的淫威之下,也毫无抵抗之力。 说完这个简单的故事,伊苏斯又是一笑:“大都护,这个故事,是否似曾相识,大都护知之之后,又有如何感想?” “犬戎人欺男霸女,西域诸族,苦其久矣。”赵和大义凛然地道:“我大秦来此,正是解救西域百族,而西域百族对我大秦之期盼,正如久旱之盼甘霖!” 伊苏斯面上抽动了一下,强笑道:“大都护所说极是,极是。” 后面的一个“极是”,她是咬牙切齿地说出来的。 赵和挥了挥手,樊令上来一把拽住了伊苏斯的胳膊,伊苏斯愕然叫道:“这是何意?” “既然事情已定,你与樊令又不是什么雏儿,择日不如撞日,今夜就是洞房花烛之时!”赵和道。 “啊!”伊苏斯觉得自己再次刷新了对这伙秦人下限的认知,原本以为自己体现出价值之后,对方至少要给予一定的尊重,却不曾想对方根本不按常理出牌! 她心中不知是羞还是怒,当即大叫起来,却被樊令一把拽入怀中。樊令嘿嘿直笑:“休要叫了,过会儿有的是你叫的时候!” 伊苏斯瞪圆眼睛:“你这贼男人,若是能让老娘我叫出声来,老娘就当真嫁你为妾!” 樊令大怒:“你这肥婆,竟然小瞧我大秦纠纠武夫,今夜便要让你见识见识,我大秦为何能威震天下横扫六合!” 他二人拉拉扯扯走了出去,一出门见到段实秀与徐绅,樊令愣了愣,然后向着二人笑了笑。段实秀皱着眉,喝了一声:“休要胡来,且等我见过大都护!” 他虽然如此喝斥,却也知道,赵和身边的这些亲卫,一个个骄横蛮武,未必会将他的话放在心上。 因此他快步走进了书房,沉声对赵和道:“大都护……” 他话音未落,赵和却伸手示意他入座:“长史在外头呆的时间不短了吧?” “呃,有一段时间了。”段实秀虽然面色未变,心里却知道,自己此举其实是有些不妥的。 “那长史听到了我对烈武帝的评价了?”赵和又道。 段实秀神情顿时肃然。 哪怕他主要成长在西域,成长于这孤悬于外的北州,但他终究是秦人,受的是秦人的教育,读的是秦人的典籍,思考事情的方式也是秦人式的。因此,他很清楚,赵和对烈武帝晚年行事的评价,若是公之于众,会引发何等的震动。 臧否人物,原本就是一件严肃的事,而为一位帝皇盖棺定论,更是关系到国本的大事。简单的以七分功三分过这类方式来作评判,不仅是轻佻,更是欺瞒天下。 偏偏有关烈武帝的评价,长期都把持在九姓十一家的手中,他们作此欺瞒天下之举,却一直未有人敢正面相斥,便是大将军曹猛,都不能在这个看似是“学术”的问题上与他们抗衡。 段实秀抬眼看着赵和:“烈武帝之事,大都护只能在此说,我等也只能在此听,无论是何人,出了此门,便都不得承认此事。” 赵和笑着摇头:“何必掩耳盗铃自欺欺人?” “大都护是想要与天下为敌?”段实秀厉声道:“大都护所作所为,乃非常之事,往小的说一身系我北州十余万众性命,往大的说与大秦千万黎庶福祗相关,大都护怎么能不谨慎爱惜自己,无论是自己之身,还是自己之名?” 赵和正色道:“九姓十一家并不能代表天下,另外,我的所作所为,与他们有极大冲突,我便是在此一声不吭,他们难道就会不与我为敌么?” 段实秀一时默然。 “烈武帝驾崩终究已经二十余年了,九姓十一家已经死灰复燃,他们虽然尚未能染指朝堂上最高的几个位置,但是在中枢与地方上却盘根错节,只要有利益之处,他们必然要伸手,北州之地,他们也不会放过。”赵和又接着说道:“与其让他们伸进手来,将北州这里也弄得乌烟瘴气,倒不如事先就与之划清界限,让他们知道,有些地方不可伸手,若伸手来,必然有死无生!” 赵和并不是草率地说出这番话来。 在齐郡时,他就从库粮被盗卖的案子里,隐约看到了一只黑手的影子。虽然最后以朱融和鸠摩什为罪魁,了结了这一系列案子,但赵和其实很清楚,那么多被盗卖、侵吞的库粮,根本不是朱融与鸠摩什能够吞下的。 换言之,看似祸首的这二人,实际上也只是某些力量推上前台的。 再后来赵和经营西域,南疆才略有所成,九姓十一家的手就已经伸了进来。赵和没有拿到西域都护之职,一方面当然是因为大将军的猜忌,但另一方面,九姓十一家背后的动作,也是原因之一。 至于后来那个可笑的北庭大都护的任命,更是将九姓十一家的恶意表露无疑,天子未必清楚这其中的名堂,大将军可能只是顺水推舟,而丞相上官鸿与太尉李非究竟作何想,则非赵和所能知。 这一次,赵和终于掌控了北州,而犬戎迫在眉睫的威胁与火妖远在泰西的远忧交织于一处,让赵和下定决心,北州之地,绝对不准九姓十一家再伸手。 既然准备翻脸,自然要从根子上让九姓十一家觉得痛,让他们意识到,自己并非逆来顺受之辈! 四、同道与否 赵和毫不掩饰自己的想法,这让屋子里的气氛有些沉郁。 段实秀思忖了好一会儿,终究觉得,自己是没有办法也没有立场去劝说赵和了。 毕竟赵和说得有理,北州能够在犬戎围攻之下孤悬于外这么久,很大一个原因就是九姓十一家等中原世家插手得不深。 若是被他们插手,只怕早就跪地投降,直接改旗易号了。 所以赵和拒绝九姓十一家之举,是有利于北州的,而他独自承担起九姓十一家的怒火,在某种程度上还保护了北州。 九姓十一家为了与赵和争夺北州,想来会许诺许多利益,试图分化瓦解北州与赵和的关系。象段实秀这样北州的实力派,更会从中得到不少好处,甚至郭英这样的人物,会被九姓十一家捧出来与赵和分庭抗礼。 在这个过程之中,九姓十一家总得拿出些真金白银过来。 “是北州拖累了大都护。”段实秀微带愧色地道。 “我既视北州为自己的基业之所在,就谈不上北州拖累我,毕竟将来,我可能需要北州为我作战,为我提供粮草,为我流血牺牲。”赵和一扬手,沉声道:“虽然我认定,大秦的致命忧患,从来是在国内而不是在域外,但并不意味着我以为疆域之外就没有了威胁。外患足以引发内忧,而内忧又可能勾结外患,九姓十一家既然能够与犬戎相通,安知他们不会与骊轩、火妖相通?” 赵和再度提到火妖的威胁,段实秀眉头皱了起来,心中突然明了,赵和拿九姓十一家的威胁来说事,其实还是转移他的注意力,让他忘了赵和方才安排樊令强娶那粟特商队女首领之事。 须知北州能在金微山存在下来,面对犬戎的长期围困,虽然物资紧缺却不曾断绝,很大一部分原因就在粟特人商队身上。 强娶粟特人商队女首领之举,若是赵和自己,还可以勉强说是两族联姻,但不过是赵和身边的亲卫,哪怕那位亲卫有爵位在身,这也是犯了大忌讳的事情。 “大都护,伊苏斯之事,还请大都护不要……” 段实秀开口劝说,但话才一起,便听到一种异样的声音。 很快,那原本有些压抑的异样声音变大了起来,近乎成为呐喊。 对于段实秀或者徐绅来说,这种声音都不陌生。 哪怕两人年纪都不小了,此时禁不住面红耳赤。 “这……这……”段实秀有些恼怒。 无论他如何作想,那声浪却是越来越大,几乎震得半个馆驿都在动。 “听起来似乎是你情我愿啊。”赵和微微一笑。 “这终究……” 见段实秀还想说什么,赵和摆了摆手:“长史虽然与粟特人打交道的时间比我久,但对于粟特人的了解,长史就不如我了。咸阳城中,我其实就见过粟特人,而到了西域之后,我就更清楚他们了。在我们秦人心中或许是很严肃的事情,在粟特人心中,却未必如此。” 他说到这,不禁一笑,然后又道:“其实何只是粟特人与秦人之间的差别,便是秦人之中,不同地方,也有差别。我在咸阳时,关中女子敢爱敢恨,谈及床第之事并不忌讳,夜里少不得听到一些奇怪的声响,便是朝堂之上,也有闺房之乐有胜于画眉的典故。但我到稷下之后,此地儒家昌盛,礼仪廉耻之风极重,故此床第之私多有含蓄,甚至有那迂腐之辈,言之变色,更有别具用心之徒,自家男盗女娼妻妾成群,却不许旁人言此事一字,便是颈脖之下稍有露骨之处,便为其斥责禁绝,这些人中,又以九姓十一家最著。说白了,便是这些人擅权已久,不仅要独霸财富、权势,还想要独占这闺房乐事,巴不得那些黔首泥足之人连男女之事都不知晓,一心只给他们为奴为婢罢了。” 赵和一转口将事情又扯到了与九姓十一家这样的世家大族矛盾上来。虽然段实秀明知道他是在胡扯,却偏偏无法反驳,甚至心里隐隐觉得,赵和这番话确实有几分道理。 那些掌握权势舆论之人,对别人处处限制,自己却凌驾于各种规则与律法之外! “其实我们再细想,这一切,不过是他们的苟延残喘罢了。”赵和又道:“最初之时,这些人以血脉来维持自家权势利益,贵族血脉天生即贵,低贱之人生而低贱。后来商君变法,以功勋为贵,他们便又借助多年积累,独霸学术,所谓诗书传家,无非就是靠着垄断学识来独占权势。圣皇帝压制稷下学宫,大力推广私学,又有造纸与印刷之术,使得天下人皆可读诗书。他们不能相抗,于是就搬出所谓廉耻礼仪和纲常仁义,凭此臧否人物,独霸舆论,以此维护自家子孙世代可以身居高位。但今胜于古,后强于今,他们的这一套,能欺瞒一时,不可欺瞒永久……” 说到此处,赵和嘎然而止,扭过头,看着段实秀,又笑了笑:“段长史,我说得似乎有些多,也有些远了。” “不多,不远,大都护之道,段某已知矣。”段实秀肃然道。 赵和扯了这么久,当然不是对着他发牢骚,更不是闲得无聊与他说闲话。 两人虽然在应对霍峻之乱上有过合作,但严格来讲,他们毕竟是陌生人。彼此之间的熟悉程度有限,哪怕段实秀明白,自己与赵和因为老师的缘故,可能会有某种渊源存在,但是,象他这样心智成熟之人,根本不可能为了老师的缘故,便对赵和纳头便拜。 赵和身上有许多优点,让段实秀看到了北州的希望,但是同样,赵和身上也有许多赵实秀不理解甚至反对的地方,让他不敢轻易将全部希望寄托在赵和身上。 所以他才会屡次试探赵和,甚至试图挑战赵和的底线。而赵和对他的试探和挑战也做出了回应,现在更是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这一番话之下表明的意图很明显:我的理念便是如此,你段实秀若是觉得可以互为同道,那么今后就继续合作,甚至合作得更加深入。若你段实秀觉得道不同不相与谋,那么北州长史这位置你还可以维持一段时间,过段时间想个法子送你入咸阳,从此之后,便是陌路之人,甚至是敌人。 段实秀不怀疑赵和有放走他的器量,事实上,赵和能够将郭英留下来,甚至毫不讳言要将对方培养成自己在北州的继承人,这一点就充分证明赵和的胸怀了。 他虽然身在北州,但心中关注的却是整个大秦,乃至整个天下。 段实秀当年随大秦的开拓大军来到西域,家世只能说是平平,因此对于九姓十一家这样的顶级世家,并没有什么维护之意。赵和的理念,或者他的为政之道,将九姓十一家视为大秦内部潜藏的敌人,将数百年来甚至上千年来留下的某些观念视作缪种,这等近乎颠覆的理念,段实秀心里其实是认同的。 但正是因为认同,段实秀反而难以决断。 若赵和真只是一个北庭都护,段实秀毫不犹豫就会支持他了,段实秀相信在自己和更多人才的帮助下,赵和在四十岁之前便可以当上大将军,到时手握权柄,扫荡群丑,哪怕不能全功,也可以开创一番新天地,在青史中重重留下名字。 但偏偏段实秀对赵和的出身隐隐有所猜测。 所以他在见到自己的老师之前,实在是不敢做出决断。 见自己一番话说出来,段实秀仍然是沉默,赵和不免轻轻叹了口气。 这个段实秀,是他所见到的难得的施政之才,若说此前有谁可以与他相提并论,前辈之中,自然是当朝丞相,那位总说“镇之以静”的上官鸿,后辈之中,则是从咸阳到齐郡都给了他很大帮助的萧由。 比起上官鸿,段实秀少了几分油滑,比起萧由,段实秀又多了几分经验——他毕竟为北州长史多年,积累的行政经验是萧由这样的咸阳小吏很难企及的。 可话都说到这个份上,段实秀仍然沉默,也就意味着段实秀并不愿意倾心相助了。 还是那句话,道不同不相与谋。 只是可惜一个人才了。 想到这里,赵和笑道:“我在咸阳城中,无论是天子还是大将军面前都还能说上几分话,段长史可愿意入中枢为官,以段长史之能,五年之内必为九卿,到时北州有许多地方都要仰仗长史照顾了。” 段实秀不配合,那就不适合在北州继续呆下去,这段时间赵和已经熟悉了北州的情形,将段实秀推荐入咸阳,对二人来说都是一个好选择。 至于到咸阳之后,段实秀会不会将赵和的想法透露给九姓十一家,赵和根本不在乎。 反正他与九姓十一家的矛盾,早在齐郡时就已经存在了。 出乎他的意料,段实秀没有正面回答他的话题,而是沉声道:“原先不敢告知大都护我老师的名讳,但听了大都护这番话,老师的名讳再保密就没有什么意义了。” 赵和猛然扬眉。 虽然没有得到段实秀的投靠,但若能知道那位神秘老人的真实身份,那对他来说,倒也是一种意外之喜了。 五、大宛疑云 “家师姓张,讳衡,字平子。” 段实秀缓缓说出了自己老师的名字。 赵和听到这个名字时,并没有他原先想象得那么激动。 这个名字……其实在他意料之中。 或者说,他在来西域之前,就已经做好准备,于此听到这个名字,甚至见到这个名字的主人了。 “张先生啊……果然,五贤之会中的第六贤啊。”赵和沉声道。 段实秀扬了一下眉:“大都护果然一直在追寻先生的消息?” 赵和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哑然失笑。 这还用问么,自从得知五贤之会的事情之后,他就一直在暗中调查此事,虽然对自己的身世已经不是那么好奇,甚至有某种超出此外的猜测,但是,若能见到这位张先生,自己无论如何都要问上一问的。 特别要替自己那五位困死于铜宫之中的老师问一问张先生,他策划这一切,所为者何。 赵和半闭着眼睛,想象着自己遇到张衡时的情形,大约过了几息时间,他才重新开口:“段长史,张先生如今都还健在,他的寿数……快八十了吧?” “先生寿已八十一,我最后一次见他是一年之前,彼时正为他庆贺八十大寿。只不过先生鹤发童颜,身手矫健,看上去最多不过五六十岁的模样罢了。”段实秀道。 “那是自然,据我所知,张先生与一位华神医相交莫契,张先生精通传说中的越女剑法,他将剑法传给华神医,华神医由越女剑法逆推出猿公剑法,又由猿公剑法再推出引导之术,名为五禽戏。华神医将五禽戏传与当今宰相上官鸿,所以上官鸿虽然也是年过七十,却依然精神得紧,咸阳城中,有恶之者称千年王八万年龟,便是者上官鸿啊。” 赵和嘴里说的是上官鸿,但是事实上,却也在暗指张衡。 段实秀自然听得出这一点,他眼中闪过一丝怒色,但不等他将自己的愤怒表露出来,赵和便是一笑,欠身对他道:“我说得有些过了,但段长史,你就原谅我一回,毕竟……我是一个自出生起便被人安排自己命运,背负着沉重担子的不祥之人。” 段实秀从来没有见过如此萧索的赵和。 说这“不祥之人”时,赵和双眼简直与死鱼没有什么区别,了无生机。 而他这番话中透露出来的东西,也让段实秀不好再说什么。 他对赵和的身份略有猜测,从张衡口中,也稍稍了解了一些此人早年的事情,因此,他很清楚,赵和说得没错。 因为某种原因,赵和从未体验过亲情,虽然五贤之会让五位贤哲入铜宫教导他,但这又给赵和增添了许多负担——特别是出了铜宫之后,得知这五贤的真实身份,明白他们做出的牺牲,赵和的负担就更加沉重。 说来说去,这不过是一个二十岁尚且不足的年轻人。 他能够不被这副沉重的负担压垮,就已经是天赋禀异了。 而造成这种局面的,张衡可以说是幕后推手之一。赵和心中生出些许被人操纵命运的不快,那算得了什么? “张先生如今在哪里?”发完牢骚之后,赵和问道。 这才是关键问题。 赵和心中的那些疑问,只有见到张衡本人,才能给他解答。 “先生一年之前过完八十大寿之后,便独自西行,去了大宛……他说要借道大宛,前往更远的波斯。” “这位老先生!”赵和忍不住笑了一下。 苦笑。 这位老先生八十高寿了,不呆在中原享福,却跑到西域来吃沙,来西域后还不老实,竟然又跑去了大宛——要知道来北州还可以取道天山之北,除了漫漫黄沙之外就只有犬戎人能够给行程造成困扰,但去大宛可是要翻越葱岭,爬过天山的赵和很清楚,在翻越高山时人身体会产生什么样的不适。 听段实秀的口气,张衡还是独自一人前往大宛,年纪这么大了,就算身体再好,又能好到什么地步,没准就会倒在翻越葱岭的路上,无声无息地死去…… 摇了摇头,赵和收起自己的遐想,他向段实秀拱了拱手:“多谢段长史,若是有张先生别的消息,还请……” 他话声未落,外头传来匆匆的脚步之声,紧接着,一名护卫来到门口。 正是将昧彻带走的护卫之一,他手中还拿着一封信,神情有些异样。 “大都护,从那个大宛人的行囊之中,搜到了一封信。”护卫沉声禀报道:“信是用我们秦人文字写的!” 赵和接过那封信,只看了一排字,脸色顿时大变。 他很少有露出这么激烈的情绪之时。 他甚至没有仔细看信中的内容,而是当着段实秀的面,从身后的书架之上,取出一个木匣,打开木匣之后,又露出里面的一本书册。 段实秀瞄了一眼这书册的封面。 这并不是如今大秦盛行的印刷书册,而是手写。从封面来看,书的时间稍稍有些长,至少是二三十年前的旧事了。 封面上“罗织经”三个字,让段实秀眉头微微一扬。 这三字原本是用朱砂所写,但是因为时间久了,所以有些褪色,看上去与干涸了的血一般。段实秀只看到这三个字,便隐隐觉得心中发麻,似乎是什么极不好的东西。 “段长史,你精通公文案牒之术,替我看看,这信上的字迹,与这书上的字迹是否相同。”赵和沉声道。 段实秀低头看了看信。 这信是写给霍峻的。 段实秀有些讶异地看了一眼同样伸头来望的郭英,按理说,昧彻是大宛派来与郭英联系的,有什么书信,也应该是写给郭英才对。 但现在看来,大宛不但与郭英有联系,也与霍峻有某种暗中勾连。 然后他再去仔细看信中字迹,看了十余字之后,便看到了一个“罗”字,却与那本《罗织经》上的“罗”字一般无二。 段实秀又仔细揣摩了一番,然后很肯定地对赵和道:“看情形,这本书与这封信,当是一人所作。” 赵和“呵”的笑了一声,面上却没有任何喜色。 《罗织经》的原作者乃是江充,后来落到了温舒手中,再辗转到了赵和手里。 这封信,则是大宛的某人让昧彻在特定情形之下转交给霍峻的。 江充。 那位挑唆烈武帝杀死自己的儿子和皇后,将无数人的血涂满咸阳街道的江充。 那位早就被认为死去,却又隐隐在许多重大事件中露出身影的江充。 那位改变了赵和命运的江充。 若说张衡在赵和命运的幕后推手之一,那么这个江充,就是赵和早年命运的决定者。 温舒曾奉烈武帝遗命追捕这个江充,但是一无所获。 赵和曾经去掘过此人的坟墓,却发现其坟墓已经被掘过数回。 赵和虽然不作声,但屋内众人,都感觉到似乎有一场风暴在赵和的胸膛之中酝酿,这场风暴,可比他方才对张衡的小小抱怨要大得多。 甚至让屋子里的气氛都变得极其压抑。 “从墨迹来看,写此信者应当是在半年之内所书,甚至时间更短。”此时尚能且敢说话的,唯有段实秀了。 “是啊,是啊,若是如此,也就是说,半年之内,甚至更短的时间里,写此信者应当就在大宛……不过我们何必去猜呢,有人可以询问……把昧彻带过来吧,正好,也到了与他说话的时候了。” 赵和轻声说道,那名护卫却不敢有半点耽搁,转身小跑着就出了门去。 段实秀抿了一下嘴,略带忧忡地看着赵和。 赵和眯了眯眼:“段长史可是怕我因怒而动?” “主不可以怒而兴师,将不可以愠而致战。”段实秀道。 赵和点了点头:“有理,有理,兵法至理……长史对我有些太不信任了。” “非是我的不信任大都护,而是大都护惯于做此惊人之举了。”段实秀眉头皱紧,沉声道:“我虽不知这封信的作者是谁,但从大都护的反应中看得出,大都护对见到他非常急迫,甚至更胜过见到我的老师吧。” 赵和这一次愣住了。 “如此急迫之下,若是那个昧彻确认,写信之人就在大宛,大都护是不是要抛下北州,孤身前往大宛,探查此人的下落?”段实秀又道。 赵和面色微微一变,这确实是他的一个打算。 “若真如此,大都护置北州于何地,置我们这些部下于何地?”段实秀追问道。 赵和默然不语,好一会儿之后,才一声叹息:“人生在世,多有身不由己之时,此前我总觉得这句话是推托之语,如今……不过,段长史,我也要反问一句,北州的安危,你们的希望,难道真的就只寄托于我一人之身么?” 这一下,轮到段实秀愣住了。 “北州是北州人保下的北州,若将希望寄于一人之身,那么此前为北州牺牲的数以万计的英烈,岂不是死得没有价值?你们这些支撑北州的骨干,即便不是独当一面之才,也是一时称职之选,若你们只把希望寄托于我身上,那你们的学识、才能又有何用呢?”赵和扬眉看着段实秀:“段长史,有的担子太过沉重,非一人可以担之!” 六、君子四慎 昧彻失魂落魄地瘫坐在一辆马车之上。 在他身边,是红光满面的伊苏斯。 斜视了一眼这位身躯肥胖的粟特商队女首领,昧彻忍不住瞪着她道:“你是疯了吗?” 伊苏斯堆起笑:“昧彻贵人为什么这样说?” “你竟然真的要与那个恶魔合作?”昧彻压低声音,指了指商队中的一人。 赵和。 穿着一身秦人服饰的赵和,看上去不过是一个稍稍英俊些的年轻秦人,脸上甚至还带着腼腆的笑,若不是深知他的手段,昧彻简直要以为那是一个人畜无害的普通人了。 就是这个普通人,三言两语便掀开了昧彻的心防,不仅让他将自己所知道的一切都阖盘说出,而且还答应了与之合作! 当时昧彻还觉得自己激动,但睡了一晚再起来后,感觉就不一样了。 他甚至怀疑赵和是不是传说中的恶魔,专门蛊惑人心,所以才能够让他稀里糊涂地说出那么多大宛的秘密,答应那么冒险的条件。 冷静之后,他也明白,赵和能够对自己了解得这么清楚,少不得伊苏斯出力。 这让他更加奇怪,伊苏斯能够以一介女子之身,成为一支粟特商队的首领,其为人处事和手段伎俩,绝不是一般女子可以比拟的。 她就算是要和赵和合作,也不该将自己出卖得如此彻底,毕竟若自己怀恨在心,伊苏斯的商队今后在大宛就举步唯艰了。 “不是合作,我男人是他的亲卫,我只能为他的主人奉上忠诚。”伊苏斯笑容满面。 “呸!”昧彻冷笑了声:“信你个鬼。” “那你若是觉得不妥,可以拒绝赵都护啊。”伊苏斯反唇相讥:“拿出你身为男子的气概来,大不了就是一死罢了!” “呸,你胡说什么,我看赵都护英明神武,就是预言之中从绿色火焰中拯救我们的太阳之王!”昧彻义正辞严地道:“伊苏斯,我警告你,既然投靠了赵都护,你就不得有二心,我会一直盯着你的!” 伊苏斯不屑地撇了一下嘴。 但她心中明白,赵和最终听她的进言,答应扶植昧彻,在某种程度上正是要他二人相互监视。 毕竟此去大宛,路途漫长,那边的事情赵和鞭长莫及,只能借助他二人之力。 “我就送你们到此处,接下来我们就分别了。”伊苏斯正思量之时,听得赵和的声音响起。 伊苏斯从马车上翻下,旁边的昧彻动作比她更快,她才弯下腰去,昧彻就已经单膝跪在了赵和面前。 在见识了秦人击退犬戎的战力之后,昧彻对于秦人的支持就抱以厚望,若有两千秦人支持,他完全可以回到大宛国内横行,甚至大宛国主的位置也不在话下。 “我的主人,我会用我的行动表明我的忠诚,我牢牢记得你的吩咐,两件事情。”昧彻恭声说道。 “太阳王啊,粟特人会为北州带来北州所需要的一切。”伊苏斯也说道。 他们返回大宛,肩负的使命各不相同。对于昧彻,赵和交给了两个任务,一个是借他的手插手大宛之事,做好随时介入大宛局面的准备,二个则是调查那个写信给霍峻的秦人——昧彻在受审之时称,那个秦人他并不熟悉,他是受大宛贵族米耶蓝所托,将这封信带来。 而伊苏斯那里,则是借助她对粟特商人的影响力,准备与活跃在葱岭一带的粟特商队做一个大交易,这些商队将北州急需的货物运来,在北州领取凭物,然后再去南疆进行结算——北州如今穷困至极,与伊苏斯贸易的商品,还是多方积攒下来的一些兽皮,根本无力支付即将到来的货物价格,因此只能让南疆来承担了。 让南疆承担还有一个好处,就是绕开了犬戎控制得比较严的北疆。 “也不知南疆能不能担得起这个负担。”在送走这支粟特商队之后,诸葛明有些担忧地道。 “无须担忧,南疆一定能担得起的。”赵和道。 诸葛明却没有他这么强烈的自信。 说到底,赵和进入南疆也只不过是一年多前的事情,短短的一年多的时间,哪怕赵和留了俞龙戚虎李果陈殇——好吧陈殇这厮就是一个凑数的——在南疆经营,也不可能凭空变出太多的财富。 而粟特商队运往北州的物资不会少,价格也不会便宜,这就意味着北州要支付一大笔费用。 赵和见他担忧的模样,不由得一笑:“诸葛,你也小瞧了商贾之事的力量……” 墨家讲究简朴,对于奢侈的大商贾们有着本能的厌恶,诸葛明虽然跟随赵和的时间不短了,但并未能完全摆脱墨家的影响,因此小瞧商贾是难免之事。但赵和不同,他身兼数家之长,又在市井中仔细观察了咸阳城的繁荣,因此对商贾们的力量有着非同一般的见解。 “而且,这商贾背后,还有九姓十一家在努力。诸葛,你要明白,权贵们皆是好利之徒,有一成之利,它们便蠢蠢欲动,有二成之利,它们便会想法子加入进去,有五成之利,它们便为之甘冒奇险,若有一倍之利,他们便无法无天。或许有个别权贵自持守正,但作为权贵这个整体,这是无法改变的事情。” “祭酒之意?”诸葛明隐隐有所猜想。 “西域这边贸易利润太大,故此它们才迫不及待向西域伸手,他们这样做虽然急功近利,但必须承认,他们如今调动的人力物力是远胜于我的。为了巨利,现在权贵和权贵支持下的商贾,只怕已经将于阗城塞满了,而为了获取方便,他们向清河、俞龙等行贿的资财,只怕也堆满了不少库房。我动用不了朝廷的官库,不能挪用朝廷发派的军饷,但动用清河、俞龙受贿而来的私库,谁又能干涉?”赵和哈哈大笑起来:“这也算是借鸡生蛋,借九姓十一家和那些巨商大贾之力,为我积蓄力量吧。” 说完之后,他扬了扬鞭,拨转马头,向着另一个方向而去。 正如赵和所言,如今在于阗,来自大秦的商贾,特别是有九姓十一家支持的商队,已经到处都是。 此时大秦之人,尚有先辈们拓土开疆寻找财富的余勇,因此在得知西域南疆重归大秦控制之下后,立刻便有无数人关注起此事来——烈武帝当年凿通西域之事虽然半途而废,但有关这条商道带来的宝石、奇珍、金银和物产,却让大秦之人心向往之。在确定大秦是真的控制了于阗,甚至击败了南疆诸国联军而稳定了局面之后,商队就已经迫不及待地来了。而九姓十一家更是其中的急先锋——毕竟这十一家原本就明里暗里有着通往西域的商队,甚至还直接与犬戎相通,他们当然清楚这条商道有多肥。 一条成功的商道,每年给他们带来的利益,不逊于十万顷良田! 于阗城中,王无忌满脸都是醉意,与着面前之人揖手为礼。 “事情就多多有劳王世兄了。”站在王无忌面前的男子三十余岁,留着长须,穿着高履,手中还抱着一柄拂尘,看上去飘然若云,气质相当不凡。 他嘴里说着客气的话,神情却有些倨傲,并没有太多的礼貌之色。 王无忌熏然点头,嘻嘻笑道:“谢家宝树如此吩咐,我如何敢怠慢?世兄只管放心,此事包在我身上,只是不曾想,世兄这般人物,竟然会千里迢迢,来这于阗吃苦!” 此人乃九姓十一家中金陵谢氏的杰出子弟,单名一个楠字,乃是谢家嫡系子弟,在谢家的中生代之中,向有声誉,十六岁时就被长辈们称赞“卓尔不群庙堂之才也”,故此得到了“谢家宝树”的别号。但此人一向自矜,不愿意出仕州郡,而大将军禀承烈武帝遗志,对于九姓十一家子弟直入中枢又颇警惕,他也不愿意如同别家子弟一样从那些闲散无权的官职开始积累资历,因此直到现在,此人还只是一介白身。 饶是如此,在九姓十一家中,谢楠的地位还是远高于王无忌的。 “我非是不能吃苦,只是此前没有这个必要罢了。”谢楠轻轻摆了摆拂尘,淡然说道。 王无忌连连点头:“是,是,不过世兄来西域,却让小弟我幸有荣焉,今后其余世家子弟,再也不能说西域乃是打发偏支庶子之所了,哈哈哈哈……” “王世兄慎言。”谢楠道。 王无忌却摆了摆手:“在此绝远之地,此处又只有你我,有何不能说?” 谢楠淡淡地道:“君子有四慎,慎远,慎近,慎独,慎群。” 这是谢家家训,他说出来之后,王无忌只能哑口,然后将脸上的醉容收起,向谢楠行礼:“谨受教矣。” 谢楠默然了一会儿才继续道:“方才说的是家事,现在还有一件私事需要拜托世兄。” 王无忌点头道:“敢不从命?” “我早闻赵和之名,想要与之一会,不知世兄能否替我安排?”谢楠缓缓道。 王无忌听得心中一惊,脸上的醉意更是荡然无存,他直愣愣看着谢楠,好一会儿才道:“世兄为何想见他?” 七、江畔阿忌 这位谢家宝树面对王无忌的问题,沉默了一会儿。 良久之后,他才开口:“眼见为实,耳听为虚。” 他虽然只说了八个字,但他的心意,王无忌已经懂了。 眯着眼睛想了好一会儿,王无忌微微摇头:“若是此人还在南疆,我倒是可以想法子替世兄引见,但是,此人早就不在南疆了。” 谢楠一怔,旋即扬眉:“不在南疆……他去了北疆,寻找旧西域都护府?” 说完这句话之后,哪怕他向来自诩镇定,脸上也不禁变了颜色。 他来到南疆,可是一直都听说赵和正在轮台城练兵,特别是前些时日,新的西域都护府猝然发兵,攻入车师后国,夺取了天山山口道路,更被认为是赵和亲自指挥的一场大胜! 王无忌苦笑了一下,事实上,他也一直以为赵和仍在南疆,直到此前大军出动,他才知晓,赵和早已离开了。 自然,此事他不会告诉谢楠,毕竟在九姓十一家——如今是九姓十家的认知之中,他这个西域副都护也算是大权在握,若他将自己在西域军中根本插不上手、民政事务也只能搞一些祭祀之类毫无实权的事务告知家族,难保家族不会生出换人的心思。 若真如此,那么他的前途就完了。 “不愧是谢家宝树,我只稍露口风,你便知道他去了北疆。”王无忌缓缓道:“此前攻破车师后国时,擒获的俘虏已经确认了旧西域都护府仍然在苦苦支撑的消息,而且……赵和还派了几人前来与俞龙联络……” 王无忌将自己了解的情形说与谢楠听,当谢楠听到赵和在大冬天翻越天山之时,瞳孔忍不住收缩了一下,待听到联络上旧西域都护府余部,更是神情一凛。 哪怕王无忌说完事情经过许久,谢楠仍然陷入沉默,直到王无忌有些不耐烦地咳嗽了一声,他才长啸了一声。 其啸声绵延持久,绕梁不绝。 王无忌知道这位谢家宝树擅于长啸,但这还是第一次听到。 “世兄何故发啸?” “听此人行事,不啸不足以神交。”谢楠凛然答道:“吾观天下英雄多矣,能如此人而行此事者,屈指可数。” 这下轮到王无忌默然了。 若从内心深处来讲,王无忌如同谢楠一般,对赵和都是极为佩服,只恨不能追随身侧,做下这样流芳千古的事迹。 但是,王无忌很清楚,赵和与他们九姓十一家有着极深的怨恨,无论是在齐郡,还是在咸阳,双方明里暗里都交过手,甚至到了这西域,九姓十一家还派他来摘了赵和辛苦种出的果子。 所以赵和越是厉害,就越遭九姓十一家的忌惮。 “惜哉,此人竟然不是出自我等缨冠世家之中。”谢楠又道。 然后,他站起身,抱着拂尘向王无忌微微施礼:“多谢世兄了。” 王无忌忙起身:“若是世兄能够在这里呆得久些,等赵和回来了,我可以想办法安排世兄与其一晤。” 他是诚心这样说,他虽然自视甚高,但心知自己无论是才华还是魅力都比不上眼前这位谢家宝树,若是谢楠出面与赵和会晤,没准可以将赵和争取过来。 但谢楠的回答却出乎他的意料:“不必了。” “啊?” “其人虽未见,其事已经见到了,彼虽是当世雄杰,终究非你我同道之人。”谢楠一摆拂尘,仿佛空中有什么脏东西一般:“既是如此,见之无益,不如不见。” 他说完之后,又向王无忌行礼,王无忌只能回礼。 这便是世家大族之中繁冗的礼仪了,不过王无忌心里突然灵机一闪,在谢楠正要转身之时,出声疾问道:“上官丞相如何了?” 谢楠身体微微一停,微微侧着眼睛,看了王无忌一眼。 如今大秦的朝堂能够维持平衡,这一方面是因为大将军曹猛还算隐忍,另一方面,也离不开丞相上官鸿镇之以静的圆滑。至少曹猛与太尉李非之间的矛盾,在上官鸿的调和之下,并没有暴露在明面上。 而上官鸿同时也在某种程度上控制和引导着九姓十一家的力量——九姓十一家的门生故吏遍布天下,上官鸿的学生门徒同样遍布天下,两者之间有颇多重合之处。有上官鸿在,九姓十一家便是使用些手段,也大体控制在某种规则之下。 所以,虽然大将军曹猛是权倾天下之人,但稳定天下者,却是那位看似什么都不做的丞相。 上官鸿虽然年迈,但他的身体此前都很好,直到当年咸阳之变、嬴祝被赵和施计赶下台,他的身体突然之间变差,然后为了稳定平衡朝堂,殚精竭虑之下劳神伤身,身体的问题更大,赵和离开咸阳赴西域时,便已经看出他的身体有问题了,王无忌来西域前,同样拜见过上官鸿,也知道他如今常用汤药。 如今又过了一年,上官鸿的身体只怕更差,若非如此,身为九姓十一家杰出人物的谢楠,也不会在这个时候来西域吧。 谢楠看了王无忌一眼,然后又返回了座位。 他伸手示意王无忌也坐下,这一次脸上没有了傲气,动作也极为潇洒不羁,看上去倒不象是出自九姓十一家的礼仪子弟了。 倒象是一个狂放的隐士。 “当初在金陵初与世兄相见时,世兄谈吐粗鄙,见识浅薄,我以为世兄不过是俗物一枚,故此颇为怠慢。”谢楠徐徐说道:“不意五载未见,世兄不仅胆略大长,眼界智虑也是大增,已非当初江畔阿忌矣。” 王无忌闻道此语,不由一笑:“某当年沉沦酒色,为世兄所轻,固所当耳,如今风云欲起,滔澜激荡,正英雄奋发之时,若再以俗物自污,恐为后世笑也。” 二人之乎者也了一番之后,还是王无忌换回白语:“可是咸阳城中有变?” 谢楠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他一字也没有说,但王无忌却已经明白其意。 摇头,是指咸阳城中如今还没有什么变故,点头,则是赞同王无忌的推测,咸阳城中会有变故。 而这变故的源头,毫无疑问,就是丞相上官鸿的身体。 上官鸿若死,朝堂之上的润滑剂就不复存在,首当其冲者,就是残余的两位顾命大臣大将军曹猛与太尉李非之间的矛盾。虽然曹猛与李非看似配合默契,无论是烈武帝活着的时候,还是烈武帝死了之后,二人共事多年,看上去并没有什么不可调和的矛盾,但事实上,曹猛乃是外戚权臣,李非乃是法家巨擘,两人的理念不可能合拍,而且双方都试图争夺朝堂的控制权,以令大秦走上自己希望其走的道路,这一矛盾,难以化解。 其实,便是顾命大臣与九姓十一家的矛盾。如今还残存的三位顾命大臣,哪怕是与九姓十一家关系尚可的上官鸿,本质上都是烈武帝的忠诚臣子,他们对九姓十一家的态度在根本上是一致的,那就是压制。只不过上官鸿采取的手段是压制一批、拉拢一批,而曹猛、李非则是彻底压制。若是上官鸿死,九姓十一家绝不会坐以待毙,他们必然要想法子重新回归到权力的中央,甚至取代顾命大臣,成为大秦的掌控者。 这是众人都能看得到的问题,因此王无忌没有说这个,他深深盯着谢楠,见谢楠仍然泰然自若,便再度问出一个问题:“天子如何?” 这一次,谢楠身体抖了一抖,又长啸了一声。 上官鸿若死,除了那两大众所皆知的矛盾之外,还有一个更隐蔽但更危险的矛盾有可能暴露出来,那就是天子与大臣之间的矛盾。 说来说去,如今在位的天子嬴吉已经年满二十了,到了该亲政的年纪。 如今还可以用烈武帝遗命来维持顾命大臣们的权威,但是,天子年长,顾命大臣总不能一直统揽权力,终究得归政天子。上官鸿在时,他对天子嬴吉甚为尊重,也悉心教导天子执政之道,但上官鸿若死了,曹猛或者李非或者其它什么人,还会如此尊重天子吗? 说来说去,面对庞大帝国中的最高权力,谁愿意放手?反正,天子年长了,换个年幼点的上去就是,此前咸阳之变了,曹猛不是已经开了一个好头么? “我明白了……难怪谢世兄会来西域了,当此非常之时,须有非常之人盯住赵和啊。”彻底明白内情之后,王无忌皱着眉,然后缓缓说道。 谢楠仍然没有回答,但有的时候,不否认就是一种回答了。 王无忌却叹了品气,心情更为沉重:“若是如此……谢世兄,你须得提醒诸位长辈,赵和这里,恐怕会是一个变数。” “哦?”谢楠有些意外,既然知道自己是来盯住赵和的,为何王无忌还是认为赵和这里会有变数? “我能看得出的事情,赵和定然也看得出,只要他知道谢世兄来了西域,那么他便能猜到咸阳将生变故,而且,他与天子关系非同一般,在咸阳城中,也有自己的耳目,他身边诸人,也是关系复杂……以他的脾性,不会坐视。” 谢楠微微点头,王无忌与赵和打过交道,当然更了解赵和。 但他还是微微一笑:“我既然来到此处,就不怕他不坐视!” (《河内英灵录》:王无忌少时浅薄,与谢楠会于金陵,为其所轻。时谢楠处于画舫之中,遍邀宾客,独王无忌立于江畔未得上船,乃被称为“江畔阿忌”。久之,王谢又会于西域,楠初时高踞,倾之端坐,再而执手赞之,言其已非江畔阿忌矣。) 八、半年时光 时间过得极快,不知不觉之中,大半年就过去了。 这大半年中,西域发生了许多事情。 比如说,银签单于在北州吃了个大亏之后,在大宛国又吃了一个大亏,其部下损失甚众,不得不暂时退至金微山北,以做休整。 但金微山北一直是大单于的直属牧场,他来到这里,在某种程度上就是寄人篱下,以往他还能和金策掰掰腕子,与大单于唱唱反调,但来到金微山北之后,他就只能唯大单于马首是瞻了。 当然,他绝不孤独,在他之前,铁章单于就已经到了龙城一带——在这二位单于彻底服从大单于之后,犬戎终于从一个部落联盟变成了一个真正的帝国,大单于是那位至高无上的主君,而金策单于在某种程度上则身兼丞相与大将军二职于一身。 犬戎的力量前所未有地纠合在了一起。 时至此际,银签单于与铁章单于哪里还会猜不出,无论是前些年让铁章实力大损的入侵大秦之战,还是这两年中令银签元气大伤的西域争夺,只怕都是大单于与金策单于意料之中的事情,甚至有可能就是他们诱导和推波助澜的结果!但还是那句话,时也势也,时势如此,他们便是知道又能怎么样呢? 所以二人只能忍耐,不仅要忍耐内心深处的不甘与羞恼,还要忍耐大单于与金策不停地调走他们的部属。 然后就是大宛。 在银签受挫而退之后,金策单于全面接管面对大宛之事,他未发一兵一卒,便使得大宛发生了内乱,大宛国君的三子争位,次子勾结权臣杀了年富力强的国君,然后三子又以为父报仇之名杀了次子,权臣挟次子之子逃至大宛贰师城,拥立其为大宛国王,而一直平庸无能的长子则突然遁离大宛国都,于郁成城拥众自立为大宛国王,占据了都城的三子自然也自立为王,于是乎,大宛一国三王,彼此争斗不休,还纷纷遣使来向犬戎申告求援,原本以大宛为中心形成的西域——葱岭反犬戎聪明顿时土崩瓦解,诸多小国部族,纷纷向金策献礼效忠。 大宛变化发生得太快,以至于得了赵和指示回到大宛的昧彻还没有怎么行动,眼前一切便已经定了下来。他在大宛人中也算得上一个人才,只是面临如今复杂的局面,也不知道怎么样才能实现赵和的要求,因此只能暂时龟缩起来,等待赵和新的命令。 这场大宛内乱,虽然破坏了赵和原本的计划,但对赵和也有好处,就是让伊苏斯说服粟特人的难度大减。 粟特人与大宛联系极为紧密,大宛也向来是粟特人重要的贸易对象,大宛内乱的发生,让他们陷入某种恐慌之中,而相对稳定下来的北州和正在不断强化于西域存在的大秦,则成了这些人心目中的一条退路。 毕竟对这些商人而言,无论成与不成,不过是提前投资罢了,更何况这投资还能给他们带来金钱上的利润。因此,大半年中,北州迎来了五支粟特商队,每支的规模都不逊于伊苏斯的商队。 他们带来的货物太多,北州根本没有足够的商品可以与之交换,他们从北州拿到赵和开具的证明之后,便又辗转抵达南疆,在这里领取赵和许诺的货物。他们的成功,让更多的粟特商队投入其中,于是乎,犬戎对北州的封锁就随之被打破,北州的经济从崩溃边缘拉了回来,甚至焕发出前所未有的活力——毕竟北州也只不过十余万人口,大多数物资还可以自给自足。 这些粟特人的商队,并不是从天山口进入南疆的,在两处天山口,犬戎与西域都护府彼此争夺得极为厉害,哪怕粟特商队得到了金策单于的特许,也不敢往来于这两处要道,因为那些穷极了饿疯了的犬戎部民们,可不会管金策单于的命令,只要给他们机会,他们必然要开抢,这也是游牧民族的天性。他们进入南疆的道路,是返回大宛经铁列克山口至疏勒。 故此,南疆西域都护府与北疆北州的联系被建立起来,赵和于北州连破犬戎、取代郭昭成为北州掌控者的消息,也随之传到了南疆。 “世兄得知这个消息,还觉得只要自己在此,便能让赵和坐视中原生变吗?” 于阗城中,一座新建不久的华宅之内,王无忌向谢楠问道。 谢楠终究是谢家宝树,哪怕来到这遥远的西域喝风吃沙,也尽可能地享受生活,故此他来此之后,第一件事情便是使用谢家贸易所得的财货,在于阗城中为自己建起一座华宅。随他来的原本就有工匠,再雇佣一些本地匠人,仅仅是大半年功夫,他的豪宅主体便已经完成,他也迫不及待迁入其中。 这是一座完全大秦风格的建筑,带了几分金陵风韵,在王无忌的帮助之下,他甚至还开凿沟渠,将宝贵的于阗河水引来一支,在院中形成了溪流池塘,种上了荷莲花树。此时天气正热,两人对坐于池心亭中,水声潺潺凉风习习,算得上极为雅致了。 对于王无忌的问题,谢楠没有立刻回答。 他端起茶杯,轻轻啜了一口其中来自蜀地的好茶,这才放了下来:“世兄为何不品品我这茶叶?” 王无忌笑了笑,当真如他所言,也端茶轻品,许久之后,才扬眉叹道:“这是青城老茶,取雪山融水烹之,一杯入喉,让人两腋生风,恨不能腾云乘风,踏月色而入蜀道……” 谢楠轻轻顿了一下拂尘:“世兄尝出这是蜀地老茶了。” “那是自然,原本中原与西域交易,丝绸最为主要,但去年都护府年计之时,发觉丝绸虽多,茶叶所占份额也增了上来,如今蜀茶、江南茶与闽茶皆入西域,仅上个月在于阗,便卖出了茶饼八千余斤。”王无忌说到这,又是轻蔑笑了笑:“只不过胡人好茶,一来是心慕中原风范,二来则是其饮食多油腥乳膻,须茶化解。对我们来说,饮茶是风雅之事,对他们来说,却是如牛嚼草,只求量大了。” 谢楠点头笑道:“正是如此,赵和虽然手段高明胆魄过人,但其行事正如胡人饮茶,只求量大,故此他每涉足一地,行事皆有粗阔之嫌,稷下、齐郡是如此,南疆、北州亦是如此。以南疆而言,他最大的问题,你可知是什么?” 王无忌微微皱眉:“何事?” “他放手得太快太多,如今南疆,政务在清河公主手中,军务在俞龙手中,他太信任这二位了。” 谢楠的话语让王无忌一笑摇头,但旋即,他的笑容收敛住,眉头皱了起来,抬眼看着谢楠:“清河公主?” “清河公主名为于阗女王,实际上我们都知道,她与陈殇那无赖子的关系。赵和以为通过陈殇便可以影响到清河,却不知道,这名不正言不顺的关系……哪里抵得上真正的骨肉之情?”谢楠淡淡地道:“这半年来,我可不只是在建我的宅邸。” 王无忌瞳孔猛然一缩。 事实上,这大半年,他也不只是在协助谢楠。 虽然王谢两家在根本利益上是一致的,但是具体到各家,又有各自的利益,他与谢楠,更是在合作之中也存在某种微妙的竞争。故此,这大半年来,他一方面协助对方于南疆扎根,另一方面,也在暗暗监视和控制谢楠其人。 他清楚地记得,谢楠这半年中只见过清河公主两次,但从谢楠方才透露的口风来看,实际上他与清河公主的联系绝不只两次,他甚至还通过某种方式争取到了清河公主的支持! “那一位?”他沉声道:“果真愿意与我们合作?” “各取所需,各有所得,自然愿意。”不须王无忌指名道姓,谢楠就知道他所说的那一位是谁。 “若是如此,那么……俞龙呢?”王无忌相信有那一位的合作,清河公主真有可能被争取过来,因此略过此问,又问起另外一个关键人物。 “俞龙乃是吴郡之人,他能入国子监,当初是晁冲之出力甚大,后来咸阳之变,俞龙与晁冲之立场相左,晁冲之死于御殿之上,俞龙心中岂无愧乎?”谢楠淡淡道:“让俞龙背叛赵和确实不可能,但让他有自己的主意,却未必不可能。我这半年来仔细观察,俞龙人如其名,乃是人中龙凤,其帅略将才,万中无一,这样之人,怎么会没有自己的主见,怎么可能事事都附合于他人?更何况,俞龙终究是大秦的西域都护,而不是赵和的西域都护,说到底,他还是要听朝廷的!” 王无忌摇了摇头:“世兄所言虽是,但还是有些想当然了。” 谢楠笑了起来:“是否想当然,很快就知道了。” 见他还是有些故弄玄虚,王无忌心中微觉不喜,不过对方受九姓十一家所托来主持监视赵和事务,王无忌只不过是明面上掩护他罢了,因此也无法去深究指责什么。 王无忌当即换了话题:“既然世兄有把握,那么就可以对世兄说了……以我对赵和的认知,其人很快就要回南疆了!” 谢楠一扬眉:“如何回?” 九、大宛良驹 大宛也算得上是烈武帝时的西域三十六国之一,其地西北可去康居,西南紧邻大月氏,东北经过已经分裂成十余势力的乌孙可至北疆,而东南则经过休循国鸟飞谷可至疏勒、莎车,直至于阗。 在这些年中,大宛国不断扩张,乌孙分裂的势力给他吞并了一半,康居被其压制得只剩余三分之二国土,大月氏为其所迫不得不南下至犍陀罗——总而言之,大宛利用大秦退出西域而犬戎全力西向之机,居然乘势坐大,俨然已经成为西域一大国了。 只不过随着金策单于收网,大宛原形毕露,不仅国家一分为三,周围原本受其压制的诸国和部族也纷纷乘机侵夺其土地、人口。使得葱岭地区,因此再度动荡起来。 如今一分为三的三方势力都以大宛正统自居,彼此争斗一番之后,意识到再这样下去只能便宜周边势力,故此虽然还是嘴仗不断,但实际上的战争却暂停下来。于是粟特人的商队可以左右逢源,顺利往来于大宛诸城之间。 “大宛原本一共七十余城邑,人口八十余万,但这几十年中,其不断扩张,故此如今有城邑一百一十卒,口近二百万,哪怕一分为三,在葱岭一带依旧是不小的势力。” 在通往大宛王城贵山城的一条商道之上,一个沉目隆鼻的粟特人带着笑,向自己身边的一个秦人说道。 这个秦人,正是赵和。 当初初定北州,他确实不方便离开,因此没有随伊苏斯、昧彻一起前往大宛。如今大半年时间过去,北州安定下来,赵和也终于可以暂时离开。 虽是如此,他还是将诸葛明与李弼都留在北州。诸葛明辅助段实秀处理政务,李弼则是与郭英一起处置军务。随他一起自南疆至北州尚未战死的诸随从中,也只有樊令与阿图二人跟他一起加入这支大宛商队。 这支商队的首领叫白努尔,他只知道赵和是北州来的一位小吏,并不知道赵和的真正身份——选择这支与北州关系并不是太亲密的商队为掩护,也是为了避开犬戎人的耳目,须知虽然粟特人给北州带来了大量的物资,但在这同时,也夹杂着不知多少犬戎人的细作同。 而这种半熟半不熟的商队,犬戎人绝对不会想到,北州的重要人物会与他们一起离开赶往大宛。 “贵山城如今在谁手中?”赵和笑吟吟问道。 事实上这消息他早就知道了,之所以问,无非是要在这个白努尔面前扮演一个并不是非常谙熟事务的年轻文吏罢了。 “如今贵山城掌握在原先的三王子勿离手中,这位三王子倒是个人物,与前王年轻时相类。”白努尔道。 “哦,为何这样说?” “前王年轻之时励精图治,所以才能寻着机会摆脱犬戎人的控制,甚至威压康居诸国,这位三王子自立之后,没有急冲冲去攻打大哥勿兀鲁,也没有去收拾侄儿勿申,而是对内先安稳周边,扫平贵山城中异已之辈,对外结好犬戎,派使者向犬戎金策单于称臣进贡……” 白努尔有意结好这位北州文吏,因此说得极细,甚至连一些捕风捉影的小道消息也被他说了出来。在他口中,这位三王子勿离也是一时英杰,不过赵和听了之后,却有些不以为然。 不过是小国枭雄罢了,所有的伎俩在大国碾压的实力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而且,一个这样有野心且比较稳重的大宛国君,并不符合大秦的利益。 “看,贵人,前方就是贵山城!”谈话之间,他们的目的地贵山城已经到了。 如同西域别的城市一般,贵山城之所以能够立城,关键在于其旁边流经的苦盏河。与赵和见过的黄河相比,这苦盏河源自于天山,西向流入赵和来时的这片谷地,贵山城便是其流出谷地的最后一座城邑。 “此城规模不小啊。”遥遥眺望了一番之后,赵和说道。 “自然不小,全城五万人口,在葱岭以西是了不起的大城。”白努尔颇为骄傲地道:“我们白家在此久居多年,当初此城初立之际,我们便搬迁来了。” “有多长时间?”赵和对此颇感兴趣。 “总得有六百年吧。”白努尔道。 见赵和神情颇为古怪,白努尔补充道:“我们粟特人虽无史书,但波斯人却有——如今的安息人从波斯人那里继承了不少好东西,就包括史书,我曾经去安息跑商过,有幸得聆听学者所言贵山城来历,才知道我们白家彼时便随波斯大帝居鲁士一起来此……” “在我们大秦,如今还称安息为波斯,如今安息情形如何呢?”赵和又问道。 白努尔摇了摇头,叹了口气:“骊轩人将安息打得已经失去了大半疆域,如今的安息,情形不好,据闻骊轩已经准备东征,彼时安息必然首当其冲,我觉得危险!” 赵和点了点头。 此后白努尔大约是觉得没有什么可以再说的了,故此闭嘴不语。他们远眺贵山城时还相距有十余里,足足过了一个多时辰,商队才来到贵山城城门处。 比起南疆那些倚靠绿洲而成的小城,贵山城的规模确实要大得多,白努尔说这里常住人口超过五万,赵和以城市规模来判断,觉得恐怕不只此数。 城市由围墙所保护,这围墙的风格与大秦完全不同,墙由巨大的不规模石块堆垒而城,在城墙各处,还有突出来的马面,沿着城墙,还有双重的塔楼,可以看得到有军士在上巡视往来。 赵和眯着眼睛看了看城,正待说话,突然间,他的注意力被城外的一阵骚乱所吸引。 只见城外河畔,一群骏马被牧民驱赶而来,数量足有五百余匹。这些骏马一个个身高体壮,极为雄健,其中最多者是枣红色的马。 在这些骏马之首,却是一匹大黑马,赵和望见它时,原本向前奔行的它双足突然立定,向着赵和直直望来,然后嘶鸣了一声,径直奔向赵和。 赵和神情一动,静立原地,那大黑马奔到赵和身前,用头颈擦了擦他,赵和伸手去抚摸它的脖子,它垂下头来,安静地让赵和抚摸,一双大大的眼睛出奇的温柔。 那些牧马人此时都呆住了,他们用奇怪的语言呼喊起来,也不知道是在说什么。 而白努尔也是脸色微变,直愣愣看着赵和。 “看来它挺喜欢我的。”赵和笑着道。 他心里也极是欢喜,这匹马高大雄健,在他所见过的马中绝无仅有。 “呼嗬嗬!” 一个牧马人上前来,将马鞭抽得暴响,不停地呼喝着。赵和不明其意,而那大黑马则是理都不理那个牧马人。 那牧马人叽哩咕噜说起话来,赵和见他是对着自己说,但自己却听不明白他说什么,当即望向白努尔。 白努尔苦笑起来:“他在问你用了何种法术,竟然能让大黑马在你面前这么顺从。” 赵和摊了摊手,轻轻拍了拍大黑马的脖子,那大黑马似乎明白他的心意,恋恋不舍地从他身边移开。 赵和心里也极是喜欢这匹大黑马,但他此次隐瞒身份来此,实在不能惹事,故此只能将这马先打发走来。见马离开了赵和,那个牧马人又叽哩呱啦说了两句,仍然是赵和从未听过的语言,直到末了,他才用粟特人的语言说了一句:“有赏!” 赵和莫名其妙。 待牧马人将马群赶入城中之后,白努尔才对赵和道:“郎君可知方才那个大食人说什么?” “大食人?”赵和看着那牧马人的背影,确实,此人的衣着打扮与别的粟特人或者大宛人都不一样。 赵和在咸阳城中也见到过自称大食人的商人,这些人乃是海商,其人入乡随俗,无论是衣着还言语都尽可能模仿秦人,因此大食人的服饰与语言,他今天还是第一次遇到。 “大食人怎么会在此处?”赵和问道。 “说起来这又有大宛老王有关了。”白努尔压低声道:“你们秦人只道我大宛出良马,但大宛汗血马虽好,却也有缺点。” “不耐负重。”赵和道。 他在北州石河关中得到了一匹好马,便有大宛马的血统,彼时他也专门问过有关大宛汗血宝马的消息,这才知道,虽然汗血宝马在大秦名声很大,此马也确实能奔擅跑,但是,它也有一个弱点,就是负重不多。故此真正的重甲骑士,根本不可能乘汗血马奔驰冲杀,所以北州的那批马,都是经过混血改良之后的。 “呵呵,正是如此,故此老王初登位之时……这已经是四十年前的事情了,那时他便向西方大食求购马种,历经不少风波,得了大食马,再与汗血马杂交,四十年间不断,才得了这一批四百匹左右的好马。” 白努尔说到这,又对着那些牧马人呶了呶嘴:“为照顾好这些好马,老王信不过本国牧马人,特意还请来了大食牧马人。” 赵和闻听这个消息,神情微微一动。 白努尔又笑道:“自然,在这过程之中,也有一些马,虽然不及这些,却也胜过一般马了。这些稍次一等的马匹,我曾经贩过一批入北州。” 赵和顿时明白,原来他用来冲阵杀死霍峻的那些良马,竟然就是白努尔所贩,其血统也与这大黑马相近。 “那倒还真是有缘。”他在心中说道。 十、罗网暗织 就在赵和踏进大宛贵山城的同时,贵山城中,国主府里,一个高大的身影快步走向屋子。 这个身影的主人年纪三十左右,因为留了胡须的缘故,稍稍显得有些老气。与周围之人全是大宛服饰不同,这个身影的主人却穿着秦人的服饰,举手投足之间,似乎也有意在模仿秦人。 二十余年前烈武帝时,无论大秦内外如何评价其人其政,有一点都无法否认:正是烈武帝,将大秦的影响从边境扩大了遥远的地方,哪怕是与大秦不接壤的大宛,在其功业的影响之下,也培养出了一大批心慕大秦的人士。这些人士以穿秦服、行秦礼、说秦话为荣,甚至不远万里,奔赴大秦,为的就是学习大秦的文字与典章制度。 这种盛况,在烈武帝之后便不复存在了。大宛城中曾经盛极一时的秦人服饰,也因此消褪下去。如今仍然还愿意穿秦人服饰的,少之又少,多是对大秦有种某种特殊情感之人才会如此。 比如说这身影的主人,如今大宛贵山城之主,自立为大宛国王的原三王子勿离。 当他来到这间屋子之前时,屋门口有几个人已经在等着,见他到来,这几人纷纷行礼。勿离一挥手,他们悄然退下,然后勿离才快步迈入了屋子。 如同此时所有的建筑一样,大宛的屋子里同样阴暗,哪怕烛台上点着一根蜡烛,屋子里仍然不是怎么光亮。勿离眼睛先适应了一下这里面的亮度,然后才转向坐在屋中一角的人。 在勿离的印象之中,此人只要呆在屋中,那么永远躲在屋中的一角。用他自己教给勿离的道理来说,这种人一般都是防备之心极重之人,呆在屋中一角,为的是能够冷静观察周围形势,同时身后两面被墙保护,遭遇危险之时可以更从容地进行应对。 “老师。”看清楚此人之后,勿离行礼道:“大半年未见了。” 被勿离称为老师的,是一位秦人。 虽然他做了一些遮掩,但他的肤色、瞳色,都让他与大宛人区别开来。 “八个月没有见面,你做得很不错。”此人用略带笑意的声音说道。 他的声音很清朗,听起来象是金玉在敲击,与他的年纪不相符。 两人的对话全是用秦语,在行完礼之后,勿离眼巴巴地望着自己的秦人老师,似乎在渴望什么。 他的秦人老师微微点头:“这八个月里你做得很不错,虽然……手段还是粗糙了些,但好歹得到了三分之一个大宛,更重要的是,你得到了贵山城,整个肥沃的河谷地带大半控制在你的手中……当然,我最欢喜的是,你分明占据优势,却愿意与对手暂时和解,先解决掉治下内部之下,再论其余。” “这一切都离不开老师的教诲。”勿离听到他连续赞扬,顿时如孩童般笑了起来:“老师,可以教我更多的东西了吧?” 他的秦人老师目光闪动:“说起这个,有件事情我要告诉你。” 勿离面上神情愕然了一下。 “最近这段时间,有一位同样传自我师门的秦人会来到你这里,可能会来。”他老师道:“你希望我教的更多东西,就在他的手中。” “还请……老师明示。”勿离有些不解。 “《罗织经》。”他的老师缓缓道:“他手中有这样一本书,这是我当年所写的一本书,只要拿到这本《罗织经》,你就可以学到我的全部本领。” 勿离的瞳孔猛然收缩了一下。 他的气息也变得急促起来。 身为大宛前王的第三个儿子,他在诸多兄弟中排位高不成低不就,在十几年前,只不过是一个默默无闻的王子罢了。 但是有一次遇到了这个秦人,对方成为了他的老师,他用从对方那里学到的东西,一点点积蓄力量,培养自己的臣仆,挑动几位有希望继承王位的兄弟们争斗,甚至还借助犬戎金策单于的阴谋,夺取了贵山城周围大片的土地,成为大宛之王——好吧,是三分之一个大宛之王。他很清楚,自己做的这一切,在大宛人看来是了不得的成就,但其实只是自己这位老师手段中的一小部分罢了。 对这位老师,他尊敬、忌惮甚至畏惧。 若能觉得对方全部本领,自己能够有更大的成就,但同样,对方若是再去培养另一位弟子,很有可能就能取自己而代之。 现在,一个学到对方全部本领的机会就在自己面前。 “此人有什么特征,比如相貌上可有特殊之处?”勿离沉声问道。 他的老师又笑了起来:“特殊之处……大约就是年轻吧,二十二岁,他应该是从北州过来,混在粟特人的商队之中,最有可能是扮作一个随行的秦人商贾,以这个身份掩饰他大秦文吏的身份,再以大秦文吏来掩饰他真正的身份。” “他真正身份?”勿离皱起了眉。 若真是来自北州的官员,那么会比较麻烦,勿离已经开始琢磨是不是用比较柔和的手段从对方手中获得自己需要的东西了。 “北州的所有者,北庭都护府大都护,大秦的侯爵还有……我不能说的其他。”他老师淡淡地道。 “赵和!” 在他老师说出那个秦人真实身份的第一句时,勿离已经猜到了他所言是谁,他的心突突跳了两下,失声呼了出来。 “就是他。”他老师咧嘴笑了笑:“其实他严格来说,可以说是我的师弟,也就是你的师叔。” “他怎么会来这里,他以身犯险?”勿离觉得不可思议。 虽然大宛与大秦还保持着友好,但是以赵和的身份,无论如何都不应该轻易离开北州! 手握权柄之人,怎么可以轻易离开自己的根基? “确实,他按理说不该离开北州以身犯险,但是大半年前的时候,我曾经有意让一封信落到他的手中,他知道我在大宛,他肯定会来。”勿离的老师抬起脸来。 烛光照在他的面上,原本他看起来还挺年轻,但此时光照清楚之后,他脸上细密的皱纹便显露出来。 江充。 若只从外表来看,怎么也不能将他与那个烈武帝时的酷吏兼宠臣联系起来。 距离贵山城并不遥远的山坡之上,一只苍鹰正在天空中盘旋。 它敏锐的目光盯着地面,寻找藏匿在羊群当中的羔羊。 对于这只苍鹰来说,羔羊是它最喜欢的美味,只不过因为羊群的保护,特别是牧羊人存在,所以并不是总有机会猎食到。 它终于发现了目标。 那是一只才出生不久的小羊羔,此前跪在母羊身上吸奶,母羊移动位置,才将它曝露在苍鹰的目光之下。 苍鹰收住双翼,身体向下坠去,在接近地面时它才重张翼展,然后对着自己的目标飞掠。 羊群们不安地叫了起来,公羊徒劳地竖起羊角,母羊则惊慌失措地招呼起小羊。这一切都被苍鹰看在眼中,它对此极为不屑,因为它已经接近了目标,在这个时候,所有的反抗与逃跑都是徒劳。 但就在苍鹰的双爪即将抓住小羊羔之时,旁边一道光影闪过,苍鹰短促地鸣了一声,然后摔在地上,连接翻滚了好几步,撞在了那头小羊羔身上。 小羊羔慌慌张张跑开,然后一头猎犬飞扑过来,一口咬住了苍鹰,将已经中箭身亡的苍鹰拖回到主人身前。 在随从们的欢呼之声中,金策单于收好弓,有一个仆人搬来马扎,他坐了下去,然后一挥手:“让那个秦人过来。” 远在数百步外,一个低着头的秦人接到了命令,快步来到了金策面前。 “你说你奉主人之命,给我带来了重要的消息?”金策冷冷地看着这个秦人:“说吧,是什么消息。” “赵和会离开北州,他可能取道大宛,返回南疆。”那个秦人道。 金策猛然从马扎上站了起来。 赵和这个名字,最近他听的次数越来越多。 借助一些渠道,他也知道了赵和这个人的许多事迹,特别他在咸阳城中的事情。 这让金策意识到,自己为北州和赵和准备的那些手段未能成功,并不是一时失误。 而南疆和北州发生的事情,也让金策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危机,就在火妖逼近、骊轩东征的此时,大秦给犬戎施加的压力已经太大了,而赵和正是这压力的推手。 所以,他对赵和的心态很简单:除之而后快。 只不过在与赵和隔空交手了几次之后,金策已经相当了解此人。此人不缺智勇,而且手段狡诈,与他的年纪完全不合。想要除去此人,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而现在,似乎有一个机会就在他的眼前。 “你这么确定?”好一会儿之后,金策问道。 “非常确定,事实上,粟特人这条商道,难道不是单于你有意留下来的么?”那个秦人反问道。 金策一时失语。 然后他才问道:“这是你自己想到的么?” 那个秦人摇了摇头:“我只是复述我家主人的话语罢了。” 金策眼睛眯了起来:“秦人中英雄怎么这么多……但是,我又为何要相信你和你家主人?” 十一、机不可失 金策如此说话之时,虽然声音并不高,但身上自然而然就有危险气息流露出来。 来的秦人是死士,并不畏惧死亡。饶是如此,面对金策此时的神情,他还是稍稍停了一下。 然后他才开口继续道:“我家主人是否可信,单于自可判断,我便有万般言辞,也无法左右单于心中的判断。” 金策嘴紧紧抿住。 如同此人说的一般,象他这样聪明的人,自然有自己的主见,一个人是否可信,对他来说,绝不是对方三言两语可以影响得到的。 好一会儿之后,金策淡淡一笑:“你们大秦的九姓十一家,果然只有家而无国啊。” “我家主人常说一句话,先有家而后有国,国不常有而家常有。”那人道:“况且,我们也不是不爱大秦,只是自烈武帝以来,大秦已是暴秦,正须拨乱反正。” 金策目光闪动,嘴里却说道:“我对你们大秦国内之事并不感兴趣,不过,若此次你们的消息准确,我可以答应你们,若有朝一日你们需要借助我胡戎大军,我必亲领精锐入长城相助。” 那秦人脸上露出欣喜之色,连忙拱手:“如此,我家主人必有重谢!” “说到现在,还未知你姓名。你敢于此时来见我,算得上是个有胆气的,而你的言谈也颇为不俗,值得我听一听你姓名。”金策又道。 那秦人顿了一顿,然后道:“某姓章,名敦。” “你家主人姓谢,你怎么姓章?”金策有些惊讶地扬了扬眉:“不是听说,你们这样的人物,都是随自己主人姓么?” 那秦人微微一笑,却没有回答。 金策顿时恍然:“我明白了,无论如何,与我们胡戎相通,在大秦总是桩罪名,九姓十一家做事如此谨慎,除了孙氏那样只剩余孤儿寡母掌权者,其余哪一家不是老奸巨猾之辈当道,怎么会露出这个有可能被抓的破绽?” “先小人后君子罢了。”章敦坦然道:“如今大秦混乱,大将军曹猛一心只想着谋朝纂位,丞相上官鸿年老多病,太尉李非忙着与曹猛相争,我家主人的机会就要来了,当此之时,谨慎一些免生意外。” “也是防着我吧。”金策摇了摇头,嘿然道:“你家主人与我毕竟相交时日还短,所以不了解我……须知我这个人,对于自己的盟友是最为体恤,绝对不会将你家主人的消息泄露出去。” “单于自然如此,但凡事小心一些总是不打紧。” “你且与我再说说大秦之事,你说曹猛忙着谋朝纂位?” “正是,为了让自己能够更顺利登位,曹猛不但废了正统天子,还纵容官吏败坏吏治,致使大秦之内,士绅多有毁伤,民怨沸反盈天……” 这位章敦将大秦之中的混乱情形说了一遍,在他口中,大秦已经陷于混乱之中,秩序不再,几近崩溃了。金策将之与自己此前得到的一些消息一一应证,发觉其人所言似乎都能够应证得上。 至少从他们犬戎的角度来看,一个虚弱的有名无实的皇帝,一个手掌大权跋扈骄横的大将军,这已经是动荡之源了。 金策这些年来没有少在大秦收买耳目,甚至他身边就有好几个秦人在为他效力,因此,他对大秦的情形并不陌生,从章敦的口中得知的大秦情形,与他此前所知很是相似。 总之大秦不是正在崩溃,就是在崩溃的道路之上。 “并没有撒谎……不过,若是他的主人,九姓十一家的谢氏真的要算计我,自然也不会在这些一打听就知道的问题上撒谎。”金策心中如此想。 金策抬起眼,又看了章敦一眼,然后声音猛然抬高:“你们带来赵和的消息,究竟是想要何为?” 章敦不紧不慢地道:“要除去此人。” “哦?” “此人诸多行径,都在动摇大秦根基,我们为了大秦长远所想,必除此人。”章敦道。 金策死死盯着他,好一会儿,才摇了摇头:“在我这里,何必讲这些冠冕堂皇的借口,不过是此人威胁到九姓十一家罢了。” 章敦淡然道:“若单于要这样想,我也没有办法,毕竟单于心中如何去想,那都是单于自己的事情。” “那有一件事情,却是你可以左右的,你认为,我当如何去除掉这个赵和?” 章敦听他此问,却是一笑。 “单于之名,威震漠北,这可不是虚名,而是用敌人的尸山血海堆出来的。我,不过是大秦一儒生,区区一介说客,哪里有本领教单于如何行事?”他拱了拱手:“我能够给单于的建议只有八个字。” “哦?”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对于赵和来说,贵山城的气氛有些古怪。 他才踏入城门不久,便看到有卫兵匆匆赶往城门处,紧接着,城门处的守卫就发生了变化。原本他们主要是防备外边入城之人,所有入城者都要接受检查,赵和方才也是如此。但现在,他们调了个头,反而变成紧盯着出城之人了。 赵和眉头皱了一皱,不动声色地望了白努尔一眼。 白努尔身为商队首领,自然也发现了这个微妙的变化,他停住脚步,忍不住唤了一声他的神灵。 一个商队成员低声道:“情形不对,难道说是要打仗了?” “有可能。”另一位商队成员也压低声音:“三王子已经稳定了贵山城周围,他不会放任大王子和副王的!” 大王子是勿离那个低调的兄长,而副王则是那位权臣——此人将原本二王子的儿子扶植上所谓大宛国王的宝座,同时又声称要恢复此前大宛的制度,在国王之侧另设副王,分担国王的权力与责任,他自己自然就是这位副王的不二人选。 “去集市,都别耽搁了。”白努尔皱着眉道。 他面色阴沉起来,如果真要打仗,那么前往南疆的道路可能会被截断,他从北州得到的交易凭证,就暂时无法换回大秦的物产。 对于商队来说,这种时间上的耽搁就是金钱上的损失。 他此时还没有想别的事情,但当他们到了集市时,白努尔正想要对赵和解释一下这集市的情形,却惊愕地发觉,原本跟在他身旁的赵和,不知何时消失了。 “郎君,郎君?”他唤了一声,然后查看自己的商队成员。 商队成员一共四十七位,一个也不少,唯独少了的人就是赵和和他的随从。 “那个顾郎君去哪了,你们谁注意到了?”白努尔心中慌张,忙开口问道。 商队成员面面相觑,好一会儿,才有人道:“没注意到……首领,他不是一直和你在一起么?” 白努尔面色阴沉下来。 因为在城门处发觉的异状,所以他一直忧心忡忡,难免没有注意到化名顾郎君的赵和。 若赵和在这里出了事情,他下次再往北州去,恐怕很难交待了。 而且他原本还想借助这位顾郎君,看看能不能直接走通通过南疆前往大秦的商道,获取更多的利益。 不过白努尔足够聪明,若是赵和一人失踪,他肯定要想办法去寻找,但现在赵和与随从一起失踪,再联系到贵山城发生的变故,他心里有个猜想。 “首领,怎么办,要不要去找找顾郎君?”一个商队成员见他站在那里半晌没有出声,忍不住问道。 贵山城虽然大,但赵和就是在进城之后才不见的,现在去找,还有可能找到。 但是白努尔却是一瞪眼睛:“找什么找?” “啊,那顾郎君……”商队成员有些不解。 “什么顾郎君?”白努尔厉声道:“你别胡说八道,我们自北州行商回来,就是这么多人,哪里有什么顾郎君?” 商队成员随他走南闯北,也都不是傻子,听他这样说,顿时明白过来。 “对,对咱们四十七个人去,四十七个人回,哪里有什么顾郎君?”有人道。 “呃……门那边登记的事情?”有一人怯怯地道。 他们入城之时进行了登记,虽然登记得很粗疏,但是当时记载商队成员是五十人。这是一个破绽,不过对白努尔来说,这个破绽很好弥补。 “合莱带着阿卜都、米靼一起先回去了,所以我们这里只有四十七人。”白努尔泰然自若地道。 众人会意,纷纷点头:“就是这样,就是这样!” 将众人安抚好之后,白努尔脸上挤出了一点笑来。 他心里很清楚,自己这些手段防不了细查,现在就只能乞求,那位“顾郎君”和他的同伴不会在贵山城中出事,出事也不要连累他们。 “安猪儿,你去打听一下,贵山城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心念转了转,白努尔突然又浮起一个念头,他将一个手下招来道。 “是。”被称为安猪儿的手下应了一声。 在这手下跑开之后,白努尔眼中闪过一丝阴森的光芒。 与其被那个顾郎君连累,倒不如……将那个顾郎君变成某种货物,卖出一个好价钱! 自然,要卖出好价钱,先得找对买家。 总之要抓住这个机会,正如秦人所说,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十二、猎人猎物 “是这里吧?” 与大秦的咸阳相比,这座贵山城可谓混乱至极。赵和看得出来,原本贵山城在规划之时,还算是条理分明,但后来随着统治者的更迭,原本的城市规划被废弃,以至于现在成了个混乱不堪的地方。 就这样的地方,也成了大宛的首都,而大宛人还以其为傲——放在大秦境内,一个稍好些的郡城便胜过它了。 这种混乱,在给贵山城的主人带来统治上的不便同时,也给赵和带来了麻烦。在脱离了白努尔的商队之后,花费了不少时间,他们才找到这里。 这是伊苏斯设在贵山城的一处秘密据点。 事实上,赵和从来没有把此次大宛之行的希望都寄托在白努尔这个外人身上,他虽然没有随伊苏斯的商队来,可与伊苏斯的联系却没有断过。去年伊苏斯离开北州后,就按照他的命令,在贵山、贰师和郁成三座城市都设有秘密据点。 赵和又看了一眼这间民宅门口的标记,确认这是自己与伊苏斯约好的记号。 不过他还是没有急着进去,而是如同大宛的贫民一般,用块麻布将自己遮着,蹲在街角观察了许久。 “君侯向来胆大,为何在此反而迟疑?”樊令跟他一起蹲着,百无聊赖之下,自然习惯性地讽刺他一句。 这厮倒不是真有恶意,只不过习惯性嘴臭,也就是赵和熟悉他了解他,换了别个还真未必能忍。 “有把握的时候我才胆大,没有把握的时候,除非万不得已,你见过我冒险么?”赵和反问道。 樊令想了想,然后用力地点头:“见过,不只一次。” 赵和哑然,然后摇头道:“你这厮就是纯属抬杠……唔,瞧,有人出来了!” 樊令一边向那门前望去,一边嘴里还嘀咕:“我不是抬杠,我只是实话实说,若你不是喜欢冒险的性子,如今应当安坐于北州城中,哪里要来这大宛?君侯,你如今身份不同了,总不能事事都亲冒矢石去做……” “这番话是段实秀让你寻机会和我说的吧。”赵和冷笑:“若不是他,就凭你那点心思,哪里能想到这个!” 段实秀始终反对赵和离开北州之事,即使赵和心意已定准备出行之时,他仍然不忘叮嘱樊令寻着机会劝说赵和。 赵和的想法却不同。 “你不懂,我此次来大宛,并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既然已经到了贵山城,有些事情赵和也就不隐瞒了。 “我知道,江充,对不对?”樊令道。 赵和看了看他:“大将军对你说的?” “何须大将军说,在咸阳,这个名字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哪怕都过去了二十年,不少人家要吓唬小儿,也会说‘江充来了’。”樊令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诚恳地道:“咸阳人放不下他,故此我能理解君侯也放不下他,但此间之事,你遣人来即可,何必亲自前来?” “换了别人来,未必是江充的对手。”赵和淡淡地道:“二十年前,他能将烈武帝都玩弄于股掌之间,二十年后,安知他不会更为狡猾?” “正是因此,你更不该来,万一他在大宛之事,本身就是他布下的陷阱呢?”樊令道。 倒不是樊令真的看出了什么,但是所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愚者千虑必有一得,樊令顺口说出来的话语,却在某种程度上揭露出了关键,以至于赵和用异样的眼神看了他好一会儿,在确认他真只是随口说说之后,赵和笑了起来。 “你说的没错,这是一个陷阱。”他沉声说道。 “啊?”樊令愣了。 “江充的那封信,原本就是要将我钓到大宛来——他知道我,我也感觉到他了。”赵和半是无奈地苦笑道:“你知道此人狡猾阴险,被这样一个人在暗中盯住,让人无论做什么事情都胆战心惊无法聚精会神。而且,他以自己为饵,露出这样一个破绽,若我不抓住,只怕此后再也找不到他了。” 樊令用手拍着自己的脑门,怎么也觉得听不太明白:“君侯,你且等等,你说江充那封信,其实是他故意给你的?” “那是自然,若非如此,昧彻怎么可能会有他的信?”赵和轻声道:“他可是连烈武帝都无可奈何的人物,烈武帝密旨给温舒追捕了他二十年,他却依然逍遥自在,怎么可能轻易露出这样大的破绽?当初得到那封信,我没有立刻与昧彻一起来大宛,原因便是在此!” “你们这些聪明人的事情……我实在是想不明白。”樊令嘴巴动了一下,终于放弃了继续劝说。 这原本也不是他擅长的事情。 阿图在旁闷声道:“我却有些明白了。” 樊令大惊:“这不可能,你怎么会明白?” “我们在草原上猎捕猛兽之时,猛兽也会捕猎我们,胜者是猎人,败者成猎物。”阿图道:“贵人的意思,就是这个,那个江充想要捕猎贵人,贵人同样也想要捕猎江充,而大宛,就是对方选择的猎场,现在,则是贵人选择的捕猎时间。” 赵和点头:“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他选择捕猎的地点,我选择捕猎的时间,这很公平……而且,无论是江充还是我,都不可能将目标盯在一个猎物之上,随着我们的到来,会有不少人都涌入此间,他们以为自己是猎人,但事实上……都是猎物!” 说到这里之后,赵和长身而起,向着正站在门外左顾右盼的那人行去。 那人自伊苏斯设下的秘密据点出来,按理说,就应该是伊苏斯安排接应他们的人。 那人目光很快就被赵和吸引,他向赵和看了过来。 赵和大步而来,目光却没有停在那人脸上。 双方擦身而过的时候,赵和才猛然停下来,向那人问道:“请问,能给点水喝吗?” 在离开白努尔的商队之后,赵和三人就进行了换装,而且赵和如今留了八字胡须,虽然相貌与大宛人还有明显区别,不过葱岭、河中地区人种混杂,原本也有秦人相貌者在此生存,因此他并不是很显眼。 如今更是一口流利的大宛话语,对方稍稍愣了一下,然后便挥了挥手:“那边有水井,自己去打去!” 赵和笑了笑,道了声谢,然后不顾前行。那人在后边望了赵和背影,突然心中一动,开口又唤道:“且住!” 这是用秦话说的! 赵和脚下未停,人继续前行,却回过头来看了那人一眼,用诧异的神情问道:“你说什么?” “呃……没什么,你自去打水吧,井那边有绳索有水桶。”那人道。 赵和径直前行,走过一个拐角之后,他停了下来。 片刻之后,阿图与樊令也走了过来。 “如何?”赵和问道。 “有人出来与那人说话。”樊令神情不快:“伊苏斯也靠不住了!” 他自然不快,伊苏斯可是被他睡服了的女人,若是她靠不住,那就意味着樊令的“睡功”出了问题。 与此相比,因之而反应出来的危险,反而不放在他的心上。 “未必是伊苏斯靠不住,她可能出事了。”赵和眨着眼睛:“这也是必然的事情,江充布下陷阱,怎么可能留下伊苏斯这儿,此际他想来已经织就了天罗地网,只等我来了。” “那君侯你何必还要来打草惊蛇?”樊令道。 “因为我要证明某些事情,同时也要给江充一个信号。”赵和道。 说完之后,他不再耽搁,继续向前走。 虽然只是第一次来贵山城,但他对贵山城似乎很熟悉,没有多久,便到了城中的一处地界。 这次走在最前的是阿图。 阿图已经将遮挡他面容的麻布掀去,身上的衣裳也解开,赤着上身,露出黝黑的肌肤。 在此地界中,他这模样,并不显得突兀,因为贵山城这里居住着几百户两千余名黑人。 这些都是昆仑奴的后裔——当初建立这座贵山城的那位君王,可是建立了一个辽阔的帝国,治下也包括昆仑奴的故土,他的军团之中,并不乏这些肌肤黝黑的成员。而这些年随着骊轩的扩张、火妖的崛起,也有更多的昆仑奴或主动或被动东来,在河中和葱岭一带生存。 更何况,在这里,光明教的残余力量还在。 “我的兄弟。”来到一户庭院之前,阿图看到其门户边上看起来如同涂鸦一般的火焰图案,当即上前叩门,开门的同样也是昆仑奴,两人见面之后相互行礼,然后阿图便开口以兄弟称之。 “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帮助,我的兄弟。”对方也道。 “我们需要一个容身之所,需要一些消息。”阿图做了一个奇怪的手势道。 对方打量了阿图身后的二人一眼,又确认了一下阿图的手势,然后招了招手:“跟我来吧。” 他并没有将三人带到自己的居所之中,而是向着更为狭窄的深巷里行去。赵和随着他走入这些宽不过尺许的巷子,耳畔突然安静下来,只觉得自己仿佛是从闹市突然到了旷野,而周围的气氛,也变得有些诡异。 直到与对方一起来到一口井前。 十三、正合奇胜 井底。 “这边地下,竟然还别有天地。” 赵和啧啧称奇。 也难怪他啧啧称奇,因为从那井口下去之后,他便进入一处甬道之中,这地下的甬道虽然逼仄压抑,但却四通八达,在那昆仑奴带领之下,他们摸索了一段距离,最后来到现在所处的地方。 这是一间地下密室,房间不大,四个人勉强可以卧下。赵和处于一处入口边缘,隐约可以感受到有气流拂动自己的面庞,证明这地下甬道有着自己的通风口。 从里面带着灰尘气味的空气来判断,通风口不只一处,否则就不仅仅是带着灰尘气味,而应该是污浊了。 “这些甬道原本就有,一直都是贵山城中那些没有出路的人藏身之所。”阿图找到的那个昆仑奴穆加小声说道:“我们来到这里之后,经过几次厮杀,算得抢得了一块地盘,你们呆在这里勿要乱走,否则闯到别人地盘之上,我们也保不住你们。” 从这个穆加口中,赵和知道这地下甬道的来历。当初极西之地,有位君王横扫葱岭以西诸地,一直打到天竺境内,所到之处,兴建新城,许多新城以其名为名,称为亚历山大,而贵山城则是他派出的总督所造城之一。建城之初,便留有诸多排水暗沟,此后城池兴废数度,这些排水暗沟也年久失修,有一部分,便变成了如今贵山城的地下暗道。 贵山城中的不法之徒,将这些地下暗道利用起来,他们将之称为“蛛巢”。 历来大宛国朝廷都知晓此事,但因为这些地下暗道组成的蛛巢实在太多,也太过隐密,再加上某心当权者也有意利用这些地下蛛巢的存在,因此长期以来,都未能将之清理干净。 “接下来还要劳烦你替我们去打探消息,我的兄弟。”阿图将自己背负的包裹放了下来,然后对穆加道。 “这是光明神的旨意。”穆加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心口。 “那就劳烦了。”阿图将一个小包递了过去。 穆加毫不掩饰地接过布包,捏了一捏,借助火把的光芒,赵和发现他的脸上露出的笑容更亲切了。 “在我的蛛巢之中,你们尽管放心,你们需要什么消息?” “首先是一个秦人,一个年老的秦人,他与如今的贵山城主关系亲近。”赵和道。 穆加看了他一眼:“这样的秦人有很多。” “不会有很多,他是独一无二的那一个……找到他,你们的神会给予你更多的回报。”赵和道。 穆加表示领会了他的意思:“既然有首先,那必然还有其次了?” “其次是有没有别的人来到贵山,无论这些人来自哪方势力。”赵和道。 穆加咂了一下舌头,然后离开了。 “他可靠么?”樊令侧耳听着,在穆加的声音彻底消失之后,这才问道。 “不可靠。”赵和与阿图异口同声。 樊令瞪圆眼睛:“既是不可靠,我们呆在这里,过会他带人来,我们岂不是,岂不是……要被瓮中捉鳖?” 赵和拍了拍他的肩膀:“两回事,他虽然不可靠,但暂时却不会出卖我们,因为他并不知道我们究竟是何等身份,我们是通过霍勒和吉骨朵的教派寻到这里,信奉光之圣灵的教派,可不是什么善茬,他若是出卖我们,好处未必能拿到多少,但至少这贵山城是别想呆了,甚至整个葱岭河中一带都别想呆了。” “终究还是有些……冒险。”樊令皱着眉头。 不必他说,赵和当然知道,自己此举确实冒险。 但他又有什么办法呢? 首先是江充极难对付,这位据说就是《罗织经》的作者——不过赵和自己在精研过《罗织经》之后,倒觉得他有可能是集大成者,而未必是真正的原作者——他曾经在将烈武帝玩弄于股掌之间,诱使烈武帝父子反目,还在烈武帝回过神来之后假死逃脱,哪怕从烈武帝到大将军暗中追查他二十余年,他依然逍遥自在。 其次,赵和的目标又怎么会只是江充一人! 到了他如今这一步,实在是不容易,虽然江充可能是他身世的知情人,虽然江充可能是他不共戴天的仇敌,但这些其实都不是他来大宛贵山城的关键理由。他来此最重要的原因,还是要为北州寻一条出路。 北州在霍峻之叛被平定之后,只能算是勉强度过一次危机,离真正能活下去还早着。只待犬戎人重新整合好力量,再度携石炮来攻,那北州就很难再得侥幸了。 最关键的因素,便在于北州与南疆的交通断绝,俞龙戚虎在南疆做得再好,丝绸之路上的贸易带来了再多的物资,也无法直接给予北州援助。所以,必须打通北州与南疆的道路,无论是走天山,还是走葱岭,总之北州必须能够与南疆连成一块。 可是金策单于不是铜章银印,他的应对一直都很稳,四平八稳得让赵和怀疑他是不是与朝堂上的公孙鸿那老家伙同出一门。赵和在过去的小半年时间里试探了四次,都没能取得什么成果,这让赵和明白,不出奇招是不行的。 以正合,以奇胜。 奇招就在大宛。 这些事情,出于保密考虑,除了极少数人外,赵和并未与别人商量,段实秀对此也只是略有猜测,甚至连赵和的亲卫樊令与阿图都不知晓。倒不是赵和不信任他们,而是因为多一个人知道,就多一张嘴泄密。 穆加出了蛛巢之后,便召来一群伙伴。 这群伙伴既有与他和阿图一样的昆仑奴,也有粟特人和大宛其余族人,数量共是十九人。虽然肤色各不相同,但无一例外,都是信奉光之圣灵的光明教教众。 这光明教乃是拜火教中分离出来的一支,在波斯和河中一带也曾经盛极一时,但后来内忧外患之下几近灭绝,哪怕他们逃到葱岭来,仍然受到打压,故此这十九人,已经是光明教在贵山城的大多数信众了。 穆加知道做事要谨慎,因此并没有向他们泄露赵和的事情,只是说听到风声,贵山城中似乎有变,他担心变故会影响到光明圣教复兴大计,所以要众人各自前去打探。 众人应诺离开之后,穆加自己也出了门。 在贵山城,消息最为灵通的地方,毫无疑问就是城东南的集市。不过穆加在集市里稍稍转了转,并没有多停留,转而向集市更南的一座浮屠寺行去。 此时浮屠教在西域大行其道,大宛国内也不例外,贵山城中有大小寺庙近十座,这些寺庙因为接近各种信徒的缘故,同样也是消息灵通之所。 穆加内地里是光明圣教教徒,但表面上,也偶尔会来浮屠教寺庙参礼,故此,来到浮屠寺中,并不惹人注意。 只不过他才跨进这名为迦叶寺的寺庙大门,就不由一愣。 迦叶寺乃是贵山城中诸浮屠寺之首,有僧众近百,规模不小,往常门口早有客僧迎来送往,但今天门口却没有看到客僧。 甚至连那些虔诚的信徒都看不到了。 穆加自己只是个伪信徒,因此并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情,原本他犹豫了一下,正准备要回头之时,却听到寺庙里面钟声响起。 穆加心中一动,当即移步向里走去。 穿过前院到了中院,穆加眼前挤满了人,迦叶寺的僧众和那些信徒们共两百余人都聚集于此,只不过此时众人面上神情都极为肃穆。 在他们正前方,一座搭起的莲台之上,有位红衣浮屠僧高坐讲法。 那红衣僧唇红齿白,看上去甚为年轻,更重要的是,他的模样并不是西域人,也不是黝黑瘦小的天竺人,而是秦人。 穆加呆了一呆,忙如同周围的信众一般,双膝跪下,伏于地上,混在人群中,然后推了身边一人正要问,却被那人不耐烦地推开。 穆加还想再问另一人,突然心中一懔,那高坐于上的红衣僧,竟然在这两百余人中发觉了他的异样,向他看了过来。 穆加当即又跪伏不动。 那红衣僧的目光收了回去,然后继续讲法。 原本穆加只是佯作听讲罢了,但此时他不敢再有什么异样,只能压制住自己心中的惊疑,侧耳倾听起来。 他表面上装作信奉浮屠,实际上是光明圣教教徒,在他自己心里,也觉得自己不可能真正去信奉浮屠教。但听得这红衣僧说着说着,不觉听了进去,只觉得对方字字珠玑,每一句话、每一个释意,都讲到自己心底去了,又与自己的人生经历一一应和,到得后来,他心底情不自禁就在想,或许在信奉光之圣灵的同时,再信奉浮屠也是不错。 但就在此时,高坐在座位之上的那红衣僧却突然一抬眼,目光投向人群中的一个。 几乎在他投向此人的同时,此人也长身而起,以普通人难以比拟的迅捷,向着红衣僧突了过去。 在突进的同时,那人手中寒光闪动,一柄明晃晃的匕首已经出现! “异教徒,去死!”刺客口中咆哮起来。 十四、刺客阿欣 刺客暴起之时,穆加的心就已经悬了起来。 身为光明圣教最后的信徒之一,他不只一次见到过这种场景。 光明圣教从大食、波斯一带一路败退,直到现在只余小猫三两只,甚至不得不让霍勒老爹前往大秦寻找虚无飘渺的预言,与这舍身突击的刺客有关。 拜火教的一支,所谓“阿欣”的传人! 正是这支脱离了拜火教正统的派别,从大食到波斯制造了无数刺杀事件,让光明圣教从一个中等规模的教派沦落至此。 这一切沉重打击了光明圣教的同时,也让“阿欣”名声大噪,就连那些王公贵族,也闻之色变。 而现在,“阿欣”出现在贵山城中! 穆加几乎本能地从地上爬起,转身就想要逃。 然后他看到那个年轻的浮屠僧做了一个动作。 合掌。 这是浮屠僧行礼的一个动作,但那浮屠僧这一个动作,却巧之又巧,将阿欣刺出的剑夹住! “咄!” 红衣浮屠僧一声轻喝,然后双手推动。 刺客被一股大力推动,瞬间倒飞出去。 他直接从众人头顶上被推出,跌落在地上。 此时迦叶寺里的浮屠僧们也反应过来。 在贵山城中能够立足,并成为第一大寺,迦叶寺的浮屠僧们岂会没有自保之力。 因此立刻有年轻力壮的浮屠僧惊怒喝斥,向着刺客扑了过来。 刺客翻身而起,原本是准备退后逃遁的。 在他身后,正是穆加。 穆加抬脚踢了他一下,刺客踉跄而前,被冲上来的浮屠僧们七手八脚抓住。 眼见自己无法逃脱,那刺客双眼通红,厉声叫道:“阿欣看着你们!” 在大叫之后,他的嘴角污血涌了出来,却是不知何时已将藏在口里的毒药吃了下去! 浮屠僧们到手的,只是一个不停抽搐的将死之人罢了。 院子之中,众人一片哗然。 “阿欣”的大名,早已随着一件件血腥的屠杀而传到了波斯、大食之外的地方。虽然还没有到葱岭这边来,但对大宛人来说,这个名字并不陌生。 事实上,就连草原上的犬戎人也已经对“阿欣”之名如雷贯耳,故此银签单于在攻击北州失败之后,曾经还想求请“阿欣”来刺杀赵和。 “上师?”惊怒恐惧中的迦叶寺住持望着莲台上的红衣僧。 红衣僧神色未变:“世尊寂灭之时,曾有预言,在其寂灭之后五百年,有波旬魔种,惑乱人世,我浮屠当替人世受此劫难,是为灭法之世。” “上师!”住持听得此语,双眼中泪水滚滚:“世尊也曾传授金刚之吼,令我教伏魔救世!” “故此我才有此次大宛之行。”那红衣僧缓缓道:“我还将前往南疆与北州,待见过……见过世尊预言中可救世之人。” 他说到这里时,眼中浮出一丝怀念之色:“天竺浮屠之国,可否存世,全在那人一念之间。” 此时大秦在西域声势复振,就连犬戎都不得不暂避锋芒,故此红衣僧说起希望在于大秦之上时,迦叶寺住持不但不觉得奇怪,反倒是理所当然——大秦那么大的体量,那么强的实力,若大秦不是世尊预言灭法时代的希望之地,那还有哪里能是? “善哉善哉!”众僧皆是口出赞颂之声。 发生“阿欣”刺客之事,讲法自然难以持续,穆加心中突突跳个不停,终于可以抓着一个此前认识的浮屠僧询问了。 “这位上师是谁,今天又是怎么回事?” 那浮屠僧见到他方才那一脚,当即与他见礼,然后肃然道:“上师乃是鸠摩什上师的弟子,乃大秦之人,法讳莲玉生……” 这个年轻的红衣僧,正是赵和在齐郡时结交的莲玉生。 与数年之前相比,莲玉生要成熟了不少,而且他赤着的胳膊也粗壮了许多。 他看着有些惊慌失据的浮屠僧与信众,在心底长叹了一声。 不过是区区一刺客罢了,这些人就慌乱如此。 若他们知道,世尊预言里的灭法时代已经降临,自己此次前来与其说是要见一见当年的故人,倒不如说是绝望之中前来求救,他们还不知道会慌成什么模样。 那边穆加听到莲玉生的身份,不由肃然起敬:“莲玉生上师竟然如此年轻!” “休看上师年纪轻,他可是了不起的人物,四年前他跨海至天竺,于十四座寺院中辩法第一,又亲往那烂陀寺,得世尊正法传承,升上师尊位,半年前于那烂陀寺与诸多旁门左道辩法,说得天花乱坠,旁门左道当场皈依者数以百计……” 浮屠僧将莲玉生的事情吹嘘了一遍,穆加听得咂舌不止,若其所言为真,这位莲玉生上师当真了不起。 他心中又是一动,这位莲玉生上师来到贵山城,应当也算是那位贵客所需要打听的事情之一吧。 穆加到得傍晚时分回到了蛛巢,当赵和听他说起迦叶寺中发生的事情之后,赵和愣了愣,然后失声笑了起来。 “竟然是他……”他喃喃道。 樊令也极是惊讶:“这个小光头怎么跑贵山城来了,他不是去了天竺么?” 说完之后,樊令又一皱眉:“他这个蠢僧,什么时候混成了上师?” 穆加想来想去,也想不到那位莲玉生怎么会成为“蠢僧”。他自然不晓得,当初在齐郡中,赵和、樊令与莲玉生发生过的纠葛。 “莲玉生在此,倒是一个变数。”思忖了一会儿,赵和缓缓道。 “阿欣是变数。”阿图在旁道。 穆加连连点头,与阿图一样,相对那位似乎威胁不到他们的浮屠僧人,来自波斯一带的刺客集团才是他们真正的心头大患。 “这阿欣究竟是怎么回事?”赵和有些疑惑地问道。 他到北州之后,也听说过好几回“阿欣”,特别是与粟特商人打交道时,那些走南闯北的商人相互之间发誓经常就是“若我所言为虚,管教我出门便遇到阿欣的人”。 “阿欣……” 地下甚暗,哪怕点了火把,这间勉强供众人容身的地下暗道里光线仍然很暗,穆加的脸色在火把照耀下,显得极为阴沉,特别是他提到“阿欣”时不自觉地就压低了声音,仿佛是怕被什么人听到一般。 从他的口中,赵和算是彻底明白“阿欣”是什么。 阿欣原来是一个人的名字。 此人原本是两百余年前古老的拜火教的一员,因为对不信教者手段甚为残忍凶暴,而在教内地位不断上升,成为了一位长老。很快他便将自己的残暴手段也用在了对付教派之中的不同意见者身上,这使得拜火教内部也对他颇有反对之声。 他终究是积怨太多,拜火教内部决意铲除他,他虽然侥幸脱身,自己的亲信部下却损失殆尽。他逃入波斯东部的深山之中,于崇山峻岭之间筑堡,建立起自己的据点,自称为拜火教正统,并以自己的名字“阿欣”给自己这一派别命名,开始了疯狂的报复。 到他死的时候,他培养出来的刺客已经用暗杀手段,在波斯、大食之间的区域掀起血雨腥风。此时他还主要将拜火教内部的敌人为主要目标,但他死之后,新上任的头目仍然自称“阿欣”,开始接受别人的委托进行暗杀活动。到他死后六十余年,“阿欣”换了数代头领,也已经彻底成为了一个极端教派的刺客组织。 他们毫无顾忌也毫无底线的刺杀行动,引来多方憎恨,波斯的一位国君组成联盟,试图要清剿他们,但就在联盟组成的宴席之上,这位国君与前来参与的诸侯尽数被杀,虽然刺客们也全灭,但这一战让“阿欣”混出了赫赫威名。 此后“阿欣”依然受到多方面追剿,但同时因为波斯、大食一带混乱的局面,“阿欣”这个组织又总能派上用场,故此竟然存留了下来。 哪怕此时的声势已经不若当年,但仍然是波斯与大食一带最顶尖的刺客势力,他们在波斯深山之中的据点里,据说养着三千余名刺客,都是精擅化妆潜入的好手。不仅那些只有几百兵马的小诸侯对他们畏如猛虎,就是那些大国的君主,也颇为忌惮他们。 毕竟只有千里作贼,哪能千日防贼,可是只要露出一丝破绽,给这些无孔不入的刺客抓住,便是性命不保的结局。 “跳梁小丑,竟成气候。”听到这里,赵和忍不住评道。 虽然大秦历史上也曾有过刺客横行的时代,甚至连始皇帝也曾经被荆轲追得绕着柱子转,但这些刺客大多都是单身匹马,哪里会纠合成一方势力! 放任这等刺客,一方面是因为波斯、大食诸国控制力不足,另一方面,只怕也是这些蛮夷之国将刺杀这样的手段当成了一种常见的政策,所以让“阿欣”有了生存的余地。 “另外,我今天还听得一个消息。”在说完阿欣的历史之后,见赵和对此似乎并不重视,穆加略一犹豫,然后又道。 “请说,若是对我们有用,自然不会亏待你。”赵和道。 “听说城主派出一支人马,前去迎接犬戎人的使者了。”穆加道:“三日之后,犬戎人的使者会来到贵山城。” “犬戎人的使者?这个时候!”樊令愣住了。 然后,他注意到,赵和嘴角噙起了一丝笑。 似乎是冷笑。 十五、猫师虎徒 勿离脸色阴沉。 他不能不面色难看。 犬戎人突然到来已经让他够心烦的了,更让他烦的是,来的犬戎人里,竟然还有一位意想不到的人物。 金策单于。 “老师,我想知道,这是不是你的手笔。” 勿离心里如此思索。 他很快就能见到他的老师。 在他的书房之中,有一样很特殊的东西,乃是用小石头做成的贵山城模型。 贵山城的每一幢建筑,都体现在这模型之中。 这是勿离当初能够控制贵山城的关键,谁也不知道,为了制成这样模型,花费了他近十年的时间。当初乱起之时,他可以凭借这模型,将忠于自己的人安排到贵山城的每一处要害角落,逼得他二哥只能自尽,而那位掌控大宛大量权力的权臣也只能狼狈逃出城去。 如今江充就站在这贵山城模型之旁。 “大秦的兵法里说,天时不如地利,为将者不可以不知地理……这套模型,你完成的不错。” 江充背对着他,目光盯在模型之上,手里拿着一根叉杆,而叉杆的另一端,则指在贵山城的西口。 在那里,有一个小人的陶像。 若赵和在此,会发现这个小人陶像,竟然与自己有几分相似。 “这都是老师教导得好。”面对江充,勿离脸上的沉郁不满早已经收起。 他知道自己这位老师的心机,因此不想流露出半点真实情绪。 “三天了,三天都没有那人的消息。”江充缓缓道。 这次勿离没有出声。 江充伸出手,用叉杆将那个陶像轻轻推动向前。 “三天之前,就在我来见你之后不久,赵和跟随白努尔的商队进了贵山城,但大约在这个位置,他带着手下脱离了商队……” 那个陶像被推入贵山城的模型之中,在街上缓缓前进,但在通往集市的一处岔道上,它突然偏离了正道。 “很显然,你闭锁城门之举打草惊蛇了,他离开了商队,然后到了这里。” 陶像从岔道拐到了一处街巷之中,然后停在某处宅邸之前。 “这是伊苏斯在贵山城的秘密据点,这个粟特女人倒是精明,她知道在这个地方安排人手,但她不知道的是,她与昧彻的一举一动,都在你的监视之下,包括她设置的据点也在你掌握之中。”江充说到这,终于转过身来:“大王……” 勿离摇了摇头,恭声道:“请老师和当年一样,呼我的名字。” 仿佛是要强调自己与江充的关系,勿离又补充了一句:“在别人面前我是大宛之王,但在老师面前,我永远是你的弟子,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江充深深望着勿离,好一会儿才捋须一笑。 是,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可勿离的亲生父亲,那位大宛老王,勿离不就是亲眼看着他一步步坠入陷阱之中,然后悲惨地死去? “你对我说,这里并没有住进可疑人物?”江充说道。 勿离点头:“事实上,伊苏斯派在这里的人,已经投靠了我,他在为我效力,不敢对我撒谎。” “那么可疑人物呢?”江充又问。 “可疑人物当然有,曾经有人向他讨水喝,看起来虽然不象是秦人,但肯定不是贵山城的本地人。” “那就肯定是赵和了。”江充并没有追问勿离为何这么重要的消息在三天前没有告诉自己。 没有必要去问,若勿离真的什么都不对他隐瞒,那江充反而要怀疑,自己这些年悉心培养这位弟子是不是失败了。 “现在奇怪的事情就在这里,赵和来大宛,能依靠的不过就是伊苏斯与昧彻,但此二人处都没有他的踪影,他平白消失了……他又没有贵山城的图舆,人生地不熟,只要稍稍露出便会被发现,他能躲到哪里,难道钻到地底下去么?”江充又道。 勿离愣了一愣:“这如何可能?” “这怎么不可能,贵山城底下的蛛巢,你就真的完全没有听说?”江充拿着叉杆轻轻拍打着模型,轻声说道。 勿离当然听说过,但他从来没有重视过。 他毕竟是一国王子,哪怕积蓄力量收揽豪杰,却也不曾与贵山城最底层直接打交道,如何知道在贵山城最阴暗处,竟然还隐藏着一个地底世界! “我听说过……这不过是一些不法之徒藏身之所,赵和如何知道这里,老师……能为我解惑么?”在愣了片刻之后,勿离反问道。 若说开始他向江充隐瞒了一个消息,那么有关“蛛巢”的事情,就是江充向他隐瞒了。 江充能够随口说出“蛛巢”并且意识到失踪了三天的赵和肯定躲入其中,证明他对蛛巢极为了解,可是却从来未曾与勿离说过。 这证明勿离长期以来的猜想:他的这位老师,对他仍然有所保留。 无论是本领上,还是情报上。 江充歪过头又看向勿离,缓缓说道:“在大秦,一直有个故事,说老虎原是猫的弟子,猫将一身本领传给老虎之后,老虎反欲食猫,幸哉猫尚有爬树之技未曾传之,故此得以脱险——这蛛巢不过是爬树之技,我留下来只为了以妨万一,莫非你还会因为这点区区小事而怨我?” 勿离绝不曾想,江充竟然会将两人间微妙的关系揭破。 不待勿离回应,江充又继续道:“你为大宛之王,我为大宛王师,荣华富贵不竭不尽,你不为大宛之王,难道我还能替你为王么?” 勿离勉强一笑:“老师这是何语……” “我只是告诉你,你好我才能好,所以,这次犬戎人来的事情,与我无关。”江充放下叉杆,面色淡然:“我确实与金策颇有默契,甚至这些年来金策有些举措都是我暗中推动,但是,他此次来贵山,却不是我……” 勿离忙道:“我也不曾怀疑老师。” 江充笑了起来:“呵呵。” “只是此时金策单于突然来贵山,这其中……肯定是有什么事情。”勿离又道。 犬戎人的到来,让勿离觉得事情有些失控。此前哪怕赵和没有抓到,他都不觉得失控,也不曾着急,但现在则不然。 “是,必然是有某种力量将金策引了来……没准,引金策来的,就是赵和自己。”江充目光闪动着道。 “赵和自己?这如何可能?”勿离失声道。 此时畏于犬戎之威,大宛分裂后的三国,都在名义上臣服于犬戎,勿离的贵山大宛也不例外。 赵和将金策引到贵山大宛来,对他有什么好处? “赵和虽然坐稳了北州,但北州仍然危如悬卵、被犬戎隔绝。如今犬戎暂时放松对商道的控制,允许粟特商队进入北州,这不过是一时之举,待犬戎稍稍抽过身后,必然要强化对北州的包围,彼时北州的援兵被隔在南疆,物资供应不畅,只有坐困愁城。赵和现在在州的声望有多高,彼时便会跌得多惨,想来赵和也很清楚这一点。”江充轻轻捋着胡须,一边想一边说道:“而犬戎在葱岭这边主持局势的是金策,金策以诸多手段,控制住银签与铁章,若是金策死了,不仅无人主持葱岭这边的局势,只怕银签与铁章立刻就要摆脱龙城王帐控制,从而使得犬戎发生分裂——正如赵和在北州无人可以替代一样,金策在犬戎如今也无人可以替代……若真是赵和将金策引至大宛,那么,他必定准备好了一个针对金策的杀局!” 勿离心中骇然欲绝。 他原本自诩足智多谋,可若江充所言为真,那赵和此人……其阴险诡异,更是远胜于他。至少他不敢这样设计犬戎的单于,也设计不出这样的陷阱! 这可不仅仅是以自己为饵的问题,更是将自己陷于绝境! “不可能,老师,他是冲你来的,怎么敢面对你时还招惹别人?”思忖了一会儿,勿离断然否决:“老师在大秦之名,哪怕离大秦万里之遥,我也略有耳闻,要应对老师这样的对手,无论如何,他都不会节外生枝!” “若是旁人,确实如此,但若是赵和……”江充却是咧嘴一笑:“他可是我的《罗织经》传人,做出这样的事情,我丝毫都不意外……这样也好,这样也好……” 勿离瞪圆了眼睛,他看着江充,心里不是滋味。 此前他总以为,自己得到江充真传,哪怕江充仍有保留,但他的本领自己应当已经学到了七七八八,可如今江充毫不掩饰对赵和的欣赏,哪怕赵和明显是其敌手,这让勿离心底生出一种嫉意。 “老师虽然信任这位赵和,但是却忘了好几件事情。赵和若真如老师所言,如此足智多谋,他怎么会将决战之所放在贵山城,在这里,天时、地利、人和他什么都没有!”勿离咬着牙道:“他孤身涉险,便是杀了金策,也逃不出这贵山城,他这是自寻死路!” “是,你说的没错,若将天时地利人和都算进去,他这是自寻死路,以他之智,必不会在还有选择的情形下行此事,这其中必有缘故……是什么原因让他如此?” 出乎勿离预料,江充虽然肯定了他的说法,但是,却仍然不改自己原先的设想。在江充看来,赵和依然是足以与自己斗智的对手,对方行此冒险之事,一定还有某种原因,只不过他们暂时还未想到罢了。 “不管他要做什么,现在,我们都先得将他从蛛巢中诱出来,原本我是想以自己为饵,但现在看来,有更好的诱饵了。”江充思忖了一会儿,然后扬眉说道。 十六、貌合神离 金策单于有些疲惫地伸了个懒腰。 推开依然试图缠绕上来的两个大宛美女,金策长长出了口气。 他有些厌恶地望着拥裘而坐半身赤裸的那两个大宛女人,在将精力发泄出去之后,他便对她们失去了兴趣。 “出去。”他沉声道。 两名大宛美女有些失望,但不敢多说什么,忙行礼,然后退出了金策单于的毡帐。 哪怕是到了大宛的贵山城,金策仍然拒绝了勿离给他安排的住处,而是住在自己的毡帐之中。他倒没有拒绝勿离进献的美女,反正这些游牧民族从来不忌讳此事。 大宛女子退出之后不久,外头轻轻咳了一声,紧接着一个声音响了起来:“单于,是不是对她们不满意,我家大王又寻了两位美人……” “让你家大王来见我!”金策冷声道。 他心里有些厌烦了。 来到贵山已经好几天,勿离对他不能说不恭敬,他的所有要求,勿离也尽量给予满足。但是,他来的最主要目的,勿离却迟迟没有做到。 找到赵和。 近两年前,赵和同样让替身留在南疆,自己带小队人马进入北疆,从而在北州闹出一番大事,破坏了犬戎多年以来的计划。金策判断,在得手一次尝过甜头之后,赵和确实有可能故技重施。 金策很确定赵和已经来到了贵山城,为此,他甚至动用了为数不多的还留在北州的细作,确认赵和已经离开了北州。 所以他才会匆匆赶到贵山城来——除了他自己,别人来向勿离施加压力,恐怕勿离会阳奉阴违,唯有他自己来,才有把握让勿离不得不照做。 事实也证明了他的想法,哪怕是他来此之后,得知要在贵山城中搜捕大秦的北庭都护赵和,勿离首先还是为难,受其所迫,不得不闭紧城门禁人进出,然后大索全城,可是都过了五天,仍然是一无所获。 这五天里,金策倒是受到了极为隆重的接待,但他也没有太多时间在此耽搁。 “有必要再给勿离施加一点压力了。”金策心中想。 没有多长时间,勿离匆匆赶来,出现在他的帐篷之外。 “小王见过大单于。”勿离执礼甚恭,远远地就行礼招呼。 “苍穹之下,只有一位大单于。”金策冷淡地说道:“勿离,如果你弄不明白这一点,我不介意换一个人为这贵山城之主。” 勿离霍然抬头,眼中尽是惧色。 金策冷冷盯着他,见他额头汗水涔涔,这才略微满意地点头。 事实上勿离并非犬戎扶持,那位权臣与逃离的大王子才与犬戎关系密切,但是在勿离控制了贵山城之后,出于多方面考虑,金策还是认可了他对贵山及周边地区的统治。不过,这种认可并不是一成不变的。 若不是直接统治太过麻烦,金策甚至有意废了所谓的大宛国,将之纳入自己直辖统治之下。 犬戎内部其实也有这种声音,但是金策在这个问题上很理性,废了大宛现在三位所谓的国王容易,想要自己统治却很困难。说白了,犬戎从来没有形成一个稳定且有效率的治国体制,维持草原上诸部之间的关系尚可,但治理一个国家…… 犬戎拿得出那么多官吏么?拿得出一套行之有效的制度么? 若拿不出这二者,就只能依靠当地官吏和旧有制度,这样一来,废了大宛国和没废有什么区别,反而多了一堆心里想要复国的敌人! 金策很清楚,这是游牧民族的先天缺陷,在统合犬戎诸部自身形成真正的国家之前,他们攻占的土地再广,征服的民众再多,他们也只是过客,而不是停下来居住的主人。 话虽如此,这并不耽搁金策拿废国杀人来威胁勿离,而勿离的惧色也让金策觉得,自己的恐吓起了作用。因此,他接下来便提出了自己新的要求。 “已经五日,区区一个贵山城,你还没有找到赵和?”他问道。 勿离半是哀求地道:“单于,非是我不尽力,而是……实在是毫无头绪,没有任何证据表明,那位北庭都护来到了贵山城啊。” “只是你没有找到罢了。”金策哼了一声:“我有一个办法,可以让你尽快找到此人。” 勿离一喜:“还请单于赐教。” 金策淡淡地道:“杀尽贵山秦人。” 勿离骇然变色。 他面对的是金策冷如冰霜的目光与坚如铁石的面容。 在金策看来,只要杀尽城中秦人,那么赵和便无处藏身,就算他侥幸逃脱,可他秦人的模样都会让他在城里寸步难行,迟早会曝露出来。 金策这样做还有一个用意,勿离若真的杀尽了秦人,就算是往死里得罪了大秦,从此之后,就只能绑在犬戎的战车之上与大秦对抗了。 咽了口口水之后,勿离应声道:“如单于之愿……” 他声音颤抖,那是因为他也明白金策的用心。 往死里得罪大秦之后,那就只能将自己捆绑在犬戎的战车之上,再也不要想下来,就象如今已经失去了自己国家的那位车师后国国王一般。 从此以后,他的贵山大宛,就只能给犬戎为奴为仆,不可能再脱身了。 不过…… “只要能将赵和的脑袋摘来给我,我会让贰师城与郁成二城奉你为主,他们皆为大宛副王。”金策见勿离屈服,便又补了一句。 他是操纵人心的高手,自然知道自己方才的逼迫已经让勿离心中生出不满,但现在补上一点甜头,对方心中的这点不满就会削弱许多。 “是,是……我这就让人去安排,我……我会在最短时间里,找出所有秦人。”勿离道。 他从金策这边退出之后,面色便又阴沉起来。 杀赵和并没有什么,这其实也是他的目的,只不过他更希望能够借助犬戎人的手来杀赵和。但杀掉所有秦人,与杀赵和是两回事——前者可以嫁祸于犬戎,后者却无法推给别人。 而且……原本他的计划中,从赵和手里拿到那本《罗织经》比杀了赵和更为优先。他需要那本《罗织经》,需要通过这本书来学会江充的全部本领,然后摆脱江充的控制! 然后他嘴角又噙起一丝笑。 杀秦人就杀秦人吧,反正他很清楚,赵和并没有依靠秦人躲藏,而是藏在了蛛巢之中。 金策若是以为杀秦人可以找到赵和,那就大错特错了。 “来人。” 离得金策的大帐稍远,勿离便厉声喝道。 数名武士上前行礼:“大王!” “传我令旨,全城捕杀秦人……”勿离说到这里时,心突然一跳,又补充了一句:“不,传我令旨,全城搜捕秦人,将他们统统捉入牢房之中!” 众武士愣了愣,不由自主望向勿离身边的几位大臣望去。 “去做!”众大臣都阴沉着脸,没有劝谏勿离的意思,勿离自己又催促了一句。 众武士应了一声,行礼退后。 他们这番声势做得极大,虽然离金策的大帐稍远,但也被犬戎人看见,飞快地去禀报给金策听。 金策听得露出冷笑之色:“只是搜捕入狱,不是诛杀吗……勿离以为玩这样的小动作,就能够给自己留下几分余地?” 他来贵山,若说赵和是第一目标,那么勿离就是第二目标,他必须牢牢控制住大宛,以令犬戎在即将到来的大变局中拥有更多的纵深和更强的资源补给。 “让我们的人盯着他,另外,传我令回去……让速台、沃不离、札穆尔动一动。”金策连点了三个人的名字。 他只带了两千人来贵山城,但却有三万军队正在贵山大宛的边境之上——若不是西面和南疆的压力极大,他能够调动的兵力原本远不只这些。这三万军队分由三人统领,形成三个万人队,这乃是犬戎下一步军制改革的方向,由原本各部族首领和长老领导自己的部族,变为由专门将领带领常备之军。 大单于与金策希望能够通过这一步改革,削弱部族首领与长老的影响,强化中央集权,为把犬戎变成一个真正的国家打下基础。 无论金策如何不信任勿离,至少表面上,勿离还是将几乎所有秦人都抓了起来。 之所以说是几乎所有,是因为还有个别秦人,因为身份特殊,并没有被捕。 所以在第二日傍晚,勿离的管家便匆匆送来一份请柬。 “迦叶寺举办法事,邀请我前去?”勿离看到这份请柬时微微一愣,然后摇头道:“替我拒绝了他。” 如同大宛其余王室一样,勿离本人是个浮屠教徒,但他对浮屠教的信仰极浅,根本不是虔信者,因此哪怕是迦叶寺住持,勿离对其也向来是敬而远之。 管家听他拒绝之语,暗暗捏了一下袖子里迦叶寺送的小金饼,然后低声道:“大王,依我之见,还是去见见吧。” “嗯?”勿离一皱眉。 这管家向来谨慎,勿离还只是区区不显眼的王子时就跟随他了,此时怎么会多嘴? “大王,如今城中人心不安,迦叶寺办法事,有助大王安定人心,也可以转移一下注意。”管家轻轻呶了一下嘴。 这呶嘴的方向,正是金策单于落帐的方向。 勿离顿时明白了几分。 十七、七层浮屠 勿离很清楚,犬戎在贵山城安排的奸细数量不会少。 他身边的那几位大臣中,便有投靠金策并受其驱使之人,没准此人正等着他犯错,好取而代之。 因此,前往迦叶寺之行他做得非常谨慎,只说是因为最近诸事不顺,故此去寺中参加法会兼乞求佑护。 随他来到迦叶寺的人也不多,不过是几位亲信,那些大臣们则被打发出去,继续满城搜索漏过的秦人。 迦叶寺占地面积不小,建城之时兼顾大宛与天竺风格,特别是择高处建了一座高高的浮图塔。这座塔如今是贵山城中最高的建筑,从塔顶居高临下,便可以俯瞰整座贵山城。同样,在贵山城的绝大多数地方,都可以仰望塔身。 勿离耐着性子,参加完法事之后,便由迦叶寺住持陪同,来到了这浮屠塔前。 “浮屠塔高七层,造成此塔,乃是大功德大善事。”迦叶寺住持手中持着一柄火把在前引路,口中絮絮叨叨:“大王今日来此,同样是大功德大善事……” “住持上师,如今塔里只有你我二人,你有何话要与我说,还是速速道来吧,我政务繁忙,却没有这么多时间闲逛!”只对着住持一人,勿离便没有太多掩饰,低声喝斥道。 迦叶寺住持躬身一笑:“塔里不只你我二人,还有一位在此,今日请大王来的,也是这一位。” 勿离心中一动,举目向楼梯上方望去。虽然有火把照耀,前面的台阶仍然是阴暗的,看不到什么东西。 勿离又看了住持一眼,住持陪笑道:“请大王上塔顶。” 勿离当即迈步向前,他倒不惧对方在这里安排了什么陷阱,但对即将见到的人多了几分猜测。 “赵和?是了,听闻他在于阗之时,便与浮屠教有所勾结,甚至还支持浮屠教夺得一国,要建人间浮屠之国……” 勿离手已经按在了自己的腰间,若上方出现的真是赵和,他立刻拔刀,同时会大叫护卫。他对自己的身手还是相当自信,绝对能支撑到护卫赶到。 但当他到了最上一层时,眼前霍然一亮,四面通透的门洞里,光照了进来,照在端坐浮屠像下的一个人身上,那人却不是他猜想中的赵和。 而是莲玉生! 勿离知道这位莲玉生,在贵山这座浮屠教信仰占据大半的城市里,莲玉生的到来带来了不少话题。只不过莲玉生一向是僧侣装饰,故此人们都将他当作来自天竺的上师,而没有想到,他其实是一个秦人。 “原来是莲玉生上师要见我?”勿离沉声道。 “正是小僧求见大王。”莲玉生站起身,向着勿离行礼:“过于冒昧,还请大王恕我失礼。” “上师讲法,小王略有耳闻,今日能当面受教,实是小王之幸。”勿离口中稍稍客气,心里却有些愕然。 如同城中大多数人一般,他并不知道莲玉生的秦人身份,因此,没有将莲玉生与自己捉拿秦人的命令联系在一起。他有些怀疑浮屠教与赵和有勾结,因此猜想莲玉生可能就是赵和找来的说话。 若真是如此,或者大索迦叶寺,便能抓到赵和! “小僧求见大王,是向大王投案自首的。”莲玉生缓缓道。 心里正转着念头的勿离又是一愣:“呃……上师何出此言?” “不知秦人犯了何罪,大王满城搜捕秦人,小僧出家之前,也是秦人,故此向大王请罪。”莲玉生道:“请大王将小僧投入狱中,与其余秦人同刑。” 此语一出,勿离的呼吸为之一顿。 以浮屠教在贵山城中的影响,勿离真将莲玉生扔进狱中,只怕半座贵山城都要人心惶惶,其动荡堪比此前大宛老王暴死! 莲玉生看似向勿离请罪,实际上却是在威胁他! 勿离心中生出一股怒意,他吊起眉,恶狠狠望向莲玉生,但他发现,这位年轻的上师合掌低眉,没有丝毫威胁神情,有的只是慈悲之色。 勿离心中猛的一动,嘴唇略动,然后收住怒色,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容:“上师言重了,上师既已出家,便是超脱凡俗皈依圣法,我等俗世国家哪里能约束上师?” “浮屠之法,并无俗世之染,浮屠之僧,却有国家之别。”莲玉生淡淡地道:“况且,便以浮屠之法来说,众生平等,皆受慈悲,小僧便是不是秦人,见如今贵山城中的情形,也只能求大王将小僧投入狱中。” 勿离强行控制住自己的怒意,叹了口气道:“上师既然说起慈悲……那上师为何只对秦人慈悲,却不对我大宛之人慈悲慈悲?上师难道就不知晓,小王搜捕秦人之举,原本就是被逼无奈?若小王不行此事,犬戎人便要代小王行此事,彼时受难之众,非唯秦人,大宛百族,无一得免!” “浮屠虽说以身饲虎,却未忘金刚手段。”莲玉生看了一眼勿离:“犬戎之恶,有似猛虎,犬戎之欲,更胜猛虎。猛虎扑人,所求者不过是填腹,犬戎扑人,所求者永无止境。如今天下激荡,有大劫难自西而来,大宛便是以身饲虎,终有欲壑难填之时。到那个时候,大王内失百姓之心,外无强力之援,又该如何自处?” 他这一番话说出来,勿离眉头再度扬起,一双深陷的眼眸死死盯在他的面上,似乎是在窥探他的真意。 看了许久之后,勿离大笑起来。 莲玉生又是合掌,一直没有说话,勿离笑了许久,终究是觉得无趣,笑声嘎然而止。 “上师为了说服我,竟然危言耸听啊。”他轻声道。 “大王消息灵通,小僧是否危言耸听,大王自会分辨。” “那你倒说说,大劫难是什么?” 两人此时走到了第七层浮屠塔的望廊之中,又恰好对着西面。此时正值傍晚时分,一轮大日,垂于西方天际,殷红如血,并无多少暖意。莲玉生叹了口气道:“大王,大宛之劫有三重,第一重已经来了,便是犬戎,犬戎为了应对东西两面的大敌,势必加大对属国搜刮,大宛叛而复降,又一分为三,犬戎必将予求予取!” “大宛之劫第二重,乃是骊轩……骊轩人西征已经开始,波斯与大夏联军尚为其所败,如今已然臣服,但是骊轩东进之步,却未就此停止。小僧此次从天竺北来,除了弘扬圣法,也身负天竺十六国之托,来向大秦求援!” 勿离愣了一下,收回远眺的目光,转身又看向莲玉生:“什么意思?” 他知道天竺之地,自古以来就没有形成统一的国度,虽然数百年前的阿育王所掌握的孔雀王朝曾经盛极一时,但终究还是未能将整个天竺纳入版图。在其死后,孔雀王朝更是迅速在内忧外患中瓦解,如今天竺之地上,大大小小的国家数十个都有。但是,莲玉生自称峰妆十六国之托,还是让勿离很是吃惊。 “天竺之中,左道兴起,浮屠之法已然不昌,如今还信奉浮屠圣法者,共是十六国,这十六国得知骊轩东征之事,初时并不以为意,后来大食商人将骊轩大胜波斯又复胜波斯大夏联军的消息带来,并扬言骊轩欲取天竺之地为己所有,皆大震怖,又知小僧出自大秦,于是求告于小僧。结果小僧才到大宛,便遭遇阿欣刺客,刺客虽然自尽,但其来历,以小僧猜想,总不过是骊轩人买通。”莲玉生道。 勿离喉节动了动,双眉紧紧皱在一起。 大宛之地,商贾往来,故此消息灵通,他自然也知道骊轩人在一年多前开始东征的消息,也知道就在六个月前,骊轩人击败了波斯与大夏的联军,取得了一场决定性的胜利,波斯几近亡国,而大夏也只能龟缩于境内。不过,那毕竟是隔着好几个国家的遥远事情,他并没有太在意此事。但是,若骊轩的最终目的是天竺,那就和他有关了——历史上几乎所有天竺的征服者,皆是自葱岭一带走大谷地一带进入天竺,而只有进入葱岭,便与大宛接界了。 “犬戎与骊轩乃是盟友,自有,自有犬戎会替我作主。”想了会儿,勿离道。 他自己对这句话都半点也不信,犬戎人盘剥大宛倒是积极,但为大宛作主……除非犬戎几位单于都疯了。 “这又牵涉到大宛第三重劫了,骊轩与犬戎虽是盟友,但双方联手仍然败于火妖,骊轩背约先走,致使犬戎大单于损失惨重,如今双方盟约虽在,但国与国之间,岂有永久盟约?而且火妖衔尾追来,犬戎便是能够劝止骊轩进入大宛,难道还能止住火妖么?” 火妖! 勿离瞳孔收缩了一下,有关火妖的消息,这几年是越发多了,甚至连大宛境内,都偶尔有火妖刺客的传闻。 他毕竟是江充教出来的,战略眼光还有,若说臣服于犬戎或者骊轩,大宛还可以苛延残喘,那么火妖来了,大宛便会彻底完蛋,祖先得不到祭祀,神明受不到香火,他这大宛王……不,大宛普通百姓还可以也成为火妖,他这个大宛王却是绝对不可能。 “你说这么多,终究还是在危言耸听。”沉默了好一会儿,勿离沉声道:“大宛便是有这些劫难,又与你,与大秦何干?” 十八、针尖麦芒 “大宛之劫,与小僧无关,与大秦无关,但与苍生性命有关,与浮屠之法有关!” 面对勿离的指责,莲玉生面现悲悯之色,合掌念了一声浮屠,然后缓缓又说道:“大宛一分为三之前,有人口三百余万,若是连番兵火,这三百万性命有多少能够留下?若是火妖来侵,便是苟延残喘,亦已非人哉!” 勿离冷笑了一声。 莲玉生又道:“大秦如今经营西域,不足三年时间,便已成规模,不仅尽得南疆诸国,而且还又重新联络上北州,正欲倾力西向而北顾,大宛与大秦相隔甚远,不虞大秦有吞灭之意,大宛又与南疆相隔甚近,正可借南疆秦军之力。在我大秦,这是兵法之中所说远交近攻之略,大王师从秦人,当深知此理。” 勿离瞳孔猛然收缩了一下:“师从秦人?上师此言从何说起?” 莲玉生不慌不忙地抬起眼,静静地看了勿离好一会儿,勿离与他对视,终究受不了他清澈冷冽的目光,将眼睛移向他处。 “先师乃是鸠摩什上师。”莲玉生开口道:“二十余年前,他来到大宛,曾见过大王与大王之师,彼时他并不知大王之师为何姓名,但为其所说动,于是跋山涉水,意图东去,在西域为犬戎所阻,乃再折道返回天竺,取道于海,再次东渡,历经五载,方得抵达大秦。到大秦之后,先师精研大秦诸家学说,乃通贯百家与浮屠之理,尽授于小僧,小僧愚驽,所得不过万一。” 勿离讶然望着莲玉生,好一会儿之后才失声笑道:“二十余年前……彼时小王才几步,妁摩什上师来大宛之事,小王依稀还记得,但却不记得他见过我的什么秦人老师啊。” “先师为大王老师说动,去大秦建地上浮屠之国,最终事败而身死。不过先师乃大智之人,自蛛丝马迹之中,得窥大王老师真实身份……大王老师,乃是当年惑乱大秦朝堂、挑拨大秦皇父子,乃至有星变之乱的江充,也唯有此人,才能说动先师。”莲玉生面无表情地道:“说来也是,连大秦烈武帝那般人物,也受其所惑,做出父子相残的事情,先师为其诱骗,非先师不智,实乃大王老师太过聪慧。” 勿离没有想到莲玉生会将此事摊开来说,他眉头抖了抖,似笑非笑地道:“上师与小王说这个,莫非是要与小王算这笔旧账?” “非也,此事小僧不说,大王便不知,小僧坦然说出,只是向大王表明诚意,好叫大王知晓,小僧一片赤心,不打诳语罢了。”莲玉生道。 勿离沉默了一会儿,再度正视莲玉生:“若大师所说仅此而矣,那么小王已经受教,政事繁冗,小王就要告辞了。” “以大王老师之能,烈武帝尚且为其所用,那大王呢?”莲玉生没有理会他告辞之语,而是又问了一个问题。 勿离瞳孔再度收缩了一下。 虽然他的反应很轻微,可是仍然落到了莲玉生眼中。 莲玉生明白,自己说到要害了。 莲玉生今日邀见勿离,并不是他独自一人的主意,在他背后,其实还有赵和。 在从穆加口中得知莲玉生也在贵山城,赵和心中立刻就有了一个新的想法,他原本是准备自己冒队去见勿离的,但是有莲玉生代为相见,居中转达,更容易被勿离接受些。 毕竟,勿离对赵和肯定是充满警惕的,而对莲玉生,警惕性则不那么强。 更何况,莲玉生在大秦时就以能辩著称,曾经在稷下论战群英,让稷下学宫的诸多学子哑口无言,他的辩才绝不在赵和之下,而他的浮屠教上师身份,又让他的说辞更容易为人接受。 故此,赵和特意从蛛巢中出来,秘密与莲玉生见了一面,当时他就告诉莲玉生,勿离十有八九是江充的棋子,但江充既然以勿离为弟子,总要教他一些手段,否则勿离也不可能成为大宛三王之一。 赵和相信,在江充那里学了那么多手段之后,勿离哪怕是个资质普通之人,也不会甘愿只作江充的棋子,凡事为其所操控。 如今看来,赵和的推测是对的,他对人心的拿捏,依然十分准确。 这一点,只怕《罗织经》的前主人江充自己,都不是十分明了。 “我老师……”好一会儿之后,勿离终于开口,声音压低了一些:“我老师据说有一本书,名为《罗织经》,听闻在北州都护赵和手中,若是大师能够替我借来此书,那么,我便想法子保全这些秦人。” 他这话说出来,看似同意了莲玉生的劝说,实际上却是对莲玉生的试探。 勿离不蠢,经过江充教育之后,在葱岭诸国君主中,他也算得上是一时之选,甚至可以称为小号枭雄。莲玉生那番说法,虽然打动了他,但是,他心底还是有一个疑问。 莲玉生此时出现在贵山,并且前来劝说他,实在太巧,巧得让人怀疑这不是巧合。 莲玉生闻得此言,微笑着道:“原来是《罗织经》……大王要取此书恐怕不易。” 他说的极为含糊,既不说可以,又不说不可以,这让勿离心里反复猜测了好几回,然后才道:“不过是区区一本书罢了,上师为何说不易?” “《罗织经》在大秦,是一本邪书,人人欲焚之而后快。据我所知,赵都护得到此书,来之不易,而且所说此说还与他的身世有关,故此他从来不以示人。” 勿离淡淡笑了起来:“看来上师果然是认得赵和。” “在大秦之时,曾经相识,实不相瞒,先师便是败亡于赵都护之手。”莲玉生又道。 这下勿离再次愣了起来。 虽然浮屠教讲究四大皆空,甚至要以身饲虎,可是莲玉生得了鸠摩什真传,若赵和真是他的杀师仇敌,他理当恨之入骨才对。但勿离从莲玉生的话语里,听不到半点仇恨之意,当然,也没有听出别的情绪,仿佛就在谈一个完全不相干的人一般。 “既有杀师之仇,想来上师对他必有恨意吧?”勿离问道。 “若说有恨意,也只恨唆使先师去大秦建世间浮屠的江充,怎能恨依法行事的赵都护?此等因果,皆为报应,不敢相恨。”莲玉生终于叹了口气:“当初能与赵都护相识,还是先生介绍,先生也对赵都护极为看重,称其有大智慧……故此,小僧不敢恨,也不能恨。” 他话语里带着些许惆怅,原本勿离觉得他是在装腔作势,但听完之后,却又觉得,他的这番话是出自内心。 两人相对沉默了一会儿,勿离又道:“总之我要《罗织经》,《罗织经》到手,我便放人。” 莲玉生苦笑道:“大王这个条件,小僧此时如何能答应,且不说小僧能不能从赵都护那里要来《罗织经》,就算能要来,也是远水难解近渴。” 勿离噗的一笑:“大师何必瞒我,赵和人就在这里,此处,就在贵山城中!” 他再次望向浮屠塔前的贵山城,口中喃喃道:“迦叶寺七层浮屠塔乃是贵山城最高之处,在这里可以望到贵山城每一个角落,唯独看不到贵山城的地下……贵山城地下,有那些蛇鼠们藏污纳垢的蛛巢,赵和以大秦北庭都护之身,藏身于蛛巢之内,不免太过委屈了。” 莲玉生在听得勿离提到“蛛巢”时,微微愣了一下。 他自然知道,赵和确实藏身于蛛巢之中,却不曾想,勿离竟然也知道! 这几天里,勿离一直搜捕秦人,莲玉生与赵和还以为他对蛛巢之事一无所知呢。 “上师不能做主的话,只管将我的话带给赵和,我只要《罗织经》,便可以与他商量。”勿离也注意到莲玉生的这一愣。 两人相互试探,到此时基本都了解到对方的心意,但是要想达成协议,则还需要双方做出更大的努力。 莲玉生心里暗暗叹了一声,知道自己这边还是露出一丝破绽,不过他未就此气馁,而是闭着眼睛稍等了片刻,然后才叹息道:“大王一定要强人所难,小僧也没有办法……小僧只能祝愿大王心想事成了。” 勿离歪头又看向他,露出意外之色。 原本他以为,面对自己与犬戎的双重压力,赵和别无选择,现在看来,自己给赵和的压力还不够,至少,只抓捕城中的秦人,还不足以让赵和妥协。 勿离心念电转,几乎就要想叫人将莲玉生捉起。但心念转动,想到抓了这位浮屠教有名的上师之后,满城浮屠教信徒会作如何反应,终究还是放弃了。 而且,真捉了此人,那么谁来充当中间人,将自己的意思转给赵和呢? 当即他向莲玉生点头为礼,然后快步下了浮屠塔。在下楼之时,他一直提高警惕,直到抵达塔最下层,见到迦叶寺住持,仍然没有意外发生,莲玉生也没有唤他,这让他心中狐疑起来。 难道说,自己的猜测并不对? 无论对不对,先加大对赵和的搜索力度,以增加其压力再说,甚至可以将被捕的秦人拖出来当众施刑! 带着这个念头,勿离回到了自己的府邸,可当他来到自己的书房,准备唤人来吩咐事情时,却看到江充已经在书房中等着他了。 “大王今日见了贵客?”江充似笑非笑地看着勿离。 十九、困境之兽 “大王……” 勿离觉得毛骨悚然。 虽然江充此次出现时,也曾呼过他大王,但那只是在第一天。此后也不知道是勿离本人的客气起了作用,还是江充心底仍然把他当成了当年那个无知少年,对他的称呼都是直呼其名,或者唤他当年的称号“王子”。 但这一次,在勿离刚刚见过莲玉生之后,他又突然出现,然后称勿离“大王”。 勿离苦笑起来。 自己所料不差,自己身边的人里,肯定有江充的耳目,自己看似已经成为了大宛之王——至少是三分之一个大宛之王,但实际上,却仍然只是江充推到台前的棋子。 此前自己掌握自己命运的想法,不过是虚假的感觉罢了。 “嗯?”江充又从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 勿离叹了口气:“老师,我不是说过,莫要称我‘大王’,在老师面前,我永远是你的学生,是你的弟子。” 江充露出淡淡的笑:“既是如此,你这个好学生且告诉我,方才是不是见了一位贵客?” “没错,学生见的是浮屠教上师。”勿离道。 江充稍稍挑了一下眉:“只是一位浮屠教上师?他为何要见你?” 勿离道:“此位浮屠教上师来自天竺,法号莲玉生,自称是以慈悲为怀,劝我勿要捕杀城中秦人。” 江充稍稍愣了一下。 他确实在勿离身边安插有耳目,但勿离与莲玉生的密会,毕竟是在七层高的浮屠塔之上,而塔下又有迦叶寺住持看守,故此他的耳目并没有能监听到整个过程。 “莲玉生?”他心念一转,立刻想明白过来:“鸠摩什的那个弟子,他竟然从天竺来到了这里?” 江充的反应让勿离心里稍稍安定,果然,在这个问题上不撒谎才是对的。 他明知故问地一扬眉:“老师也听说过这位上师?这位上师年纪甚轻,却已经深得人望,据说在天竺,他辩才无碍,于法会中说得天花乱坠,因而为纳烂陀寺推举为上师!” “自然知道他,呵呵,他不在天竺,竟然出现在这里……想必是受赵和之命,前来说服你,离间你我师生之谊的吧。”江充收回惊讶之色,开口道。 一句话,几乎将莲玉生的话语全部揭露出来。 这一次勿离不敢再说真话了,他露出惊色:“老师何出此言?” “此人在大秦齐郡与赵和有一番纠缠,算得上是赵和的好友之一……赵和如今被逼得躲入蛛巢之中,他要想破局,关键便是将你争取过去,就如同他在北州将郭英争取过去一般。”江充微笑道:“若得你相助,天时地利人和便尽在他手中,我便只能束手待毙,甚至……唔,金策单于此时来到大宛,莫非也是他的谋划,他想将我与金策一网打尽?” 他原本是笑着的,但说着说着,神色严肃起来。若论相貌,江充仪表堂堂,哪怕已经是白发苍苍的老人,依然气度不凡。但当他严肃起来时,总给人一种阴沉狠戾之感,哪怕是勿离,也自心底生出一股寒意。 勿离按捺住内心的不安,沉声道:“老师多虑了,就算赵和有此心意,我又如何会背弃老师?” 不等江充说话,勿离又道:“我与老师,乃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若无老师,哪里有我今日?我便是再蠢,也不会被人离间,这一点老师只管放心,老师便是不放心我,也该对自己的本领放心!” 江充打了个哈哈:“那莲玉生与你说了什么?” “便是为城中秦人求情,他并不知道我搜捕秦人是为了逼迫赵和出来,只道我畏于犬戎之威而欲尽杀秦人,因此前来求告,先以浮屠之慈悲说我,然后再以大宛之利害说我……”勿离果断地又将莲玉生对大宛面临三劫的分析说了出来。 江充听到“三劫”之后,目光闪动,好一会儿慨然叹道:“大秦广阔,国士何其多也,不虞一个区区浮屠小僧,又在外游历数载,竟然也知天下大势,足为一国之师!” 勿离讶然道:“老师对其评价甚高?” 江充正待答话,突然外头传来匆匆脚步之声,紧接着,有人禀报道:“大王,金策单于相召!” 勿离眉头一皱,面露不快:“这犬戎胡酋,简直咄咄逼人!” 他不敢与江充久处,生怕无意中露出破绽为其察知内心所思,因此只能拱手道:“老师,我且去应付一下他,老师对我尽管放心,师恩如山,我知道好歹利害!” 他匆匆离开,江充望着他的背影,捋着须淡淡笑了。 “师恩再如山,也不过是教恩,如何比得上父恩?放心?这世上除了死人,没有谁可以放心!” 勿离并不知道江充在他身后做如何想,不过以他对自己老师的了解,大致也能猜得出来。 因此他心里是忧急参半的。 莲玉生确实来离间他与江充的关系,问题是,他还没有“真正”被莲玉生说动,他的老师就已经先怀疑他了。 这种感觉让勿离觉得非常不好,他甚至觉得,并不是自己背弃了老师,而是老师江充“背叛”了他。 “既然你不信任我,那么我做一些事情,那就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了……我的好老师,我没有中计,是你中计了啊!” 带着一肚子心思,勿离来到了金策的立帐之处。 但是金策催促他催促得很急,可是却没有立刻见他,而是让卫士将他拦在了大帐之外。 此时已经是接近盛夏,阳光直射在人脸上,还是相当炽热的。这对勿离是一种折辱,同时也是一种示威,勿离眼中闪过一丝阴沉,但还是立在帐外。 不一会儿,又有大臣匆匆赶来,低声在他耳畔说道:“大王,胡戎三个万人队进入了河谷之地!” 勿离眉头猛然一挑,眼中露出骇然之色。 以贵山大宛的实力,犬戎真的调集了三个万人队来攻,他不是说不能守,但哪怕守住,也必然元气大伤。 如同让他在帐外呆着一样,这同样是金策在向他施加压力,很明显,金策对于他这几天都没有找到赵和相当不满意了。 不,不是对他没找到赵和不满意——金策下达犯边的命令到他的部下执行这个命令都有过程,这个命令只怕几天前他才开始找赵和时就已经下达。 勿离猛然想起莲玉生的话来。 “犬戎为了应对东西两面的大敌,势必加大对属国搜刮,大宛叛而复降,又一分为三,犬戎必将予求予取。” 如同莲玉生说的那样,犬戎施加更大的压力,最终目的不过是增加对属国的搜刮,以满足他们永无止境的贪欲。 “单于唤勿离进帐!”勿离心里这般琢磨之时,金策的帐中,终于有人呼道。 勿离收敛住心神,行到大帐门口,心念一转,干脆咬了咬牙,然后跪了下去,膝行入内。 金策坐于帐中,在他的身边,有好几个人,勿离用眼角余光扫了扫,面上忍不住一阵抽动:这些人中,既有金策自己的亲信,也有大宛的大臣! “小王勿离,拜见金策单于!”他低下头,藏住自己的愤然,声音更加恭敬了。 他膝行进来,显得无比敬畏,这让金策有些惊讶。金策看了他一眼,然后沉声道:“听说你今天见到了贵客?” 自己见一次莲玉生,江充立刻就知道了,而金策竟然也知道了! 勿离心里暗骂,自己身边真的如同筛子一般,若有朝一日真正获得自主之权,无论如何都要好好清洗一遍。但他口中应付道:“小王确实在迦叶寺见了一位浮屠教上师,他是劝说小王勿要捕杀城中秦人的,但已经被小王拒绝了。” “当真好笑,浮屠僧怎么也能插手大宛事务了?”金策冷笑了一声:“这个浮屠僧太过狂妄,勿离,派人将他抓来见我,我倒要问问他,知不知道自己的身份!” 勿离脸色微变。 金策应该还不知道莲玉生的秦人身份,事实上,在莲玉生自己说出来之前,勿离也没有想到,这位来自天竺的浮屠教上师竟然是个秦人。 毕竟单从外貌长相来判断莲玉生出身何国,也只是让人有些犹疑罢了。 但如果真将莲玉生抓来,那么金策很容易就会推断出其秦人身份,甚至会进一步推断出此人可能与赵和有关。 想到这里,勿离苦声道:“单于,万万不可啊。” “什么?”金策单手撑着膝盖,侧身望向他:“在这大宛城中,还有什么我不可做的事情么?” “单于,贵山城有三分之二的人都笃信浮屠教,若只为这位上师进言几句无足轻重的话便将之捕来,我恐人心皆乱,我手下信众尽皆惶然,再也不肯尽心尽力做事,也无法替单于找到赵和了!”勿离顿首道:“单于若不信小王之言,直管问众人就是。” 金策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见他深伏在地没有抬头,便又坐正了起来。 他其实知道浮屠教的影响力,莫说大宛,就连犬戎之中,也有不少部族改信了浮屠教,若他真无缘无故逼迫勿离去捉一位浮屠教上师,那自然是可以的,但如何收尾,则还需要花费一番心思。 如同此前让勿离站在帐外、让部下领兵犯境一样,这都只是他给勿离施加压力罢了。 “这浮屠僧抓不得,那秦人抓得怎么样了?为何我听说你只是抓人,却没有杀人?”金策淡淡地道:“难道说,你还心怀侥幸,想要给自己留一条后路?” 二十、无名之辈 金策开口指责勿离办事不力,勿离倒没有为此惊惧。一开始他决定对秦人只捕不杀,就已经做好了面对这样指责的准备,因此他低头答道:“单于,我还要从这些秦人口中问出赵和的下落,待捉住赵和之后,便一起杀了。” “口供呢,这么多天过去,你可曾得到口供?” “暂时还没有,不过应该快了,如今城里的秦人都快被捉住,到时我只要让他们彼此检告,必然会有人贪生怕死,交待出谁与赵和勾结。” 金策微微摇头,沉声道:“若与赵和勾结的不是秦人,而是你们大宛人,那又当如何?” 这几天他一直在关注勿离的行动,到此时仍然没有捉住赵和,让他意识到,赵和来到贵山城后所依靠的,可能不是秦人。 毕竟秦人当中,也是有不少人想赵和死的,比如说至今仍然留在自己军中的那个章敦。 “若不是秦人而是大宛人,小王也必将追查到底,给单于一个交待!”勿离抬起头,满脸杀气,直视着金策:“单于觉得如何?” “哼!” 金策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不过勿离到现在还算听话,他一时间也找不到比勿离更合适的人选替代,因此也不能做得太过,便挥了挥手:“你且起来吧。” 勿离当即站起身来,他心中稍定,正要再说话,却见金策扬了扬眉:“我这几日听说一件事情,你手头上有几百匹好马?” 勿离心中一激灵。 能被金策提起的好马,自然不是一般的马。 那就只会是他父王时代开始就不停地用大食马与汗血马改良血统的那一群马。 “听闻这群马中还有一匹马王?我在草原大漠之中,骑过无数马王,倒不知你这混血马马王是不是真如传闻那么好……且将它牵来,让我骑一骑吧。” 金策说得轻描淡写,勿离却是汗涌如泉。 这些宝马,是大宛两代人心血的结晶,也是未来大宛重新崛起的希望。 在勿离夜深的迷梦之中,不只一次见到,他带领着大宛的重甲骑士,穿着比秦人还要坚实的铠甲,骑着这些马,扫荡葱岭,横行大漠,所到之处,无人能敌。 勿离很清楚,在这个时代,重装骑士就是战场上最强大的力量,厚实的铠甲能够保证他不被敌人的刀剑箭矢所伤,而马的速度能够让他追上任何试图逃跑的敌人。重装他可以想办法去买,去研究,而能够承载重装骑士同时又有足够耐力与速度的战马,却需要偶然才能培养出来。 比如他如今手中的这批战马。 只不过在金策的威逼之下,勿离却只能将心中的不舍忍下。 不但要忍下,还得强颜欢笑:“不想小国的这一些劣马,也被单于所知,单于既然开口,小王如何能拒绝?” 他隐晦地扫了金策身后的那两位大宛的大臣一眼,想来这一切,都是他们向金策告的密。 然后,他才回头,对着一位亲信道:“派人将马赶来,让单于挑选。” 当这一群马穿过贵山城的街道,向着金策单于的毡帐而来时,勿离的心在滴血,而贵山城最高处,迦叶寺那座七层高的浮屠塔上,则悬起了两面旌旗。 一白一黄,在浮屠教中挂这样的旌旗原本就是常事,因此,并没有谁怀疑,也没有谁注意到白旗与黄旗其实在不停变换位置。 时而白旗在上黄旗在下,时而黄旗在上白旗在下。 在底层贫民居住的一处坊区之中,有人站在屋顶,死死盯着这两面旗帜,然后将白旗黄旗的位置变化记录下来。 他记录的方式乃是来自大秦的阴爻与阳爻,若在外人眼中,这只是一段毫无意义的线段罢了,甚至就在这个正在记录的大宛人心中,自己记的也只是一段毫无意义的线段。 很快,两旗并排,再无上下之别,这意味着此次通过浮屠塔传递的消息已经结束。 这个大宛人当即从屋顶爬了下来,直接到了院子里的一角,掀开堆放的柴草,露出一条通往下方的暗道。 他将手中记录的木板塞了进去,有一只手接过木板,然后消失了。 很快,这间贫民院落之下的蛛巢密室之中,就着火把的光芒,赵和开始看着这块木板。 “这都是什么玩意?”樊令看着木板上的那些阴爻与阳爻,整个眼睛里全是星星在绕,他用力甩了甩头,忍不住说道:“你们这些聪明人,能用这个传递消息?” “阴与阳,自《易经》之时,我们秦人就知道了。道家说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这阴与阳便是二,可以化生万物,传递一点消息,对它们来说算得了什么?”赵和掏出一张纸,开始对着木板:“大食人驱赶马匹,正在赶往金策毡帐……很好,这证明我们的计策成功了。” “你去见莲玉生时改的计策?”樊令道。 “正是。” 樊令撇了撇嘴。 赵和的保密意识极强,他见莲玉生时二人说了什么,就连樊令这个亲卫都不知道。当时也是在浮屠塔中,樊令与阿图只是守在塔下罢了。 “如今勿离肯定心神已乱,江充也定然在防备着勿离生变,而金策的目光都盯在勿离身上……只要我们再推一把,勿离就算是不想投靠大秦也不行。”赵和转过脸,看向这秘室之中的另一人:“你家主人准备的人手,真的已经到了?” “好请都护知晓,这些人都是胡人,亡命之徒,什么事情都敢做,我家主人从大秦将他们带到大宛,花费了不小价钱。”另一人道。 赵和冷笑了一声:“这样的人手,不是旦夕可以准备好的,你们金陵谢氏准备了许久吧,原本是想用他们来对付谁?” 那人轻声一笑:“对付谁也不会用来对付都护,我家主人为了展现诚意,这不,连金策都给你诱到贵山城了么?” 赵和默然了一会儿。 事实上,眼前这人辗转抵达北州,将他家主人的计策告知赵和时,哪怕赵和胆大,也都觉得这是异想天开。 这计策不仅要赵和以身为饵,而且还要派遣人去说服金策,让其脱离大军,深入大宛来到贵山! 江充料想错了,赵和从一开始就没有将他当成自己的头号目标,他此次来贵山城,看似冲着江充而来,实际目标,其实是金策! 金策也料错了,在他看来会为了一己私利与犬戎勾结的九姓十一家,并不都如同他想的那样,谢家派到西域来主持事务的后起之秀谢家宝树谢楠,并不是真心与他合作要杀赵和,相反,倒是与赵和合作要杀他! 赵和唯一料想不到的,就是谢楠派出的人真能说动向来谨慎多智的金策。 “贵主人派到金策面前的说客,此时身在何处?”赵和问道。 这个说客是此计的关键一环,没有此人,赵和只是空冒危险,却引不来目标。 “都护只管放心,此人……呵呵,不会露出任何马脚,因为他是笃信我家主人要与金策合作的,他一向就认定大秦必会崩溃的,他当初干谒我家主人之时,还曾献过《大秦崩溃论》,劝说我家主人取大秦而代之。这些年来,他几乎每年都要给自己的《大秦崩溃论》补上新的东西,然后呈到我家主人面前。我家主人遣他去说动金策,也算是人得其用了。” 谢楠派来与赵和秘密联络的人冷笑了两声,显然,他对于那个鼓吹大秦崩溃的章敦也颇为轻视。 赵和听他说了那人之后,扬了扬眉:“原来如此。” 这种人物,无非就是巴不得乱了大秦然后自己好浑水摸鱼乘乱而起,至于大秦百姓会不会因为他所鼓吹的崩溃而付出巨大牺牲,他根本不在意。他既然不在意大秦百姓的生计,那赵和自然也不必在意他的安危——赵和几乎可以肯定,以犬戎人的一贯风格,此间事了之后,犬戎人肯定要拿这个章敦泄愤。 自古以来,投靠异族者,岂有能全须全尾而退者! 那些为虎作伥,替异族来欺压本族者,当异族面临窘境之时,即使不成为出气的对象,往往也是最先被抛弃之人。 “先生可以出去通知你的人,准备动手了。”赵和站起身来:“就在香市场集合,准备好一应的东西!” 奉谢楠之命前来联络赵和的那人笑着拱手,然后当先出了蛛巢。 待他走了之后,赵和静默了一会儿。 “此人倒也有几分胆气,这个时候上街,可是会被捉的。”樊令喃喃地说道:“谢氏不愧是九姓十一家中的佼佼者,手中随便就拿得出这样的人物。” “那又如何,在谢氏这种世家大族之中,他终究还只是一个无名无姓的角色罢了。”赵和淡淡地道。 “呃……”樊令愣了一下。 赵和回头对他一笑:“你难道以为我如今和谢家合作,谢家就真的是我们的盟友了么?” 樊令闭紧嘴巴,没再说什么。 这种复杂至极的人际关系,实在不是他想得明白的,又是合作,又是勾心斗角,在樊令看来,太累。 动这种心思,完全不如就着狗肉喝酒舒坦。 二一、金策好马 金策喜欢马。 事实上,草原上的英雄,没有不喜欢马的。 他们从小长在马背上,甚至有不少干脆是出生在马背上,小马驹是父母送给他们的最早礼物,抱着自己的马儿睡觉都是家常便饭。 在某种程度上来说,一匹好马,对于草原上的英雄而言,就是他的兄弟亲人,甚至更胜过兄弟亲人,毕竟兄弟亲人会背叛,而马儿不会。 金策也见过许多好马,无论是大漠之上犬戎人自己产的良马,还是河湟之地羌人们偷运出来的河湟马,或者是其余游牧民族们养出的好马。就算是大宛的汗血宝马,他也不是没有骑过,当初大宛老王虽然反叛犬戎,可金策仍然有办法源源不断地从大宛弄到汗血马。 但当这批混血马出现在他面前时,特别是那匹通体乌黑四蹄踏雪的马王看着金策时,金策还是愣住了。 “我的,我的,我要它,我一定要它!”他毫不掩饰自己对这匹马王的喜爱,顾不得面色难看的勿离,直接过去,伸手便从牧马的大食人手中夺过缰绳。 大食人瞄了勿离一眼,见勿离默不作声,也只能退后了两步,有些惋惜地看着这匹神骏的大黑马。 有种家里养的女儿被人夺走的感觉…… 金策轻轻拍了拍大黑马的脖子,抚摸着它的鬃毛,让有些不安的大黑马平静了下来。 “五岁口,正好,正好!” 虽然大黑马有些不愿意,但金策还是强行掰开了它的嘴巴,确认它的岁数之后,更是精神一振。 若不出意外,这匹马足以再给他骑乘十年! 想到这里,金策按捺不住,翻身便上了马。 大黑马有些暴躁地跳了跳,想要将自己背上的这个人类甩下来——它虽然也已经接受过骑乘的训练,但是,除了牧马人之外,它一直拒绝让任何别人骑自己,便是勿离也不例外。只不过金策的骑术极为高明,它那几下跳跃都没有将金策甩下来。 这让大黑马的野性发作起来,它咴的一声嘶鸣,跳得更加剧烈,几乎象是疯了一般。 “这马性子烈,等闲人连接近它都不让接近,单于小心……”勿离在旁提醒了一声。 那牧马人轻轻撇了一下嘴,确实,等闲人是接近不了大黑马的,但那天在城门口,大黑马可是主动跑去亲近一个人——这大黑马通灵性,它去亲近那人,总是有某种缘故。 虽然这位犬戎的单于是个英雄人物,但是很明显,大黑马对他并不是十分服气。 金策在大黑马上大笑道:“性子烈就好,我就爱骑烈马,不烈的话,我还没有兴趣了……都让开点!” 他熟悉马性,知道现在马的跳跃只是开胃菜,等大黑马发现跳是没有办法甩掉他之后,接下来才是真正的考验。 果然,大黑马在原地跳了好一会儿,也未能将金策从身上甩下,它又咆哮了一声,撒开蹄子向着街道冲去。 “单于当心!”金策的部下叫道。 “放心。”金策不以为意。 他却不知,就在他乘马奔离金帐之际,迦叶寺浮屠塔上,黄白两面旗帜又开始动了。 很快,赵和便得到消息。 “果然,和我料想的一样,得了好马,金策忍不住就要骑乘。”赵和淡淡地道:“他已经出来了!” 赵和原本的计划里,并不是这样引出金策的,他还有别的办法。但现在莲玉生来到贵山,入城时又看到了那群好马,两者结合,赵和便生出这个大胆的念头。 金策纵马于贵山城的大街之上疾驰。 并不是他如此轻狂,实在是那匹大黑马不听他的指挥。 换作别的马,他骑上去转上两圈,诸多手段施展起来,基本上就会服从他的了,但这一匹马不但性子烈,而且还持久,都小半时辰过去,仍然带着他在贵山城中到处狂跑。 所到之处,百姓纷纷闪避。 最初时,金策的护卫们还能够跟得上,但到后来,大黑马往小巷子里折腾了几回,仍然能够紧紧跟着就只余十余骑了。 金策此时已经有些兴起。 象他这样的人物,若是没有难度的事情,原本是没有多少兴趣的。而这匹马如此难驯服,让他欲罢不能。 回头望了一眼那些追着的护卫,金策目光闪动了一下。 他这般聪明人,自然也考虑到自己的安危问题。 大宛人不敢动他,金策有绝对的自信,那么在这贵山城中,他就没有什么可以担心的……不,还有! 今日金策多饮了几杯酒,又享用了勿离贡献出来的大宛美女,故此在初时,他的警惕心没有那么强烈,但到此刻,他突然间心念一转。 赵和! 若他是赵和,绝对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 不过旋即,金策又自嘲地笑了一下。 赵和就算有心在贵山城杀他,哪里会有这样的机会? 且不说赵和自己现在被勿离追捕得不知躲在何处,也不说赵和不可能在贵山城中纠集一队可以刺杀他的力量,单单以此刻的他而方,他向勿离讨要马乃是一时性起的事情,赵和如何知道他会乘马在贵山城中横冲直撞?这大黑马奔跑之时漫无目的,赵和又怎么知道它会去往何方而提前布下埋伏? 除非赵和能够变成他们犬戎人,而且还要是犬戎最好的驯鹰手,靠着天上的鹰来为他指明方向…… 金策猛然抬头,眯着眼睛向空中望去。 他视力还算好,能够看到天空中飞翔着的鸟儿,但这些鸟儿并没有象是驯鹰的。 在极短时间内,金策心里闪过数过念头,都是在想,换作他是赵和,该如何于贵山城中刺杀自己。想来想去,他都觉得,除非这世上真有那么巧的事情,否则无论如何,赵和都无法安排一场对自己的袭击。 就在这时,他突然听到身后有人用犬戎语在大喊:“单于小心!” 金策回头望去,就看到从路旁小巷子里突然冲出一辆马车,将他身后紧跟着的护卫隔开。 金策心中一凛,这一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他生出不祥之兆。 但此时他在狂奔的黑马之上,若是直接跳下来,且不说会狠狠摔着,单单就驯马而言,可谓前功尽弃。 金策心中稍一犹豫,马已经带着他拐进另一条巷子,他听得身后自己部下的呼喝之声渐渐远去,情知自己已经陷入最危险的境地之中。 在马背之上,金策忍不住苦笑了一下。 他于犬戎人中算得上足智多谋,但他终究还是犬戎人,犬戎人爱冒险、轻视生死的毛病,他身上同样有。若非如此,他怎么会自己来驯服这匹黑马,又怎么会在明知道可能发生危险的情况下,仍然不弃马。 不过虽然可能遇到危险,也不是一定会遇到危险,他既然没有能及时从马上下来,那么现在这匹大黑马的速度,反而就是他的优势。 他相信,就算赵和此时收到消息,也不可能能够追上他,更何况,如今贵山城里仍然在满城搜捕秦人,赵和一露面,没准就会被抓住。 他带着这一丝侥幸之心,随着大黑马奔入一条直巷。 这是一条足有二百步长的直巷,两边极为狭窄,整条道路最多仅容三匹马并行。 直巷之中空落落的,没有什么人影,大黑马奔到这里,似乎极为兴奋,脚步更快了些。 金策此时警惕性已经提到极高,一手拽住大黑马的马鬃,另一手将自己的弓取了出来。 大黑马奔过一半长巷之时,金策突然看到,对面巷口出现了人影。 金策根本没有看清楚对面的人影是什么身份,松开抓着马鬃毛的手,毫不犹豫弯弓搭箭,竟然就在如此颠簸的马身上连接射出两箭。 随着箭矢射出,只听到“啊”的惨叫声响起。 金策嘴角浮起一丝冷意,无论此时出现在巷口的是不是赵和派来的刺客,只要他觉得有可能威胁到自己的性命,那他就会毫不犹豫将之射杀! 大黑马跑得快,当金策第三枝箭搭上弓弦时,大黑马已经快跑到头,金策眼见着一个光秃秃的脑袋从巷口那边探出来张望,立刻对着他将第三枝箭也射了出去。 噗的一声,箭矢从那光头者的眼睛贯入,自后脑透出,那人惨叫翻倒,而大黑马也已经踏过他的尸体,冲出了巷口。 只要不是在这狭窄的巷子里被堵住,那么就有回旋的余地,若是有敌人在等着,金策深信自己可以脱围,至少可以凭借黑马的速度拖延时间。 若是没有敌人等着,方才射杀的三人……至少也可以为自己的护卫指明道路,让他们知道,自己正在这里。 对金策来说,杀死几个贵山城的大宛人根本不算什么,甚至杀死几个他们自己的犬戎人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这些贱奴的性命,原本就是属于他这个主人的! 他甚至连回头望一眼尸体的兴趣都没有。 冲出巷口之后,他微微一惊,这是一条三叉路口,大黑马奔行的前方,他听到了急切的马蹄之声! 来者是敌,是友? 二二、神骏无比 听到蹄声的那一刹那,金策的眉头紧紧皱起,心里咯登一声。 自己的预感,真可谓是好的不灵坏的灵,难道说赵和真已经在这贵山城中布下天罗地网,就等着自己扑进来? 不过当他看到马蹄声的主人时,神情顿时微松。 来的是他的亲卫,这些亲卫并没有跟他后面,而是绕道他途,结果反而抄在了他的前方。 想想也是,若赵和真在贵山城中布下天罗地网,那么至少有几个前提:第一匆离要被赵和收买,第二金陵谢氏派来劝说他亲临贵山城的那个章敦应该是一个死士,第三他们犬戎安排在贵山城中的细作一个个都被瞒住,第四赵和能够悄然将精锐人手带入贵山城中。 这几项条件,缺一不可,特别是第一条,匆离必须要与赵和勾结,但在金策的料想之中,这种可能性不大。 因为金策知道江充的存在。 这些年,江充在葱岭一带翻云覆雨,金策与他既交过手,也有过合作。比如说霍峻的安排,金策为了避开犬戎人中其余势力——特别是银签的耳目,都是辗转与之联络,但江充却不知怎么的明白了这个消息,曾经找上门来,与金策合作,共享有关北州的情报。 甚至就在此前不久,金策还接到江充一封书信,信中含糊地建议,在对付北州与赵和的问题上,双方可以进行合作。 金策的耳目也足够灵敏,江充的真实身份他虽然不知道,却可以肯定,此人与赵和怕是有深仇大恨,所以对除去赵和之事才会如此急切。 “单于,单于,情形不对……单于!” 迎面而来的亲卫见着金策便大叫起来,但本来速度稍缓的大黑马突然间又是性起,猛然加速,再度向着另一处小巷冲了过去。 双方的马相距不足二十步,但就是这二十步,让金策与亲卫们错开! 然后金策就听到了身后嗡嗡的声响。 他霍然回头,只见长街两边的墙上,出现了数十个身影,这数十人手中所执,皆是强弩! 秦人的强弩! 与大秦为敌了一辈子的金策一眼就认出,这数十人所执之弩,乃是大秦军中的制式弩,这种将中原能工巧匠们的冶炼制造技术和大规模生产能力展露无疑的武器,对于草原上的游牧民族来说就是噩梦——单对单时,哪怕草原上的射雕手只有一件牛角弓,也不会畏惧一名大秦弩手,但当数量是百对百时,射雕手就只能望风而逃了——可是培养一个射雕手需要天赋、长达十年以上的时间和运气,而培养一名弩手,只需要一套皮甲一张机弩外加三个月的时间。 此时两边屋头出现的弩手数量只有三十多不到四十,若是放在草原之上,秦人只有三四十的话,金策哪怕单身,都不放在心中,但他现在是在道行艰难的陌生城市之内,所乘又是一匹尚未驯服的快马! 好在也就是凭着黑马速度奇快,所以这三十余名暗伏的敌人发动袭击之时,虽然原本是针对金策的,但当他们举起弩进行射击时,金策已经避入小巷之中,只有廖廖数人还可以瞄准他,其余之人,只能将目标转向金策的那些亲卫。 “嗒嗒!” 在金策的耳中,那弩机扣动的声音响成一片。 “不,这并非秦军精锐,虽然声音响成一片,但是却并非同时,证明他们的训练时间并不长!”金策心中念头一转,既然不是秦军精锐,那他若指挥数量相近的犬戎人,完全可以做到反制并取胜。 可旋即他又明白过来,他在黑马之上,正在远离战斗发生之所,没有指挥的机会。 而且大黑马此刻似乎也意识到他遇到了麻烦,奔得更快。换作袭击之人未曾出现之前,金策还可以考虑弃马落地,可现在,他马术再好,也不能与惯性相抗,若是跳下来,免不了会翻滚摔跤。 鼻青脸肿倒无妨,若是摔断了骨头,那他就将自己置身于极险之地了。 换作一般人,这种情况下难以保持冷静,肯定会不顾一切跳下马,但金策却依然冷静,很快他就判断出,虽然此次大黑马的速度让他陷入险境,但同样,他想要摆脱险境,也唯有倚仗大黑马的速度。 况且对方既然能在此布下陷阱,他如今逃离的这个方向,又怎么会没有堵截? 此时此刻,金策对来袭者身份已经有所猜测。 或许,来袭者根本不是赵和,而是别的势力。 这伙势力能够搞到大秦的制式军弩,所以与大秦的关系肯定不错。 这伙势力能够在贵山城中纠缠数十人进行埋伏,所以在贵山城中也有一定的影响和力量,不,是相当大的影响和力量。 但是,这伙势力虽然不直接来自赵和,却一定与赵和有关系。 因为唯有赵和,才会在贵山城中布置下这个陷阱,等着自己来! 大秦那个金陵谢家的谢楠,看来果真如自己所料,乃是秦人中的英雄,而那个前来说动自己的章敦,也一定是个死士…… 唯有一件事情,金策还弄不太明白,对方是如何捕捉住他的行踪的。 “对方对我的行踪……应该也没有拿捏得那么准确,否则在最初的窄巷里,才是袭击的最好机会,所以只要冲开这边的拦截,我应当就可以逃出重围了。大黑马此时虽然全力狂奔,但也是强弩之末了,只要我再撑一会儿,它便会被驯服,彼时我可以控制黑马,与自己的部下会合,然后逼迫匆离,大索全城,不怕找不出这群人来!” “哪怕他们此前隐藏得再深,如今策划了这么大的行动,都会露出马脚,他们若真是赵和有关系,顺藤摸瓜之下,也不难将赵和找出来。 想到这里,金策注意力更加集中,无论后续自己如何清算此事,一切的前提,都是他能够突出堵截。 然后他就看到小巷对面,出现了三个人的身影。 金策曾经在两军阵前望见过赵和,只是彼时双方相距甚远,看得并不是十分真切。 但他还是一眼就认出,这三个人身影当中,居中的乃是赵和。 金策目光一凝。 赵和身边的阿图与樊令,被他自动忽略过去,他手第一时间松开黑马鬃毛,完全靠着双腿之力夹住马身,以此来维持平衡,然后举弓搭弦,对准赵和就是一箭。 箭如闪电,嗖的一声直取赵和面门! 笃! 一声闷响,赵和身边的樊令单手执盾,将这一箭挡住。 樊令只觉得手中微微一沉,金策的弓乃是强弓,冲劲极大,哪怕以樊令的神力,都险些被这冲劲将盾掀起。 紧接着又是一声闷响,第二枝箭贯入盾中。 樊令这才撤盾挥刀,想要冲出去迎敌,却见眼前一道黑光破空而来,他再要举盾之时,为时已晚,只能侧身,将将避开心头要害! 噗! 箭矢透体而入,将樊令身体带得向后踉跄两步,左手再也无力握盾,只能让盾垂坠于地。 他骇然欲绝,方才那点距离之中,金策竟然能够连发三箭! 而且更让他惊惧交加的是,此时金策已经冲到了他们面前,那黑马狂奔之势不减,显然是准备将他们三人一举撞翻! 阿图怒吼着前冲,举起手中的矛,半蹲下身体,试图刺向大黑马。 以大黑马这等冲击之势,阿图此举,便是能够刺中大黑马,也势必被黑马撞倒,所受之伤,肯定比樊令更重。可此时情形之下,阿图若是不出这一招,要么就是赵和也被黑马撞倒,要么就是三人让开道路,让金策脱身逃走。 赵和今日的布置虽然精心,可限于条件,毕竟不是那么十全十美。在他们之后,已经没有谁可以再拦金策了。 所以阿图哪怕拼着自己重伤甚至一死,也必须挡住大黑马! 大黑马神骏无比,它长嘶一声,就在将要被长矛刺中的同时,挺身一跃。 这一跃跃得极高,竟然驼着金策,从阿图头顶上跳了过去! 阿图一矛刺空,再转身时,已经来不及了,只看到一个硕大的马尾向自己扫来,将将贴着他的面部然后远去。 金策在马上也是心中惊了一下,再看面前,只余赵和一人,他心中顿时大喜,忍不住伸手抚着马脖子,心里对这黑马暗暗大赞。 大黑马立功了,大黑马果然马中之王,神骏无比,能通人意! 这个念头在金策心里才闪过,他身下的大黑马突然间人立而起。 此前大黑马都是在狂冲猛奔,似乎想要凭借速度将金策从身上甩下来,金策已经适应了它的速度,但这突然停步,然后人立而起,而金策刚刚遇袭,稍脱险境,眼见胜利在望,不免心荡神驰,故此未能有心理准备。哪怕金策骑术高明,双脚陡然发力,想要夹住马背,同时伸手去拽马鬃毛,试图以此维持住平衡,却还是失之毫离,直接从马背上向后滚落下来! 大黑马之前,本来已经准备闪身避开再寻机会的赵和,在这一瞬间,见发生了如此逆转,脸上都浮出笑容,心中念头闪过: “天意如此,大黑马立功了,大黑马果然马中之王,神骏无比,能通人意!” 二三、天意在你 当大黑马人立而起,金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下坠之时,他的心中有一瞬间是一片空白。 这事情出现得太过诡异,仿佛他身下的大黑马与赵和串通了一般。 不过金策毕竟是金策,而且大黑马人立而起,也让金策落地有个缓冲,他没有摔倒,双足一站于地面,便立刻拔出腰间的刀。 在年轻之时,他金策不仅是草原上远近闻名的神射手,同样也是百人难挡的勇武之士! 哪怕赵和的勇名金策有所耳闻,但他深信,自己绝不弱于对方。 但是大黑马将他甩下之后,尚不解气,又是抬起后蹄,对着他狠狠踹来。 若不是金策反应快,侧步避让,只怕他要被大黑马一个彻底解决了。 在没有踹中金策之后,大黑马向前奔去,直接奔到了赵和身边,它昂起鼻子嗅了嗅,似乎认出了赵和,竟然停下脚步,拿头在赵和胳膊上挨蹭了一下。 这一幕,莫说金策,就是赵和自己也呆了。 好一会儿之后,金策惊怒交加:“这马是奸细?” 不怪他说出这般蠢话,实在是今日诸多巧合,让他不得不作如此想。 赵和在对面听到他这样说,不由得笑了起来,微微摇头道:“马岂能做得奸细,金策单于才智过人,但此时穷途末路,也如庸人一般,作此愚妄之语!” 金策回过神,面色重归于镇定:“今日之事,若马不是奸细,那便是天意在你。” 让他这般英雄人物,不得不无奈地说出“天意在你”,实在是如同赵和所言,他到了穷途末路了。 不过不等赵和回应,他又一手举弓,一手挥刀:“便是天意在你,那又如何,我总得逆势而为,逆天而行,好叫这贼老天明白明白,何为人间英雄!” 他这番话说完之后,踏步向前,向着赵和冲了过来。 此时赵和身边,阿图尚未撤回,樊令受伤,能够迎战者,唯有赵和一人罢了。 赵和咧开嘴笑了笑,没有来得及回应,便一手执剑,另一手执小盾迎上。 铮铮! 两人身形一遇,便响起连绵的金属敲击之声,还有双方兵刃对击时产生的火星忽闪。双方身影都极是敏捷,每一次攻击与每一次防守,皆狠厉而惊险,虽然只是几个照面,可是双方皆是大汗淋漓、气喘如牛。 金策到此时,才真正确认,自己只怕是无法破围逃走了。 若是赵和弱一点,金策不求格杀他,只要能够逼其避开,那么就能闯出生天。但战至此时,虽然交手的回合并不多,可金策已经意识到,单论格斗技巧,赵和不在他之下,论其暴发力,赵和因为年纪轻而占据优势,金策唯一的长处,在于格斗经验更丰富一些。 但此时樊令忍痛拔出了肩膀上所中的箭,单手执剑,已经逼了过来,而阿图也已经回转,站在稍远之处,手中的矛如同毒蛇一般,时不时地虚点,只要金策稍有分心,这虚点就会变成实刺。 无论是樊令还是阿图,都不是弱者。 金策望着赵和,冷笑了一声:“可敢与我一对一分出生死?” “为何不敢?”赵和嘴角一弯回应道。 不过金策心中才因为意外而闪出惊喜之时,赵和又反问道:“有何必要?” 为何不敢,有何必要。 这八个字让金策从喜出望外到恼羞成怒,他情知赵和是见他陷入困境,便在戏耍他,当即低吼了一声,身体如狼扑击一般向着赵和突了过来。 在他动的同时,阿图的长矛、樊令的剑也向他刺下! 可是金策对这两击不管不顾,只是拼了一切力量,冲向赵和。 他情知不免的情况之下,自然就要想法子有所收获:他可以死,但赵和也别想活! 当赵和举剑迎击之时,金策左手的弓突然探出,将赵和的剑锁住,右手刀狠狠劈向赵和,只要劈中,哪怕自己被阿图与樊令击中,赵和也讨不得好处,双方两败俱伤、同归于尽! 只不过他虽然锁住了赵和的剑,心中却是一沉。 赵和执剑的手根本没有用上力气,那剑同样是个诱饵,为的就是将金策的攻击引出来! 然后,金策看到赵和的身形侧移了半步。 半步之差,金策的刀便错身而过。 金策还想抽刀回撩之时,腹部突然一震,赵和的脚已经踹中了他的小腹。 哪怕衣内衬着皮甲,金策还是感觉到腹部剧痛。 他的身体因为这一脚而倒退,然后只觉得后背又是一痛。 阿图的矛刺入他的背部! 紧接着,他的肋下也是一痛,樊令的剑同样刺中了他! 这两击都是致命的,哪怕金策勇烈无双,也在极短的时间内感觉到体内的力量被抽空。他双足发软,跌坐于地,用刀插在地上,这才没有彻底倒下。 然后他恍然:“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他确实明白了。 在他陷入重围的情况之下,原本赵和不该冒险与他对战的。 赵和之所以如此,还是拿自己为饵,让他利令智昏,结果不能冷静分析局面。 赵和并没有与贵山城的匆离达成协议,所以刺杀必须在最短的时间之内结束,否则包围者会变成被包围者。 只不过,此时他明白这一切,已经晚了。 他用尽最后力气,抬头望着赵和:“果然天意在你……” 若不是自己连接犯下错误,怎么可能会走到这般境地?若不是天意在赵和之身,自己怎么会昏了头,连接着犯下这些错误? 就连那大黑马,都成了赵和的奸细! “你以为是天意在我?”赵和淡淡地一笑:“你想想,这天意是哪来的,比如说,我是如何掌握你行踪的。” 他这番话说出时,金策尚有一丝清明,心里顿时被这个疑问所占据。 别说赵和没有与匆离达成同盟,就算达成了,赵和又如何能准确抓住自己行踪,难道说,真是天意在他,他随便找条街道埋伏,自己就撞了上来? 这怎么可能…… 金策还想要细思,但他的身体已经不足以支撑他继续思考了。永远的黑暗吞没了他,让他的思想停留在最后的困惑之中,他再也感觉不到痛苦,但也再也没有呼吸。 赵和确认金策已经死去之后,立刻挥手道:“走!” “去哪?”樊令捂着肩膀上的伤口,有些懊恼地问。 这一战中,他虽然帮助赵和挡住金策射出的两箭,但除此之外,乏善可陈,甚至还让自己受了伤。 “战斗尚未结束,我们还有一个目标。”赵和沉声道。 赵和所说的另一个目标,自然就是江充。 与金策不同,江充对于贵山城非常熟悉,无论是国王起居的王宫,还是平民生活的市井,在此经营了二十年的江充,都可以说了若指掌。 只不过他向来轻视最底层的那些人,故此疏忽了地下的蛛巢,所以给了赵和可乘之机。 但在得知勿离与莲玉生相会之后,江充就有所觉悟。 虽然勿离不承认莲玉生乃是赵和派来的,可对江充这种人来,怎么会相信这般辩解之语。他立刻意识到,此前他的思考陷入了误区。 此前他们认为,与北州有往来的粟特商人、长期在贵山城定居经商的秦人,有可能成为赵和的助力,甚至大宛贵族中的一部分亲近大秦者,也可能为赵和提供庇护。正是他们,将赵和藏在了蛛巢之中,因此江充才督促勿离在这些人当中寻找赵和的帮助者。 但事实证明,他还是忽视了别的力量,比如说浮屠教的力量,再比如说,曾经在于阗给赵和帮助的光明圣教的力量。 所以,在勿离前去见金策之时,江充便来到了贵山城的档籍室。 大秦的造纸术,在烈武帝时传到了西域,也传到了葱岭一带,因此大宛不缺纸。而自当初“大夏国”建贵山城起,就极重视图籍档案,这些年来,原本用羊皮、树片和泥板记录的图籍档案,全部改成了用纸保存。所以,在贵山城中,有一座规模虽然不大,但所藏却不小的档籍室。 哪怕大宛内乱之时,这档籍室都被勿离第一步保护起来,勿离能够在短时间内迅速掌控贵山城,离不开这些档籍的帮助。 江充缓步走进档籍室,只见一盏如豆的灯光在档籍室中闪烁。 他心中微微有些诧异,但当他看到档籍室中的人时,就连脸上也浮现出诧异之色。 “怎么是你?” 档籍室里的是一位全身都被斗篷所垄罩的老人,可是哪怕见不到其面庞,江充还是第一眼就认出了他。 老人佝偻着身体,轻轻咳了两声,然后涩声道:“怎么不是我?” “你为何会在贵山城,又为何会在此处?”江充沉声问道,手已经按在腰间剑柄之上。 老人喃喃道:“我为何会在贵山城……自然是想要西去,结果落脚于贵山城,毕竟贵山城中的档籍室里,有诸多泰西诸国的记载,从历史,到地理风物……只有在这里熟悉熟悉泰西诸国的情形,等我到了彼处之时,才不会两眼抹黑,什么都不知道。” 江充胸口稍稍起伏了一下,然后恢复了镇定:“呵呵,原来是你……这么说来,这一切,都是你所布之局?” 二四、天择之道 档籍室中的老人颤颤巍巍站了起来。 那如豆般的灯光,终于照亮了他的面庞,如同丘壑一般的皱纹、稀疏苍白的眉毛,都揭示了他的年纪。 比起江充,他的年纪更老。 正是当初大秦太史令张衡。 “布局?你何出此言,如何布局,那向来是纵横家的事情,我们阴阳家,从来只会顺势而为。”张衡脸上浮起一丝笑:“顺势而为。” 江充瞳孔猛然收缩了一下。 “其实我也有一个问题想要问你,当初你挑唆先帝,乃有星变之乱……世人都道是因为你天性奸邪,纵横家中鬼谷一脉又向来以扰动天下纷乱为己任,所以才会行此事端。但我却知道你,你终究是无利不起早的人,为何会行此有百害而无一利之事?”张衡反问道。 “呵呵,何为有百害而无一利,我为烈武帝宠臣三载,便是大将军、丞相之属,见我亦是两股战战汗不敢出,我开口所言,堪比圣旨,我家中积蓄之财,几同国库……这难道不是利么,巨利,巨利!”江充淡淡笑道:“昔日商家吕不韦助力异人,一本而万利,我强过他,他最终身死族灭,我却逍遥法外。” 张衡一对白眉轻轻颤了颤,慢悠悠地道:“其实便是不说,我也隐约猜到一些,这些年来,我可也一直在苦苦追索此事。” “哦,不知张公追索到了什么?” “自然是追索到你为何要不遗余力,挑唆先帝父子反目了。”举着油灯的张衡缓慢走到了这档籍室的一面墙边,江充始终跟着他,但在移动之时,两人之间保持着同样的距离,既不增一分,也不减一寸。 “若真如此,方才张公为何还要对我明知故问?” 江充的置问让张衡笑了起来:“终究是老朽心气不平,虽然凭借追索到的线索有所猜测,但是,若有从你口中得到证实那就再好不过。” 江充沉默了好一会儿,拱了拱手:“张师不妨说说看,没准我就愿意说了呢。” “你原本游学诸家,在老夫我这里学了两年阴阳家,在此之前,道家、儒家、法家你皆有所涉猎,在这之后,又去了纵横家,入得天择派门下……在天择门下,你开始笃信弱肉强食之道,以为这人世之间,当为强者之菜圃,弱者为食,而强者食人,乃是亘古之理。但天择之说,向来不受待见,便是纵横家内,也颇有不满者,以为天择派拖累了纵横家……” 江充听张衡缓缓说起纵横家内部的争执,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在纵横家天择派门中学了三年,你便消失了,我也是到了西域之后,才知道你是来了这里,在草原之上结识了彼时尚只是单于之子的金策,又到大宛见过已死了的大宛前王,还见到了来自天竺的浮屠上师鸠摩什……此后,你继续西行有长达两年的行踪,我再也打听不到,直到后来,你乘舟返回大秦。所以说,这两年西行的经历,才是关键。” 江充但笑不语。 “故此,我来到大宛,大宛虽然只是一个小国,但粟特商人经行四方,使得这里的消息分外灵通,在此处,我可以知道泰西诸国的事情,原本我是想着在此做好准备,学习泰西诸国语言文字,然后择机西行,但后来发觉,在这里便可以得到我想要的消息……” 这一回,江充面上笑容稍敛:“这么说来,张师得到了什么消息?” “自然是火妖的消息,绿焰灭世的预言,我在这里听过不只一次,也不只一种,几乎所有地方,都流传此语,来自天穹之中的星星,带来灭世绿焰,唯有成为火妖,方可幸免于难……呵呵,这番说辞,想来江充你不陌生吧?” 江充抿了抿嘴。 “老夫在初闻此语之时,心中就在想,江充西行之时,是否也曾听到过这种预言。彼时江充正值壮年,听到这样的预言,会做如何反应?老夫想来想去,以你脾性,必然对此生出好奇之念,然后西行探密。以你之才智武力,西行便是有些波折,终究会达到目的,故此,我约莫猜到,你是到了火妖老巢,甚至是见到过那所谓灭世绿焰吧?” 说到此处,张衡抬起眼,神色开始严肃起来:“你在见过火妖之后,便移步东返,回到大秦,你所作所为,祸乱大秦,莫不是带着火妖之使命而来?” 江充呵呵笑了两声,声音甚为苦涩。 “怎么,莫非老夫说错了?”张衡问道。 “张师大多数没有说错,唯独在一个问题上说错了,那就是太看不起我江某了。”江充道:“江某不才,也算是兼学百家之长,怎么会投靠火妖?便是要与人做走狗奔马,有烈武帝这般天子在,我为何要去投靠妖人?” 他提及火妖之时,并没有任何忌讳,也听不出什么尊敬之意,看起来似乎真不将火妖放在心上。张衡却知晓,象他这样的人物,所有的情绪,都有可能是装出来的。 从二人相见,直到现在,江充的任何表情里,都满满的是谎言。 张衡摇了摇头,将灯盏举得高了些,露出身后墙壁上的一张图来。 这是一张羊皮图,看上去有些脏旧,似乎被人反复摩挲过。图上没有绘制什么具体的形象,唯独是一些黑点与线条。 这些黑点线条之中,有一个绿色的腾着火焰的最为特殊。 放在别人眼中,这张图是混乱无序的,没有任何含义,但江充看着这张图,目光渐渐露出赞叹之意。 “诸天星宿图,我在太史局中观星台上二十五载夜夜望星,从为断绝,又在大宛城中搜集泰西诸国乃至昆仑州星图,于一年半前,绘成此图,此后我将之悬在此处,日夜观望揣摩。我们阴阳家牵星一脉,想要从星宿移动变化之中,得知人间的诸事变化,好做到顺势而为,只不过星穹之中,星星何其多也,明的暗的,亮的不亮的,动的静的……这么多星星,随变一颗发生变化,我们此前所做的一切推导便须从头再来,比如说,四十年前,这颗绿芒出现于天幕之中……原本在我们眼里有迹可循的星移斗转,因之发生彻底的改变,帝星飘摇,前途未卜,狼星先勃发而后湮灭,摇摇欲坠,西方有客星出,最亮之时,几如十分之一盏明月,老人星则隐入其光芒之中,有近二十年几乎无法寻到踪迹。” 张衡一边说,一边用手在羊皮星图上摩挲,若只看他此时言行,并无丝毫敌意,仿佛象是一位邻家寂寞孤独的暮年老者,抓着一个晚辈在那些念叨数十年前的旧事。但江充听着听着,却觉得自己身上汗不由自主地涌了出来。 因为老人每说一颗星星的名字,每摩挲一遍星图,仿佛从冥冥的星穹之中,便有种力量投了下来,聚入老人的身体之中,让他这具苍老衰朽的身体,焕发出年轻的力量来。 这完全不是普通人能够涉及的力量! “引发这诸多变化的,便是这颗绿芒……无论是大秦,还是泰西,世间诸多国度,无数观星之人,没有一个能够说得清楚,这颗绿芒究竟是颗什么星星,在古老的星图之中,并无它的踪迹,但当它出现之后,那绿芒灭世的预言便自发产生,然后席卷天下……哦,江充,在大秦境内,亦有此等谶语传播,你留在大秦之中的几位弟子,在传播谶语之时算得上不遗余力,无论是公孙凉,或者是那位白云观的道人……” “呵呵,到此时,想来也瞒不过张师,我在大秦确实有几名弟子,否则也不会有这么灵通的消息,不过,他们既是我纵横家天择派门下,便自有主张,给我传递消息倒没有问题,别的事情,就非我所能控制了。比如说公孙凉,他险些成为帝师,这就不是我的主意了。” “虽不是你的主意,却是模仿你当年行事。罢了罢了,不谈这些人,还是谈谈绿芒吧,说这么多,老夫无非就是希望,你能够给我说说,这绿芒究竟是什么。”张衡喘了喘气,转过脸,看着张衡,苍老的眼中却闪烁着好奇的光芒:“江充,你且告诉我,它究竟是什么?” 江充摇了摇头:“所以我说,张师你还是看错了我江某。” 他说到这,向前缓缓进了一步,双眉竖了起来:“江某虽然不肖,却不是火妖这等奴仆走狗所能驱使,江某之所以会令烈武帝父子相残,说白了,还是为了救这世间。” “哦,这是名家说辞?我记得你也兼修名家之学啊。”张衡缓缓道,也不知话里是不是带有讥嘲之意。 “江某西行之后,接触到绿芒灭世之言,初时也不相信,但见到火妖声势之后,便知道,若没有人能够阻止,火妖确实会横行天下,人道道统,就此毁灭,此非一家一门之灾,乃是我大秦诸子百家所有学派之灾,乃是贩夫走卒商贾士吏所有百姓之灾。” “这又与你挑起星变之乱何干?”张衡道。 “我是天择派,弱肉强食,既然大敌将至,那么大秦就需要有一个至强之人为领袖,领导大秦,应对大敌,我挑起烈武帝父子相残,是因为唯有如此,大秦才会乱起来,才会于乱世之中诞生可以应对这灭世大灾的人物!”江充冷冷地道:“为此,莫说一个星变之乱,一家父子相残,就是全大秦战乱二十年,十室九空,家家血亲混战,又算得了什么?” 二五、绿芒选者 江充说到这里时,目光炯炯,毫不畏缩地瞪着张衡,似乎是想以此证明,自己所言非虚。 张衡凝视了他好一会儿,然后哑然失笑:“说得倒真是很高尚啊……” “说不上高尚,不过是生性如此。” “呵呵,星变之乱,咸阳城中数十万人卷入厮杀,父子相残人伦惨剧且不去说,仅仅无辜而死的咸阳百姓,数量便有八万之众,咸阳城的沟渠之中,因为大量的血污而堵塞,哪怕半年之后,仍然可以嗅得到血腥之气。此后清算,与太子胜有关的官员、军士、百姓,又足足有三万人死,至于地方各郡,因此而死的所谓逆太子党,更是不计其数……这一切,只是为了让你们纵横家天择派验证弱肉强食么?” 江充冷笑了一声:“这原本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么,万事万物,竞则进,懦则退,便是儒家,亦有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之说,我们天择派不过是将真相展露出来,张师这样的高人,难道还会困于庸人之见,生妇人之仁?若真如此,张师自星相之中,早该看出了什么,又为何什么都不做?” 张衡眼神中露出一丝淡淡的嘲意,他微微歪着头,看着江充,见江充说到此处闭口不语,这才慢慢道:“江充啊江充,你这一套说辞,当真是将我华夏百家之艺合而为一……只不过,我华夏百家精粹,却被你这等邪物奸细所用,实在是明珠投暗啊。” 江充面色不变:“邪物奸细?” “绿芒啊,你虽然否认自己是火妖奸细,但却从来没有否认自己乃是绿芒奸细呢。”张衡佝偻的身体缓缓站直了,他放下灯盏,手按住腰间剑柄:“江充,你是在何时,何处,成为那所谓的绿芒选者?” “绿芒选者……看来张师知道的,比我想象的还要多啊。”江充又向后退了一步,同样手按剑柄,他的双眼之中,突然散发出绿幽幽的光芒:“原本该如此,若连张师这样既精通天文,又洞明学问的人,都不知道绿芒选者之事,那这大地之上亿兆生民,与虫豖有什么区别?” “你不再掩饰了?”张衡道。 “张师都说出了绿芒选者,我还有什么可以遮掩的?只不过可惜了,原本张师这般人物,我还想留着,让你亲眼见到这污浊不堪的世间被清洗,这生来有罪之人类被审判,或许彼时张师能够知晓这世间最大的真相……” 说到这里,江充双眼中绿芒如火,竟然再无眼珠! 张衡慢条斯理地将剑抽了出来:“老夫年近九十了,竟然还要与你这邪物相争,当真有些为难老夫……” “老不以筋骨为能,张师,你……” “所以,你的对手不是老夫,而在身后。”张衡又道。 江充微微一愣,然后霍然转身。 在他身后,却见三人大步而来。 虽然是第一次见面,可江充仍然还是认出了赵和。 他眉头一皱:“金策已经死了?” 虽然曾经被诸多的伎俩迷惑,以至于犯了几个错误,但是此时江充,已经想明白一切了。 他一直关注着赵和,那么张衡岂会不关注着赵和? 他此前认为,自己在贵山城要对付的就只是赵和,但实际上,还有一个暗中的张衡,而张衡方才与他的诸多言语,都不过是拖延时间罢了。 想明白这个,他忍不住又对张衡道:“张师当真是好心思、好手段!” 张衡慢吞吞地道:“你这倒是错怪老夫了,老夫在此之前,并未与赵都护有任何联络,也无任何直接言语,今日你走上绝路,全是赵都护谋划,老夫只不过是适逢其会,在此做个见证罢了。当初诸事之始,星变之乱,老夫便是见证,今日你之终结,老夫同样是见证!” “张师这样说,未免高兴得太早,须知金策既死,我那弟子勿离应当反应过来,赵和行踪已露,只怕外头已经被千军万马包围,我未必会死,赵和却必死无疑!” “此事不劳你费心了,现在勿离杀你之心,绝对在杀我之上。”大步行来的赵和冷笑了一声,在距离江充十步之外停住:“你精擅大案牒术,所以在事有不谐之时,必然会来这档籍室查询案牒,我杀金策得手,第一时间便赶来此处,果然不出所料,在这里见到了你!” 说完之后,他又看向张衡,目光里有几分迟疑,也有几分激动:“至于在此见到张师,则是意外之喜了。” “若不是张师在此牵引星力,遮蔽天机,想来我也没有那么容易被你蒙蔽住。”江充眼中冷冷的绿焰有若鬼火一般:“齐郡之事后,我便料想你乃是吾主事业障硬,我将你引入西域,原想令火妖将你刺杀,倒不曾想,这却坠入了张师的算计之中,这便是张师所言的顺势而为吧。事已至此,不必废话,便让我见一见,张师苦心孤诣,将你培养出来,是否能禁得住我之剑!” 他说完之后,手猛然一挥,身体如同在原地消失一般,然后瞬间带着一团绿芒,出现在赵和身前。 这是速度太快,以至于让人几乎生出视觉错觉。 铮! 就在他的剑将要刺中赵和之时,赵和抬剑格击,双剑一交,赵和连退了两步,而江充身体则是向前一倾,如影随行,又是一剑向他刺来。 赵和身边阿图低吼了一声,长矛探出,直刺江充胸口,以常理来判断,长矛更长,他这一击就当抢在对方攻到赵和之前,便将之刺死。但出乎他的意料,他的长矛贯入江充体内,却如同刺入一片虚空之中般,没有遭遇任何阻碍,自然也就不可能拦住江充。 因此江充瞬间便又突到赵和面前,长剑直指赵和心脏。 赵和对他这一击不管不顾,只是凝神盯着他,赵和身边的樊令挺身而出,单手执盾,当的一下挡住了江充的剑,紧接着又侧步偏身,在他身后,赵和的剑贴体挥出,一击斩在了江充头上。 铮铮如同金铁交击般的声音响起,赵和连续劈出数剑,看似剑剑都劈在了江充的身体之上,但是只让江充步步后退,却没有使其受到任何伤害。 “怪物?”樊令骇然道。 阿图更是双手轻颤,手中的长矛在轻轻抖动。 “这是吾主之力,可悲之辈,你们在吾主伟力之前,完全不值一提!”江充冷笑着道,他手在剑上一抹,那长剑之上,竟然也燃起了绿色的烈焰! “别信他的鬼话,若他的那个主子真有什么伟力,就不必借助火妖三族来征服世间了。”此时赵和却还是保持冷静:“便是他自己,何须要动用诸多阴谋诡计,也不必在星变之乱后便诈死脱身了!” 旁边提剑戒备的张衡赞许地笑了笑,自己挑选的这个孩子,那些老友们多年的努力与牺牲,果然没有白费。 “吐火罗人的幻术。”赵和又说道:“无非是些光与影的变化,若是被他吓倒,才会给他可乘之机!” 江充哑然一笑:“你竟然将吾主伟力与那些低劣的幻术相提并论,赵和,我会在此处杀死你!” 他一边说,一边挥剑,带着绿焰的剑影凌空交叉,形成了一个十字,而这个十字竟然久久不散,仿佛在他指的地方立起了一座十字架一般。 “吾主不可直视、不可修辞、不可名状,吾主之威如山如海如渊如泽,吾主之名跨越星瀚穿破宙光!”江充口中念念有辞,仿佛是在祈祷一般,随着他的话语,他身上绿色的光焰越发明亮,最初时还只是他的双眼和剑上流淌着绿芒,但这段话念完之后,他的全身,都包裹在一片绿芒之中,连身影都仿佛看不见了。 阿图浑身都哆嗦起来。 这一团绿光,让他记忆深处中诸多可怕的经历都浮现出来。 他忍不住向后退,手中的长矛也低垂下来。 但就在这时,他耳畔听到赵和的怒咤:“小心!” 紧接着“铮”的一声响,赵和的剑荡了过来,与凭空出现的一柄剑撞在一起。 那柄剑燃着绿焰,随着那剑出现,执剑的江充也同样出现了。 这让阿图觉得更加诡异,分明那里有一个江充化作的绿色光团在,但自己面前却还有一个没冒绿火的江充。 难道是分光化影? “呵呵,愚蠢至极,这等尚未开化的昆仑奴,连成为吾主之羊的资格都没有,你却用他为自己的护卫。”江充的身形倒纵回去,又回到了那绿色的光团之中,与其合而为一,紧接着,他的话语声传来:“赵和,你的护卫将对你举起武器,这是吾主的意志!” 他话语声中带着某种奇怪的韵律,阿图本来被这绿芒惊起了当年不好的记忆,此时更是不自觉地举起矛,对着赵和咆哮起来。 “阿图,你疯了!”樊令见此,不由大吼。 “杀,杀!”阿图却对他的吼叫没有任何反应,挺矛便向赵和刺了过来。 便是赵和,此时也不禁有些心惊,他不相信阿图是真的背叛,但江充一定是使用了什么诡异的方法,让阿图变得神智错乱起来! 二六、且看看吧 阿图失去了神智,可以对着赵和猛攻,赵和却不能放手反击。 虽然阿图不是秦人,但追随赵和时日已久,从咸阳直至西域、北州,再到这大宛贵山城。其间诸多辛苦,不是一句任劳任怨可以概括的。赵和真反击杀了他,甚至只是重创他,哪怕别人知道他是情不得已,赵和自己心底这一关也难过。 他是已经养成铁石心肠没错,却并不意味着这铁石心肠可以毫无原则毫无底限。 “咄!”见赵和被阿图逼得步步后退,樊令怒吼了一声,挥盾拍向阿图。 赵和不合适做的事情,自然要由他这个头号爪牙去做。 但阿图对他的攻击完全不顾,只是追着赵和不放,连连猛击之下,赵和节节后退,不知不觉之中,竟然就退到了那燃烧着绿焰的十字架前。 眼见他就要踏入绿焰十字架,他身形猛然一顿,然后回头挥剑。 铮铮铮! 连绵的剑击声中,赵和的剑与那绿焰十字架接连撞击,那绿焰十字架因之而摇曳如烛光一般。当光芒再定之时,绿焰十字架显露出本来面目,竟然又是一个江充! 将江充逼得现形,赵和也已经落入绝境,因为此前只靠着步伐躲避阿图的袭击,此刻他陷入江充与阿图的合围之中。樊令在此时也似乎知道,想要救援已经来之不及,故此连人带盾向着江充狠狠砸去,显然是想要行围魏救赵之举。 江充双眼之中绿焰流淌,似乎心神也在激荡。 现场之中,唯一还有余力的,只有执剑在旁的张衡。但是,哪怕赵和陷入如此困境之中,张衡仍然只是执剑在侧,却没有向前一步。 因为档籍室之外,突然又响起一声如洪钟大吕一般的喝唱:“嘛咪哄!” 与这声喝唱同时进来的,还有一个红色的身影。 莲玉生! 这位原本该藏身于迦叶寺的浮屠教上师,在得到金策已死的信号之后,按照与赵和的约定,迅速赶往王宫之畔的档籍室。他赶到的时间,原本还要早一些,仅比赵和慢一步,但直到现在,他才猛然出手。 他一声吼,带着当初鸠摩什所传蛊惑人心的力量,本来神智昏乱的阿图瞬间清醒过来,手中长矛原本刺向赵和的,突然转向改为扫荡江充! 他与江充的距离极近,这一下突然变招,确实出乎江充意料。不仅如此,本来陷入夹击中的赵和也抓住时机猛烈反击,而樊令的盾更是已经拍到了江充的身侧。 这一瞬间,江充从占据上风,便转为陷入绝境! 江充的剑技自然是当世绝巅,他当初教出的公孙凉尚且让赵和等人应对吃力,彼时赵和身边的俞龙、戚虎和陈殇个个都是好手,更有李果这当世第一流的神射掠阵,又有阿图在旁相助,如此也花费了不小气力才将之击杀。更何况,江充身上还有那诡异的绿芒之力和从吐火罗人那学来的各种声光幻术,因此,众人抓住这机会,便再不留手,各自的武器,先后都击中了江充的身体,特别是樊令那一记盾击,更是轰的一声,将江充整个身影都拍得粉碎。 但众人神情并没有因此放松,因为江充身影被拍碎之后,瞬间分散成无数绿色的萤火,消散成一股股清烟,却没有任何尸骸出现。 一个化身! “呵呵呵,意料之中,这个小僧人便是鸠摩什的弟子吧?”江充的声音响了起来。 众人的目光齐齐循声望去,他又是在那团绿色的光芒之中发声。 “先师令贫僧向江先生致意。”莲玉生白净如玉的面容上凝固如冰:“还请江先生下去陪一陪先师!” 他一边说,身形一边突进,手中一根铜杵狠狠推出,撞在了那团绿色光团上。 轰然声响中,无数流光闪动,但那团绿色光团只是跳跃闪烁了会儿,却并没有破碎消失。 “蒙吾主之恩,你们这些凡人的力量,根本不可能伤到我。今日这一战,算是你们成了,只不过,你们却拦不住我……”江充声音再度响起。 那团绿色光团开始腾空,这档籍室的屋顶随着它上冲的动作而轰然炸碎,露出外边隐约的星空——不知不觉中,贵山城竟然已经进入了黑夜。 但就在绿色光团将要飞走之时,一直执剑在旁的张衡轻轻挥了挥剑。 绿芒中传来惊怒交加的声响:“张衡,你这老匹夫,果然还是出手了!” “老夫并未出手,老夫只是让你留下来吧。老夫说过,今日须得在此见证,正如当初你逼迫老夫见证星变之乱一般。”张衡捋须一笑:“况且,你不是说了纵横家天择派之言么,弱肉强食,若是你能胜,那想来这人世当灭,你幕后绿芒之主理当得此乾坤,若赵都护胜,那便是在竞争之中胜出的强者,可以带领大秦,抵抗灭世之灾了。” 绿芒光团微微跳动了一下,江充的声音再度传来:“原来你这老匹夫是将我当成了他的磨刀石……你这老匹夫,待他可真好啊。” 他言语中有无尽的恨意,不过似乎也明白,只要张衡在此,他就不可能凭借那些诡异的幻术或者所谓绿芒赐予的力量脱身。 因此这绿芒光团又陷入于地面:“既是如此,我就将你这所谓的希望之光、太阳之王杀灭于此,让吾主的仆从能够更顺利地征服这一切吧!” 那绿色光团随着他的话语,变得极为刺眼,让赵和都不得不微微眯住眼睛。他嗅到了一股刺鼻的味道,似乎是磷,这味道吸入之后,让人有些头昏胸闷,几欲呕吐。 就在这光与气味引出的不适之中,绿色光团腾跃而起,向着赵和猛撞了过来。 不过,没等它撞在赵和身上,莲玉生已经一步踏前,口中“咄”的一声吼,铜杵挥动如棒,狠狠砸在光团之上。 这一次莲玉生挥杵,声势比起上一回还要威猛十倍! 便是赵和知道莲玉生实力在这几年间暴增,此时也不禁一扬眉:这力量气势,几乎直追当初的鸠摩什! 鸠摩什身怀巨力,当年也是打得赵和颇为狼狈的对手,几乎凭一己之力,就在齐郡之火事件中将击败了稷下学宫所有的反抗力量。他最终失败,并非个人武力不足,实在是赵和集合了强大的朋友,占据绝对优势,如此才将之压制。鸠摩什这般的力量,已经是凡人之极限,作为对手自然可怖,但作为盟友却就显得极为可靠了。 如今莲玉生虽然还比不得鸠摩什,但力量已经在樊令之上了。 铜杵与光团撞击,发出的声音如雷贯耳,震得众人耳畔都是嗡嗡作响,而光团也被打得飞了起来,狠狠撞在档籍室的书架之上,不仅书架木屑飞溅,就连其后的墙壁,也因此出现了一个大洞。 灰尘四起之中,光团也稍稍模糊了一些。 “咄!”莲玉生第二度出手,又是一杵挥去。 大约是知道了莲玉生之力不可正面对抗,那绿色光团有个明显的旋转之势,莲玉生这一杵被某种莫名的力量牵引,不仅贴着光团落空,他自家的步伐也变得不稳,身不由主向着光团撞去。 赵和连忙上前,一把拽住莲玉生后襟,将他整个人拉住,而阿图与樊令跟着上前,一人挥矛乱捅,另一人举盾戒备,想要将光团挡开。 但那光团霍的一下炸开,无数碎片飞了出来,化成利矢弹丸,向着众人披头盖脑射来。 哪怕樊令挥盾拼命抵挡,也未能将这些利矢弹丸全部挡住,众人转眼之间,便如同刺猬一般,遍身都是箭矢了。 好在这些箭矢射出来的力量有限,而且都是那种短小的,再加上众人身上都衬有皮甲,所以看上去虽然吓人,却还没有致命之伤。 但是张衡在旁微微摇了摇头,轻叹了口气。 二十余年前,他就是当世顶尖的剑士,如今虽然年迈体衰,但凭借秘法,他还是将自己的体力保持在某种程度之上,经验与学识更是超过当初,因此他不难判断出,赵和这几人还是弱了。 这几人中实力最强的恐怕是莲玉生,但莲玉生的打斗经验不足,空有力量不能完全发挥。赵和是所谓的百人敌,武勇可以称得上第一流,樊令忠勇正好为赵和提供护卫,阿图也算得上天生巨力。这几人虽然都是一时之选,可是却缺乏一锤定音的能力,无论是他们中的哪一个,都不能在瞬间破坏江充的诸多伎俩,击垮江充的防御,将之彻底杀死。 不能做到这一点,那就意味着要受困于江充那层出不穷的伎俩,莫看双方此前打得有来有回,但江充更大程度上是在消耗众人的力量,战到此时,包括后来出场的莲玉生,都已经气喘如牛,而江充却仍然游刃有余。 若是赵和没有别的办法,那么今日,江充没准还能够脱身离开了。 除非张衡自己出手。 但张衡对自己是否出手还怀有疑虑,毕竟以他此时的年纪,若是出手,要付出的代价,未必是如今的身体能够承受的。 且再看看吧。 他心中如是想。 二七、两个消息 赵和举剑指着化成一团光的江充。 虽然战到现在,他们人多的优势并没有表现出来,彼此之间的配合甚为酸涩,江充仍然游刃有余,但是,赵和心里仍然极是平静。 而江充的那种种奇特伎俩,固然是层出不穷,看上去有若传说中的妖术仙法,但赵和反而未将之放在心上。 那刺鼻的磷味证实了他的猜测。 江充的诸多伎俩,不过是巧妙地利用了光、声、气味等诸多东西,制造出来的幻术,一如吐火罗人的幻术一般,甚至很有可能,这一切就是在吐火罗人的幻术基础上闹出来的。 若那所谓的绿芒之主,真能赐予随便某个人这么多神奇之力,那火妖就用不着靠自杀式袭击来袭击敌人了。 说到底,江充仍然还只是一个普通人。 大秦阴阳家原本就有许多神神叨叨的法门,再配合上这吐火罗人的幻术,或许还加上了一些来自泰西之地的秘术,让江充有若妖魔神仙一般罢了。 “你们胜不了的,在吾主伟力之前,你们终究只能臣服,否则必将毁灭于末日审判!”江充又厉声喝斥。 他身上的绿芒再度大盛,紧接着,那些短矢、弹丸密如骤雨,仿佛要打得赵和等人抬不起头来。 这让赵和等人的合围出现了破绽,甚至连提剑在旁的张衡,也免不得苦笑了一下。 老不以筋骨为能,张衡终究是年迈了,尽管还可以对江充构成威胁,牵制住其人部分力量,但是,当江充手段齐出之时,他能做的也不太多。 但就在此时,外头传来呼喝之声。 然后江充的兴奋的声音响起:“这回你走不脱了!” 是勿离带着贵山大宛的兵马到了! 这档籍室原本就在王宫之畔,打了好一会儿勿离才调齐兵马赶到。听得江充这样喝,阿图与樊令都是心中一沉,阿图方才被江充用秘法控制住,心里羞愧难当,当即低吼了一声:“贵人,你走,我舍了性命也要为你断后!” 赵和脸上却没有丝毫紧张之色,反倒是露出轻松的笑:“走,为何要走?” 阿图正待劝说,外头兵甲之声已经接近,转眼之间,档籍室前后都聚满了士兵,足有数百之众,一个个或执刀剑,或张弓弩,对准了档籍室。 紧接着,随着呼喝之声,十余个挠钩搭上档籍室的一面墙上,轰的一声响,墙被外头人直接拉倒,掀起一阵阵尘土。 这一下,那些围上来的士兵,便与众人面对面了。 而在士兵之后,隔着足有三层人马,勿离乘着一匹马,目光阴冷看着众人。 他首先看到化成光团的江充——他并没有认出这团光团就是江充,但大致能猜到,这里面是自己的老师。 然后他看到了赵和,哪怕两人此前从未正视照面,但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赵和。 紧接着,他又看到了张衡,微微露出惊讶之意,似乎很奇怪,这个看守档籍室的垂垂老者,怎么也会卷入今日之事。 再过来,他的目光停在了莲玉生的面上,恼怒之色在脸上浮起。毕竟,莲玉生约他在迦叶寺的见面,在某种程度上是算计了他。 至于阿图与樊令,他的目光只是一掠而过,毕竟只是两名赵和的护卫罢了,不足为奇。 最后他的目光又停到了江充身上。 就在小半个时辰之前,金策死亡的消息传到了勿离的耳中,勿离也亲临现场,看到仍然拄剑倚墙而坐的金策尸体。 曾经权倾于葱岭东西两侧、跺一跺脚连天山都会摇晃的英雄,如今却和一条路边的死狗没有什么区别,血在他的身体之下积成血泊,而生命的气息彻底告别了他。 勿离站在金策的尸体边好一会儿,几乎无法喘上气。 他心底痛恨金策不假,他想要敷衍应付金策也不假,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他想要金策死。 毕竟,金策死了,意味着这片土地上最大的霸主犬戎将发生一场动荡,无论是谁代替了金策,或者是犬戎那位传说中的大单于回归,都需要用血来洗刷金策被杀的仇恨。 而金策,却是死在贵山城,死在他所掌控的大宛。哪怕勿离再乐观,也不得不承认,犬戎人的怒火之下,不会管杀死金策的是不是他的贵山大宛,只会记得,正是他的“保护”不力,才让金策陷入绝境。 更何况,他献马之举,在某种程度上配合了赵和的陷阱,金策之死,他绝非无辜。 想到犬戎人可能到来的报复,勿离就浑身发抖。 大不了一死罢了……可是犬戎人凶残至极,有的是办法,让他比死还痛苦。 所以,他必须想办法自救。 在这片大地之上,至少在他目光所能及之处,唯一能救贵山大宛的国家是大秦,唯一能让大秦出手救他的叫赵和。 因此,当他听到外围有人高喊要见他时,他出人意料的没有愤怒,而是挥手让卫士将这几人放过来。 当然,金策的尸体还在眼前,他还不会放任这几人直接到自己面前,不仅双方相距一段距离,不仅让卫士搜身,还有足足数十名护卫随侍在他的左右。 被带到他面前的是穆加。 这位光明圣教的潜伏教徒,一个昆仑奴,被带到勿离面前时有些战战兢兢。 事实上,若不是赵和威逼利诱双管齐下,他绝对不会接受这个任务。 现在,他只能祈求赵和所说是真的,眼前的贵山大宛之王,不但不会杀他,还会给他重赏。 “你要见我,是替赵和……赵都护来当说客吗?” 原本勿离还想要拿捏一番的,可是看到此人的模样,顿时失了兴趣。这个昆仑奴有三分胆量,甚至还有点小小的底层人物生存智慧,但仅此而已,在他面前摆威风,没有任何意义,甚至连满足一下勿离的虚荣心都做不到。 更何况他此时心底乱如麻团,也需要快刀斩乱麻,来将可能遇到的困境解决掉。 毕竟,金策的数万大军,就在贵山大宛的边境之上。 “不,不是……”穆加回应道。 勿离声音顿时严厉起来:“那你来找我说什么,滚吧!” “啊,是,是,是这样的,我有两个消息……赵……那个让我来传递消息的人说了,只要告诉大王,大王就会有重赏,我也不敢要重赏,可是若不说出来,怕会误了大王的正事……”穆加自以为圆滑地道。 勿离双眉一竖:“快说!” “赵……那人说了,在他抵达大宛之日时,大秦西域都护府大军已经兵分两路,一路向西,攻向贰师城,另一路向北,过天山口进入北疆,驱逐北疆的犬戎部族,这是第一个消息。第二个消息,则是北庭都护府自北州出兵,越过金微山,进逼龙城金帐!” 穆加终究限于自己的见识,不知道这两个消息意味着什么,但勿离则不然。 他听到这两个消息时,嘴巴张得老大,好一会儿才喃喃道:“这……这一切都在赵都护算计之中?” 无怪乎勿离如此震惊,若这两个消息为真,也就是说,赵和早就料到金策会来到贵山城,并且早就布置了这两个针对犬戎的计策。 南疆的西域都护府实力强,因此兵分两路,一路攻贰师城——实际上是冲着贵山城来的,只要降伏贰师城,贵山城也就曝露在秦军面前。另一路前往北疆,扫荡北疆已经被削弱的犬戎部族,则可以逼迫犬戎无法从北疆支援大宛方向。 北庭都护府实力相对较弱,能出的兵马可能不多,但他们袭击龙城金帐之举,才是点睛之笔! 在屡次从东方抽调兵力西向之后,犬戎大单于王帐之地龙城已经没有太多的兵马保护,但大单于的家眷还在此处,攻击这里,犬戎人不得不派兵援助,可是如今能够调动得了的机动兵力,就只有正放在大宛的那些金策部下了。 所些金策部下,只能回援,他们可能会反攻北州,以此逼迫北庭都护府撤军——这对北庭都护府并没有什么威胁,反正进攻龙城只是做出一个姿态,并不是非要攻下龙城不可。但这样一来,犬戎就无力进逼贵山,他们对金策单于之死所做的报复,就只能向后推迟。 说来说去,这一切的关键因素便是金策死了,身为执掌犬戎东方故地范围的领导人,金策一死,犬戎便无一个有说服力的首领,毕竟银签和铁章都形同软禁,所以其部下先得乱上一段时间,只有等金策的继承者出现,或者犬戎大单于回归,才能够集中起力量来进行报复。 只不过那个时候,秦军只怕已经进入贵山城了。 勿离很清楚,穆加带来的两个消息,既是激励,也是威胁。若是他不能做出符合赵和需要的抉择,那么赵和甚至不用攻打贵山,只要撤回北庭威胁龙城的军队,金策愤怒的部下,就会将贵山城给撕碎了。 “赵都护说了,带来这两个消息,有赏……”穆加没有太大的本领,但察颜观色还是会的,从勿离的反应里,他意识到,自己这一次财对了,当即喃喃地说道。 勿离回过神来,看了这个昆仑奴一眼:“来人,给他一口袋黄金。” 穆加大喜:“这消息值得这么多……谢谢大王,谢谢大王!” 勿离却再没有理睬他。 是的,这两个消息,值得一口袋黄金了。 二八、有点便宜 江充算计多年,岂是蠢物。 因此,当勿离的目光停在他的身上之时,他就意识到不对。 甚至在这之前,在赵和出现在他面前、莲玉生紧随而至时,他就意识到,自己恐怕犯了一个错误。 多年来逍遥法外的生涯,多年来将无数英雄人物玩弄于股掌之间的经历,让江充多少有些自大了。 所以才会犯下如此疏忽之误。 他原本想要将赵和引到贵山城——这是他的主场,在这里他占据天时地利人和的优势,却不曾想,赵和竟然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将他的主场优势弄得荡然无存。 甚至还捎带上了金策单于。 不过哪怕到了这个地步,江充仍然对自己有信心。 他剑术乃是当世第一流,如今虽然年近花甲,却仍然可谓壮年,战斗经验丰富,而且又拥有一身诡异的秘法。 更重要的是,他认为自己了解自己的弟子勿离。 “勿离,看到我如今的力量么,这是超过《罗织经》的力量!”他在光团之中扬声道:“杀死他们,我将这力量转授予你,让你可以建一支横扫天下的大军,你不仅仅是大宛之主,还可以成为天下之主!” 勿离是一个极有野心的人,若不是野心,他也不会坐视着自己父亲被金策算计致死,然后乘势而起,夺取贵山城,将自己的兄长与侄子都压得喘不过气来。 他对于这种力量,自然是极度渴望。 因此他的呼吸稍稍停了一下,似乎要将目光移到赵和这边来。 赵和依旧镇定。 可以说的、能够交易的,都已经推上了桌面,勿离有野心没错,但他也是聪明人,知道若自己的力量与野心不匹配,那会是一个什么结果。 摆脱江充,有大秦支持,他就可以真正成为大宛之主。 相反,继续追随江充,被他授予那所谓的“力量”是真是假且不说,至少他勿离这一生一世,休想再有摆脱自己这位老师的机会了。 当一个大大的傀儡,还是当一个小小的真正的自我。 勿离根本不需要多想,便做出了选择。 “射!” 在他身后,那些普通人组成的弓弩队伍,随着他一声令下,或松开弓弦,或扣动弩机。 嗡嗡声中,漫天箭矢有如飞蝗。 目标直指江充! 哪怕江充手段再多,哪怕他再会蛊惑人心,此时此刻,心中也是一片空白。 他本以为还可以说动勿离,至少他的言词可以稍稍拖延一下时间,为自己争取破局的机会——事实上他也有所安排,那些名义上忠于勿离实际受他控制的贵山大宛势力,此时正在匆匆赶来的途中。 但勿离却没有给他这个时间! 面对这如蝗如雨的箭矢,他哪怕有再多的手段,哪怕剑技再高明,也都不过是让自己多撑了两个呼吸罢了。 两个呼吸之后,他身上已经再没有任何光芒,有的只是箭矢。 他的身形完全显露出来,遍体的箭矢让他有如刺猬一般。箭雨稍停,他吃力地转过头,向着张衡露出一个惨笑。 “张师,这才是顺势而为么?”他说起话来,却还是很稳定,仿佛不是垂死之人一般。 不等张衡顺应,他身体重重地倒了下去。 勿离犹自不放心,对自己的左右喝道:“上去,将他的头砍下来!” 他是亲眼见到过江充的诸多诡异手段的,哪怕江充已经气绝,他还是担忧对方假死。 事实上不仅是他,就是赵和,同样如此。 当初在烈武帝晚年之时,江充挑动了星变之乱,接下来便假死脱身。这种事情他既然能做第一次,自然也就能做第二次。 大宛士兵上前,将江充的头颅砍下之后,献在勿离面前。 看到这双眼紧闭的脑袋,勿离端详许久,确定这不是假的,当即长长舒了口气。 仿佛是积郁多年的一口闷气喷了出来,让他心神俱怡。 同时他心里不禁暗想,或许自己早就意识到,自己只是江充的傀儡,所以才想着要找到罗织经,要学得对方全部本领,然后再摆脱他。 “老师,你安心去吧。”浑身轻松的勿离忍不住开口笑道:“你不会寂寞的,我过会儿,就会送些人下去陪你……” 他话音未落,士兵手中原本紧闭着眼睛的江充头颅,突然间睁开了眼。 虽然没有说话,但这诡异的变故还是骇得勿离踉跄后退,险些坐倒于地。 好一会儿之后,他才气喘吁吁地抹着汗,然后气急败坏地叫道:“挖了他的眼睛,挖了他的眼睛,将头和尸体都拿去烧了!” 连叫了几遍,勿离才稍稍平静下来,转向默然看着这一切的赵和。 两人目光相对,赵和面色不变,勿离脸色则变来变去。 勿离心里自然对赵和恨之入骨。 事实上,若有选择,勿离杀了江充之后,立刻就要杀赵和。 但此时理智控制住了勿离的行动,他很清楚,且不说自己能不能在此杀了赵和等人,单说这后果,大秦西域都护府的大军已经逼近大宛,到时没准犬戎人与大秦联手,先将他的脑袋砍下来之后再决胜负。 因此,在对视了一会儿之后,勿离脸上堆上了笑。 就如同他此前对着金策时一般的笑容。 “这位便是赵大都护吧,此前为了敷衍金策那犬奴,对大都护多有得罪,还请大都护念在小王薄有微功稍加见谅。” 他恭恭敬敬地上前施礼,态度甚为诚恳。 赵和看着他笑了笑,缓步走了过来。 勿离心中警惕之意大增,不过赵和却只是从他身边走过,然后站在了此前江充倒下的地方。 那里还有一片血迹。 江充的血。 跟在赵和身边的樊令趴在地上,嗅了嗅血的味道,然后起身“呸”的吐了口口水,嘟哝着道:“咦,这厮的血也与普通人的血没有什么两样嘛,方才那是怎么回事,他怎么会变成一团光,又怎么放出那么多箭?” “利用磷粉、香药还有诸多我们不知晓的东西,或许也有点什么秘法,再加上一些墨家制造的机关……”赵和仔细察看了一番血迹周围,除了血之外,还有一些从江充尸体上掉落的东西。贵山大宛的士兵并不知道这些东西做何用处,赵和在分辨了一番之后,心里做出了猜测。 江充确实有一些诡异的力量,但这种力量,尚不足以让他超出凡人的范围。 他方才的诸多手段,确实很神奇,只不过这些手段,只怕都会随着他的死亡而失传了。 曾经搅动天下风云的人物,便如此死去,死在了一群他从不曾重视过的普通士兵手中,无论是智谋还是手段,都救不了他的性命。 这样死,有些便宜他了。 此时赵和心中,也是百感交集。 在大秦这几十年的历史之中,江充可谓一个关键人物,若不是此人,很多事情都不会发生。 便是赵和自己,若非星变之乱,或许他会有一个完整的家。 想到这里,赵和回过头去,望了一眼张衡。 张衡又将斗篷的帽子戴上,整张脸都缩入黑暗之中,看不清他是什么表情。他只是静静站于一隅,剑也已经收回腰间。 赵和知道,张衡是在等着他。 赵和也确实有许多话想要和张衡说,有要向他请教的,也有要向他质问的。 不过正是因为有太多的话,赵和一时间不知从何说起,因此他反而将此事放在了一边,然后转向勿离。 “勿离大王此次改弦更张,大秦欢迎之至。”赵和缓声道:“我奉大秦天子之令,为北庭都护府都护,在此可以代表大秦,向勿离大王承诺,大秦只认可一位大宛之王,那便是勿离大王。” 这话说得虽然漂亮,但其实是口惠而实不至。大秦不承认勿离为大宛之王,短时间内也无法派兵来大宛将之赶下台,大秦就算是承认勿离为大宛之王,也不可能帮助勿离扫平兄长与侄子这两处“叛逆”。 “小王深感大秦之恩,只不过有两件事情还要向大都护禀告。一件事情,小王家门不幸,兄长与侄儿背逆大秦,多有不法之事,另一件事情,犬戎无道,大兵压境,大宛国小力弱,岌岌可危,此二凶若是合流,不仅大宛将不复存在,便是大秦西域与北庭两大都护府,也将深受其害。为大秦计,还请都护下令发兵,解大宛水火之急,与除大秦远日之忧。” 勿离说起话来条理分明,说来说去,自然是向大秦求援的。 他的胃口还挺大,不仅希望大秦替他挡住犬戎人,还需要借助大秦之力来扫荡自己的兄侄,实现大宛的统一。 不过他与赵和都清楚,这只是在漫天要价,最后会是个什么结果,还要等底下之人进行详细探讨。 他如今,只是向赵和求一个态度罢了。 赵和心中还挂念着张衡,对他的这些小心思虽然洞查通明,却也没有深究。 他也从来没有想到,在短时间内完全控制大宛,将之纳入大秦直属版图之中。 毕竟大宛实在太远,离大秦中心区域不仅隔着万里流沙,还隔着万仞葱岭,此时直接统治此处,投入太大,产出太少。 在赵和的计划之中,大宛只是大秦的屏障,西域是缓冲,若是来自西方的骊轩或者火妖势力真的威胁到大秦,那么大宛将会成为重要战场,西域则是后勤基地。 因此,他笑着道:“勿离大王只管放心,犬戎的事情,大秦决不坐视。” 二九、陈年旧事 勿离心中极是不甘。 无论他如何说,都没有从赵和口中得到所想要的保证和许诺。 到得后来,赵和甚至有些不客气地驱赶他,他这才不得不离开。 不过他也很清楚,赵和此时不可能给他诸如将会有多少兵马过来、送多少钱粮给大宛的许诺,他想要的只是一个安心。可赵和就是不说,他心中虽然不甘,却也无奈。 从金策之死开始,他就已经上了贼船,别想脱身了。勿离很清楚,只怕此时已经有细作跑到犬戎人那边去宣扬,是他因为愤恨金策害死他父王、令大宛一分为三,所以与赵和勾结,一起设计诱金策来贵山,最终在贵山城中杀了金策。 所以他必须仰仗赵和。 另外,他现在还有一个麻烦要解决。 金策虽然没有带大军来贵山,随身的护卫数量并不少,这些人如今正被包围着,若不能解决掉他们,将是心腹之患。 无奈的勿离只能带着手下暂且离开,这档籍室附近,所剩的就只是赵和、樊令、阿图、莲玉生还有张衡五人。 看了看自己的护卫,赵和向他们使了个眼色,樊令与阿图当即远远避开,而莲玉生望了望赵和与张衡,他原本有话要对赵和说的,但此时,也只能先合掌然后退下了。 于是残垣断壁之中,唯有赵和和张衡二人相对了。 赵和望着张衡,虽然已经竭力克制,但他还是忍不住一阵心情激荡。 那些困扰他许久的迷团,今日终得有一个答案了——应该会有吧。 带着这个念头,赵和上行,向张衡行礼:“赵和见过张……张公!” 他用了“张公”这个在大秦比较普通的敬称来称呼这位已经年过八十的老人。 张衡捋了捋须,微笑起来:“好孩子,你呼我张师也可,呼我老师也可。” 他一句“好孩子”让赵和鼻头一酸。 事实上,赵和如今的年纪,早不是被人称作“孩子”的时候了,他上次听人这样呼他,还是从铜宫出来不久之时,那个时候,王夫子这样呼过他。 赵和心中突然动了动,这才不到十年的光景,王夫子的形象,在他心中竟然已经淡去了一些。 铜宫中的那些老人,在他心中的记忆,也有些模糊了。 他定了定神,再次长揖行礼:“老师!” 以张衡和他的渊源,当得起“老师”这个称呼,因此赵和说得非常自然,没有任何不适。 张衡微微笑了起来,轻轻拍了拍赵和的肩膀,将他扶起,又拉着他坐在残余的墙垣之上。 他温和地道:“好孩子,我知道你心中有许多疑问,今日不妨说出来,只要我能够回答的,绝对不会隐瞒。” 赵和喉结动了动,许多疑问一个接着一个涌上来,好一会儿之后,他终于想到先问什么了。 “我是谁?”他望着张衡:“我从何而来,又向何而去?” 张衡哑然失笑:“这当真是好问题,古往今来,无数智者,皆不能答……若你只是在问自家的真实身份,我倒是可以告诉你。” 赵和轻轻扬了一下眉。 张衡见他没有别的意见,当即轻声说道:“你是太子胜之遗孤。” 赵和瞳孔猛然收缩了一下。 “你的腰间有一处星状胎记,当初星变之乱时,我抱过你,因此见得清清楚楚,所以,如果那个胎记还在的话,烈武帝是你的祖父,逆太子或者说太子胜是你的父亲,这是毫无疑问的。” 赵和听得张衡这句再次确定的话,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左腰。那里确实是有一处星状胎记,虽然不算是什么隐蔽部位,可是张衡一开口就说出此事,证明他所言并非虚假。 “那当今天子呢?”赵和又问道。 “他也是太子遗孤,与你是同父异母的兄弟,只不过,你的母亲是太子府中的嫔妃,在宗籍之中有册,他的母亲……是故新都侯之妻。” 赵和愣了一下,然后愕然。 故新都侯……那是清河的父亲。 清河的母亲乃是已经死去的新都侯正妻,若这么说来,清河与赢吉,竟然是同母异父的姐弟! 如此说来,就能解释得通了,为何清河如此维护赢吉,因为,坐在天子之位上的,竟然就是她的同母弟! 她自愿近乎流放的来西域和亲,她对着赵和总是欲言又止,这一切,无非是要维护这个秘密! “大将军在其中,又是何身份?”赵和忍不住问道。 “大将军曹猛之妻,与新都侯正妻乃是亲姊妹。”张衡说起这些旧事,也不免有些唏嘘:“而且,故太子胜与新都侯之妻私通之事,原本就是在大将军府中发生,当初太子胜风流倜傥,甚得人心,诸般皆好,唯独好色,颇有不修之事……” “何止不修,简直是胡来!”赵和忍不住冷笑了一声。 哪怕太子胜是他父亲,他也要这样说。 新都侯是宗室,论辈份与太子胜是同辈兄长,太子胜跑到本身就是外戚的曹猛家里勾搭自己同辈嫂子,这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 张衡看了他一眼,闭住嘴没有做任何点评。 赵和又道:“老师是如何知道此事的。” “此事当初知晓的人不多,但我确实是其中之一,因为……当初新都侯妻发觉有孕之后,是我想法子替他遮掩的。”张衡苦笑起来。。 他当年为太史令,对宗室还有些影响力,宗室求神问鬼占卜星相之时,不免会找到他。而且他还是咸阳城中有名的良医,一些不方便御医插手的病人,也往往会找他。 见关系到张衡的阴私,赵和便没有继续问这个问题,当即又道:“那当初烈武帝下诏要将铜宫之中的我换出,曹猛是如何瞒住烈武帝的?” 这又是一个关键。 赵和的母亲在宗室籍册之中,他的身份是确凿无疑的,而赢吉出生之时,想来是以新都侯子的身份而存在的,但曹猛利用了烈武帝那份诏书,从而使赢吉获得了赵和的身份。 张衡缓缓道:“烈武帝最后几年,对许多事情都甚为后悔,而且,他也发觉,自己杀太子胜,实是受了欺瞒。但他一代雄主,如何能承认自己的错误?故此事情便拖延下来,当他最后时日之际,他才下定决心,将你从铜宫中换出。下诏次日,他就已经神智不清,想来曹猛是见此情形,这才动了心思。” “这般做,对曹猛有何好处,赢吉不过是他妻侄,又不是他亲子!”赵和皱着眉:“他冒如此大的风险去行此事,难道说……那个时候,他就想着要将赢吉扶上宝座?” 彼时烈武帝另立太子,国有储君,曹猛这样做,只见风险,不见好处,除非他当时就怀有僭越之念,生有废立之心,否则不当做这样的事情。 张衡摇了摇头:“此事恐怕就只有曹猛自己知晓了……” 赵和低下头,深深吸了口气。 张衡说的是当年密辛,莫说放在当年,就是现在,若是被人知晓,都是惊天动地的大秘密。 他心中疑惑解开,自己的身份得到确认,原本该轻松一些,但他的心却是越发沉重了。 对张衡所说,他没有怀疑。 因为这样一来,说多事情都可以解释得通了。除了清河的异样,还有赢吉每次对待自己时的异样,曹猛对自己的猜忌…… 特别是清河与赢吉二人。 清河赵和是真的视其为友,而且还夹杂着陈殇这个家伙在里头。 至于赢吉…… 想到这位同父异母的兄长,赵和不禁苦笑起来。 他正笑之时,张衡的声音又传了来:“你似乎并不为此生气?” 赵和道:“我为何要为此生气,我想知道此事,又不是要与人争什么,只是想要做一个明明白白的人罢了。” 张衡轻轻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能这般想,那是最好不过了,凡事要顺势而为,唯有如此,才能事半功倍。” 赵和初时还以为他在劝慰自己,但旋即意识到不对,当即一扬眉:“老师言下似乎另有所指?” “太子胜之子,烈武帝之孙,这既是身份,也是负担,你抛开这身份,虽然有些可惜,却也可以因此丢了负担,轻装上阵。”张衡凝视着他道:“前路漫漫,任重道远。” “啊?”赵和还是不解。 此时天色已经彻底黑了下来,璀灿的星空悬于二人头顶,张衡抬眼西望,看着那辽阔无际的星空,轻声道:“阴阳家有观星与风水二支,老夫以观星见长,虽然星相之术,虚无飘渺,但老夫苦苦研习七十年,还是略有所得。好孩儿,极西之地,确实有大敌将至,彼时能够将之挫败者,恐怕是非你莫属。” 赵和没有出声。 他此时心中混乱,虽不至于自暴自弃或者怨天尤人,但也谈不上慷慨激昂豪气冲天,若是有可能,他更愿意抛开身边的一切,让自己好好休息一段时间。 就在西域,而非中原。 “老师……铜宫之中,几位老师都是因为老师的缘故,才会自投监牢,前去教导我吧。”好一会儿之后,赵和才收敛住心神,继续问道。 三十、星相之说 “当初我自星相之中觉察天机,便与几位老友说及此事,加上江充倒行逆施,激起不少人反感,再就是……太子胜虽然好色,但为人宽仁恩厚,还有就是有人眼见学派式微,便起孤注一掷之念……你不必太过感激我们,我们所作所为,并非单纯为你,也有自己的打算。”张衡缓声说道。 若是此话出自别人之口,少不得就是在贬低铜宫之中那些教养赵和的老人。但是出自张衡之口,则让赵和半点都没觉得不妥。 只有张衡,才是最了解所谓五贤之会的人,也只有他,最清楚那五位老人为何进入铜宫去教养赵和。 从张衡的解释之中,赵和知道了当年的真相。 五位老人进入铜宫教养他,大的方向来说,都是为太子胜保留一丝香火,毕竟在五贤之会时,他们可都不知道烈武帝会下那道密诏,更不知道大将军曹猛会私下偷赵和的身份给嬴吉。 但各自也有各自的利益诉求,有的是因为受太子胜重恩,想要借此报恩,有的是因为自己的学派不受重视,便寄希望于张衡的预言——在张衡的预言之中,这位铜宫中的孤儿,迟早是要走出铜宫,成为搅动天下风云的人物。 虽然各自的打算并不相同,不过赵和听完之后,还是沉声道:“诸位老师养我教我,此恩如何回报都不为过……老师,你为何笃定我能够生离铜宫,曹猛既然以嬴吉替代我,按理说,他不该让我活着离开才对!” 这是赵和在诸多疑惑被解之后,又一个新的疑问。 大将军曹猛,权倾天下多年,甚至能行废立之事,岂是那种心慈手软之辈。他既然下定决心推出嬴吉,那么赵和对他来说就是一个隐患。以其权势身份,有的是办法在铜宫之中解决掉赵和,至少可以将赵和始终困在铜宫之中,不放他出来。 事实上,陈殇能够从铜宫中接走赵和,靠的就是大将军的虎符。 “你休要小看曹猛,其人虽是贪权,但器量才能,都非普通人可比。他虽然推出嬴吉,却无意杀你,在他心中,初时你是无害之人,而且有你存在,某些时候也可以作为一个后备手段。再后来……废立之事已成,当今天子已经登基,他就更不须杀你了。毕竟,这天下能够证实你身份的,唯有我与温舒二人了,温舒已死,便只有我一个。”张衡摇了摇头道:“再后来,他发觉你才华非凡,颇得人心,再生忌惮之心,但当今天子终究还有兄弟之情在……” 赵和点了点头,这与他猜测的也差不多。 他不怀疑张衡所言,张衡这样聪明之人,在西域、咸阳都留有后手,因此得知一些隐秘的消息,对他来说不算什么难事。 对于嬴吉,赵和此时心情甚为复杂。 从血缘来说,他是赵和同父异母的兄弟,从情感来说,两人曾经并肩作战共度艰难,从利害上说,若不是嬴吉,赵和也做不出这许多事业,甚至有可能已经受曹猛猜忌而被害。因此,赵和应该感激他。 但同样,此人抢去了他的身份,长期欺瞒于他,还有可能不停地利用他……因此,赵和似乎该痛恨他。 但赵和现在发觉,自己对嬴吉却既没有太多的感激之情,也没有太多的仇恨之意。 在他心底深处,原本就对一切有所猜测,只不过,如今通过张衡之口,让这些猜测被证实了。 定了定神,赵和神情肃然:“老师说到星相之术,我想请教老师,这星相之术是真还是假,这人世之间,果真要遭遇灭世之灾么?绿芒,又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何连江充这等人物,都投身于它?” 他二人坐在星幕之下,赵和问的时候,还忍不住抬头望了望星空——这无穷无尽的星星,难道真的预示着地上人类的命运,决定每件事的轨迹? “我是阴阳家牵星一脉,这星相之术,可是我这一脉的看家本领……呵呵,但若你问我,我是不是懂得星相,能不能确定星相是真是假,我只能说不能确定。”张衡轻声笑了起来:“自古以来,不知多少雄才伟略的人君,不问苍生问鬼神,不看稼穑看星穹,结果落得一个晚景凄凉!” “我观星多年,虽不能确定星相之说是真是假,但确实略有所得。若星相之术是真,哪怕只有三五分真的,那么,灭世之灾之说不假,事实上,这些年火妖横行于泰西之地,泰西诸国,或国亡人绝,或流离失所,为其征服者,先弃其祖先,后弃其人伦,人不再为人,而为神仆,这与灭世有何异?” “故此,你问我别的星相,我回答会是模棱两可,但唯独问我这灭世之兆,我会肯定地告诉你,若火妖东来,大秦不存,则天下万国再无可当之者。彼时,便是灭世之时,也即火妖所言审判之日。” 赵和屏住呼吸,听着张衡说起这结果,虽然张衡并没有举什么毛骨悚然的例子,可是他听了之后,还是觉得汗水涔涔。 或许火妖治下,人不会被其杀绝,但人之所以为人而非牲畜,秦人之所以为秦人而非蛮夷,终究是有些与众不同之处的。若是失其文明,绝其伦理,断其传承,这与灭种有何区别? “火妖东来,与诸国纷争不同。诸国纷争,尚可习他人之长以提高自己,如战国之时赵武灵王胡服骑射,或者习别国之术以丰富自己,如圣祖皇帝时遣人习天竺制糖之术,诸如此类,益多而害少。但火妖所到之处……你也曾经见过火妖,你看他外貌与人无异,甚至言谈行止,皆颇类常人,可一旦发作,如同傀儡一般,再无半点自家主意。凡有违逆其意者,皆被斥为恶魔,欲除之而后快!”大约是担忧赵和对火妖还是不够重视,张衡又补充说道。 赵和对张衡自然是相当尊重的,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会盲从其人之说,这么多年来,赵和跟了数位老师,结交了诸多朋友,在这些人身上,他学到的最重要的一条,便是要有自家的判断。 张衡终究是老了,他对火妖的认知,还停留在老一代学者的“亡文灭种、背祖弃宗”上,赵和考虑的则更多。 不过他没有与张衡争辩什么,毕竟,在面对火妖的威胁上,赵和与张衡并无相左——不能任由火妖的势力扩张到大秦,若能消灭自然更好,若不能消灭,也应该将其阻挡在葱岭之西,不可放其入大秦关中精华之地。 这些狂热之徒若是进入中原,毫无疑问,按照他们在泰西之地的一贯作法,必是要将原本生活在本地的秦人尽数驱杀的。 “那绿芒呢,火妖背后,便是这绿芒,莫非这绿芒,当真是什么可怕的怪物?”赵和又问道。 张衡眯了眯眼睛,露出一丝苦笑:“这便是我不解之处了,江充虽然狡诈,但不会信口开河,他当真认此绿芒为主,此事颇让我惊讶。我在打听火妖底细的同时,也一直在探询绿芒,到如今,也只能说是略有……” 他正要说“略有所得”之时,突然赵和眉头皱起,猛然拔剑,向右侧前方突进,直到那断壁之旁,长剑挥出。 长剑铮的一声,与一件兵器撞在一起,溅出数点火星。 几乎在此同时,张衡的声音响起:“当心!” 而避在稍远处让赵和与张衡说话的樊令与阿图,此时也猛然向这边冲了过来。 莲玉生原本盘膝跌坐,身体突的弹起。 赵和心中也是生出警觉,迅速后撤。 轰! 一声爆响,黑暗之中近身而来的那人化成一团火焰! 其爆炸之后掀起的气浪,吹得张衡须发皆猛烈抖动。张衡伸手拽下自己的斗篷,脸上神情惊怒交加。 他没有想到,竟然给人悄然接近到这个地步! 若不是赵和反应灵敏,直让此人悄悄爬到他们身边,然后再炸这一下,赵和年轻力壮,或许还可幸免,张衡年老体衰,绝对无法逃过! 让张衡更揪心的是,赵和发现有人悄然接近之后抢步上前攻击,对方立刻爆炸,张衡离得有数步之远,因此并未受伤,可赵和就在身侧,会不会因此受伤? 他可是知道,那腾起的绿色火焰有多诡异,其沾上人身体之后,水浇土埋都难以熄灭! 若赵和在他面前出了什么意外,他如何对得起那五位进入铜宫的老友,如何对得起赵和? 因此,张衡一挥衣袖,顾不得仍然在燃烧的绿焰,也顾不得有可能还暗藏的刺客同党,大步向着那边行去。 在他视线之中,赵和伏在断墙之下,身上倒是没有火焰,但因为是背对着他,其正面是否受伤,还不得而知。 张衡走了还没有两步,便看到前方有身影闪动,紧接着,两个人影从黑暗中突了过来,手中利刃在星光照耀下闪动寒芒。 张衡怒喝了一声,腰间剑不知何时拔出,然后电一般刺向其中一人! 三一、浑天如卵 张衡固然年迈,但这一剑出时,却极为迅捷。那名刺客并未想到这个垂垂老矣的身躯,竟然还会暴发出如此力量,他的注意力全在赵和身上,毕竟对他们来说,赵和始终是第一目标,故此当他意识到危险临近之时,张衡的剑业已贯入他的心口。 但也不知是不是那刺客身具非人之力的缘故,明明是受了如此致命之伤,他却还能发出一声“巴克”的尖锐吼声,然后轰的一下,炸成一团绿焰。 张衡在一剑刺中之后,迅速后退,避开迎面而来的绿焰。 那股让人作呕的气味之中,赵和原本伏倒在矮墙之下的身体猛然跃起,一剑又刺中了另一名刺客。 赵和刺中之后,同样迅速后退,但出乎意料,这一位刺客却并没有爆炸。 刺客的面容被布巾遮住,露出的一双眼睛里没有丝毫感情,仿佛被刺中的不是自己,而是别人一般。 他只是平平淡淡地瞥了赵和一眼,然后就气绝而死。 赵和稍稍犹豫了一下,在确定没有第四名刺客之后,他行过去,用剑尖将那刺客的面巾拨开。 面巾之下,是一张长满浓须的胡人面庞。 张衡缓步行到他的身边,叹息了一声:“这个刺客不是火妖,他应当是阿欣的人,火妖与阿欣联手了。” “没准火妖与阿欣原本是就是一家的呢。”赵和道:“他们多以刺杀来达到目的,而且都善于蛊惑人心,每一个刺客都不将性命当一回事……老师,我几乎要相信,他们背后确实是某位神祗了,若非神祗,凡人如何能够将他们蛊惑到这个地步?” 张衡眉头轻轻一皱。 他其实没有将自己的所有判断都告诉赵和。 哪怕经历过这么多事、做出了这么多事,但在张衡眼中,赵和仍然只是一个“孩子”。 每一个长辈都将自己家的晚辈看成孩子,总担心其不能承担太多的责任,智者如张衡,也不例外。他之所以隐瞒,不是有意欺骗,而是怕赵和无法接受他推测出来的结果。 可是赵和如今却自己猜测,那位“绿芒”真有可能是神祗。 “若绿芒真是神祗,你当如何?”张衡问道。 赵和顿时笑了。 “还能如何,自然是按照咱们秦人,咱们华夏一贯做法行事啦。”赵和道。 “一贯做法?” “是,若是海淹了我,我便化身为鸟,将之填起,若是天淋了我,我便开山凿石疏浚洪流。伐山破庙屠神驱鬼,这样的事情,我们秦人难道还怕去做么?” 这番话说得张衡顿时动容。 这二十余年间,他对星相的研究越深,对火妖与绿芒的了解越多,他心底便越是忧虑,担心当这所谓的灭世之灾降临之时,大秦也无法挡住。 可赵和一番话,让他意识到,自己似乎判断错了。 他与五贤一起培养赵和,其实与江充说的也没有太大区别,就是想通过教育与诸多苦难磨砺,培养出一个英雄人物来,这个英雄人物,可以带领大秦来抵抗可能到来的危险。 但赵和却以为,大秦无需英雄,或者说,英雄之血流淌在每个大秦人身体之中,这是自古以来便传承下来的东西,只要危机来临,这血自然就会在秦人身上活过来,秦人会去面对一切危险,哪怕是天地鬼神也不会畏惧。 张衡缓缓点了点头。 二十年前,张衡便已经是天下闻名的大学者,这二十年来,特别是最近十年,他隐于大宛附近,甚至混进了大宛的档籍室,精研西域、波斯、大食乃至泰西学问,一句“学贯中西”才可评价他的学问。但赵和这一句话,让他意识到自己这二十年来犯的一个错误。 他总是在学者——无论是大秦的学者、华夏的学者或者是异邦它国的学者那里,去寻求探索,希望能找到应对灭世之灾的办法,希望能构建起一套理想的制度。在这里他有一个疏忽,便是忘了天下大多数都是普通人,学者反而是少数。学者固然可以教化引导普通人,但学者所有的想法构思,却都要通过普通人才能来实现。 换言之,他在寻找英雄,却忘了英雄源自普通人。 “你说的没错,那绿芒便是神祗,最多不过是我们华夏来个伐山破庙。”良久之后,张衡道:“华夏以民为本,以民为神,以民为天,岂惧域外邪神?” 见赵和对自己眨巴着眼睛,张衡笑着补充道:“自然,那绿芒未必是神祗,或许只是天外妖魔,诈称神祗,蛊惑人心……我在大宛研习泰西学术,据称有名为托勒密者,以为大地为圆,我也以为,浑天如鸡子,天体圆如弹丸,地如鸡子中黄,孤居于天内,天大而地小……若那绿芒,乃是天外生灵,偶然得至此间大地,自称神祗,或未可知。” 赵和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张衡这个说法,虽然只是一个猜测,但这猜测也极为大胆,而且比起火妖声称的绿芒乃是神祗,更让赵和容易接受一些。 张衡认为,大地是悬浮于天体之中的一个类似蛋黄的球,绿芒是此方天体之外的一个生灵,因为某种缘故闯至大地,为了蛊惑人心而自称神祗。这种猜测,自然是缺乏证据证明的,甚至有可能永远都无法证明,但总比火妖们宣扬的此方世界乃是那绿芒所创,绿芒乃独一无二的神祗要让赵和更容易接受。 “总之,细究此事,于事无补,如今最重要的还是做好准备,待火妖来袭之时,能够有足够的力量与之相抗。”张衡缓缓又道。 赵和点头:“老师所说不错,故此大宛位置极为重要,若是大宛落入敌手,敌人便可以在此补给,然后越过葱岭,进逼西域。西域诸国,地处大漠,一片平坦,无险可守,比起大宛,更不适合作为战场。” 张衡赞赏地看了他一眼。 张衡之所以在大宛长期停留,中间只是偶尔才会回到北州去教导段实秀与李弼,原因便在于此。 “如今贵山必定会依附于你,接下来,你准备怎么做?”张衡又问道。 只不过问完之后,他又摆了摆手,笑着道:“我老矣,操心不了这许多事情,你不必与我说,你怎么想的,便怎么去做吧。” 这些年赵和的经历他很清楚,因此对赵和的眼光与行动力都很放心,他相信,只要赵和没有因为对手可能是神祗一般的天外妖魔而心智动摇,那么自然会做出比较好的选择。 赵和沉声道:“接下来我首先是要遣人去打探虚实,火妖大军未至,骊轩人却已经到了波斯,大食都在其控制之下,而犬戎只怕也会抽身回顾,犬戎的大单于比起金策更难对付……只有知道他们如何打算,我才方便应对。” 张衡嘴上说赵和没有必要对他说,但听到赵和给他解释,老人心中还是很高兴的。而且赵和的这个选择最合适不过:赵和并没有因为连番得手而昏头,想着以大宛为跳板主动进攻,这证明赵和依然保持着冷静。 大秦国力强大是不假,可是如今也没有恢复到烈武帝鼎盛之时的状态,经营西域尚且力有未逮,更何况大宛之西的地方。守好大宛、北州,锁住西域的大门,大秦便可以集中精力收拾漠北的犬戎势力。而失去漠北的支持,犬戎大单于就成了无根之木、无源之水,他再有本领,也只能逃到极北寒原去啃苔藓。 二人说到这里,接下来就沉默了。 虽然心中视张衡为师,但毕竟是初次见面,加之天色已晚,赵和也不好多作打扰。 而且此时该说的都说了,该知道的也都知道了,赵和无意再去纠缠某些陈年旧事的细节,当即他向张衡问道:“老师今日住在哪里?” “我自有宿处,不必你挂记,倒是还有一件事情……”张衡略一犹豫,看了看地面的一隅。 那里,就是方才江充被乱箭射死的地方。 赵和眉头一皱:“怎么,江充……有问题?” 张衡叹了口气:“或许是我人老多疑,总觉得此次江充死得太过简单了些……当年烈武帝幡然醒悟想要杀他,他也是干脆至极地死了,如今你追踪至此布局杀他,他同样是干脆至极地死了……” 不得不说,虽然眼睁睁看着江充死在自己眼前,但赵和心底还是有些不放心。 犹豫了片刻之后,赵和笑道:“老师放心,就算死在此处的是个假江充,也已经无伤大局了,只要我还在,他便不敢再露面,甚至不敢再做小动作……他的《罗织经》到了我手中,才算是真正物尽其用。” 张衡哑然失笑。 当初《罗织经》只是江充放出去的一个诱饵罢了,他或许是想以此钓鱼,又或许是想借此来传承他的本领,只不过,这《罗织经》最后落到了赵和手中,而且赵和还通过《罗织经》熟悉了江充的行事风格,此次更是以其人之道还制其人之身,在贵山城给他布了一个死局。 哪怕死的不是江充本人,以江充多疑的脾气,此后只怕也如惊弓之鸟,再也不敢轻易露面了。 三二、天竺之事 莲玉生坦然地站在赵和面前,合起双掌:“让师兄受惊了。” 哪怕隔了好几年,哪怕鸠摩什死于赵和的反击之中,莲玉生仍然又拿起当年对赵和的称呼:师兄。 莲玉生自有自己的打算。 此时已经是江充伏诛的第三日,在那夜的激斗之后,赵和先是忙于同张衡交流,后又忙于安抚勿离,一直抽不出太多时间来与莲玉生交涉。直到诸事都按赵和的想法有所布置,他才终于有空再与莲玉生会面了。 莲玉生亲身经历赵和在此布局杀金策、诛江充,此前在齐郡时,也曾亲身经历赵和擒朱融、杀鸠摩什,对于赵和的能力,他非常清楚。而这几年在天竺各国的周游,甚至远至波斯的打探,让莲玉生对于今后局势的发展,也有个非常清楚的认知。 且不说绿芒灭世的预言与火妖大军的席卷,天竺诸国的浮图教,本身就面临着非常困窘的局面。当初阿育王之时,整个天竺几乎都笃信浮图,被称为“西天净土”,但就象浮图自己预言的那般,终有灭法之时,如今天竺大大小小数十国中,仍然还信浮图的,不过十余个。就这十余个,也面临着被称为“旁门左道”的婆罗门教的威胁,各国几近朝不保夕。 莫看莲玉生此次天竺之行大有收获,本身也享誉于异国,但那又有什么用,他一个人,终究改变不了浮图式微的大局。 他越发理解,为何鸠摩什会远走大秦,希望为浮图教寻找一条新的出路。 正是因为如此,他很清楚,浮图教终究只是一个宗教,若不能依附于一个强而有力的势力,那么在即将到来的大潮之中,必然会一切皆空。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固然是浮图教教旨,但真正轮到自己成为梦幻泡影,又有几人能看得透、看得开呢? 所以浮图教必须抗争,必须寻找一个强大的势力依附,而且必须尽快。否则的话,就算不被婆罗门教蚕食,也要面临如今正在东征的骊轩人鲸吞。 “也就是说,你可以确定,这些阿欣刺客是冲你来的?”赵和对莲玉生自然不会象是对勿离那样不客气,两人之间早有交情,因此他带着笑道:“莲玉生,我记得你是与人为善的性子,怎么会招惹到这些刺客?” 莲玉生老老实实地道:“小僧周游天竺之时,到了天竺最西北处,误入波斯境内,与刺客阿欣有所冲突。” 赵和没有问细节。 也不必问细节,浮图教虽然不是善男信女,可莲玉生这个人的人品心性还是相当不错的,而刺客阿欣这个组织,他们行事毒辣凶恶,赵和对其是没有任何好感。 哪怕中土大秦的墨家,也曾经有过自己的刺客组织,甚至象纵横家天择派,为了施行自己的理念也曾鼓噪过暗杀行刺之事,但是,比起刺客阿欣,单纯地为了散布恐怖而杀,他们终究还是有自己的建设目的的——换言之,在赵和看来,中土华夏的刺客们,他们行刺的最终目的是建立无须刺客的秩序,当这个秩序建立起来之时,便是刺客们谢幕之际。而刺客阿欣不同,他们要的只是单纯的混乱与恐惧,并且是由他们主宰的混乱与恐惧。 这一点来说,刺客阿欣与火妖走到一起,丝毫不让人觉得惊讶,因为二者在本质上都是相同的,都是通过末日恐惧来威慑和吓唬人类——无论那人类是否相信他们,然后通过蛊惑人心的手段去控制人们,最终达到他们以人为奴仆的地步。 赵和甚至带有恶意地猜测,或许刺客阿欣本身,就是火妖的一支,只不过在潜伏在波斯作为一步闲棋罢了。 以前刺客阿欣并不是他的麻烦,但现在它是了。随着大秦势力延伸到大宛,随着西域都护府与北庭都护府介入大宛事务,大秦与刺客阿欣的冲突是必然的。 “与你无干,他们虽然是为你而来,但是,那日出现在档籍室,证明他们与江充必然有联系。”赵和笑道:“江充大约也意识到不对,因此才召集他们,只不过事起仓促,他们晚到一步,便只能想着事后刺杀我们来做弥补了。” 赵和这个猜测更接近那一日事情的真相。 见莲玉生还想说那天的事情,赵和摆手道:“多年未见,上回秘密相会,来不及多说,今日正好可以听一听你在天竺的经历,不必再为这些宵小之辈多费唇舌了。” 他神情话语都很客气,但莲玉生还是感觉到一种异样的威严。 若说在齐郡时的赵和还有几分青涩,可是经过这几年之后,特别是西域之行后,赵和整个人都已经成熟。 莲玉生当即从善如流,开始谈自己在天竺的见闻。 特别是天竺婆罗门这旁门左道的诸多事情,莲玉生一一道来。 说到后来,他还忍不住道:“我浮图教有云,众生平等,便是大秦,虽有君子小人之别,亦有宁有种乎之喝,可婆罗门诸国,贵贱世代,上下不通,使其空有千万黎庶,终难成一国之治。” 赵和忍不住讽刺了一句:“你们不总说天竺浮图之国,乃是西天净土,一个个都向往无比,想要往生于此么?却不曾想,这天竺诸国,竟然如此不堪吧!” 莲玉生摇头道:“师兄此言差了,浮图所言西天净土,是与婆罗门诸国相比。” 赵和微微一愕,这倒是,好歹浮图教还主张众生平等,和贵贱不仅世袭甚至下层永无上升途径、高低仿佛不同族类的婆罗门天竺诸国相比,浮图教诸国对于天竺民众来说,还真算是西天净土了。 聊完这个,莲玉生神情又开始严肃起来,他合掌向赵和行礼:“如今妙法不昌,浮图在天竺亦只余数枚种子,骊轩人东向而来,必不满足于波斯之地,浮图诸国能否相存,全在师兄一念之间。还请师兄以苍生为念……” 赵和猛然摆手,制止了他。 一边制止,赵和还一边大笑。 笑了好一会儿,赵和才道:“和尚你莫要怪我,实在是你方才所说太好笑了。” “师兄何出此言?”莲玉生倒不觉得赵和这是对他的不尊重,他诚恳地问道。 “以苍生为念是不错,但也要看是何处苍生、何等苍生吧?”赵和道:“我第一要顾的,是大秦苍生,大秦苍生之中,我优先要顾的,是人而非禽兽,如今大秦尚不太平,百万百姓贫弱饥寒,我若去顾别国苍生,甚至耗费钱粮和士卒性命去给别国之人,若非愚蠢,便是为己邀名。和尚在齐郡与我相交,在稷下学宫与我辩论,你觉得,我会是那种花数十万钱招来昆仑洲也好还是天竺也好的学子,还令稷下学宫女学子与之相交之辈么?” 莲玉生苦笑起来:“师兄何必以此极端之论来辩,我只是请师兄顾及苍生性命,却不是请师兄拿钱拿粮拿本国女子,去奉养谄媚于异邦生徒啊!” “和尚明白这一点就好,我向来以为,浮图之法虽无国界之别,但浮图之僧却是有国族之分。和尚就直说了吧,我若相助天竺浮图之国,于大秦有何益处?” 莲玉生觉得自己脑中嗡嗡作响,赵和这模样,让他怒也不得,笑也不得,这活脱脱就是一副商家嘴脸,可莲玉生知道,赵和兼修百家,根本不是纯粹的商家之人! “呃……”思绪被赵和打乱之后,莲玉生再想重新组织起言语来,花费了不少时间。而且,他越是组织言语,赵和那句“浮图之法虽无国界之别,但浮图之僧却是有国族之分”便越在他心中盘旋不去。到末了,他半赌气地道:“天竺浮图诸国,皆向大秦纳贡称臣,想来师兄是不同意的?” “自然不会同意,纳贡称臣,无非虚礼,只想着虚礼,便要大秦出真金白银,甚至要大秦百姓为之流血牺牲,这等事情,我是不做的!” “师兄又不是大秦天子,也不是大秦大将军,如何做得了大秦的主?”莲玉生恼羞成怒,却不是因为赵和驳他的面子,而是因为他在心底明白,赵和那句浮图之僧有国族之分,其实已经说动了他。不过为了胸中之气,他还是想和赵和辩上一辩,因此才有此赌气之语。 赵和笑了起来。 莲玉生也只是一时赌气罢了,说出之后,便觉不妥,看赵和不回应,心中更是不安。 他合掌念了一声浮图,让自己重新镇定之后,这才向赵和谢罪:“师兄,小僧嗔念未去,若非师兄相试,尚不自知……依师兄之意,天竺浮图诸国,当如何自处?” 赵和缓声道:“你方才说了,天竺浮图诸国,尚余十几,为何不统合这十几国之力,与婆罗门诸国争锋?” 莲玉生苦笑起来,若是真能统合,这些浮图诸国早统合了。但是天竺诸国,内斗不止,彼此之间,互不相服,如何统合得起来? “没有外人介入,自然难以统合,可若是有外力呢?”听得莲玉生的话,赵和反问道。 “哦,莫非大秦愿意出兵……呃,师兄愿意出后?”莲玉生不解地道。 “我愿意出兵,但有两个条件。”赵和面上浮起意味深长地笑来。 三三、有些木然 当听赵和说他愿意出兵之时,莲玉生反倒犹豫了。 他沉吟了一会儿,合掌道:“大秦如今,乃是救世之地,希望之光,不可为我一己私念而冒险。师兄,若是勉强,就不必了。” “勉强不勉强,我自有判断,倒是我这两个条件,你若觉得为难,那就当我不曾说过。”赵和笑道。 莲玉生心里突的一跳。 让赵和都说为难的事情,显然不会是什么简单的事情。 但他想来想去,面对内有婆罗门教、外有骊轩远有火妖的局面,天竺浮图诸国,除了大秦,当真是没有任何外援可求了。 因此他再度合掌:“若能救世,便是舍我这残躯,又有何惧?” “很好,很好,我的第一个条件是你要还俗。”赵和一本正经地道。 莲玉生顿时变了神情,整个人都瞠目结舌,好一会儿才道:“师兄,莫要开玩笑。” “你们浮图不打诳语是假,我不打诳语是真,我的第一个条件,便是你要还俗,娶妻生子,因为大秦不可能去帮助与大秦并无利害关系的浮图诸国,除非这浮图诸国共奉一主,其主是秦人!”赵和道。 这一下,莲玉生就更惊愕了。 赵和的意思,不仅仅是他还俗成家,还要他当由天竺十余个浮图教立国国家的共主! 也就是说,赵和要他当天竺浮图国国君……这如何使得? 好一会儿之后,莲玉生连连摇头,苦笑道:“这,这,师兄何必为难我?” “哪里是为难你,莲玉生你仔细想想,除了你之外,还有谁能够既为大秦所接受,又可以被天竺浮图诸国接受?你可以举荐一人出来,只要此人能做到这个,就不用你还俗,只要你做个浮图之主!” “僭越,僭越!”莲玉生连着念叨了两声,他想了想,确实如赵和所言,若说有谁可能被大秦与天竺同时接受,还真只有他了。 所谓大秦接受,不过是赵和认可罢了,天竺人如何能得到赵和认可?事实上,以莲玉生对赵和的认识,他对天竺人向来是看不上眼的。而一般的大秦人,又如何能够让天竺诸浮图国接受? 他倒真是最好的人选。 想到这,莲玉生脸色变来变去:难道自己真的要还俗,要娶妻,还要生一堆小光头? 师尊曾经说过,女人比起老虎都要难缠得多,恶虎尚可以力服之以智胜之,女人是软硬不吃纠缠一世! 想到可怕之处,莲玉生几乎要哆嗦起来。 他忍不住抬眼,看到赵和那似笑非笑的表情,顿时醒悟过来:赵和这是以调侃他呢! 他心念一转,想到赵和方才所言“浮图之主”,精神一振:“师兄,我欲入驻那烂陀寺,为浮图诸宗之长,师兄是否可助我一臂之力?” 赵和哈哈笑了起来:“你不愿意为天竺之君可以,那就当这个浮图诸宗之长吧。但我只认你一人,所谓子承父业,能承你基业者,只能是你之子!” 莲玉生原本听到赵和允许他不还俗,只是以那烂陀寺住持身份来担任浮图诸宗之长,也就是天竺各邦名义上的共主,脸上微露喜色,但又听到“子承父业”之句,顿时又愁眉苦脸起来。 走一步算一步吧,他反正是不敢去招惹师尊口中极为可怕的女人的,最多……最多以后在自己的弟子当中指认一人为义子,反正赵和也没有说是亲生儿子。 莲玉生此时没有想到,赵和思考得比他所念更深远。 为何非要莲玉生为天竺之主? 一来莲玉生再名声远扬妙法精深,对天竺来说,仍然是一个外来者,想要在天竺站稳了,就必须抱紧大秦,而要抱紧大秦,自然就要向大秦输送利益。 二来赵和不想为大秦后世培养敌人。若真帮助天竺建立起一个中央集权的帝国,如今其势弱,自然会听从大秦,何随着其实力增长,统一天竺诸邦之后,少不得就要与大秦争夺利益了。 所以最好的天竺,一定得是一个分裂的天竺。可以由一个浮图之主来担任名义上的最高统治者,以方便整合诸国之力,应对波罗门、骊轩或火妖的入侵,但绝不能形成统一的中央集权国家。所以莲玉生这个共主,有大秦的支持,在外敌威胁之时,能够镇住天竺浮图诸邦,但当外敌解除之后,诸邦又必然会相互掣肘,分崩离析,不至于真正在对外战争中形成统一的势力。 这并不是阴谋,这是为子孙计的长远之策,毕竟此时的通讯手段与交通方式,使得大秦不能对天竺施行有效管理,不可能越过崇山峻岭雪域高原去直接统治天竺,既然如此,就需要用一定手段,使天竺不致于太弱而失去屏障与牵制的能力,也不能让天竺太强,反而成为大秦卧榻之畔鼾睡之国。 “第二个条件呢?”莲玉生在想明白之后,决定不再此事上纠缠,因此又问起赵和第二个条件来。 赵和笑道:“第二个条件,自然就是天竺浮图之国必须组建联军,若得我召唤,联军须为我所用!” 莲玉生眨眼了两下眼睛:“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么?” 赵和笑而不语,莲玉生又恍然。 赵和强调的是,天竺浮图诸国联军必须是为赵和所用,而不是大秦所用。 这其中,还是有些差别的,天竺浮图诸国,只听从赵和的,就会成为赵和的臂助,从军事上说,天竺诸国到大宛这边来,比起大秦中土到大宛这边来还要迅速,赵和若是急切之间需要调兵,天竺诸国联军至少可以充个人场。 从政治上说,天竺诸国联军只听赵和的,就可以成为赵和与大秦中枢进行权衡时的资本,大秦中枢若考虑对赵和动什么手脚,就必须将天竺诸国联军也考虑进去。 虽然有点挟外人以自重的味道在里面,可对于身份特殊的赵和来说,这也是一种迫不得已自保的手段。 但关键问题上,赵和需要借助外力自保这件事情,让莲玉生心中突的一惊。 “大秦中枢……难道会有所变故?”莲玉生颤声问道。 “我现在还不知晓,但是……有些事情,实在让我不得不多做准备。”赵和道。 莲玉生眨巴了两下眼睛,莫看赵和收复了西域,在击杀金策之后,整个北疆也即将重归大秦治下,甚至连大宛都将成为大秦的屏障,但是,由于骊轩东征还有犬戎东撤,大秦边境上面对的威胁反而更大,更莫提其后紧随的火妖了。这种情形之下,大秦中枢若是再出现什么意外,那可谓屋漏偏逢连夜雨了。 想了一会儿,莲玉生自觉对此并没有什么应对之法,当即将之放下,合掌向赵和道:“这两个条件,贫僧都答应了,但不知师兄何时能够出兵助我,又能出兵几何?” 赵和提起笔,开始在纸上写信,莲玉生有些莫名其妙,等了好一会儿,赵和的信写完,然后吹干墨汁,交给了莲玉生。 “这?”莲玉生不解。 “我现在就可以出兵,这就是我给你的援军。”赵和说到这,又拍了一下手。 在赵和身后,一人转了出来,却是樊令。 “啊?”莲玉生更是迷糊了。 “樊令会和你一起去皮山国,你在皮山国稍候,然后会有人与你会合。你们自此处取道西羌,调动西羌羌骑,自雪域穿山南下,可直到释加国。” 莲玉生瞬间明白,他愕然道:“你是说……你派的兵马,是羌戎胡骑?” 赵和笑了起来。 此时整个雪域高原之上,尚未形成国家,由大小数十部族放牧生息。这些部族大者也不过是一两万人,少者才数百人,长期以来,他们都与内附的诸羌有这样那样的联系。在名义上,他们确实是与内附诸羌一起,隶属于大秦的治下,只不过大秦从来没有往雪域高原上派过一官一吏,也没有在此征过钱粮赋税。这些羌戎诸部,时而臣伏,时而反叛,总之对大秦来说是不大不小的边患。关键在于,雪域高原环境恶劣,平原上的秦人在此难以持久,所以对付他们,大秦向来是以羌治羌,发动内附诸羌去征伐他们。象此前赵和西来的途中曾经反叛的骖狼羌,便曾是对付羌戎诸部的一把好刀。 只不过,莲玉生希望得到的,可是大秦本土支援,而不是这些战斗力有限的羌戎轻骑。 正是战斗力有限,此时正是一秦抵五胡的年代,连犬戎与内附诸羌的战斗力都不被秦人当回事,更何况战斗力还逊于他们的羌戎诸部。 就连莲玉生,也从来没有想到借助羌戎诸部来对付天竺婆罗门诸国。 在莲玉生看来,赵和动用这些羌戎轻骑,根本就是空手套白狼! 不,这些羌戎轻骑,在雪域高原上饶得眼睛都发绿了,将他们驱入富庶的天竺诸国,那根本就是放出了一大群饿狼! 赵和却笑道:“你放心,他们绝对会出兵,而且也不只羌戎诸国,皮山国乃是浮图之国,此事与浮图教有关,他们必然会踊跃出兵。” 莲玉生急了:“他们若不出兵呢?” 赵和向自己的那封信呶了一下嘴:“我这不是写信劝说了么?” 莲玉生只觉得眼前一阵昏暗,叹息道:“师兄……” 他喊得甚为凄切,赵和也心中不忍,当即淡淡地道:“你放心,我的信有用,若是无用,那我自然会出兵打得他们出兵!” 莲玉生都有些木然了。 三四、未战言迁 且不说赵和如何忽悠莲玉生,又如何威压勿离,此次贵山城发生的事情造成的冲击,随着时间的推移迅速扩散起来。 确实是冲击。 江充的死其实并不重要,毕竟此人长期躲在幕后,此次不过是由假死变成真死,没准因为他的死,还有不少人暗自松了口气。但是,金策单于的死却是极为重大的事情,无论是对犬戎,还是对西域和葱岭诸国来说,其造成的震荡,几乎不亚于一颗流星砸在了地面之上。 这十余年来,犬戎大单于一直在经营西方——这其实是被烈武帝时的兵锋所迫,犬戎人很清楚,当大秦聚集起力量来对付他们时,他们会面临什么问题:大秦输上七场八场也只是伤点元气,而犬戎大败一次就意味着亡族灭种,因此他们不得不转而向西,反正西方有的是虽然不如大秦富庶可比犬戎要强的国家与部族,而且这些国家和部族的实力还孱弱得紧。 因此,替犬戎经营东方诸国和部族的,就是金策单于。对内,他要压制好银签与铜章这两个不省心的,统合好犬戎诸部的力量,好为大单于提供一个稳定的后方和源源不断的人力物力支持;对外,他要压制西域和葱岭诸国,从他们身上搜刮以补充犬戎的不足,同时还要掌控对大秦的攻势,既要能够劫掠大秦边郡以自肥,又不能过分刺激大秦使得大秦再次全力以赴对付犬戎。在这种内外平衡之中,金策积累了巨大的威望,所以哪怕赵和生生从金策的口中将北州保了下来,葱岭周边诸国与部族心里,还是仍然赵和不如金策,内心中更畏惧犬戎一些。 也正是因此,他们在外交上,几乎大多数都站在犬戎一方,向犬戎缴纳财物,甚至出兵为犬戎壮声势。 但是,这一次金策却被赵和杀死,偏向于犬戎的诸国、部族顿时愣住了。 这些诸胡虽然是小国、小势力,但小有小的生存方式,于是乎,一队又一队的使者纷纷被派了出来。有得到确切消息的,使者就赶往大宛贵山城,有消息不怎么灵通的,就将使者派往北州或者于阗。甚至还有心底害怕到极致的,干脆在往这三个方向都派使者之外,又另派使者向咸阳行去。 毕竟在他们心目之中,赵和代表的是大秦,大秦的中枢在咸阳,无论赵和在西域这一块做出了多大的事情,终究还是要听从大秦中枢的指挥的。 但这些使者派出不过数日之后,新的一批使者便又急匆匆而出。 这次不是向东,而是向西。 因为意思之中犬戎人的混乱并没有发生。 本来在诸国的掌控者看来,犬戎失去了金策这根擎天之柱、架海之梁,原本被约束在龙城的银签、铜章必然蠢蠢欲动,按照犬戎人的规矩,先要内斗一番决出胜者,这胜者还或许会挑战一下大单于。但是这一次犬戎人却没有乱,没乱的原因在于,一直经营西方的犬戎大单于回来了。 不仅大单于本人经到达河中一带,据从那边过来的粟特商人所言,大单于将这些年发往泰西的犬戎人全部带了回来,同时还有数不胜数的仆从国军队。 “百万人,甚至两百万、三百万人!他们驱赶的牛羊,前后就绵延千里!” “战马,甲兵,草原之上从来没有这么多过!” “无数的工匠、奴仆,听说大单于在泰西灭了十九个国家,将这十九个国家的青壮与匠人全部带了过来,将他们积累了千百年的财富全部带了过来。那是堆积如山的粮食和黄金,还有能够将草原都铺满的布帛!” 在这些先期而来的粟特商人口中,犬戎大单于是在远征西方获利决定性胜利之后班师东归的,他的回来,让连番吃了败仗甚至损失了金策这样军政大家的犬戎瞬间恢复鼎盛,甚至更胜于以往了。 于是本来决定倒向大秦的诸国、诸部,又疯狂地派出使者赶往河中,且不说是否能够拍上大单于的马屁,至少要去瞧瞧,大单于是不是真如传闻那般强势而回。 毕竟这将决定各国下一步该如何行动。 他们派出的使者还没有赶到河中,从波斯那边又传来一个惊人的消息。 波斯人聚集全国兵力,号称五十万,在一个被称为高加米拉的地方与东征的骊轩人举行一场会战,会战以波斯人溃败、其王被杀告终,波斯人彻底失去了抵抗的力量和意志,骊轩兵锋前驱已经越过波斯高原,直指天竺诸国。 据说骊轩皇帝与犬戎大单于杀了八头牛与七匹马,以此盟誓,双方结成同盟。在与波斯人的会战之中,犬戎的骑兵发挥了重要作用,为了回报犬戎的帮助,骊轩皇帝将暂时不向天竺进军,而是扫清一条北上之路,与犬戎夹击大秦于西域的势力。 首当其冲者,便是刚刚投靠大秦的贵山大宛。 也就是说,贵山大宛即将面临犬人从北而骊轩人从南的夹击之境! 双方合起来的兵力可能超过数百万之众! 对于葱岭周围的小国来说,他们根本无法判断这数百万之众的数量是真是假,他们只知道,他们国家所有的人甚至加上牲畜,也凑不齐这么庞大的数量。 于是诸国一个个噤若寒蝉,又纷纷派出两批使者:一批向东,将此前派来与大秦接触的使者召回,一批向西,带着更多的礼物前去迎接他们的新主人。 便是贵山大宛城中的勿离,在得知这个消息之后,也陷入狂乱之中,连砸了数件来自大秦的瓷器之后,慌忙来寻赵和。 贵山大宛最多能凑出万余兵力,这么点人,如何能够抵挡犬戎与骊轩的夹击,所以他唯一能够想到的办法,还是求助于赵和。 他是下定决心,今日就算是抱着赵和的腿跪下痛哭,也要让赵和答应派来大秦援军,至少要让赵和同意,在必要之时,允许他退入西域甚至大秦境内。 若保不住自己国家,至少要保住自己的性命。 只不过他到赵和住处时,才知道赵和不在。 “赵都护不在?他去了哪儿?”勿离愣了一下,心头顿时生出一个不安的念头。 他接到了消息,赵和自然也接到了消息,难道说……赵和畏惧犬戎与骊轩势大,因此逃了? “呃,都护听闻城外湖中有鱼,鱼质甚是鲜美,故此去钓鱼了。” 回应勿离的是前日才赶到的赵和亲卫——在勿离彻底倒向大秦之后,便有一支由三百骑组成的小部队进入了贵山城中,他们将负责保护赵和的安全,避免遭遇象金策那样的事情。 勿离心中一动:“赵都护可曾知道犬戎大单于与骊轩皇帝的事情?” 那亲卫满不在乎地道:“知道了。” 勿离心里的不安松了些,毕竟赵和知道了这消息,却还能悠哉悠哉地前去钓鱼,这本身就说明了,赵和并不将此事放在眼里。 但旋即勿离心里又浮起一个念头:赵和是不是假借钓鱼之名,实际上已经离开了? 勿离能被江充培养,自然是个聪明人,可是聪明人就多疑,疑心一起,不亲眼见证,别人想要说服他极不容易。 故此勿离当即也出了贵山城,来到城外湖畔,寻找正在钓鱼的赵和。 此时贵山这边天气正暖,勿离沿湖前行,不一会儿,到了一处坡地较,见到了赵和。 只见赵和坐于一块岩石之上,头上戴着斗笠,手中持着钓竿,垂线于湖面之上。风过湖面,波光粼粼,鱼线也轻轻摇动,在湖面之上激起轻微的涟漪。此情此景,说不出的逍遥处在。 原本心中惴惴的勿离,见此情形,也不禁放松了心情。 他望着赵和,犹豫了一会儿,并没有接近。 因为是背对着他,赵和似乎并不知晓他到来,过了会儿,赵和猛然提线,从湖中钓起一条足有两尺长的大鱼。 听到赵和的笑声,勿离这才上前道:“都护当真是好兴致。” 赵和回过头来看到是他,面上笑容未减:“原来是大王,殿下来得正好,今日与我共享全鱼宴。” 勿离苦笑道:“都护镇定自若,小王却做不到……大敌当前,小王朝不保夕,哪里有心情去享受什么全鱼宴!都护,能不能给我说说,骊轩与犬戎,我们将如何应对,也让小王我可以安安心。” 赵和看了看饵钩之后,甩竿将饵钩又放了下去:“骊轩不必在意,我的使者已经前去拜访骊轩之主,他不过是虚张声势,不会真的来大宛。” 他说得极是肯定,勿离愣了一会儿,回想起赵和行事,虽然有冒险之举,但是却还算是可靠,当下将信将疑地道:“好,骊轩不足为惧,那犬戎呢?” “犬戎大单于回军原本是你我意料之中的事情,金策既死,他不回军,谁还能服众?”赵和笑了起来:“无非是他回得稍早了些,故此你有所担忧罢了。不过,在我看来,他来得早也有早的好处,他首先得统合本部之后,才谈得上来大宛,反倒能够制止原本金策部下的冲动之举。” 赵和说得轻描淡写,勿离却还是觉得有些不放心。 “都护,我就实说了吧,若是大宛不可守,还请都护念在我心向大秦的份上,许我举国内迁!”他心中念头转来转去,脸上也忽阴忽晴,其中不乏有出卖赵和的想法。但他终究是聪明人,知道金策之死、犬戎东来,无论如何自己都是逃不脱的,因此打消了那些纷杂的念头,向赵和哀求道。 “还未战,何言迁?”赵和淡淡地道。 三五、大局布置 听到赵和之语,勿离不但没有恼怒,反而松了口气。 他知道自家对于大秦的作用,不仅仅是贵山大宛可以给大秦在葱岭提供一个防御屏障和前进支点,他本人也将成为大秦对待附庸的一个标杆。所以,大秦肯定不会让他不明不白地送死,若真有危险,一定是会许他内迁的。 但赵和拒绝他内迁,证明赵和对解决即将到来的危机有把握。 若他提出内迁的要求,赵和立刻同意,那勿离才要真正担心——他跟着江充学了多年,也算是野心勃勃之辈,真的内迁跑到咸阳去当一位有名无实的藩王,他自然不会高兴。 “应对大敌,需要小王做什么?”勿离沉声道。 “乘着此时大战尚未起,你要做两件事情,一是搜集粮食,唯有足够多的粮食,才能供给即将到来的大秦援军;二是加固贵山城防,贵山城防不足,若是受敌围困,只怕难以守备。” 这两点也都是再正常不过的要求,勿离略一犹豫后道:“粮食……如今从河中到葱岭,几乎所有国家都在囤粮……” 赵和笑道:“这便是大王你要动心思的地方了,如何从他们手中将粮买来,或许拐来骗来都行。” 勿离听到“拐”、“骗”二字,心中顿时有了个念头,他看了赵和一眼,略有些犹豫地道:“还请大都护许我借大秦之中以用!” 赵和笑着没有回答,算是默认了此事。 他能猜到勿离会用什么办法。 骊轩、犬戎,还有紧随二者而来的火妖,这消息是瞒不住的,既然瞒不住,河中与葱岭诸国、诸部族的首领们很容易就明白,以他们的实力,根本无法阻挡这两波敌人。骊轩与犬戎还可以投靠过去,虽然他们的盘剥肯定沉重,至少还可以勉强活着,但火妖凶名赫赫,若是投靠过去,未必会被他们接受。因此,这些国家部族的首领,自然要想退路了。 打又打不过,投过去不保险,那唯一的办法就是逃了。 往哪儿逃? 除了大秦这在预言中被称为“希望之地”、“人间净土”的地方之外,还有别的选择吗? 但他们怎么样才能逃入大秦、为大秦所接纳?特别是现在,大秦与犬戎敌对,与骊轩关系暧昧的情形之下,他们怎么样才能做到既与大秦私下勾搭,又不至于引发骊轩、犬戎的追究? 这就需要一个中间人。 而贵山大宛,正好适合充当这个中间人的角色。 换言之,大秦是一艘在即将到来的大风浪中能救他们命的船,而贵山大宛则是卖船票的,他们买贾掏的不是金银铜钱,而是粮食。 勿离心里还打着算盘,做这个中间人,不仅能替大秦积累足够多的粮食,自己或许还可以在中间过一道手,赚上一此家当。 只不过这种算盘,就不好说与赵和听了。 “小王一定会尽力解决粮食问题,接下来是加固城防之事,小王不擅兵法,都护是来自大秦的名将,攻守皆是当世第一,还请都护多多费心,帮贵山加固城防。” 勿离将不要钱的马屁扔了出来,赵和半是无耐地叹了口气:“若是如此,我这难得的闲暇就又没了……” “还请都护垂怜!” 勿离几乎都要跪下来哀求了。 若能够守得住贵山,谁愿意背井离乡跑到大秦去当个富家翁?哪怕大秦富庶远胜于大宛,哪怕咸阳繁华远胜于贵山,哪怕大秦的一个勋贵生活都比大宛之王要好,但是在大秦,勿离只怕连自己的人身自由都不能作主。 “呵呵,大王何必如此,贵山城防,我也有打算,只不过在等一人来。”赵和摆了摆手:“你可曾听说过大秦墨家?” 墨家善守,在大秦还处于春秋战国之时,便已经闻名遐迩了。勿离为江充弟子,也从江充口中知道不少有关墨家的轶事,因此点头道:“知道,莫非都护要让墨家来替我守城?” “墨家守城,须得借助城防器械,前些时日,我已经遣人去请墨家之士来了。”赵和道:“来者姓诸葛,单名一个明字,北州新的城防便是他主持,他来之后,你可高枕无忧了。” 诸葛明本被赵和留在北州,辅助段实秀处理政务——此前赵和对段实秀多多少少有几分忌惮,诸葛明的另外一个任务就是监督段实秀,使其不至于与郭英联手,将离开北州的赵和架空。 一个诸葛明一个李弼,是赵和留在北州的一文一武。 不过现在与张衡相见之后,许多旧事都得到了答案,段实秀的可靠性在张衡那里得到了证实,因此再将诸葛明留在北州,反而有些不适应了。 所以赵和决定,将诸葛明调到贵山城,发挥其墨家所长,在帮助贵山城建立城防系统之时,也可以监督一下勿离。 同时,赵和还希望通过诸葛明,吸引来自大秦内地的墨家子弟。毕竟墨家子弟有象诸葛明这样擅长各种工程和器械的“器墨”,也有喜欢竹杖芒鞋暗藏利刃的“剑墨”,以墨家的死士剑客,对波斯的刺客阿欣,正是针尖对麦芒。 想来此时诸葛明已经从北州动身了。 因为北庭、安西两大都护府的同时行动,在金策死后陷入混乱之中的犬戎人已经恢复了一些理智,他们放弃了对北州的围困,从金微山之北东退,在金微山与杭爱山之间的山口处返回龙城。也就是说,如今南疆、北疆还有葱岭一带,大秦的势力已经连成一片,交通往来不再受到太多的约束了。交通的通畅,除了方便政令军令的传达和执行之外,也方便了商旅往来,仅是在贵山城中,已经有数支商队在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 哪怕西面是一片混乱,可这并不除非粟特商人们赚钱,毕竟混乱之时也有混乱的商机。 听到赵和已经安排好了人手主持城防建设,勿离总算将悬起的心放了下来,他见赵和仍然在钓鱼,心里嘀咕了一声,然后便告辞而去。 他却不知道,在他告辞之后,赵和便直接将钓竿扔了。 赵和的脸色也变得甚为严竣。 如今的局面,赵和应对起来,似乎是云淡风轻:派使者以天竺为诱饵,诱使骊轩皇帝先攻天竺,以减轻大宛侧翼负担;让陈殇带领西域都护府仆从国兵力,压服贰师、郁成二城的大宛分离势力,从而让贵山城侧翼有所掩护;让北州出兵杭爱,威胁龙城,迫使犬戎不得不撤兵;让俞龙统筹西域三十六国势力,争取形成合力;让李果扫荡北疆残余的犬戎人部落,以防后方有失;让莲玉生、樊令借道皮山,说服雪域诸羌经营天竺…… 但是,所有这一切,都不能从根本上解决赵和如今面临的局面。 毕竟,把如今赵和手中所有的势力都聚拢起来,最多也就是凑出个二十万左右的军队,这其中真正有战斗力还只是北州与西域的秦人,总数不会超过五万。 而他即将面对的敌人呢? 远的火妖暂且不说,犬戎大单于手中有战斗力的兵力数量,就至少六倍于赵和,毕竟这不仅包括犬戎本部的青壮,还包括他一路裹挟而来的那些部族、国家,你三千我五百,凑个三十万有战力者并不难。 骊轩是人口与兵力不亚于大秦的一个大帝国,其帝弃故土而东迁,国中青壮必然是大半带来了的,再加上征服了大食、波斯这两个西方的大国,其兵力只会在犬戎之上,而不会犬戎之下。 事实上,因为粟特人打探消息得力的缘故,赵和知道的事情比起勿离还多些,他甚至知道,犬戎大单于与骊轩皇帝有一个盟约,双方共取东方,骊轩人得天竺诸国为根基,而犬戎则破大秦为基业,双方将借助天竺、大秦的物资与人力,与可能尾随扩张的火妖进行一场最后决战。 此盟约固然是犬戎人与骊轩人的无奈之举,但也可以看得出他们的决心与野心。赵和仅凭借目前手中的力量,想要战胜二者的联合,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哪怕他在贵山城取得一场两场甚至三场四场大战的胜利,但贵山城迟早还是要被攻下的。 所以,唯一的希望,就是大秦本土的支援。 不说别的,既然犬戎已经被驱离了南疆与北疆,那么原本大秦集结于敦煌一带的数万兵马,便可以抽调大半前往西域,有这数万兵马,再加上大秦后方的物资和人力支持,赵和就有把握在贵山与敌人长期对抗,直到流尽犬戎与骊轩人最后的血。 但这一切只是赵和的构想,要将这构想变成现实,他还需要说服中枢的天子嬴吉与大将军曹猛。 虽然双方关系微妙,不过,以赵和对嬴吉和曹猛的认识来判断,这种关键性的问题上,二人还是会支持他的。 除非……出现某些超出赵和控制的意外。 赵和紧紧握住拳头,事实上,如今已经有意外的征兆出现了。 比如犬戎大单于回军得如此迅速,这绝对不是得到金策单于死的消息后才回军,而是在这之前更久。 再比如,俞龙从于阗发来的一封信里说的事情。 “近些时日,谢氏似于异动。” 三六、能做皆做 于阗城。 比起两年之前,赵和初至西域之时,于阗城的变化甚大。越来越多的秦人出现在这里,越来越多的秦式建筑出现在这里。若说两年之前,在街道之上罕见秦人,也少见秦式建筑,那么现在,街上四分之一的人都是秦人,五分之一的建筑都带着秦式风格。 这毕竟只是一个小国,小国面对彼时超级大国的影响,无论是文化之上还是经济之上,都毫无抵抗之力。而且在秦人带来的巨额利益面前,于阗人也早就忘了抵抗,忘了他们曾经有的国王,反而将清河女王的统治视为理所当然了。 甚至在与西域别国人交谈之时,他们还以“秦人”自居,颇有些高人一等的自负。 谢楠对于自己在于阗的所见觉得颇为有趣,因此当夜深之时,他独自一人作笔记,便会将自己在此的见闻写下来。 他准备在离开于阗返回中原之后,将自己的笔记结集出版,甚至连书名都已经想好:《饮沙录》。 对于放弃眼前的一切,他还是有些遗憾的。不过,对于九姓十一家来说,根基始终是中原、江南再加川蜀,西域是边陲之地,弃了也就弃了,离开又算什么? 将手中的酒杯倾斜,如同血一般的葡萄酒洒落在地上,这就有点可惜了,往后在中原,想要喝到这样的葡萄酒,可能会有些困难。 于阗最大的酒楼里,谢楠这样的举动并没有招来奇怪的目光,他既在此饮酒,那么酒楼最高层自然是清空了的,在他面前,唯有一人罢了。 “你这就准备回去了?”于阗人心中的女王,大秦的公主,陈殇的姘头……清河用带着怀疑的目光看着谢楠:“为何回去?” 谢楠笑道:“此次来西域,为的便是在赵都护面前露上一手,证明我们九姓十一家子弟并非尽是孙谢那般不堪。如今金策已死,我在此已经没有了用处,早些回去,也免得俞都护总派人盯着。” 清河脸上浮过一丝不自然。 她知道俞龙始终怀疑谢楠的用心,陈殇也无条件相信俞龙的判断,因此多次在她枕边吹风,要她少与此人往来。为了防备此人来西域做出什么不利于众人的事情,俞龙几乎是明的派人盯着谢楠的一举一动,而谢楠此前都对此恍若不觉,直到这时准备离开,他才提及。 “殿下不必为此不安,事实上俞都护所为还算是收敛,若换作我是他,直接抓人了……呵呵,此去之后,想来用不了多久,殿下就能听到好消息了。”谢楠话题一转,又说道。 这一下子,清河顿时严肃起来:“希望如此,不过……谢家宝树,我还是劝你们更谨慎些。” 谢楠摇了摇头:“殿下,我们已经足够谨慎,只是随着天子年长、丞相年迈,时间已经等不及了。殿下可知道,丞相已经连续卧床一个多月,便是他自己,也说今年年关难过了。” 这几年有关丞相上官鸿身体的传闻,在大秦高层之中流传不止,哪怕清河郡主远在于阗,也得到了消息。 正是这个消息,让清河决定与谢楠合作。 “上官丞相……真的撑不住了吗?”虽然早就知道这个消息了,可是清河还是有些难过。 在赢吉登上帝位之前,曹猛与上官鸿是她姐弟的实际保护者,而赢吉能够登上帝位,虽然是曹猛在暗中推动,但也离不开上官鸿的默许与事后背书。 若说赢吉登上帝位之前,曹猛是纯粹的保护者,但帝位已定之后,曹猛与赢吉的关系就有微妙的变化了。而这变化,随着时间的推移、赢吉的年长,会越来越大。 赢吉的实际年纪,比赵和还要大上一岁,此时赵和在西域已经做出了老大一番事业,赢吉却仍然是一个需要由三位顾命辅臣帮助处理政务的小皇帝。上官鸿在时,凭借其“镇之以静”的圆滑和巧妙高明的手段,可以维持住皇权与臣权的平衡,但上官鸿一死,曹猛与太尉李非之间再无缓冲,双方必然会有一番争斗,争斗结束之后,无论是谁获胜,皇帝赢吉都将面临一个极为强势的权臣。 比起现在的大将军,这个权臣几乎将所有的军事、人事、财政、司法大权于一身,皇帝除了祭祀之权外,并无任何权力,如此君权与臣权完全失衡,即使赢吉依然依赖和信任这个权臣,这个权臣的手下之中,怎知不会有人为了富贵而发动政变?便是权臣自己,如此高位,岂能自安,岂能不为后世子孙做些算计? 这番话是谢楠说动清河的关键,清河很清楚,坐在宝座之上的赢吉是自己的同母弟,她也只余这一位亲人,为了维护赢吉,她甚至都可以远嫁于阗,更何况别的事情? “真的撑不住了,因此,丞相才让我来此,原本就是对我的一场考验,若我能配合赵都护解决掉金策这大患,那么他便在最后的时日引我入朝。”谢楠坦然道:“唯有引入新的力量,才能维持朝堂上的平衡,殿下很清楚,我们九姓十一家绝对不会与大将军合作,这样一来,联合太尉以奉天子,就是我们的唯一选择。” 清河微微点头。 大将军在朝中势力最大,上官鸿都不能与之正面抗衡,上官鸿死后,李非独力难支,但是引入在朝中盘根错结的九姓十一家,仍然能够保持某种平衡。 在这种平衡之中,天子赢吉可以左右逢源,甚至可以继续熬时间。毕竟大将军的年纪也已经年近六十,他身体再好,也终究比不上才二十余岁的赢吉。 “既是如此,俞龙那边,我会为你掩护。”清河说到这里,不免苦笑:“总是瞒这个瞒那个,对赵和、俞龙,我心中有愧。” “殿下不必有愧,这一切,都是为了大秦。”谢楠身体微微前倾了一下:“只要大秦能好,我等做出些牺牲又算得了什么?” 清河也只是一刹那露出愧意,不过旋即,她的眉角上吊,一双凤目露出煞气:“谢楠!” “殿下请说。” “我与你联手,只是为了大秦,你必须保证大秦不乱。”清河清亮的声音响起:“除此之外,你还要记着,你入朝之后,必须予西域全力支持。” 谢楠一笑:“殿下吩咐,楠谨记在心。” “这是天子与我欠赵和的。”清河在心中补充了一句,不过却没有说出来。 九姓十一家的手段高明,竟然探清了赢吉的真实身份,知道清河与他乃是同母异父的姐弟,所以才搭上了清河这条线。 此时哪怕是清河,都没有意识即将从西方来的危机,哪怕在传送给她的军报之中,有关于犬戎大单于、骊轩皇帝和火妖的内容,可在她心中,那仍然是数千里甚至万里之外的存在。不过,出于对赵和的内疚之情,清河还是为他争取来自谢楠的支持。 至于此前赵和与九姓十一家的矛盾,在清河心中反而算不了什么,无论是九姓十一家,还是她这样的皇族宗室,与仇敌结盟或者对亲人背叛的事情,都是家常便饭,不足为奇。 见清河没有别的话要说,谢楠起身告退,出了酒楼,他长长舒了口气。 一直在外等着他的王无忌紧随在他的身后,见他如此神情,不禁笑道:“谢家宝树,向来云淡风轻,不想也有此失态之时,怎么,咱们这位公主殿下给你很大的压力?” 谢楠微微点头:“殿下若是男子,定然极难对付,不过限于女子之身,虽然天赋出众,但终究见识少了些,许多事情……” 说到这里,他摇了摇头,没有继续点评。 毕竟他谢楠乃是九姓十一家这一代人中的标志性人物,他的品评价值极高,在中原一带,若有人得他品评,哪怕只是拿到恶评,身价都会上升。 “那么,事情说定了?”王无忌又问。 谢楠再度点头:“已经说定,殿下为我们遮掩,她的手令我已经拿到了。” 王无忌沉默了一会儿,这才轻声道:“何时发动?” “现在,即刻!”谢楠道。 王无忌脸色微变:“何其急也?” 谢楠摇头,看了看他,然后又压低声音:“辛苦你了,你且留在于阗,监视此间动向,若是赵和有什么举动,你一定要及时送信……” 说到这,他自嘲地笑了笑:“我来西域之前,对赵和还颇为轻视,但到此之后,才知此人乃是当今第一流的人物,我虽是自命不凡,却也不敢说能够完全胜他,故此中原有变之时,他还是老老实实呆在西域为好。否则他一但介入,时局变化,又会生出意外风波。” “谢兄在此布局,不就是为了拖住他么?”王无忌看了他一眼:“莫非谢兄没有自信?” 谢楠打了个哈哈,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 但在他心底,确实明白,自己是没有多少自信。 犬戎那边能做的都做了,西域都护府这里能做的都做了,敦煌那里能做的也都做了,接下来,就要看咸阳的了。 三七、丞相已死 咸阳,长乐宫。 这座巨大的宫殿之前,如今是一片肃穆。 站在大殿之前等待上朝的众人,同样也是一片肃穆。 不少人的目光会瞄向班列右手最前的位置。 那个位置原本是丞相上官鸿的,但此时,已经空了许多次了。 大秦天子历来勤政,烈武帝时更是改此前七日一朝的规矩,换为三日一朝。每到朝会之时,在咸阳城中的六品以上官员,尽数要于大早齐聚于长乐宫之前,他们往往夜半时分便要从自家出发,为的就只是在大殿之上站上一个时辰,然后散朝回官署办事。 烈武帝之后,军政大权到了大将军等五辅手中,五辅自然不会再弄得这么麻烦,他们又将三日一朝改为十日一朝,天子但垂拱而治,凡事五辅商议决定,大事才在朝会之时通报天子。这一制度,并没有因为大殿上所坐的天子变化而改变,故此,如今朝会仍然是十日一次。上官鸿身为丞相,理当参与,不过这年余时光里,他的身体多病,屡屡乞假,因此经常不来。 可就算他连续三四次不来,只要身体稍好,下一次他便又会出现在班列之位上,因此众人对此都已经习惯了。只不过,今次非同寻常,所有人都知晓,那位总是说“镇之以静”的老丞相,再也不会来了。 此年九月初九,丞相上官鸿薨于宅邸,故此九月初十的朝会之上,丞相之位出现了空缺。 铁青着脸的太尉李非,位于那个空缺的位置之后,他只需要上前一步,便可以站在那位置之上,但他却始终未曾逾越。 与他相对,面色平静不知喜怒的大将军曹猛,站在武官第一的位置,看都不曾往这边看一眼。 此时天色已明,景阳钟响起,上朝的时间快到了。 但天子嬴吉却还没有出现。 李非终于按捺不住,沉声道:“大将军!” 曹猛斜过脸来,冷淡地道:“太尉有何事?” “天子何在?”李非振臂问道:“天子为何到如今还没有出来?” 曹猛不耐烦地道:“你问我,我又如何知道,天子不是小孩子了,他自有主意!” “他自有主意?为何从日上官丞相一死,你便派兵围长乐、未央二宫,为何这一日过去了,宫中没有半点消息传出来?”李非厉声喝道:“大将军,你究竟想要做什么?” 曹猛一振衣袖,阴沉沉看着李非:“说起此事,我倒也想问问,上官老儿尚未死,你便暗中遣人联络九门,你治下南军,为何频繁调动?” 李非冷声道:“大将军是在怀疑我?” “非是我怀疑太尉你,而是上官鸿既死,我不得不以防意外。”曹猛回过头,又继续看着那黝深的门洞。 上官鸿活着的时候,他对其算得上是尊敬有加,但上官鸿既死,他说话时就毫不客气,完全不掩饰自己对上官鸿的厌恶。 大将军曹猛有自己的野心。 在烈武帝刚去世那时,他是想着按照烈武帝遗愿,为年幼的小皇帝辅佐。但大权在握的时间久了,他终究想要在历史之上留下自己的一笔,因此有意推动大刀阔斧的改革。 在他看来,这并不是自己违背烈武帝的遗愿,因为烈武帝生前便在推动改革,自己只是在继续这位大帝的事业罢了。但是上官鸿却阻止了他,这么多年,上官鸿那句“镇之以静”其实都是说给他听的。 但大秦帝国怎么能永远静止不动? 因为在施政理念上的不同,这原本配合得很好的二人,渐生龊龋,虽然面上还能够团结合作,可心底深处,却渐渐两两生厌了。 曹猛手握兵权不假,但上官鸿在朝堂布置多年,人事上的安排几乎大半出于他手,对于地方政务的影响,远非曹猛所能及。故此上官鸿活着,凭借他的手段,还能统合起一股力量,与曹猛维持平衡之局。 当时曹猛也有足够的器量来容忍,毕竟他清楚,上官鸿年纪比他大近二十岁,只要忍下去,上官鸿终究会死,到时围绕上官鸿组成的制约他的力量,必然会崩解,他再推行自己的改革,再不会有谁能够阻挡。 所以,他对太尉李非其实并不是很在意。李非所能依赖者,无非就是手中的南军,还有太尉府的司法权。南军与曹猛手中的军队相比,数量少得可怜,至于太尉府的司法权,只要李非去职,就根本不算一回事了。 李非挡不住他,哪怕在上官鸿病重时开始,李非就积极谋划,做了许多小动作,曹猛都不将之放在心上。 “曹猛,你休要自误,莫忘先帝之恩!”见曹猛根本对自己不屑一顾,李非厉声又道。 “忘了先帝之恩的,是你们,先帝之志,你我皆知,但这些年来,若不是上官老儿,先帝的遗愿早就实现了!”曹猛不满地回望了李非一眼:“李非,你当真是要在今日与我撕破脸,要演一场笑话给刚死的上官老儿看?” 李非毫不退让:“若是天子出来朝会,老夫今日绝不多说半个字,但你私自拘禁天子……” “住嘴!”曹猛听他这样说,怒气再也控制不住,瞠目怒喝。 这一下李非也终于没有再说了。 曹猛心底的烦躁感越发强烈,李非有些话说得没错,昨日在得知上官鸿死之后,不,在上官鸿连续数次不能上朝之时,曹猛实际上就强化了对天子嬴吉的控制,不断是断绝中外,但也确实让一些无关人等无法凑到天子身前去。而上官鸿死的消息传来,曹猛更是直接控制住长乐、未央二宫,这种行为,说好听点是非常之时为防不测,说不好听的,确实是僭越。 但曹猛并没有阻止天子来参加这次朝会。 到现在嬴吉都没有出现,让曹猛心里异常恼怒,若不是知道这段时间里嬴吉并没有什么异样,他几乎要怀疑嬴吉是不是有意和他作对了。 “方才我已经遣人去宫中问了,天子何故至今未至,李非,你稍等片刻。”喝完一句之后,曹猛喘了口气,对李非又道。 李非冷笑了一声。 他正要讽刺曹猛,就见大殿后方,有人匆匆奔开。 此人绕过大殿,直接来到文武班列之边,面色惶急,对着曹猛道:“大将军,大将军,天子吐血了!” 曹猛眉头猛然一扬:“什么?” “天子得知丞相的消息之后,便一直不饮不食,哀伤至极,今日晨起,原是欲来早朝,可是……起床之后,便吐血了……” 曹猛浑身一抖,转脸看向李非。 李非同样神情大变,看着曹猛的目光里带着凶意。 天子嬴吉正值青年,身体也一向很好,哪怕真的为上官鸿悲恸,也不该那么容易吐血。 可能致使天子吐血的,还有另一个原因。 毒。 李非此时已经握紧拳头,显然,曹猛若不给一个交待,他就真的要彻底翻脸了。 毕竟这么长时间里,天子都一直在曹猛的控制下,若问谁最有可能也最有能力下毒,非曹猛莫属。 此时朝中没有人可以与曹猛抗衡,天子若死,不就又可以挑一个年幼的宗室出来,曹猛又继续以大将军的身份揽权! 甚至,再顺手除掉李非,曹猛自己坐上那个御座,也不是没有可能! “李非,我要进去见天子!”曹猛心念急转,向李非说道。 李非冷冷地道:“我和你一起去,若你真地害了天子,那就连我一起害了吧!” 曹猛默然了一会儿,李非的反应在他意料之外,也在他意料之中。 说是意料之中,李非确实是这么大胆的人,明明猜测他有可能毒害天子,却还敢和他一起进入宫中。 说是意料之外,李非的回应非常干脆,没有任何拖泥带水。 曹猛迈步便要向内走去,但才走了两步,身后就有人急道:“不可,大将军,不可!” 曹猛回头望去,看到的是自己的女婿杨夷。 杨夷一脸忧色,口中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以目示意。曹猛明白他的意思,此时局势未明,曹猛首先要注意的,应当是自己个人的安危,而不是去看那个被控制住了的天子。 曹猛先是向他点了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他的意思,然后伸手指了指周围,示意杨夷在他离开之后,要控制住朝堂局面,莫让朝中这些大臣出什么乱子。 然后,曹猛又向站在众人之旁的一员武将施了个眼色,那武将昂然而上,带着十余名武士,跟在了曹猛身后。 杨夷见此情形,也只能不再相劝。 他心底也知道,此时长乐宫中的守卫,尽是大将军曹猛派出的人,李非所掌控的南军,只控制了咸阳城的几处城门,根本不足以同大将军抗衡。 他之所以劝阻,也只是因为心中焦虑,担心意外,而不是真有什么证据。 故此,眼见曹猛与李非都绕过大殿向后宫行去,杨夷定了定神,回过头来,喝斥那些骚动起来的大臣:“此为国家中枢,诸位皆是天子御座之前的重臣,稍遇事端,但惶然若此,成何体统!” 众大臣的骚动稍稍安定,但过了会儿,又开始了。 三八、御前争执 当今天子嬴吉,一般都居住于长乐宫中。 长乐宫是一座规模相当庞大的宫殿建筑群,经过几代皇帝修建,几乎如同一座小城一般。其朝南的三分之一部分是前殿,用作天子大朝与百官公务,后三分之二部分则是后宫,乃是天子起居之所。 从前殿到后宫,要穿过数重门,每一重门,都有数十名武士守护。这些武士要么出自羽林军,要么出金吾卫,都算得上是大将军嫡系。 所以,大将军到得后宫,对于自己的安全其实并不担忧。 他怕什么呢,且不说他自己身上暗穿锁甲,就是这周围的武士们,只要他一声令下,哪怕对着天子,他们都敢拔出兵刃。 所以,曹猛才不会将杨夷的提醒放在心中。 当他抵达天子居住的“乾元殿”院前时,正在迈步进入,却被一名内监拦住。 “大将军,太尉,来此何事?”内监陪着笑脸问道。 “听闻天子有恙,特来探视。”曹猛不耐烦地道。 内监闻得此言,做了个手势:“乾元殿乃内殿,非天子传召,外臣不得入内……大将军,太尉,先请稍候,容奴婢前去禀报天子。” 曹猛心中恼怒,一把将他推开:“老夫要探视天子,你这狗奴也敢阻拦?” 他一边说,一边排开那内监便进了院子,内监作势要拦,却又不敢真拦,只能由得他进去。 曹猛既然进去了,护卫他的将军自然也进去了,那些跟随而来的武士也跟着进去。一时之间,十余人拥入其中,反把李非挤在了后边。 李非大怒,冷笑道:“曹猛看来你当真不只是想当大将军了!” 曹猛冷然看他:“我身荷举国之重,再谨慎一些又算得了什么!” 他话说如此,却也向着身后数人示意,于是拥着他的武士中有一半留下来,守在了门口,与原本这边守卫的金吾卫呆在了一起。 曹猛举步上殿,迎面看到一个御医,便挥了挥袖:“你们究竟是如何照看陛下身体的?” 那御医缩着脖子,一脸无奈:“大将军,陛下是哀伤太过,以致心脉有损,非是卑职等之过。” 曹猛皱了一下眉,终究没有和一个御医一般见识,他当先走入寝殿之中,才一入内,便嗅到了一股药味。 寝殿里有不少人,包括御医、宫女还有服侍的内监,曹猛这么多人一入内,原本宽敞的寝殿里都有些满当了。 “陛下,臣曹猛听闻陛下有恙,特来探视。”站在寝殿门口,曹猛总算还记得理节性地说了一声。 床榻之上正躺着的嬴吉侧过头来,苦笑着道:“有劳大将军了,吉不甚自爱,以至于此,反倒劳烦大将军担忧,实是吉之过也。” 见他语气虽然有些虚弱,但人还算精神,曹猛总算松了口气。 在他身后,李非挤开卫士,进来之后正色问道:“陛下饮食可有异常?” 嬴吉摇了摇头,有些吃力地道:“得知丞相薨逝,吉一日未食,吉之病在心中,与膳食御医皆无关系。” 李非厉声道:“陛下为何如此不爱惜己身!陛下,社稷之托也,区区一个上官鸿,死则死矣,哪里值得陛下如此伤心?” 嬴吉闻得此言,却只有苦笑。 曹猛见嬴吉虽然虚弱,但是对答之间,神智还算清醒,当即沉声道:“陛下在此安心静养,朝中之事,自有臣等……” “且慢!”曹猛话还没有说完,突然一人叫了起来。 曹猛回头怒视,看到的却是大鸿胪夏琦。 曹猛面色稍缓。 这个大鸿胪夏琦,在两年多前曾被赵和折腾得灰头土脸,那之后他颜面扫地,原本朝中都认为他会请辞,但没有想到的是,他竟然忍了下去。不仅忍了下去,而且还悄然断绝了与九姓十一家的联系,成为大将军曹猛朝中最主要的臂助之一。 这样一来,夏琦的大鸿胪位置算是坐稳了,只不过朝中对此颇有评论,甚至有人编出歌来,说“琦不奇,怯如鸡,将军后,嘴啃泥”。这歌自然也被人有意无意传到了夏琦耳中,夏琦对此不以为意:无非就是些虚名罢了,怎么比得上自己头的官帽与屁股位的官位重要? 但是,他这大鸿胪之位虽稳,丞相却是无望,便是曹猛,虽然再度接纳了他,却并不是真心引为同党,无非是利用罢了。 也不知他是几时混入了队伍之中,众人竟然不曾注意到。 大将军曹猛心里暗想,口中却问道:“大鸿胪有何事?” 夏琦未语先笑,向他拱手道:“夏某尚有事情要与禀报陛下。” “哦,你说。”曹猛道。 夏琦当即道:“好叫陛下得知,此前上官丞相虽是抱病,但诸多政务,都须经其之手,而后再行之。如今丞相不幸仙去,积压的政务却不可不处置,其中有吴郡水灾救济一事,最为重要……” 他开口说的倒真是重要的事情。 吴郡今年气候一直不好,入秋之后反而大雨成灾,不仅使得这原本的渔米之乡秋粮欠收,洪水还冲垮了许多江河堤岸。整个吴郡数百万人,流离失所者便足有五十余万,这么多人不仅仅要吃的,他们还需要取暖——毕竟如今已是九月,紧接着就是寒冬了,哪怕吴郡地处江南,没有北方那么冷,可江南湿冷的冬天,比起干冷的北方更难熬一些。 此事是正事,可不应当在此时此地来讲。 此时朝中头等大事,应当是丞相上官鸿死后的权力分配问题,唯有解决了朝堂之上的平衡,才谈得上其它之事。此地的头等大事,则是天子嬴吉的身体问题,刚刚吐过血的嬴吉,实在不适合如此劳心。 更何况,朝中大事,原本就是辅政大臣们群议而决,最多就是再加上几个相关的高官一起商议,天子并未亲政,但报备罢了。 所以夏琦在这时开口谈此事,让曹猛心里咯登一下,有些惊疑地看着夏琦。 夏琦则坦然面对他的目光。 “这厮莫非是揣摩我的意思,以为我想要折腾天子,故此故意在此用这些琐碎之事来烦伤天子心神?又或是,他看中了上官鸿那老儿留下的位置,想要在天子面前表现番?” 他心中如此嘀咕,想要阻止夏琦,却又隐约觉得夏琦这样做或许也有好处,至少可以判断一下,天子的身体状况是真的不好,还只是一时不好。 因此他便没有出声。 倒是李非,在夏琦絮絮叨叨了一番之后,竖起眉喝斥道:“夏琦,你不过是鸿胪卿,此等事务,与你何干,如今天子身体不适,你为何要恁多废话?” 夏琦也怒了,他横了李非一眼:“丞相不在,朝中事务,总得有人向陛下禀报,陛下不过小恙罢了,李非,你莫非要以此为由,隔绝中外,闭塞陛下视听?” “夏琦,你疯了不成?”夏琦这般反驳,让李非大吃一惊,李非忍不住看了一眼曹猛,暗道这是不是曹猛的意思。 曹猛阴沉着脸。 而这时卧榻上的嬴吉开口道:“无妨,无妨,朕身体虽是不适,但并无大量。吴郡之事,关系重大,让朕早些知晓早些安心,也有利于朕养病。” “吴郡不过是区区一郡罢了,哪里需要陛下去操心?”李非道。 夏琦瞪目喝道:“李太尉慎言!吴郡流离失所者五十余万人,家虽尚存但秋粮颗粒无收者百余万人,马上严冬将至,若是这些人得不到妥善安置,必然要去周围各郡就食。大秦粮食国库,近半仰赖于吴郡与周围江南之地,若是这些地方出了乱子,你李非便是大秦罪人!” 李非猛地想到,这个夏琦与吴郡关系密切,算得上是个吴郡之人,他为受了灾的吴郡说话,倒也说得过去。 但他在朝中向来强势,便是对着曹猛都不给面子,何况是区区一个夏琦。因此他扬声道:“夏琦,莫要以为我不知晓,吴郡之事,小半天灾,大半倒是人祸!吴郡世家乡绅,掘堤行洪,以邻为壑,故此才有堤破之事!尔等又乘乱抬高粮价,压低田价,行兼并之实!” “先不说李太尉所言是真是假,以太尉见识,难道不知此际并非追究之时么?如今百姓已经饥寒交迫几欲反乱,李太尉还欲兴大狱,使世家乡绅也反么?”夏琦毫不势弱。 两人争了起来,双方都是面红耳赤,曹猛实在摸不着头脑,故此一直没有出言阻止。 “够了,够了!”正在这时躺着的嬴吉虚弱地喝斥了一声。 二人这才都闭嘴不语,齐齐向嬴吉躬身请罪,嬴吉没有理他们,过了好一会儿,才疲惫地道:“里面人太多,太闷了。” 夏琦立刻接口,向着周围的太监宫女道:“除了留下服侍陛下之人,其余尽数退下!” 那些太监宫女中一半都退了下去,夏琦回头看了一眼曹猛,曹猛略一沉吟,挥了挥手,让那武士带着护卫也退到了殿口。 一时之间,殿中就只剩余七八个年纪不过十五六岁的小太监和曹猛、李非、夏琦。 以及躺在床上的嬴吉。 三九、天子欲反 大半人都出了寝殿之后,殿里总算没有那么拥挤了,嬴吉的精神也好了一些,他示意了一下,一个小太监上前将他扶了起来。 靠着枕头坐着,嬴吉环视四周,见众人都安静下来,他向夏琦示意,让他继续说下去。 夏琦当即又开始禀报起吴郡的水灾来。 吴郡水灾带来的后果相当严重,但对于已经太平了三四年的大秦来说,并不是真正的心腹之患。这几年里,大秦总体上没有什么大事,因此粮食足够,各处仓库里不敢说堆满,至少也有半仓之粮,足够用于赈济。 但在夏琦口中,吴郡的灾难若不解决,就会动摇大秦的国本。 待他说完之后,嬴吉轻轻摆手:“卿说了这么多,就是没有告诉朕,究竟该如何善后。” 夏琦沉声道:“吴郡入秋洪水,此阴阳不调、天象反常所致,故此治本之法乃是协调阴阳正序人伦,而灾后救济之事,则需要朝堂上下一念同心协力……” 他说到协调阴阳正序人伦时,曹猛心中微微一惊,如今朝堂之上有什么阴阳不调之处? 曹猛正琢磨间,然后便又听到夏琦声音提高:“以臣之见,能使朝堂上下一念同心协力者,唯天子一人,而今天子年长,辅政大臣却拒不还政天子,故此才使阴阳不调、天象反常!臣请天子亲政!” 曹猛勃然大怒,咆哮道:“夏琦,汝欲反耶?” 夏琦转头瞪视着他:“归政天子,何谈欲反,倒是大将军你,揽权不放,恋栈不去,莫非是包藏异心,果欲反耶?” 哪怕曹猛权倾天下多年,如今更是失去了最大的制衡对手上官鸿,听得夏琦这般指责,他也不禁浑身一颤。 然后就是更深的愤怒。 夏琦是他的人,虽然不算他的核心同盟,但在曹猛心中,一直认为夏琦站在他这一边。 可此时此刻,他已经彻底明白了。 夏琦在投机! 无论如何,曹猛是不可能让夏琦接替丞相之位的,而两年多前清河和亲之事,又让夏琦丢尽了颜面,这两年来,他的大鸿胪有名无实。夏琦大约是看到自己上升无望,便想着在归政天子之事上投机一把。 不过在愤怒之后,曹猛心底又腾起一丝恐惧。 以他对夏琦的了解,其人若无把握,应当不会在前冲锋陷阵,而是在幕后玩小动作才对。 但这一次,他偏偏带头提出要还政天子,甚至还指责自己包藏异心! 他所倚仗者,何也? 无论夏琦倚仗的是什么,曹猛都觉得不能这样下去了。因此曹猛转身便欲走:“天子亲政,事关重大,岂可仓促言之,待天子病愈,群臣皆至,再论不迟……” 他走了没几步,脚下猛地一停。 李非一手按剑,一手张臂,挡住了他的去路。 “李非……夏琦……”曹猛心念电转,猛然明白过来,夏琦与李非二人只怕已经有所勾联! 他们方才的争吵,分明就是在演戏,为的就是让自己将护卫驱出寝殿。 若真如此,那卧榻之上的天子…… 曹猛霍然转手,手按剑柄,看着榻上的嬴吉。 嬴吉一边拿着手绢擦拭着嘴边,一边默然看着曹猛。 曹猛心中顿时雪亮,天子也参予了这一密谋! 可是天子已经被他控制了很长时间,这一两个月里,长乐宫中的护卫全是他的人,天子平日里并未见往军中插手,他又是如何瞒过自己,与李非、夏琦等勾联在一起的? 这其中,还缺了一环,一环能够将这三方全部统合在一处的力量。 曹猛吸了口气,让自己镇定下来,局势还没有到完全不可控的地步,外边还有他的护卫,羽林郎与执金吾、北军等多数还是听他的。另外,大殿之上,杨夷还在,以杨夷在军中的威望,应当可以镇住军中,不至于有变…… “天子何意?”曹猛问道。 “几位辅臣劳苦功高,上官丞相更是因为勤于政务而去世,朕不忍大将军步其后尘,愿新政理事,使大将军可退而荣养,大将军以为如何?”嬴吉穿好木屐,从榻上下来,站直了身躯,脸上的病容已经消失不见了。 曹猛深深喘了几口气,然后面不改色:“臣早欲如此,天子既然有此旨意,臣便请退而病养!” 他一边说,一边向后退了两步,同时又小心戒备着李非。 天子面前,别人都不得佩带武器,唯有他与李非,作为辅政大臣中仅存的二位,可以剑履入朝,因此都携有佩剑。 “大将军既有此念,为何还不奉还印绶?”夏琦已经迫不及待地大叫起来。 曹猛怒视其人:“夏琦!” “曹猛,你休要心存侥幸,你把持权柄多年,天下人早已恨之入骨,今日你不交出印绶,休想出得此殿。”夏琦顾不得遮掩,直接吼道。 “哈哈哈哈……”听到这里,曹猛大笑起来。 他又看了一眼嬴吉。 此时嬴吉身长已经接近七尺,单论身高,与他不相上下了。而且嬴吉面上伪装出来的病容已去,他全身上下,都散发出年轻人的活力,特别是那双眼睛,亮得让人觉得刺眼。 曹猛刹那间意识到,天子真的年长了。 这位他暗中收留并抚养长大、关键之时替代了赵和身份、又在废立之际被他推上天子宝座的年轻人,已经不再是少年。 他是一个强壮又野心勃勃的男子了。 “天子做得好大事情,不过,今日就凭尔等,真能将老夫留在殿中么?”曹猛心中怒极,他缓缓拔出剑来:“李非,你真要拦我?” 李非也缓缓拔剑:“天子御前拔剑,大将军,你已经触犯秦律,理当受罚!” “汝等蒙蔽天子,图谋不轨,这难道合乎秦律么?”若说曹猛心中还有什么不解之处,便在于此了。他与李非虽然不和多年,但他相信李非的人品,以李非的性格和所学,按理说,不该与夏琦这样的货色卷在一起,发动这场政变。 “我是法家,秦法之中,未有政出于大将军之文,政务皆当出自天子。”李非肃然道:“天子年少之时,尚可从权,但天子既长,怎可蛮栈不去?” 他说得极是义正辞严,曹猛却哈哈大笑起来:“说的好听,不过是想要我这个位置罢了,老夫便是退养,这大将军总得有人来做,除了你李非之外,还有谁能为之?” 李非面不改色:“曹猛,念在这二十余年间,你虽无大功,却有苦劳的份上,李某再劝你一次,弃剑交权,尚可安享富贵!” 曹猛盯着他,口中道:“陛下呢,陛下也是这般意思?须知若非曹某,陛下性命都难以保全,若非曹某,这御座之上……” “朕知道。”嬴吉打断了他。 然后,嬴吉叹息了一声,继续说道:“若不是大将军,早在星变之乱时,朕就该死了,若不是大将军,朕这御座之上坐的,理当是阿和——他与朕同父异母,他比朕更有资格坐在这个位置上,大将军是想这样说对不对?” 曹猛已经经历如此大变,可听到嬴吉的话语,还是不禁面露骇然。 嬴吉的真实身份,所知者不多,嬴吉此时当众说出来,特别提到赵和是他同父异母弟之事,这分明是要将一切都掀开来! 他这边心中大骇,那边嬴吉又叹道:“朕其实也知道,对不住大将军你,但大将军你细想一想,你是不是对得住朕之祖父、朕之父亲,还有朕呢?烈武帝对大将军你们霍家,恩宠有加吧,你受命为辅臣之首,位极人臣吧?朕之先父,将朕托付于你,可谓信爱至重吧,星变之乱,斧钺加身,先父也不曾将你说出来,可谓君臣义气至极吧?朕……朕视你若父,言必听,计必从,朕为天子也有快十年了,你曹氏上下,尽皆朱紫,便是你刚十余天的孙子,也是爵至列侯,朕待你也不能说恩薄吧?可是你如何回报烈武帝、朕之先父还有朕的呢?二十余年,你为辅臣之首,却换了三位天子。朕之先父危难之时,你为图自保,将朕放于民间。朕如今已二十有五,大婚都已五载,你却始终不提归政之事,甚至连让朕听政,都是丞相上官鸿与太尉李非为朕争来的……大将军啊大将军,你可知道朕夜夜害怕,只怕你又要换一个天子,只怕一觉未醒朕人头不保啊!” 他说到这时,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然后收住面上伤感之色,沉声道:“曹猛,事已至此,多言无益,你且放心,朕总会保你子孙富贵!” 曹猛深深吸了口气,保他子孙富贵,至于他,自然是不保的了。 嬴吉不仅仅要他归政,也要他性命! 至于此前诸多指责,都不过是借口,说来说去,还不就是君权与臣权之争! 不过嬴吉至少有一点没有说错,事已至此,多言无益了。 “来人!”曹猛扬声高喝:“天子欲反,还不速来平乱?” 四十、智者所选 曹猛口中虽然召唤,但是心底却明白,自己只怕叫不到人。 天子嬴吉、李非、夏琦,诸多力量合在一起,设下此局,诱他入内,想来此时外头随他来的护卫武士,即使未被解决掉,只怕也失去了战斗力了。 果然,外边传出骚乱之声,然后是一声惨叫。 曹猛吸了口气,他目光又在嬴吉面上打了个转儿,然后看向李非。 他必须拖延时间,他的护卫虽然被制住,但宫仍然有不少他的心腹,必定会有人去向杨夷禀报。只要他能够拖延一下时间,那杨夷很快就能带兵过来。 杨夷长期执掌羽林军,在军中颇有威望,他若来此,局面便可以控制住。 如今可以威胁到他的,无非是天子嬴吉与太尉李非,因为这天子寝宫之中,携带武器的只有这二人。 因此曹猛沉声道:“李非,你果真觉得我有不臣之心么?” “若非如此,你方才如何还喊出天子欲反之语?”李非反问道。 “烈武帝之时,你我乃是至交,彼时你我皆胸怀大志,意欲辅佐天子,将这大秦……” “曹猛,你休要拖延时间了!”李非打断了他的叙旧:“体面一点吧!” 曹猛心知自己的打算被看破,不过真要他束手就擒,那是绝无可能的事情。 他振了振手中的剑:“李非,如今收手,尚来得及,否则待吾婿领兵前来,不仅你我多年交情再也不存,就是这废立之事,少不得老夫又要做一回了!” 李非冷笑起来:“你还在等杨夷?想得倒是美,你以为杨夷还能救你?他如今,自身尚且难保了!” 前殿,杨夷心中越发不安。 距离曹猛等人入宫中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但直到此刻,宫中仍然没有消息传来。 他心中疑虑,看了看周围,那些受曹猛提拔而起的官员,此时也都甚为紧张,顾不得殿前的班次站序,聚在他身旁窃窃私语。 众人关心的都是天子的身体状况,还有此次曹猛与李非彻底撕破脸,今后朝局该怎么安排。虽然众人对曹猛仍然怀有信心,但面对同样积威甚久的李非,真斗起来,难免会有些让人不安。 “孟武。”杨夷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人商量,他当即呼来一员将领。 这孟武是羽林军中大将,也是杨夷在羽林军内最重要的助手,闻得呼唤,当即上前:“君侯?” “传令下去,点选五千羽林,将长乐宫护住。”杨夷轻声道。 孟武吸了口气,看了杨夷一眼,杨夷微微点头,孟武当即领命出去。 “潘悦!”杨夷紧接着又呼来一将。 这是北军大将,他上前之后,杨夷令他选北军精锐,守住咸阳城诸处城门。 潘悦也离去之后,杨夷觉得心中稍安,就在这时,却看到御史大夫常晏缓缓踱了过来。 在杨夷眼中,这位御史大夫其实是最适合接替上官鸿丞相之职的,原因无它,他行事风格与上官鸿颇象。 他为御史大夫之后,对于手下的御史、侍御史们管得甚紧,对朝中诸多事情大多数都是看热闹不作声,除了与夏琦关系不太好之外,朝中方方面面都觉得他人不错。 但在这同时,他又与任何一方的势力保持距离,既不太过亲近大将军,也少与太尉走动。 “御史大夫。”杨夷在爵位上比其要稍低,因此先出声招呼道。 “杨侯,事情有些不对啊,夏琦这厮跑到哪儿去了?”常晏低声道。 杨夷愣了一下,也开始搜寻夏琦的身影。 没有。 杨夷记得,此前夏琦是来到了正殿之前的,也在他的班列之内,但现在夏琦却不在群臣之中。 虽然因为当初清河和亲之事,夏琦被弄得灰头土脸,几乎请辞,但这两年来他事事追随大将军,声势又恢复了几分。而且此人对丞相之位也是有野心的,这么关键之时,他人竟然不在,确实出乎杨夷意料。 “杨侯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儿?”常晏又问道。 杨夷摇了摇头。 常晏微微眯起眼睛,他心念转动:“杨侯,何不遣人入宫看看,夏琦是不是随大将军一起入宫了。” 杨夷一愣:“这……不太合适吧?” “有何不合适,大将军进去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常晏缓缓道。 他说完之后,便踱回到了自己的位置,没有再说什么。 如同杨夷一般,常晏也是觉察到不安。 他很清楚自己这个御史大夫的定位,因此在朝中不偏不倚,看起来是没有得罪任何人,与各方势力都能交好,但这同时,也注定了各方势力都对他不是十分信任,不会将他视为自己的人。这样一来,在一般情形下自然没有什么,可是在某些关键时刻,他的消息来源就有些闭塞,而且缺乏能够影响局势发展的力量。 换言之,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他都是后知后觉,只能被动适应。 事实上他是看到了夏琦跟在了大将军一行之中的,初时他以为那是大将军的意思,但越是细思,就越觉不对,此时试探了大将军心腹杨夷,便更能确定,夏琦混在大将军一行之中,是未经大将军同意的! 以夏琦为人,未经大将军同意而行事,必然是要做某些一搏之举。 此时朝中有什么值得他一搏的利益呢? 自然是丞相之位了。 但大将军会支持夏琦为丞相么?常晏认为可能性不大,大将军若要支持某人任丞相,要么就支持一个自己的嫡系,这样将丞相大权收入囊中,要么就支持一个在朝中中立之人,以示自己无私和公正。象夏琦这样的人,反而不适合。 夏琦自己想来也明白这一点,他若真想丞相之位,那就必须另僻蹊径。 比如说,再从大将军阵营中跳出。 但若如此,他必然面对大将军的报复,大将军也不会支持一个两面三刀的背叛者为丞相,夏琦同样没有希望登上那个位置。 所以,夏琦想要上位,唯一的选择,就是…… 想明白这一点,常晏觉得自己眼皮直跳。 在受过清河和亲之事的教训之后,夏琦若没有把握,应当不会轻举妄动,他既有动作,便是有把握。什么样的情况下,他才会有把握对付大将军? 夏琦不是主力,夏琦只是推出前台的小丑,他背后还有更有力之人。 谁更有力? 在权势之上,太尉李非是如今唯一能够与大将军稍作抗稀的有力之人。在名位上,天子嬴吉是唯一能够超过大将军的人! 李非、天子、夏琦……三人各有所求,李非要保住自己的权势,天子要亲政,夏琦要上位,他们所求虽然各不相同,但有一点是共同的,就是大将军是他们所求的障碍! 若是再有一个人将他们串联起来…… 常晏目光又迅速在殿前百官中巡视了一遍。 他看到了侍郎陈运。 此人是上官鸿的学生,在朝中是明确的上官鸿一系的人物,如今上官鸿已死,他们上方再也没有人遮风挡雨,理当忧心忡忡才是。 但陈运此时脸上的神情有些古怪。 不安、惊恐,这是正常的,但隐隐的激动与窃喜,这就不正常了。 但他不正常,常晏就想明白一切了。 九姓十一家! 能够将天子、太尉还有夏琦串在一起的,唯有九姓十一家。 大将军要执行烈武帝当年的政策,继续打压限制九姓十一家,此前上官鸿在时,上官鸿还能给九姓十一家提供一些庇护,但上官鸿既死,九姓十一家将面临更大的压力。 所以,九姓十一家才是大将军真正的死敌! 大将军的目光始终盯着丞相上官鸿和太尉李非,却没有注意到九姓十一家在暗中的行动……不,大将军注意到了,不过他盯着的是九姓十一家那些当家之人的行动,却没有注意到九姓十一家的年轻一代。 这两年来,九姓十一家的年轻一代在咸阳比较活跃,他们虽然不涉政务,却少不得文会与点评人物。他们相互标榜,甚至弄出了“双龙、四翼、六君、八厨、十二俊”这样的名号,其中有双龙之一的谢楠,又被称为谢家宝树,旧年离开咸阳之时,相送者数百,俱是一时才俊,引发了不小的声势。 谢楠……他去了西域! 常晏眼睛猛然瞪得老大。 对于朝廷来说,跳出中原跑到西域去的赵和,原本只是一枚弃子,但没想到这枚弃子死中求活,夺于阗、镇南疆、收北州,给自己打下了一大片基业,也让自己从棋子变成了一名意料之外的棋手。 哪怕朝中往南疆掺了不少沙子,却依然动摇不了此人的根本。 若朝中有什么变化,此人和他所掌控的西域,就是一个变数。 不,不只西域,事实上,齐郡也深受其人影响,遍布天下的稷下学宫学子们同样受其人影响! 在咸阳市井之中,其人也有相当号召力! 还有边军……至少敦煌那边的边军,是受过其人恩惠的! 这么一算起来,若是中原有什么事情,赵和……竟然成了一股举足轻重的力量! 常晏想明白这一点,二话不说,转身便离开了大殿。 风雨将起,危墙将倾,寻一个遮风蔽雨之所……才是智者所选。 四一、前辈后辈 身为御史大夫,常晏的举动,自然也会引起有心人的注意。 因此,他离开了长乐宫大殿,来到仪门之下时,立刻便有军士将他拦了下来。 “御史大夫这是要去哪里?”守着仪门的金吾卫将官倒是不慌不忙。 常晏用手捧着自己的腹部,眯着眼睛看了这金吾卫一眼,然后才沉声道:“老夫要去哪儿,莫非还须得与你报备一声?” 那金吾卫将官一愣。 他拦住常晏,只不过是职责所在,今日大朝会之时,仪门这边在时间到了之后,便要禁止人员进出。 但常晏毫不客气地训斥,让他突然不安起来。 须知常晏虽然身为专门找人麻烦的御史大夫,但在朝中素来是以好好先生著名,他与哪一方势力都不翻脸,对羽林郎、金吾卫等天子亲军,也向来和气,从未摆过自己御史大夫的架子。 此时板起脸来训斥,倒让这金吾卫将官有几分不适应了。 训斥了一句之后,常晏迈步出了仪门,那金吾卫没有接到命令,自然是不敢真正阻拦的,只能跟在身后,看着他上了自家的马车。 为常晏驾车的乃是他的亲随,见还没有到下朝时间,自家主人便板着脸出来,心里也是一跳,低声问道:“老爷,去哪儿?” “回家……不,直接出城!”常晏道。 亲随一惊:“出城?” “对,再不出城就晚了!”常晏没头没脑地说道。 亲随不敢再问,忙晃动马鞭,驱马离开。当马车离开仪门外的时候,常晏突然又道:“停一下。” 亲随停下马车,常晏自车帘之后悄悄向外望去,就见一辆极为奢华的马车迎面行来。 常晏贵为御史大夫,但他乘马车外表却是不显眼,总共只花费了他五十金的积蓄。但他面前这马车,不但马匹极为神骏,就是车身木板,也是极贵的香木。遮蔽车内的帘幔,装饰车身的贴金,甚至连车檐下悬着的玉铃,无一不彰显其奢华。 以常晏所知,朝中诸重臣里,便是大将军曹猛家的马车,也不过是如此。 但这马车上的标记却不是曹猛家的。 “金陵谢氏。”常晏认出了这标记,心里默默念了一声。 然后他就看到了一个年轻人从车中出来。 说是年轻人,只是相对他的年纪而言,实际上此人也已经三十余岁,但生得玉树临风,一剪裁合体的锦衣,凡能以玉饰之处,便用玉装饰着。他出来之后,似乎往常晏这边望了一眼,然后又一躬身,将车帘掀开。 “谢家宝树啊,果然……”常晏喃喃说了一声,决定不再看了。 无论谢家宝树谢楠从车中迎出来的是谁,他们此时出现在仪门之前意味着什么已经很清楚了。 常晏吩咐了一声道:“走吧!” 亲随驱动马车离开,恰在此时,谢楠将自己车中的老人掺扶出来。 老人银发银须,仰头望了一眼高大的仪门,然后一笑:“不意老夫竟然还有重至此门之日。” “司马伯父将来自然常入此门。”谢楠道。 老人哈哈大笑:“老夫年齿,尚在上官鸿之上,上官鸿都死了,老夫又能活多久?待老夫死后,此门便是贤侄你常来往的地方了。” 谢楠淡淡一笑。 他不觉得自己要等到这老人死去,才能够常来往于长乐宫的仪门。 今日的局面,固然是这老人数十年忍辱负重苦心谋划的结果,但若不是谢楠这样的新一代骨干奔走有术,老人的计划永远也只是计划。 老人行到仪门前,立刻被那金吾卫阻止:“来者何人,何故犯阙?” 老人没有理睬他,谢楠则在旁轻轻咳嗽了一声。 金吾卫警惕地望着这二人,正在此时,随着谢楠的咳嗽,一员武将匆匆行来。 这武将望见被谢楠称为司马伯父的老人,赶紧小跑上前,单膝跪下道:“小人刘遇,拜见恩公!” 老人捋须,但颔首罢了。刘遇起身喝令金吾卫道:“速速让开,这是天子请来的宿老,他老人家在朝中为栋梁之时,你还未出生呢!” 金吾卫眨了两下眼睛,心知情形不对,先有御史大夫匆匆离开,又有这不当值的金吾将军刘遇在此迎候这莫名而来的老人。他正琢磨之间,突然心口一冷,他吃惊地低下头来,发现一柄明晃晃的刀从自己胸前透出。 却是站在他身后的部下动的手! 今日在仪门前的金吾卫军官,自然都是杨夷安排的心腹,此前杨夷也有所安排,但是,杨夷并不知道自己面临的敌人有多强大,更不知道对方多年来织出了一张多大的网。 这张网甚至探入到大将军曹猛控制多年的军队之中,在一些关键位置之上,也安排了人手。数量虽然不多,平日里这些人也没有与司马氏或者谢氏有什么联络,但当天子嬴吉也加入到这张网中之后,他们能做的事情就多了。 毕竟,大将军再如何权倾天下,天子究竟是天子,在大秦多数人心中,天子才是至尊,才是正统,才是帝国星空之中最亮的那颗帝星。 那金吾卫军官被杀之后,仪门前再也无人敢阻挡,复姓司马的老人在谢楠掺扶之下,跨入了仪门。 最初时这老人的步伐还有些慢,需要谢楠掺扶,但走着走着,他的步履渐渐变快,到后来谢楠发觉自己都要小跑着才能追上老人的步伐了。 在踏上御阶的第一级台阶时,老人或许是因为步履太快,竟然踉跄了一下,幸好谢楠眼明手快,将他扶稳。老人站稳之后,似乎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与平日里的气定神闲颇不一样,因此自嘲地一笑道:“年纪终究是大了,又在地窖里呆得有些久,这腿脚有些不便……” 谢楠看了看老人的脚下,然后道:“伯父的屐带断了,待小侄我替伯父将之系好来。” 他单膝跪下,为老人将木屐上的鞋带重新系好,老人笑眯眯地看着,等他起来之后,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谢家宝树,何止是谢家宝树,实为我九姓十一家之栋梁!今日老夫之喜,不在多年夙愿得成,而在贤侄你为老夫捧履啊。” 跟随着二人身后的一人立刻抚掌道:“伯父说的极是,宝树捧履,必成佳话,此事我要记入书中!” 他们甚是轻松,极为恭敬地跟在身侧的刘遇心中钦佩。 今日做的事情,是惊天动地的大事,可是司马恩公却仍然这般镇定,不愧是四十年前就名闻天下的人物。 此时站在殿前的杨夷已经心急如焚。 他派往宫中打探消息的人,至今没有出来,御史大夫常晏倒是先行离开了。 杨夷已然意识到不对,不过,他一向唯曹猛之命是从,不得曹猛的指令,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当他看到刘遇陪着那银发老人走过来时,心中顿时明白过来。 他厉声喝道:“司马亮,你怎么来了这里?” 他这一声喝,让群臣都望了过来。 哪怕是不曾见过这名为司马亮的老人,在场群臣也都听过他的名字。 九姓十一家中三川司马氏的宿老,五十年前曾经与烈武帝有过激烈交锋的人物! 五十年前,年方二十的司马亮就已经是九姓十一家的后起之秀,其地位与如今谢楠差不多。彼时烈武帝有意打压九姓十一家,司马亮先是上书劝谏,然后发文抗辩,最后在阙下与主张打压九姓十一家的烈武帝重臣进行了一场激辩。那场辩论的结果,虽然以司马亮被赶出咸阳、终生不得再入京城结束,但能够面忤烈武帝之意,却又全身而退者,可谓绝无仅有。 此后司马亮便潜居于洛阳,他给自己掘了一间地下室,自称“奉旨穴居”,常年呆在这地下室中不出来。这样一来,反倒让他避开了烈武帝对九姓十一家打压最烈之时,烈武帝晚年任用酷吏,也没有谁对这个躲在泥巴洞里的人感兴趣。 时间一晃就是五十年,昔日风华正茂的年轻人变成了老人,年纪越来越大,学问也越来越高。三川司马氏原本就家学渊源,苦心潜读数十年后,司马亮更成为集大成者,身兼数家之长,犹擅儒家。烈武帝在世之时他默然著书,烈武帝去世之后,他写的一些文章,他对儒学的一些阐述,都被印成书册,一时之间,他成了天下文宗。 这样一个人物,突然出现在咸阳城中,意味着什么! 殿前的群臣都是人精,一瞬间都屏住呼吸。 司马亮微微笑了起来,捋须道:“杨侯问老夫怎么来京……老夫自然是坐车来京的,老夫年迈,不坐车,可是走不动喽。” 杨夷脸色极度难看,他沉声道:“烈武帝命你居于洛阳,你此时进京,乃是违逆旨意……” “当今天子圣明,征老夫入朝,老夫虽老,却还有匡扶正道之心。”司马亮打断了他的话,然后轻轻一弹指:“将杨侯请下去休息吧。” “哈哈哈哈!” 杨夷气急反笑。 这老儿是找死,他难道不知道,自己替大将军执掌兵符,这殿前的羽林军、金吾卫,都是自己的部下么? 四二、急转直下 “羽林郎、金吾卫何在?”杨夷厉声道:“将这皓首匹夫擒下,待大将军回来发落!” 司马亮的到来,让杨夷下定了决心。 今日显然是有变,但是无论如何有变,只要军权在手,他就掌握着主动。因此,在擒获司马亮之后,他便要约束住长乐宫大殿前的群臣,然后亲自入内,将大将军迎出来。 他想得到,这可能是一次多势力联合的冒险,不过,他对大将军在军中的控制力仍然深信不疑。 果然,随着他的喝令,一群羽林郎和金吾卫涌了出来,向着司马亮等人逼去。 但在这同时,也有同样是羽林郎和金吾卫拥出,将司马亮等人护住。 这一下,原本份属同僚的双方剑拔弩张,彼此之间,仿佛成了仇敌。 “这是……刘遇,谁给你的胆子?”杨夷看到了刘遇,厉声喝道。 刘遇与杨夷不同,他乃是军中小卒出身,多年积功而至羽林右监之职,虽然名位在杨夷的羽林中郎将之下,但是实际上却直接掌握着羽林军近半的骑兵兵力。 刘遇抬眼与杨夷目光相遇,心底生出一种快意。 他之所以加入这场政变,除了以前受过司马氏大恩之外,也有现实的利益。以他的出身,到了羽林右监已经是极限了,杨夷始终把持着羽林中郎将的职位,意味着他在羽林军系统中完全没有了升迁的可能。 他自问无论是能力还是功勋,都在杨夷之上,但杨夷只因为是大将军的女婿,所以就夺了他晋升之阶,这让他如何不心怀芥蒂。 特别是这两年,大将军曹猛对于一些年轻人破格提拔,让刘遇更是感受到压力:这些年轻人屡屡立功,他们已经对他的位置构成了威胁,他不但升迁无望,就连想保住现在的位置也压力极大。 心念稍稍一转,刘遇收回目光,沉声道:“请圣旨!” 紧接着,在他身后,一个内监走了出来。 看到这内监,杨夷脸色再度一变:“高贯,是你!” 这内监白面无须,肥头大耳,年纪虽然不大,却是当今天子的贴身内监之一。他原本该在后宫之中服侍天子,此时却手捧着圣旨模样的卷轴,面色阴沉地出现在这里。 “杨侯还认得咱家就好了,天子有旨。”高贯声音提高。 杨夷心知不妙,下令道:“射杀此獠,勿使其言也!” 但是刘遇这边也早有准备,立刻有人张盾,将高贯护住。高贯便扬声读旨,他声音尖锐高亢,足以让殿前所有人都听到。 旨意内容很简单,罢去杨夷羽林中郎将之职,由刘遇暂代,勒令杨夷退于侧殿,反思己过。同时,令羽林军、金吾卫上下,皆听从刘遇之命,护卫长乐宫,不得进入后宫。 刘遇待高贯一宣完旨,便扬声道:“此天子圣旨也,羽林郎、金吾卫皆天子亲卫,岂是杨夷私家家奴?诸位莫非要为此罪人,袍泽之间相互杀戮?” 若只是前半截圣旨,杨夷属下的羽林郎与金吾卫多半不会理会,但是加上后半截,他们意识到,即便此次政变成功,他们也不会被打为杨夷一党。而刘遇的话,更让他们意识到,这次政变,是天子与大将军之间斗法,他们冒然介入其中,只怕免不了事后清算。 倒不如就这样,双方僵持,见机行事。 杨夷见此情形,心中更是惊怒。 他自问对待羽林郎与金吾卫都算不错,身边这些人当中,更有不少是他的亲信,可此时他连声令下,他们没有立刻动手,反而是多有迟疑,这证明大将军与自己在军中的影响确实动摇了。 而且他必须先平定这边的事情,才好抽调人手,入宫去救大将军! 此时杨夷已经认定,大将军在宫中必然是出了事情。 他大声喝斥,逼迫羽林郎与金吾卫动手,可他越是这般催促,手下诸人反而越不敢行事。 谁都不傻,杨夷此时,分明是已经手足无措,而且大将军迟迟不出,也让人怀疑,大将军是否还活着! 一直冷眼旁观的司马亮此时开口了:“杨夷,你何必非要逼得这些军士与你一同谋逆?须知羽林郎、金吾卫都是天子亲军,心向者乃天子,如今天子既已年长,他们重归天子麾下,岂非理所当然?” 他说到此处,还扬声道:“况且天子亲政,必大赦天下,奖励功臣,羽林郎与金吾卫忠于天子,老夫在此冒昧一些,替天子应了,所有羽林郎与金吾卫皆策勋三转,升秩一级,赏钱十万,帛十匹!” 杨夷浑身一抖,亦是开口大叫:“能擒逆党者,大将军必有重赏,官升二级,赏钱百万!” 他这样一叫,确实让有些羽林军与金吾卫怦然心动,但更多的人是骚动起来。 须知此前羽林军与金吾卫面对圣旨尚且不曾背叛,原因在于认为大将军把持朝政多年,杨夷也在天子亲卫军中任职许久,实力比起天子一方要强大些。但杨夷竟然如同司马亮一般开始空口许诺,虽然拿出了重赏,但也曝露出其内心惶恐与虚弱。 既是如此,那么如何站队,就还需要细细思量了。 其实曹猛与杨夷经营羽林军和金吾卫这么多年,党羽并不少,但是这一次他们面临的敌人终究是太多太强大,与上次咸阳之变中不同,他们的敌人同样将手伸入了军中,并且控制了相当数量的军队——大多数人都只是从众随大流,在对立的双方都有不少人的情形下,自然会本能地先中立观望情形再说了。 最重要的是,作为大将军一系灵魂人物的曹猛,此时生死不明。 曹猛揽权太过,这让权力太集中于他自己身上,反而使得亲信没没有他在场时就缺乏决断之力。 司马亮见此情形,哂然一笑,杨夷未能在第一时间控制住他们,那么大局的走向就已经确定了。 他目光扫向大殿前的诸多大臣。 这些大臣当中,自然有不少九姓十一家安排的人。 大多数人都对于此次政变毫不知情,但当司马亮看向他们时,他们明白过来。 对于自烈武帝到大将军曹猛被打压了五十年的九姓十一家来说,这是一个绝好的机会! 因此众人当中,有一人突然开口啐骂道:“杨夷,你这狗贼,竟然敢不遵圣旨,莫非是真想造反?” 司马亮面色一沉,这位虽然是好意,但不会说话,以后不可重用。 不过有此人起头,顿时又有人跟进:“造反谋逆,株连九族!拨乱反正,建功立业!谁擒下杨逆,便可升官晋爵!” 虽然这些说话的都只是以与大朝会的中下层官员,但他们人数不少,一声音群情汹汹,仿佛大多数朝臣都站到了反对大将军与杨夷的一面。杨夷脸色铁青,他环视四周,除了一些亲信心腹尚将他护在中间之外,别的军士竟然都面色惶惶,似乎害怕了。 不得不承认,当声势一起时,哪怕这些军士武器在手,也不敢轻举妄动。 更何况,在他们对面,跟着刘遇的那些袍泽还不停地劝说,这更让他们心中动摇。 杨夷情知不妙,但这等情形之下,难道他还能亲自拔剑上前砍人? 见此情形,司马亮冷笑了一声。 他很清楚,决定胜负的地方并不在这里。 而在长乐宫后宫之中。 司马亮轻轻咳了一声,与陈运交换了一下眼色。 直到此时,陈运还没有别的动静,不过接到司马亮的示意之后,他暗暗点了一下头。 司马亮便在谢楠的掺扶之下,向着后宫行去。 杨夷厉声道:“拦住他,拦住那个老匹夫!” 他此时当真是急了,甚至拔剑欲亲自去追,却又听到铮一声响。 却是刘遇拔剑将他拦住。 杨夷想要冲杀过去,心中又有些畏惧。 早些年时,他倒也是咸阳城中出名的少年剑客,但……成为大将军女婿这么多年,他哪里还需要自己动剑。 “杀,给我杀了他!”他只能一边挥剑一边向手下喝令。 可是他手下护住他可以,要他们去与在军中向来以勇悍闻名的刘遇拼命,众人一个个犹豫起来。 此时杨夷心底,万分想念起陈殇来。 若是陈殇在此,想必会听他命令,挺剑与刘遇斗上一场吧。 只不过现在想这些,已经为时晚了。 杨夷心中飞快盘算,希望找到破局的方法,可是想来想去,唯一能够破局的,仍然是大将军曹猛。 曹猛现身的话,凭借多年积威,足以将军士大多数都拉过来。 杨夷在盼望着曹猛,但如今皇宫之中,曹猛的处境却极是不妙。 曹猛之兄曹无疾当初是披坚执锐的无双悍将,曹猛自己年轻之时,以烈武帝亲卫身份与犬戎人战,也是那种百人难当的勇士。可如今养尊处优数十年,力气虽然还在,经验也更丰富,但终究不是当年的他了。 更何况,为了压制住他,嬴吉还早有安排。 太尉李非正面吸引曹猛的注意力之时,嬴吉身旁那七八个少年内监已经冲了上去。 曹猛挥剑刺击,刺倒一人之后,便不得不回剑来格挡李非,但其余几个少年已经靠近了他。虽然这些少年都未执兵刃,却七手八脚,将他缠抱住。 这些少年十五六岁的年纪,力气比不上大人,但是数人一齐动手,就非曹猛所能抵挡了。 四三、此老何人 被七个少年七手八脚拽住之后,曹猛便知道,自己终究是输了。 换作三十年前,七八个没有兵刃的内监,根本挡不住他,但现在…… 他长叹了一声,然后大声道:“住手,住手!” 那些内监哪里敢住手,夏琦更是在旁叫道:“扼住他,扼死他!” 曹猛一边挣扎,一边望着嬴吉:“陛下,给臣一分体面……” 嬴吉扬了扬眉,凝视了他一会儿,然后点头:“你要体面,朕就赐你体面!” 他挥了挥手,那些内监稍稍松手,但也只是给了曹猛重新站起的机会,却没有完全松开他。 曹猛手微微颤抖,将剑掷于地上。 当啷一声响,让整个寝宫都安静下来。 曹猛看了看嬴吉,开口道:“多谢陛下赐臣体面……” 嬴吉收剑回鞘,又坐回御榻之上,但全身仍然绷得紧紧的,随时都可以跳起来。 他道:“再怎么说,大将军也为国家支柱二十余年,况且还有拥立之功,朕虽然迫不得已,也不想大将军毫无体面。” 曹猛此时喘息稍定,他抹了抹自己的脸,哈哈笑了起来。良久之后,他连连点头:“陛下不愧是烈武帝之孙,不愧是胜太子之子……臣输了。” 嬴吉淡淡笑了笑,然后伸了伸手,一个内监捧上一个瓷瓶,嬴吉指着瓷瓶道:“这是朕给自己备下的东西,若是今日不得成事,朕就将之一饮而尽,朕虽不才,终不会如嬴祝一般。” 他说到这,又向那内监示意:“将此瓶赐予大将军。” 那内监端着瓷瓶,战战兢兢地走了过去,将之捧在曹猛面前。 曹猛伸手接过瓷瓶,此时他完全恢复了镇定。 他握着瓷瓶,再看了一眼嬴吉,然后回头看了看李非。 “朝政交给李太尉,臣十分放心,李太尉虽然格局小了些,终究是数朝老人,凡事轻重,他还是知晓的。而且他也是身受烈武帝举拔之恩,不会废去先帝遗政。”曹猛缓缓道。 李非也收好剑,冷冷哼了一声。 曹猛再转向夏琦,摇了摇头:“夏琦此人,佞上谄媚,一昧逢迎,可为鹰犬,不可使之独当一面,陛下可用之不可信之。” 夏琦勃然大怒:“曹猛,老匹夫,你死则死矣,为何还要在此胡说八道?” 曹猛不理睬他的叫骂,又看了看四周,然后继续道:“御史大夫常晏,看似老迈昏聩,实际上心明如镜,陛下遇事不决,可向他询问。只是此人明哲保身,陛下当以结之以厚恩,他有一孙,甚得欢喜,陛下若能赐婚,他必为陛下所用。” “朝中贤才,想来早入陛下眼中,但军中事务……老臣不在之后,恐易生乱,陛下可召赵和回京,留他在京两至三年,以俞龙、戚虎、陈殇、李果、马越、马定等分镇四方,如此可保军中安定。赵和与陛下,关系非同一般,陛下可信之,但此人甚得英雄归心,不可使其长期在外,远离陛下。否则,便是其人别无二心,恐有意图富贵之人,挟其以成非常之事。” “烈武帝昔年遗愿,欲以科举之制,而代如今选拔之制。老臣原本准备三至五年内行此政……老臣不在之后,愿陛下善察之,若能行此之策,则天下英雄,必如过江之鲫,欲入陛下掌中。” 夏琦听他一一道来,俨然不是穷途没路,而是在吩咐此后事务,心中烦躁,当即怒吼道:“曹猛,你将死之人,何必多言?” 曹猛原本还要继续说的,听到这里,微微一愣,然后苦笑起来:“夏琦此言倒是不错,从今往后,天下之事,陛下决之,老臣将死之人,何必多言?” 嬴吉听他吩咐后事,却是心中生出伤感之念。 虽然二人到如今情形下,已经势成水火必不共存,但是,再往上而言,曹猛对嬴吉可谓恩重如山。在很多时候,曹猛甚至扮演了嬴吉缺失了的父亲角色。 伤感归伤感,但嬴吉不可能放过曹猛。 今日曹猛必须死。 “你还有什么话,只管讲。”嬴吉道:“比如说,你家中之人……” 曹猛听得他提起自己家人,略一犹豫,然后长叹道:“若是老臣病死,家中之人,陛下必保其富贵,但如今老臣不知进退,死于非常,家中之人,岂能顾之?” 他不是不想为家人向嬴吉求情,但在大秦朝堂上多年,曹猛很清楚,自己求情不会有什么用处。哪怕嬴吉一时心软,放过了他的家人,李非、夏琦等人也绝对不会放过他们。 他们不会给自己留下任何后患。 他说到这,不再犹豫,拔开了瓷瓶塞,然后将里面的毒药一饮而尽。 只不过才喝了毒药,他便听到外边的脚步之声,紧接着,看到谢楠扶着司马亮走了进来。 见此情形,曹猛神情大变。 他惊怒交加,沉声道:“陛下,老臣最后尚有一件事情……” “说。” 曹猛开口要说,但突然间觉得腹中如同刀绞一般。他情知毒性已然发作,不敢耽搁,当即道:“九姓十一家,国家蛀虫也,烈武帝时将之压制,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与至于有今日……陛下……当尽诛之……以为后世子孙……谋……谋……” 说到这里,他口中鲜血翻涌而出,他强行忍着,想要将话全部说完。 但他终究没有说完。 在司马亮踏入门中之时,曹猛轰然倒下。 这位执掌大权近三十年的权臣,终于死了。 他一死,绷得紧紧的嬴吉放松了身体,忍不住长长出了口气。 他回过头,对着身边的内侍笑道:“大将军在时,朕觉得身后仿佛有根芒刺一般,无论是坐还是卧,都不舒服。如今大将军一死,朕终于能睡个好觉了。” 底下内监众人都跪了下来,齐声道:“陛下圣明,曹猛不知进退,死有余辜!” 嬴吉哈哈大笑起来。 笑声震得寝殿嗡嗡作响,良久之后,他才收住笑声,盘坐于榻上道:“话说如此,不过朕方才说了,要给大将军一个体面……对外只说大将军心恙突发而死,对其家人,也当优抚。摆驾,上朝,朕要大会群臣!” 就在这时,他却听到司马亮说了一声:“陛下且慢。” 嬴吉一扬眉,望着司马亮,脸上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哦,你是何人?” 司马亮顿时愕然。 嬴吉沉声又道:“此乃朕之寝宫,此老者何人也,如何能入寝宫之中?来人,将之驱逐出去!” 司马亮额头青筋猛然跳了跳,他对着嬴吉怒目而视:“陛下意欲何为,莫非是要背信乎?” 嬴吉冷笑起来:“朕背信?朕从未见过你,岂有信于你乎?” 司马亮心知情形不对,正欲再说,却觉得身体一沉。 却是一直掺扶着他的谢楠松开了手。 司马亮愣了愣,就见谢楠向嬴吉拜倒行礼:“臣谢楠拜见陛下,陛下万岁!” 嬴吉哈哈一笑,上前新自将其人扶起:“谢卿何必如此,卿一计安定天下,实乃朕之臂膀,请起,请起!” 他牵着谢楠的手,甚是亲热,又向李非道:“太尉可识得此子?” 李非道:“谢家宝树之名,此前臣虽未见过,却是早有耳闻。” 嬴吉点了点头:“今日之事,太尉自是功不可没,太尉之下,有大功者,一是谢楠,二是陈运,陈运原有官职,谢卿尚无职司,朕有意令其为丞相长史,李卿意下如何?” 李非面不改色:“天下一统,政由陛下所出,丞相长史亦为陛下之臣,陛下定之即可!” 旁边的夏琦微微愣住。 然后他脸色变了。 从嬴吉与李非的对话之中,他听出了此次政变之后双方有关人事安排的默契。 李非由太尉转任丞相,虽然仍然是三公之职,但丞相职权比起太尉要大得多,因此,嬴吉欲以谢楠为丞相长史,这才需要征求李非的意见。 这事实上是在削减丞相的权力。 但是……李非怎么能当丞相? 在夏琦的设想之中,李非应当接替曹猛的大将军之职,他空出的太尉之职,或者是上官鸿死后留下的丞相一职,二者总有一个可以给他。 但现在李非只是转任丞相,夏琦自问自己根本不可能担任大将军,难道说,自己要去当太尉? 虽然太尉也是三公,但是……丞相岂不更香? 此时夏琦心中,可谓心忧参半,他又看了一眼愕然立在那儿的司马亮,然后觉得这样也不错。 司马亮这老匹夫原本以为自己可以为丞相吧,但是大老远从三川洛阳跑来,却被天子一句“不认识”打发走,此后必是颜面扫地。他向来以九姓十一家的主事人自居,如今九姓十一家在此事上立了大功,他却毫无所获…… 然后夏琦悚然而惊。 他看着嬴吉身边的谢楠,此人依然神情镇定,不骄不躁,仿佛没有任何变化一般。 他再看着李非,这老贼面上带笑,却是出自真心。 “法家……”夏琦猛然咬牙。 李非一世的梦想,就是让法家的政略大行其道,而法家至极,便是天下权势,皆出自法,而天子为法之化身。 李非这老贼年纪也不小了……他恐怕在思考退路了。 四四、破而不破 “谢楠!” 此时站在寝殿门口的司马亮,可谓风中零乱。 他乃是九姓十一家的主事之人,这不仅仅是因为他年纪够老,熬死了几乎所有的竞争对手,也是因为他学识够大,如今九姓十一家当家者,后辈的俊杰,哪一个不曾到他面前求学,哪一个不曾受过他的点评! 比如如今站在大殿之中的谢楠,其祖父与司马亮倒是同一时代之人,但其伯父、其父、其族叔……包括其自身,都曾立于司马亮的洞穴之外,恭聆他的教诲。 同时,这更是因为,在烈武帝开始打压九姓十一家以来的五十年时间里,他就是九姓十一家的中流砥柱,他活着,哪怕藏身于洛阳城中的一处地穴之内,也足以吸引朝廷的注意力,凝聚九姓十一家的门生故吏。 当然,这更是因为从烈武帝晚年开始,司马亮便一而再再而三地谋划,希望能够通过种种运作,推翻烈武帝打压世家大族的政策,让他们这些世家大族重新回到权力的中心。这其中,包括给予陈运这样曾经被九姓十一家疏远的族人以支持,也包括扶植嬴祝这位短短在位的天子,甚至包括与朱融、鸠摩什勾结、与犬戎金策和铁章两位单于暗通这类事情,司马亮即便不是主谋,也是知情者,或者说是纵容者。 就拿此次与嬴吉、李非的联手来说,当谢楠提出此策之时,九姓十一家的高层几乎个个反对,因为谁都不认为,被曹猛一手扶植起来的嬴吉会抛弃这位大将军,也不认为,曾经作为烈武帝马前卒与世家大族斗得血流成河的李非,会愿意同九姓十一家联手。可司马亮却看到了此策成功的可能性,给予谢楠大量的支持,若非如此,谢楠哪怕有谢家宝树之称,最多也就调动谢家的部分力量罢了,哪里有可能获利九姓十一家的全力配合? 可现在,大功已成,胜利的果实就在面前,司马亮原本以为,自己可以摘取其中最为鲜亮的那一颗——他是早就知道,天子会就此废大将军之职的,因此他的目标,从一开始就是丞相之位。在司马亮看来,李非既然已有退意,那么这丞相之位,非他莫属,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他都是最佳人选。 实在不行,太尉一职也行啊,毕竟也是三公之一,天子也需要一个元老重臣来制衡李非。 可是现在,结果出来了,却与司马亮所想的不同。 天子对九姓十一代为代表的世家大族确实和善,从他牵着谢楠的手就可以看出来,但天子对他这个九姓十一家的话事了却根本无视,不,是根本无礼! 司马亮的目光转到了谢楠身上。 一直以来,与天子秘密联系的,是陈运,他凭借自己特殊的身份,借助上官鸿病重之机,与天子暗中沟通。但是,当天子与谢楠相见之后,这个谢楠便成了天子极为宠信之人,现在看来,天子对谢楠的重视,还在自己预判之外! 这意味着什么? 司马亮心中惶恐至极。 他的设想之中,大将军曹猛死后,天子只能依靠他多年来积累的声望来安抚世家大族,再凭借世家大族的力量来统一天下。同时,曹猛死后李非就成了硕果仅存的顾命辅政大臣,天子也需要一个能力与名望都足够的人来压制李非。 司马亮甚至还在暗中对九姓十一家的人说过,“周公、伊尹之事,老夫亦能为之”,言下之意,在他们掌握权力之后,若是天子露出如同烈武帝一般打压世家大族的心思,那么他就要行废立之事,绝对绝对不允许再出现第二个烈武帝来。 但是…… 现实却在教育这位年迈名高的老人,看似年轻的天子嬴吉,并不是一个可以任人摆弄的人,大将军曹猛不行,他司马亮也不行。 而看似恭敬知礼的谢家宝树谢楠,似乎也不满足于默默成事,待几十年后再成为九姓十一家的主事之人——才刚刚三十余岁的谢楠,已经迫不及待要上位了。 司马亮一声“谢楠”呼出,谢楠侧过脸,冲他笑了笑,然后随着嬴吉一起出了门。 嬴吉对司马亮自是不闻不问,有殿中武士来将之拖了出去,司马亮大叫大嚷,不停咒骂,但他骂的却是谢楠。 正骂之间,李非缓缓走到了他的面前。 司马亮的骂声骤然而止。 “曹猛明知必死,却向天子请求体面,他死得也确实体面。老贼,你虽今日不死,却体面全失……你终究比不过曹猛。”李非对着司马亮道。 司马亮愕然望着他,然后气得直哆嗦:“李非,若非老夫,岂有今日之局?陛下年少,不是你这等奸贼在侧,如何会忽视老夫?” 李非冷笑:“你错便错在陛下年少四字上。” 说完之后,李非也不理睬他,而是对拖着他的武士道:“将他赶出长乐宫,令咸阳令遣人,押送其人返回洛阳,再传令洛阳令,好生监看此人,不许放此人出洛阳一步!” 司马亮全身发抖,若他不是向来身体强健,此一刻,几乎要被气死。 而嬴吉与谢楠并肩前行,嬴吉笑道:“若非谢卿,朕岂得快意,谢卿乃朕之姜尚也!这等老朽衰腐之辈,不愿意激流勇退,却还想着操纵朕与谢卿这般的英雄,当真是该死……以谢卿之见,如何处置这老朽?” 谢楠知道这是天子嬴吉给自己出的一道题目。 这位天子虽是年少,出身于市井,但绝不是一般的人。 无论是心智还是胆气,这位天子足以称得上英雄。能够与英雄同行之人,自然也不能差得太多,若是相差甚远,哪怕有一时的功劳,此后也会渐渐落后。 所以他必须巩固自己在天子面前的地位。 因此,谢楠面色不改,轻声道:“臣以为,陛下当赐爵赠金,命其回洛阳著书,功成身退,亦是一时佳话。” 嬴吉哈哈笑了起来。 谢楠的意思,是还要给司马亮留几分颜面,至少在面上,不要让其太过。而这样的目的,并不是真正为司马亮着想,是为嬴吉的名声考虑。 司马亮毕竟是年高望重的老人,学生众多,给他留些颜面,他自己也不会将宫中之事到处宣扬,这样一来,这个令人厌恶的老头被赶走,但同时嬴吉礼贤待士的好名声却留了下来。 毕竟刚弄死一个曹猛,再逼死一个司马亮……至少后人的私史里,嬴吉少不得一个刻薄寡恩的评价了。 而且,司马亮这老东西还在,也就意味着谢楠不能够统合九姓十一家的力量,对于嬴吉安心使用谢楠,也是一个帮助。 想明白这点,嬴吉笑声停住,轻轻拍了拍谢楠之肩:“卿为丞相长史,十年之内,当为丞相。” 这个许诺,谢楠也只是一笑:“臣于功名权势,并无贪恋之心,只是天子所赐,臣不能辞罢了……” 这个态度表达得也极好。 谢楠才三十岁出头,若真十年后为丞相,也就是四十岁便成为天下文臣之首,正是年富力强经验丰富之时。 但谢楠不强求权势,只是因为对皇权的尊重,才接受天子的赏赐——这将天子放在极重的位置,而这正是嬴吉朝思梦想的。 他哪里真的不感激曹猛,哪里想要致曹猛于死地,但是权力之争,容不得他有半点退缩,若是曹猛还在,谁会尊重他这样一个软禁在宫中的皇帝,谁会承认他手中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 “卿以为如今头等大事为何?”嬴吉又问道。 “自是安定人心,陛下可大赦天下,同时开科取士。”谢楠毫不犹豫地回答,“赦天下可收民心,开恩科可收士心,陛下再赏赐将士,可收军心,如此一来,天下安定,陛下再可徐徐以革旧制。” 嬴吉微微一愣。 开科取士乃是烈武帝时便有的想法,但因为内外反对之力太大,一直未能施行。据嬴吉所知,最为反对开科取士的,一是世家大族,二是各家学派。现在谢楠却向他建议开科取士,这也是大将军曹猛临死之前的遗言之一,这让嬴吉不能不好好思索了。 开科取士……这不是将世家大族与学派门阀把持官职的权力给剥夺了么,谢楠出此建议,是在动摇世家大族的根基,难道他果真如此无私么? 嬴吉不相信这世上有如此无私之人,可是以他的见识思虑,却又想不明白谢楠究竟为何会提出此事,并且将此当作后大将军时代朝堂一项急迫任务来说。 想不明白,又不好直接问谢楠,这让嬴吉神情就不免有些异样。 谢楠嘴角,倒是浮起一丝浅笑。虽然嬴吉要与他把臂同行,他却很自觉,在出了寝殿的院子之后,便落后了几步,一直落到了李非的身后。 李非深深看了他一眼。 方才谢楠与嬴吉的对话也传入了李非耳中,与嬴吉不同,李非倒是猜到谢楠的打算是什么。 开科取士乃浩浩大势,世家大族与学派门阀挡了它五十年,但还能一直挡下去么? 若不能阻挡,何不顺势而为,借机为自己在这新生之事中谋取更大的利益? 李非看破,却不说破。 因为他自己也是如此想。 四五、你说的是 当咸阳城中翻云覆雨之时,远隔万里之外,西域葱岭之西的大宛,也迎来了一场意外的豪雨。 原本准备前往于阗的赵和,因为这场豪雨而耽搁了行程。 大雨已经连下了三日,这在贵山城的历史中颇为罕见。须知贵山城位处葱岭之西,远离大海,降水并不多,若是下三日大雪倒是情有可缘,三日大雨之事,便是雨季来临也少,何况如今气候变冷,已经进入了贵山城的深秋。 披着蓑衣的赵和,仍然在钓鱼。 从面上看,他镇定自若,仿佛不会为任何事情扰动。 但实际上,他的心底是焦躁不安的。 大雨耽搁行程是小事,甚至有可能对他来说是好事,因为这场豪雨不仅仅下在贵山城,整个葱岭至河中一带,都在下雨。这就意味着犬戎大单于的大军,不可能全力进发,否则必然会有疫病流行。 但赵和心里还是觉得不安。 此前有消息源源不断自西面传来,粟特人将生意做得到处都是的同时,也将各处的消息都带回贵山——此时粟特商人中的大部分都选择支持大秦,毕竟大秦已经成为西域一带的霸主,而且跟着大秦才有钱赚。但从十天前起,西面的消息就断绝了,没有任何一支商队,能够抵达贵山城。 这证明一件事情,犬戎人距离贵山城已经很近了。 安心钓鱼的赵和,实际上是在等确定这一点的消息。 哗的一声水响,一条大鱼从赵和的鱼钩上甩钩脱出,还特意跳出水面,仿佛是为了嘲笑他一般。 赵和叹了口气,然后立刻收住面上的神情。 因为他看到了冒雨匆匆而来的勿离。 勿离见赵和仍然在钓鱼,心里的惊恐稍定,他缓了缓神,开口说道:“大都护,犬戎人……犬戎人来了!” “到了贵山城?”赵和问道。 “呃……还没有……” “既然未到贵山城,有什么惊慌的呢?”赵和放下鱼竿,拍了拍勿离的胳膊:“你也看到了,这段时间,贵山城的城防发生多大的变化,这样的贵山城,犬戎攻得下么?” 勿离欲言又止。 赵和说的不错,事实上,从杀死金策的那天开始,他们就在巩固贵山城的城防,诸葛明的到来,让赵和可以从亲历亲为中解放出来,而且其人精于墨家工程之术,在城防布置上更胜过赵和本人。 这几个月时间里,勿离打开了贵山城的府库,各种资源敞开让诸葛明使用,征发而来的劳工数量便以万计。如今贵山大宛的府库里已经空得可以溜老鼠,倒是粮仓蓄满了——周围小国和部族的粮食,凡能买者,都被勿离买了过来,囤积在预先准备的库房之中。 “怎么?”赵和见他这模样,带笑问道。 “犬戎人来得太快……我们囤在布罕沟的库房为其所夺……” 勿离吞吞吐吐地说了出来。 在赵和最初的战略构想之中,原本是要坚壁清野的。犬戎人缺乏攻坚手段——且不说他们在急切间不可能调动太多石炮,就算有,也很难在短时间内奈何经过诸葛明打造的城防体系,这种情形之下,犬戎不可能在贵山城下久战,他们在贵山城周围搜刮不到多少粮食,自然就无法久久围攻,等到他粮尽疲惫之时,北州与南疆的援军赶到,加上贵山城内的大宛军,三军合一,正好可以击败犬戎,至少将之逼退。 这一切的前提,是犬戎人在贵山周围搜刮不到粮食。 但现在,勿离带来的消息里,犬戎人夺走了布罕沟的粮食! 赵和的眉头都忍不住挑了一下,露出意外的神色:“什么?” “是这样,犬戎人进军速度太快,他们比我们预料的要早到,而且直指布罕沟,虽然我的军队进行了英勇的抵抗,但还是不幸战败……” 勿离咬着牙,将事情经过说了一遍。他自然少不得粉饰,他的军队全部的英勇抵抗,不过是在犬戎人到来之时射了七八十枝箭,然后没有按照犬戎人的命令立刻投降,而是弃布罕沟而逃。这事情他不能告诉赵和,毕竟那弃地而逃的,正是他的王妃的兄长。 “布罕沟里的粮食呢?”赵和问道:“我记得提醒过你,要将所有城外的囤粮都运回城内。” 勿离这一次又吞吞吐吐起来。 赵和看了之后,叹了一口气。 “直接说吧,此时若还隐瞒,对战局没有任何好处。勿离大王,你要知道,我输了,还可以躲回南疆,躲回大秦,你输了的话……” 赵和没有说勿离输了会是什么后果,但勿离明白他未言之意。勿离当即咬牙:“因为大多数车马都用在运送远处的粮食上,所以布罕沟……粮食大半运回了贵山城,但还留下一小半。” “一小半,到底是多少。”赵和不耐烦地道。 布罕沟因为靠近河水,是这贵山大宛难得的可以水运之地,因此,勿离从其曾祖之时开始,便在这里设有布罕库,储藏粮食以备不时之需。 这座经营多年的粮库,规模自然不小。 “大约……大约二十万石……”勿离道。 赵和瞪圆了眼睛:“二十万石,大约,这还只是一小半?” 勿离勉强笑了笑,没有作解释,只是神情也有些沮丧。 这怎么能怪得了他……正是因为布罕库水运便利,所以勿离才有意将从别国弄来的粮食也运至此处,然后再由船统一运至贵山城来。可是犬戎人原本还只是在河中一带搜刮,谁晓得转眼之间,他们就暴起发难,兵锋直逼贵山。 特别是到布罕沟——这可不是犬戎进攻贵山的必经之道,布罕沟在贵山北面甚至有些偏东,犬戎人应该是从西面来才对! 赵和闭目凝神了一会儿,然后笑了起来。 “行吧,行吧……”他一边说,一边站起身。 勿离忙接过他手中的鱼竿,口中道:“都护也不必太在意,二十万石粮罢了,犬戎人若是大兵来此,也不能让他多吃几天。” 赵和点了点头:“你说的是。” 他点头之后,又张开双臂,自有侍从上来替他取下身上的蓑衣。 “犬戎人若来得少了,这些粮食倒是够他们吃的,但人少了又怎能攻下大都护一手主持的贵山城防?”勿离半是安慰自己也半是向赵和解释地道。 赵和又点了点头:“你说的是。” 勿离觉得有些不对劲了。 他不是蠢人,如今只是局势所迫,成了赵和掌中的人物,但其基本智慧尚在,很快意识到这其中的奥秘,不由得脸色变了:“我身边……有犬戎耳目?” 在布罕沟囤粮之事,事属机密,而且布罕沟不在犬戎人攻打贵山的必经之地上,犬戎却出其不意夺下布罕沟,这只证明一件事情,有人向犬戎泄露了机密。并且,此人在贵山城中的地位不低,至少能够知道布罕沟的事情。 若果真如此,那么岂不意味着贵山城的虚实,也已经被此人透露给了犬戎? 再往深处想去,因为金策之死的缘故,勿离是不得不靠上了大秦这条船,但贵山大宛的其余贵人呢?如今犬戎大举来攻,主导此事者更是威名赫赫的大单于,若是能够献上赵和、勿离的首绩,在犬戎大单于那里换个功劳并不难吧,甚至可以换取贵山大宛之王的王冠? 勿离再看赵和,偏偏赵和仍然是对他点头:“你说的是。” “我……我……”勿离心乱如麻,想要赶紧回去,将那个泄露秘密之人找出来,但又心里隐隐有种期盼,或许通过其人与犬戎联系,自己在某些时候……也可以换艘船乘? 这不怪勿离如此,事实上,包括大宛在内,葱岭、河中地区诸国,夹于大秦、犬戎两大东方势力和波斯、大食两大西方势力之间,他们除了南下欺负欺负天竺人之外,几乎只有挨打的命。小国夹于大势力之间,若不能善作墙头草,必然朝不保夕,更有甚者,成为强国的鞋垫,被来回往复摩擦,直至亡国灭种。 只不过勿离此心一转,便想明白过来,若他手下人真与犬戎勾连,自然是要出卖得最彻底的,不可能帮他说话。 贵山大宛之王的位置,它不好吗? “若真如此,大都护,我该如何是好?”勿离见赵和已经迈步前行,追上去向赵和问道。 赵和长长吸了口气道:“如今这情形,你说你还能如何呢?” 他环视周围,然后灿烂一笑:“幸好这几个月里,我也没有闲着……我的马呢!” 立刻有人牵着匹马过来。 这人身材高大,面如重枣,留有美髯长须,斜斜睨视了勿离一眼。勿离被他看得身上一抖,只觉这人仿佛在打量自己的脖子,哪里好下刀一般。 赵和翻身上马,他在马上静默了一会儿,大约有一盏茶的功夫。 勿离便听到周围马蹄声渐起。 一个个身影从周围聚了过来,每个人都骑着自己的马。 勿离认得这些人,包括那个长须男子,都是这些天从北疆和南疆来的秦人军士。他们原本是来护送赵和返回南疆的,但现在,看来赵和另有打算了。 “随我出发。”赵和沉声道。 他当先扬鞭而去,然后那身材高大者翻身也上了马——他所乘者,正是那匹被金策看中的大黑马,这让勿离又是一愣。 这马被勿离献与赵和,但赵和自己不骑,却赐给了这个长须男子! 四六、天玄地黄 布罕沟。 这里有一座小城——事实上,在西域的小城,放在中原,也不过是一个小镇罢了。此城名字就是布罕,原本有两百余户千余人家,另外就是贵山大宛派驻于此的五百名军士。名为城,不过是简单地用石圈围了一圈墙罢了,但因为靠水的缘故,大宛将此地当作一处粮食转运驻囤之所。 虽然人口不多,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在往常这里还是挺热闹的。只不过自从一日前犬戎来了之后,一切就变了。原本热闹的小城,如今到处血腥,犬戎人打着为金策单于复仇的旗号,对这座小城进行了一场屠杀,不仅将所有的居民杀了,就连来时未曾积极抵抗而是倒戈投靠他们的一小队贵山大宛的军士,如今死不瞑目的人头,也已经顶在了围墙之上,以向大宛展示犬戎人的力量和决心。 这使得布罕沟到处都弥漫着一股难闻的臭气,哪怕是连续的豪雨,也冲刷不走这些气息。 薛延陀勒布不在乎这种气息。 他原是金微山以南的游牧部族,犬戎人来了之后,便也成了犬戎人。游牧之人,自小就与羊膻驼臭混在一起,怎么会在意这点气息,甚至这气息让他反而更加兴奋。 当初是金策单于将他从牛羊的肚子底下拽出来的,也是金策将他培养并作为年轻一代犬戎英杰送往大单于处,因此他对金策心怀感激。 若不是金策,他只怕仍在自己那个名为薛延陀的部落里抱着母羊屁股,哪里能象现在这般,睡遍了从西域直到泰西骊轩各族女人,指挥一支转战南北的万人勇士。 “雨何时能停?”有些焦躁地看了一眼门外,勒布问道。 然后不等人回答,他猛然站起身,一脸震惊地望着冒雨而来的一行人:“大单于,你怎么来了!” 穿过厚厚的雨幕来到他面前的,正是犬戎大单于金玄。 “金玄”这个名字,乃是大单于给自己取的秦人姓名,“金”表示他是出自犬戎人的黄金家族,世代都是犬戎大可汗,远祖可以上溯到犬戎神话中的那位始祖,“玄”则来自于《易》,《易》中说“天玄而地黄”,同时玄又有深远之意,代表大单于的志向,而且,“玄”还是神话之中北方之神的名字,所谓前朱雀而后玄武。 这位犬戎大单于,如同他的名字一般,正是一个大秦文化的爱好者。他少年之时,是亲眼见到大秦铁甲横扫漠北的威风,亲身经历过冠军侯曹无伤无坚不摧的锐气,这让他深恨大秦,也让他深爱大秦。他这一生,都在想将犬戎变成一个大秦,但是犬戎原始落后的部族制度,却极大地牵制了他,而犬戎人的愚顽、短视,又让他诸多的改革措施无法全部推行。 幸好犬戎之中还有一个金策,在金策的支持之下,他压服了家族内外的竞争者,逼得各大部族都不得不俯首贴耳,并且借助西征的机会,统合了犬戎本部与西方诸多如薛延陀这样的小部族,形成了一个全新的犬戎。 虽然距离他心目中如同大秦一般的犬戎还很遥远,可金玄相信,在他去世之前,他肯定能够如同大秦的始皇帝一般,成为历史的开创者。 直到他西征中遇到火妖。 面对火妖的压力,哪怕金玄与骊轩皇帝联手也未能取胜,在坚持了十年之后,他不得不放弃此前的全部努力,带着整合起来的力量东返。 然后他接到了来自大秦的一封密信,他力排众议,相信了密信中透露的事情,加快了东进的步伐,可还是晚了一步,一直支持他的金策,仍然被人布局诱至贵山杀死。 这件事情对金玄的冲击,远比他表露出来的要大得多。 在金玄的计划之中,当犬戎改制完成,真正从一个一盘散沙的落后部落变成一个团结一致的强大帝国,金策是宰相的不二人选。 甚至金策是唯一适合充当宰相的人选。 但是,就在他西进受挫之后,金策便死了,对于金玄一向以来的雄心壮志而言,可谓沉重一击。他再也找不到第二个能和金策一样支持他并且理解他的帮手,他的帝国梦想,恐怕要从这一代人转到下一代人身上了。 虽然金玄的年纪还不算大,只要不出意外,他可以用二十年时间再去等下一位能够理解他和帮助他推动犬戎改革的人物出现,可人生之中,有几个二十年,而且,犬戎毕竟不是大秦,没有大秦诸子百家争鸣齐放的文化繁盛,出现如金玄、金策这样的人物已经是气运盛极而致,谁知道下一个几时才能出现? 故此,为金策复仇,便成了金玄心底最迫切的念头。 这也是他为何冒着滂沱大雨出现在布罕沟的原因。 见勒布起身问候自己,金玄大笑着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听闻我最快的那匹公马已经占据了最肥美的牧场,我怎么能不赶紧来看一看呢?” 他一边说,一边瞄了屋里一眼,当他看到屋里缩在角落瑟瑟发抖的三个大宛女子时,眉头轻轻挑了一下。 这三个女子不着片缕,她们身上的痕迹证明了她们方才的遭遇。 勒布对此倒是坦然相对,身为金玄帐下有数的大将,他每次受命冲锋,都是要抢占第一的位置,平生就这么一点爱好,根本不怕金玄批评。 果然,金玄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笑着道:“信使没有说清楚,你这里缴获了多少粮食?” “很多很多,多得数不清。”说到这,勒布顿时兴奋起来,他用手笔划了一下:“足够我们几万人吃上一个月了!” 金玄眉头轻轻挑了一下:“带我去看看。” 勒布当先走进雨中,金玄示意了一下,他的亲随立刻上前,将毡毯披在了勒布身上。勒布有些不以为意,笑着道:“大单于放心,这点雨,还不能让我生病。” “我知道我赏识的万夫之长不会畏惧这点儿雨,但不畏惧是一回事,主动去淋湿来又是另一回事。等雨停了,我还需要你去贵山城,这个时候,你可不能生病。” 勒布精神一振,得意洋洋地道:“大单于放心,我身体不会有问题,到时候我一定最先入城,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嗯,你说,”金玄道。 他听说过大秦的皇帝真正掌权之时,能够说一不二,没有臣子能够与其讨价还价,他对此极是羡慕,但同时他也明白,在犬戎想要短时间内做到这样是不现实的。况且,对于勒布这样的猛将,他原本也该多加宽容。 “女人,我要女人。”勒布得意洋洋地道:“我听说贵山大宛国王的女人不错,我要从中挑选三个……不,五个!” 金玄听到他这个条件,不禁哑然失笑。 见他不回答,勒布非常固执地瞪着他:“我要五个女人!” “勒布,你是想要一个人繁衍出一个部族吗?”金玄道:“你要那么多女人做什么,我记得你在后面,已经养了好几十个女人了。” “因为大单于你说过,人生得意之事,不过是征服异族的土地,屠杀他们的英雄,逼迫英雄的子孙跪在英雄的血泊之中,然后当着他的面强行淫辱他的母亲、姐妹。”勒布昂然道:“大单于,我不要别的,金银财宝我自己会去抢,但贵山大宛王的女人,却需要经过你的允许。” 金玄哈哈大笑起来:“行了行了,我给你十个,只要贵山大宛王有那么多女人,打完这一仗之后,你就将你的力气多用在女人身上,早些给我生出一支万人队来,我要带着他们,一直征服到陆地的尽头!” 众人都是大笑起来。 此时他们到了大宛人的库仓之前,大宛人巧妙地利用了山洞,建立起这座巨大的库仓。莫看勒布这两天完全在女人身上使自己的气力,但对于这个库仓,他极为重视,护卫的兵士,比起他自己住处还要多。 对此金玄相当满意。 赵和的坚壁清野之策对金玄还是有很大的影响,他不得不将自己的部下分散出去,尽可能劫掠更多的地方,以聚集最多的粮食——他不仅要考虑攻取贵山城需要消耗的粮食,还得考虑被他留在了河中之地的主力部队。他此次东返,所携带的兵士、工匠,还有这些人的家属,总数庞大到让他自己都为难的地步,这些人都要吃,因此准备充足的粮食是他第一优先考虑的事情,甚至还在为金玄报仇之上。 但是,在大宛执行了坚壁清野之策后,粮食不那么好弄了。几乎所有多余的粮食都被大宛人事先弄走,而周围的部族们则驱赶着牛羊避往更远的地方。 所以这布罕沟的粮食,便成了一个关键,若真如勒布所言,可以供给几万人吃上一个月,那金玄就有把握攻下贵山。 毕竟贵山城内外,有的是骑墙观望之人,只要围住贵山城,打胜个一两次,自然能够震慑四周,会有更多的人投入金玄的麾下。 在勒布的引导下,金玄走进库仓之中,然后便看到了一袋袋堆积如山的粮食。 他不禁大笑起来。 四七、胜券在握 金玄大笑,多少有几分失态。 不过他的部下诸将却不这样觉得,众人被他笑声感染,脸上都不禁浮出笑意。 金玄回头招了招手:“勒布,你这次做得极好,不愧是我选中的头马,来,我介绍两个人给你认识。” 薛延陀勒布顺其所指望去,看到一个全身套在斗篷中的人走了过来。 那人掀开斗篷,向着勒布叉手,却是行了一个秦人之礼:“薛将军。” 此人用的是秦语,薛延陀勒布也略通秦语,知道他是在向自己打招呼,不过他没有回礼,而是看向金玄:“大单于,这是个秦猪?” 犬戎人养狗,自古以来便将狗当作自己的伙伴甚至家人,故此骂人一般不以狗呼之,在他们看来,称一人为狗实际是在夸赞对方,毕竟狗既忠诚又能干,还吃苦耐劳。反倒是猪,贪吃懒惰,向来为犬戎人所不齿,故此薛延陀勒布直接呼这个秦人为秦猪。 “这位司马衷,确实是秦人,但在秦人当中,也是贵裔。”金玄扬了扬眉,“不可失礼,我此次回军如此迅速,与这位司马有关系。” “三川司马氏。”司马衷倒是风度翩翩,不为薛延陀勒布的无礼而气愤。 “什么猪屁三川司马氏,我没听说过。”勒布嘟囔着道。 因为金策死于秦人之手的缘故,他对秦人是从心底痛恨,哪怕当着大单于的面也毫不掩饰。 金玄明白他如此是为何,当即笑道:“勒布,你想不想为金策报仇?” 勒布额头青筋登时跳起:“大单于是在羞辱我么?” “我如何会羞辱你,只是确认一下罢了……你觉得为金策报仇,要杀的是谁?” “自然是赵和!”勒布咬牙切齿地道。 “赵和好杀不好杀?”金玄又问道。 这一次勒布嚅嗫了两下,没有说清楚什么。 他嘴上想说“轻而易举”,但心中却明白,那个叫赵和的秦人不好杀。 倒不是因为他的身份,甚至不因为他可能拥有数万部下,而是因为此人智计。 勒布在金玄帐下成为万骑长,依靠的可不仅仅是勇猛迅捷,他打仗也是喜欢动心眼的,自然清楚,赵和能够将金策诱入陷阱之中伏击,其难度有多大。 “赵和自然不好杀,我们可以恨他,却不能轻视他,若是轻视此人,岂不就是轻视败亡在他手中的金策?”金玄叹了口气:“要杀赵和,绝非一场战斗、一次突击可以做到的事情,我们需要有人相助。” 勒布不觉点了点头。 “我就是那个能够帮你们的人。”司马衷恰在此时插嘴。 勒布先是瞪起眼睛,但与司马衷目光相对,见此人神情坦荡,不由又是一怔。 “你真能帮我们?”勒布问道。 “是的,对付赵和,我可以帮你们。”司马衷道。 “能帮我们攻破贵山城么?”勒布追问。 “攻破贵山城能帮我们的,却是另有其人了。”金玄笑吟吟地道。 他又是招了招手,只见一个隆鼻深目的胡人走了过来,用犬戎语道:“合不撒见过勒布万骑长。” 勒布见得此人,心中一动,不由笑了起来:“合不撒,原来是你,果然是你!” 这个合不撒,勒布并不陌生,两人之间还颇有渊源。十日之前,勒布还只是带着本部于河中地区攻掠那些消息闭塞的小部族,结果这个合不撒找了上来,向他禀告了布罕沟囤有粮食之事。勒布在接到这消息之后,当机立断,未得金玄之命便主动出击,奔袭千里突击布罕沟,这才在大宛人运走粮食之前,夺下了此地。 当时他先出兵而后禀报金玄,为了证明自己所言不虚,还将这个合不撒送到了金玄处。如今合不撒随金玄重回到他面前,看那模样,还颇得金玄重视。 “小人熟悉贵山城情形,贵山城如今的城防,小人也留心过,故此可以为大单于出些力气。”合不撒也笑了起来:“勒布万骑长,用不了多久,你就可以进入贵山城,睡在伪王僭主的女人身上了。” “有你相助,肯定如此!”既有布罕沟得手的成功,勒布对这个合不撒是深信不疑,他瞧了金玄一眼,见金玄微微点头,当下又继续道:“我睡勿离的女人,大单于也不会亏待你,你想要什么,尽管向大单于禀明!” 合不撒脸上欢喜之色溢于颜表,不过口中却很谦逊:“我不过是做了些微不足道之事,哪里敢向大单于提要求……” “你就直说吧。”勒布催促道。 合不撒见金玄微笑不语,明白自己也不能作态太过,略一犹豫之后,他道:“小人出自大宛,家族世代为大宛副王,只不过前王专权,废了副王之制……” “若能成功,莫说大宛副王,便是大宛之王又有何不可呢?”金玄对此倒是不以为意。 事实上,金玄也好还是合不撒也好,都很清楚一点,此次犬戎若是再征服大宛,绝对不会再让大宛国如同过往一般存在了。大宛王之名或许还在,甚至还拥有一定的权力,但在大宛发号施令的只能是大单于金玄本人。 但哪怕只是一个虚名的大宛王,也是值得争一争的。 故此合不撒大喜。 他当即道:“以小人之见,大单于此次进攻贵山,不需花费大大力气,便可以成功!” 看了看脸上挂着淡淡笑意的金玄,合不撒继续道:“第一条,勿离投靠秦人,多有侵犯大宛各部族之处,因此早已经惹起了众怒,大单于只要发出号令,答应战后施恩于各部,贵山大宛立刻会众叛亲离,这样可以化敌为己用。小人不才,愿意为大单于奔走此事。” 见金玄微微点头,合不撒又道:“第二条,勿离所控贵山大宛,也不是没有忧患,他得了秦人之助,对贰师、郁成两座大宛威逼至极,大单于只需遣二人为使,说动这二方,他们便可为大单于牵制贵山,甚至暂时阻遏来自南疆和北州的大秦援助。若能如此,大单于便不必考虑大秦援军,只需动用少数兵力便足以攻克贵山,粮食之忧,可以减半了。” 这第二条也是金玄计划之内的事情,故此他仍然只是略略点头,表示认可,却并未有更多的表情。合不撒见此情形,情知只靠这些,只怕不能完全打动金玄,当即又道:“自从秦人来到贵山之后,勿离征发数万人力,加宽沟壑,于贵山城外又建了三道城墙、十一处石堡……” 合不撒提到这个,金玄的神情严肃起来。 他西征诸国,打到了泰西之地,因此见识过许多城防,知道对于他们犬戎最擅长的轻骑兵来说,坚城才是最可怕的敌人。此前在骊轩人那里,他学得了制造石炮攻城的技术,可是招募来的工匠,却被赵和偷袭杀尽,而积累下的石炮,也被催毁。他如今军中也有工匠,不过都和大部队一起落在后头,才刚刚抵达到河中之地,要等他们打造好器械再转运至贵山城来,需要不少时间。 “大单于请看,这是我们绘出的贵山城城防之图。”合不撒从怀里掏出一张折叠好的纸来,展开给金玄看。 这张图绘制得极是详细,绘图方法也颇有不同,金玄见了之后不由一呆,然后急切地问道:“绘制这张图的人在哪里,我愿意用一个万骑长的官职给他!” 金玄征伐二十年,再内行不过,因此只看了一眼这图,便知道它的价值——不仅仅是图本身的价值,还是这张图背后显出的全新绘图之法的价值。 “说来好笑,此等绘图之法,其实是赵和麾下主持城防的那个叫诸葛明的秦人所有,原本是秘而不传的,但是因为想要短时间内建好城防,他不得不将自己所绘之图拿出去,然后被我的人临摩了一张。”合不撒颇为得意地道,“大单于,请看,这个方形标记,便是贵山城,这些城墙标记,则是贵山城外的三道新墙……” 金玄很明白,守城从来不是单纯地守卫孤城城墙,而是以城墙为中心建立起一套完整的体系。他目光停在那地图之上,听着合不撒一一说起整个贵山的城防体系,越是听下去,神情便越是严竣。 “大单于不必担忧,一来时间紧急,这些城防完成度并不高,比如这些城墙,高不过二人左右,离那个诸葛明原先所想尚远……” 金玄点了点头,沉声道:“勒布,攻下贵山城后,传令下去,这个诸葛明一定要活捉,能够活捉此人者,赏千骑长!” 勒布应了一声,略有些担忧地道:“若真如此,这贵山不好攻啊。” “勒布万骑长,我话尚未说完呢。”合不撒此时却笑了起来:“我能拿到这图纸副本,岂有不在这些城防之中做手脚的道理?” “什么?” “勿离征发数万人抢修城防,这些人中,可是有我的部族。”合不撒略带得意地道:“哪怕那个秦人诸葛明再会修城防,他总不能亲手去夯土搬石,所以,我知道这些城防设施之上的每一个弱点……” 他话尚未说完,突然之间,外头轰的一声响,震得众人耳膜生痛! 四八、五百足矣 距离布罕沟约是二十里左右,流经布罕沟的河水在此正有一弯。此时因为大雨滂沱的缘故,河上白光粼粼,水浪翻腾,这让原本并不宽的河面显露出几分大河气象来。 这里距离布罕沟极近,因此犬戎人的侦骑斥侯原本是到了这里的,但是因为雨太大,这些侦骑斥侯收了回去,只余零星几个游哨在保持警惕。 这几个游哨的视线听力也受到大雨的影响,因此没有注意到一队人马正冒雨而来。等他们发现之时,相距已经甚近,哪怕大雨之下弓箭派不上用场,他们也没有逃离追袭,被来人一一杀死。 来的这支队伍中,所有人和马身上都披了蓑衣,勉强挡住了大雨——即便是这样,在如此滂沱大雨之中行军,对于人和马来说都是沉重的负担,毫无疑问,会有不少人、马在稍后几日里生病甚至死去。 但此时此刻,赵和也顾不得这么多了。 金玄来的速度太快,仿佛是对金策之死早有意料一般,而他对布罕沟的突击得手,也让赵和明白一件事情,自己的这位不算新的新对手,绝非容易对付之辈。 原本想要靠着坚壁清野和新建的城防来固守贵山的计划,不得不做出调整。 贵山城自然还会是主战场,但是,在开始大战之前,他必须做出点事情,一来重挫犬戎人的锐气,振奋自己的士气,同时稳住大宛周围那些朝秦暮楚的墙头草。总而言之,就是要将自己的朋友搞得多多的,将敌人的朋友搞得少少的,以减轻贵山城可能承受的压力。 所以,在得知犬戎先锋夺取布罕沟、又确认其兵力并不算多之后,赵和毫不犹豫,便亲自带领亲卫出兵,从贵山城出来,于大雨中奔行百余里,来到了接近布罕沟的这里。 “大都护,大都护!” 身后突然传来呼声,赵和回头望了一眼,就看到披着羊皮却仍然混身湿透的勿离。 随勿离而来的,还有大约六百余骑,这是勿离如今能够动用的大多数精锐骑兵了。 “大王怎么来了?”赵和见到他时,脸上的严竣之色收起,换作笑吟吟之色。 “大都护出兵,为何不告诉小王一声?”勿离抱怨道。 “那自然是因为大王你的左右容易走漏风声了。”赵和也不客气。 勿离只觉得面上一烧,哪怕浑身湿透,也禁不住躁热起来。 赵和出兵时并没有跟他说,当他一开始得知消息时,几乎吓坏了,还以为赵和抛弃了贵山城,准备撤回南疆去。但后来探明赵和行军的方向之后,这才明白过来,赵和此行的目的,是被他的手下丢掉的布罕沟。 确切地说,是布罕沟的粮食。 勿离并没有思考多久,便下定决心,除了留少量亲信控制住贵山城局面之外,几乎将自己能够调动的兵力全部带了上来。如今他身边的六百骑只是精锐护卫,大部队六千余人还在后头。 这不仅在向赵和表露姿态,同时,也是这位大宛城的小枭雄面临绝路时展现出来的勇气。 胜,接下来主动权就在大秦这一方,他勿离的地位可以保证,败……败了的话反正这大宛也已经不是他的了,多死点士兵马匹、多消耗点粮食物资又算得了什么? 无论他私下里做什么打算,他能够如此果断地追来,还是让赵和对他刮目相看。 此人终究在大事上并不糊涂。 “此事请以小王这六百骑为先锋!”浑身躁热的勿离带着怒气道,“如今局面,乃是小王臣下不谨所致,当由小王来解决!” 赵和哈哈一笑:“此时大秦大宛,何分彼此?你这六百骑且为预备,看我部下破敌……解羽!” 勿离听到一声回应,声音不是很大,却很稳。他放眼望去,就见那身材高大面色枣红的秦人,单手擒着一柄大刀,催促着大黑马来到赵和身边。 勿离心中有些讶然。 他见过赵和身边的护卫,象樊令、阿图,都是难得的勇士,可为盾壁,此时樊令虽然不在,但阿图还在赵和身侧,但赵和未点其名,却是点了这个解羽。 “你率部先行,我与勿离大王随后便至。”赵和看了看天色,此时天空中仍然是阴云密布,而且雷电交加,他沉声道:“何时发动攻击,由你临机决断,我只要看到你突入布罕沟,能否做到?” 解羽捋了捋湿漉漉的长须:“不在话下。” “你需要多少人马?”赵和又问。 “五百刀手即可。”解羽道。 这一下不但是勿离,就连赵和也不禁动容:“人数是否少了?” “地势狭窄崎岖,人多亦无用处。”解羽沉声道:“五百足矣!” 赵和闻得此语,又一招手,顿时高凌催马上前来。 “调拨五百刀手给解羽。”赵和道。 解羽是他在西域才发现的猛将,其勇武几乎可以与马跃相匹,但是因为跟随他的时间尚短,虽然也屡立功劳,却还没有足以独当一面的大功。因此,解羽本人虽有部下,却非精锐,赵和要高凌调拨五百刀手,就是要调五百名精锐与他。 解羽却摇头道:“不须另外调拨,我只要本部五百,不过我要陌刀与锁甲,另外要一千辅兵为我送甲。” 人马的体力都有限,不可能一直着甲,故此解羽提出要一千辅兵来运送甲胄。至于他所要的陌刀,乃是随着诸葛明等墨家弟子西行之后,针对敌人变化而打造的新式武器——以器的犬戎甲胄不全,不少人甚至用骨刀、石箭,故此大秦甲兵足以横扫,但大单于东返之后所带的军士,已经劫掠西方诸国,弄到不少工匠与铁料,装备精良了许多。此时陌刀的数量尚不算太多,故此军中还是以马槊、横刀为主,唯有高凌所带领的赵和亲卫,才装备了整齐的陌刀。 “好。”听解羽要这个,赵和也没有二话。 见他们三言两语之间,便将这突袭先锋决定了,勿离心中多少还有些担忧,忍不住道:“如此……真妥当么?” 赵和还没有说话,那解羽已经双眉一竖,目光向勿离瞟来,勿离觉得他的眼神绕着自己的脖子打转,似乎下一瞬,就要挥刀砍来,忍不住缩了一下脖子,脸上露出尴尬的笑,解释道:“非是小王信不过将军,实在是事关重大,还请将军谨慎些好。” “哼,今日叫你这化外胡主见识见识我纠纠老秦的手段。”解羽哼了一声,然后一言不发,催马便随高凌过去了。 他领取装备调拨人马并没有花费太多时间,只是一刻钟功夫之后,解羽便已经出发。出发之时也没有来向赵和告辞,赵和不以为意,勿离则更是担忧,生怕自己方才的话激怒了解羽,结果此人莽撞坏事,因此在赵和面前又道:“大都护,不如让小王自领本部前去接应解将军?” 赵和知道他心中所想,笑着道:“我们一起吧……” 他话声还没有落,身旁又有一人已经忍不住恼了:“大都护,解羽这厮领兵去了,这接应之事,理当交由我才是!” 此时敢如此插嘴的,自然是应恨。 解羽与应恨都曾随赵和翻越天山前往北州,只不过在确定北州的消息之后,赵和需要派人回南疆联络俞龙,而这派出的人除了需要胆大心细之外,还需要有闯关突骑的本领,因此才将他二人遣回了于阗。此次他在贵山设局伏击金策,原本就是要调他们来此,好借助二人的本领。但是莲玉生的出现,让赵和提前了行动,所以二人可以说是错失了一次立功的机会。此次突击犬戎先锋,解羽得到重用,应恨却被“闲置”,这当然让他心中大为不满。 赵和看了他一眼,然后指了指阿图。 应恨有些不明就里,眼睛自然瞪向阿图:“是你这黑贼说了我坏话,所以大都护不用我么?” 阿图气得都要笑起来。 应恨这家伙在赵和身边确实没有人缘,若不是两人有同行翻越天山的经历,就连解羽与他都合不来。 原因就是这家伙心思偏激、嘴巴恶毒。 阿图这么好脾气的憨厚人,都气得不想理他,不过赵和那手势,就是将之交给了阿图,阿图又不能不解释。 “樊令不在,大都护身边就只有我。”阿图怒道:“所以留你在身边,若是有什么事情,你便是大都护身前之盾!” 应恨顿时转怒为喜。 “也就是说,如今大都护性命都在我手上。”他说了一句极易引发歧意的话来,然后沾沾自喜地道:“我果然还是比解羽那厮更得大都护信重!” 阿图撇着嘴,满脸都是痛苦的神情。 而听到这话语的勿离也是愣了愣,接着看向赵和。见应恨离得稍远些了,他压低声音道:“大都护,这个,呃,你这个亲卫,是不是有些不妥?” 他却不知,应恨除了眼力极佳几乎可与李果并论之外,听力也是极佳的。听到他这话,顿时心中愤怒,不过见赵和在旁,他不敢闹事,只是在心底暗暗记下,觉得有机会要让这个番王胡主吃点苦头。 唯有如此,他才知道大秦男儿的厉害。 四九、向前而已 军至布罕沟十里之处。 “那应当是犬戎人的斥侯。” 隔着雨幕,看到前方的五骑时,解羽身边的副将沉声说道。 解羽捋须向那五骑望去,点了点头。 这队斥侯衣着服饰,与此前他们袭取的游哨颇为不同,而且,他们看到这队人马过来,竟然没有第一时间奔逃退回,反而是驻足观望,还向着这边指指点点。 解羽是个心细之人,见到之后,便生出另一个念头来。 “将人擒住!”他说道。 随他而来的五百刀手自然也有精于骑马者,顿时十数骑突出上前。 那五骑犬戎斥侯仍然没有退,相反,他们竟然结阵,看上去是想要向这边反冲锋。 但当他们冲出时,落在后方的一骑却突然转身,然后拨马狂奔而回。 另外四骑并没有因为同伴脱战有任何意外,这应当是他们事先商定的事情。显然,他们是担心五人一齐回头跑,反而无法摆脱,因此留下四人来反冲,让一人单独回去报信。 当然,也有可能是这群犬戎斥侯对自己的能力极其自信,觉得自己可以击败前来阻拦他们的秦军斥侯,然后再从容退去。 无论是哪一种原因,都可以判断出这队犬戎斥侯并不是那种普通牧民或者猎人,他们当有非常严明的纪律和非常专业的训练。 解羽又捋了捋须,下令让部下稍稍展开。 此地地势,展开五百人没有问题,解羽如此下令,是怕犬戎人的斥侯从两边遁走。 就在他下令之时,双方轻骑已经接近了。 此时大雨仍在,弓弦无力,故此双方都没有用弓弩,只是用兵刃。双方一交手,解羽眉头就猛然皱起。 三名秦军坠马,而犬戎人只有一人坠马! 这是精锐! “哼!”解羽心中恼怒,他心高气傲,见自己部下如此,自然是十分不满意。 这可是他在南疆自己带出的一支人马,日常操演训练,皆是他亲历亲为,他们输了,就是解羽自己输了。 故此他二话不说,一夹马腹,胯下大黑马唏一声加速冲了出去。 在如此大雨的情形下,马匹冲刺是件极危险的事情,但大黑马甚有灵性,虽然也因为雨影响了速度,却不象其余马那么大。因此没有多久,它便冲入了犬戎人斥侯之中。 不过它还是来晚了。 犬戎斥侯固然身手非凡,可数量上的劣势不是这点身手上的差距能够弥补的。在付出六人坠马的代价之后,四名犬戎斥侯尽数被击落。 不过事先逃走的那名斥侯却已经远了,除非解羽真的不爱惜大黑马去狂追,否则不可能追得上了。 一名尚活着的犬戎斥侯被拖到了解羽面前。 这是第一个坠马的犬戎人,他的骑术与其余三人相比有些差距,故此在双方第一次交手就受伤落地。不过这也让他侥幸还活着,至于其余三人,都已经死得不能再死了。 但这般天气、这样的大雨,他的伤口浸了水,即便放归,也活不了多久了。 解羽高倨马上,捋须下望,那犬戎斥侯看上去只有十六七岁的年纪,眼中满是惊恐。 “你们不是布罕沟薛延陀部的人。”解羽冷声道,“说,你们是何身份?” 那犬戎斥侯虽然惊恐,却只是呸了一声,吐出一口口水。 只是他虚弱无力,这一口口水怎么也吐不到解羽身上。 “你们既非薛延陀部众,却能在此随意侦看,那你家主人的身份比薛延陀勒布要高。”解羽又道。 犬戎斥侯眼中的惊恐之色更浓了。 “薛延陀布勒乃是万骑长,能够比他地位还高的,必是犬戎贵人……你们的衣裳服饰与别的犬戎人颇有不同,显然你们以自己身份为傲,以自己所追随的主人为傲……那么,你是大单于金玄的人?” 此语一出,那犬戎斥侯几乎要跳起来。 他咒骂道:“你是魔鬼,你是魔鬼!” “我不是魔鬼,我只是用了我家主公所传授的一些小伎俩罢了。”解羽道。 他所说的小伎俩是指《罗织经》。 与江充、温舒等将罗织经视若珍宝不同,赵和从来没有将一家一门之说视为不可外传之物的想法。 他自己本身就是五贤打破门户之见共同传授的结果,故此,他对身边之人,只要有需要,从来是不吝传授教学的。 《罗织经》在别有用心之人手中,或许是一门刑讯布局的阴谋之书,但在赵和这里,却成了攻心之书。赵和将之与兵家中“攻心”之说结合起来,特意传授给身边有意学习的将领。解羽便怀有大志,学得也最为刻苦,经常挑灯夜读,故此才能活学活用。 此时确定对方果然是随金玄单于而来,解羽也不废话,直接下令将之斩杀。 旁边副将忧心忡忡地道:“解公,若金玄在此,必带大军前来,还须速速禀报大都护,以定行止。” 解羽捋须不语。 副将又道:“解公,方才走脱了一名斥侯,用不了多久,犬戎人便会知道我们来了,我们此时回头,尚来得及。” 解羽仍然捋须,只是双眼微微眯了起来。 那副将看他还不说话,心中越发急了:“解公,非是我胆怯,但若解公不欲退,也当在此择地结阵,准备迎战……” 解羽眼睛猛然睁开,副将为他目中眼神所夺,嚅嗫不敢再言。解羽道:“我不过是流失于西域的一介大秦遗民,如今受主公厚恩,岂可惜身畏死?况且两军相争,勇者可胜,狭路相逢,退者必溃……此时此刻,我等当奋力向前,便是要结阵而后战,那也是主公所领中军之事。我为先锋,唯有二字,向前而已!” 他说完之后,唤来一人,又叫人拿来笔墨,但雨大笔墨不可用,解羽干脆直接口述:“回去之后,向大都护禀报,犬戎大单于金玄已在布罕沟,我欲去取其首绩,以报大都护厚恩。若能成功,当奉敌酋之首于都护之前,若不能成功……呵呵,若不能成,也没有什么可以说的了。” 他说完之后,当即厉声道:“被甲!” 他所领五百本部,当即披甲换刀,齐齐上了马。 副将又有些担忧:“解公,此时上马,待接战之时,恐马力不足……” “接战之处,当在此地。”解羽向前一指。 在他们面前,两峰高耸,峰下是一狭长山沟,布罕沟便在这山沟最中间处。 他说完之后,又对帮他们运送甲胄大刀的辅兵道:“汝等可先回去……” “解公何出此言,我等西域秦民,在大都护来之前,皆如猪狗一般,是大都护让我等不再为氓隶奴仆,让我等成家娶妻,生有子息!”那辅兵首领昂然道:“解公为大都护死战,我等又何吝己身?” “正是!”众辅兵也齐齐叫了起来。 解羽眉眼皆动,深深看了那辅兵首领一眼,然后又对副将道:“我自为前锋,君为我殿后,只须随我前冲即可。” 副将虽然此前劝他撤退,但此时却肃然叉手:“敢不从命!” 见众人士气可用,解羽一捋长须,翻身再次上马,又从侍从处接过他的特制长刀,催马便向前行去。 随着他们接近布罕沟,路上遇到的犬戎斥侯也越来越多了。这些斥侯分明是已经接到了消息,他们却仍然向着解羽部冲来,解羽看得不急反喜。 对方越想要迟滞他,就越证 五十、狭路相逢 本来一片欢愉的布罕沟犬戎大帐之前,突然间寂静起来。 金玄心中念头转动,在最初一瞬间,他甚至怀疑,自己身边是不是有人走漏了消息,所以这些秦军就是冲他来的。 须知两军对阵,并不是象秦人的话本小说中所言,双方猬集于一处战场,数万数十万人在些打生打死。恰恰相反,两军对阵之时,哪怕兵力再少,也是需要分兵扼守要害,所谓决战,往往不过是部分精锐彼此之间的厮杀,而更多的部队则是在战场之外待机戒备。但这部分精锐之间的胜负,恰恰就能决定数万数十万人的成败! 象如今犬戎与贵山大宛的形势,犬戎大部便分别扫荡各地,而贵山大宛则分兵于七八个象布罕沟这样的要害之处。这些要害之处地势险要,不须太多的兵力便可驻守,而犬戎若是想要绕过这些地方,倒也不是不可能,但就必须冒着后勤被切断和侧翼被骚扰挟击的危险。 这也是为何薛延陀勒布奇兵突进攻占布罕沟让金玄极为欢喜的原因,这不仅是夺取了布罕沟的粮食,也是打开了直逼贵山城的通道。 但金玄旋即就将这个猜测抛开,这也太过荒唐了,难道赵和还能故伎重施,象诱金策入陷阱一般诱他? 唯一的可能,就是秦人不愿意布罕沟失去,从而让贵山城外围屏障被打破,因此才乘雨而来,试图夺回布罕沟。 那么……秦人派出来的兵力应当不是太多。 若知道他在此,秦人必然全军压上,只要能在布罕沟击杀他金玄,秦人此战就已经算是大获全胜。但若不知道他在这,只是以少量兵力乘雨袭击,那么以此时犬戎在布罕沟的兵力就足以应对。 金玄看向薛延陀勒布。 不必他吩咐,薛延陀勒布就杀气腾腾地站起来。 “请大单于在此饮酒,稍过片刻,我便以秦人的心肝来为大单于佐酒!”薛延陀勒布叫道。、 金玄微笑点头:“既是如此,那我就留一些肚子,准备吃秦人的心肝了。” 薛延陀勒布踢飞自己身前的火堆,向着天空吼了一声,随手又拎起放在一旁的铁骨朵——他天生神力,故此所用的也是重兵器。 他走出大帐,直接到了雨幕之中,雨水瞬间打湿了他的衣裳,薛延陀勒布又是一手将自己的上衣扯开,露出赤条条的上身。 早有部下给他牵来马,薛延陀勒布翻身上马,在大雨中勉强睁开眼睛,扫视了一眼四周:“走,休要让秦人惊扰了大单于的晚餐!” 说完之后,他当先纵马,便向着南面去。 因为大单于到来,也因为夺取了许多的粮食,故此此时犬戎人都在宴饮,薛延陀勒布纵马自犬戎人的营帐间经过,每到一处,便有人吆喝,然后一帐一帐的犬戎人纷纷抓起兵刃、牵上战马,随在他的身后。当他走出营帐之时,整个营帐顿时安静下来,因为几乎所有犬戎人都已经随他一起,向着北面布罕沟入口处奔去。 若此时从半空之中俯瞰,当能看到,两队人马一自南向北一自北向南,正在迅速接近。双方行军的速度都很快,不过因为从南向北的秦军还要面对犬戎人斥侯的迟滞袭扰,因此稍稍慢一些。但无论如何,秦军的前进都未被阻挡,也终于在最后时刻,抢入到了布罕沟中。 在这里,他们也与薛延陀勒布所部迎头相遇。 布罕沟原本的防御设施就简陋,犬戎来后大肆破坏,将之清除殆尽,故此双方于此会战,犬戎人所能倚仗的防御设施不多。再加上沟中道路狭窄,双方都拥挤于小小的通道之内,比拼的就是彼此的武勇、装备的好坏了。 解羽在大黑马上人立而起,漠然地望着前方,看到雨幕中的那一抹抹血红,迸发而出,然后又被雨水冲淡。仅仅片刻功夫,秦军前锋就已经倒下了一布,而犬戎人倒下了几乎双倍于此的数量。 这样的战果倒不能说不好,但解羽对此不甚满意,他轻轻捋了一下胡须,然后翻身下马,一声不吭,挺刀便向前行。 在犬戎人当中,薛延陀勒布也同样弃马,扛着他的铁骨朵奋力向前。 无论是解羽还是勒布身前,都拥挤了太多的人,他们想要真正抵达最前锋上并不容易。解羽面色冷肃,而薛延陀勒布则是面目狰狞,两人心中都有烈火翻腾,此时却又不得不按捺住怒意。 直到一柱香功夫之后,双方才踏着死尸,真正进入到一线。 战场所在之地,一面是断崖绝壁,另一边则是奔流河水,这峡谷便是布罕沟得名之由来。不过三丈宽的谷中,能够容纳的人数十分有限。 解羽到得一线之后,便感觉到与他此前参战不同,他不仅面前是敌人,身后的同袍为了更快地与敌人交战,也为了压制住敌人,竟然在就停地推搡着他。哪怕他是本军主将,此时杀上头的军士们也管不了那许多。 唯有向前而已。 解羽抛开别的念头,手中大刀狠狠劈了过去。 其实这种拥挤的战斗之中,大刀并不是合适的武器,更利于发挥的应该是盾、剑或刀,甚至钩与匕首都比起大刀要好用。 但解羽与普通人不同,他天生神力,便是樊令那般同样天生神力者,也曾经在他手中吃过亏。在赵和遇到过的大力士之中,解羽即使比不得鸠摩什而不能排在第一位,也足以与马跃一起去并逐第二位的位置。 故此这沉重无比的大刀在他手中,发挥出的威力远胜常人。他竖刀一劈,正冲向他的一名犬戎人顿时分为两片,然后他又拦腰一扫,惨叫声中,第一排的犬戎人连人带着他们的武器,皆破碎开来,仅仅是一瞬间,他面前竟然就出现了一个小小的空档。 这个空档对于使用长兵器的解羽来说,恰恰给了足够的发挥空间。他抢前一步,由原本与部下挤于一条横线之中,变成了突在军前的那枚箭头,然后抡刀又是劈斩。 一个举起木盾试图挡住解羽的犬戎人惨叫着,眼睁睁看到自己的木盾碎裂,看到自己的胳膊因为骨折而扭曲,看着那可怕的大刀劈中自己的肩膀。当他上半截身体从身上滑落分开时,他的意识还没有完全丧失,他还能痛哭惨叫,但旋即陷入一片黑暗。 解羽再一刀上去,铮的一声响,他的刀终于被人挡住了。 薛延陀勒布也冲了上来,他本来是准备逆袭突击的,但发觉秦人当中突前的这个长须男子一刀劈下,自己的部下无人可挡,他立刻迎上前来。 狭路相逢,唯勇可存。 两人面对面时,勒布已经注意到解羽,解羽却没有注意勒布。这个赤着上身的犬戎人,在解羽看来,与此前被他所斩杀的犬戎人并无区别,无非又是一个刀下之鬼罢了。可双方兵刃交击之后,解羽收刀回手,再看勒布时,面色就有些难看。 这家伙力气不小! 自己一刀竟然没有将他的铁骨朵劈开,更没有将他劈成两片! 犬戎人中,果然也是有好手! 而他面前的勒布则更是惊骇。 虽然早已经判断出解羽是秦人当中万夫莫当的勇士,可真正挨了其人一刀之后,勒布才意识到,此人根本不是自己能够抗衡的。 莫看他挡下了解羽一击,可他的双手虎口已经给震得撕裂一般疼痛,他的胸中气血翻涌,心几乎要从嗓子里跳出来一般! 不可以被动挨打! 论及上阵的经验,薛延陀勒布远胜于解羽,在意识到自己很难力敌之后,他立刻改变战术,决意抢攻。 虽然双手犹自发麻,他忍着疼痛,举起铁骨朵便杵向解羽胸膛。 解羽身上披着锁甲,铁骨朵这样的武器,连重铠都能锤破,何况是这锁甲。因此解羽不敢以甲硬扛,只能横刀抬手,将这铁骨朵架开。 两人都是气力极大的,谁先攻谁便占据优势,勒布这一击未能得手,不等解羽反击,他便急忙抽身后退,解羽一刀之下,将勒布身边一个试图上来扰乱他的犬戎人劈成两片,然后勒布便又挥着铁骨朵轰击而来。 双方你攻我守,一时之间,竟然僵持住了。 解羽见此情形,心中怒意再难遏制。 他来此只带着本部五百人,虽然都着甲,在装备上对犬戎人有优势,因此双方厮杀之时在击杀比上占据绝对上风,可是犬戎人人多能够耗得起,僵持对犬戎有利,对他却是不利。 想到这里,他一直眯着的长眼突然间瞪圆。 恰在此时,勒布又以自己的部下为掩护,避过解羽一刀后,挥动铁骨朵再度砸来。 解羽这一次没有再硬封对方,而是也向后退过,避开勒布,旋即大步迈出,乘对方力尽之时一刀劈出。 勒布则毫不犹豫又缩往部下身后,同时蓄力,准备再度反击。 然后这一次解羽这一刀却是虚劈,眼见刀劈下之前,他又收力。 这让解羽身形微僵,那个原本必死的犬戎人一刀砍在了解羽身上,虽然为锁甲所阻而未能切入骨肉之中,但解羽还是觉得中刀之处剧痛传来。 只是解羽此时已经完全将身体上的疼痛抛在了脑后,他再度发力,一刀斩出,正好与勒布挥来的铁骨朵撞在一处! 五一、进退之择 单以力气而论,能与解羽相抗衡者并不多。 薛延陀勒布在犬戎诸将中便是以大力闻名,但仍然不是解羽的对手,故此他方才才会想要借自己部下的性命来消耗解羽。 毕竟哪怕是解羽这般人物,那么重的大刀也不可能一直挥动,能够连挥个三五十次就已经神力了。 但解羽改变节奏,拼着挨上杂鱼小兵的一击也要与勒布硬碰硬一回,这让勒布立刻就陷入窘境。 两人之间的主动权立刻转到了解羽手中。 勒布心知不妙,想要撤身后退,想要避开解羽锋芒。 但是才一往后,他便沉重地撞在了一人的身躯之上,这也让勒布霍然惊觉。 自己并不是在广阔的平原之上与敌交战,而是在这狭窄的谷道中对垒,双方兵员都拼命向前拥,他根本不能灵活地退后! 他一咬牙,将全力都聚于双臂之上,因为既然无法闪避,那么就只能再次硬扛面前这个长须秦人的一刀了。 双方兵刃再度相击,这一次,勒布左手一松,虎口都为之震裂! 虽然仍然勉强封住了解羽一刀,但勒布心中清楚,自己不可能再挡住下一刀! 可退不能退,闪无可闪,他只能带着惊骇欲绝的神情,看着解羽再度举刀劈来。 这一次勒布又挥动铁骨朵去挡,只不过他的阻挡只是向征性的,根本没有阻滞解羽的大刀。 紧接着,那刀便当头劈中了他。 勒布一瞬间身形一凝,然后分成两片,鲜血内脏流了一地,却又被天空中的滂沱大雨冲走。 他的身体也倒在了地上,与那些早已死去的犬戎人混在一起。 解羽斩杀勒布之后,其实也是精疲力竭。 正如勒布所想的那样,哪怕解羽神力,也不可能不停地挥动大刀数十上百次,更何况,他还要不停地砍人,要与同样力气不小的勒布硬碰硬。 因此解羽此时双臂也是发麻发软,而犬戎人并没有因为勒布的死立刻崩溃——以此时的大雨和战场的混乱,犬戎人甚至根本就不知道勒布已经死了,他们只知道眼前这个长须秦人凶悍绝伦,若不能杀之,那便要被其所杀。因此,立刻又有犬戎人被从人群中推了出来,补上了勒布的位置,然后一起向解羽扑来。 解羽身边的秦人当然也是竭力向前挤,乘此机会,解羽停住脚步,缩入阵后,离开了第一线。 借助阵势的掩护,他活动活动手脚,待力气恢复之后,这才又重新上前,补上一位被击杀的秦军位置,开始在两军阵前大杀特杀。 这一次,再没有一人能够出来遏制他,故此他也带着秦军兵线缓缓前进,足足往谷中压过去了十余丈。 若两军势均力敌,这十余丈的进退算不得什么,犬戎人一次反冲锋便可以再推回来。但此时秦人凭借装备上的优势,厚甲与快刀在这样的近身血战之中实在太过强大,犬戎人只是凭着勇武与血气在硬撑,莫说反击,便是支撑住如今的战线也已是勉强。 后方的犬戎人意识到不对。 虽然地势不利,总有犬戎人想办法爬到高处向前观望,在发觉代表秦人的黑衣黑甲缓慢却坚定地推进之后,那观望的犬戎人脸色大变,立刻从自己居身的高处跳了下来。 他身边一名犬戎将领揪住他,暴躁地问道:“前方如何?” “雨太大,看不甚清楚,但是,秦人在向这边逼近!”那犬戎人叫道。 犬戎将领又问:“万骑长呢,他人在何方?” “看不到,人太挤,雨又大,实在是看不到!” 不得不说,这些犬戎人是厮杀惯了的,哪怕是这样一个普通的将领,也从这仅有的一些信息中判断出,战局有些不妙。 他倒不怕战局崩溃,犬戎人又不是没有吃过败仗,但问题是,他们这里若崩溃了,后边的大单于金玄怎么办? 须知此处除了勒布的万人队之外,金玄只带了一千余骑过来——若连万人队都崩了,金玄那千骑如何阻挡不知数量的秦人大军? 那名犬戎将领揪起部下的胸襟,声色俱厉地道:“你速速回去,向大单于禀报,别的什么都不说,只说你看到的,然后请大单于早些离开布罕沟!” 那名犬戎人骇然道:“那……那你呢?” “我到前面去,若是万骑长死了,我就要去阻一阻秦人!”那犬戎将领厉声道,然后将他一甩,“立刻回去,若给我再看到你,必砍下你的脑袋!” 那名犬戎人不敢耽搁,在泥水地中一滚,转身便向后跑去。 他跑得飞快,带雨天路滑,加之身边还有不知多犬戎人在向前拥,因此他花费了不少时间,才终于跑回小城之中。此时布罕沟内宴饮早停,金玄虽然仍是镇定,却已经披挂整齐,这名犬戎人象泥猴儿一般出现在他面前时,金玄轻轻叹了口气。 不需要禀报,他便知道前面的战况恐怕是不乐观。 毕竟厮杀之声已经传到了这边来,他几乎可以听到那哭嚎呼喝之音了。 “前方情形如何?”他问道。 那犬戎人不敢有丝毫隐瞒,将事情说了一遍,金玄还能够保持镇定,他身边的司马衷立刻脸色大变,有些坐立不安起来。 而合不撒也怔怔地望着金玄,仿佛失去了主意。 “是我错了。”金玄默然了一会儿道。 他并不是优柔寡断之人,但此时的局势,还是让他犹豫了。 毕竟布罕沟太过重要,这里的粮食就更重要,所以他实在不舍得放弃此处。但是,若不放弃,面对秦人如此凌厉的攻势,他要付出多大的代价,才能守住布罕沟? 就算他愿意付出这样大的代价,他手中……有这么多人么? “其一,我不该见小利而忘大势,我来到布罕沟,不过是想亲眼看看这边的粮食罢了,但这却让我陷入险境,也让我部下束手束脚,不得施展。” “其二,我原不该以为大雨天秦人不会出征的,我既然能冒雨来布罕沟,秦人为何就不能冒雨来?我们戎胡固然是吃苦耐劳,秦人也不是耽于安乐之辈!” “其三,我军之长,在于骑战,若在辽阔之地,秦人来多少,我都要与之斗上一斗,但在这布罕沟,战马不得周旋,只靠步卒死战,我是以己之短,攻敌之长。” 他缓缓说出自己的三个错误来,算是自己背起此战的一切责任,而由此一来,他接下来的选择也很明显了。 “大单于,让我到前方去。”他身边一将沉声道。 这是他的亲卫千骑长济格飞,虽然是千骑长,但论及权势,还在一般的万骑长之上。此人高鼻深目,须发皆卷,不类一般犬戎之人,却是一个来自骊轩边境的壮汉,骊轩人称之为蛮人。以他蛮人身份,能够成为金玄的亲卫千骑,自然是因为勇武过人、忠心耿耿了。 金玄看了他一眼。 济格飞有些着急:“大单于便是要撤,总须有人为你断后!” 济格飞明白金玄的心思,金玄大约是觉得这一战没有再战的必要,已经生出退意,但是济格飞要保护金玄,若是全军溃退的话,在这样的大雨之中,他很担忧金玄的安危。 既是如此,不如他带领亲卫前去,若是能收拾战局那是最好,若收拾不了战局,至少也可以迟滞秦人,为金玄争取到更从容的撤退时机。 金玄尚未做出决定,此时前方又奔来一人,这人同样如泥猴一般滚在地上,单膝跪下,喘着气道:“大单于,万骑长薛延陀勒布已阵殁!” 却是前线的犬戎人此时终于发现勒布已死,故此派人来报信! “济格飞,你去前面,接手部队。”金玄听得这个消息,心中也是一凛,然后下令道。 “麻洛,你过来,带着亲卫,保护好大单于!”得到金玄的命令,济格飞应了一声,然后拉过自己的副手,低声吩咐道:“必要时,便是背着大单于,也要他先离开!” 麻洛点头会意,目光看向金玄。 而金玄身边,司马衷回过神来,开口劝道:“大单于,胜败不在一时,我等且先暂退,若济格飞将军得胜,我们再回布罕沟不迟。” 金玄冷冷地扫了他一眼,司马衷顿时觉得全身一冷,头皮都发麻起来。 不过虽然对此人之语极为厌恶,但金玄心中也明白,这个时候离开,反而是更好的选择。 他倒不怕犬戎军队会因为他的离开而士气受挫,毕竟此时这种情形,他就是离开,前方的将士也不会知道。 他真正忧心的是薛延陀勒布之死。 从薛延陀勒布前去阻挡秦人,到他的死讯传来,前后时间,按秦人的方式计算还不到一个时辰! 这证明了什么? 证明前线战况惨烈到薛延陀勒布这名主将也要亲自上前的地步,也证明了来的秦人必然是精锐和勇将! 所以,司马衷所说的得胜再回,不过是虚伪之语罢了,至少在金玄心底,对于能不能再胜,是没有任何把握的。 但局势如此,已经不是他能够改变得了的了,他唯有希望前线将士血勇能够压住秦人了。 想到这里,金玄一语不发上了马。 然后,他催马便前行,目标,却是向南。 也就是那厮杀之声传来之处! 五二、无人敢前 因为全军过河需要一些时间,故此,赵和接到解羽传回的消息要稍晚一些。 大雨之中,他听得解羽派来的信使口述遇到犬戎大单于亲卫的消息,也听到解羽所做的判断,双眉顿时高高挑了起来。 他想过,犬戎大单于金玄是比起此前的金策单于更为危险的敌人,也考虑到,两人尽早会在战场上直接面对,但是,哪怕以他之智,也不曾料想,两人之间的正面交锋会这么早。 这布罕沟虽然是通往贵山城的通道之一,但坦率地说,并不利于犬戎人主攻,故此也不是整个贵山防御体系之中的重点,若不是囤有粮食,赵和是决对不会为此派兵出战的。 但现在,就在这个从地理上看无足轻重的地方,大秦与犬戎的决战似乎提前了。 对,就是决战。 解羽虽然没有明说,但他的信使传来的话中,还是透露出他的意思,他大约是想赵和先停军观望,若是此行不利,那解羽部就作为断后部队来为赵和争取退回贵山城的时间。 但赵和并不想这样做。 确实这对他来说这是一场准备不充分的战斗,但同样,想来金玄也没有意料到此战,因此犬戎人同样准备不充分。 甚至可以说,赵和率秦军主动出机,所做的准备至少比起猝不及防的犬戎人更多。而布罕沟的地形,又决定了犬戎人数量上的优势无法展开,他们擅长的骑马在泥泞的峡谷中发挥不了作用,他们另一项擅长的弓箭,更是因为滂沱大雨而被废了。 秦军这力,威力极强的弩自然也派不上用场了,但此次赵和来袭,原本就考虑到布罕沟这边的地形,并不准以弩箭为主,是以陌刀、步甲为重,所以在这一方面,秦军占据了优势,而且是较大的优势。 敌人的优势被拉平或者废弃,己方的优势则保持或只是略有减少,这等情形下若还不战,岂不是贻误战机? 因此,从接到解羽消息的第一时间,赵和就决意,倾力一击。 他环视左右。 他此次来战,带了四千秦军,其中两千人已经随解羽为前锋去了,因此他周围还剩余两千秦军。另外,跟上来的贵山大宛国主勿离,带了六千大宛兵——这些人的战斗力与战斗意志肯定是比不得秦军的,但是总算是一股助力。 布罕沟中犬戎人原本是一个万骑,以犬戎的军制,一个万骑的数量恰好是万人左右,再加上跟随大单于金玄来的亲卫——最多也不过是两三千,再多的话布罕沟就放不下了。 所以,双方兵力是大秦一万多对上犬戎一万三千左右,差距是有点,但不大。 综合各种因素,双方可谓势均力敌,在此情形之下,那就是谁更奋勇、谁更早下决心,谁就能够占据上风了。 赵和深吸了口气,哪怕他此前征战诸多,但压力如此之大之时并不多。他身边此时也没有什么可以询问的幕僚,有的只是等待他决断的半士。 “抛下所有补给,只带随身的干粮,留下一百人和备用战马,将所有的重甲都交由备用战马驼,其余人等,随我一起轻装上前。”赵和下达命令了,他看了看天空,信使路上跑了这么久,想来此时解羽已经突入布罕沟中了吧。因此他又道:“半个时辰之内……不,三刻钟之内,我们要抵达战场!” 说完之后,他顾不得部下诸将去喝斥命令士卒,自己当先上前。 应恨与阿图自然也紧跟在他的身边。 事实上赵和接到解羽的消息时,他距离布罕沟已经不足七里。若不是大雨泥泞,这点距离他完全可以在很短时间内抵达。但气候和道路成为他们前进路上的大敌,当三刻钟之后,他们真正抵达布罕沟口时,众人已经人马俱疲了。 “就地布防,一刻钟休息。” 赵和吩咐使者去前方打探战况如何,然后向众人下达命令。 以众人此时的体力,直接投入作用并不大。得到赵和的命令之后,士卒们想办法寻了能暂时避雨之处,一边吃着干粮一边恢复体力。 很快前方战报传到赵和面前。 解羽与五百刀手突入谷中足有一里,犬戎人五次溃退又五次结阵,双方如今仍在厮杀,解羽的五百刀手伤亡已经过半,随他而来的辅兵业已经顶了上去,并且出现不小伤亡。 犬戎方面,死伤数量当是秦人的三倍以上,也就是说,有近千犬戎人已经被杀,但是犬戎人数众多,故此他们虽是连接溃退,却还能步步抵抗。只不过从其军中反应来判断,犬戎人的统兵大将也就是战前情报之中知道的那个薛延陀勒布,可能已经死在激战之中。 如此激战了大半个时辰,出现这样的死伤数字,看起来并不太显眼,但这是因为战场空间狭小,双方能够同时投入的人力有限所致。事实上,双方在一线能够投入的兵力都不超过三十人,以此来算,出现这种数字的伤亡,已经可谓惨烈了。 “有没有可以绕道犬戎人身后的小路?”听到这里,赵和立刻向勿离问道。 勿离本人自然是不知道的,但他的部下中有的是熟悉附近地理情形的人,当即有人禀报,确实有一条小路,可以绕道——但从这条小路走,这样的天气里,哪怕犬戎人未曾扼守,也需要足足四个时辰以上。 赵和立刻就放弃了从小路包抄夹击犬戎人的打算,但是,对于犬戎人会不会自小路来反包抄他,却不能不防。因此他对匆离道:“请国主分遣三百人,守住小道道口,若犬戎人自小道来袭,他们只需及时报信然后稍稍迟滞犬戎人即可。” 勿离立刻下达了命令。 赵和眯着眼,向着前方望去,心中在静静判断时间。 差不多一刻钟之后,他亲自带领两百名秦军上前。 如同使者带来的消息一样,位于布罕沟中的战场实在太过狭窄,所以赵和虽然听到前方惨烈的厮杀之声,但实际上他们在距离一线足有两百步处就无法前进了——己方部队全部拥挤于此,进退腾挪都很困难。 “距离这峡谷出口还有多远?”赵和眯着眼睛,躲避着雨水,然后问道。 有人冒险爬上了陡峭的崖壁,但向前望还是没有望到什么名堂——大雨织成的雨幕,遮挡住了视线,百步之外便什么都看不清了。 不过赵和身边有勿离派来熟悉情形的向导,向导答道:“布罕沟两头狭窄中间宽阔,此地距离中间开阔之处,大约还有两百余步。” 赵和顿时明白过来,也就是说,解羽部已经接近布罕沟中部的开阔地带了,那里也是小镇所在之处。 甚至有可能,只需要再击溃犬戎人一次,他们就可以突进过去。 赵和思考了片刻,却觉得此时突入布罕沟开阔地带于己方并没有什么好处。 因为犬戎人的人数优势仍在,突进开阔地带之后,反而有利于犬戎发挥人数上的优势。 “传令过去……让前方相互掩护,逐段后退。”赵和道。 他这命令一出,那边的向导顿时面如土色。 须知战场之上,进攻的命令好下,反倒是后退的命令难下,因为后退需要极高的指挥技巧和控制能力,否则稍有不慎,后退会变成败退,败退又会变成溃退! 赵和自然也考虑到这一点,但他对于这支秦军有信心。 这是俞龙戚虎训练出来的精锐,而且还有他自己亲自在此。 这等情形之下,命令想要传到前方去也是不易,折腾了好一会儿,足足又过了一刻多钟,才有信使冲到了解羽身后,乘着解退闪入掩护之中暂时休息之机,向他禀报了此事。 解羽捋须皱眉,瞄了信使一眼。 “大都护还说,‘破敌须借助解君之力,故请解君先为我蓄力’。这是大都护原话,我一个字都未改!”那信使叫道。 却是赵和知道解羽心傲,未必肯退,故此才特意有此吩咐。 解羽闻得此语,原本捋住长须的手自然捋下去,脸上也露出一丝笑意。 “大都护以大事托我,我不可误之。”他拄刀而起,口中道:“汝等逐次而退,且看我断后。” 他说完之后,便又冲向一线,信使呆了一呆,然后大叫道:“如何逐次而退?” 他没有等到解羽的回答,因为解羽挤到第一线之中,暴喝一声,抡刀便是一记横扫,三名犬戎人被他当场斩杀。紧接着他又连续挥刀,以无可敌挡之势在秦军之前扫荡出一片空地来。 哪怕犬戎人再有血性,面对这种近乎无解的猛将,也不禁为其所慑。 若是解羽此时下令突击,肯定能又一次击溃犬戎人一线,就象此前五次一样。不过既然得了赵和的命令,解羽便没有举刀向前,而是捋须冷冷扫视着那些僵住的犬戎人,然后轻轻将刀向后一摆。 他身后的秦军缓缓后退,而挤得密密麻麻的犬戎人,一时之间,无人敢上前。 五三、暂请等候 原本的激斗声因为解羽的退却戛然而止。 济格飞抹了一把额头的汗与雨水,抬起眼睛,望了望雨幕那边。 他赶到之时,恰好是见到解羽斩杀数人,逼得犬戎人不敢前进,那一刻济格飞就明白为何薛延陀勒布会战死了。 这样的勇士,难以力敌! 济格飞对自己的战斗力很自信,他并不是犬戎人,出自于骊轩北边茂密的黑色森林之中的他,属于骊轩人口中的日尔曼蛮族,但济格飞身上还有一点来自北方冰海中维京海盗的血统,因此除了碧眼之外,他还有一头红发和一蓬如同火焰般的红须。 红胡子也就成了济格飞的绰号,在日尔曼人当中,能够牢牢拥有这个绰号的人,可都是名扬四方的勇猛之士。但即使他这样的人,也不敢说自己就有把握击败那个秦人——那家伙身高简直与被称为巨人一族的维京人相同,力量绝伦,再加上战斗技巧高超,济格飞觉得自己上去,最多最多,也就是与对方僵持罢了。 不过济格飞仍然对自己有信心,因为他能够成为金玄大单于的亲卫队长,不仅仅依靠勇武、忠诚,更是因为他的智慧。 此地的地势,使得双方能派出作战的人数不多,也没有腾挪辗转的空间。济格飞理解薛延陀勒布为何会选择这峡谷之中作为战场,在不知秦军数量多少的情况下,为了防止秦人过多,这峡谷便成了最好的防御之地。但是,如今秦人已经逼至峡口,那倒不如稍让一让, 让秦人再往前一步,当他们高高兴兴从峡谷中冲出来时,迎接他们的却是数量至少两倍于他们的犬戎人。 毕竟峡谷之外的开阔地带,犬戎人可以展开,而秦人则拥挤于谷口。 想到这里,济格飞开始厉声喝斥。 他的犬戎话很有些生硬,不过那些犬戎士兵都听得懂,而且大多数犬戎士兵也认识他,毕竟这里的犬戎人可都是西征打老了仗的老卒。 于是战场之上,出现了诡异的一幕,秦人在退,犬戎人也在退,双方之间,出现了一道大约是三十步左右的空地。 解羽退回到赵和身边,此时赵和也明白前方发生的变化,不由得苦笑了一下。 果然,犬戎人不蠢,在激战之中并没有昏头,没有因为秦人的后退而追过来。 他原本想要在峡谷之中不断给犬戎人放血的计划,还没有施行就被破解了。 “大都护!”解羽向赵和见礼,然后不等赵和说话,便又道:“大都护,让我再冲一阵,先将谷口夺来!” 赵和摇了摇头:“战至如今,想来犬戎人也已经在谷口布置了防御,冒然冲阵,便是夺取谷口,也未必能够站稳,便是站稳,牺牲必大。翼之,你此战辛苦,且先领本部休息片刻,我已经令人想法子升火烧热水,后边也在搭雨棚,我只给你休息两刻钟,两刻钟之后,必是决战之时!” 解羽有些烦躁:“大都护,此时士气正旺,正是一鼓作气之时,何必等两刻钟?” 赵和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翼之,你虽不累,士卒却是疲了。” 解羽回头望了望,发觉自己所带的部下确实露出疲累之色,这才没有再说什么。 济格飞如同赵和料想的那样,果然正在指挥犬戎人布防。 犬戎人擅于骑射野战,不擅于攻城守城,这是他们一直以来给秦人的印象。但是金玄带领的这支犬戎人不同,他们在西征过程之中,逐渐学得波斯人、骊轩人等国的战法,攻守之法逐渐熟悉,因此在济格飞的指挥之下,犬戎人在谷口附近迅速建立起了两道防线,以三面包围之势,对着峡谷来口之处。 但是秦人却没有来。 济格飞皱着眉,心中有些猜疑。 秦人为何不前进? 方才秦人的后退,难道是接到了命令,准备撤军退回? 他正想着之间,身后传来呼声,而且声音越来越响,济格飞回头望去,就看到金玄骑着马自雨幕之中出来。 “大单于!”济格飞招呼了一声。 “秦人呢?”金玄向着南面望去,只看到谷口处的殷红——那是峡谷中死者的血被雨水冲了过来。 “暂时退却了。”济格飞道。 “能判断出秦人数量么?”金玄又问。 “雨势太大,看不清楚,不过从他们能够轮番上前来看,数量不会太少。”济格飞道。 “勒布在此是一个万骑,秦人来袭之前,必然是知道这个消息,因此,他们的人数当是针对勒布的万骑而来,秦人向来自负,自称一秦敌五胡,赵和又屡屡获胜,即使不曾自矜,所领之兵也不会太多——三千左右秦人,再加上六至七千的大宛人,凑足一万人,在他看来就足以对付勒布的一万人了。”金玄望着南面的雨幕,咧开嘴笑了笑:“我来布罕沟,事属突然,他肯定不知,因此,他没有将你们这两千人算在其中。” 若是赵和在此,听到了金玄的话,一定会讶然其判断之准确。而济格飞虽然不知道赵和所带人手具体数量是多少,但是对金玄的判断,他从不怀疑。 “所以,此战赵和所带的人不多,若我是他,此战必然亲自前来……济格飞,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济格飞眼睛一亮,重重地点了点头:“明白了。” 他是真明白了金玄的意思。 赵和若是亲自来此,在这远离贵山百里之所,又是大雨导致的泥泞,只要击败秦军,赵和就逃不掉! “所以你也不必劝我离开,我就在这里,等着你将赵和带到我的面前。”金玄指了指自己的马蹄之下:“因为你献来的不是一个赵和,而是半个秦国——击败赵和之后,从这里,一直到玉门关,都不会有人能阻挡我们,到那时你喜欢哪一块地方,我便分封你为那片地方的国王!” 济格飞精神一振。 日尔曼人为了点钱便可以替骊轩人守卫边疆,与同为日尔曼的其余蛮族打生打死,但其有识之士,何偿不想建起一个属于自己的王国! 特别是在火妖横行于世的情形之下! “请大单于等着!”他咆哮了一声。 然后金玄就真的在那里等了。 一刻钟时间转瞬即过,然后两刻钟也过去了。 济格飞的耐心仍在,但那些普通犬戎士兵却不一样,在大雨中等待实在难熬,有些犬戎士兵甚至开始哆嗦起来。 此时的天气,原本不至于此,可是雨水冲刷之下,体温失得太快了。 “大单于,要不,我去攻一攻,看来看能不能将秦人诱出来?”济格飞向金玄请示道。 金玄望了一眼峡谷之中,他看到秦人仍然在,只不过秦人当中,搭起了不少雨篷,只不过这种简易的雨篷,真正能有多大效果还存疑。 另外就是秦人后方,似乎有烟气上升,也不知是他们想方设法升起了火,还是水汽。 “不必,秦人既然不退,在这里呆下去对他们反而不利。”金玄道。 再过一段时间,不须作战,这些秦人只怕要被雨淋死吧…… 金玄做出这样判断之时,却不曾想,就在峡谷之中,方才探头回来的赵和微微一笑,退回到解羽身边。 “大都护太冒险了。”解羽有些恼怒地道。 “不算冒险,犬戎人果然布下阵垒,想要让我们撞上去。”赵和的笑容转为讥嘲:“犬戎人的大单于是个知兵的,手中的将领也确实有人才,不过么……” 他回头向身后望去。 在他身后,并没有多少军士。 犬戎人隔着远,故此看不见,事实上留在此处的秦军数量不过区区百人,完全是大张旗鼓故布疑阵,更多的秦人,早已经退出了峡谷,回到了谷口之处。 他们并不是在休息,而是在挖掘。 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工具,秦人正在山上挖掘土方,数千一人分作两班,一班休息,一班动手,因此一道由石块、泥土形成的堤坝,已经出现在山间溪流之上。 随着堤坝的不断增高,堤坝里积的水也在不断上升。 原本这些水会顺着山沟往下,汇入布罕沟畔的河水之中,但如今却被堵住,一点点逼近那条峡谷的谷口。 赵和在让士卒休息之时,发觉谷畔溪流水量颇大,想必是附近山中的降水都从这条溪涧泄洪而致,他因此想了这个主意。这点水或许不足以对犬戎人造成太大伤害,但用来摧毁犬戎人临时建起的阵垒,却是再好不过的。 时间很快就过去了。 秦人不进不退也引发了犬戎人的疑心,他们尝试着对谷中进行了一次攻击,却被解羽杀了回去。在确认那名长须的秦将还在峡谷之中后,犬戎人便又开始等待,他们深信时间是在他们这边的,秦人没有真正可以避雨的地方,既无法休息,也无法退军,只要等到秦人精疲力竭,那就是他们收获胜利果实之际。 他们等到了夜幕降临。 雨势此时终于变小了,犬戎人注意到,峡谷之中的秦人数量并不多,而且就是这剩余的一点秦,也开始向后退去。 “大单于,反击的时机到了!”济格飞拎起巨斧,站在了金玄面前。 他已经迫不及待了。 五四、想得太多 济格飞得了金玄允许,带着人便向峡谷追去。 在他们看来,秦人是在攻击不利之后,借着大寸的掩护退却,而秦人的表现也证明了这一点。 秦人最多就是在谷口处再留下少量人马进行殿后阻击,其本部特别是赵和本人,肯定是要撤回贵山城,准备依城而守了。 既是如此,就必须以精锐击破秦人殿后之兵,再追击已经精疲力竭的秦人本部。 无论是金玄还是济格飞,都是果决勇毅之人,既然做出这等判断,他们就毫不犹豫,将手中最精锐的部队押了上去。 这支部队是自金玄的亲卫中挑选出来,数量足有三百——不是金玄不想派更多,还是那个原因,峡谷太窄,人多展不开也是多余。 这三百人当先冲入谷中,而见到他们追来,秦人退得更急,看来是想要在谷口建立防线。 金玄当即下令,派出更多兵力尾随于济格飞,若是济格飞突破防线,这随之而来的兵力就可以乘机展开。 尾随济格飞而来的兵力,超过了三千,这三千犬戎鱼贯而入,跟在济格飞部身后。 而秦人退得越发急了。 “秦人果然久攻不下,在溃败!” 从秦军慌慌张张的模样,看得出他们是在恐惧什么,济格飞心中大喜,鼓励部下道。 他所领的三百人果然是士气大振,一个个争先恐后,嗷嗷叫着往前冲,转眼之间,他们就冲到了这峡谷中间。 而秦人溃退的速度与他们前进的速度大体一致,所以他们距离最后的秦人,仍然有数十步之遥。 济格飞在这些退后的秦人当中,看到了那个手执长刀、留有长须的秦军将领,那人倒是一个难得的勇将,不过在这等溃败之中,他能够收拢少量部队就已经不错了。 济格飞觉得,若是有机会生擒此人,或许可以在金玄面前求求情,不知能不能将此人纳入自己麾下效力。 然后他又是一笑,自己终究爱才心切,这个时候就想此事,实在是想得有点多了。 不经意之中,他们就已经接近谷口,从济格飞此处望去,确实可以看到,在谷口处,秦人似乎堆积土方,形成了一道墙。 土墙之上,秦人还在忙碌着。 “此时还能做什么……”济格飞心念一转,便看到那长须秦人已经带着部下退上了土墙。 然后秦人发出巨大的呐喊之声,却不是崩溃逃走,而是借助绳索在拉扯着什么。 济格飞心中一动。 他并非一勇之徒,相反,在犬戎部队之中,他可谓智勇双全,所以才能够成为金玄的亲卫之长。 此时他已经惊觉不对,立刻伸手,将身后的部卒拦住。 只不过在他们之后,远一些的地方,犬戎人却不知发生了什么,只见前方人停下,他们以为是已经发生战斗,当即向前拥来。 然后济格飞就看到,秦人修的那土墙崩塌了。 随着土墙的崩塌,一道浑浊的激流自崩口处喧哗而来! 其实秦人临时筑坝,虽然堵住涧水,但实际上的水量不多。 可是再不多的水量,也是数条山溪汇聚在一起,而布罕沟峡谷的地势,让这原本不多的水量的威力放大了不只一倍! 故此,反应过来的济格飞才啊的一声,一道浪便已经冲到他脚下,他转身想逃,另一道浪便追了过来,直接拍在他后背,将他整个人都拍了起来。 济格飞在泰西之地,只能说是略通水性罢了,跟他来的犬戎诸部,大多数根本不知游泳——就算是知道,在这样的激流之中,也派不上用场。 湍急的水流裹挟着这些惊慌失措的犬戎人,转眼之间,便从峡谷之中冲到了谷中空阔处。 此时金玄正在谷中开阔地里,在他看来,战局已定,因此他可以回到布罕沟小城之内了。但在此时,他听到身后如同万马奔腾一般的声响,不禁骇然回头,然后就看到一条水龙破谷而出,呼啸着将犬戎人原本建成的简易工事尽数摧毁,然后挟着各种各样的东西奔流入沟畔那河流之中。 一瞬间,金玄的眼睛瞪圆了起来,连眼角的皮肤都因此扯裂了。 这般异变,在他的征战生涯之中从未见过! 他一路西征,所到之处攻城拔寨,见识过火攻,见识过死士,见识过各种兵法与阴谋诡计,但是,唯独没有见过将洪水也当作武器的! 这也难怪,他所到之处,大多数都比较干旱,少有洪水。到了泰西之地,虽然降水多了,但又地势平缓,少有可以利用洪水的地形。便是这葱岭之西,如同这次一样的大雨,也是多年不曾有过,谁能想到,秦人竟然将这天地自然之威也利用了起来? 只是一个瞬间,近三分之一的犬戎人便被冲入了河水之中。 剩余三分之二的犬戎人,部分被水流分割于各个高处,还有部分则在金玄身侧,只不过这些人都神色灰败,一个个失魂落魄,莫说战意,就是还能站住,已经是难得的勇士了。 其实秦人积起来的水流也就是那么一道罢了,随着这道洪水冲入河中,接下来自谷中再出来的水就没有多大,故此水位迅速下降,只是片刻功夫,便从一人多高变得到人膝盖。但是此时犬戎人已经受到重创,不仅仅是人数上的减员,更是士气上的崩溃。 所以,当秦人随着洪水退去而再度出现在谷口之时,犬戎人连象样的抵抗也组织不起来,只能看着秦人涌出,列阵,一处高地一处高地地攻下,将高地之上的犬戎人杀死。 金玄在惨叫哭嚎中回过神来,他一言不发,催动自己的马,向着北面退去。 事已至此,聪明如他,哪里会不知道自己败了。 至少在这布罕沟,他已经看不到扳回的希望,甚至他若不乘着如今水势尚有存余,阻碍了秦人的推进之机脱身,他自己都有可能成为秦人的俘虏! 他身边的亲卫,见他行动,也都脸色发白地跟上。 没有谁自告奋勇要留下殿后,所有人都巴不得赶紧离开这里。不是他们不勇敢,是他们根本无法接受,那平时看起来极为柔弱的,水,竟然也会被秦人变成咆哮狂野的武器。 此时解羽正又攻下一处高地,他所到之处,那些丧胆了的犬戎人根本没有进行抵抗,甚至当秦人的刀砍到脖子上时,他们似乎觉得是一种解脱。这种来得太过轻松的胜利,让解羽失了兴趣,他捋须张望,希望能够找到象样点的敌人,然后就看到了金玄这一行。 毕竟这是唯一一支在战场上还明显有组织的犬戎人,特别是在此刻,犬戎人忘了收起金玄的仪仗,那金色的狼旗还举在金玄身后。 解羽眼睛顿时张开。 金色狼旗,整个大漠之上,唯有一人能够使用此旗! 大单于金玄! 解羽顿时兴奋起来,杀死一百一千名普通犬戎人,也抵不得击杀大单于一人! 他二话不说,长刀向着金玄的方向一举:“随我来!” 他的部下们听到他的命令,也望向金玄方向,发觉这条大鱼之后,不由狂呼起来! “犬戎大单于!” “活捉大单于!” 众人狂叫着,放弃了原本唾手可得的犬戎人首绩,向着金玄方向便冲去。 而此时,赵和本部也已经出了谷口。 赵和身边,一脸郁闷的应恨,听到“大单于”的呼声,顿时精神一振,他目光在战场中扫过,然后伸手便抢来一柄陌刀,迈步也向着金玄方向冲去。 他这一动,他本部人马顿时也跟了上去。 他这支人马乃是赵和亲卫,数十人随他一起冲出之后,赵和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 阿图也向大单于那边望去,不过他对这种功劳没有什么兴趣,因此仍然守在了赵和身边。 “大都护,胜了,大胜!” 勿离深一脚浅一脚地从后面跑了过来,他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唯一能够肯定地是此战他押注押对了,秦人大胜,犬戎人惨败。因此,他迫不及待来到赵和身边,向赵和表示祝贺,同时还在心里琢磨了好几百句拍马屁的话语,想着要讨赵和欢喜。 然后他才看到战场之上混乱的局面,有些茫然地又问道:“这是怎么了?” “诸将在追捕大单于金玄。”赵和淡定地说了一句,然后还补充道:“勿离国主,你要不要也去追一追?” “啊——啊?”勿离愣了愣,然后明白赵和说的是什么,他几乎跳了起来,刚想要向自己的部下下达命令,不过看了赵和一眼,他旋即又生出一个念头。 他的部下若也加入这场追逐之中,若是给金玄跑了,他会不会被怀疑故意放走金玄? 若是得手了,赵和的那些骄兵悍将们会不会心生嫉恨,怨他坏了自己的功劳? 他心中转着念头,既想要夺取这泼天一般的功劳和名声,又害怕由此可能引发的不利影响。赵和虽然不知他想的细节,却能猜到一二,当即笑道:“罢了罢了,国主你想得可真多……如今虽然我方占尽优势,犬戎人却还有不少在负隅顽抗,国主帮我将这些犬戎人擒下吧。” 勿离有些尴尬地笑了笑,自己确实是想得太多了。 五五、历史学者 原康居国,苏薤城。 这是康居人建立起的五座大城之一,自从大秦经营西域之后,这里就成了康居国都,因为丝绸等贸易的缘故,此处繁华极盛,可谓葱岭以西的第一名城。 金玄大单于东返之后,轻而易举便攻灭康居,康居国王远遁,这座壮丽的城市自然也就换了主人。原本城中人民以为将会面临一场屠杀和随之而来的萧条,但出乎他们意料的是,金玄展示出与一般犬戎首领不同的器量与心胸,不仅安抚民众,还强力约束部下。而随着金玄来的大量自泰西之地过来的人口,则让这座原本就人烟稠密的城市,出现一场畸形的繁荣。 那些服饰各异的泰西人、昆仑洲人,纷纷涌入这座城中,若不是因为他们的到来推高了原本就高启的粮价,康居人甚至会觉得,这种情形也不错——毕竟这些人带来了各种各样的金币、银币,买走他们能够买到的一切东西。 塔西陀对这座城市甚有兴趣,据说几百年前曾经征服这一带的亚历山大大帝曾认为撒马尔罕是他见过的最壮丽的城市,塔西陀没有去撒马尔罕,但来到了苏薤城,在他看来,亚历山大之所以会发出那种感慨,肯定是因为对方并没有看到如今的苏薤城。 作为骊轩皇帝的使臣,同时也是一位历史学者,塔西陀对于这里的一切都很关心,他每天都在街上游荡,然后用鹅毛笔记下自己觉得有价值的东西:从粟特人的服饰、康居人的舞蹈,到如今这座城市主人金玄和他手下们的言行。 “大单于去视察他新近征服的一座小城,据说那座小城里囤聚了大量的粮食,或许这些粮食可以帮助苏薤城降低一下粮价,坦率地说,我在这座城市里一切都好,唯独这里的粮食价格贵得让我难以接受,皇帝陛下给我的可怜经费,有一半都被用在购买口粮之上了,以至于我甚至没有余力到粟特人开办的快乐营之中去安慰那些正挨饿的舞女——她们的腰肢是那么柔软!” 塔西陀坐在小楼顶的露台之上,晒着这几日来难得一见的太阳,嘴里则含着葡萄,旁边的使女小心翼翼地将剥好了的葡萄送入他的口中,他则专心在写着自己的历史记录。 “说到大单于,他是我见过的第二杰出的英雄——仅次于我们慷慨的皇帝陛下,自然皇帝陛下若能多拨付点经费给我就更伟大了——他和他那轻剽悍的轻骑兵,很快就会击败他的敌人——天啦,我看到了什么!” 塔西陀手中的鹅毛笔几乎因为他不经意的一瞥而折断了。 因为在他的视线之中,一支灰头土脸的军队,数量不过是四五百人,正踉踉跄跄从南边进入城市,行走于街道之上。 这支军队所到之处,行人们纷纷避让,驻足,观望。没有欢呼,没有喝彩,有的只是窃窃私语。 而军队之中的大单于金玄,已经无力去喝止这些了。 大单于因为其所受的伤势,无法安坐于马上,所以是由两匹马之间抬着一个担架,他躺在担架之上才回到苏薤城城的。 塔西陀认识大单于,当担架从他居住的小楼下经过时,他还起身往下望了望,在确认了担架之上紧闭着眼睛的是大单于本人之后,他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之上。 “我见到了一次惨败,大单于带着两个千人队的护卫,他最宠爱的将领则带着一个万人队,但是,我见到随大单于回来的却仅仅只有四百多人,不足五百人——大单于本人也受了重伤,愿他无恙。” “大单于是在前往与那个被称为‘秦’的国家交战时吃到败仗的,我简直难以想象,除了火妖之外,还有谁能够击败大单于这样的英雄!我此前曾经听到大单于的部下们说起,那个名为‘秦’的国家派来迎战大单于的,只是他们的一个总督——他们称之为‘都护’,这真是一个古怪的称号,我们骊轩人很难发出‘护’这个音,我们只会将它读为‘负’。” “无论是都护还是都负,那位击败大单于的秦国将领,成功地吸引了我的兴趣。我有些迫不及待想要去见他,看一看这他是什么样的人物。听说秦人有许多礼仪,他们对学者与勇士都很尊敬,或许我能够以一位学者的身份去拜访他们。与秦人建立直接联系,对于至高的皇帝陛下也是件有利的事情,毕竟如果大单于的伤势过重,他又没有一位合格的继承人,我们骊轩可能需要在东方寻找一位新的盟友了。” “所有人都知道,秦人并不是最危险的敌人,最危险的敌人正紧随在我们的身后,我们必须与大地之上所有的国家结盟……或许这是一个机会,我们骊轩出面协调大秦与胡戎大单于之间的关系,在外交活动之中,为我们骊轩争取最大的利益。” “当然,在那之前,我先要去确认一下大单于的情况,毕竟到现在为止,我还是大单于的客人。” 将最后一段内容写上之后,塔西陀有些感慨地放下了鹅毛笔,然后在纸上轻轻抚摸了几下。 他非常喜欢这种来自大秦的造物,听闻这是大秦一位皇帝的发明,看来那位在大秦历史上赫赫有名的皇帝,不仅是一位政治家,更是一位发明家、智者,他应当就是所谓的哲人王吧。 在纸上的墨汁干了之后,塔西陀将文稿交给了那位随侍的侍女:“安排一下,即刻将这些文稿送到左勒城。” “哪一个左勒城?”侍女问了一句。 塔西陀不禁抚额。 他们的大帝左勒盖尔奈英什么都好,就是有一点,让塔西陀这样的历史学家很头疼:他每征服一地,都会选择要害之处筑城,然后以自己的名字为这城市命名,所以骊轩的军队横行之处,有数十座左勒城被建起。 于是在塔西陀记录的文稿之中,少不得出现“皇帝陛下今日离开左勒城,他的目的是左勒城,在这途中将会经过左勒城、左勒城和左勒城……” 这实在是让历史学者们伤脑筋的事情,好在现在的学者们大致明白这些左勒城各指为何,至于后世的历史学家们……他们反正总要找些事情吵架的。 “当然是皇帝陛下目前所在的左勒城。”塔西陀说道。 侍女抓住文稿,将其装入一个麻布口袋之中,然后又小心地用东西包住,确保其即便落入水中也不会一下子就泡掉。当侍女忙碌的时候,塔西陀伸了个懒腰,然后离开了自己的这处小楼。 他骑上马,向着大单于居住的宫殿而去。 大单于攻下康居之后,便将苏薤城中原本康居王的宫殿据为己有,这座宫殿相当壮观,占地面积也很大,塔西陀不只一次进入其中参观。不过这些康居人显然缺乏美学修养,宫殿里的装饰不少,却乱糟糟的让人生厌。 原本塔西陀以为自己的求见会被拒绝——他来求见其实是打听试探,根本不奢望受了伤的大单于金玄会见自己,但出乎他的意料,他才一出现,还没有开口,守护在大单于宫殿之前的侍从官便开口了:“塔西陀贵人,大单于说了,如果你来了,可以直接进去。” 塔西陀压住心中的诧异,在卫士的引领之下,踏入了宫殿之中。 很快他被引到宫殿深处,当他看到大单于金玄正在喝着粥时,不由得讶然:此时的大单于精神状态非常好,虽然还有些行动不便,可却完全不是刚才他所见的那奄奄一息景象了。 “大单于可安好,我带了我主人的问候。”塔西陀收住面上的神情,口中说道:“我已经派出使者,请我主人派来最好的医生。” “谢谢你的好意,我受的伤没有在外表露的那么重。”金玄将热粥放下,长长出了口气。 身上的寒意仿佛被这肉粥的热度赶了出来,但金玄自己明白,这是幻觉,这一次大战受伤,又淋了雨,恐怕真要病上一场了。 “那大单于……”塔西陀心中一动。 “我希望你替我做一件事情。”金玄看着塔西陀:“去贵山城,作为你主人的使者,去见一见大秦国的北庭大都护赵和。” 塔西陀顿时愣住了。 好一会儿,他才问道:“大单于的意思?” “告诉他,我受了重伤,还因为淋雨大病,已经快要死了。”金玄道。 塔西陀顿时明白过来:“你的意思……是要以这个消息来引诱那位大都负来进攻苏薤城?” 金玄示意手下再给自己添一碗肉粥,然后点头道:“你说的没错。” 塔西陀沉吟了好一会儿道:“我可以问两个问题么?” “第一个问题是不是我吃了败仗?如你所见,我吃了一个大败仗,这个败仗来得及时,让我明白我现在最需要的是什么。第二个问题为何是你?因为只有你这样的学者,才有足够的智慧说动秦人,让他们从贵山城中出来。”金玄又接过肉粥,沉声说道:“塔西陀使者,不要让我失望。” 塔西陀原本打算去贵山城看看,但那是他自己的主意,可现在金玄要他去,却让他不能不犹豫。 但他明白,自己无法拒绝。 五六、秦奸下场 久违的阳光,穿透云层,照射在贵山城上空。贵山城一片明丽,家家户户都将此前因连日大雨而受潮的东西搬出来晾晒,就连大宛国主府、大秦北庭都护府大宛别业也不例外。 赵和从这些晒得五彩斑阑的衣被之间行过,心情甚是愉悦。 就象金玄逃离战场之后病了一场一样,赵和在离开布罕沟的当天,便开始发烧。除他之外,随他出战的军士,无论是秦人还是大宛人,出现了大面积的病况。让赵和感到幸运的是,张衡还在贵山城中,在赵和出兵的当日,这位深居简出的老人出面,调拨药材熬制汤药,组织原本用来修建城防的民夫前云接应伤病之人,因此受伤与生病之人都得到了及时救治,并没有出现大规模疫情。 在张衡的要求之下,赵和安安静静休养了两日。这两日时间之中,除了紧急军务之外,什么事情都不得来打扰他。充足的休息、对症的药物,再加天气的好转,使得赵和恢复得非常快。虽然还有些许头昏,但在第三天,他还是可以出来处治各种事情了。 “将士伤亡情形。”见到诸葛明之后,赵和第一句话便问及些事。 这次布罕沟之战暴发得相当突然,始于金玄通过细作发现贵山城防御体系中的一个漏洞,终于赵和与金玄在布罕沟的意外相逢。此战虽然还不足以决定大秦与犬戎的胜负,却足够决定今后一段时间之内双方的攻守局面。因此,赵和需要知道伤亡情形,好确定自己是否尚有余力发动新的攻势。 “我方阵亡者三百四十九人,大宛阵亡者五百一十七人……” 这种数字统计,诸葛明很是擅长,他列出来的数字不但精准,分类也很细致。阵亡者,重伤不治者、大病不起者,因伤至残者等等都罗列出来。这一战中大秦这一方出动了万人,阵亡、不治和伤残的总数超过了两千六百人,可谓损失惨重。其中阵亡者多是在峡谷的厮杀之中发生的,山洪灌谷之后攻击那些高地是也有一些伤亡,但数量并不多。真正导致大量减员的还是伤病,而且这才过去几天时间,还有大量的伤病仍在生死线上挣扎,未必能够救治回来。 这个损失让赵和深感心痛。 不过这个损失又是值得的,因为和秦方超过两千六百人的损伤相比,犬戎一方的损失就更大。不仅薛延陀勒布的万人队近乎全没,就是金玄所带的两千多近三千亲卫,也损失了近两千人。 也就是说,此一战之中,犬戎方损失了一万多人——阵亡者的数量约是三千,重伤不治者也计算在这数量之中,当时战场情形,根本不允许秦军救治犬戎方的伤者,赵和也没有同情心泛滥到这个地步。生病的人也有许多,仅这几天功夫,便已经有五六百犬戎人病死。其余六千人,大多都成了俘虏。 “俘虏六千一百九十一人,如今正被驱使加固城防,如何处置他们,还待山长决断。”诸葛明最后说道。 “呵呵。”赵和笑了两声。 这些俘虏自然不能放回去,接下来是要对他们进行分辨,能够吸纳过来的会补充到秦军之中——现在秦军里的犬戎各部人员也不少,不能够吸纳的或者杀了,或者驱使为奴,总之不会白白养着。 “另外,对俘虏进行审讯之时,发现了两个特殊人物。”诸葛明又道,说到此处时,他的神情稍稍有些异样:“这二人隐藏得甚好,故此是今日早上,俘虏斗殴,才将他们露出来的,还请祭酒恕我不够仔细之罪。” 赵和扬了扬眉,能被诸葛明如此强调的人物,想来真是什么特殊之人。 “是何人?”他开口问道。 “一个是秦人,但却不肯说自己身份,倒是旁边有犬戎人说他姓司马,名衷。” “秦奸?”赵和稍稍有些意外:“竟然有秦人此时还在为金玄效力?” 在赵和想来,此前有秦人为犬戎效力那是在所难免,但现在大秦已经强势返回西域,他甚至控制了大半个大宛,还有秦人跟着犬戎,那当真是昏愚至极。 “是一个秦奸,司马这个姓,让学生颇为疑惑,再加上此人气度……似乎是饱读诗书过的,学生怀疑他是三川司马氏之人。” 诸葛明说到此处时神情相当肃然,毕竟三川司马氏不是一般的小门小姓,那可是九姓十一家中的一员,司马氏的家主司马亮,更是此时九姓十一家的领军人物。 诸葛氏也曾经是大家族,但比起司马氏还要逊上一筹,到诸葛明这一代,更是已经败落。他知道许多大家族的秘辛,对于司马氏更是充满警惕,故此一听到这个司马衷的姓名,当即生出了怀疑。 而此时大秦虽然识字之人比起百年前多了许多,可能够养尊处优饱读诗书者仍然是少数,那个司马衷的言谈气质,显露出他不是破落人家的子弟,这在侧面上证实了诸葛明的怀疑。 故此,他才会极为郑重地将此事向赵和禀报。 赵和听了之后也是目光闪动,脸上的神情变得严肃起来。 此前他才与九姓十一家的王、谢二氏联手做局,将金策单于诱入贵山击毙,但转眼之间,九姓十一家的人就出现在金玄身边,这是九姓十一家的内部矛盾,还是另有原因? 赵和与谢楠虽然没有见面,但二人其实有书信往来,谢楠派死士章敦去到金策身边的事情,赵和虽然不知详情,却也有所猜测。在赵和的判断之中,是九姓十一家发现西域的商道能够带来巨额的利益,故此想要借此向他示好,以换取他的合作,故此赵和对于这一切并没有任何怀疑。 直到现在。 “还有一人是谁?” “还有一位乃是大宛贵人,名为合不撒,他投靠金玄,将贵山城的城防尽数出卖与金玄,也是学生粗心大意,竟然让此人派人临摩了城防图。此人如何发落,也请祭酒决断。” “我去见见那个司马衷,至于合不撒,交给勿离吧,想来勿离的手段会让我们满意。” 赵和并不在意这个合不撒,至于城防图被盗之事,也没有让他太过意外。毕竟为了在短时间内完成贵山的防御工事,城防草图绘了许多份发出去,漏掉一份两份是难以避免的事情。他更不在意别人将这绘图方法学过去之后威胁到大秦,毕竟,要真正使这绘图方法发挥作用,需要一个强大的帝国、一个能够传承知识的学校、一群精通文字计算的且能挥剑砍人的学者型勇士、一支精锐敢战的军队。 他说完之后便起身,诸葛明引着他出来,直接赶到就设在贵山城外的俘虏营。此时绝大多数俘虏都被赶去修建城防,只有少数伤者还在,因此所到之处,便听到呻吟哭泣之声。若这声音换作别处,赵和会生出恻隐之心,但在这里,听到敌人的痛苦,只能让赵和更为欢悦。 毕竟,敌人痛苦了,那自己人就不会痛苦。 没多久,他便看到了司马衷。 司马衷被擒住时非常狼狈,他知道自己身份特殊,故此一直隐藏在别的俘虏之中,但所有健康的俘虏都被驱赶去劳作之时,他便隐藏不住了。毕竟,哪怕他再自诩能够吃苦,做起苦力的活儿时总是跟不上的,而跟不上进度就要挨鞭打,不仅他本人挨,连累他同组之犬戎俘虏挨打,于是那些犬戎俘虏便将他痛揍一顿然后揭发出来。 得知这些情形之后,赵和见到司马衷第一句话便直指其心:“如今可知,为秦奸者终不得好下场吧?” 司马衷目光闪动,却是一语不发。 赵和见他如此,笑着向诸葛明道:“还记得我曾说过么,有时候,一言不发便是说了许多事情……看来你猜的不错,此人果是三川司马氏的子弟。” 司马衷前来联络金玄,自然做好了任何准备,因此面色不改,只是冷笑了一声。 “三川司马氏乃是九姓十一家之一,最近九姓十一家颇为活跃,想来是有些耐不住性子,要做什么大事了。”赵和又道。 司马衷仍然是不说话。 “派人到犬戎大单于处……哦,我想起来了,犬戎这位大单于东归的比较快,莫非就是因为从这位司马先生处得到了什么消息?”赵和又道。 司马衷还是没有反应。 赵和此时神情却有些严肃:“此前王、谢二家与我联手做局,诱金策单于入贵山城,以时间算,彼时这位司马先生便已经在西去寻找金玄的路上了,时间不会太早,太早的话金玄应当更早回军,也不会太晚,太晚的话金玄不会恰好此时赶到……我明白了,想必谢楠这位谢家宝树在与我联手的同时,便已经将这位司马先生派往西面了!” 此语一出,哪怕司马衷再有心理准备,也不禁为之色变。 因为赵和猜得没错,至少错的不多,这位司马衷还真正是随谢楠一起来到于阗,并且借助谢楠的掩护取道疏勒、大宛和康居,一路西行,直到找到金玄单于! 五七、怒气难遏 “果然如此。” 司马衷的反应证实了赵和的猜想,他喃喃自语了一声,然后苦笑起来。 自己算是小心且警惕的了,却不曾想,九姓十一家,特别是那位谢家宝树竟然布下了这么大的一个局。 “怎么了?”在他身边,诸葛明还有些不明白。 “这位谢家宝树大约是觉得,我在西域太闲了,所以与我联手,将金策除去,看似在帮我,实际上目的有二,一来自然是让我麻痹大意,对他降低些警惕——我倒没有麻痹大意,对他也始终警醒,但是却不曾想,他想搅事的地方,并不是这西域,而是在中原朝堂之上!”赵和淡淡地道。 司马衷脸色变得更厉害了,不过他还是保持着沉默。 “谢楠,或者说九姓十一家的第二个目的,则是将犬戎大单于金玄诱来,在他们看来,金策根本无法阻止我返回中原干涉他们的谋划,但金玄这位犬戎大单于却可以。所以他们一方面帮我杀了金策,另一方面又提前派出此人,让此人将金玄诱来。不得不说,他们操控得很是巧妙,若不是有此次布罕沟之战,我绝对会被蒙在鼓中。” 司马衷终于露出了一丝苦笑。 正如赵和所言,若不是这次布罕沟之战,赵和突袭之时恰好遇上金玄,他就不会落入赵和手中,赵和也就猜不到九姓十一家的谋划。等赵和得到消息之时,想来中原大局已定,他便是有介入之心,也没有介入的力量了。 “这……中原朝堂之上会有变故?”诸葛明反应过来,神情骇然。 赵和沉默了好一会儿,喃喃道:“若是丞相还活着,就不会有什么问题,但丞相若死了,九姓十一家必然反扑……不过九姓十一家想要对付大将军,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他们肯定需要援手。哼哼,太尉这些年被大将军与丞相压制得厉害,而且他信奉法家,看起来最不可能与九姓十一家联手,若我是九姓十一家的谋主,自然要在这个最不可能的人身上动动心思!” 这一次司马衷几乎要跳起来了。 其实对于九姓十一家谋划的细节,他知道得并不多,但机缘巧合,他恰好是晓得司马亮与李非秘密通信之事的,他却不曾想,远在大宛这里的赵和,仅仅凭借敏锐的判断力,便猜到了这一点。 “没有什么好惊讶的,对上大将军这般权谋高手,若不能出人意料,那就只能等死了。”赵和看了他一眼,咬了咬唇:“但是,还不够,九姓十一家与李太尉联手,也不足以同大将军手中的兵权相对抗,唯有剥夺大将军的兵权……有能力剥夺大将军兵权的唯有一人,便是……” “天子!”诸葛明失声叫道。 若是形成一个天子、九姓十一家再加上李非的联盟,猝然发难,那么,大将军倒还真的没准会陷入被动! 这一刻司马衷倒没有什么神情变化。 一来是他已经麻木了,二来与天子联络之事,在九姓十一家中所知道的人也不多,他还不够资格知晓此事。 “天子啊……” 赵和有些感慨地说了一声,然后摇了摇头。 从感情上说,他与天子赢吉的关系非同一般,在天子赢吉与大将军曹猛之间,他理当更亲近天子。不仅仅因为天子赢吉是他同父异母的兄长,更是因为赢吉曾经与他并肩作战过,而曹猛对他却只有利用。 但是,世间之事,却不能只从感情上去说。 如今大秦的局势看似平安,但实际上极为凶险,天子赢吉亲政倒没有什么问题,但他与九姓十一家勾结在一起的话,赵和有些怀疑,他能不能稳住局面。 毕竟布罕沟之战虽然是重创了金玄,可犬戎人的主力并非受到多少损失,随时都有可能卷土重来。赵和需要来自朝堂的支持,人力上的物力上的都需要。若是大将军主政,以其军政之略,当能看明白西域对大秦的重要性。但换作九姓十一家来控制局面,九姓十一家更愿意将精力放在如何于国内搜刮利益之上,对于边境上的危险,往往会视为癣疥之患。 不,他们甚至会有意识地与边境上的敌人勾结,养寇自重是一个方面,另一个方面则是为了有可能发生的改朝换代作准备。毕竟,哪怕是犬戎人入主了中原,也还是需要中原的世家大族进行配合才能维持统治。 就象他们将这个司马衷派到金玄身边一样。 想到这里,赵和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了。 “若是你愿意将你所知道的全部说出来,我可以让你活命。”沉吟了一会儿之后,赵和对司马衷道。 此前所有的猜想终究只是他从司马衷身份上推出的猜测,没有司马衷的供辞,还不足以作为真正的证据,因此,赵和才向他开出了条件。但是,司马衷仍然沉默,一语不发,甚至比起之前更为镇定了一些。 在司马衷想来,赵和既然想明白了这一点,就应该知道中原的大局难以改变,他当会留下自己的性命,作为与九姓十一家讨价还价的人质,好为自己在这场大变局中争取最好的机会。 但他想错了。 赵和此时虽然很想完全依据理智去行事,但一想到自己辛苦争取来的局面,很有可能就因为这场政变而付之一炬,他的情绪便翻滚不休,怒意难以遏制。 而司马衷的沉默不语,则是给了他情绪发泄的一处突破口。 所以在三息之后,司马衷仍然一语不发,赵和已经拔出了剑。 司马衷目光一凝,忙开口道:“别杀我……我说……” 话声未落,赵和的剑已经透心刺入。 “不必说了。”赵和面无表情地拔出了剑,将司马衷的尸体踢倒在地。 他深深吸了口气,看来需要做最坏的打算了。 “将首绩取下,保存好之后留着,我有用处。”赵和道。 —————— 诸葛明感受到了赵和的愤怒。 他应了一声,不敢有二语。 赵和转身便走,不过到了战俘营地外时,迎面却看到勿离匆匆赶来。 虽然内心焦灼如焚,但赵和在勿离面前,却还是一副云淡风轻模样:“大王行色匆匆,难道说金玄又打来了么?” 听到赵和的调侃,勿离尴尬地笑了笑:“若是金玄打来,小王反倒不这么急了,有大都护在此,金玄不过是大都护的手下败将,有何可惧?” “哦,那是何事?”赵和道。 “来了一个使者,自称乃是骊轩皇帝使臣,欲见大都护。”勿离道:“小王不敢擅专,故此来寻大都护。” “骊轩皇帝的使者?”赵和一愣。 骊轩与犬戎乃是联盟,骊轩皇帝与犬戎大单于金玄更听闻乃是结义兄弟,赵和虽然对这种两国之间的结盟有多少作用持怀疑态度,但还是对骊轩抱有警惕,甚至派了樊令与莲玉生一起前往天竺,专门为骊轩挖了一个坑,就等着对方身陷坑中,无力帮助犬戎。 结果这坑还没有起作用,骊轩皇帝的使者便到了? 特别是这个时候,刚刚击败犬戎的前锋,逼迫犬戎只能暂时收缩,在本季粮食秋收之前,犬戎人再也无力组织象样的进攻——骊轩的使者想来是得到这个消息了。 “人在何处,让他来见我。”心念转动了一会儿,赵和说道。 “是,另有一件事情,我在苏薤城的谍报,说金玄重伤难治,如今快要死了。”勿离又道。 赵和心一跳,看了勿离一眼。 金玄要死的消息,可比骊轩使者到来的消息要重要得多,但勿离却先报了后者,然后才顺带说出前者。勿离不是分不清轻重之人,他这样说,自然有他的道理。 “你怀疑这消息的真实性?”赵和问道。 “以小王愚见,金玄若真的要死了,必然会隐瞒消息,召集部下诸强悍难驭之辈诛之,以保其子嗣传位。”勿离知道自己的心思瞒不过赵和,因此坦然道:“他如今不禁自己受伤的消息,想来必有诈!” 赵和也同样作此想,不过,以金玄的本领,便是使诈,也当不会如此明显才对。 除非他有别的打算。 赵和回到大都护行营之中没多久,骊轩人的使者便被带了过来。 此前赵和也见到过骊轩人,比如说当初他在突袭匠人谷时曾俘虏骊轩工匠,借助诸葛明,他还从骊轩工匠口中打探到不少骊轩的消息。不过,眼前这个骊轩人出现在他面前时,他便有些惊讶。 这个骊轩人,竟然能说秦话! 双方见礼已毕,赵和便笑道:“使者谙熟秦语,倒是让我相当吃惊。” “大秦与骊轩再加上胡戎,乃是当今天下三大国,身为骊轩学者,不能不通这三国语言。”塔西陀笑道:“难道说,在大秦,没有人学习骊轩语么?” 这言语之中,就有些讥嘲秦人固步自封的意思了。赵和自然能够听得出来,他没有开口,门外却有一人用骊轩语道:“大秦第一等的学者,兼容大秦百家之说,第二等的学者,精专于大秦一家之言,第三等的学者,才会去学习诸国语言学识,以补大秦之阙失,至于骊轩这样万里之外的小国,唯有我这样的老朽,才会去研习其语言文字。” 塔西陀愕然回头,便看到一个秦人慢吞吞走了进来。 五八、金玄真意 出现在塔西陀面前的是张衡。 在金策死后,张衡原本准备继续西行,前去探查所谓绿芒灭世的真相。但是金玄到来得太快,他行到中途,便听闻犬戎大军将至的消息,于是中途回头,回到了贵山城。 后来布罕沟之战,秦与大宛联军多有病伤者,好在张衡颇通医理,准备了足够多的药物,减少了许多不必要的损失。 此时得到骊轩使者到来的消息,赵和专门派人将他请来,倒不是想借着张衡之口来压制骊轩使者,单纯就是想以此满足张衡的求知之心。 却不曾想这位骊轩使者是个口尖舌利的雄辩家,于是张衡自然不甘示弱,一口便将之压了下去。 塔西陀没有想到,在赵和身边真有精通骊轩语者,因此一时愕然,好一会儿之后,他才笑道:“看来大秦果然是和骊轩一般,世界文明的中心……正是因为大秦与骊轩皆是文明之人,理当携起手来,共同应对那些野蛮民族才对。” “你所说的野蛮民族,是否包括犬戎?”赵和双手十指交叉,撑在身前的案几之上,饶有兴趣地道。 张衡也入席而坐,与塔西陀面对对,听到赵和的话语,不由得轻轻笑了起来。 自己的那些老友们教得很好,确实将赵和培养出来了,总是能够从对方的言辞之中找到最细微的漏洞,让对方难以应对。 莫看这只是言辞交锋,但国与国的外交场合,掌握言辞主动同样有着重要作用。 塔西陀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笑了起来。 “胡戎人——或者说你们口中的犬戎人,若是没有他们的大单于,那确实也与野蛮人没有什么区别。”塔西陀缓缓地说道,“所以,只要大单于还是金玄,那么骊轩就是胡戎的盟友。” 赵和没有接口,勿离在旁出声:“既是如此,你又为何而来?” “我是自康居苏薤城来,来之前听闻布罕沟之战的消息。”塔西陀笑了笑:“我来这里,一是带来我圣明至尊的皇帝陛下对大秦的问候,二是观察观察能够击败金玄大单于的杰出将军,第三也是与大秦的学者进行交流。” 他说到这里,站起身又施了一礼:“方才我只介绍了我的官方身份,骊轩皇帝的使臣,现在还要介绍一下我个人的身份,我是一位学者、历史学家,对于世界的历史有很浓厚的兴趣,因此我希望能够与大秦的历史学者们进行交流,或许我们都能从对方的历史中得到一些不一样的收获。” “我的身边也有学者,这位是我的老师,他就是大秦最杰出的学者,如果你要探讨哲理或者了世大秦,可以找他。”赵和示意了一下张衡。 张衡看了他一眼,微微笑了起来。 张衡自己说自己是三流学者,原本是为了壮大秦声色,但是显然,赵和对此并不赞同。张衡也明白赵和的意思——赵和向来认为,一国之声色靠的从来不是虚言伪饰,靠的是这个国家的帝王、文武、官吏、军士,靠的是农工商的辛勤劳作。这些才是帝国星穹之上闪耀的群星,而那些言辞,只是为这群星增添神秘面纱的云朵。 自己的弟子与自己的意见不合,张衡并没有因此而感到难过,相反,赵和能够坚持己见,让张衡更加欣慰了。 塔西陀听到赵和介绍张衡身份,肃然起敬,当即起身,向张衡行了一礼。 “你所说的三个目的,我都知道了,你既是从苏薤城来,不知道金玄大单于现在情形如何。”赵和又笑了一笑,然后慢条斯理地道:“你来之前,是否见到过他?” 塔西陀张嘴就欲将金玄嘱咐的话说出来,但当他目光与赵和相对之时,突然心中一动。 赵和那似笑非笑的神情,让塔西陀想得更多。 眼前这位将军可是击败了大单于金玄的人物,塔西陀虽然没有亲自前往布罕沟察看,他从他得到的消息来看,当时秦人的兵力比起犬戎的兵力还要略少,也就是说,眼前这位将军在近乎势均力敌的情形下险些夺取了金玄的性命。 虽然他借助了洪水的威力,可塔西陀这样的历史学者自然明白,能够善于利用地理和自然之力并将之化为自己的优势者,绝对心思细密智慧过人。金玄与他说的那番话,真的能够欺瞒这位大秦的将军么? 塔西陀进一步又深思:金玄比起他更为了解这位大秦将军,难道这位犬戎大单于真的是想借助自己来愚弄这位大秦将军?如果金玄真是这般打算,为何又要对他坦诚相告,要知道当时那种情形之下,金玄完全可以装病不见他! 心念转动了好一会儿,塔西陀也没有说话,这使得屋子里突然陷入了奇怪的沉默之中。良久之后,塔西陀才抬头再次望向赵和,他神情严肃地道:“我来之前,曾经去见过大单于金玄,甚至我来此原本就是大单于的建议,他要我告诉大秦的将军,他伤得很重,又淋了雨,已经奄奄一夕命不久矣。” 赵和忍不住笑了起来。 张衡也露出淡淡的微笑,而塔西陀说到这里,心中越来越是雪亮,因此继续道:“象大单于这样的人物,他究竟是何打算,并不是我可以轻易揣测的,我只是履行我身为使者的本份,将我所见所闻都告诉阁下。” 赵和点了点头:“我已经收到了你的坦诚,还有大单于的真实意愿……” 塔西陀眨了眨眼睛:“如果可以的话,阁下能不能告诉我大单于真实意愿是什么?” “犬戎大单于想要求和。”赵和道:“不过,他身为大单于,也不是凡事都能由自己决定,所以他通过你来向我表达,假如我以为在布罕沟胜了他一场便算是彻底击败他,那我就算了。” 塔西陀还是不明白。 “他看上去是设计了一个愚蠢的陷阱,似乎是要用自己将死的假消息诱我离开贵山城,但实际上他的目的有二,一是安抚部下,想来他的部下中有不少人都想要报仇雪耻,催促他再次进攻,二是告诉我,他的粮食不足以发动攻势,但只是用来防守还是绰绰有余。他既不愿意主动攻我,又警告我勿要攻他,这两者之下的意思,就是希望与我保持暂时的和平。” 赵和向塔西陀解释了一番,塔西陀默然了好一会儿,然后才叹了口气道:“你们这些东方人,说话难道都是这么婉转的吗?” “这也是一种斗争,如果我不明白大单于的意思,那么他还是会找机会给我来一下,哪怕不那么致命,只要能占得便宜就好。”赵和放下了手。 金玄此举的含义,其实并不只他说的这一点。 显然,金玄发觉司马衷已经落入秦人手中,他不知道司马衷是死是活,但他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司马衷会将所有的事情都向赵和禀报。金玄装病还有另一个用意,就是向赵和表示,我暂时无意攻击你,你赶紧回去收拾后方可能的麻烦吧。 换言之,在事情发生变化之后,金玄毫不犹豫将与自己勾结的秦奸又卖给了赵和。反正在金玄看来,若是九姓十一家真的在大秦搞出了什么名堂,赵和回去与他们斗得越凶就越能消耗大秦的实力,甚至有可能将赵和牵制在中原不能再返西域——这个结果对金玄来说,比起九姓十一家彻底得手、赵和被他们击杀甚至都好。 毕竟对金玄来说,犬戎最可怕的敌人,并不是赵和一人,而是赵和身后那个地域辽阔人口众多的大秦。赵和生死固然重要,但大秦的混乱与否比起赵和的生死更为重要。 “那么……”塔西陀有些好奇:“阁下会如何回应呢,请阁下不要误会,我并非窥探阁下的军事机密,我只是身为历史学家的好奇,让我不能不提出这个问题。” “没有关系,事实上我不准备对使者你隐瞒什么,因为我还需要借助你的力量。”赵和手指在案几上轻轻敲击了几下,然后说道。 “啊?” “有劳使者再回一趟苏薤城,替我带去对大单于的问候,还有最好的医生和最合适的药物。”赵和望了张衡一眼,见张衡轻轻点头,便又继续往下说道:“当然,还有我的一封信,使者可以看这封信的内容。” 诸葛明听他说要写信,便呈上了纸笔。赵和拿着毛笔,开始写信,不一会儿,便将信写好,他等墨迹干了之后,让诸葛明将信递给塔西陀。 塔西陀却没有立刻看信,他起身向赵和行了一礼,然后道:“若是有幸得到大单于的允许,我会看这封信里说了什么,但现在,我还必须克制一下自己的好奇心,以免破坏了骊轩与胡戎两国的关系。” “随你。”赵和点头,然后肃然道:“接下来,我们可以讨论一下骊轩与大秦的事情了,使者阁下,我想知道,火妖究竟是个什么情形,他们有多少兵力,他们的战斗方式如何,他们常用什么样的军械,他们又如何解决自己的后勤补给?” 塔西陀顿时也严肃起来。 五九、羡慕嫉妒 “这位大秦帝国的将军,或者说总督,是一个聪明而睿智的人,他还很有自制力——他不但看破了大单于的计谋,并且压制住自己一战全胜的欲望,同意了大单于透露出来的议和请求。作为一个历史学者,我为东方这两位统帅的智慧而着迷,同时我也很庆幸,因为我们的皇帝的智慧绝不逊色于他们。” “秦人相当好客,哪怕在大宛国的贵山城,他们也能用丰盛的宴席招待我,当他们告诉我,我在宴席上吃的一些菜肴,是从万里之外运来时,我并不十分吃惊——我们骊轩全盛之时,也可以通过内海将万里之外的美味运到骊轩任何一座总督城市中去。” “让我吃惊的是赵和将军的老师,那名自称只是大秦第三流学者的老人,他的名字叫张衡,请原谅我,我很难用骊轩文字拼写这个拗口的名字,但若不记下他的名字,却又是对历史的犯罪——因为他太过博学,从天文地理,到军事政治,甚至包括代数与哲学,他涉独极为广泛。希腊人亚里士多德被称为百科全书式的学者,但这位张衡先生同样也是百科全书式的学者。不幸的是,亚里士多德以后,我们已经许久没有出现这样的学者了,而远在东方天际之地,大秦却还有这样的学者。” “我与张衡先生的交谈非常愉快,比起和赵和将军的交谈要愉快轻松得多,毕竟学者之间更容易坦诚交流,而政治家和军事家们则需要考虑得太多。他告诉我大秦帝国的许多事情,在我们还处于城邦时代,这个帝国就已经是上一个大帝国的一方诸侯了。当我们进入共和国时代,这个帝国开始与其余的诸侯们争夺上一个大帝国的”鹿“,据说这鹿是帝国统治权力的象征。当我们与迦太基人争夺内海霸权之时,这个帝国已经扫平了所有诸侯,建立起面积可以同骊轩相提并论的庞大国家。当我们由共和国进入帝国之时……好吧,我觉得比较这个没有什么意思,坦率地说,这还是我第一次觉得进行历史比较没有意思,这并不怪我,除非我们将埃及的法老从金字塔里挖出来,或者将巴比伦王的空中花园再度建起,否则我们还怎么能够与这些秦国人比历史?” “我很不喜欢张衡先生总爱说的那句‘自古以来’,当我向他指出这些所谓的历史只是传说时,他很惊讶地问我,难道骊轩没有代代传承的专门的职业的历史学者吗。他告诉我,早在大秦帝国之前,这些东方人就有任命历史学者担任专门官员的传统,甚至在大秦的学者流派之中,还有一个名为‘史家’的专门历史流派。而且,历史学者的身份可以世袭相传,所以,他们手中有的是可以证明历史的书籍记载。他们最初是用竹木制成的简来记录历史,因此当他们的历史学者都身强力壮,否则肯定搬不动那么多木头。后来有一位圣明的皇帝怜惜历史学者们辛苦,专门为他们发明了纸,也就是我现在用来写下这段文字的载体。” “必须承认,当我听到这里时,我对大秦的历史学者既羡慕又嫉妒,历史学者生在大秦真是太幸福了。但是当我对张衡先生说出我的感受时,他又告诉我一个故事,曾经有一个历史学者家族,因为不愿意按一位权臣的意愿书写历史,而几乎被那位权臣杀绝了。所以我的羡慕嫉妒立刻没了,看来在这个国家,身为一位历史学者或者说记录者或者说写手,还是一件高风险的事情,不仅要受到自己的著作无人问津的困扰,还有可能被……” 塔西陀写到这里,面无表情地将接下来的文字涂黑掩盖了。他又仔细看了看自己涂抹的部分,只看到隐约的类似于天竺数字“404”模样的痕迹,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 望了望窗外,塔西陀有些无奈地苦笑了一下,他原本是想帮助骊轩与大秦建立直接联系,但却不曾想,大秦的这位将军赵和,竟然与胡戎大单于金玄想到一块儿了,要借助他这位“中立”国使节的身份,来传递二人不方便直接派遣使者传递的消息。 须知从犬戎这边来讲,自从赵和以雷霆之势驾临西域之后,便打得犬戎处处被动,原本大好的局面生生被赵和破坏,几乎所有的名王单于都在赵和手中吃了败仗,甚至还折损了金策单于这样的大单于左膀右臂。因此,犬戎内部激烈势力肯定不希望双方议和,哪怕迫于如今粮食不济和止于艰城的困境,他们也不会赞同。毕竟鼓噪着打打杀杀展露强硬姿态是件容易的事情,他们不需要考虑后勤补给,不需要考虑战损死伤,甚至连战败都不需要考虑,只要梗着脖子大声喊叫就行了。 而大秦那边,同样难以发出言和的声音。塔西陀在与张衡的交谈之中,知道了许多有关大秦与犬戎恩怨的历史。双方结怨已久,他甚至听说了,大秦之前的另一个帝国,就是被犬戎人攻破了都城,从而失去了控制诸侯的实力,最终被大秦取代的。而大秦在统一诸侯之后,最大的敌人也是犬戎,双方在边境上厮杀多年,犬戎不只一次深入到中原劫掠屠戮,同样大秦也不只一次突进草原。而赵和能够掌控西域,成为类似于骊轩地方总督一般的将军,理由就是抵抗犬戎为大秦拱卫边疆。 至少明面上,双方是不能直接派遣使者的。 所以…… 塔西陀又望了望身边,沉声说道:“张衡先生,你真的要作为医生,前去探望大单于吗?现在还没有到苏薤城,你还来得及后悔,只要你想回去,我可以派人护送你回到贵山城。” 被赵和当作医生派来探视金玄的正是张衡。 倒不是赵和心狠,要将这位老人派出去冒险,实在是赵和拗不过张衡。张衡二十余年来苦心积虑的一件事情,便是前往泰西骊轩故地,看一看火妖,特别是传说中将人蛊惑成火妖的怪物“绿芒”。此前因为犬戎大军隔绝了路线,他不得不中途返回,如今既然有一个光明正大通过犬戎控制区域的机会,他又怎么肯放弃? 他甚至威胁赵和,若赵和不同意的话,他便独自离开,冒险去闯犬戎的防线。 “呵呵,身为学者,为了寻找真相,谁又会畏惧死亡呢?更何况,我都已经这么老了,生死之事,早已不在心上,比起对死亡的恐惧,对无知的恐惧才更让我害怕。”张衡笑道。 塔西陀心中暗暗生出敬佩之意。 他沉默了会儿,只能点头道:“既然如此,那我一定会保护你的安全,至少在大单于面前……” “这个倒不必太过在意,我对金玄大单于也有所了解,他可不是那种会滥杀之人。”张衡笑着道:“与其担忧此事,倒不如担忧大单于未必会许我继续西行。” “那倒是,大单于的器量,在我所见过的君王之中,仅次于我们的皇帝陛下了。”塔西陀看了看张衡:“或许……张衡先生可以跟我一起去见一见我们的陛下?” 塔西陀的话让张衡老脸上露出意味深长的笑:“若我在自泰西返回时还活着,定然会去拜见贵国陛下,至于现在,还请先生谅解我这老朽之人的任性。” 塔西陀哈哈一笑,却是明白,自己的一点小心思,完全被这位睿智的老人看穿了。 塔西陀一行回到苏薤城时天色已经有些晚了,但在得知他们归来之后,金玄的人还是第一时间召见。见面的仪式相当简单,并没有太多花哨,也没有武士刁难张衡以立威的情形,无非是塔西陀先面见金玄,汇报了此行经过,并且提到张衡的事情,然后金玄便将张衡召入帐中。 ————— 从塔西陀口中,金玄已经知晓这位被赵和视为师长的老人年纪不小了,但当他看到其人时,还是禁不住愕然。 在面前的张衡,并非是赵和在贵山城档籍室中看到的那种模样,张衡还是精心装扮了一番自己。此时他虽然身着麻衣、足踏草履,手中还拄着一根拐杖,但鹤发童颜,顾盼之间甚为灵活,看上去仿佛只是一个中年人。 “老先生莫非是神仙之流,否则为何已经这般年迈,却还精神矍烁?” 他情不自禁便从自己的座位上站起,迎着张衡道。 只这一句话,张衡就知道,这位犬戎大单于不但非常熟悉大秦人的典故,而且他此时身体只怕真有伤病。 若非伤病虚弱,以金玄的才略雄心,再加上他正值壮年的年纪,对于神仙之说,原本不该如此重视才对。 “神仙之说,老朽也曾听过,但从未曾见过。不过,大单于身上的伤病,若再不及时就治,恐怕会有性命之忧了。”张衡眯着眼回应道。 金玄闻得此语,先是沉默,然后笑道:“既是如此,还有劳老先生为我诊治。” 他说完之后,当真将披在身上的袍子解开,露出位于腹部的伤处来。塔西陀还是第一次看到他的伤处,见到那包扎处渗出的血之后,不禁将眼睛睁得老大。 六十、割腐评人 当金玄说出让张衡为他治伤之时,他身边顿时躁动起来。 须知金玄接见塔西陀,虽然比不得大秦朝廷接见外资使者那么郑重,但身边也是坐了不少人物的。金玄横扫天下至今,在他身边,除了犬戎部族首领之外,也有不少投靠他的外族将领。其中便有人出来进谏:“大单于,赵和那狗秦儿派来这个老不死的,未必心怀好意。大单于之伤,自有我们自家的医生萨满治疗,何须冒此险?” “正是,若大单于觉得要稳妥一些,也可以向我们的盟友骊轩人请求医生,骊轩人的医术甚是高妙,根本不是秦人的那些胡乱弄凑的树皮草根所能比拟……” “若有骊轩医生在,确实可以请骊轩医生一展身手。”张衡闻得此语,他笑着捋须道:“老夫听塔使陀使者说,骊轩人医术学自昆仑洲,在手术之上颇有精妙之处,甚至能为人的眼睛动刀使之复明,老夫心向往之,也愿意在此见识一番。” “各有所长罢了。”金玄摆了摆手,制止手下们的叫嚣恐吓,他笑着道:“先生既是赵都护的老师,医术自然非同一般,我信得过赵都护,也信得过先生。” 他说完之后,不待部下再劝阻,便自己将包扎的绸布解下,露出里面的伤口来。 他的伤口在肋下,虽然不算很深,侥幸未中内脏,但也扎到了肋骨。特别是因为进了水,整个伤口都呈现出溃烂状态。他的那些部下们,不少人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伤口情形,一时都为之语塞。 —————— 张衡仔细观察了一下伤口,还凑上前嗅了嗅气味,眉头皱了起来:“我来时带的药箱,有劳哪位给我取来。” 他们进入大单于帐中,自然要经过一番搜检,张衡的药箱被留在了外边。此时听他要,立刻有人跑到外边去,不一会儿,便将一个箱子捧了进来。 张衡打开箱子,从中取出一堆药物,既有碾磨成粉的,也有被犬戎人称为草根树皮的,他抬头望了金玄一眼,缓缓开口道:“大单于所受之伤,乃是锐器所刺,幸而为肋骨所挡,故此未伤及内脏,因此原本并不是什么大伤。” 金玄微微一笑,点了点头:“布罕沟之战中,我逃遁之时,有一员秦将,身形矫健,飞奔而至,向我掷来一矛,击中我肋部。” 张衡见他说起自己的败状时泰然自若,心中暗暗感慨了一声。这位犬戎人的大单于,虽然与大秦乃是死敌,但为人器宇非凡,仅从他敢于面对自己的失败而不讳言这一点来看,不愧是当世英雄了。 “伤势原本无碍,但因为浸了雨水,故此伤口溃烂,而贵国医生,大约是畏于大单于身份,只敢做些包扎,因此使得伤口附近发生溃烂。如今迁延的时间长了些,若不能下决心彻底处治,只怕会烂及内腑,彼时再要救治,便极为麻烦了。”张衡又道:“故此,我欲治愈大单于,先得用刀将大单于伤口周围腐肉尽数割去,然后再撒上生肌止腐的药粉——大单于可愿意?” “什么?” “不行!” 金玄身边,又是一片反对之声,但是金玄仍然摆手将手下们的躁动制止住。 “我既然信得过赵都护、信得过老先生,那么但凭老先生施为就是。”他环视周围,徐徐说道:“若老先生为我治伤之时,我有什么意外,那是因为我遭受天厌,与老先生无关,你们不得为难他。” 众将一时语塞,有人眼眶中甚至含起了泪水。 张衡见此情形,从药箱中取出自己需要的药材,然后道:“请取来干净丝绸,用沸水煮过,再拿一柄锋利的匕首,以火炙烤。” 在金玄的严令之下,张衡所说的东西都被一一备好。 “大单于可要服用一些药?我们大秦有位名医,曾炮制过一种名为麻沸散的药物,以酒佐之服下,大单于可以昏睡,不会再有痛觉。”张衡又道。 “不必。”金玄淡然一笑,“不过是切肤之痛罢了,我能忍住。” 张衡让金玄脱了上衣坐好,自己动手,用匕首来剜割他伤口周围的腐肉。第一刀下去之时,那烧红了的匕首触着金玄肋下,金玄身体猛然一抖。 张衡便停下手来,再对金玄道:“那麻沸散老夫这里便备有,大单于只须让人取些酒来……” “无妨,虽然有些疼痛,但还比不得布罕沟之败让我心痛,更比不得金策之死让我心痛。”金玄道。 见他如此坚持,张衡摇了摇头,将注意力便又集中在自己的手术之中。 金玄所受的伤处虽然不是要害,但毕竟能内脏太近,他若是下手稍重,没准就要给金玄开膛破腹了。金玄的部将们非常紧张,张衡自己也极是谨慎,倒是金玄,看着他一点点削刮自己身上的腐肉,除了第一次动了一下外,再没有任何动作。 “那个伤我之人,倒是位勇士,老先生可知他姓名?”过了一会儿之后,金玄又道:“我观他形貌,不类秦人,倒象是胡秦混血之种,若是在大秦他不得意,可请他来我帐下为万骑长!” 哪怕张衡正在集中精力做手术,听得他此语,也不禁抬头望了他一眼,然后又边做手术边道:“那人我倒是知晓,他姓应,名恨,确实是胡秦混血,如今在我大秦北庭都护府任破虏校尉。” “破虏校尉是多大的官,手下管着多少人?”金玄虽然精通秦人语言,但对这个破虏校尉的官职还是不了解,因此又问道。 “呃……破虏校尉乃都护附下属军职,平日里并无兵力,只是出外征战之时,可号令校尉之下五百众。”张衡道。 “大材小用,以赵都护之能,不当如此。”金玄评价道。 张衡并未接这话茬。 金玄道:“在金策死后,我便让人搜集赵都护向来事迹,不得不说,他可算得上少年英雄,才十五六岁,便卷入大秦宫室之变中,后来又东征西讨,是个了不得的人物。可惜,他有两个缺点……” 张衡心中不由有些好奇。 哪怕以他这般年纪,也很想知道,金玄这个赵和的大敌,会如何评价赵和。 “赵都护第一个缺点,乃是见识局限于大秦一地。”金玄叹了一声,“大秦虽然地域广阔,终究只是一个国家,赵都护比起普通秦人,所见算是稍多了一些,故此能看到西域之重要。但是也仅仅多一点罢了。你们秦人有一句话,说是坐井观天,赵都护比起坐井要大点,大约是坐潭观天吧。” 张衡又抬头望了金玄一眼,金玄坦然观视:“非是我贬低他,实在是我自东方而至泰西,攻灭国家无数,也见识过人杰无数,故此才有些感慨。以赵都护之才质,若能见识更广一些,当跳出大秦之约束,知道阻挠我胡戎之举,乃是倒行逆施。” “大单于所说的第二个缺点呢?”张衡没有急着反驳,而是往下问道。 “第二个缺点便是他身居人下,不得自由。”金玄说到这,脸上竟然浮起了笑,仿佛张衡刚才并没有用烧红的匕首从他肋下又剔出一块肉。 “赵都护才器非凡,若能够给他施展手脚,原本可以有大作为。但是,他身居人下,只是大秦一个官员罢了,而且还身不由己。他的部下,他的百姓,他身边所有的人,虽然聚在他身旁,却不是忠于他,而是忠于大秦。故此只要大秦有变,那赵都护便会束手束脚。大秦朝廷派来一介使者,手无束鸡之力,便可以凭借你们大秦皇帝或者大将军的命令,将他调离自己苦心经营的地方。” 说到这,金玄似乎兴致起来,他挥了挥手道:“若是赵都护愿意助我,我许他秦皇之位,与我互为兄弟,我只取黄河以北,黄河以南尽属于他,他不需一兵一卒,我自派兵为他攻取!他得黄河之南为基业,以本身才具,才真正能一展所长,不必担忧基业为人所夺!” 此时张衡已经剜掉最后的腐肉,上好药粉,为金玄止住了血,然后细心用烫过的绸缎给金玄包扎好。完成这一切之后,他站直了身体,在水盆之中洗了洗手,这才回身看着金玄:“大单于说我那学生有两个缺点,我身为师长,不能不为其辩驳。” “大单于以为我那弟子未曾走出大秦,见识便会短浅,这是大单于以己度人了。古人云一叶落而知天下秋,欲知天下之事,未必需要遍行天下,我那弟子身兼数家之长,精研万事万物之理,以理而合道,虽未行遍天下,但天下一般的事务已经尽在他心中了。至于事物精细之处,他只须知人善用,自然有的是英杰为他做好。” “大单于以为我那弟子身居人下不得自由,这又是大单于想当然了。若我那弟子自己不愿意,天下之大,谁人能够阻他拦他?能约束他的,并非大秦朝廷,也非大秦皇帝,而是他自己。人唯有自律,而后方可随心所欲,唯有心中怀有敬畏,而后方可无所畏惧。他正是畏惧大秦若是动乱之后果,才能在与大单于交战之时舍身忘死!” “至于皇帝之位,我那弟子若是想要,自会取之,何劳大单于相许……倒是大单于,虽然奔波征战多年,却仍然未能将胡戎建成真正一国,火妖一起,不得不狼狈东返。大单于可知我那弟子为何会要我来治你们?” 此时金玄帐中诸将都是面泛怒色,倒是金玄本人,饶有兴趣地问道:“为何?” 六一、大势如此 张衡环视四周,满帐中的犬戎将领们神情都有些紧张。 因为此前的话是张衡用犬戎语说出来的,故此这些犬戎将领都听得懂。 他们怀疑接下来张衡所言不会是什么好话,可是金玄既然让张衡去说,他们便无法阻止,只能看着张衡。 “我那弟子说,如今大秦与犬戎之仇,绵延数百年,已是难以化解。但是,犬戎虽是蛮夷胡虏,终究还有人伦,还知道敬天畏地礼奉祖先,故此,大秦与犬戎乃人间国仇。但是,火妖受绿芒之蛊惑,已数典忘祖斩灭人伦,不知有天地,乃妄称天地为绿芒所造,不知有父母,乃将妖物认作父母,火妖所到之处,人皆非人矣!大秦与犬戎自然是解不开的国仇,但如今犬戎却可给大秦充当屏障,隔绝火妖——故此,金玄不可死!” 说到这,张衡冷酷地扫视了众人一眼,然后又道:“这番话,你们可能不懂,那老夫就将之说得更清楚一些,你们犬戎就算是死,也得先给我们大秦挡住火妖然后再死,这叫作物尽其用!” 事实上张衡这番话并没有辱骂犬戎之处,但犬戎诸将听完之后,却一个个怒火万丈。 在短暂的安静之后,大帐之中,尽是叫骂之声。 金玄有些痛苦地用手抚着自己的额头。 他没有制止部下门叫骂,因为张衡这番话,听得他心中也极是恼怒。 可恼怒又怎么样? 局势便是如此,哪怕张衡不说此番话语,金玄也知道赵和的实际打算。赵和让张衡来为他治伤,无非是因为看准了他是犬戎人当中颇有战略眼光,知道他能够顾全大局,所以他活着,对于今后对抗火妖之事有益。 若是金玄死了,换了一个头脑发热没有什么战略眼光的犬戎首领,对身后的火妖不管不顾,一昧只找着大秦拼命,那才是真正的麻烦。哪怕赵和并不惧此事,能够在接下来的大战中获胜,可所造成的人员物资损失,也让人心疼不已。 这是一笔极好算的账:留着有金玄的犬戎人,那么金玄必定会与火妖抗衡,从而让犬戎人为大秦流血、去死,而大秦则可以利用犬戎人争取到的时间,在后从容布置,坐收渔翁之利。相反,若是金玄死去,犬戎人与大秦死磕,那么收渔翁之利的便是火妖。 “火妖离大秦尚远,不意赵都护竟然畏之若此。”好一会儿之后,帐中诸将见金玄迟迟不作声,一个个安静下来,金玄才徐徐说道。 “若火妖不可畏,骊轩、犬戎,何至于此?”张衡笑了起来,“大单于方才说我那弟子如井中之蛙,却不知他心中自有天下,哪怕火妖还远隔万里,他已经知道其害人之深,远甚于犬戎了。” 金玄默然了一会儿,然后又道:“只是赵都护这打算也太过如意了一些,安知不是我先扫平大秦,再借中原之人力物力,与火妖相抗?” “这就要瞧是大单于手段高明,还是我那弟子更为出色了。而且,我那弟子说了,犬戎之中,金策已死,堪称英雄者,唯有大单于一人了。而大秦之中,英雄无数,他便是败亡,仍有的是人才能够挺身而出。” “呵呵……”金玄唯有苦笑。 赵和说得不错,犬戎都好兵员,将领们也在征战之中摸索出独特的战斗智慧,但唯独在大略大局上有所欠缺,百年都难得出现一位杰出的战略家。金玄、金策,已经是犬戎在大秦烈武帝的压迫之下产生的最杰出之人了,而他们之后,后续乏人。 “大秦英雄虽多,给英雄拖后腿的也多,之后会发生什么事情,且拭目以待。”稍作沉吟之后,金玄又道。 不等张衡回应,他摆了摆手,有人捧着个托盘上来,托盘中放着金器,还有一些书卷:“虽然老先生治我之伤乃是别有用心,但是我受人之慧,不可不报,区区礼物,聊作敬意。我伤势未愈,就不留先生了……塔西陀使者,你替我送张先生出去。” 塔西陀此前听得张衡言语,脸色已经变了,闻言之后,躬身行礼,便陪着张衡出了营帐。 对于金玄的礼物,张衡并未拒绝,出了大帐之后,他抓起那几卷书册,顿时一笑:“这位大单于倒是知道,金银之物不在我的眼中,但这些泰西的书籍,却是老夫拒绝不了的礼物……贵使为何不说话?” 塔西陀抬眼看他,沉声说道:“赵都护以犬戎为守门之屏障,那如何看我们骊轩呢,是不是在赵都护心中,骊轩与犬戎一般,须得为大秦挡住火妖?” “东是大秦,西是火妖,骊轩与火妖有失地屠民之仇,与大秦并无半点旧怨。骊轩又为何不倾力西向,而是跑到天竺这边来?”张衡反问道。 塔西陀的问话,原本是质疑大秦,会不会将骊轩也当作对付火妖的肉盾,但是张衡的反问,则是提醒塔西陀,他们骊轩人东来,也不是心怀善念,他们无非是想借助天竺的人力物力与火妖抗衡,若是天竺尚不足恃,那他们必然会将侵略的目标又转向大秦。 国与国之间,空谈友谊者不是愚蠢便是恶毒,唯有以利为先,才能再论及友谊。 “张先生乃是大学者,难道不知,你这般说话,太过咄咄逼人,实在是……实在是恶狼外交么?”塔西陀自然无法回应张衡的反问,因此又转而指责张衡的态度。 张衡又是一笑:“塔西陀使者亦是大学者,难道不知,我只是说了几句真话,而犬戎已经将矛头指向受我大秦庇护之国,更是多年攻掠大秦边境,坏我疆土,伤我民众,夺我财富,乱我国事……我只是说几句话便是恶狼外交了,那犬戎此举又是什么外交呢?再以贵国骊轩为例,贵国与犬戎结盟,贵使甚至为犬戎大单于所用,与他一起试图期瞒我大秦,若非我那弟子能看破贵使用心,大秦必然因此受损。贵使此等行径,又算得上是什么外交呢?” 塔西陀顿时有些恼了。 他对张衡确实是真心钦佩,但是长期以来,骊轩人称雄于泰西之地,无论是他们所说的欧罗巴洲,还是阿非利加洲,或者是亚细亚洲,虽然也有过诸多文明,但在其影响范围之内,这些古老文明都已经衰弱,它们的文明成果,尽数被骊轩所吸纳。所以,在骊轩人看来,骊轩之外,尽是野蛮之地,哪怕他们的盟友犬戎,也仍然是野蛮人。 至于东方的大秦,骊轩人口中自然是会夸赞,说这是一个古老的东方文明,但当真正对上时,他们仍然会有一种不知从何而来的优越感。 我骊轩批评你们那是再正常与合理不过的事情,但你大秦凭什么批评我,你这个野蛮人的国家! 哪怕塔西陀这般的大学者,在这般的环境之中潜移默化,难免也会沾上这习气。 此时被张衡一激,他忍不住便道:“骊轩人外交与你们大秦不是一回事,我们是为了给野蛮人带来文明……” “呵呵。”张衡笑了一声。 然后塔西陀的辩解戛然而止了。 他终究是这个时代的智者,又精研历史,自然知道自己的优越感和理由都是很难站得住脚的。 就算他为了骊轩可以厚颜无耻,无视真相,却也不好在这种并没有直接冲突的情形下与张衡翻脸。 关注公众号:书粉基地,关注即送现金、点币! 因此,他收住脸上的怒容,很是郑重地对张衡道:“骊轩来自泰西之地,大秦起自极东之地,远隔数万里,彼此之间有些误解在所难免,我希望此前我的话语,并不影响我们两国之间的友谊。” 张衡笑眯眯地点了点头:“放心,放心,不会影响的。” 自然不会影响,中原大地上合纵连横之时,骊轩人还在自己的小城邦之中勾心斗角,大秦很清楚什么时候谈友谊,也很清楚什么时候该拔刀。 毕竟如今大秦,无论是显学还是旁门别家,都还很清醒,并不迂腐。 虽然张衡口中中说方才二人的争执不会影响两国之间的友谊,但是塔西陀还是觉得,这件事情有可能成为骊轩与大秦之间的一个问题,因此他学着秦人的模样,向着张衡叉手行礼:“张先生,你对骊轩的了解并不深入,我邀请你去我们临时的首都,在那里,你会真正爱上骊轩人的生活的。” 这是他第二次邀请张衡前往骊轩,但张衡仍然拒绝了:“我还是更想前往泰西之地,去真正看看火妖们是怎么吞噬这个世界的。” “远行辛苦,张先生,你毕竟年迈,事实上,你想知道的一切,在我们那里就可以知晓。我们带来了许多第一手的资料,我们与火妖对抗了许多年……” “你的好意我心领了,我还是想去看看……我之前有一位熟人,他就去过泰西之地,他后来也成了绿芒的奴仆,甚至有了一些……我也无法解释的力量,所以我必须过去看看。” 张衡所说的熟人,自然是江充。 在贵山城中他们击杀的江充,是不是真正的江充本人,张衡还是颇有疑虑。或者说,被杀的应当就是当年在咸阳城星变之夜中阻拦他的那个江充,但是,是否还有别的江充,张衡实在是不确定。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江充……不只一个! 六二、憋闷异常 【领红包】现金or点币红包已经发放到你的账户!微信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领取! 塔西陀在苏薤城呆的时间并不长,只是两天之后,他便不得不又踏上前往贵山城的旅途。 这一次张衡没有随他一起,因为张衡还想着继续西行,要留在苏薤城等金玄伤势彻底好转。 他给赵和带来了最新的金玄口信。 金玄没有做任何承诺,只是提议交换战俘——虽然布罕沟之战中犬戎彻底失败,并没有俘获秦人,但此前双方的零星冲突之中,还是俘虏了部分秦人和不少大宛人。 这又是一次试探,其本意是看,赵和是否真有意暂时停战。 但在贵山城,塔西陀却没有见到赵和,他见到的是一位新的大秦将军。 戚虎出现在贵山城。 在大雨结束之后,来自于阗的大秦援军终于赶到,数量是五千,而带队者便是戚虎。 戚虎前脚到贵山,赵和后脚便离开东返——他心中对大秦内部的担忧已经远胜对犬戎人的担忧,毕竟在缺粮的情形之下,犬戎人根本不可能发动大规模的攻势,他们必须先做休整。而若是真有什么试探攻击,以戚虎之能,足以应对,甚至赵和以为,戚虎没准还能让金玄吃点亏——若是金玄因为大秦临阵换将而对戚虎有所轻视的话。 从贵山城赶往于阗的道路已经被清理过一遍,故此赵和虽然轻车简从,只带了不过两百骑兵,甚至连解羽、应恨这样的悍将都留给了戚虎,随身为其护卫者只有阿图一人。 沿途诸城如今都在大秦西域都护府的影响之下,所到一处,他们都能够换马。 在不恤马力的奔波之下,这两百骑用了十天,从贵山城跑到了于阗。 而到了于阗城之后,赵和一语不发,径直前往王宫。 此时的于阗王宫,全称应当是女王宫才对,赵和到了门口,见其戒备严密,当即停了下来。 “通禀女王与王夫,赵和求见。”他亲自上前交涉道。 不一会儿,便听到里面匆匆的脚步之声,紧接着,陈殇出现在他视野之中。 “阿和,你回来了,为何不派人通知一声,我出城去迎你!”陈殇满脸喜色,抱住赵和的肩膀拍打了好几下。 他的喜意溢于颜表,身上还带着些酒气,赵和笑道:“以你我之谊,何必劳你出城相迎?” “你来得这么快,可是得到消息了?”陈殇哈哈大笑道:“我陈殇陈横之终于有孩儿了,哈哈哈哈!” 陈殇的大笑让赵和微微一怔。 他其实并没有得到陈殇有孩子的消息——这段时间忙于军务,而与戚虎交接又做得匆忙,戚虎根本没有跟他提起清河怀孕的事情。 “确实得到消息了,只不过不知是男是女。”他心里不知,嘴上却说道。 “女儿,女儿!”陈殇甚是兴奋:“长得可漂亮了,来来来,你进来,我让清河将女儿抱出来给你看看!” 他拉着赵和进了宫中,径直向着后边行去,但在他与清河的起居院落之外,赵和还是停住了脚步。 “怎么了?”陈殇诧异地道。 “不合适不合适,若是惊吓着我那小侄女那就不好了。”赵和笑道。 “呃,没事,那小娘子的胆子极大,莫看才出生还不足一月,却啥也不怕!”陈殇叫道。 随着他的大呼小叫,不一会儿,门里传来脚步之声,赵和抬眼望去,便看到一个少女,亭亭玉立于门前。 却是王鹿鸣。 赵和神情不禁一阵恍惚,他离开于阗也不过是两年多接近三年的时间,王鹿鸣却已经长成大姑娘了。 “阿和哥哥。”王鹿鸣脸上也有强自压抑的喜色,她身是呼了一声,然后才记得给赵和行礼,赵和伸手将她扶了起来。 “阿和哥哥,公主还在收拾,过会儿便将小殿下抱来给哥哥瞧瞧。”王鹿鸣轻声道。 赵和点了点头,心念转动,从自己的腰间取下了一枚金环。 他并不好奢侈,不过在贵山城时,大宛国主勿离少不得向他敬献礼物。而塔西陀来使之际,更是送来了许多来自泰西之地的珍宝。他腰间的金环,便是其中一件,这赤金所打造的金环之上,镶嵌着六枚不同颜色的宝石,其工艺甚是精湛。 “这是我给小侄女准备的礼物,来得匆忙,故此上面有不少尘土,鹿鸣,你去替我洗净来。”赵和道。 见赵和毫不见外地吩咐自己做事,王鹿鸣心中反而暗自欢喜,她依言匆匆去洗金环去了,就在她离开不久,清河笑盈盈地抱着一个婴儿走了出来。 与两年多前相比,如今的清河丰盈了一些,眉宇之间的英气却是一如既往。她与赵和目光相对,含笑颔首,也如同当年一般。 赵和抱拳行了一礼,然后从她手中接过那襁包之中的婴孩,逗弄了一番,又与回来的鹿鸣说了几句话,然后见婴孩开始哭了,便告辞而去。 将赵和送走之后,陈殇回过头来,脸上浮起疑惑之色。 清河向王鹿鸣使了个眼色,王鹿鸣也自告辞离开,清河缓缓道:“怎么,陈郎似乎有什么疑问?” “我觉得阿和这次回来有些怪。”陈殇眨着眼睛道:“大宛那边战事就算暂停,他也不该此时回于阗……而且不派人事先通知一声,难道真是因为想要见我家宝儿?” 他给自己的女儿取的小名叫宝儿,清河闻言笑了笑:“陈郎是个赤诚的性子,还是别去猜测阿和心中所想吧,他心思可重着……” “我虽是个赤诚的性子,却也知道阿和为人,他可是我从铜宫中接出来的!”陈殇摇了摇头,总还是觉得有些奇怪。 其实方才在与赵和交谈之时,他也试探问过,但总被赵和岔开话题, 陈殇很不理解,赵和有什么话不能对他直说。 然后他猛然抬头,看向清河。 赵和若有什么话不能对他直说,那就只有一个可能,顾忌清河。 赵和为何会顾忌清河? 陈殇并不傻,他的咸阳四恶的名头,可不是靠卖傻混出来的。这两年多时间里,虽然沉浸于温柔乡中,让他变得有些迟钝,但是,长期在咸阳厮混的经历,还是让他意识到一点什么。 “清河,你与咸阳还有联系?”他沉声问道。 清河自顾自哄着小宝儿,淡淡地回道:“哪里有什么联系,处理于阗大小事务,你不都在旁陪着我么?” 陈殇心念猛转,然后失声道:“王无忌?” 在王无忌初来西域之时,陈殇曾经给过这厮一个教训,但这两年多的时间里,王无忌相当老实,清河这边礼物也送得勤,因此陈殇并没有怀疑过什么。但现在他却想明白过一,这王无忌正是因为太老实了,所以才有问题。 “什么王无忌的,每次他来见我,可都有你在。”清河横了他一眼,然后用手一点他的额头:“行了行了,你别瞎猜什么了,阿和与我疏远,原因不在你身上,你只管与他结交就是。” “好好,我家娘子说的是!”陈殇听得清河这般劝说,脸上神情也恢复了正常。 他们俩口子一起逗了会儿孩儿,陈殇又道要去给赵和接风洗尘,便出了屋门。只不过才背转过去不让清河看到自己的面孔,陈殇的脸色就突然变得极为难看起来。 他不是傻子,清河方才那句话,事实上是承认了,赵和与他疏远的原因在清河身上。 可是为何赵和会因为清河与他疏远? 从头到尾,赵和没有半点对不起清河的地方。清河在当初温舒穷究赵和之时,曾经伸出过援助之手,但这些年来,赵和帮清河与陈殇的次数,早已经足够回报当年的援手之谊了。 而陈殇能与清河成事,可以说全靠赵和——所以,他二人现在欠着赵和巨大的恩情! 还有,赵和回到于阗之后,万事不问,直接到王宫来,分明是来兴师问罪,只不过见到他,见到王鹿鸣和宝儿之后,赵和又改变了主意。 陈殇心中懊恼,他不明白清河为何要做对不起赵和的事情,他猜到这与代表九姓十一家来西域的王无忌有一些关系,或许还与此前曾经在西域呆过一段时间的那位谢家宝树谢楠有关系。但不管是什么关系,都不应该影响他们与赵和的情谊! 糊涂! 可是清河并不是一般糊涂的女子,相反,她颇有远见与胆识,甚至不逊男儿。至少陈殇扪心自问,自己与清河相比,确实是有所不如的。 所以陈殇才会心中憋闷。 他当然可以直接找清河去问,但以他对清河的了解,清河愿意说与他听的话,那早就说过了,直到现在仍然不说,就证明清河不想让他知道。 至于去找赵和问……哪怕以陈殇脸皮之厚,也不好去。 试想一下,他跑去跟赵和说,“我知道我女人做了对不起你的事情,你能不能告诉我她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情”,这岂不是在赵和的伤口上又刺一刀么? 想来想去,陈殇心中憋闷异常,因此借口找赵和,却独自来到于阗的一家酒楼里喝起闷酒。 他身份特殊,于阗城中人多数都认识他,自然是上了酒楼二楼的雅座,他临窗独饮,正喝之间,突然停住杯子,直愣愣地望着楼下。 楼下的街道之上,一匹骆驼的驼峰之间,正有个老人摇摇摆摆地打着瞌睡。陈殇之所以会愣住,是因为他认出了这个老人! 六三、消息传来 “常晏?” 在楼上的陈殇喃喃自语。 常晏可是御史大夫,他理当在咸阳城中,虽然他的权势比不上三辅,却也是中枢重臣,不可轻易离开。 但此时此刻,他却出现在于阗! 须知自咸阳到于阗,不仅仅路途遥远,而且要经过流沙瀚海,哪怕赵和重新打通了丝路,但对于常晏这个年纪的人来说,这仍然是一段非常艰难的跋涉! 若不是咸阳出了大事,他不可能出现在这里。 再想到赵和对清河的态度,陈殇的脸刹那之间变得毫无血色。 他径直下楼,恰好赶在常晏的车经过楼下之时将他拦住。 “常公,常公!” 在车中的常晏原本挑起帘子观察于阗城,骤然听得有人呼唤,骇得他一跳,立刻将帘子放了下来。 见常晏躲入车内,陈殇不管那么多,上前就掀开帘子,目光炯炯地瞪着他:“常公为何避我?” 常晏看到拦住并认出自己的是陈殇,懊恼地用巴掌一拍自己的脑门。 “罢了罢了,怎么是你这个泼皮?” 陈殇心念一动。 陈殇与清河的关系,在咸阳并没有作隐瞒,他实际上是没有正式称号的驸马。常晏见到他如此懊恼,显然其原本是不愿意被他看到的。 之所以会如此,肯定和清河有关。 “朝中出了事情?”陈殇俯下身,沉声对常晏道。 “呃,这个,朝中自然是出了大事,要不然,老夫堂堂御史中丞,岂会跑到这里来?休要拦老夫,老夫还要去贵山,要去见赵和!” 常晏听得陈殇这一句话,便知道他可能没有参与到朝中发生的密谋,当即哄他道。 若赵和没有突然回到于阗,陈殇没准还真被他哄过去,毕竟这几年陈殇沉溺于温柔乡中,人也多少有些懈怠。但此时此刻,哪里还会疏忽,他瞪着常晏道:“咸阳城中究竟是有何事,天子出事了还是……大将军出事了?” “朝廷机密,与你无关!”常晏哼了一声。 陈殇抿了抿嘴,然后粗鲁地将常晏推回车内,自己一把将他的车夫挤到一边,夺来鞭子在马臀上抽了一记,驱马便向前行。 “喂喂,你这是做什么?”常晏在后叫道。 但是陈殇却不理会他。 马车才动,陈殇眼角余光便看到,酒楼边的巷子里有人突然上马,然后催马往于阗王宫处奔去。陈殇脸色变得更加难看:“竟然……竟然遣人监视我!” 在于阗城中,敢派人监视他的,唯有清河。 他拨转马头,马车向着一处小巷拐去,而片刻之后,便有数十名于阗军士涌了过来,向着马车之后追去。 紧接着,警哨之声四处响起。 听得警哨声,陈殇不由得破口大骂:“贼婆娘,竟然用乃翁的手段对付乃翁,今夜回去,非得弄哭你不可!” 他这两年虽是浸在温柔乡里,却也不是什么都没做,于阗城的治安都是由他负责的,他当初在咸阳就是无赖泼皮,自然知道如何对付自己的同类,因此在于阗弄出了一套警哨保甲制度,一方有事,巡检武侯们可以在最短时间内做出反应,在这套制度投用之后,原本于阗到处可见的小偷盗匪都从此绝迹。 可今天,这套制度却被用来对付他了。 他赶着马车想要加速,但马拉着车载着人,哪里提得起速度来,他一急之下,干脆将原先的那个车夫推落下去。 “陈殇,你这厮做什么?”常晏吓一大跳,他能到此,那车夫可是立了大功的。 “让你的人挡住后边的巡检,莫要伤人,挡住就行!”陈殇叫道。 “为什么?” “你不想落入我家那贼婆娘手中,就听我说的去做!”陈殇道。 常晏顿时明白,陈殇或许并未卷入咸阳城发生的旋涡之中,但他绝不是一无所知。 沉默了片刻之后,常晏对自己的护卫亲兵道:“依言去做,拖延时间即可,莫要伤人。” 常晏的亲兵逐渐减速,将追兵给挡住,有这一缓冲,陈殇终于赶着马车冲出了于阗城。 赵和此来带着几百人,自然不可能住在于阗城中,他们住扎的地方,正是当初清河和亲时扎营的旧地,距离于阗城有数里之远。出城不久,身后城门处便有暴风骤雨一般的马蹄声响起。 陈殇回头望了望,看到出来的是数十骑铠甲鲜明的骑士,不由又骂道:“这败家贼婆娘,乃翁给你练的骑兵,不是用在此处的!” 这些骑士,同样是陈殇一手练出来的,算是清河的亲卫,数量不过二百人,此次追出来的足有六七十! 不过陈殇虽然是叫骂,心里却安稳得多。 他对赵和带兵的风格很熟悉,相信此时赵和已经接到了报告,知道城门口的事情。而以赵和的性格,绝对不会对此事置之不理。 如同陈殇所想的那样,当大队甲骑出城之时,赵和的部下便已经发觉,他们立刻向赵和禀报此事。 赵和扬了扬眉。 他心里觉得有些意思,难道说清河是想对他动手? 但旋即他便推翻了这个念头,毕竟清河手中才有几个兵士,两百侍卫再加几百武侯到顶,两百侍卫或许还有些战斗力,那些以于阗人为主的武侯,难道还敢与赵和带领的秦军对阵? 况且赵和敢来于阗城,也不是没有准备。 他下令部下立刻整军准备出动,自己来到营门之前。当他看到是陈殇赶着马车狂奔而来时,更是心里有了底。 “陈横之,你是不是在外养了小的,故此清河派人捉奸了?”他还有心情和陈殇开了个玩笑 陈殇呸地吐了口唾沫,嘴中骂骂咧咧地道:“我是养了个小的,这小的个头儿却挺大,年纪就更大……贼婆娘不知好歹,我过会便回去教训她!” 他说完之后跳下马车,从赵和部下那里又夺了一匹马,然后上马又迎着追兵而去。 赵和示意了一下,阿图用长矛矛尖掀开马车的帘子,露出里面的常晏来。 常晏被颠得七昏八素,此时只能勉强向赵和看来,然后哇的一声,吐得满车厢到处都是。 发觉这马车里竟然是常晏,赵和也骇得一跳,他忙让人将之扶出,再看向陈殇时,发觉他已经拦住了那些追兵。 追兵们此时距离赵和的营地也仅仅是百步,这些女王亲卫毕竟是陈殇一手练出来的,而且他们大多出自流于西域的秦人,哪里敢真对赵和动手,又见最主要的目标已经落到赵和手中,故此陈殇三言两语,他们便随着陈殇一起回去了。 且不说陈殇回去之后该如何与清河折腾,单说营地这边,常晏缓过神来之后,终于与赵和见礼:“老朽万里来奔,托庇于都护帐下,还请都护万勿见怪。” 赵和抿着嘴:“朝中到底发生何事了?” 常晏叹了口气:“丞相死了,天子亲政,大将军已死,老夫被视为大将军一党,若不是及早离开,只怕也已经凉了。” 他将上官鸿死后中枢权力失衡、大将军曹猛在一场政变之中死去,而天子嬴吉得以亲政、九姓十一家重新踏入中枢的事情说了一遍,又将自己如何见机不妙脱身的经历说得清清楚楚。末了,他又苦笑道:“如今想来,当初老夫逃走也算是有半步先见之明了,朝堂之上果然一场清洗,九卿之中有四位被抄家灭族,老夫若不是逃得快,定然也是其中之一了。” 赵和死死盯着他:“常公所言,我已经知道了,我唯有一事觉得不解,常公为何会来西域,会来寻我?” “最初之时我要寻的不是大都护,而是敦煌郡的马跃。”常晏也不隐瞒,“我原本觉得,若是大将军只是去职监禁,那马跃手中的万余边军,或许能有助于大将军,但不曾想天子下手无情,大将军当场身死……既是如此,我便只能托庇于大都护了。” 赵和仍然盯着他,没有作声。 见此情形,常晏只能再道:“此前我与大都护虽然并无多深交情,但好歹也帮过大都护一点小忙,另外……大都护可知天子真实身份?” 赵和心猛然一跳。 他当然知道嬴吉的真实身份,张衡将当初的旧事都已经对他说得明明白白。但是,当年的旧事,知道其细节的只有寥寥数人,这其中,理当没有常晏才对。 “天子虽是太子胜之子,却并非当初投入铜宫者,他是太子胜与清河之母私通而生,故此他与清河同母异父。”常晏压低声音,确保只有赵和能够听到,“大都护才是太子胜嫡子,烈武帝嫡孙,我正是知道这个秘密,才不得不逃亡出来!” “你是如何知道这个秘密的?”赵和慢慢问道。 常晏神情一惊。 他原本以为自己说出这个秘密之后,赵和肯定会大惊失色,但没有想到,赵和却极是镇定,丝毫都没有意外的表情。 他是聪明之人,心念一转,便明白这是为什么。 赵和早就知道此事! 常晏白眉轻轻抖了抖:“当年之事,知道的人虽然不多,但我久在鸿胪,执掌礼法,又与前大宗正嬴迨交好,如何会不知晓?” 却是被赵和在宫变之时杀死的嬴迨留下了线索! 六四、竖子匹夫 常晏的到来,确实出乎赵和意料。 这个老滑头,能够在天子发动亲政之变的情形下从咸阳城中脱身逃出,而且还没有任何损失,其人智慧之高,也让赵和刮目相看。 最让赵和意外的还是他竟然知道天子嬴吉与赵和的真实身份,并且还敢将这个消息告诉赵和。 事实上,他将这个消息告诉赵和,也必须冒一定风险。其中最大的风险就是赵和杀人灭口。 而赵和在听完他所说的自己身份之后,也确实是杀心暗起。 常晏对此恍若无觉,只是笑着又道:“自然,大都护对于自己的身份并不在意,大都护行到今日,靠的也不是自己这个身份。但是,大都护不用此事,却有人会用此事!” “哦?” “天子与九姓十一家合作,纯粹是与虎谋皮,他虽然暗中又与九姓十一家新生一代最杰出的人物谢楠联手,将司马亮赶回洛阳,但司马亮谋划已久,哪里会这么容易放手?”常晏捋须道:“司马亮那个老匹夫,千年王八万年龟,老而不死是为贼,我对他清楚得紧,他绝不会善罢干休的。” “司马亮不过是冢中枯骨,能有何为?” “大都护小看那老儿了,若是大将军在,司马亮确实无能为力,但如今天子杀了大将军,虽然天子也竭力欲收将士之心,可天子亲政才几天,夹袋之中才有几人?”常晏摇了摇头道:“谢楠虽是一时人杰,也可谓英雄,但毕竟年轻,他此时还不能完全取代司马亮在九姓十一家中的影响,而且,他不敢杀司马亮,只能放其归洛阳,他虽然也派人监视,但还是那句话,他与天子夹袋之中能有几人?” “常公有什么新的消息,还请直言,不须要与我解释这许多。”赵和道。 “老夫只是想让大都护明白,家有一老,如有一宝罢了。”常晏倒不讳言,自己绕来绕去的目的是为了在赵和面前显示自己的价值。他一笑之后又道:“所以司马亮回到洛阳的第二日,他便消失了!” “什么?” “不唯他消失了,而且如今中原之地,各大州郡,都有流言传出,说天子并非太子胜之子,而是大将军私生子,大将军与上官鸿二人联手,将其私生子扶持登基,目的是纂秦自立!” 赵和也没有想到会有如此变化,不由目瞪口呆:“这种流言,难道有人会相信,大将军可是死在天子手中!” “所以流言还说,天子为夺权而鸩杀大将军,实际上是弑父自立,故此天子乃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不当为帝,天下忠义之士,理当奋起击之!” 赵和悚然动容:“这果真是司马亮所为?这老贼该死!” 常晏没有想到赵和会如此反应,不免有些困惑:“大都护,司马亮行此险招,却给了大都护机会……” “他不是给了我机会,他是挑动天下军将为夺帝位而自相残杀!” 赵和说到这里,额头汗都冒了出来。 司马亮这一举动,其实给了大秦地方上的实权派与领兵在外的∩们一个极佳的借口。这些人当中有野心者,必然会以此为借口,又抓住大将军死后军心不稳的机会,向大秦中枢提出挑战! 须知大将军曹猛掌控天下大半兵权的时间长达二十余年近三十年,天下将领之中,绝大多数都是大将军所任命,如今大将军暴死,无论嬴吉与谢楠如何收买人心,这些将领都必然不自安:一方面是因为大将军被鸩杀而心寒,另一方面则是担心必然而来的清洗。原本他们还畏于中央权威,不敢轻易发难,但现在司马亮却制造了一个非常好用的借口,他们如何会不抓住这个机会? “大都护何必担忧,若是中原有变,大将军正合兴义师,伐不臣,复秦室,安社稷!”常晏却对此不以为然,他慨然道:“若非大将军曹猛私心,大都护才就当是天子!如今嬴吉自毁长城,以至天下动荡,正是天命归于大都护!以大都护之能,扫平叛逆重归一统是迟早的事情!” 赵和抿着嘴,半晌不出声。 常晏说的倒不是没有道理,如果嬴吉收拾不了如今的大秦局面,那么能够收拾天下的,唯有赵和。但是赵和很清楚如今大秦面临的是什么,近有犬戎,远有骊轩,再远还有火妖,原本大秦是可以利用这段时间积攒力量,准备就对这前后三波的强敌,但现在大秦却将会陷于一场内乱之中,且不说这场内乱将消耗多少性命与钱粮,单单是在这个过程之中所花费的时间,也让赵和扼腕痛惜。 “大都护?” 见赵和始终阴沉着脸,常晏也有些慌了。 这位老滑头万里迢迢跑到西域来,除了逃命,终究还是有所求的。在他的料想之中,哪怕赵和此前真的忠于嬴吉,但在知道自己真实身份之后,也会对嬴吉生出怨恨之念。但结果赵和对身份一事,竟然是已经知晓,几乎没有任何反应。这本已经让他意外,但事已至此,他不能不再推到第二步,继续陈述利害,激起赵和争霸天下的野心,但是赵和的反应同样是没有多大兴趣的样子。 若赵和不想争霸天下,只想着隔绝与大秦中原的往来,自己在西域当个土霸王,那该如何是好? 他终究是不了解赵和。 赵和也不需要他了解。 “还有什么消息?”按住心中的恼怒,赵和缓缓道。 “呃……我自敦煌来时,据说,已经有不少边将不听朝廷宣调,将朝廷派来的使者扣住,还有些远地州郡,不肯将赋税运往京师,甚至私自扣留经过本地的贡物赋税了。” 不明白赵和究竟在想什么,常晏也不敢再卖关子,当即将自己得到的消息说了出来。 赵和眉头一挑:“马跃呢,他是不是也这样做了?” 常晏有些尴尬地笑了笑,没有回答。 事实上,马跃不仅这样做了,而且还是常晏给他出的主意。 原本马跃还有些犹豫,常晏只以夏琦如今在天子之侧,颇受重用为理由,便说服了马跃——马跃曾经是夏琦安排到赵和身边的人,结果被赵和争取过来,旋即又投靠了大将军,他自然很清楚,夏琦对自己有多痛恨。 “马跃准备怎么做?”赵和又问道。 常晏看了看赵和:“马将军唯大都护马首是瞻……呃,事实上,他可能已经打出了大都护的旗号了。” 赵和险些气歪了鼻子。 原本敦煌郡是边郡,有数个校尉在此,常备兵力两到三万。但随着赵和扫平西域,敦煌的兵力最大的作用就成了监视境内的羌人,而西域都护府这边又急需人手,因此从敦煌抽调了一万余人入西域,所以,马跃如今手中的兵力就应当是两万不到。 哪怕马跃立刻征兵扩军,以敦煌的人口,也征不到多少兵,除非他敢自羌人处征兵——那样的话,可就是明目张胆地举起反旗了。 故此,马跃只能打出赵和的旗帜来,若有什么事情,自然由赵和顶着,至于他自己,则可托庇于赵和的旗号之下。 “竖子,竖子,老匹夫,老匹夫!” 哪怕以赵和的定力,此时都气得满帐打转,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是好。 常晏情知自己可能猜错了赵和,这下也不敢多说什么,当即眼睛一闭,仿佛因为旅途疲惫又开始打起盹来。 至于赵和口中的竖子与老匹夫各自指的是谁,他根本不去猜想。 “传我令去,立刻拔营!”赵和在恨恨地骂了几句之后,又下令道。 他身边的亲卫立刻出去传令去了。 此时天色都已经接近傍晚,原本赵和是打算在于阗歇上一夜再走的,但得到中原有变的消息之后,他不敢再有任何耽搁。 必须立刻去轮台城——这座城市便于他自南北二疆调配兵力,另外,如今俞龙也在轮台城练兵,到了那里,他手中应当能集合五千左右的兵力。 有了这些兵力,他才能继续考虑后一步动作。 常晏听得这话,顿时又清醒过来,他勉强笑着道:“老夫虽然老迈,倒还能吃点苦,愿随大都护一起!” 赵和看了他一眼,倒也没有拒绝。 只不过片刻之后,那亲卫便又回来向赵和禀报:“大都护,全军已经集合,请大都护下令!” 常晏跟在赵和身后走了出来,果然看到两百余骑都已经收拾利索,一人双马齐聚于营前,却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常晏顿时赞道:“大都护令行禁止,果然是当今第一名将!” 赵和对他的马屁完全没有反应,他自己也上了马,不过考虑到这老头儿年迈体弱,他还是向阿图示意了一下,于是阿图下了马,跑去给常晏赶马车。 他们离营向东,准备连夜赶往轮台城。但前进了还没有多久,突然间身后烟尘扬起,却是有两骑追了过来。 赵和眯眼细望,当看清楚来者何人之后,脸色不由大变。 他下令全军暂停,然后面色阴沉地等着来人。 不一会儿,来人终于到了他的面前。 来的两骑一男一女,女的是王鹿鸣,而男的则是赵和意想不到的一个人。 六五、大忌无忌 一晃眼,王鹿鸣在于阗也已经生活了三年。三年时间,不仅让她从一个小女郎成长为大姑娘,而且也让她学会了骑马。虽然骑术与从小就生存在马背上的游牧民族姑娘相比还稍差了些,但象今日这样的奔驰已经不在话下了。 她追到赵和面前时,心潮汹涌,原本想好了的满肚子话语,此时却说不出来了。 而赵和对她温和一笑,目光却又绕过她,严厉地看着在她之后过来的另一骑。 王无忌。 让赵和意外的另一人,乃是王无忌,也就是九姓十一家在西域的代言之人。 赵和相信,谢楠在西域布局之时,这个王无忌是其中的一个关键,他为谢楠做了不少事情,不仅仅只是提供了掩护。 赵和原本以为,此人应当离开了西域,却不曾想,他还留在这里,而且是留在于阗城中。 王无忌的骑术实在有些让人悲伤。 至少他是比不过鹿鸣这女郎的,所以才会拖到后边,吃了不少灰。 当他到了赵和面前时,马才站定,他小心翼翼地从马上翻下,脸色惨白,连续干呕了几下才缓过神来。 起身之后,他看着赵和,二话不说,先跪倒在赵和马前。 换作三年前他初来于阗时,绝对是不会做出这样的动作的,但三年时间,足够他了解赵和,也足够让他明白,此时自己怎么做才能稍稍抑制赵和的怒火。 “无论大都护相信不相信,咸阳城中发生的具体事情,我也不是很清楚。我只是为谢楠提供便利,助他与大都护一起设下陷阱诱杀金策——彼时谢楠说,这可以让大都护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西域,我断然不知他与犬戎人的联系!” 王无忌一堆话噼噼叭叭地说了出来,然后将头伏在地上,一副战战兢兢等待赵和裁决他命运的模样。 赵和目光却严厉如故。 “王无忌,你也是聪明人,如今算是了解我了,你觉得这样做我会满意么?”赵和道。 王无忌闻得此言,从地上站了起来,然后笑着向赵和拱手:“方才是九姓十一家的王无忌给大都护一个交待,如今是孤家寡人的王无忌给大都护一个回应!” 赵和眉头一挑,有些讶然其人的表现了。 “九姓十一家在西域的财产,安插的人手名单,买通的将领官吏,尽数在此。”王无忌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册子递上前来。 赵和没有接,王无忌甚至不能接近到赵和面前,自有赵和的亲卫下马,从王无忌手里接过那小册子,确认没有什么问题之后,再交到了赵和手中。 赵和首先看到的是一组数字。 饶是赵和也算颇知计算民生,看到这组数字时也不禁一愣。 “粮食二十六万四千四百石,各色丝绸一万一千二百匹,铜钱两万万钱,各种药材五千一百斤,茶七千七百斤……”赵和将这组数字念了下来,然后看了王无忌一眼,“没有想到,九姓十一家在这西域荒凉之地,竟然也囤了不少东西。” “好叫大都护得知,这些东西,一半是九姓十一家所囤,另一半则是我贪污所得。”王无忌坦然道:“我在这里吃沙喝风,他们托我办事,我总得从中分润一些,这才符合九姓十一家的规矩。” “你把这些报给我,是方便我派人去查抄么?”赵和将小册子收好,又开口问道。 “三年之前,我被打发到西域来,那时我便猜到有朝一日,我会成为弃子。不过好在这三年来,我做得还不错,故此中原的那些大人物们觉得我当作一枚弃子有些可惜,倒不如作狡兔三窟之用,或者作各方投注的一笔赌注。我得知此事之后,便开始想法子调集这些东西,希望有朝一日这些东西能够为大都护所用。” 王无忌非常坦白,这让赵和既是讶异,又是好笑:“就这?” “三年之前,大都护还不能让我钦佩敬服,更不至于让我愿意抛弃九姓十一家中的身份投靠。彼时我若对大都护说起此事,莫说大都护不会相信,便是我自己,也会认定自己是别有用心!” 王无忌说到此处,态度倒是十分诚恳,而赵和心中默想了一下,觉得他此言也属事实。莫说三年前,就是现在,出自九姓十一家的王无忌说要投靠他,他不是一样觉得不靠谱么。 是的,投靠。王无忌这一番言行,虽然没有直言要投靠,但表露出来的意图,就是在接下来的乱局之中,将自己的命运前途都押在了赵和身上。 不是以九姓十一家的代表之身份,而是以他个人的身份。 “如今中原乱象已生,不可猝然得解,大秦根基已动,不可短时复兴。此正是英雄奋力建功之时也,我王无忌虽是不才,却也有几分上进之心,愿附于大都护骥尾,尽才施力,为大都护立不世之功!”王无忌又说道。 先是常晏,后是王无忌,他们显然都很看好赵和。 但赵和却是面无表情。 “你为何觉得大秦根基已动,不可复兴?”赵和慢悠悠地问道:“须知大将军曹猛既死,天子与太尉李非联手,朝廷中枢绝无阻力,而再加上你们九姓十一家又与天子有所交易,地方之上,也无大碍,你如何就敢肯定大秦不可复兴?” “大秦天下之根基,在烈武帝暮年便已经朽烂了,能够支撑至今,靠的不过是三者。其一是烈武等先帝余威,二是大将军曹猛之军势,三是丞相上官鸿之手段。咸阳宫变之乱,嬴祝被废,先帝余威已失;上官鸿老死,其手段无人可承续;大将军非罪而死,军心必不自安。故此我说,大秦根基已动。如今局势,天子虽有心志魄力,却无人可用,李非虽有权术智谋,却无机可行,九姓十一家虽有人力财力,却各有所需,诸将疑心而无人可抚,地方观望而无人可安。若无大都护,只怕要内乱个三四十年,至百姓思安英雄死尽,方可再谈复兴!”王无忌此时丝毫没有赵和初见时的那种做作,他侃侃而谈,分析天下之势,顾盼之前,当真是十分自信。 赵和听到这里,微微叹了一口气。 王无忌没有说错,他的分析与赵和心中的想法几乎一致,这也是赵和为何会得知咸阳之变后惊怒交加的原因。 他若不回去,大秦不打个二三十年,根本决不出胜负,他若是回去,也就意味着暂时放弃西域这一摊子,很有可能让他此前所有努力都付诸东流,同时也让他失去准备应对火妖的大好时机。 他对此自然是心有不甘的,但事已至此,他又能怎么办呢?大势汹汹,便是张衡这样善于顺势而为的人,想要改变某些事情,也只能借势而不能逆势。 逆天,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呢。 而且进一步想,此时大秦各地,不知有多少自认怀才不遇,或者欲乘风而动的人,正在四处奔波,游说于一位又一位的实力派面前。他们或晓之以理,或动之以情,或归于利害,或激于大义,总而言之,他们的目的都只有一个。 既然大秦已经崩溃在即,为何不在这即将到来的大风大浪之中乘势而起,做一条跃过龙门的锦鲤呢? 至于在这个过程中,死多少人,耗多少钱粮,浪费多少时间,那不过是必要的牺牲,只要不牺牲到他们头上,又有几人会为此伤心? 眼见赵和不作声,显然是意动,王无忌又慨然道:“我知大都护并无私心,但天下板荡在即,大都护不出,天下人便要受数十年的苦,大都护不为自己,也要为这天下之人振旗而起,救黎庶于水火,申大义于内外,如此,万民幸甚,天下幸甚!” “王无忌,你是纵横家?”在王无忌那番慷慨激昂的话语之后,赵和冷不丁来了这样一句。 王无忌眨了眨眼睛,稍稍露出窘迫之色。 “而且,你应当是纵横家中天择派?”赵和又道。 这一次王无忌脸色大变:“大都护何出此言,九姓十一家所习者皆是儒家,不过兼修法家与纵横家,我虽然以儒为主兼修纵横,但却也知道,天择派乃是大忌!” “大忌大忌,你可是王无忌,在乎什么大忌?”赵和长长叹了口气,“江充自咸阳假死脱身之后,便一直消失,他虽然西至大宛,收下了大宛王子勿离为弟子,但是勿离告诉我,江充并不是常年呆在大宛,每年都会离开几个月,有时甚至连续一两年都不在……我此前猜想他是一路西行,去了泰西之地,见到了那灭世之绿芒……现在想来,他为何就不能东去,返回大秦,在大秦留下一些后手呢?” 王无忌面色又是一变:“大都护怀疑我?” “不,我不怀疑你,你不是江充的后手,若是江充的后手,他就不会死在贵山城了。”赵和摇头道。 这话让王无忌抹了抹汗水,然后勉强笑道:“大都护明见千里,果然是当今明主……” “但你绝对是天择派,天择派也是厉害,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便是九姓十一家中,竟然也埋下了你这枚钉子。”赵和接下来的话语,还是让王无忌再度冒出了冷汗。 六六、亲情所困 王无忌额头冷汗涔涔。 此前他不只一次与赵和打交道,也深知赵和从《罗织经》中学来的揣摩人心的能力,但今日感受到的压力最大。 或许是因为今日赵和因为愤怒而不再掩饰的缘故。 王无忌心里其实是挺诧异的,中原大乱,对赵和来说并不是什么坏事,甚至有助于他——无论他是想要割据西域当个西域的土皇帝,还是想入主中原,前提都是大秦内乱、中原大乱。可偏偏赵和似乎对此深恶痛绝。王无忌毫不意外,若是九姓十一家其余之人在此,赵和会直接下令诛杀。 他有些庆幸,自己一来就将态度端得很正,所以哪怕赵和很是愤怒,终究还是留下了他的性命。 “你暂且退下吧。”没有说怎么处置王无忌,赵和只是抛下这样一句话,然后看向王鹿鸣。 此前王无忌和赵和对答之际,王鹿鸣一直保持安静,只是在旁听着。如今见王无忌被驱到稍远处,她才眨着眼睛,有些犹豫地道:“我是奉公主之命来的,公主说她……” “我明白她的苦衷,她想说的,还有不想说的,我都知道了。她虽然是女中英杰,但终究是为亲情所困,而且今日局势至此,她既非罪魁,也非关键。”赵和摆了摆手,打断了王鹿鸣的话。 赵和真不怪清河,清河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嬴吉——她毕竟是嬴吉同母异父的姐姐,如此向着嬴吉也是自然的事情。 但赵和真的不想再与此女发生什么交集,只因为她派王鹿鸣来解释。 若清河亲自前来,赵和倒可以一笑置之,看在陈殇的面子上,今后便是当不得朋友,至少面上还能维持。但她竟然派了王鹿鸣来,这分明是想利用鹿鸣——赵和半点都不希望王鹿鸣卷入这些勾心斗解的事情中去。 他只希望她平淡喜乐,安然一生。 “阿和哥哥!”王鹿鸣有些吃惊,这还是赵和第一次对她如此没有耐心。 赵和也知道自己失态了。 他终究也是一个人,能够强压住自己的怒意不去杀人已经是相当有自制力,但这一腔的愤闷终究是需要有地方发泄的。 不过拿王鹿鸣来喝斥,则有些过了,毕竟王鹿鸣也只是想着自己亲近的人不要发生什么不可调和的矛盾,甚至有可能只是被清河利用了。 “鹿鸣,你的心思我明白,我不会为难清河的,但是别的事情……你把我方才的话带回去给她听,她自然就明白了。”赵和一声长叹,温声对王鹿鸣道。 王鹿鸣眼中顿时冒出了水雾。 不过她很了解赵和,赵和可以为她做许多事情,若她强行要求,赵和甚至可能还会维持与清河面上的和气。但是,这样一来,清河或许会高兴,但赵和却绝不高兴。 这二人都是她觉得至亲至爱之人,她不能够为了一方高兴就去强迫另一方不高兴。 另外,王鹿鸣虽然单纯,却不愚蠢,她既然精通棋理,此时此刻,如何不明白自己可能是被清河利用了。 她没有再在此问题上纠缠,而是道:“陈殇带着女王府大多数亲卫已然西去,未曾对公主交待去向为何。” 赵和听到这里,眉头一动,神情有些复杂地道:“这泼皮无赖!” 陈殇去哪里,赵和心里有数。这家伙必然是发觉清河可能对不住赵和,夹于两人之中左右为难,因此西去贵山了。 陈殇并不缺乏敏感性,当他意识到中原可能出了大问题、赵和必须东返收拾局面之时,紧接着便明白,此时贵山城那边唯有戚虎在,必然是人手短缺。他带着女王亲卫前去,人手虽然不多,但凭借这些人,已经足以令西行道路之上的西域诸国和城镇也派出一批人手配合。这样一来,他从于阗带去的可能只是百余人,但到达贵山城时,人数恐怕有几千。 哪怕这些人手中的大多数都不能象秦人一样作战,但至少可以做一些辅兵的杂事,将真正的战力从繁琐之中解放出来。 只不过,以陈殇对清河的情感,他做到这一步,实在是在心中如刀割绞一般。 “我回去了。”王鹿鸣略一迟疑,又开口道。 她说归说,脚步却没有移动,只是直直地望着赵和。 赵和看了她一眼,低声说了一句“小心”。 然后鹿鸣突然向前跑了两步,来到赵和马前,伸出手抓住了赵和的手。 “你要小心,阿和哥哥,一定要小心!”她也低声道。 虽然只是一句简单的小心,但二人心意,却已经都表露出来。他们都不是如同陈殇那样放得开的人,含蓄内敛才是二人的性格,因此说到这里,二人都觉得意尽,王鹿鸣收回手,向后退了几步,这才翻身上马,催马驰去。 她穿着一身红色的衣裙,此时在马疾驰之际,裙袂飘摆,宛若红云。 赵和目送她向着于阗城奔去,嘴巴动了动。 他倒是不担忧鹿鸣的安全,如今于阗城早已稳定下来,盗贼马匪被清剿了几回,商旅往来带来了足够的利润,因此人心思安。 但他很清楚,此次一别,短时间内,未必能够再相见了。 哪怕是凝视鹿鸣的背影,赵和也不能花费太长的时间。很快,他就收回目光,再次看向远处的王无忌。 懂得他心意的卫士将王无忌又带到了他的面前。 “王无忌,你的诚意我收到了,你的性命算是保住了,我也不要你做改姓背族这样自欺欺人之举,只是此后九姓十一家若想要通过你来与我联络,你当怎么做,你心中有数么?”他淡淡地说道。 王无忌拼命地点头:“大都护放心,我虽然不改姓,但此次被当作弃子,绝不会再归受人所用。若天下有谁可以用我,那唯有大都护!” 这厮放开了之后,那谀词当真是妙语如珠舌灿莲花。赵和虽然心情沉重,被他说了几句之后,也禁不住一笑:“行了,以你之能,何必做此小丑之态,若你真心效力,我又怎么会不给你机会?” 听到这一句话,王无忌大喜,再次下拜,再起身时,称赵和就不是大都护,还是一个很新的称呼:“主公”。 “主公,以我之愚见,主公如今首要之事,乃是前往敦煌。我知敦煌马跃其人,他先投夏琦,后投主公,再后又为大将军所用,为人并无操守。此时大将军身死,他必不自安,若主公能够将他收入帐下,不仅关中门户就此打开,而且敦煌周围的羌戎诸部,皆可为主公所用了!” 王无忌急着在赵和面前表现自己,改了称呼之后,便很热切地向赵和提出建议。赵和没有直接回应,先是让他上马前肩骑行,然后才往下问道:“那之后呢?” “主公控制敦煌之后,便可观望中原,视机而动。”王无忌对第二步则说得有些含糊,见赵和不置可否,他叉手诚声说道:“虽是观望,却不可固步自封,若中原无甚大事,主公便可以犬戎、骊轩来袭之名向中枢告急;若是中原纷争僵持,主公可以勤王之名,经略陇右之地;若是朝堂失威天子蒙尘,主公便可以申大义于天下!” 他这番对策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各种情形也都考虑到了。在他看来,大将军既死,天下大乱将是无法逆转的大势,赵和顺势而为,至差也可以混个西域之王,而进一步则可以割据陇西,甚至进而窥望天下。 他的计策,赵和仍然是不置可否。 就在王无忌拼命向赵和展示自己才智之时,王鹿鸣也回到了于阗王宫之中。 此时清河正焦急地守在殿中,见鹿鸣回来,立刻上前,抓住王鹿鸣的手道:“他怎么说,阿和怎么说?” 清河心中此时虽然没有悔意,但是,她也真正意识到,自己做的事情恐怕在她与赵和之间、她与陈殇之间都留下深深的裂痕。若不能好生弥补,这裂痕会就此扩大,甚至导致彻底决裂。 这是清河不想看到的结局。 王鹿鸣神情黯然,她一字不差地将赵和的话复述了一遍,清河听完之后,失魂落魄地坐入座椅之中。 连王鹿鸣都不能让赵和回心转意,那么赵和之怒,可想而知了。 琢磨了一会儿,清河突然间意识到不对。 “他是说,我想说的不想说的他都知道了,还说我为亲情所困?”她又向王鹿鸣问道。 王鹿鸣点了点头,目光有些复杂地看着清河:“殿下,他说的,我一字不差,全都转述与你了,殿下……我也准备去轮台了。” 清河悚然一惊:“他都知道了!” 赵和这句话已经是向她挑明,他知道的可不只是她与九姓十一家合作的事情,更包括当今天子嬴吉的真正身份和与她的关系! 若非如此,赵和怎么会说她“为亲情所困”! 赵和既然知道了嬴吉的真正身份,那么必然也知道了自己的真正身份,他才是真正最有资格登上大秦帝位的那个人,却因为曹猛与上官鸿的操作而与天子宝座失之交臂——他会忍下这口气吗? “不行,我要去阻止他,不行,他们不可兄弟相残!”清河猛然站起。 然后她旋即又想到鹿鸣刚才说的话:“什么,鹿鸣,你想去轮台?” 六七、鼠目寸光 在离开于阗的第二日,赵和便赶到了轮台。 轮台城经过两年的营建,已经不再是当初的那座废城了。无论是赵和还是俞龙,在此都投入了大量的心血,作为大秦在西域的军事中心——无论从此去北州还是去大宛,都相当方便——这里如今已经是一座居民人口超过一万二千同时驻军超过六千的军事城镇,而且居民人口还在迅速增加。大将军曹猛虽然没有给赵和更多的支援,但至少在人力上还是予了不少方便,比如说这两年之中犯罪流徒的罪人,凡千里之上者,尽数配往轮台;再比如说内地那些失土的流民、逃家的奴仆,凡是往轮台来的,沿途不但不作缉拿,甚至还有少量的物资补给;再加上那些闻风而动的商贾、寻找机会的胡人,还有原本流失于西域的秦人,所以轮台城很快膨胀起来。 事实上原本轮台的规模扩张得可以更快,但是水源、食物和建筑物资拖了后腿,许多闻讯赶来轮台的秦人,不得不被安排到于阗这样的城市去,或者在轮台附近再建立一个个囤堡——借助天山的雪水,在天山南麓建立一些不大的居民点并不是太困难的事情。 因为一别两年有余,所以赵和来到轮台时也是相当新鲜,若不是中原发生的巨大变化,他肯定要细细看一看这座自己重建的城市。 但现在,有更要紧的事情需要他操心,故此在入轮台之后,也直接前往西域都护府。 他此行来得极快,俞龙并没有接到消息,此时俞龙正在外边带兵训练,当得知赵和赶到之后,哪怕向来镇定,俞龙也不禁骇然。 他匆匆赶过来时,却发觉自己的大都护府前的卫兵已经换了。 全换成了赵和带来的军士。 这些军士一半来自北州,另一半来自西域都护府,算是俞龙一手训练出来的。但在他们身上,俞龙却感觉到有些陌生。 或许是因为经过布罕沟之战,见了真正残酷的战场,获得了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所以这些人有些不一样吧。 俞龙心中如此对自己说道,然后又继续前行。 当他到了大堂之时,看到原本是自己的大都护位置之上,赵和含笑端坐,手中还把玩着一样东西。 西域都护府大都护印绶。 原本印绶是该随身携带的,但是俞龙在外练兵,与士卒一起摸爬滚打,带着多有不便,也害怕会将之遗失,故此才把这印绶放在府中,并且交由专人看管。但是现在,印绶已经到了赵和手中,而看管印绶之人则不知去向。 俞龙目光闪动,在距离赵和九步之时站定。 “大将军死了。”赵和望着俞龙,“子云,这个消息,你有没有收到?” 俞龙眼睛猛然瞪得老大,旋即明白发生了什么。 他为人没有戚虎那么圆滑,但从来没缺乏政策敏感性,能让赵和如此慎重地谈论大将军的死,显然,曹猛未得善终! 而他……正是大将军的人! 当初他曾是御使大夫晁冲之的乡党,晁冲之在咸阳之变中死后,他有一段时间无所依靠,但在抵抗犬戎入侵和在齐郡时立下功劳,加上陈殇的举荐,他入得羽林中郎将杨夷之眼,被推荐到了大将军的面前。同时,丞相上官鸿也因为他的太学生出身,对他似乎有所青睐,故此,在决意任命新的西域都护府都护之时,曹猛与上官鸿很有默契地选择了他,而不是当时做了决定性贡献的赵和。 或许曹、上官二人如此举动,本身也就是为了在赵和与俞龙之间制造一道裂缝,虽然这一次的碰撞,以赵和退让去了北疆告终,但是毕竟还是给二人造成了一定的困惑。 特别是在这个特殊的时候。 “详情究竟如何?”在沉默了三息之后,俞龙问道。 “九姓十一家的那个谢楠,与天子、李非联手,在上官鸿病死之后杀了大将军,掌控了朝堂。但是九姓十一家的那位司马亮,利用各地将军心中存疑,可能会造成内乱。”赵和简单地说了一句。 他并没有诳骗俞龙,而是实话实说。 旁边的王无忌出来道:“原本我的任务之一,便是说动俞都护,不过我思来想去,还是决定揣奔大都护。” 原本王无忌在赵和身边,俞龙心中便存疑意,此时一听便明白过来了。 他盯着赵和道:“那你准备怎么做?” “他建议我观望,不过我却有点不同的想法。”赵和道。 俞龙不等赵和说出具体的想法,便向后退了一步,然后拜倒在地。 “西域都护俞龙,唯大都护马首是瞻。”俞龙沉声道。 赵和也不曾料想俞龙的反应会如此干脆。 事实上,此前俞龙对他带着怀疑是赵和意料之中的,咸阳四恶中,陈殇是毫不犹豫会站在赵和这边的,戚虎哪怕心中反对但表面上也会嘻嘻哈哈表示支持的,李果则是闷声不响,要么直接支持要么直接离开,绝对干脆利落。唯独俞龙,赵和有些把握不准他的心思。 但现在看来,俞龙已经做出了决定。 “既是如此,立刻调集兵将——李果呢?”赵和问道。 “硕夫去了北州。”俞龙简单地道,“他想要看看,有没有机会去奔袭犬戎王庭。” 此时犬戎王庭相对而言比较空虚,若是有机会,李果只需要带小量部队便可以将之摧毁。但是赵和很清楚,犬戎人的王庭终究只是一个象征,只要金玄在,那犬戎人就不会分裂。 “立刻派人召他回来,将事情与他说明白。马定人在何处?”赵和又问道。 “我闻知大都护来此,便让马定替我领军,我先行回来。”俞龙道。 “你立刻亲自去将他召来,朝堂之事,只说与他一人听,此事……暂时要保密。”赵和道。 俞龙理解赵和为何要将此事保密,因此重重点了一下头,二话不说又出了门。 待他走后,王无忌在赵和旁边道:“主公很信任他?” “我若真十分信任子云,我就用不着来此偷他的印绶了。”赵和自嘲地道:“子云嘴上不说,心里肯定是不满的,不过……也只能如此了。” 赵和突然来轮台的目的,便是俞龙手中的西域都护印绶。因为夺得这印绶,就可以以西域都护之名向西域诸国还有秦军发号施令。此时赵和只带着两百孤军,深入到轮台城中,若是俞龙有别的什么念头,完全可以将赵和制住。 赵和倒不怕俞龙制住他,他怕的是俞龙不愿意合作,若真如此,他所有的计划都会成为无根之木无源之水了。 王无忌本来是想劝说赵和将俞龙控制住的,但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他看了赵和一眼,见赵和神情有些黯然,便转而言其它:“职下一年之前来过轮台城,彼时还不是如今景象,时隔一年再来,当真是让人吃惊。俞都护不仅军务黯熟,便是政务也极为出色啊。” 赵和点了点头。 若他不在,真正能挑起西域大梁的,一是俞龙,二是戚虎,其余诸人,都只能为一方之将,而不可成为中枢之帅臣。 “大都护专门召马定,可是想要让他劝说马跃?”王无忌又问道。 赵和笑而不语。 王无忌见赵和不肯说,心中不停猜测着赵和会有什么动作,然后又见俞龙迟迟未回,又开始担忧俞龙是不是乘机脱身了。 此前他便是想劝赵和让别人去召马定,将俞龙控制起来,若是俞龙脱身,哪怕印绶不在手,对于赵和掌控西域都护府也会是个麻烦,至少他泄露的消息,很有可能就给那些潜在的敌人以帮助。 不过赵和却依然镇定,甚至还和衣而卧,在榻上睡了一觉。 当俞龙与马定赶来时,赵和仍然没有睡醒。 见此情形,马定拉住门口的阿图问道:“大都护这是怎么了?” 阿图轻声道:“在贵山城得到消息之后,大都护昼夜不歇赶来,已经有好些时日没有睡过安稳觉了,唯独到了轮台城,才能睡得这么香。” 马定看了俞龙一眼,俞龙神情仍然是平静肃然,没有什么变化。 大约是他们的声音惊动了赵和,赵和翻了个身,从榻上坐了起来,看到二人之后随意地招了招手:“你们且进来。” 二人依言入内,阿图守在门口,王无忌也想跟进去,却被阿图伸臂拦住。王无忌这才自嘲地笑了笑,自己不过是新投之人,和俞龙、马定相比,才是真正不值得信任的啊。 “安国,我要你做一件事情。”赵和看着马定。 “唯命是从!”马定斩钉截铁地道。 “你潜入敦煌,将你那位堂兄控制住。”赵和吸了口气,“常晏早就到了他那儿,他却迟迟都不给我传消息……呵呵。” 马定猛然抬起头,看了赵和一眼,然后应了一声“是”。 “子云,此处还是交给你。”赵和又对俞龙道。 俞龙讶然望向他。 “子云既然明白了我的心意,那我也明白了子云的心意,无论如何,我们都不能让大秦乱起来。”赵和从榻上站起,目光炯炯,“有人劝我观望,待大秦乱后再去收拾局面,进而登上咸阳长乐宫中的那个位置……呵呵,鼠目寸光!” 六八、充作鹰犬 敦煌郡。 马跃将酒杯推到一边,整张脸上都是颓色。 若赵和再看他,很难相信这竟然就是当初那义气风发的悍将。 便是常晏,再见到马跃,也很难相信,仅仅相隔二十日,他便成了这副模样。 “将军,将军!” 马跃身边随侍的一名文官见他将杯盘都推到地上,对着那一地狼藉在那里发呆,忙上前唤道。 马跃虽然爵位封了侯,但是他的官职还只是敦煌校尉,连杂号将军都不是。可在中枢政变之后,天下群雄纷纷自己给自己加官职,马跃也不例外,给自己加了一个镇西将军的名号——他还不太敢用征西将军,用镇西将军实际上是在向新的朝廷中枢表达自己的心意。 只要你们稳住,我就替你们镇住西方,赵和便是想有什么举动,先得过我这一关才行。 也正是有这种暗藏的心意,所以在常晏到了敦煌之后,马跃虽然对其以礼相待,却软禁在此,并且隔绝中原与西域交通,不让中枢政变的消息传到赵和那里去。 但事情的发展与他的想象有些不一样。 先是被放归洛阳的司马亮竟然摆脱了监视之人,然后九姓十一家中有半数被动员起来,到处散布有关天子身份的消息。到这个时候,马跃便知道情形有些不对,他放走了常晏,甚至还为其安排了随从保护——毕竟只要他扼住玉门与阳关,赵和对他就必须客气一些嘛。 然后常晏前脚才走,马跃便得到一个消息,在他观望之时,天下诸郡中有三分之一都声讨中枢,打出了“清君侧”的旗号,要为大将军曹猛报仇。 马跃觉得这就有些搞笑了,因为这第一批声称为曹猛报仇的人,竟然多是九姓十一家的老人,而不是曹猛所任命的军中将领。在曹猛治政的时期,他们是曹猛打压的对象,哪怕积功多年,也不得升迁入中枢,如今他们却要为曹猛报仇了。 愤怒之中的嬴吉不顾反对,将原本许诺放掉的曹猛家族尽数族诛,而这进一步激起了反对之声,特别是曹猛安排在军中的将领们,原本他们便心存犹疑,此刻便暗下决心,纷纷加入到清君侧的队伍之中来。 马跃虽然没有多少政治头脑,却也不明白,在收拾曹猛时英明果断的天子,为何在对待曹猛家人的问题上犯了大错——那些反对者不就是指责他并非太子胜遗孤而是曹猛之子么,不就是说他并不是真正的铜宫遗孤而是僭位伪帝么,天子这番举动,反而加深了人们的疑虑。 或许天子此时很是自信,觉得自己将南北二军掌控在手,握有天下兵力之大半,故此不必在意那些地方势力吧。但他还是低估了曹猛在军中的影响力,曹猛家族被杀的当天夜中,咸阳城北军便率先叛乱。 这又涉及到长期以来的南北二军的矛盾。大将军之时,包括羽林军、北军在内的大多数中枢部队都属于大将军之下,待遇优厚,而南军则属于太尉李非治下,待遇稍弱。此时曹猛既死,天子要仰赖李非来控制军队,故此重用南军,南军诸将调至北军任要职,而北军原本诸将就心怀犹疑,再被有心人一煽动,顿时发作起来。 李非派到北军中接管权力的诸将一夜之间被杀尽,嬴吉甚至被迫离开咸阳东狩,咸阳落入原本北军的四校尉手中。马跃在得知这个消息之后,曾经以为是自己的机会,当即起兵攻击陇右,借口是现成的,他要去解救天子。但是让他意外的是,北军的反应极快,他的军队才至天水,便被北军突袭,马跃虽然是力战脱困,但损失却是极大。 而且北军还乘势进入武威,将马跃压回敦煌。此时马跃才惊觉,自己所处的位置极是不利,失去关中的支持,他连养兵的钱粮都难以自给。 此次挫败,让马跃深刻地认识到自己能力的极限。他是一员勇将,在战场上不缺乏敏锐的直觉,也通晓军事兵法,但涉及到战略层面,他有巨大的不足。 这个自我认知,再加上处境不利,让马跃借酒销愁,连着几日都是如此了。 “无事,无事,再给我上酒……”马跃打了个呃,向那文官说道。 文官忧心忡忡,对着大气都不敢喘的军士们使了个眼色,军士们慌忙开始打扫清洁,但清洁到一半,外边突然传来短暂的喧哗之声。 马跃听得这声音,顿时暴怒,厉声喝道:“谁在军中喧哗?带来斩了!斩了!” 外头脚步声传来,片刻之后,一群人拥了进来。马跃仍然在埋头饮酒,醉眼朦胧地抬头一望,没有看清楚是谁,只见着约是十余名穿着甲衣的军士,当即喝道:“斩了没有?” “兄长!”来人中的一个呼道。 马跃觉得这声音耳熟,不过也不意外,因为他军中将领,多半出自马氏一族,不少都是他的堂弟或者族弟,都呼他为兄长。因此,他也不曾仔细分辨,只是举起手来摆了摆:“没事没事,我并无大碍。” “兄长你都醉成这模样,还说并无大碍?”来人讶然道。 “说无大碍就无大碍,不过,不过是吃一场败仗罢了,呵呵,算不得什么,我还拥数万精锐,十万羌戎,我,我明日就攻入咸阳,看朝廷认不认我这个镇西将军!”马跃摇摇晃晃站起身来道。 此时他酒意上涌,眼前更是一片模糊,因此继续道:“还有,我要让,让赵和看看,我不比他差……我……” “哗!” 他正说间,来人已经从旁边取来一盆水,兜头浇了他一身,让马跃哆嗦了一下,神智也稍稍回复。 “你……怎么是你!” 马跃定了定神,发觉在自己面前的,竟然是堂弟马定,当即一愣。 自从马定随赵和西去,他与马定也有三年没有见面了,不曾想此时竟然会出现在他面前。 而且马定既然来了,那赵和呢? 想到这,马跃又是一个激零,厉声喝道:“来人,来人!” 但门外却无人理会。 马跃再看马定身后,发觉都是军中重将,还有马氏族老——这些人可是他的部队的骨干,他们此时却不约而同都站在了马定身后,看着马跃的目光也多有古怪。 马跃眉头顿时竖起。 他在玉门、阳关都布有亲信、囤有重兵,为的就防备从西而来的不速之客,至少对方到来时他要能够提前得到消息。但是马定到来,却没有任何人给他消息,反而让马定长驱直入,到了他的面前。 这证明了什么? “没有想到……你们准备将我的脑袋献与赵和么?”马跃缓缓坐回位置,自嘲地笑了一下,“这倒是不错,至少可以保全宗族。” “兄长,你还在醉么?”马定冷冷地道。 “我不过是败了一次罢了,我所做所为,尽是为了宗族,如今我的死若是能有利于宗族,倒也算是善始善终……” “哗!” 又是一盆水浇到了马跃的头上,将他剩下的话堵了回去。 “够了,你也是一时英雄,休要做此姿态!”马定厉声道,“我来之时,大都护有一句话要我说与你听。” 马跃这下算是醒了大半,他用力摇了摇头,又抹了一把脸,然后似笑非笑地道:“我要不要跪下听令?” “大都护说,你有过一次机会,但你失败了,所以你就老老实实充作鹰犬吧。”马定一边说,又从一个婢女手中将面铜镜取来,掷在马跃面前:“兄长,你自家看看,自己现在是什么模样,人不人鬼不鬼!” 马跃对着镜子一望,却见自己形容憔悴,不由得一愣。 他向来英武,容貌不凡,此时离武威战败才区区十余日,但在酒色摧残之下,竟然至此。 “我……我……等一下,赵和……大都护说如何处置我?”他回过神来,抬头向马定问道。 在马跃看来,他的野心冒犯了赵和,而他此前的行动,更是对赵和的背叛——哪怕他投靠了大将军,但他与赵和还是某种程度上的盟友,可是隔绝中原与西域之事,明显就是针对赵和而来,想要让赵和失去机会。 若换作他是赵和,他无论如何都不会放过自己。 “你还没有听清楚吗,充作鹰犬!”马定沉声道。 马跃听到这四个字,先是微怒,但旋即觉得身上一松。 莫看此前他强自镇定,但只要是人,哪里有不畏死者,赵和不杀他,虽然“充作鹰犬”四字难听了点,但是至少他能活。 马跃几乎没有犹豫,忙从案几之后转了出来,身形还踉跄了一下,然后拜倒在马定身前。 “跃受命矣,原为大都护鹰犬,自此绝无二念!”他高声说道。 马定看了看这个一向比自己出色的堂兄,微微摇头。 但愿他能真如其言吧,至少大都护为人说话算数,只要他真正甘为鹰犬,以后的荣华富贵还是少不了的。 “兄长,快收拾一番,大都护随后就会到。”马定将马跃扶起,然后又道:“三日之内,大军须得跟上大都护!” “是……等一下,跟上大都护?”马跃听到这里,霍然一惊:“大都护此时人在何处?” 马定看了他一眼,缓缓道:“已去武威矣。” 六九、谁堪为主 九月二十一日,武威。 “校尉怎么说?” 两个年轻的军官肩并肩站在军营之外,其余士卒离他们比较远,没有人来打扰他们,因此他们才敢于谈论一些有关自己上司的问题。 他们口中的校尉,是如今北军四校尉之一的董辅。北军四校尉发动兵变,将朝廷赶出咸阳之后,立刻就意识到自己面临的困境,因此四校尉无人占据咸阳,而是聚兵于咸阳之外——反正如今的咸阳城并不设防,若是他们想要重新攻占,不过是一鼓的事情。 如今在咸阳城之内的,正是曾经短暂返回洛阳的司马亮。 司马亮以“太师”的身份,行丞相事,勉力维持咸阳城中的秩序。 他与北军四校尉形成了默契,共同赶走了天子嬴吉与太尉李非等人,但是双方之间的联盟根基相当脆弱,毕竟北军所效忠的大将军曹猛与司马亮不是一路人,故此在赶走天子之后,接下来如何行事,便陷入争吵之中。 另一名年轻的军官叹了口气道:“还能怎么说,继续吵呗。” 吵的根本原因,还是未竟全功,让嬴吉与李非等逃出了咸阳。 若嬴吉控制住,挟天子以令诸侯,大伙便可论功行赏,瓜分权力。但嬴吉逃走,为了获得大义的名份,他们就必须推出一个能够与嬴吉对抗的人来。司马亮瞩意于前废帝嬴祝,而四校尉则觉得嬴祝是被大将军罢黜的,肯定会清算他们,因此有意在宗室近支中寻找一人。此时大秦余威尚在,倒没有谁蠢到自立的地步,但是四校尉之间也有矛盾,因此他们迟迟推不出更合适的人选来。 “校尉那边没有消息,敦煌那边也没有消息,若真就这样无事也好。”先问话的那名军官叹了口气,“你说原本好端端的,怎么就弄成这模样?” “大将军死不死,与我等无关,但是李非欲以南军制北军,我等晋升之途断绝,此事不可以忍。”另一位军官道。 “二位兄长好雅兴,竟然在此。”他二人正说话间,突然有声音传了过来。 两位军中中级军官正说话间,身后远远传来了呼声,他们回头望了望,看清来人之后,都面露惊讶之色。 “曾灿,你如何有空来此?” “自然是来请两位兄长赴宴。”曾灿笑吟吟地道:“今日一头老牛不慎扭断了自己的脖子,小弟只能令人将之烹了炙肉。” 那两名军官都露出了会意的笑容。 秦律严苛,擅杀耕牛为重罪,他们这些中层军官也不得无故杀牛,但是秦律之中又留了一丝缝隙,比如耕牛受伤病死,可以在禀报相应主官之后宰杀。这曾灿分明是钻了这个空子,才会如此。 但这也与如今大秦混乱有关,行此事无人追究,否则还是要更谨慎一些。 “贤弟有好事还记得我们,多谢多谢,看来今日是有口福了。”一名军官道。 另一名军官也随声应和。 他们其实都明白,曾灿只是找个由头邀他们在一起相会罢了。 他们属于北军四校尉中典军校尉董辅的手下,董辅在击败马跃之后,就急匆匆返回咸阳争权夺利去了,他们这些中下层军官前途未明,少不得私下密会、抱团取暖。 而且,他们与曾灿还有一个共同点。 来到曾灿的军营之中,果然酒宴已经布好,除了他们之外,还有另外三位已经在等着了。典军校尉治下十二营,倒有六位营正都呆在了这里。 众人相互看了看,然后便心中有数了。 他们这些人的共同点,都是出自稷下学宫。 “今日请诸位兄长来,是想问诸位兄长有何打算。”酒过一巡之后,曾灿放下杯子,诚恳地道:“小弟只是军中晚辈,这些年来仰赖诸位兄长,这才得至营正之职,但此次北军之变,小弟心中甚为惶恐,何去何从,不知诸兄是否胸有谋划?” 众人面面相觑,然后不约而同苦笑起来。 “还能如何何去何从的,我们既然已经走上此路,那便身不由己了。”一人叹息道。 “正是,我们不过区区营正,仅是北军,便有四十八个营,一切都是上头大人物们谋划,我们不过听命行事罢了,能有何为?” 众人七嘴八舌,所说都不过是听命行事,曾灿也明白,他们不可能将心里话说出来,哪怕真有什么谋划,也会暗暗藏住。 不过他也不是真想听这些人的打算的。 众人见曾灿一直不开口,有一位心中明白的,在众人安静之时道:“曾贤弟,你有什么打算,说给我们听听,也给我们指条明路!” 众人都很清楚,今日曾灿起头邀请他们,只怕是有所打算,故此也愿意听上一听。 毕竟曾灿虽然年轻,但在北军之中升职却升得很快,短短几年间,便到了营正一职,与他们这些在军中拼了十年左右的人都相当了。这一来是曾灿确实有才,毕竟是兵家传承之人,但另一方面,也和曾灿背后有人支持有关。 曾灿放下酒杯,微微叹了口气。 “想必这些时日,诸位兄长都有不少人找吧?”曾灿第一句话,便让众人都安静下来。 这是大伙心照不宣的事情,他们虽然隶属于典军校尉董辅,但这只是因为当初朝廷的安排,他们与董辅之间,恩义并不重。所以董辅回咸阳没有带他们,而只带了自己最亲信的四个营。 “来找诸位兄长的都是什么人,小弟也猜得到,九姓十一家的,董校尉的,甚至还有别的什么势力的……想来都有不少许诺,不知他们给诸位兄长开的价最高的有没有到杂号将军这一级?” 众人都是笑了起来,这种开价,没有谶语会当真,那些人看中的,不过是他们手中的兵权罢了。 以北军军制,一营便是一千六百人,这不是临时拉入军中充数的壮丁,而是军中多年打熬出来的老兵,在这乱世将显之时,乃是精锐中的精锐。可以说,这一营北军,足以抵那些乌合之众四千人甚至五六千人。 “我这么说吧,诸位兄长与我一般,都是出身寒门,投靠了世家大族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一杂号将军,便是蒙世家大族看重,成为其门生故吏,最终也不过如同其家僮仆走狗一般,甚至有了这恩主与门生之伦序,子子孙孙都当为其僮仆走狗!”曾灿又道。 众人几乎都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所以,给世家大族卖命,于我们并无益处,况且我们原本就是打着为大将军复仇的旗号举兵,再与害死大将军的世家大族苛且在一起去,这又算得了什么事情?” “无论是实,还是名,投靠世家大族,皆非最好选择。”在众人都思忖了一段时间之后,曾灿总结道。 这一次,又引得众人纷纷点头。 “那么再来看其余……天子这边,咱们这位天子是如何人物,大伙都清楚了。说好听些,就是果决刚毅隐忍,说不好听些,就是刻薄寡恩,见小利而忘大义!” 既然众人起兵将嬴吉赶出了咸阳城,从曾灿口中,对嬴吉的评价就不是那么高了。他所说的刻薄寡恩见小利而忘大义,是针对嬴吉诛曹猛一事而方的。无论曹猛如何擅权,但至少在其死前,还没有谋朝纂位的恶迹,但嬴吉迫不及待将之诛除,为此甚至不惜与九姓十一家联手,实在是有些过了。 “天子就不必说了,便是能在天子手中出头,谁知道会不会成为下一个大将军?”有人摆了摆手道。 众人会意一笑,嬴吉其实也有派人来拉拢他们,但他们最不会考虑的就是天子,一来因为大将军之死,二来因为他们加入叛军,终究怕天子秋后算账,三则是觉得这位天子虽然也算得上是枭雄,却未必是明主。 “那么还有谁呢,司马亮那个老匹夫推出了废帝嬴祝,你们觉得其人如何?”曾灿又问道。 众人都沉默起来,此时嬴祝还身在遥远的吴郡——在齐郡之案发之后,他被改封至吴郡去了,路途遥远之下,他的手还伸不到武威之边来。不过在有些人看来,这位废帝倒有可能是出价最高的那位,他没有羽翼部曲,在军中毫无势力,若众人投靠过去,肯定能得他重用。哪怕在朝局鼎定之后,他也要借助军方之力与九姓十一家的文官势力制衡,故此将来前途也皮为可期。 但是曾灿接下来一个问题又让众人心生疑虑:“废帝此前名份在手,却即位一年被废,以其才智器量,果真能扫平这将乱之世么?” 这是一个大问题,大伙要选择明主投靠,为的是今后能有个出路,而不是去送死。 “况且废帝远在吴郡,他不能入关中,我们又如何为之效力?”曾灿第二个问题又提了出来。 “废帝不足以成事,也就司马亮处处与大将军作对,才会将之抬出来罢了。”一名营正冷笑着道。 “那还有谁,天下郡雄将要并起,莫非我们观望待时,或者我们当中哪一位,足以挑起大旗,为众人之主?”又一人冷幽幽地道。 曾灿顿时笑了。 七十、布局深远 其实当那人如此问时,众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投到了曾灿的面上,故此曾灿这笑容也就自然落到了众人眼中。 见他这样笑,原本就猜到几分的人,心里更有底了,而没有猜到的,则不禁心中一动。 “曾营正,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吧,咱们都是自己人,不必藏着掖着!”有一个性子急点的便叫了起来。 曾灿站起身,举起酒杯,将里面的酒慢慢饮了一口,然后才开口道:“霍兄这话说的不错,咱们都是自己人,咱们都出自稷下学宫,都非世家大族出身,也非大将军嫡系,咱们能到今日位置之上,靠的都是自己打拼。” 众人都微微点头。 “逢此乱世将生,咱们自己无力扫荡六合,还天下以太平,又不甘心解甲归田,做个庄稼汉,那就只能寻一明主而投之。但另寻明主,何如在咱们自己人当中寻一人出来?”曾灿又道。 有一个向来看曾灿不太顺眼的听得这里,阴阳怪气地道:“莫非你曾灿想当这个明主?” “诸位都是兄长,我年纪最幼,威望不著,哪里敢给诸位当这个明主。但咱们稷下学宫,原本就有一位明主,诸位难道忘了吗?” 众人一愣,旋即有聪明的想到曾灿的经历,顿时叫道:“赵和?” 对于外郡一般人而言,赵和这个名字还很陌生,但是对于他们这些军中的中坚力量,特别是出自稷下学宫的人来说,赵和绝对是一个熟悉的名字。 故此有人叫出之后,其余人也都领悟过来。 众人都盯着曾灿,等着他继续往下说。 曾灿又给自己斟了一杯酒,不过却没有立刻喝,而是开口道:“徐兄说的不错,正是赵祭酒。” 他扬了扬眉:“各位请想,虽然各位与赵祭酒没有打过交道,但是,各位都是出自稷下学宫,那么赵祭酒便也是各位的师长。曾某也不讳言,从赵祭酒到稷下至今已经过去了七八年,这七八年中,稷下学宫学子、剑士一共有一千一百余人从军,曾某幸运,因为随着赵祭酒早有微功,所以成了营正,是其中官职最高者。但曾某之外,各位的手下,还有其余各军中的低级军校之中,有多少是稷下学宫出身,有多少是赵祭酒的弟子,诸位想过没有,这是多大的一股势力?” 在场的几位营正都是骇然变色。 正如曾灿所说,赵和主持稷下学宫之后进入军中的稷下出身之人,虽然爬到高位者没有一人,但中下级军官却比比皆是。在军中真正直接指挥军士的,正是这批中下级军官,他们若是联起手来,哪怕大将军复生,都未必能扛得住! “可是我等与赵祭酒毕竟隔了一层……” 那个方才阴阳怪气的营正此时插嘴道。 “诸位,就是稷下出身这一点,我们已经比别人要强不只一筹了。而且,诸位,赵祭酒喜欢用年轻之人,若是奉其为主,诸位还担忧那些尸位素餐的老人空居高位么?” 这话说得众人怦然心动。 须知大秦军中论资排辈的情形也是极为严重,以这些营正的出身、助力,他们升到现在这个位置,基本就是极限了。至于乱世到来,他们有的是立功的机会,可是大战之后主要功劳是他们上司的,他们只能随着上司的升迁而升迁,可大秦军中的位置终归有限,他们要熬出头并不容易。 更何况乱世之中所有的“主公”都会在军中安插自己亲信之人,这些新来之人没准就会侵夺他们的功劳,甚至抢占他们的位置。到得头来,上战场拼死的是他们,立功受赏的却未必是他们。 与之相比,在众人看来并无什么家族亲戚的赵和,反而成了他的优势。 “赵都护……赵祭酒确实是一条出路,但是,他如今人在西域,又被马跃隔绝,如何能来中原?”方才那问问题的营正再次质疑道。 曾灿笑了笑,然后肃容向外拱手:“祭酒!” 众人霍然转头,便见门被推开,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走了进来。 正是赵和。 原本赵和并不蓄须,但这段时间万里奔波,来不及打理,故此留了一些须髯。这模样让他显得稍老,但也添了些沉稳。 他笑吟吟走了进来,直接走到了曾灿起身后空出的位置,然后坐了下去。 几乎在他坐下的同时,那些营正们不自觉地就站了起来。 “赵……赵都护?” “赤县侯?” “赵祭酒?” 称呼各有不同,但这些营正们面上的神情却一般无二,都是目瞪口呆。 这些稷下学宫出身的军官对于大秦的边疆还是有所了解的,他们知道西域在哪里,知道比西域更西的大宛在哪里,知道漫漫长沙与万仞雪峰如何难以跋涉。正是因为他们知道这些,所以当发现赵和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时会如此震惊。 “祭酒昨夜到武威,故此我今日请诸位赴宴。”曾灿解释道。 “诸位都先坐吧。”赵和将手往下压了压,向众人示意。 营正们都坐了下来,不过每个人的神情都是肃然,坐的姿势也不再象方才那样随意,而是一个个都挺直了腰。 “方才曾灿之言,诸位都听到了,诸位意下如何?”赵和说到这里,忍不住自嘲地笑了笑,“我这般说就显得有些矫情了,但是,诸位自稷下学宫中出来,当初在稷下所学之道还未忘却吧?” 众人不知他所指为何,加之又不熟悉,因此一个个都默不作声。 “稷下百家,哪怕是纵横家,只要不是天择派,究其根本,都是一个道理,那就是至天下以太平。”赵和继续说道:“诸位,如今乱世将起,还天下太平者,非你我莫属。” 众人眼珠微微动了一动,有人出声应和,但大多数还是沉默。 赵和也明白,用至天下太平这样的大道理,很难说服面前众人,因此他又继续道:“我能给诸位的许诺不多,唯有三条,第一若不愿意为我效力,只要不与我为敌,便可自己解甲归田,我绝不强求;第二若是为我效力,我不会因为你们出自稷下便高看一筹,但绝对会因为你们出自稷下而给你们足够的立功机会;第三……若是诸位立有功劳,官爵富贵,无须担忧有人可强夺之。” 他说完之后,又向曾灿道:“取漏刻来,给诸位营正一刻钟时间思忖。” 曾灿出门要去取漏刻来记时,但此时那方才阴阳怪气的营正猛然站起:“大丈夫行事,如何能象女子瞻前顾后?赵祭酒素有威名,平乱定边皆有功劳,我心中景仰已久,反正都是要为人效力,何不就选了赵祭酒?” 他竟然做了第一个出来支持的人,让稍后一些的营正在心底暗骂,原本以为他站起来是反对的,结果这厮却是最先转向。 有了第一个带头的,紧接着第二个营正便也站了起来:“大都护说的对,我们学宫出身之人,当以至天下太平为己任,如今朝堂失德,天下将乱,能至天下太平者,唯有大都护,我也愿意为大都护效力!” “我也愿效力!” “俺也是!” “俺也是!” 众人纷纷应诺,曾灿还没有走出去,大局便已定下。 赵和也不矫情,他起身看了看面前曾灿倒好的酒,然后又取了一个杯子,曾灿忙上前为他倒好酒。 众人正以为赵和欲举酒相庆之时,却看到赵和拔出佩剑,在剑刃上划过手指,一滴血珠便落入那酒杯之中。 “今日我与诸位以血为盟,诸位不负于我,我便不负诸位!”他说完之后,将滴入血的酒杯举了起来,一饮而尽,再将酒杯摔落于地。 众人也纷纷学样,饮完酒之后,便离席拜倒在赵和面前:“主公!” 这就是正式承认赵和的地位了。 赵和心中开怀,将这些中层军官收入帐下,几乎就意味着他从西域到关中的道路已经打通,此去往东,虽然还有数道关隘,但已经拦不住他了。 “诸位如今有三件事情,一件是制住董辅留下的柳夷,他毕竟曾是诸位上司,不取他性命,暂将他拘在军中即可。制住他之后,便可收拢全军。第二件是打开关城,放我大军入关。三是以一营佯作有军令,骗开前往关中的各处关隘。” 柳夷是董辅的副将和亲信,董辅回咸阳争权,他被留在此地坐镇。他在军中也颇有威望,否则董辅不会如此放心,但是此时非比寻常之时,而且正因为他与董辅关系密切,赵和才不能放心使用其人。 赵和将任务一一分配出去,这几位营正当中有四人领命便出了门。离得稍远一些之后,他们面面相觑,不约而同舒了口气。 “不曾想赵都护威仪至此。”一人苦笑着道。 方才他们可都是捏着一把汗,这话说出来倒不全是背后拍马屁。 “我倒是觉得,都护雅量非常,让我们出来做事,身边连个监视之人都没有。”又一位营正道。 这话说出之后,众人都是哂然而笑。 且不说赵和此举是不是为了收拢人心,单单就他们手下的低级将领之中稷下学宫出身的比例,他们若不听赵和之令,带着部下与赵和对抗,只怕他们的部下立刻就会将他们绑了献与赵和。 “当年赵祭酒在稷下学宫……当真是布局深远。”一人幽幽地说道。 这话讲到这里就足够了。 七一、轻重之争 已入深秋的咸阳城,此时冷寂异常。 须知咸阳乃是大秦之都,自始皇帝至今,经营了百数十年,特别是烈武帝好大喜功,在位之时,多有经营。比如说他喜好枫树,故此从山林之中挖了千棵枫树,种于咸阳城的宫室之中,而那些溜须拍马的官员知其所好,又变本加利,在整个咸阳城的街头巷尾种下了数以万计的枫树。在数十年之后,这些枫树大半都长大,因此一至秋日,咸阳城正街两侧便枫红如火,景色异常壮丽。 但今年的深秋,那些枫叶已然不见,只余光秃秃的树枝,还有大火过后的焦痕。 这些都是北军之变所遗留的痕迹——北军发动叛乱之后,整个咸阳城都陷入了混乱,其规模比起此前的咸阳之乱还要大,那些作奸犯科者少不得趁火打劫,而厮杀成一团的北军、南军,或为了攻坚,或为了阻滞也少不得在一些关键所在纵火。那几日混乱之中,咸阳城的六分之一都被焚毁,这些枫树只烧掉叶子,倒算是幸运了。 毕竟烧掉的叶子来年春时还能长起,而烧掉的房子与人,却长不回来了。 司马亮的牛车便行在这样的街道之上。 他乘牛车而不是马车,一来是因为觉得牛不紧不慢的性子与自己的性格相合,二也是因为年迈而牛车平稳。反正无论是牛车还是马车,他身边该有的仪仗都不缺少:六百骑护卫、大秦丞相旗号、各种旗牌,诸如此类,街头虽然没有什么行人,但有他这一行,倒平添了些热闹。 对于咸阳城街头的冷寂,司马亮相当满意。 他是诗书传家的世家大族,因此自然而然是儒家立场,老夫子孔子所倡者,无非是仁与礼二字。仁暂且不说,这礼指的便是秩序,上下尊卑要有秩序,士农工商亦要有秩序。若象往常一样,街头熙熙攘攘,却令商贾之流服朱穿紫,市中人头攒动,却让妇人女子抛头露面,那就是无序。无序的繁荣,还不如有序的冷寂,至少司马亮是真心这样认为的。 “如今众正盈朝,咸阳城秩序井然,实在是可喜可贺之事。”旁边的王循之望见司马亮面上的神情,当即奉承说道。 此时大秦的九姓十一家形成了一种比较奇诡的局面,老辈人,主要是那些四十岁以上之人,大多数都站在了司马亮这边。九姓十一家的家主和掌握实权者,大多数都是这个年纪,也正因此,司马亮才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制造出这么大的声势,动员起九姓十一家七成以上的力量来。但与此同时,九姓十一家的年轻一代,主要是三十岁以下的这一批年少者,则大多数占在了谢楠那一边,所以哪怕嬴吉与谢楠、李非退出了咸阳,却还能在司马亮的老巢洛阳立足——在某种程度上说,嬴吉是与司马亮换了一个地方呆着。 也正因此,哪怕嬴吉、李非对司马亮恨之入骨,却仍然没有诛尽三川司马氏一族。毕竟就在谢楠手下,便有三川司马氏年轻一代十余人在效力,而与司马氏多年联姻之下,若真诛尽司马氏一族,只怕其余九姓十一家也要家家哭丧了。 “丞相,今日之事,还须拿出决断来。”在司马亮身边,倒也不都是一昧吹捧奉承之人,此时开口的,便是夏琦。 没错,就是想着当丞相最不济也要当个御史大夫或者太尉的夏琦。 在大将军之死中,夏琦自认出力不小,但事后论功行赏,他不但没有弄到丞相之职,甚至连常晏扔下的御史大夫之职都没捞着——毕竟谢楠身边一堆九姓十一家的青壮需要名位、朝中也有一堆实力派需要安抚。夏琦除了爵位晋了一级之外,什么都没有捞着,这让他怀恨在心,因此当司马亮稍作诱惑,他立刻就同意了。北军之变能够顺利,与他这位大鸿胪居中传递消息也有关系,而在赶走嬴吉之后论功行赏,他也终于得到了朝思暮想的太尉一职——丞相显然是司马亮自留的,这个太尉已经是能够给夏琦的最极限了。 只不过此时大秦有两个太尉,一个是夏琦,另一个是随嬴吉一起东走洛阳的李非。夏琦这几年经历这么多事情,也算是历练出来了,因此深知军权的重要性,他所说的要下决断,便是要司马亮重建南军系统。 如今随嬴吉去了洛阳的南军,自然不被咸阳这个还没有皇帝的小朝廷承认,而北军四校尉又渐跋扈,在夏琦看来,重建南军,乃是重中之重。他还想着将这支重建的南军掌握在自己手中——他算是看透了,此时乱世将起,手中若没有九姓十一家这样的实力,那就要有军队,否则做任何事情,都不得自由。 但司马亮也有司马亮的难处。 重建南军,要人,要钱,要粮。南军这边多拨人钱粮,那北军那边就要削减。如今咸阳小朝廷政治上靠他与夏琦的声望,军事上却是仰赖于北军四校尉,若为此事造成双方的分裂,那咸阳小朝廷就会瞬间土崩瓦解。 这是司马亮对当今局势最为不满的地方。 在他看来,息既然高举正道之旗,那天下正人君子自当纷纷响应,自己既然已经占据了中枢之地的咸阳,那么自然就可以凭借九姓十一家这么多年在地方上安排的势力,统合大秦之力,扫平零星叛逆。但现实却是,不仅嬴吉脱身之后在洛阳撑住,而且地方上那些原本口头都表示支持他的地方实力派,如今一个个拥众自保,对于他的征召命令都是态度暧昧。 这些人分明是在观望,等待渔翁得利的机会! 想到这里,方才咸阳城“秩序井然”给司马亮带来的喜悦就不翼而飞了,他有些不耐烦地挥手:“太尉,如今最重要的还是另立天子,若能另立天子,我们就有大义的名份,不仅洛阳那边立刻分土崩瓦解,就是地方上的那些心存侥幸之徒,也能传檄而定。到那个时候,何愁南军不可复建?” “丞相所言差矣,如今为何迟迟不能另立天子,原因无非就是北军这些跋扈之辈不肯奉令?”夏琦有些烦躁,“若是能复立南军,我们便有力量可制约北军,何愁北军……” “夏太尉,你是在教我做事?”司马亮猛然一挑眉。 他骤然发怒,夏琦先是愕然,然后瞬间就退缩了回去。 这些年夏琦在政争之中吃的亏不少,面对诸多挫折,他养成了第一反应就是退缩的习惯。此时被司马亮一吼,顿时将自己的那点心思又收回了。 至于事后是不是心怀怨憎进而另寻它途,那就是以后的事情了。至少现在,他的想法是要竭力挽回自己在司马亮眼中的形象。 “不敢不敢,下官只是建议,一愚之见,丞相高瞻远瞩,深谋远虑,自然是远胜过下官的。” 司马亮满意地点了点头。 在牛车又前行了一段距离之后,他才缓缓对夏琦道:“夏太尉,须知北军四校尉不过是一勇之夫,若他们手中无兵,便是一狱吏便可擒之,老夫对此事早有安排,你只管放心就是。” 夏琦听得心中一寒。 他想得到司马亮的安排是什么,就象此前司马亮将四校尉从嬴吉手中争取过来一样,司马亮只怕又在想办法挖四校尉的墙角了。 事实上这事情夏琦也在做,只不过他手中权力与财富都有限,故此没有什么效果。最多就是凭借同乡之谊和空口白牙的许诺,拉到了几个头脑不是那么清醒的罢了。 “不过你说的也不完全错,今日便是其时。”司马亮又道。 夏琦听得心中再次一懔,司马亮的意思,是今日就要和四校尉摊牌? 此时长乐宫大殿之中,北军四校尉正聚在一起。 董辅是个身高八尺腰围也八尺的胖汉,当初他也曾是秦军中的一员悍将,曾在敦煌压制犬戎与羌人多年,后来得大将军曹猛赏识,被拔入北军之中为将。他目光阴沉地看着自己的三位同僚,又看了看一眼殿外的天色,然后冷笑道:“你们瞅瞅,这位司马丞相当真是自视甚高,我们都在此等了他小半个时辰,他还迟迟未到!” “毕竟是司马氏家族,深孚天下之望,上官鸿之后能够收拾天下者,也唯有他了。”另一位校尉段植叹了口气道。 “呸。“董辅吐了口唾沫,“老段,我知道你当初是受过这老儿之恩,但你千万莫蠢了,这些时日他们做的小动作,别告诉我你不曾发觉!” “正是,我帐下十六位营正,至少有四位已经被他拉过去了。”另一位校尉黄仪也不满地道。 “这些文官,一向就是撒谎,欺世盗名,杀人不流血,总之切莫相信他们!”最后一位校尉郑恪也道。 “今日我有一个主意。”见除了段植之外三位校尉都支持自己的看法,董辅突然笑了起来。 他眼中露出淫秽之色,众人看到他的神情,都是一愣。 “什么主意?”段植警惕地道:“老董,我警告你,千万莫要乱来,乱来对谁都不好!” “我不乱来,你们似乎都忘了,咱们手中还有一样奇货!”董辅笑了起来。 七二、可为奇货 “奇货?” 董辅之语,让众人都愣了一下。 紧接着,段植反应过来:“你是说……” “谁说的只有天子才是正朔,你们莫忘了,太后还在!”董辅冷笑道,“有太后,何须在意天子不天子的?” 几位校尉都觉得眼前一亮。 他们所说的太后,正是曹娥。 曹猛虽死,其女曹娥却仍在宫中,因为这些年来,曹娥都一直在长信宫中默默等死,几乎完全不过问政事,所以在曹猛死后许久,她才被人想起。 但那个时候,北军之乱已经发生,嬴吉下旨让内监带着白绫去见曹娥,却被曹娥身边的卫士扑杀。此后嬴吉匆匆逃出咸阳城,曹娥便又陷入无人过问状态之中,等北军控制了咸阳城中的局面,她凭借大将军曹猛之女的身份,又颇受优遇,至少那些红了眼的将士,并没有骚扰到她所居的长信宫。 此刻董辅将她搬了出来,众人都觉得眼前一亮。 嬴吉的天子身份,无论是从法理之上还是从礼仪之上来说,唯一能够将之剥夺的,就是这位年轻的太后。 而此前司马亮顽固坚持要拥立已经被废黜的嬴祝,便是因为他觉得唯有嬴祝复辟,才有与嬴吉相抗衡的大义之名。 但现在董辅搬出了那位默默无闻的太后曹娥,他们能够选择的余地就多了。 哪怕给嬴氏一块遮羞布,说天子巡狩在外,因此由太后曹娥垂帘听政,那也足以挑战嬴吉的合法地位。 “咦,没想到董辅你这老秦,竟然也有心细之时。”便是与董辅向来不睦的段植,也不禁击节叫起好来。 “那是自然,哈哈,我老董向来是心细如发!”董辅哈哈笑道。 “呵呵,老董,只怕你还是念念不忘吧?”黄仪却讥讽道。 不过他也是一时嘴快,此话一说出来,他便自知不妥,脸色微微变了。 曹娥乃是大将军曹猛长女,曹猛嫡女有二,曹娥嫁与了死去的少帝,因此成为太后,次女嫁给了羽林中郎将杨夷,但随着杨夷作为曹猛余党被诛也已经被杀。 当初董辅在大将军帐下效力而曹娥还未曾嫁于少帝之时,董辅曾经想要求娶曹娥,此事几位同僚皆知晓。只不过后来曹猛的安排出来之后,他便偃旗息鼓,将自己的那点小心思给埋了起来。 此刻被黄仪又揭出之后,董辅面色顿时阴沉起来:“黄仪,你是想死不成?” “董辅,你以为我怕你?” 他二人当堂就要吵起来,最初时段植与郑恪都在看热闹,但见双方当真剑拔弩张,便又将二人都拉住。 “如今咱们在外的大敌,是逃到洛阳去的那个负义小儿,在内的对手,是司马亮那个老匹夫。咱们几人都是多年兄弟,如今富贵万年便在眼前,怎么能内讧伤了和气?”郑恪连连劝说,希望能够弥合二人之间的分歧。 “正是正是,便是要内讧火拼,也要等到扫尽外敌之后!”段值的话就不知道是在劝解还是在拱火了。 他们闹成一团,大殿之上又都是他们的亲信,因此倒不怕让别人看了笑话。但争吵了一会儿之后,殿前武士匆匆来禀:“丞相与御史大夫到了!” “都别争了,先一致对外!”郑恪提高声音,让其余人静了下来,然后又对殿前武士道:“让他们进来!” 司马亮走进长乐宫时心情又变得很差起来。 虽然大多数朝官都随嬴吉、谢楠等逃出了咸阳城,但是还有那么些消息不是那么灵通或者腿脚不是那么便捷者留了下来,再加上司马亮这些时日里任命的官员,此时在长乐宫大殿之前的官员数量也有近三百人。按理说,这些人应当被放入到殿中议事的,但是此时,他们却全被拦在外头,能够进入大殿的,唯有四校尉和他们的亲信。 哪怕司马亮此时自觉志得意满,心里也生出了警兆,这不是一个好的兆头,武人的跋扈,已经威胁到朝廷中枢的正常运转了。 “丞相请先行。”夏琦仿佛没有察觉到眼前的不妥,他微微躬身,向司马亮恭谦地说道。 司马亮咳了一声,迈步上前。他身边自有他从司马氏家中带来的亲信,迅速占据相应的位置,与四校尉的人挤在了一起。 司马亮能够成为这次北军之乱的最大受益者,靠的可不仅仅是他的声望或者是在这次政变之中起的作用,更靠的是三川司马氏的实力。比如这些司马氏家中的亲信,数量便有数千人之多,都是三川司马氏聚拢的豪侠壮勇,也曾经在军中受过训练。再加上那些司马氏的门生故吏、未曾跟随嬴吉一起逃走的军士武侯,司马亮手中能够动用的兵力数量,也有三千余人,在如今的咸阳城内,算得上是一支不小的力量了。 毕竟四校尉的主力都被派到了外边,他们留在咸阳城中的人手,也不过就是这个数字罢了。 司马亮的到来,让原本挡住百官不许上殿的北军退开,长乐宫的正殿大门终于敞开了。司马亮带着百官迈步进去,便看到四位校尉大模大样地立在最靠近御座的位置。 司马亮面色顿时阴沉起来。 他为百官之首,那个位置,就当属于他,四校尉如此,实属僭越! 不过好在看到他来,四校尉交换了一下眼色,然后都站到了大殿的右边,将左边最上首的位置留给了司马亮。 只不过四校尉的这种退让,并没有让司马亮开心起来。毕竟四校尉殿示出来的这模样,还是在与他分庭抗礼。 “国不可一日无君,今日必须拥立一位天子。” 诸人站定,向着那空空的御座象征性行礼之后,司马亮毫不犹豫地转过身道。 “此言甚是,今日这御座之上,必须要有一个人!”董辅也叫道。 司马亮目光在他身上扫了一下,然后道:“昔日伊尹放太甲,三年而迎归,周公佐成王,七年而致政。烈武帝之孙嬴祝,退为海昏侯已过八年,克己思过,革心洗面,宽仁熙和,聪明正直,当迎回咸阳,奉还大政,以承国统,以定社稷……” 司马亮说到这里,霍然转向四校尉。在他身后,那些尾随进来的百官也纷纷振臂大呼:“当迎回咸阳,奉还大政,以承国统,以定社稷!” 因为此时满朝文官,就算不是司马亮一党,也要依附于司马亮,因此众人齐声一呼,声势极大,便是站在司马亮边的夏琦,也不禁在这声势之下微微变色。 难怪司马亮今日来的路上如此自信,他竟然将满朝百官都串联了起来! 哪怕四校尉跋扈,他们面对此时声势也会心生忌惮,不得不退让。因为四校尉虽然坐拥兵力,但他们的后勤补给却还要靠着这满朝文官,而且他们也需要这满朝文官为幌子,替他们与逃至洛阳的嬴吉争夺人心。 四校尉又交换了一下眼神。 事实上,此时四校尉对于嬴祝复辟已经不是那么抵触了。只要能够保证他们的利益,坐在御座的是谁都不重要,反正无论那人叫嬴什么,都会是他们与司马亮的傀儡。 但是,司马亮纠合满朝文官来这样一下子,让四校尉忌惮之余,也让他们心中恼怒。 天下之权柄,兵强马壮者掌之,这些耍嘴皮子的文官,莫非还以为此刻是旧时么? 在这种情形之下,四校尉虽然没有说话,却在瞬间协调了彼此的立场。 “为何要立海昏侯?”董辅第一个跳出来问道。 此前嬴祝被废,先是退回临淄,后来又因为齐郡朱融与浮图教之乱牵连,再贬至吴郡为海昏侯,是故司马亮与董辅都以海昏侯称之。 “国不可一日无主!‘’司马亮道。 “谁说国家无主?”董辅振臂吼道。 司马亮一愣,心中突的一跳,第一个念头就是这四校尉又与嬴吉有所勾结。但旋即他明白,这是不可能的事情,便是嬴吉赌咒发誓既往不咎,四校尉也不会相信。 “那你们说说,国主何在?” “天子虽然不在其位,但太后尚在!”董辅厉声道:“太后,先帝之后,大将军之女,当此之时,行垂帘摄政之事,有何不可?” “女子摄政,未有先例,岂可为之?”司马亮被董辅这突如其来的说法震住了,一时间没有回话,旁边的夏琦忙跳出来道。 “谁说女子摄政未有先例,如今清河公主便在于阗摄政,这不就是先例?”董辅叫道。 此话一出,大殿中陷入诡异的沉默之中。 董辅自己也意识到,自己顺口说出来的话语,实在是有些犯忌讳。一来清河乃是嬴吉所封的公主,二来清河摄政于阗的事情,其真相如何大伙都知道,那不过是赵和为了控制于阗而弄出的把戏,而赵和这个名字,同样也是如今朝廷的一个大忌。 谁都不希望赵和回到咸阳,此人在上次咸阳之变中做的事情,实在是太让人印象深刻了。而且此人与嬴吉的关系,也让他们对其无法信任。 “西域小国,岂可为例。”过了会儿,还是夏琦小心翼翼地道。 “那么便选宗室之中年幼者为帝,请太后垂帘听政。”董辅也算是退而求其次。 司马亮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又道:“先请太后出来,听听太后的意思,你们觉得如何?” 七三、如意算盘 十月八日,咸阳城,长信宫。 宫女小心翼翼地走着,生怕自己的脚步声惊扰了正背对着门侧卧的大秦太后曹娥。 曹娥闭着眼睛,看上去是在睡觉,但实际上,她的睫毛轻轻颤抖,腮边肌肉绷得紧紧的。 她的胸中,有烈火在烧。 这团火从她父亲被杀时就开始了,不更远一些,从她被送入宫中为妃子之时就点燃,在她曾经爱恋之人死后曾经一度熄灭,然后在父亲曹猛死后又再度燃起。 她这一生中最重要的两个男人,一个是父亲曹猛,无论两人在后来关系有多僵,但父女的关系是改变不了的,更何况她在宫中若不是父亲扶持,哪里能够安稳? 另一个是她的情郎罗运,这位享誉咸阳的才子,因为她而沉沦于市井乡野,终身未遂其志,甚至还为了保护她而死。对他的情感,深深烙在曹娥的魂灵深处,让她每个夜晚每次入梦,都会梦到。 至于她的丈夫,那位谥号孝冲皇帝的嬴嵯,对她来说,不过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人物罢了。 但是现在,她一生中最重要的两个男人都死了。 罗运死的时候,曹娥就曾经非常痛恨自己,痛恨自己的软弱,痛恨自己的无能。曹猛死的消息传入长信宫时,她理是惊慌以至绝望,在那些时日里,她的怀里永远都揣着鸩酒与匕首——她宁可自尽,也不愿意被收入狱中受辱。 但紧接着局面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忙着清洗朝堂和抢占空缺,所以嬴吉与谢楠还没有来得及对付被软禁在长信宫中的她,北军就突然发动兵变,嬴吉谢楠在经过一场短暂但惨烈的抵抗之后便逃出了咸阳城,逃往洛阳。此后咸阳虽然乱成一团,但终究还是被稳住,曹娥也从嬴吉手中落到了北军四校尉手中。 这四位校尉,曹娥都不陌生。他们都曾是曹猛所看重的爱将,算得上曹猛的嫡系,虽然不象杨夷那般可以在曹家登堂入室,但也都是见过许多面的。 只不过经历了这么多事情,曹娥很清楚,自己不是当初的那个小女郎,而四校尉也不再是当初曹家的部下了。 “太后,司马丞相、董校尉等求见太后!” 大约是感觉到曹娥微微的动静,有一个内监小声地在门口叫道。 曹娥又用力咬了咬牙。 这是约好的事情,甚至上,她在床上假寐,已经耽搁了不少时间。 她懒懒地起身,转过脸时,面色已经完全平静,丝毫都没有怒意,只是略带哀愁。她原本年纪就不算大,这模样倒有几分楚楚可怜。 然后在宫女掺扶之下,她出了自己的寝殿。 到了寝宫前殿之后,她看到白发苍苍的司马亮,也看到那四位校尉,特别是董辅灼灼的目光。 曹娥心中生出一股怯意,但旋即她暗自提醒自己:曹娥啊曹娥,如今再没有旁人可以帮你了,你只能依靠自己,为此,你什么都可以做,什么都不怕! 想到这里,她脸上那哀怜之色更浓了。 司马亮倒是坚守礼仪,只是瞄了一眼,确认出来的是曹娥本人,他便恭恭敬敬地行礼:“臣司马亮,拜见太后!” 他行礼甚恭,让原本有些大模大样的四校尉都有些尴尬,不得不跟在他身后,也向曹娥行了大礼。 “诸位都请起来,诸位卿家拨乱反正,为我父追讨公道,乃是国家柱石之臣,哀家虽然只是后宫中的一介寡妇,却也知道,国家不可委曲柱石之臣。诸卿,你们以后再入宫见哀家,唱名即可,不必行礼。” 司马亮听了曹娥这番话心中微微一动,抬起眼看了曹娥一眼。 作为从烈武帝壮年之时就在政坛上搏击的老人,司马亮为官的时间虽然不长,但勾心斗角察颜观色的本领却不低。曹娥自以为说得很好的一番话里,已经向他透露了不少消息。 这位一直没有什么存在感的太后,似乎在施展她还略显拙劣的手腕呢。 “司马公,如今高寿几何?”曹娥又问道。 “老臣七十有八。”司马亮应道。 “司马公如此年纪,还出来为国尽忠,实是人臣楷模……朝廷理当表彰,司马公当为公爵才是。” 大秦经过数代皇帝不断改革的爵位制度,与商鞅之时已经有很大的不同,但有一点却没有变化,那就是再大的功勋,最多也是封侯,曹娥此时直接拿出公这一爵位,看起来是她作为妇人不懂勋爵之制在胡乱安排,但实际上还是在收买人心。 司马亮心中微微一动。 以他的年纪经历,对于这种虚爵之位已经没有什么兴趣,但是曹娥这话语却给他提了一个醒。 他是儒学世家,儒家崇周复古,周的爵位便是公侯伯子男五等爵位,而此时法家才是大秦第一显学,虽然儒家也拥有极大的影响力,但坚持下来的二十等军功授爵这一根本原则,还是在践行法家的理念。 若是真能以改革爵位为突破口,确实能够帮助如今咸阳城里的这个朝廷收揽更多的人心,同时也展露其与逃到洛阳的小朝廷的不同。 若真如此,自己这个公爵之位,还真是得要了。 见司马亮在那若有所思,曹娥又转向董辅等人:“四位校尉都是哀家父亲旧部,当初哀家未嫁之时,便曾经以长辈之礼拜见。如今虽然事易时移,可通家旧谊未变。四位叔父将哀家自危难之中救出,又平定咸阳城中的叛乱,却还只是区区校尉,这岂不是让人认为朝廷赏罚不明让忠直之士寒心?哀家原不该过问朝堂之事,但司马丞相,为何不择美号将军给四位叔父,以作酬功之赏?” 司马亮心中又是一动。 自己老对手曹猛的这个女儿,还真不简单。 虽然手段还直白拙劣了些,不那么婉转,但是,她已经懂得投其所好,同时尽可能发挥自己的长处,来收买拉拢人心了。 对于曹娥的这种举动,司马亮并没有太放在心上,反正曹娥的打算他都看得一清二楚,因此也不敢再作观察了。 “功赏爵禄之事,推后再议,今日老臣与四位校尉来,还是前日所言之事。”司马亮咳了一声然后说道:“不知太后以为前日臣等建议之事是否妥当?” 前日司马亮与四校尉便曾经来过一次长信宫,目的就是借助曹娥这个太后的名份,请她出旨废黜嬴吉,另立新帝。曹娥此时心中对嬴吉自然是极恨的,加上如今身不由己,因此并没有犹豫就同意此事。 此时听到司马亮又旧事重提,曹娥知道此事还有下文,当即道:“司马丞相行事,自无不妥之处。” “如今太后旨意已经遍传天下,但是,国不可一日无君,另立新帝之事,也须及早施行。”司马亮又咳了一声。 曹娥微微沉默了一下才道:“诸卿心中,是否有合适人选?” “臣等几人商议许久,此前嬴祝、嬴吉二位宗室虽被立为天子,但皆无道无德,究其本源,终是因为此二人生长于外,颇受恶人蛊惑,又非太后嗣子,故而不敬太后,倒行逆施……” 当听到这里时,哪怕心里有所准备,曹娥的眉头都不禁跳了一下。 不过她强忍着没有说话,让司马亮继续说下去。 “因此臣等觉得,须于宗室之中,挑选年幼之人,立为嗣子,教养于太后身侧。一来可以远离外邪,二来太后亲自教养,大后必然孝顺太后,此为两全其美之选。”司马亮又道。 “如今……朝堂之事怎么办?”曹娥问道。 “朝堂之上,由太后垂帘听政,具体事务,臣等尽力而为就是。”司马亮道。 曹娥明白了对方的意思,说白了,就是弄个年幼的小皇帝坐在御座之上,以她这个太后的名义发号施令,实际上大权却还是在司马亮与四校尉手中。 这种情形对曹娥来说……至少比起缩在长信宫中担心受怕要强得多。 因此曹娥并没有犹豫太久,便点头道:“丞相所言甚是。” “臣等已经商义过了,淮南侯之子嬴荀,天姿聪明,身体强壮,正可为嗣子。”司马亮又道。 这一次曹娥沉默的时间就久了。 原本曹娥想要在挑选嗣子的问题上稍稍掌握一点主动权,但是司马亮连挑出几个备选之人这样的形式都不做,直接就定下了人选,这让曹娥猛然明白,司马亮虽然老了,却不象她的父亲,会给潜在的威胁留下任何机会。 这个认知让曹娥有些意兴阑珊,她看了看四校尉:“四位叔父也是一般看法?” “正是。”董辅等人道。 曹娥轻轻摆了摆手:“既然如此,就依卿等之意,择日让嬴荀来宫中。” “太后,嗣子已经在殿外,只等太后召见。”司马亮再次道。 曹娥眉头稍稍向上挑了挑,不过很快就若无其事地道:“那便见上一见……嬴荀如今年齿几岁?” 听她没有任何拒绝之意,司马亮算是松了口气,张嘴答道:“三岁……” 就在这时,殿外却传来急匆匆的脚步之声,紧接着,有人喊道:“校尉,董校尉,紧急军情容禀!” 七四、实力为上 原本曹娥都已经做出接受司马亮建议的选择了——她不做出也没有办法,毕竟如今形势之下,那也是她唯一的选择。但突然而至的军情,却让曹娥又闭紧了嘴,而原本觉得事情在自己掌握之中的司马亮,此时则是心中一悸,生怕又发生什么意外来。 事实上不必怕,在此时出现的军情,自然就是意外。 消息是从函谷关传来的。 在将嬴吉与谢楠赶至洛阳之后,四位校尉最初还是同心协力,两人在中枢,董辅西去武威,袭破马跃的所谓勤王军,段植则东至函谷,追得嬴吉与谢楠连停下来笑三声的时间都没有。 但在解除了眼前的威胁之后,争权夺利就成了四位校尉的头等大事。因此董辅、段植便又匆匆返回咸阳,为的就是在分赃大会上给自己争取到更多的利益。 段植留在函谷关替他统军的是他的弟弟段松,这位也算是北军中的一员悍将,只是性子暴烈,所以迟迟未能独当一面。段植留他在函谷关,想着有雄关与强军,守住函谷关应该不成问题。 但是他却忘了,在大秦,军事问题从来不是简单的军事问题,而一切军事问题都是政治问题的延续。 谢楠在军事上确实有点弱,但在被赶到洛阳之后,心中稍安,便开始用他更擅长也更有天赋的手段来解决问题了。 分化,拉拢,收买……哪怕九姓十一家中的七成力量都站在了司马亮那一边,但还有三成谢楠可以调动。凭借这些手段,再加上咸阳城中的司马亮迟迟压服不了四校尉为首的军头,所以谢楠竟然很轻易地争取到了段植手下的两位营正。 接下来就简单了,利用段松性格上的缺陷,将之诱出函谷关,然后被收买的营正回军夺了函谷关,段松进不得进退不得退,原本几个也已经动摇的部下一商议之后,竟然绑了段松将之献与谢楠。 “谢楠以刘遇为将,已经反攻入函谷关,段松将军……已然被悬首示众了!” 这个消息让长信宫大殿一时安静得连针落之声都可闻见。 段植是最先反应过来的那个人,他骇然叫道:“怎么可能?” 他目光猛然转向司马亮。 刘遇在羽林军中算得上宿将——位次虽然不算太高,但他们北军之中的人自然知道,羽林军中最能打的便是刘遇。当初北军与羽林军相互竞争,彼时他们这四校尉没少吃过刘遇的老拳。 但是,刘遇是司马氏的人,司马氏对其人有知遇之恩,他在此前的政变之中起到关键作用,也正是因此,曹猛、杨夷被杀之后,他爵位虽得以提升,却并没有立刻得到重用。但是嬴吉与谢楠能逃出咸阳,羽林军起了关键作用,刘遇也被裹挟带到了咸阳,然后又被谢楠举荐给嬴吉。 之所以谢楠收买段植部下这么轻易,与此人也有关系,他对北军诸将可都熟悉得紧。 “这怎么可能?”段植再次向司马**问。 司马亮脸色也极为难看。 “这……刘遇这背主家奴!”他浑身颤抖,猛然一顿足。 “骂人若能解决问题,司马丞相,你一个人可以抵我们全部北军了。”董辅此时倒是与段植站在同一立场了。 但在开口之前,他已经与黄仪等二人交换了一下眼色。 丢了段松部之后,段植手下就只有两个营正三千余人的部队了,他在这场权力之争已经出局。 “那你们说如何做?” “刘遇先是背叛大将军,然后又背叛司马公,这等三姓家奴,今后必然还要背叛嬴吉。”众人沉默之中,曹娥叹了口气道。 此时的她,虽然叹气,却绝不象方才那样神情灰暗。 相反,她的眼中闪闪发亮。 局势看似不利,但对她来说,却还是有好处的。 羽林军! 函谷关既失,羽林军必然要反攻关中的。但是,羽林军乃是大将军曹猛与中郎将杨夷经营多年的部队,虽然在政变之后经历了一次大清洗,可是其中下军官中,暗中忠于大将军的人还是有的。 此前这些人在大将军死、全家被诛之后,茫然无首,故此只能为嬴吉效力。但现在,有人可以站出来,号召他们为大将军复仇了。 曹娥目光扫过众人,见司马亮若有所思,她又抬眼看了看段植:“段叔父。” 段植此时几乎要发狂,他根本搞不明白,自己的弟弟那么能打的人物,怎么会丢了函谷头这样的雄关天险。但他终究还是保持着一丝冷静,没有当众失态,此时更在想如何收拾局面,听得曹娥唤自己,他心神不宁地应了一声:“臣……臣在。” “段叔父令弟为国捐躯,理当追赠。”曹娥又开口了。 司马亮心中生出一阵厌烦,此时局势虽然仍然是他们这边占优,但函谷关失守,却会给地方上的实力派一个错误的信号,让他们误以为嬴吉还能重整山河。因此,在这个时候,曹娥还出来收揽人心,实在是让司马亮觉得不对。 总之在他看来,若是事态不急,让曹娥这“小姑娘”玩一玩没关系,但事态紧急起来,曹娥还是老老实实在长信宫中当一个吉祥物为好。须知…… 就在司马亮琢磨着如何措辞,既不失礼仪,又足以让曹娥知轻重时,曹娥突然又开口道:“段叔父令弟可有子尚在?” “呃……”段植愣了愣,然后道:“有二子,年纪尚幼……” “哀家决意再建金吾卫,以段叔父统辖之军为根基,补叔父二侄于金吾卫中,以历年资,待其年长些便可直接为将。”曹娥扫视众人,然后又道:“这长信宫之安危,哀家之安危,便托于叔父了。” 这是要调段植之后来充作护卫! 这等军事安排,此前都是由司马亮与四校尉商议而行,曹娥从来没有插手过,但今日她不但插手,甚至没有与任何人商议便做了决定。 司马亮心中冷笑,这也太急切了一些吧,莫说他与其余三校尉不会同意,就是段植自己,也未必肯在此时应下此事。 须知千算万算,终究还是实力最重要,因为实力可以引领大势。他司马亮的实力足够,九姓十一家七成力量都受其节制,所以他才能将好不容易大权在握的嬴吉赶出咸阳,才能让手握兵权的四校尉不敢在咸阳城中乱来。而四校尉手中有兵,实力也足够,所以彼此说话之时腰杆就硬。 若放在此前,曹娥要让段植为金吾卫,段植一定高兴,可现在,段植是在场众人中实力最弱者,他若接下这个烫手的活儿,其余三位校尉只怕立刻与他翻脸。 就在司马亮一肚子算盘之时,曹娥接下来一句话又到了:“嬴吉可以收揽北军,哀家也可以收揽羽林,哀家之父亲掌羽林多年,除非那不为人子的狂悖之徒将羽林尽数杀绝,否则岂会没有一二人仍心怀忠义者?” 此语一出,原本都要吵嚷起来的三位校尉、暗挫挫等着看笑话然后收拾残局的司马亮都是一呆。 然后司马亮心中顿时恍然。 他再看曹娥时的目光,就与此前不同了。 这位太后,并非深宫中的弱质,她……原来也是有自己的实力的。虽然这实力乃是其父遗留下来的,虽然这实力还只停在嘴上并没有变现…… “臣肝脑涂地,不足以报答太后深恩!”就在司马亮重新打量曹娥时,段植已经跪拜下去,深深叩首,向着曹娥三拜。 曹娥也没有避让谦逊,只是嘴角浮起一丝浅笑。 而司马亮则是脸皮一抽动。 好吧,曹太后已经将其父遗留下来的实力部分变现了。 其余三位校尉面面相觑,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说话。 董辅面皮都快绷不住了。 原本他们以为段植已经出局了,但却不曾想,曹太后此时会伸出手来拉其一把。 更没有想到,曹太后竟然真正能够拉起段植。 原本他们都琢磨着该如何兼并段植的手下了——在这乱世已起之际,同僚的情谊哪里抵得上实力重要,段植失去了其主力,又留有几千人,正由食肉者变成被食者,结果曹太后这一伸手,段植虽然不算恢复实力,但总算有了个缓冲。 不过好在他们只是没有占到便宜,倒不能说有损失。 唯一心中最恼火的是董辅,原本,他对这位太后还有些不臣之念想,现在却不能不意识到,这位太后,似乎是要从他的控制之中脱身了。 “军务之事,哀家不等,哀家也不插手。”曹娥也知道步子不能迈得太大,因此紧接着便缓了缓,“司马丞相,军务也非你所长,故此如何应敌,尽交给四位叔父商议,然后报与你知晓,你须得筹措好赏赐,另外征募兵员,哪位叔父在讨逆之中兵力受损,便给他优先补充,勿使我军军势不及逆贼!” 司马亮咽了口口水,沉默了一小小会儿,然后拱手作揖:“太后放心,此臣之本分!” 曹娥望着再次向自己施礼的司马亮,嘴角处浮起一丝意味深长的笑。 七五、祸乱根源 在此同时,函谷关上,嬴吉用力拍着城墙顶端的巨石,扯起嗓子唱了起来。 他唱的是咸阳城的市井小调,歌词俚俗不堪,而且他又是扯着嗓子喊的,因此有不少破音之处。 也就是因为是他,所以身边的羽林军士强行忍住捂住耳朵的想法。 直到谢楠匆匆也上了城头,嬴吉才止住歌声。 嬴吉没有回头,直接笑着道:“谢卿来得好快。” “臣来虽得快,却没有陛下来得快。”谢楠道。 “卿是责怪朕不该来这函谷关么?”嬴吉明知故问。 在得知刘遇收复函谷关之后,嬴吉没有告知满朝文武,而是带着小队亲卫,昼夜兼程来到了函谷关。原本在洛阳城中坐镇后方的谢楠得知这个消息后匆匆追来,此时想来是满心郁闷的。 “陛下万金之躯,不可长居险地,还请陛下移驾回洛阳。”谢楠板着脸道。 这段时间,谢楠也颇显憔悴了些。 “朕所谓的万金之躯,也不过是一条命罢了。朕的性命是命,这前方的将士性命就不是命?他们为了朕的宝座在死战,朕怎么能安心居于后方,坐享其成?” 嬴吉说到这,迈步走到一位士卒身前,上下打量了对方一眼,然后笑着又道:“朕记得你,你叫郭化,乃是河间人,家里有两个孩儿,上回朕还赐了你酒!” 那士卒顿时露出激动之色:“陛下真记得小人?” “朕说这个谎做什么,不仅记得你,羽林军中上下将士,凡朕见过的,朕都记得!” 他一边说一边从袖子里取出一个小册,然后翻了翻,翻到其中一页给郭化看:“瞧,羽林卫第六营第十二伙伙长郭化,河间人……朕都记在这小册子上,你们每个人的名字,每夜朕都会翻这小册子,看到你们的名字,就象是看到了你们人一般!” 郭化不过是区区伙长,连正式的军官都不是,哪里见识过这个,此时只觉得浑身血都在翻滚,当即跪下道:“陛下大恩,小人必当死战以报!” “什么大恩,记得你名字算什么大恩,待收复咸阳之后,你因功封侯,朕再加赏,那才是大恩!”嬴吉收好小册子,又拍了拍他的肩膀道。 “是,陛下万胜!”郭化忍不住叫道。 “陛下万胜!陛下万胜!陛下万胜!”城头军士也齐齐叫了起来。 被他们的呼声感染,城下的军士位纷纷台头观望。谢楠轻轻吁了口气,向着呆住的仪仗做了个手势,于是仪仗上前撑起天子大旗。 城下的士兵见此大旗,也纷纷叫了起来。 嬴吉笑着退回,谢楠低声道:“陛下便是欲激励将士,也不须如此急啊……” “卿不懂。”嬴吉道。 谢楠一愣。 他有些意外地看了看嬴吉,却见嬴吉收住了笑,脸上扫过一丝焦虑。 “陛下……” “谢卿,你是宰相之才,只是未历州郡,所以有些事情,还是稍稍有所欠缺……你后悔放过司马老儿了么?” 谢楠顿时沉默起来。 对于当初没有狠下心来除掉司马亮之事,他心中不无悔意。 他原本以为,让司马亮看到他一向以来的大敌曹猛死了,这老家伙就该心满意足,回到洛阳去等死,却不曾想,司马亮不仅要胜,而且还要权。 这偏偏是天子嬴吉不能容忍的。 天子杀了曹猛,就是不想有人对他指手划脚,换个司马亮来继续,那还要冒险杀曹猛做什么,倒不如继续在宫中与宫女们取乐,多生一些子嗣。 这也是谢楠不能容忍的。 事实上,虽然都是九姓十一家的代表,都希望九姓十一家回到大秦的政治中心,但是谢楠与司马亮的理念又有很大的不同。谢楠以为,司马亮坚持的那套“嬴氏与九姓十一家共掌天下”的理念早就过时了,烈武帝就是对此的反噬,九姓十一家回到中枢可以,可方式必须经过改变。 可司马亮却拒绝改变。 不过司马亮终究是九姓十一家的耆宿,谢楠的伯父、父亲还都师事之,故此在政变成功之后,谢楠出于团结的目的,只是请司马亮回洛阳荣养。只不过他小看了这位前辈,在权欲的驱使之下,已经到了暮年的司马亮展现出可怕的破坏力。 “不,臣并不后悔。”稍停了一会儿,谢楠说道。 嬴吉有些惊讶。 “臣有肺腑之言。”谢楠轻声道。 “说吧,在大秦的皇帝面前,你没有什么不可以说的。”嬴吉爽然道。 这位天子,大约是在市井中成长的缘故,总有些市井之徒的豪气,说好听点是器量宏伟,说不好听点就是赌性很重。 不过对谢楠来说,这位天子赏识他、敢用他,这就够了,至于一些细枝末节,反而不值得求全责备。 “今日之事,看似司马一手所致,事实上却是大秦这百年来积弊所成。”谢楠稍稍顿了一顿,然后继续道:“陛下少居坊闾,当知大秦这百年来,人口滋生已有数倍,而富者兼并却使贫者田地日少……” 土地兼并,永远是一个大问题,当初圣祖皇帝之时便曾经为此再三告诫,要求后世子孙抑制兼并,甚至提出“小农为国家之柱石、豪强乃社稷之蠹虫”的说法,但时隔百年,兼并之风还是不可避免地盛行起来。 “圣祖高瞻远瞩,尚不能解之,至烈武帝之时,征伐无度,穷兵黜武,加速了兼并,如今与圣祖时相比,小农户数不足圣祖之时的一半。一方面人口激增,另一方面有地者骤减,诸多小农无地可种,此近二十年来诸乱之源也。” “大秦首重军功,烈武帝时最盛,虽然使大秦武德充沛,却也令武人骄纵。上有大将军曹猛,专权擅国、欺君乱政,下有各处军头骄横不法、武断郡县,国家财力,三分之一用于养兵之上,而诸将却不谢君恩、不知君重,不守国家法纪,只唯上令而从之,使将军之符胜郡守之印,此兵乱之因也。” “土地兼并、武将跋扈,非大变不可解之。陛下不诛曹猛,曹猛必弑陛下,以将乱世昏主之责推至陛下之身,以求苟延于一时。故此,陛下诛曹猛之举,并无任何错处。”谢楠担忧,嬴吉所说后悔未杀司马亮实际上是在后悔杀了曹猛,当即先将此事说清楚,然后才继续道:“至于司马亮,他不过是乘势为之,便是没有他居中挑唆,曹猛既死,北军诸校尉岂能自安,又如何能不反叛?” 嬴吉默然了一会儿,然后展颜一笑:“话虽如此,谢卿或许是为了救百姓、救大秦,朕却是知道自家的,朕只是为了救自家性命。曹猛便是忠心不二,他手下诸将之中,岂无野心勃勃者,他们若是兵变,曹猛没准就顺水推舟坐上了朕的御座。” “陛下圣明,正是如此。故此陛下无论诛不诛曹猛,臣无论是放不放司马亮,今日之局都属必然,无非就是早两年晚两年之分罢了。”谢楠见嬴吉赞同自己的观点,心中稍缓,“陛下既然知道这个,便知今日之局,破局之处并不是在战阵之上,而是在庙堂之中,陛下请回洛阳主持国政,推行变法,安抚民心,关中之地,陛下用不了多久便能……” “朕没有那么长的时间。”嬴吉摆了摆手,长叹了一声。 谢楠心中有些急了。 他觉得自己已经说得很清楚,要解决目前的困局,一是要针对土地兼并改革,二是要针对武人跋扈下手,二者都须要变法才能够成功。谢楠甚至已经规划好了变法的内容,只等推行,可是嬴吉却仍然是这样一副急冲冲的模样。 “方才你不是问朕为何急着要来函谷关么?”不等谢楠再劝,嬴吉又说道,“原因就是因为,朕的时间不多了。” “陛下……此言何意?”谢楠声音一颤。 “司马亮若不是长寿,他坟头的树都可以砍下来做棺材了,我认得一位棺材铺子里的伙计,想来会对他坟头的树感兴趣。”嬴吉笑了起来,“至于董辅、段植之流,更是不足一提,他们不过是为王前驱之辈,祸乱天下的本领或许有几分,治理天下,不是朕瞧不起他们,将他们绑在一块也就和一只狗差不多了。我还认得一位咸阳城中的屠狗客,他焖的狗肉当真是美味,朕是念念不忘……” 他说到这里,谢楠原本发急的心反而缓了下来。 他已经意识到,嬴吉在担心的是什么了。 “朕担心的是朕的好朋友、好兄弟,是阿和啊。”嬴吉叹了口气,回过头来,目光炯炯地看着谢楠,“你也间接与阿和合作过,你知道,他若得知朕在咸阳城闹了笑话,他会怎么做么?” “臣已经施计,将他拖在了西域,此时他必然与犬戎大单于陷入僵局之中,莫说脱身,只怕想要再保有大宛、北州都难了吧?”谢楠道。 “不,不,你不了解他,朕知道他会怎么做。他在得知咸阳有变之后,会主动进攻,给犬戎人一记痛击,然后再昼夜兼行,赶回中原。” “他如何会扔下西域回中原?”谢楠微微一愣,“他将西域看得那么重……” “因为有咸阳四恶啊,阿和能得人,能用人,有咸阳四恶在,他自然敢抽身回来。那四个蠢货合在一起,也做了不少了不起的事情……”嬴吉一边说,一边啧啧了几声,然后用微不可及的声音道:“惜哉,不为我所用,” 七六、随军亲征 嬴吉一句“惜哉”,让谢楠心突的一跳。 他明白嬴吉对于军务这一块的失望,此前在诛杀曹猛之后,他们很是提拔了一批人手,大多来自于原先的南军系统,但这些人不但没有掌握好北军,反而在北军兵变中被杀了个精光。 反倒是羽军卫,因为刘遇的缘故,虽然也有些波折,却始终忠于嬴吉。 此时嬴吉心里,对于能够指挥兵马打仗的将领非常渴求,毕竟只有一个刘遇,谁都知道不保险。 而且,这不为嬴吉所用的咸阳四恶,如今是为谁所用呢? “我很清楚阿和,他必然会留咸阳四恶替他守护西域,有此四人在,哪怕犬戎骊轩联手来攻,几年之内守住北州与大宛这两个支撑点还是没有问题的。然后阿和会亲身而来,昼夜兼程……” “敦煌呢,敦煌马跃臣曾经见过,其人野心勃勃,必然不会放赵和东返。”谢楠道。 “朕没见过马跃,但曾听曹猛评价过其人。其人生性反复,冲锋陷阵是当世猛将,但目光短浅,战时能令士卒死战,平时却不能令士卒忠心。这样的人,怎么会是阿和的对手,况且……你晓得么,阿和最让我忌惮之处在哪里?” 他说到这,目光投向远远的西方,谢楠默然不语,等着他继续往下说。 “不对,阿和身上让我忌惮之处太多了,但有两点是我最为佩服的。一是阿和能得人心,咸阳四恶就不必说了,王夫子是朕老师,当初原本可以不死的,但是……因为自觉对不起阿和,他在那一夜还是选择了死。二则是阿和看是莽撞,但实际上凡事皆留后手,他在马跃身边,怎么会不留后手?你等着吧,用不了多久,就会有消息传来,马跃必然为自己的部下所卖,他若能知机,今后为阿和作鹰犬之用,尚可以活命,否则……” 谢楠又是一阵默然。 “入了敦煌之后,便是要直面北军了,听闻董辅那逆贼在击破马跃后便返回咸阳争权夺利……呵呵,那么从武威至咸阳,还有谁可以阻拦阿和呢?”嬴吉又道。 “陛下终究是正朔,陛下待赵和又一向恩厚,赵和便是抢先入关,也不过是……” “不必说了,你不懂。”嬴吉摆了摆手,自嘲地笑了笑。 谢楠终究是外人,他不知道这其中的玄机,但嬴吉自己却是很清楚,自己对赵和的“厚恩”究竟是怎么回事。 有一点是因为自小时就在一起交往而生出的旧谊,有一点是同父异母兄弟之间的亲情,还有一点是假冒其身份窃取帝位之后的惭愧。但这全部加起来,能抵得住这些年他对赵和的忌惮、猜疑么? 当初将其人打发到齐郡稷下学宫去,难道不希望他在学宫之中被怼得名声大坏?将他因在咸阳两年,难道不希望他沉迷于声色犬马?让他去西域,究竟是想着将他放出樊笼还是只因为想让自己同母异父的姐姐清河过得更舒服一些? 说破天,他给予赵和的支持,都不过是赵和自己打开局面之后事后的追认。若赵和没有那个身份,这一切确实是厚恩,但赵和有了那个身份,这所谓的厚恩又算得了什么呢? 嬴吉一时之间有些黯然。 谢楠此时脸色大变,呆立于一旁。 他突然间意识到,嬴吉忌惮赵和的事情上,还有某些他所不知的内情在里面。 他是极聪明的,因此心底甚至隐约有所猜想。 “若是阿和入关,事情就麻烦了,他比起司马亮与董辅等逆贼都要难对付……所以,谢卿,我们不能等!” 谢楠微微点头,明白了嬴吉的意思。 “朕就在这函谷关,军事上借助刘卿,政事上借助谢卿,身后之事,交与李非那老儿吧。”嬴吉说到这,突然扬起眉,又显得激昂起来,“朕倒不相信了,有你们这样的肱股臂助,朕就收拾不了司马亮那个老匹夫!你说的也没错,北军之乱尽早是要发生的,早发生比晚发生要好,朕正好及早动手,解决了他们,然后腾出手来收拾……四方!” 谢楠没有再劝谏什么。 在确定了嬴吉对赵和的忌惮之心后,谢楠也将对赵和的重视提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君臣二人达成了共识,刘遇则只管军务,自然不会有什么二意,事实上因为嬴吉的到来,更加强了刘遇在军中的权威。 函谷关这边的军事机器随着君臣们的决断立刻运转起来,在函谷关处稍作休整之后,刘遇便引兵西进,穿过函关山道,进逼潼关。此时潼关之中已经得到了来自咸阳的增援,但当嬴吉的大旗华盖一至,潼关之中竟然发生内乱,不过片刻功夫,原本前来支援潼关的北军营正就打开关门,将大军迎入。 刘遇心中还怀有犹豫,嬴吉却是大喜,他甚至也想立刻进入潼关,还是谢楠将他劝住。到得这日傍晚,那两名献关的营正便亲身到了嬴吉面前。 “是唐卿与白卿么?”嬴吉颇为好奇地打量了两人一番,然后问道。 “罪臣唐韬、白纪见过陛下,陛下万胜!”二人拜倒在地,叩首行礼。 嬴吉示意伴当上前将二人扶起,口中笑道:“何罪之有,此前你们卷入叛乱,那是受董辅段植之辈欺瞒,如今不仅拨乱反正,还献上潼关,这不仅无罪,反而有功,有大功!仅这献关一事,少不得一个关内侯了!” 二将都是大喜。 “朕与你们坦诚,你们也与朕坦诚……听刘遇说你们是因为幡然悔悟这才弃暗投明的,但朕觉得,总还有些别的原因吧?” 嬴吉紧接着的话,就让唐韬与白纪又紧张起来。二人对望了一眼,然后道:“不敢欺君,我二人幡然悔悟是有的,但我二人在北军之中受排挤也是有的,还有就是……” “还有什么?”见二人吞吞吐吐,嬴吉有些不耐烦地道。 “还有就是,此前得到消息,北州大都护赵和已经返回,所到之处,无人可挡,大军已至武威。恭喜陛下,叛贼已难长久了!” 他们觉得自己带来的是一个大好消息,却不想嬴吉听到这个消息,不但没有高兴,反而陷入沉默。 许久未听嬴吉出声,二人悄悄抬眼,看了嬴吉一眼,只见嬴吉面带寒霜,怒意几乎不可遏制。 “陛下!”谢楠在旁提醒道。 嬴吉回过神来,面神总算稍缓:“二位辛苦,军中一切从简,封赏之事,待朕与谢长史商议之后便即赐下,二位先去休息吧。” 这二人一脸莫名其妙地出了嬴吉的行营,到了外边之后,相互对望了一眼,隐隐都有忧色,然后联袂离开。 在行营之中,嬴吉的脸色又变得难看起来:“朕果然料中了,有时候,朕真希望,朕会看错……” “陛下何必多虑,这本是陛下意料之中的事情。”谢楠道。 “是,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但没有想到,朕与阿和,终究会有今日……谢卿,你知道么,朕还想着回到咸阳之后,在长乐宫中修一高楼,名为花萼相辉楼,闲暇之时,便可引阿和来此宴饮叙事……” 谢楠悚然一惊:“陛下,慎言!” 嬴吉话被打断,看了他一眼:“怎么了?” 谢楠话才说出,心里就后悔起来。 花萼本同枝,嬴吉欲以花萼相辉楼以待赵和,实际上是暗示了赵和的身份。虽然此事自上回函谷关谈话中谢楠就隐有猜测,可此时在嬴吉口中得到证实,还是让他惊惶之下出声阻止。但所谓看破不说破,他不说还可以装傻,此时既然说了,就避无可避了。 “此事知之者……有几?”谢楠问道。 他说此话时,已经目露凶芒,再无平日里的风范气度了。 嬴吉略一沉默,然后哑然笑道:“罢了罢了,卿不必细究此事,知道此事能杀的都已经死了,还活着的就是不可杀、杀不得的。” 不可杀、杀不得,言语之中又透露出一些嬴吉暗藏的心机,只不过这一次谢楠再没有说什么了。 “既然赵和已经东来,朕不能落在其后,若无关中之地,朕便是据有潼关函谷,又能有何用,毕竟大秦的根基,始终是关中!”嬴吉说到这里,勉强笑了笑,“刘卿那里,朕只怕还要催一催了。” 谢楠此时心中有些乱,不过总算智慧并未因此丢尽,他出言道:“陛下放心,唐、白二将来投,证明逆贼处已经人心惶惶,此时潼关既得,关中门户大开,陛下回到咸阳之时,指日可待。军中之事,刘遇比起臣更懂,大军如何进退,还请陛下悉以委之。” 嬴吉知道他说的是正理,但心中终归是有些焦急。不过他也未完全失去理智,因此强忍住心情,没有去干涉军务。但他不催刘遇,刘遇却来禀报道:“陛下,逆贼相互牵制,故此大军不在长安之中,此乃千载难逢的机会,唐、白二人献出潼关,逆贼如今还不知晓,若臣亲引一军突击长安,则大事定矣!” 此言正合嬴吉心意,因此嬴吉自然不会阻拦:“军务刘卿自可决断,朕……若是需要,朕可随军亲征!” 七七、王八坨子 此年十月二十九日。 自咸阳至潼关,三百里路程,若是骑兵急行军,不过二日便可至。 而此前因为四位校尉彼此之间牵制,所以他们每人都只留有两个营拱卫咸阳,主力部队尽在于外。 咸阳虽然是雄城,可谁都知道,在平原之处守这样一座城市是极为艰难的事情。 刘遇精于兵法,故此才觉得,现在是一次速胜的良机。叛军与嬴吉不同,他们控制的只不过是咸阳这座都城,并没有天子这个大义的名分,若是失了咸阳,别的不说,象唐、白一般转而投靠嬴吉的营正就会接二连三地出来。 他对情势的分析,也得到嬴吉与谢楠的认可,故此,在简短地讨论之后,他们便下定决心,立刻兵发咸阳,乘着叛军主力未曾集结的机会,先将咸阳城取回。 只不过,出于谨慎,嬴吉御驾亲征的打算还是被拒绝了。 另外,唐、白二人也被任命为先锋,带领本部率先出发,前去与他们旧日同僚交战。这样做一是刘遇、谢楠还不完全相信唐白二人,不敢将之放在潼关或者函谷关这样的要害之地,二来也是借助他们来对叛军施加影响,争取更多的叛军投靠。 潼关之中,只留下羽林郎一个营拱卫嬴吉。 大军开拔之后,嬴吉百无聊赖,心中又紧张前线战事,便欲行乐排解。他在潼关左近射猎——他所带的护卫不多,却也有三百余人,因此所到之处,烟尘滚滚,人喊马嘶,将那些飞禽走兽驱赶出来,而后嬴吉便纵马追上,弯弓射猎。 连续射着兔、獐数只之后,嬴吉甚是不满意,在追一只獐转入山道之后,他暂时休息,对着左右道:“朕听闻古代有位的君王,一日之间便射杀三百八十三只兔子,朕为何就做不到?” “陛下想要做到这个,其实倒也不难。”此时有人接口道。 声音不是从嬴吉这边传来的,而是来自山道对面。 嬴吉一愣,护卫们将他团团护住,嬴吉这才抬眼向那边望去。 只见山道斜对面一块巨石自山体突了出来,宛若屋檐一般,一个道人盘膝坐在那巨石之上,正含笑相望。 嬴吉见此道人,隐约有些眼熟:“道士何许人也,为何在此处?” “贫道孙尹,曾在咸阳白云观修行,后来觉得市井噪杂,难以静心,便来此结庐。”那道人欠身行了一礼,“贫道在此餐风饮霞,或许所处位置太过隐秘,陛下此前竟然未有发觉。” 在这孙道人出声之后,嬴吉的护卫便已经举弓向他瞄准,但他面对箭锋,却是侃侃而谈,不为所动。 “哦,道人在山中修道,可修出了什么神通?”嬴吉心中虽然觉得有些太巧,但自恃身边不乏壮勇之士,因此倒不畏惧,开口问道。 “陛下说笑了,神通之言,乃是阴阳家伪作道家装神弄鬼罢了,我道家养气,求的是长生久视,却不是欲卖弄于人前。”孙尹说到这,凝视嬴吉,然后眉头一皱,“不过,贫道也曾经随阴阳家河洛派求术,于相面卜噬之术颇有心得,不知陛下是否要试上一试?” 嬴吉听他前面一句,还道是一位真隐逸,但听到后面一句,不禁哑然笑起:终究还是要在自己面前作一番卖弄。 “道人不妨为朕看看。”嬴吉道。 “贫道已经看了。”孙道人道。 “哦,不知道人有何所得?” “陛下请恕贫道直言之过……以贫道观之,陛下当有灾厄迫在眉睫。” 嬴吉身边卫士顿时怒喝:“大胆,道人休得胡言!” 嬴吉却是一摆手:“自古欲惑人心者,无非以二术为之,其一是以利欲熏其心,其二是以恐吓乱其意,道人所为者,便是其二也。” 道人笑了笑:“陛下所言甚是,可惜,可惜。” 他若是自我辩解,嬴吉或许立刻就下令卫士们将之射杀了,但他却认同嬴吉的话,承认自己是在以恐吓乱嬴吉心意,这反让嬴吉生出好奇之心。 “道人所说可惜为何?”嬴吉问道。 “贫道所说可惜,是陛下见识、聪慧,皆有一代明君之资,若得天时,只怕圣祖皇帝也未必能及得上陛下。毕竟陛下起自民间,知民间疾苦,生性豪迈,敢于用人,又得名师指点……” “说可惜之处。”嬴吉打断了对方的话语。 “可惜之处就在于,陛下未得天时啊。” 道人说到此处,抚膝站起身来,嬴吉身边的士卒警惕之心大起,嬴吉本人却是夷然不惧。 “道人还识天时?” “贫道曾师从张衡,张师是阴阳家观星一脉大宗师,贫道学得一点皮毛,却足以明断天时了。”孙道人说到这,弯腰一揖首:“陛下,若遇灾厄,可向东去,遇山莫行,遇路则止。” “一派妖言!” 嬴吉身旁羽林军将厉声喝了一句,他看了嬴吉一眼,发觉嬴吉微微点头,当即下令道:“射!” 早已张弓待发的军士们松弦射出,只见数十枝羽箭破空而出,在半空中划出一道道弧线,宛若流星一般,坠向孙道人所在的那块巨石。 见此一幕,孙道人哈哈笑了起来。 他笑声犹在,人影却突然从巨石之上消失,所有的箭矢,都落了个空。 饶是嬴吉胆大,见此情形,也不禁呆了呆。 而那些见识少的士卒,则个个面色惊慌,不安地东张西望,寻找孙道人的踪迹。 笑声从四面八方传来,渐渐减弱,终于消失不再闻。直至此时,众人也未曾发觉那孙道人的踪影。 “陛、陛下?”那发令的军将见嬴吉面色阴沉,小心地问道。 “派人爬上去看看,朕倒要见识一下,这位装神弄鬼的究竟是什么玩意!”嬴吉抬了抬下巴。 两名身手灵敏的军士只带短兵,开始沿着山壁向上樊爬。他们爬得小心翼翼,只怕出什么意外,但好在直到他们爬上那突出的巨岩之顶,也未曾看到什么。 “有何发现?”嬴吉见二人到了方才道人立身之所,当即问道。 “陛下,只有,只有四个字。”两名军士仔细搜寻一番之后,大声回应道。 “嗯?” “是,是巨龟岩石四字。”那士兵又道。 这四字说出,众人面面相觑,实在不知所指何意。不过此时他们再瞧那突出来的巨石,倒确实是象是个石龟在那里探头探脑。 嬴吉心中一动,哼了一声:“贼道可恶!” “陛下?”身边随侍不解。 “坊间称龟为王八,石为坨子,所巨龟岩石,不过是骂人王八坨子,此坊间俚语,你不懂么?” 那随侍恍然大悟,他是谢楠推荐至嬴吉身边的世家大族之子,倒真不知道这种坊间之语,在得知真意之后,也不禁勃然大怒:“妖道该死,陛下当画其图影,令谕天下,除此妖道,以正人心!” 他气得脸上涨红,倒是嬴吉自己,此时反而不怒了。 “不过是一装神弄鬼的道士罢了,若是深究,反使其成名。你交待下去,今日之事,回去之后不许对任何人说起。” 嬴吉口中如此说,心中终究是意兴阑珊,再也没有射猎的心情。加之见天色渐晚,当即下令众人随他一起返回函谷关。 在他回军之时,却不知山的另一侧,两个人影正在向这边望来。 两人都是嬴吉的熟人。 “看来他这个天子当得还挺高兴的啊。”望着渐行渐远的嬴吉,其中年少一些的道。 说是年少一些,但实际上也是一个二十七八岁的成年男子了。 若是嬴吉看到,自然能够认出,这是他少年时的玩伴之一,那位斗鸡者贾畅。 而贾畅身边,却是已经消失多年赵和却一直念念不忘的萧由。 “确实挺高兴的。”萧由也望了一眼,“你不去与他见见?” “有何可见的,正事要紧。”贾畅有些无奈地笑了笑,“况且当年的情份,若他记得,自然记得,若不记得,我在他面前,他反倒未必会高兴。” 萧由不禁也笑了起来。 然后他眯起眼睛:“无论如何,这次总算抓着那厮的行踪了,若真见着,我是帮不上忙的,主要还是靠你。” “有萧先生,我就不惧那厮装神弄鬼的手段。”贾畅亮了亮袖子里笼着的一只铁鎚,“追猎这么多年,终于能有一个了断!” 萧由微微点头,长长吁了口气。 “走吧。”贾畅说完之后,当先向山上爬去。 那山势极陡,但贾畅却如履平地,倒是萧由,手足并用也爬得和个乌龟没有什么两样。不一会儿,萧由便停下来擦汗,再看贾畅,其人已经爬到了半山腰处了。 “如何?”萧由干脆不再向上,远远地问道。 “又给他逃了,只留下他装神弄鬼的那堆破烂!”贾畅回道。 萧由袖着手,眼睛微微一眯。 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那孙道人装神弄鬼装到一半便走,并不是真的怕了嬴吉手下的护卫,只怕是察觉到他们二人了。 不过他这次逃掉,不可能永远逃掉。 “放心,他既然出现在此处,那必然是又与咸阳城中的某位大人物勾搭上了。”萧由抬着头道,“如今局势激荡,想来他也没有少居中使力,既然已经被我捉到了痕迹,那他就逃不了的!” 七八、陛下陛下 嬴吉口中说那道人装神弄鬼,心中对此却是极为不喜。离开函谷道之后,他便赶回潼关,只是入关之后,他心中仍然不自安,因此坐卧不宁。 他原本就是一个跳脱的性子,如今没有了曹猛的约束,更是不必遮掩。若不是军情的缘故,只怕早就开始宴乐助兴了。 到得傍晚时分,前方一骑飞奔而来禀报,说是在咸阳东六十里处,已经发现了叛军集结之地。叛军数量约是六千余人,依营而守,刘遇以优势兵力已经将之围住。 这算是一个好消息。 这个消息让嬴祝稍稍安稳了些,待夜幕降临之后,他正准备休息,突然听到外边人喊马嘶,他心中一惊,不一会儿,谢楠便来见到:“陛下,大事不好!” 嬴吉见其惊惶不安完全没有平日里的气度,心里也是骇然,但面上却一笑:“有何不好?” “函谷关传来消息,洛阳……洛阳落入叛贼之手了!”谢楠道。 这一下嬴吉也绷不住脸上的神情了:“这……这如何可能,李非那老儿连只守户之犬都做不好么?” “具体情形还不知,似乎是有人以太后之名,收买了留守洛阳的羽林卫,李丞相与羽林卫颇有仇怨,控制不住也在所难免。”谢楠不得不为李非辩护道。 事实上,函谷关方向传来的消息相当含糊,但已经足够让谢楠想到,在洛阳城中发生了怎么样的巨变——黑暗之中的阴谋,收买与被收买,出卖与被出卖,这个过程必然是极为诡獝,哪怕李非再精明,终究垂生老矣,年老德衰控制不住局面也属正常。 “好吧,好吧……李丞相下落呢,是死在乱军之中,还是顺利脱出了?”嬴吉问道,不过旋即他又摆了摆手,“罢了,他是死是活,如今都无关大局了。消息你有没有封锁住?” 正如咸阳是叛军大本营和最重要的据点一样,洛阳也是嬴吉如今的大本营与最重要的据点,洛阳的财货存粮是他的军资来源,而他的兵源之中,除了作为主力的羽林卫,从属诸军也大多来自洛阳周边。洛阳失守的消息传出,他的军队只怕会迅速崩解。 “臣已经封锁了消息,告急之使被臣留在臣的营帐之中。”谢楠道。 “哦……”嬴吉先是稍稍松了口气,然后双眉又一竖:“等一下,你说是有人用太后的名义招揽羽林卫,至使羽林卫也叛变?” “呃,是。” “太后,太后!”嬴吉咬牙切齿地喃喃了两声,眼中凶芒毕露。 是的,在曹猛死后,仍然能够对羽林卫施加影响的,也就只有那位平时被他忽视的太后曹娥了。 嬴吉不是心慈手软之辈,在曹猛死后,他最初虽然按照约定没有为难曹猛家人,但情形稍稍有变,他还是将曹猛全族都杀尽,便是太后曹娥也被他软禁在长信宫中。只不过那个时候他忙着收权,一时间没有来得及处置曹娥罢了,本来他是想等到事情平息得差不多之后,让这位太后无声无息地消失,但后来北军叛乱来势汹汹,他不得不逃出咸阳,自然更顾不得曹娥。 却不曾想,他“放过”的两个人,一个司马亮一个曹娥,竟然会在这次叛乱之中起到如此大的作用。司马亮使得原本惶恐不安的北军四校尉团结起来,而曹娥又撬了他所倚仗的羽林卫。 而且,对方既然出了此招,岂会就此停歇,就象谢楠,现在不是还在意图收买北军的营正们么? 嬴吉背着手转了两圈,他又想到了那个孙道人。 孙道人说他有灾厄在前——连一晚都没有过去,洛阳这个大本营就丢了。 彼时孙道人是如何说的,有事就东走……这是劝他向东,回去收拾洛阳的局面? 旋即嬴吉猛然摇头。 这个时候怎么向东,他若一向东,洛阳的消息肯定瞒不住,而且,他带多少人马向东,才能收复洛阳? 咸阳,洛阳,这两座名城之间的潼关、函谷关倒是在他手中,但没有粮草,没有人员补充,他凭借雄关能够支撑多久? “陛下?”谢楠道。 “事急矣,朕请谢卿做一件事情。”沉默了一会儿,嬴吉站起身来道。 “陛下有何吩咐?” 此时谢楠也是束手无策。 他擅长运筹帷幄,却不擅长决断军机,若给他时间,他可以从容破此局面,但偏偏此时他不但没有时间,也没有回旋的余地。 总不能给前线的刘遇下命令,让他回军再去洛阳平叛吧。若真如此,且不说刘遇会不会抗命,两军相持之时,一方突然撤退,极有可能就会变成溃败。 而此时的嬴吉一方,是承受不起这样的溃败的。 “请卿连夜前往函谷关,替朕看住函谷,十天……不,七天。”嬴吉咬了咬牙,“除了你的亲卫,朕一个军士都不能给你。你就用函谷关原本的守军守着,若是军士们都战死了,你就给朕亲自上阵!” 因为潼关得手的缘故,所以函谷关对嬴吉一方来说重要性下降,此时关中守军不过千人,这还是刘遇特意留下的结果。只以千人守函谷关,函谷关便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可也未必能撑太久。 “陛下?”谢楠领命之后,望着已经亲自给自己披甲的嬴吉,又是颤声道。 “朕对刘遇说要御驾亲征,如今不得不真去做了。”嬴吉苦笑着道:“若是咸阳能夺回来,洛阳那边就无足轻重了,若是咸阳夺不回来……呵呵。” 谢楠觉得嬴祝此时的表情,就象是一个输红眼了的赌徒,面对破产的局面,只能用最后一点资源进行最后一次博戏。 但他扪心自问,换作自己,难道还有更好的选择么? 甚至换作任何一个平庸一点的人,此时只怕都会战战兢兢,或者六神无主放弃挣扎,或者狼狈不堪亡命天涯。象嬴吉这样还能保持冷静,想到唯一可能破局的方法,并且敢于亲自去施行,反而是少数。 “陛下万胜,臣,臣必不负所托!”想明白这一点,谢楠退了一步,向嬴吉施大礼。 “朕当然会万胜,朕会一直胜下去,此前是如此,此后也是如此!”嬴吉喃喃说道,然后将剑挂在了身上。 谢楠眼睁睁看着他向外走,只不过走到门口处,嬴吉又停了下来。 “陛下?” “若朕万一没有获胜,天下就是阿和的了。”嬴吉看了谢楠一眼,“你若是没有死在函谷,那就隐姓埋名,远赴海外吧……你与犬戎人做的交易,阿和是不会容忍的。” 说到这,他又迈步向前,走了营帐。 片刻之后,谢楠便听到外头号角声起,原本准备休息的将士位纷纷集结,隐约有人在说,咸阳前线那边刘遇派来了使者,请求天子亲临前线,以振士气。 谢楠很清楚,嬴吉会将潼关之中的全部兵力都带去——刘遇在潼关里留下了六千人,这原本是防备万一的后手,但此时此局之下,嬴吉将这六千人也投入到战场之上,希望能够成为打破僵持的关键力量。 真成吗? 谢楠心底没有半点把握,却也没办法相劝。还是那个原因,这种当机立断的军情决策,并非他所擅长。 他能做的,就只是前往函谷关,替嬴吉暂时守住后路。一来不令洛阳城的叛军过来,二来也是隔断消息,不使洛阳叛乱的消息传过来。 那位传来紧急军情的使者…… “天子万胜之后,朝廷会彰表其人的。”谢楠在心中喃喃自语。 如同谢楠料想的那样,嬴吉既然下了决心,便将整个潼关都搬了个空,所有的军士和他一起,打着火把连夜赶往咸阳。军士位也都不是傻子,自然觉得嬴吉这个命令有些不对劲,但一来嬴吉天子亲征,二来嬴吉也将市井里学到的那一套活用,在军中散布言论,只说前线我军已经占据优势,援军一到敌军就会崩溃,夺回咸阳立下功劳之后天子会如何厚赏——这些繁杂的却又美好的谣言,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军中的不安,也让他的行军没有遇到什么阻碍。 但他当然不可能让这六千人都熬夜赶路。他们在离开潼关之后都是官道,行军相对顺利,饶是如此,在行至半夜子时,军士位也已经疲累不堪,嬴吉不得不让全军就地休息。 此时是十月末,夜风甚凉,大军起得匆忙,除了火堆之外,并无可以御寒之物。嬴吉倒是有御帐,但是他放弃进入御帐休息,倒是与军士们一起围着火堆,又令人颁发酒肉,一时之间,军中欢声笑语,紧张的气氛冲淡了不少。 到得后半夜,全军睡熟,嬴吉却是翻身而起,他坐在原地,呆呆望着火堆之中跳跃的火焰,思绪恍恍惚惚,仿佛回到了十余年前。 那时,他是咸阳城中的一个无赖少年,斗鸡走犬,饮酒赌博,虽然背负着普通人无法想象的负担,却活得畅快无比。 那种时日,若是能再来一次,该有多好。 那该多好。 七九、或胜或死 大战爆发得既在意料之中,也在意料之外。 说是意料之中,因为自称朝廷正统的羽林军将咸阳城东的这座无名军营包围之后,必然要赶在叛军来援之前结束战斗,然后乘胜突入咸阳。说是意料之外,是原本以刘遇的行军风格,会选择夜间发动袭击,但结果在正午时方,嬴吉赶到之后不足半个时辰,他便果断发起了进攻。 原本朝廷军方正在埋锅造饭,炊烟袅袅之下,叛军营中便没有太多的戒备,但突然间大军齐出,“灭贼午食”的呼声震天动地,而代表天子的华盖大旗更是亲临前线,让朝廷军这一方欢声雷动,士气提振到了顶锋。与之相对,叛军这一方便就显得有些意外,士气低落,因此仅仅是一次冲锋,叛军这边便全线出现动摇之色。 在此以身为饵的正是四校尉之一的黄仪。 黄仪也是久经战场的,他敏锐地发觉了朝廷军这一边的不对劲,立刻意识到,曹娥收买羽林卫的计策可能是奏效了,否则朝廷军一方不会如此疯狂——看似占了优势,实际上却是在消耗自己的有生力量,这样他们即使获胜,最后损失也必然重大。 甚至可以说,朝廷军这一方是在不惜一切代价发动进攻,完全没有给自己留下余地。 只要撑过朝廷军的这鼓势头,接下来就就可以等着获胜了。 虽然知道这个道理,但是黄仪手中的兵力毕竟有限。他以身为饵,自然不可能带太多的兵马,因此他的军营之中总共兵力也只有万余,而相应的嬴吉、刘遇带来的兵力却足足有四万。而这座营寨也不是什么永久的防御工事,除去一面是河之外,另外三面皆是平地,缺乏可以依仗的险阻。 故此,战斗在进行了半个时辰之后,黄仪便很清楚,自己已经撑不住另外半个时辰了。 但是,原本说好接来支援的部队,却要再过一个时辰赶到! 黄仪心急如焚,连续派出数批人马,试图突围求援,但刘遇根本不给他这个机会。急乱之中,黄仪望见北边的河水,心中忽的一动,当即令人取来木片,刻了求援之句,然后以红缨缚着扔入水中。 他现在只能乞求这些木片能够及时被埋伏在河下游处的郑恪能够及时发现了。但在黄仪内心深处,却是知道这恐怕为痴心妄想,毕竟这一段的河水流速不快,而河边的军士能够及时发现这些木片的机会就更小。 “撑住,只需要再撑过半个时辰,我们的援军就会到,那时我们内外夹击,敌军必败!”黄仪做了最后努力之后,一边对着前来向他求援的部下厉喝,一边整理着自己的盔甲。 “校尉,你这是……”他身边的一名亲将见此情形,开口问道。 “事急了,难道我缩在营中,便能免于一死么?”黄仪此时心里懊恼万分,非常后悔自己接了这个诱敌为饵的任务——他之所以如此,无非是羡慕段植得了曹娥的青睐,所以也想表现一番。原本以为只是有惊无险,却没有想到刘遇如同疯了一般狂攻,这让他自身也陷入到险境。 “校尉万金之躯……”身边的亲将还要再劝,却被黄仪一把推开。 “什么狗屁万金之躯,若能过了今日,你们与我都是万金之躯,若过不得今日,不过是路边的无头尸体与别人邀功请赏的首绩罢了。”黄仪大步走到自己的战马边,因为全身着甲的缘故,他的身体有些沉重,要在随从的帮助下才上了马。坐在马上,他又回头看了众人一眼:“活着,带着别人的首绩封侯,或者死了,变成别人封侯的功绩,你们选什么?” 他身边诸将顿时血脉贲张,一个个也纷纷上了马。 “校尉还要问,当初与校尉一起面对犬戎与东胡之时,我们也没死,此次还会畏惧区区翻毛鸡?”一将笑了笑,也不等黄仪下令,自己便催马离开,“且让属下替校尉打前锋!” 他带着自己的卫士不过二十余人,径直冲向了战场的西面——他们的营地三面被围,但其中西面稍薄弱些。他这样选择,其实也是给黄仪的暗示,示意黄仪自西边突围。 “陈某是次锋!”紧接着又是一将带着亲卫冲了出去。 黄仪吁了口气,突然之间觉得有些遗憾。 这些都是大好男儿,与他一起在边塞立过功,在与犬戎、东胡的激战之中流过血,今日他们又如同当年一般悍不畏死地随他冲向对手,但可惜的是,对手竟然也是秦人。 秦人死在与秦人交战的途中……这让与犬戎、东胡交战了大半辈子的黄仪心中有些失落。不过他很快就将这失落抹去,眼神变得坚定起来。 部下已经为他做了选择,他不能辜负了部下的一片心意。 此时战场之上,刘遇已经看出了敌人的动摇,对方不可能再撑半个时辰,那么突围就是唯一的选择。 而他有意留出的西边缺口,也会成为对方突破的唯一选择。 因此他未多思考,便回头对嬴吉道:“陛下,臣去西边,若不出意外,半个时辰之内,战斗便能结束,臣会取黄仪首绩来见陛下。” 嬴吉挥手笑道:“军务皆由卿作决断,若是必要,便是朕也听从你的命令!” “多谢陛下,只是为将者不可不谋全局。陛下,若有什么意外,请陛下坚守此地,只要陛下大旗不动,臣必然能够及时回援,护卫陛下离开!” 刘遇说此话时神情肃然,嬴吉微微一怔,旋即又点头,很郑重地道:“放心,正如此前朕对卿所说!” 刘遇显然觉得此战可能还会发生什么意外,所以才会如此叮嘱,嬴吉也明白他们今日围攻黄仪之战,十之八九是中了计,但事已至此,他已经完全没有退路,自然也就不会再犹豫迟疑了。 “朕做过许多糊涂之事,但今日不会了。”嬴吉深深望了刘遇一眼,“此战胜后,大将军之职朕是不会再设了,但前将军一职,朕会重立,此职司非聊莫属!” 刘遇精神一振。 他叛曹猛,主要原因就是曹猛体制之下,他已经再无上升之路。他背司马亮,同样是因为在司马亮处并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如今嬴吉当众许诺,虽然有事急乱命之嫌,但对于刘遇来说,却是他的机会。 “陛下放心。”他说完之后,便也纵兵西向,往着营地西边而去。 因为刘遇的决断比起黄仪还要稍早一些,因此,当他赶到西面之时,黄仪也恰好击破西面的攻击线,双方对撞在一起,顿时是一番血雨。 “前锋阵亡!” “次锋阵亡!” 在这片血雨之后,黄仪环顾自己周围,所余将士,只不过区区数百人罢了。 在另外两边,他还有五六千人,不过如今也已崩溃。他甚至听得到,自己身后的营寨之中也传来喊杀声,证明敌人已经突破了防线,攻入到营寨之内了。 “惜哉,不是为国而死。”黄仪惨笑了一下,“便宜了董辅、段植和郑恪这三……” 话声未落,他突然听到了隐约的马蹄之声。 战场之上有马蹄之声不足为奇,但是数千匹马的马蹄声,还有这么多人马掀起的尘土,却足以让他这样的宿将意识到战场之战发生了变化。 他稍稍振作起来,面露狂喜之色:“援军来了!” 刘遇手持长槊,此时也闻声回顾。 他看到了黑压压的一片人马,自西面奔腾而来,距离他这边大约有三里。 “孟瓒!”瞥了一眼之后,刘遇厉声叫道。 这是他身边的骑将,闻言顿时催马出来:“将军!” “去挡住他们一刻钟。”刘遇向着身后指了指。 孟瓒立刻拨转马头,高声一呼,大军之中有千余骑随他一起调头而去。 若任这新到的骑兵突入进来,刘遇本部的损失会极大,在这样的平坦战场之上,唯有骑兵能够对付骑兵,因此刘遇才派出孟瓒前去阻挡。但他能够抽出的骑兵数量有限,故此孟瓒仅有千骑去迎战敌人三千余骑,必然会损失惨重。 刘遇此时就是在以部下的性命为自己争取来灭掉黄仪的时机。 他这边遇到意外,战场东端,嬴吉那边同样也有所变化。 从嬴吉身后的东北方向,同样也有大队人马涌至,只不过这队人马中步骑偕同,所以行进的速度并不算太快。嬴吉派出的斥侯可以在远处从容窥视,很快就回来禀报:“来者树着郑字大旗,应当是郑恪,观其数量,约是一万五千人马!” “一万五千。”嬴吉望了望前方已经被攻破的军营,又回头看了看正在逼近的郑恪部。 这只是斥侯看到了的敌军罢了,嬴吉相信,郑恪的大队人马数量应当不只这些。 “敌军正在绕道,似乎是想绕过我军,前去接应西面。”第二批斥侯又道。 “董辅部骑兵出现在西面,如今刘将军已经派孟瓒与之交战!”与第二批斥侯同时传来的,还有西边战场的消息。 嬴吉眯起了眼睛。 虽然不知道为何郑恪部不来攻击他,但放任对方绕开他去夹击刘遇,显然是不行的。 今日一战,便是决战,要么胜,要么死。 因此嬴吉深吸一口气之后,下达了他到战场后的第一次命令。 大旗移向,主动迎击郑恪部! 但 八十、恶兽出笼 十一月三日,酉时。 郑恪阴沉着脸,将自己的头盔摘了下来,狠狠砸在面前单膝跪着的官官头上。 若对方不是也戴着头盔,这一砸足以让其头破血流了。 “你这没用的废物,不过是对上一个生于市井长于深宫的伪帝,竟然也突不过去!” 砸了对方一头盔之后,郑恪抬脚又是一脚,将对方踢歪倒在地上,若非身边有人劝阻,他甚至想拔剑将对方杀了。 “校尉,不怪他,不怪他,那位虽然是伪帝,毕竟也曾为天子,咱们下属的将士,见他便已经心虚三分,更何况谁知道他竟然有此胆量,不但以不过六千人来迎击阻截我们,还敢亲自到得第一线!”拦住郑恪的副将连声劝道。 郑恪知道对方说的是都是真的。 谁想得到,那个生于市井、长于深宫,被人忽悠了两声便将自己的恩人大将军曹猛干掉的皇帝嬴吉,竟然还有这样的勇气与胆略呢。 在关键之时,嬴吉甚至亲冒矢石,到了战场与北军激战,据说他亲自执剑连杀了两人,将原本动摇了的战线又稳住,进而摘下自己的黄金面具,展露真容,吓阻了北军的继续进攻。 这些都是真的,他们低估了天子嬴吉,忘了他虽然生于市井,却受到了该受的教育,也经历过一些不该有的经历。忘了他虽然还因为年轻和没有经验犯了错误,但却在不停地改变自己让自己更为成熟。 可知道这是真的有什么用,对于整个战局没有任何好处。 他郑恪抢先赶来,就是为了救下黄仪——他们虽然内讧不止,但至少现在,郑恪是真心希望黄仪活着的。 因为他们已经占据了优势,只要稳扎稳打,嬴吉方甚至会不战自溃。可黄仪若死,便会为这优势局面增添变数,别的不说,黄仪如今在营中的只不过是四个营罢了,他的另外十二个营,在黄仪死后会不会被嬴吉收买? 这种变数,必须扼杀! 吸了口气,郑恪眼中凶光收住,瞪着那名军官道:“你再去冲一冲,冲不动敌阵,就不必回来见我——伪帝那边才多少人,你有多少人!” “是!”那军官也发了狠,爬起来之后,转身便跑向战马。 “校尉,不如绕一绕?”副将向郑恪建议道。 “留下部分人与伪帝纠缠,主力绕开这边战场,去接应黄仪?”郑恪喃喃自语了一声。 这是一个办法,但是分兵、绕道,这都需要时间。 但,绕道之后,他们这支提前赶到的援军就失去了突然性,以刘遇的军事才能,岂能不会有所应对。 “该死!”郑恪又喃喃骂了一声,眼中忧色一闪而过。 “你做好分兵的准备,我要再去冲一冲,我倒要亲自领教一番,那伪帝究竟有多大本领!”骂完之后,郑恪道。 若能一冲冲破嬴吉的纠缠,甚至若能当场击杀嬴吉,此战胜负就已经决定了,黄仪死就死了吧。 想到这里,郑恪又改了主意:“罢了,若能击杀伪帝,敌军必然自溃,集中力量,优先灭了伪帝!” 想明白这一点,郑恪心中就有些懊恼。都到了这个地步,自己为何还会犹豫不决,应当在看到嬴吉的大旗时,就全力攻上的,可当时不知为何,自己竟然鬼使神差一般犯了错误,想要绕开嬴吉。 不过现在也不晚。 郑恪这一改变主意,战场之中,嬴吉感受到的压力就更大了。 不过这正合他心意。 现在的关键就在于,是刘遇先杀掉黄仪,还是郑恪先杀掉他嬴吉。 虽然还没有怎么主掌过军略,但嬴吉还是敏锐地意识到这一点,因此随着郑恪全军攻上,嬴吉开始收缩部队。 他自己也不再亲临一线——绝不给郑恪侥幸获胜的机会。 双方一时僵持住了。 在僵持了小半个时辰之后,西边另一处战场之上,突然传来惊天动地的欢呼。 黄仪头颅被呈到刘遇面前,虽然死不瞑目的双眼睁得老大,但脱离了身体的首绩,已经完全失去了生命力。 刘遇冷冷瞥了这颗头颅一眼,心中生出一股喜意。 这场看似绝无机会的战事,他终于抓住了那一线胜机。 不过他的欢喜还没有溢出,便听到自己西面隆隆的马蹄声传来。 他不须看,便知道孟瓒终于还是没有拦住敌人来援的骑兵。 不过比起他最初说的一刻钟,孟瓒已经多支撑了好一会儿,这已经足够了。 刘遇已经从容布阵,以密集的枪阵应对奔腾而来的敌骑。 那队骑兵之中,董辅一脸凶悍,在距离刘遇的枪阵尚有三百步左右时,示意自己的部下停住。 北军四校尉中,他的骑兵最多,但主力都被留在武威,所以在此他的兵力有限。 以他多年从军的经验,已经看出,黄仪彻底完了,他现在扑上去,最多是乘着刘遇阵型初立的机会,狠狠撕下一口血肉,却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毕竟他的兵力原本就有限,加上被刘遇军骑兵阻挡消耗,再损失在这种没有意义的冲锋之中,实在得不偿失。 他还要凭借这些兵力在此后的讨价还价中争夺自己的利益呢,若真将自己这点兵力拼光了,曹娥那女人便是感激他,也不可能再象对段植那样安置他了。 因此在狠狠盯了刘遇一阵之后,他开始缓缓后退。 骑兵要后退,以步卒为主的刘遇也无意多作纠缠,双方很有默契地相互脱离。 眼见双方距离已经拉到千步左右之时,突然从东方奔来一骑,直接冲到了董辅的队伍之畔。 冲入队伍是不可能的,此时哪怕是友军也不可能被允许直接接近董辅。 因此在经过讯问搜查之后,那一骑才到董辅面前,告知他嬴吉被围的消息。 董辅先是一愣,毕竟此前的情报都说嬴吉还在潼关,谁都没有想到,他会出现在这里。旋即他就明白,为何自己赶到了,埋伏得更近的郑恪却没有赶到。 “郑恪是什么意思?”眨了几下眼睛,董辅问那传信的骑士。 “主公遣我来时说了,请董公千万要牵制住刘遇,若能擒杀伪帝,此战董公首功!” 董辅听了呸的吐了口口水:“让乃翁我去啃刘遇这个硬骨头,他去啃伪帝那块肥肉,首功?乃翁我还在乎这首功?” 传信的骑士单膝跪于地上,双眼泛红,高声叫道:“主公也知道董公不在乎这首功,因此令小人还有一句话转至,‘今日局势如此,若再不死战,便是欲死亦难矣’!” 董辅勃然大怒,手按剑柄,似乎要杀那骑士。 不过他看到粗横,但实际上心底却是极有数,稍一转念,便意识到郑恪所说极是。 他们此次欲诱杀刘遇,结果被刘遇反杀了黄仪,计策可谓失败。虽然在总兵力上他们确实还占据上风,但是因为处处需要防备,所以兵力分散。此战若是就此结束,士气大振的刘遇肯定不会放过机会,而他们失了黄仪,撤退时军心涣散,没准就会变成一场溃败。 更何况,一战擒杀伪帝,从而一劳永逸解决掉问题,这对他们来说也是一个巨大的诱惑。 “乃翁这就去缠住刘遇,你告诉郑雀儿,乃翁给他两个……不,一个时辰,一个时辰之后,他还不能啃下那伪帝小儿,乃翁就不管他了。” 如此将那骑士打发走之后,董辅笑着看了看周围:“各位都是董某老兄弟了,原本是想着今日这一战可以不打,结果却还是得打……其他不说,战后乃翁我不管军纪,咸阳左近各县,你们随意挑一个进城,金银绢帛女子,要什么就自己去取!” 原本他的军中也是北军精锐,但随着朝局动荡战乱不休,军纪早已废驰,他很清楚,再用军纪忠义之类的激励这些人是没有用的,这些人已经从官兵堕落从兵匪,要想激励他们,唯有抢劫与杀戮。 果然,随着他这话语,他周围众将顿时欢呼起来。 甚至有大胆的嚎叫道:“若是主公许我们去抢咸阳,便是这天子的宝座,太后的凤床,我们也替主公去夺来!” “正是正是,太后的凤床,他段植能睡得,凭啥主公就睡不得?” 众人口无遮拦,言者无心,但董辅听了却是心中一动。 一个此前未曾有过的念头浮了起来。 这天子之位……兵强马壮,自可为之,自己若能够掌握足够多的军队,为何不自己坐上去? 不过他旋即将这个念头给压下去。 便是再有什么打算与野心,前提也是能记得眼前这一战。 他当即喝令:“既是如此,都拿出些气力来,休叫郑雀儿笑话我们!” 周围一片轰然应诺。 董辅知道自己放出了多么可怕的恶兽,但是为了自己的权势利益,他只怕这恶兽不够凶恶,至于这恶兽会造成多大的破坏,却不在他考虑之中了。 他可以不考虑,有的人却必须考虑。 就在他挥军上前,凭借骑兵的优势试图拦截住刘遇之时,十余骑自咸阳城方向飞奔而来! 八一、城门之下 这十余骑越城而来,没有进咸阳。他们顺着官道,直接向东,往着战场奔来。 此时咸阳城中,驻守的兵力并不多,因此这十余骑虽然人数少,却也惊动了有心之人。 比如说,刚刚被太后曹娥任命为金吾将军的段植。 在失去函谷关之后,段植便汲取教训,哪怕是非常细小的细节,他也要亲自过问。这十余骑从城南飞奔而走,被望楼之上的军士看到之后,没多久就为报到他面前,他琢磨了好一会儿,心里的疑窦越来越大。 若这十余骑是入咸阳城,他倒没有那么多疑心,可他们远远避开城防,分明对城中怀有戒心,却又大模大样从城外经过,似乎又不将城防放在眼中。 而且听军士描述,这十余骑骑术都极为高明,而且所驱驰的战马,也都是上好的战马。故此这绝不是一般骑马而行的游侠儿——事实上如今关中的混乱局面,那些游侠儿大多数都已经被强征入伍,哪里还有谁敢十余人成群结队地在外奔行。 也不是城中权贵在外边庄园的下人——经过兵乱之后,如今城外的庄园半数被毁,剩余一半也想方设法将自己的庄园弄成坞堡,他们缩在庄园里自守都来不及,同样不会在外胡晃。 最重要的是,这队人是从西而来的。 虽然如今他们的大敌是嬴吉与刘遇,但是段植从来没有忘记,西面的马跃与更西面的赵和。想到这二人,段植不禁吸了口冷气:“不会一语成谶了吧?” 他之所以这样想,是因为此前为了诱嬴吉刘遇进军,他们散布的谣言便是赵和兵至武威,为了让这个谣言更加真实一些,甚至连他们手下的营正,都被蒙在鼓中。 这个谣言,是太后曹娥的杰作。 段植猛然回头望了一眼,仿佛能够透过墙看到长信宫一般。不过旋即,他哑然失笑:太后只是太了解嬴吉,知道他最忌惮的是什么,所以才编出这样的谣言来。 谣言就是谣言,又不会变成遥遥领先的预言。毕竟,赵和想要从西域来中原,且不说漫漫黄沙和遥远的路途,单是马跃这一关还有董辅留在武威的那十二营这一关,便可以让赵和耽搁半年时间了。 不必担心,这只是一点意外,派人去打探一下就好…… 想到这,段植便呼来部下,派人去追这十余骑。他如今手中可用之人虽然不多,但派出十余骑还不成问题,在派了人之后,他心里还有些不安,因此再次出了府邸,赶往咸阳的各处城头。 为了诱嬴吉与刘遇,咸阳城中守军确实不多,但这并不意味着守卫咸阳的人不多。事实上,从定下此计开始,他们便在征发咸阳城中的青壮,这些青壮没有受过训练,便秦人好武,让他们守守城墙还是可以的。 只不过巡视了半圈,段植心中反而越发不安起来。 他所到之处,看到的都是低迷的士气。 经过此前北军之乱后,咸阳城已经有些残破,城中在兵乱中遭劫,死伤逃散者甚众。如今强征青壮守城,哪能不被埋怨。 这种不安,在段植巡视到咸阳城西墙时达到顶峰。 原本咸阳的城防是针对自东而来的嬴吉刘遇,因此段植首先巡视的是东边,然后到了南边,第三才是西墙。只不过才上西墙,他就听到了让人心惊胆战的铜锣之声。 是警锣! 不必示警的士卒开口,段植便已经看到,在咸阳城西,大片的烟尘扬起。 因为正是秋末冬初天干物燥之时,所以道路上灰尘甚多,只要有马奔过,必然会扬起尘土。但段植是带惯了兵的,一眼便看出,这大片的烟尘,绝不是少数骑士能够扬起的,那应当是…… 千军万马! 段植喉节动了动,他厉声道:“快,快,传令下去,按原先之策,皆上城守卫!” 他下令下得非常果决,但声音却还是有些发颤,证明了他心中的怯意。 咸阳城西面,有这样规模的骑兵,只有董辅留在武威的那一支——但段植可以肯定,董辅是没有下令让这支骑兵入咸阳的。 所以,西边出了意外! 偏偏是这个时候出了意外! 段植心中飞快地盘算,以咸阳城为中心,关中地区的地图在他心底迅速过了一遍。为了能够干脆地消灭嬴吉与刘遇,所以他们四校卫的北军主力、强征的关中诸军,如今大多数都在咸阳城东,不是守卫各处关卡要害,便是正在运动包抄嬴吉与刘遇的后路。若西边来的真是“意外”,离他最近的有战斗力的援军,竟然还是东边战场上正在交战的北军! “立刻派人给董辅、黄仪和郑恪送信,只说情形,至于如何进退,由他们自己决定!”在传第二条命令之时,段植镇定了许多。 咸阳毕竟是大秦的都城,哪怕在北军之乱中遭到了部分破坏,但依然是天下数一数二的坚城,若来的真是赵和……赵和只能带骑兵来,他们没有攻城器械,对咸阳的威胁,反而比不上嬴吉与刘遇。相反,他们的骑兵速度很快,他完全可以留下部分人手在咸阳城外,主力却东向加入战局。若他加入到嬴吉一方,董辅、黄仪与郑恪将会面临苦战! 此时段植尚且不知黄仪已经死了,他同样没有想到,嬴吉会在得知洛阳叛乱的消息之后,孤注一掷全军押上,而嬴吉带来的六千羽林军,便成了东边战场的关键一手,拖住了郑恪,致使黄仪阵亡。 两条命令传下之后,段植便阴沉着脸,盯着越来越近的扬尘。 尘土在距离咸阳城西约里许处稍稍一停,然后向南散开,那是准备包围咸阳了。 段植回忆了一下方才自己在南门巡视的情形,虽然有这样那样不满意之处,但对方只凭着骑兵,是无法越过城垣的。 这让他稍稍心安。 但他心安得早了。 对方分出兵马抵达南门之后,南门很快就发生了骚乱。 段植站在望楼之上,可以看到,发生骚乱的并不是那些强征来的百姓青壮,而是金吾卫自己,甚至就是他剩余的两营之一! 他隐约看到,在短暂的骚乱之后,一具身体被推下了城墙! “是龚繇!” 段植喃喃说了一声,脸色变得煞白。 龚繇便是那个营的营正,是他亲信中的亲信。 他的部下将之杀死,然后推下了城墙。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段植已经不需要看了。 他霍然转身,脸色铁青,大步下了望楼,带着自己的亲卫,飞奔向长信宫。 就在他骑上马的同时,南门被打开,数十人出来,向着门外迎去。 门外是赵和。 赵和虽然满脸疲惫,不过见南门打开,精神还是一振,他毫不怀疑其中有诈,直接催马上前。 “见过祭酒!” 当他接近迎出来的那些军官时,军官中的一半齐齐向他行礼。 “做得好,你们随我入城。” 这些低级军官,自然都是稷下学宫出身。他们或是学子,或是稷下剑士,他们虽然官位不官,但却占据了北军中约五分之一的低级军官职务。平时不显不露,但在这关键时刻,只要有一人出来带头一呼,他们便是一股决定性的力量。 无论是嬴吉还是曹猛,无论是司马亮还是北军四校尉,他们的目光都盯着那些手握大权的将官身上,却很少看这些低级军官。在他们看来,这些低级军官听命行事,只要一纸将令便可以将他们的职位剥夺,但却不曾想,当他们团结在赵和名下之时,会是一股多大的力量。 众人随在赵和身后,就在他们一起入城之时,赵和突然停住马。 他回头望着这些低级军官:“诸位,在稷下学宫之中我便说过,大秦之军士,当是护卫大秦之百姓,而不可戗害百姓。我入城之前的旧事,我就不说了,自然有人要为此担责,但从今日此时起,诸军在咸阳城中,杀一男子,便是杀我父兄,淫一女子,便是淫我妻女——诸位可明白?” 原本喜气洋洋的军官们骇然变色。 他们此时看出,赵和并不开心。 这座大秦的都城,在他面前毫不设防,但赵和却半点高兴之意都没有。 从方才赵和的话语里,他们也明白赵和为什么不开心。 不少人脸上都有愧色。 北军之乱时,他们裹挟其中,无论是身不由己,还是顺水推舟,不少人都做了亏心违法之事。赵和话语里责备之意,他们听得很明白。 这象是一瓢当头的凉水,将他们火热的心浇冷了。 “我知道此时说此,可能有些不合时宜,也对不住你们的功劳,但若此时我再不说,下回我说你们还会听么?”赵和自然也知道这些人心中的不悦,他又开口道。 众军官低下头去,皆是默然不语。 赵和微微摇头,叹了口气。 他其实很想忍住,但当他站在城门之中时,却终究没有忍住。 可能是因为连日的疲劳让他火气极大、自制力变差,也可能是因为他太过失望。 这不是他想要的大秦,这不是王夫子为之而死的咸阳。 八二、善恶之间 长信宫。 曹娥板着脸,坐在榻上,冷冷看着跪在面前的宫女与禁卫。 因为咸阳城东的大战缘故,她的心里原本十分烦躁,偏偏这个宫女还犯下大错,这让她心里涌动着杀机。 她想杀人。 在大秦的后宫之中安居太后之位多年,一方面是因为她父亲的庇护,另一方面,曹娥也不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善茬,否则当初宫变之时,她给嬴祝栽赃不会栽得那么顺手。 莫说犯错的宫女、内监,就是她那位短命的丈夫活着的时候,颇有几位宫中的妃子不明不白地死去,这与她多少有些干系。 但见那宫女瑟瑟发抖的模样,曹娥心底又有些软了。 “珍珠,你在宫中多少年了?”她缓声问道。 “回太后,奴婢在宫中、在宫中十二年了。” “十四岁入宫,在宫中十二年,这宫中规矩,你总不能说不知道。”曹娥声音转冷,“你竟然与卫士私通,秽乱宫闱,这是死罪!” “太后饶命,太后饶命……”名为珍珠的宫女涕泪横流。 “太后,此事与珍珠无关,是,是小人使强,小人罪该万死,请太后饶了珍珠。”跪在另一旁的年轻禁卫脸色惨白地叩首道。 曹娥没有出声,她身后的一个嬷嬷已经忍不住呸了一声,厉声骂道:“太后,事已至此,这对奸夫**还相互包庇,当真该千刀万剐!” 曹娥没有理这老太婆的叫嚷,她突然有些神不守舍。 当初她与罗运……若也有这样的勇气的话,或许,她就不会独守深宫身不由己,罗运也不会英年早逝了。 为了保护她而英年早逝。 当年的旧事让她心底最柔软处被触动,她长叹了一口气。 “国家动荡不安,乱世原当用重典……你二人私下苟且,若哀家不作惩处,只怕明日这宫中就全都乱了。”她站起身,背对着二人,“来人,去我屋中,将我梳妆台右边抽屉里的瓷瓶取来。” 那老嬷嬷应声去了,不一会儿,便捧来一个瓷瓶。 “前些时日,哀家朝不保夕,故此为自己准备了这样一个瓶子,若有什么事情,哀家就服毒自尽。”曹娥说到这里,又叹了口气,“珍珠,念在你服侍哀家多年的份上,你二人只死一个,另一个赶出宫去……” 她话说到这时,突然间听到远处隐隐传来什么声音,她眉头一皱,那似乎是咸阳南城方向,难道是前方的捷报传来了? 但捷报传来,理当走东门才对。 就在她神情一恍惚之机,地上跪着的二人中,那名禁卫猝然而起,一把抢走了瓷瓶,拔开瓶塞喝了一口。 名为珍珠的宫女失声尖叫起来,那禁卫对她惨然一笑,然后仰头望着曹娥:“太后,我死便死了,你一定要放过珍珠……” 曹娥目光平静地望着他,没有回应。 珍珠此时也顾不得那么多,起身将那禁卫扶住,哭着道:“你为何这么傻,你为何这么傻?” “太后,你方才说了的,只死一个!”禁卫顾不得她,又对着曹娥道。 但话才说出,却觉得手中一轻。 那个瓷瓶被珍珠夺了去,珍珠一仰头,将剩余的一些毒液也喝了进去。 “珍珠!”禁卫忙要抢回瓷瓶,却为时已晚。 “要死就一块死!”珍珠愤然将瓷瓶向地上一摔。 二人抱在一起痛哭,再也不管曹娥是何神情。 曹娥静静看了一会儿二人,然后下令道:“拖出去,扔在宫门之前!” 二人被拖出宫门,推倒在地上,好一会儿之后,虽然觉得腹中不适,却还没有死。二人面面相觑,那禁卫突然反应过来:“那瓶子里……不是毒药?” 珍珠也反应过来:“太后……太后饶了我们?” 二人迟疑了一会儿,终究是站了起来,然后破啼为笑。 “走,快走!”那禁卫扶着珍珠,连声叫道。 他们跌跌撞撞离开长信宫,走了一会儿之后,突然听得前面马蹄声响起,二人忙避到一边,便看到如今的金吾大将军段植满脸煞气地冲了过来。 禁卫原是段植手下小兵,自然认得他,而且跟随段植来的军士里,甚至还有他的熟人。他见众人都是一副失魂落魄模样,心知不对,便躲在巷中观望。 却见段植到了长信宫大门前,当一名内侍迎上来时,段植二话不说,拔剑便将这内侍刺死! 那禁卫心中猛然一抖,脸色大变:“段将军……” “将门守住,寻找引火之物。”段植厉声喝道:“赵和小儿便是进城,也什么都别想得到!” 他一边说,一边迈步上前。 只不过此时因为战事的缘故,长信宫的大门是紧闭着的,方才禁卫与珍珠被拖出来也是从边门,而拖他们出来的内侍此时尚未离开,见此情形,慌慌张张将边门也闭上。段植上前之时,边门恰好关紧,他险些碰了一鼻子,顿时暴怒:“给我攻!” “段将军反了,段将军反了!” 宫门之内,内侍们七嘴八舌地叫了起来。 宫中的禁卫,原本都是段植的手下,此时不禁进退失据,不知是该拦着段植还是打开大门为好。段植在门外疯狂叫嚣,证明其人确实是反了,但若不开门,段植又是他们的顶头上司。 而段植身边的手下,此时也都不知所措,他们跟随段植来,还以为段植是要禀报太后军情,却不曾想,段植竟然是要动手焚烧宫室。此时大秦皇室虽然已经威信扫地,可积威犹在,特别是如今赵和已经入城,他们行此事,若是被赵和清算该怎么办? 一时之间,长信宫内外,短暂地僵持住了。 珍珠呆呆望着长信宫前发生的事情,此时她反应过来,一把拽着自己的情郎:“小虎,方才太后……太后饶了我们性命!” 禁卫咬紧牙:“可是,可是……” 他明白珍珠的意思,但他二人如何能救得到太后? “我私下出来与你相会的那小洞还在,我从那进去,禀报太后……方才段将军不是说,赵和进城了,你去找赵和,你去向他求救!”珍珠心念一转,有了主意,当即一把将情郎推开。 那禁卫急道:“你与我一起去……” “太后饶我一命,大不了我便将这条命还了太后!”珍珠叫道。 她边说已经边迈步跑了起来,禁卫看着她跑远,猛然跺脚。 他知道珍珠是个极有主意的,当下不再犹豫,迈步飞奔起来。 只是奔了几步,他又停下脚步。 “赵和进城了,到哪里去找他?”心中想了想,他猛然想起方才城南方向的声响,自己正是乘那声音响起才夺走瓷瓶的。 赵和在城门之下,对着那些军官说出那番话后,军官们皆是默然。他又扫视众人一圈,然后催马入城。 跟在他旁边的马跃叹了口气。 “怎么?”赵和问道。 “大都护此时当大加恩赏才是,为何反而问责于人?”马跃很是不解。 “这就是你我的区别。”赵和抛下这一句,却没有作详细解释。 “大都护的意思的明白,不就是因为他们参与了北军之乱么?”马跃不满地道。 “不,他们参与北军之乱并不重要,但他们在北军之乱时祸害百姓、屠戮京畿,那却重要!”赵和睨视了马跃一眼,“你还不明白么,我并不介意他们将天子驱出咸阳,但百姓何辜……大秦将军的兵刃,原本是该用来保护秦人百姓,而不是指向秦人百姓!” 马跃还是有些不以为然,不过他见赵和的神情,终于是乖乖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因为赵和那一番话,入城之后,无论是随他而来的骑兵,还是城中倒戈的北军,都尽可能地约束军纪。他们兵分两路,一路迅速冲向长乐宫,这里是帝国的中枢,司马亮、夏琦等如今便在长乐宫中;另一路则折向城西,准备扫荡仍然忠于段植的部分残余。 扫荡残余的事情,赵和将之交给了马跃,他自己则直往长乐宫去,只不过才望见长乐宫,前方突然冲出一个穿着宫中禁卫服饰的军士来。 “赤县侯,赤县侯,我有军情禀报!” 那军士隔着老远便被护卫拦住,他也不挣扎,只是大声叫道。 见赵和的视线向自己投了过来,那军士又道:“段太尉……段植正在围攻长信宫,太后,他要杀太后!” 赵和眉头一撩:“他不在城西?” “小人不敢说谎,小人亲眼见他到了长信宫前!”那名为小虎的禁卫急道:“赤县侯,快去救救太后!” 赵和呼吸稍稍停了一瞬间。 然后他看向身边的曾灿。 曾灿低声道:“太后与司马亮、段植等原是一党……” 赵和摇了摇头:“她一介深宫女子,身不由己罢了。” 说到这里,赵和心意已决。 曹娥毕竟是曹猛的女儿,是大秦的太后,当初对付嬴祝之时,她毕竟出了大力气。她可以死,却不能这样死。 更重要的是,不能死在段植这种人的手中。 “你去长乐宫,我去长信宫。”赵和对曾灿吩咐道。 八三、我还活着 长信宫中。 段植渐渐冷静下来。 在意识到咸阳城不可守之后,段植便明白,自己的末日来了。 发动北军之乱的事情,他倒不在乎——他那算得上是为大将军曹猛报仇,哪怕是面对赵和,他觉得也足以自辩。 但北军之乱的过程之中,为了让那些士兵们追随他们,他们放开的限制,却让他必死无疑。 无论是赵和,还是其余什么人,只要想收拾局面,就必然要对他们进行惩处,这也是为了收揽人心。 所以他才会匆匆跑到长信宫来。他将失去一切,那么自然就巴不得别人也失去一切。只不过在冷静之后,他突然意识到,跑来虐杀一个曹娥,并不能让进城的赵和生出多少痛苦,毕竟赵和与这位太后也没有什么关系,能让赵和生出痛苦的,是咸阳城。 段植还记得当初大将军在私下里对赵和的评价,说他“起自浑沌而归于有序”,彼时段植并不懂大将军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还是杨夷给他解释,说赵和虽然是在一片混乱之中出生、长大,但却希望这天下井井有条,希望天下百姓能享有泰平。 既然如此,就该对赵和重视的百姓和秩序下手。 段植冷静下来之后,心里的恶念却没有为此消失,清醒而冷静的疯子,比起混乱而无序的疯子更为可怕。所以在攻破长信宫的两道门,第三道门也已经岌岌可危之时,他厉声大叫道:“破此门后,你们自己散去,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只要你们一件事,放火,放火,给我放火!” 在说完最后一个“放火”之后,他一脚踹在门上,那原本就被撞散了的门应声而开。 在后边,就是曹娥的寝殿了。 门后的几名内侍、宫女尖叫着向着殿内逃去,段植恶狠狠跟上,他的军士们绝大多数都自己散去,还随在身边的,也只有十余名亲信,其中大半还是他自家的子侄。 “太后,臣来见你了!”他在门前叫了一声,“为何太后还不出来?” 里面自然无人回应。 段植大步进入,示意手下之人四处搜索,片刻功夫,就将寝殿里里外外翻了一个遍。 但是寝殿之中除了方才逃进来的宫女内侍之外,并没有曹娥。 段植的目光在这些被拽着头发拖到他面前的宫女内侍面上扫了扫,看到了那位一向跟在曹娥身边的老嬷嬷。 “太后人在何处?”段植一脚踏在那老嬷嬷头上,将她的脸踩得贴在砖面。 “在、在、在娘娘庙!”老嬷嬷没有任何犹豫,便将曹娥的藏身之处说了出来,“饶命,段将军饶命,饶我……” 段植知道这长信宫中的所谓娘娘庙是什么。 蚕神庙。 当初太后曹娥与赵和一起构陷嬴祝的地方,它位于长信宫的一隅,虽然在当年宫变之乱中是一处关键地点,但这些年来,这地方已经被人忽视了。 不曾想危急之时,曹娥想到躲藏的地方,仍然是这里。 “太后,别怕,我听已经听说了,赵和——赤县侯进了城,我们躲在这里,不会有人知道,我让小虎去找他了,他很快就会来救我们……” 珍珠有些语无伦次地安慰着曹娥,曹娥倒还是十分淡定,她瞄了一眼这个被自己惩处了的宫女,嘴角浮起一丝浅笑。 死……对她来说有什么可怕的呢,她丈夫死了,情郎死了,父亲、家人也都死了,她就是孤零零一个,活着就在折腾,死了也没有什么遗憾。 “方才我赐毒予你,你害怕不害怕?”她问起不相干的事情。 “怕……啊,不怕,太后心善,我知道太后只是吓唬我……” 珍珠的话言不由衷,不过曹娥也没有细究,她抬起头,看了一眼神案之上供奉着的神像,呆呆出了一会儿神。 然后她便听到外头杂乱的脚步之声。 曹娥轻轻叹了口气。 “珍珠,你从后门出去吧。”曹娥道。 珍珠也听到了脚步声,还有随着脚步声隐隐传来的金属撞击之声,她脸色变得惨白:“太后和我一起出去,我方才进来时的洞口,太后也可以钻出去……” “你去吧,你出去之后,有的是可以去的地方,我出去之后,却还能往哪儿走?”曹娥摇了摇头。 “可以躲啊,只要躲过段将军……段植那狗贼,等赤县侯来了就好了!” “没有想到,就连宫中的你,也对他寄予如此厚望呢。”曹娥笑了笑,然后用力推了推珍珠:“去吧去吧,你还有小虎在等你……” 珍珠有小虎在等她,而曹娥在外边,却没有任何人等。 况且,就算外边有人等她,曹娥也不觉得自己能躲得过去。她或许能躲过段植,可那又有什么意义? 珍珠始终没有意识到,赵和此次来咸阳,并不是为了救她的。 或许对于赵和来说,一个死于段植之手的她,更符合赵和的利益吧。 段植终于到了蚕神庙前。 这座小庙在长信宫的一隅,平常并没有什么人来,虽然内侍宫女将之收拾得很干净,但终究是偏僻之地。段植到了这里时,甚至感觉到一阵寒意。他望了望庙门,厉声道:“太后何在?” 庙的正门是紧紧关着的,他这一问,原本不以为会得到回应,却不曾想,门里竟然真传来了声音:“哀家在此。” 是曹娥的声音,没错! 段植手握剑柄,上前推了推门,门被从内闩住,他没有推动。 “太后,逆贼已经入城,此时太后不死,还待何时?”段植贴着门叫道。 曹娥轻轻的笑了起来。 “逆贼还未说要我死,段将军,你这金吾大将军倒来要我死了么?”她徐徐说道。 “臣不忍见太后落入逆贼之手,有辱先帝与大将军声名,请太后开门,受死!”段植又用力推了推门,但门仍然纹丝不动。 “哀家生死之事,倒是有劳段将军了。”曹娥幽幽说道。 段植心底又生出一股烦躁。 他觉得曹娥的反应太不对劲了。 “将军,她在拖延时间。”一名亲信在他身侧提醒。 段植顿时明白过来。 曹娥在拖延时间,她知道“逆贼”入城,甚至还知道这“逆贼”不是嬴吉,而是赵和! 毕竟若是此次入城的是嬴吉,曹娥必死无疑,但若入内的是赵和……曹娥对赵和还有用处! 想到这里,段植一咬牙:“撞门!” 砰砰的撞门声响了起来。 庙里的曹娥侧耳听了听这声音,然后解开自己的发髻。 因为一直是宫女替她打理,所以解发髻这个动作,都有许多年没有做了,这让她觉得有些生疏。曹娥让头发披散开来,将自己的脸完全遮住,然后从神案之上取下宫灯。 这是一个鹤嘴灯,长而尖的鹤嘴,象是一柄匕首,虽然没有那么锋利,但刺入一个人的咽喉还是没有问题的。 曹娥平静地举起了鹤嘴灯,将鹤嘴对着自己的咽喉。 她在等门破。 不过撞门的声音在持续了二十余下之后,突然停了下来。 紧接着,她听到兵刃交击的声音,惨叫声,段植的叫骂声,然后是重物跌倒摔落之声,呻吟之声。 曹娥放下鹤嘴灯。 门外的声音都安静下来,只有轻微的脚步声。 片刻后,曹娥听到了赵和的声音响起:“太后。” 此时的赵和,早已经不是当初宫变之乱时的那个半大小子了。那个时候,赵和正在变声,嗓音难听得紧,但现在赵和的声音平稳清朗,听上却给人非常明快的感觉。 曹娥微微叹了口气:“哀家在此。” “太后,太后,快开门,是赤县侯,我遇上赤县侯了!” 外头传来珍珠的声音,她被曹娥逼着逃走之后,没多远恰好遇上赵和与“小虎”,因此直接将二人引到了蚕神庙来。 曹娥缓缓起身,将门打开。 随着她开门的动作,外头明亮的阳光照进了阴暗的庙宇,因为已经习惯了这里的黑暗,刚接触到阳光时,曹娥觉得眼睛都睁不开。过了一会儿之后,她才适应,然后看到了金灿灿的阳光之下赵和的身影。 数年未见,当初那瘦小的少年,如今已经是如梁如柱的伟丈夫了。 “赤县侯来得可真快,莫非哀家的生死,就真这么重要?”曹娥望着赵和,缓缓说道。 赵和一笑:“赤县侯这个爵位,早就没有了。我如今是北州都护,我自己一刀一剑打出来的北州都护。” 这话说得曹娥心中突的一跳。 “太后无恙,那我就放心了,请太后安居宫中,我会遣人保护。”赵和微微欠身,算是行礼,然后目光移向地上。 曹娥顺其目光望去,看到段植狼狈不堪地趴在那里,身上有伤,但胸口还在起伏,证明他尚未死。 “赵和,你来得太晚了,太晚了!”见赵和望向自己,段植大叫起来,“大秦已经完了,嬴吉已经中计,他必死无疑,你来不及了!” 他神情之中,有一种疯狂的快意,赵和嘴唇微抿,眼睛眯了起来。 刚刚走回阳光之中的曹娥,突然又感觉到了一股阴冷。 然后她看到赵和又笑了起来,那阴冷顿时消失不见。 “我还活着,大秦不死。”赵和说道。 八四、如是我闻 “长信宫中,太后泣告,曰‘大秦亡矣’,和怫然不悦,对曰,‘吾尚未死,大秦何亡?’诸将为之叹服,乃齐下拜为贺。” 赵和看完这纸上的字,又抬眼看了看面前一脸沉寂的男子。 “你是起居郎?”他出声问道。 “正是。”那男子平静地道:“起居郎班直,见过大都护。” 赵和摇了摇头:“不曾想这混乱之中,你这起居郎却还在写这个……” “青史之上书写之人,不是下官,而是都护。”名为班直的起居郎道。 赵和眼睛微微眯了起来:“哦?” “下官只是记下下官所见所闻。”班直道。 赵和不由笑了起来。 此时他已经出了长信宫,这个名为班直的起居郎在他出来之时不知从何处转了出来,然后被护卫发现抓住,在看到他不离手的书册上记载的东西之后,便将之带到了赵和面前。 “你是故意被擒住的吧?”赵和问道。 班直没有作声。 “史家?”赵和又道。 班直这一次回答了:“下官确实是史家——起居郎、太史令,原本就当以史家充任。” “你们史家喜欢用这种方法进行劝谏,只不过……我问你,当初天子欲杀大将军之时,你是否劝谏过呢?”赵和尖锐地道。 班直摇了摇头:“史家之职,乃是如实记下所见所闻,以供后世查其得失,而非进谏。” “难道不是因为我有容人之量,故此你敢现身讽谏,警告我所作所为,都将留于青史,不要倚仗兵强马壮而行僭越之事?”赵和道。 班直再度沉默。 这是默认了。 旁边的亲卫顿时大怒:“这厮不敢劝谏天子,不敢劝谏司马亮,却来劝谏大都护,莫非是觉得大都护好欺?都护,不如诛之,以儆效尤!” “罢了罢了。”赵和却摆了摆手。 他这反应让班直一直古井无波的神情动了一下。 “大都护不治下官之罪?”班直显然不想猜测赵和为何如此,他直接问道,全然不顾这个问题其实是承认,他之所以现身并说出青史之上书写之人是赵和,确实是在对赵和进行提醒或者说警告。 “为何治罪,他们觉得你警告我是觉得我好欺,我倒觉得,你警告我却是对我的夸赞。”赵和抓过随从递来的马鞭,“往小里说,你是觉得我有远超天子与司马亮的容人之量,这才敢在我面前劝谏……” 班直眉头一动,昂起头,追在赵和身后:“那往大里说呢?” “往大里说,你觉得我还会畏惧青史,这才会拿青史对我警告……这世上之人,无所畏惧者已经很少了,能有所敬畏者就更少。”赵和翻身上了马,在马上看着这位百家中史家的传人,“青史不过是你们的笔和纸,我所畏者岂是这个,我所畏的,是我自己心底的规矩。如儒家所言,我若能随心所欲而不逾矩……” 说到这里,赵和微微一笑,没有再说下去,而是一催马。 马飞奔而出,远远抛下赵和的一句话来:“让他跟我们去长乐宫,让他好生看和好生记吧!” 不等班直反应过来,便有人牵来马,半推半扶把他送上马背,然后那马就飞奔起来,险些将这位起居郎从马身上颠了下来。 年轻的史家传人并不知道,前面的赵和嘴角浮起了一丝笑意。 自从得知大秦内乱的消息起,赵和心里就憋着一团火,这股无名之怒让他烦躁不安,他是凭借过人的毅力才将之控制住。饶是如此,在一些细小之事上,他还是会无意中将之泄露出来。 哪怕进了咸阳城也是如此。 但在刚才,年轻的史家传人大着胆子向他发出谏言之后,他突然想明白了一些事情。 他是有所敬畏的人。 曹猛无所敬畏,或者说曹猛曾经敬畏过的烈武帝早就死了,所以他才揽权擅权,天子年长也不归政,故此才有先后两次被他扶立起来的天子算计之事,最终也因此丢了性命。 嬴吉无所敬畏,所以在时机尚不成熟的情形之下仓促发难,又在侥幸杀了曹猛的情形下自毁诺言,这才会激起北军之变。 司马亮无所敬畏,他对于时代的变化一无所知或者说是从内心深处抗拒,他顽固地坚持着他们世家大族的立场,故此不惜将大秦的矛盾提前引爆。 北军四校尉……他们代表的军头,同样无所敬畏,所以才在乱世到来之时,放纵手下的士兵,在关中之地引发了一场浩劫。 赵和觉得,那史家传人觉得自己还有所敬畏,便是将自己与这些人区分开来。而且当他意识到自己内心深处也确实仍然有所敬畏,并没有因为愤怒、失望、仇恨或者别的什么情绪而失去对自己心底规矩的控制,他此前的怒意便为之消了大半。 人,最危险的敌人永远是自己。 人,必须敬畏的也永远是自己。 诸子百家,万般说辞,说来说去,都是为人,故此人最足以敬畏。 带着这些零零碎碎的思绪,赵和来到了长乐宫前。 长乐宫此时已经被军士们团团包围,围在这里的士兵,有随赵和从西域来的轻骑,有跟着马跃一起投入他麾下的敦煌兵,有武威那里投来的北军,也有方才打开城门放他进来的咸阳守军。 无论是何方军队出身,见到赵和来时,众人都齐刷刷行礼。他所到之处,人群便或是弯腰,或是单膝跪下,或是于马上举刃。 跟在赵和队伍后边的班直惊讶地望着眼前这一切。 班直虽然年轻,但出自史家世家,他的父亲、祖父乃至曾曾祖父,都是史官,他在史书中见到过这种情形,那是大秦圣祖仁皇帝之时。 但让班直更惊讶的是,还在不久之前,他亲眼见到这些军人,如同放出笼子的凶兽一般,在这座城市、这片土地上肆虐,但现在人,他们却一个个屏息凝神,仿佛被一种无形的秩序束住手脚,不敢有半点违逾之举。 这些军士……难道不是凶神恶煞,不是大秦百余年积弊所释放出来的怪兽? 今日咸阳,与不久之前的咸阳,差别所在之处,唯有一个。 班直看向前方下马,站在长乐宫仪门前抬头上望的赵和。 他飞快地举起自己的笔,在书上写下这一行字:“和入仪门,诸军皆拜,战战兢兢,汗不敢出。” 赵和站在仪门前,想到上回咸阳之乱,在曹猛将嬴吉牵上御座之后,自己独自一人退至此处,然后坐在这里靠墙发呆的情形。 那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现在他回来了,不需要任何人牵。 然后赵和一笑,迈步跨过仪门。 在仪门之内,仍然是黑压压一片士兵。 士兵中间,则是数以百计的官员。 当赵和走进来时,诸军自然行礼,而那些官员们看着赵和大步行来,一个个面色各异。 赵和看到了夏琦,神情怆惶,身体在发抖。 他看到了陈运,这位当初多次在上官鸿身边见到,此时面沉如水。 在夏琦、陈运中间,站的是一个陌生的老人。 这老人倒还是倔强,挺直腰,目光严厉地看着赵和。在所有人都安安静静之时,这老人站前一步,厉声喝道:“赵和,你为北庭都护,为何擅离职守,无诏回京?为何挟兵入城,有如逆悖?” 这位应当就是司马亮了。 赵和在得知曹猛死后,也曾经专门问过此人经历,这个倔老头前半生不向烈武帝低头,后半生不向曹猛折腰,性子倒是刚烈。 但也只是刚烈罢了。 赵和迈步行了过去,越过百官,在军士护卫之下,登上了御阶最上方。 他转过身来,看着司马亮。 “方才司马公问我为何擅离职守无诏回京,问我为何挟兵入城有如逆悖,我现在来告诉你们为什么。”赵和说道。 众人神情各异,而司马亮精神一振。 他已经做好和赵和进行辩论的准备了,想来赵和无非就是指责他们罢黜天子,但这在大秦有先例,别的不说,曹猛就罢黜过天子,凭什么曹猛做得,他司马亮做不得,就好比一位道家的女郎,儒家摸得,那法家就摸不得么? “我自武威至咸阳,一路千里,所过之处,百姓或流离失所、饥寒交迫,或伏尸于地曝骨于野,他们辗转哀嚎,哭泣呻吟,声音入不得你们这些人的耳中,却被我听到了。”赵和面上并无喜怒之色,他目光一转,见司马亮似乎要开口说话,伸手稍稍一拦,又继续道:“我自西域而来,我见犬戎刀锋沾血、铁蹄践肉,我闻骊轩鞭笞波斯、屠戮天竺,我还知道火妖纵横泰西,直至大食,亡国灭种,毁文弃学。这些声音这些事迹,都入不得你们的眼、入不得你们的耳,可我看到,我听到了!” 司马亮神情微微一愣,赵和所说的角度,出乎他的意料。 不过这也正常,那些在路边哀嚎挣扎的小民,与他们这些世家大族哪里是同一类生物,人怎么会在意蝼蚁的哭声? 那些域外蛮夷,不过是边疆上的癣疥之患,实在不行还可以赐以女子金帛,反正他们又不可能入主中原。 司马亮觉得,赵和不论正统,不提大义,不说名份,却提些细枝末节,其说辞实在全是破绽,他完全可以将之彻底驳倒。 “如是我闻,故我来此。”正当司马亮想着如何驳倒赵和时,赵和又说了八个字。 八五、沽名钓誉 在一片沉寂之中,赵和环视群臣。 如他料想的那样,群臣之中,脸上露出惭愧或者深思神情的不多,绝大多数人还是不以为然。 他们此时不出声,不过是畏于赵和身后的兵马罢了。 赵和并不失望。 这个帝国,百余年来一直是视野所及的地方最强大最繁盛的国家,因此从诸子百家到朝堂文武,众人的目光都习惯往上看、往内看,而不是往下看、往外看。他们嘴上讲着仁义,但他们的仁义是否适合底层的市井小民,他们是不在意的,他们在意的只是自己高高在上指手划脚发号施令的权威。他们口中欢迎有朋自远方来,但对于远方发生的事情却是漠不关心,最多只当作奇谈趣论。 但这并不是说,他们就俯不下身、望不了远,他们只是需要有人点醒、有人敲打和有人激励,毕竟诸子百家华夏诸学,根源都在于易,都在于“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和“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两句之中。 所以赵和向司马亮点了点头:“司马亮,你现在可以说话了。” 以赵和的年纪,直指司马亮之名,可谓失礼之至了。司马亮却是面色不变,他缩在洛阳地洞里几十年,这点程度的羞辱对他来说不算什么,因此他沉声道:“民生多艰,正是烈武帝以来倒行逆施的结果,远人不服,亦与朝廷穷兵黩武、小儿辈好大喜功有关。若是拨乱反正、修德立圣,何愁天下不太平、远国不宾服?” 赵和哑然一笑:“在你老心中,我便是那好大喜功的小儿辈了?” “西域边陲之地,流沙之所,若非好大喜功,为何会劳民伤财经营此地?”司马亮盯着赵和,“赵都护知道我所言小儿辈所指何人,倒还算得上是有自知之明!” 赵和身边诸将都是怒目相对,赵和却摆了摆手,将他们止住,然后道:“司马亮,先从你说的好大喜功说起,自我经营西域以来,已经有近四年了——如今第四年尚未结束,因此并未结算,但我这儿有去年西域商路结算。去年一年,仅敦煌一郡,阳关玉门二关,所收往来商队商税,从香料到帛布,折成铜钱是四十二万缗,而在于阗,西域都护府所收税收,折成铜钱是二十六万缗,在北州,北庭都护府所收税赋,折成铜钱是十七万缗,三者合计八十五万缗。朝廷去年投入至西域的钱粮,折成铜钱,不过是一百二十万缗……但是,自我经营西域以来,从辽东到雁门,黄河以北之地,犬戎人再未骚扰边境,仅此一件事,为朝廷节省多少军费与人力?” 这是老生常谈,说起经营西域,无非是求通商之财和安边之利,因此赵和说到此处时,司马亮嘴色还带着冷笑,他正欲开口反驳,没想到赵和话锋一转:“自然,这些都可以不说,单说九姓十一家中的司马氏,去年一年,司马氏在西域有四支商队往来,为司马氏赚取的钱财超过八万缗,几乎相当于半个北庭都护税赋,司马亮,你倒是说说,经营西域既然劳民伤财,为何你家商队却接连而至?” 司马亮顿时愕然。 以他的身份,晓得司马氏确实也插手了西域的商贸,在其中分了一杯羹,但具体多少支商队、赚了多少钱的利润,他却完全不知道。 而且他也没有想到,赵和竟然对司马氏商队的事情,了解得这么多。 “说完经营西域究竟是好大喜功还是为国泰民安,接下来再说说民生艰难之事,司马亮,你三川司马氏举族上下,在族谱之中尚活着的丁口是多少,你知道不知道?” 司马亮又是一愣,三川司马氏乃是世家大族,枝生蔓延,丁口足有万余,分布在以三川郡为中心的十余个郡之中,他哪里知道族谱之中尚活着的丁口数量? “我来告诉你,你们三川司马氏嫡脉七房,丁口一万三千七百余人,但这一万余人当中,在朝廷户籍上录名的只有四千三百人,近万人都未录名。司马氏分布于十四个郡中,占这十四个郡丁口数量不足四百之一,但名下所据耕地,却占了这十个郡耕地的五十之一。”赵和又说道。 司马亮心中顿时懔然。 “司马氏藏匿丁口,所为者不过是逃避朝廷赋税、徭役。你司马亮自诩清贫,曾称自己两袖清风,但你司马氏却巧取豪夺,兼并田地,致使贫者无立锥之地,只得卖身与你司马氏为奴为婢,而成为朝廷户籍之上不能具名的隐户。天下民生艰难……那是因为你司马亮身后的世家大族贪得无厌!” “朝廷收取赋税,用于河渠道路,用于养兵取士,这些终究会有益于百姓,而你司马氏对百姓剥皮吸髓,在乡里作威作福,对百姓可有百一之益?” “这……” 司马亮听得赵和连番话语说来,原本是想说这是口说无凭,可一想赵和拿出的那些数字,隐约又觉得这未必真查无实据。不过他终究是大学问家,心念一转,当即冷笑道:“赵和,你所言之事有二处大谬,其一,司马氏田地皆是你情我愿的买卖而来,绝非巧取豪夺;其二司马氏于乡间修桥铺路,兴办学塾,扶危济困,乃是积善之家!” 他避而不谈隐匿户口之事,只是大谈特谈司马氏的田地来得多正,司马氏在乡野之中做了多少善事,以此便将赵和的指责化解。他开口之时,赵和闭嘴不语,他心中觉得是被自己辞锋所挫,因此说得就更为畅快了。 待他说完之后,赵和点了点头:“好个你情我愿,灾荒病难之时,乘人之危以低价买入也是你情我愿,借助官府之力威迫恐吓也是你情我愿,以赌、诈破人之家也是你情我愿。好个积善之家,将偷取逃脱朝廷赋税之百一来修桥铺路也算是积善之家,借兴办学塾向朝廷安插耳目爪牙也算是积善之家,以扶危济困之名沽名钓誉口惠而实不至也算是积善之家——说起此事,我恰好知道有件事情,与司马亮你相关,当初嬴迨、晁冲之勾结犬戎,致使冀州为犬戎所破,你司马亮心忧国事,在洛阳城号召为冀州募集赈济,自己亲自捐资百贯,以济冀州之民,最后得资一万四千二百四十七贯,一时传为美谈……” 司马亮很清楚,赵和说起这件事情,显然不是为了表扬他,但他自觉在这件事情上自己做得漂亮,赵和根本没有什么可以攻讦的地方,因此只是冷然倾听。 果然,赵和旋即又道:“这一万四千二百四十七贯,乃是洛阳城中百万百姓募你之义所捐,这些钱如何去向我也有所知晓。你司马亮自己办文会用掉了一些,你司马亮两个子侄为此事奔走用掉了一些,你司马氏主持此事开销又用掉了些,这些倒还在其次,最可笑的是,彼时捐资大户之钱,几乎尽皆以种种美名返回,却将那些升斗小民的钱被你们用来沽名钓誉,即使是运到冀州的钱粮,也多数落到原本不需要赈济的豪强富户之手,成为他们兼并危困百姓的本钱,最后落到冀州百姓身上的钱只有五百贯!” 司马亮听到这里,骇然变色。 他当初出面主持此事,当真是没有私心,自问在此过程之中,也未曾中饱私囊,但听赵和说得这么斩钉截铁,显然,这件在他晚年极为自傲的事情,恐怕真有不少腻歪在里面! “此事我不知晓……”他忍不住张口自辩,毕竟若是坐实此事,他原本清白的名声就完了。 “司马亮,你若知晓那还好,那说明你虽然贪,却还是有才能,但你不知晓的话,那就证明你不但沽名钓誉,而且还无知、无能、无用!你这般人物,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所作所为,尽皆如此!皓首匹夫,还不退归家室,以待朝廷追责,安敢于此,弄权乱政,大言欺世?” 原本赵和还在和司马亮讲道理,但说到后来,他却直接开始攻击司马亮来,司马亮明明知道他用了名家的诡辩之术,可急切之间,却陷入其中,无法自辩。 要么承认自己是贪婪成性,要么承认自己是无知无能,无论承认哪一方面,都证实自己是在沽名钓誉——对于司马亮这样的人物来说,他的名声比起他的性命还要重要! “你,你,你……” 越是紧张激动,司马亮便越觉得耳畔嗡嗡作响,思绪无法平静下来,他指着赵和,连连道了三个“你”字,却无法接下后面的话,反倒是呼吸越来越急促,到得后来,一口痰涌上来,喉咙之中嗬嗬作响,整个人也摇摇欲坠了。 陈运过来一把将他扶住,举头怒视着赵和:“赵和,你辱骂年迈之人,算得了什么英雄?你不敢去对咸阳城东的大军,只敢在这里对我们这些手无寸铁之人,难道不是沽名钓誉?” 赵和深深凝视了他一眼:“陈运,你的事情,自有人会寻你算账,至于城东战事……不劳你挂记,我的人已经前去解决了!” 此语一出,陈运愣住了。 八六、阵前停战 咸阳城东六十里的主战场之上。 此时双方激战正酣,刘遇既已经消灭了黄仪部,便准备前去支援赢吉,但董辅不计代价反复冲击之下,让他意识到想要全军回撤是不可能的事情,因此便将兵分为左中右三部,三部齐头并进,无论董辅如何骚扰,也只能阻滞一部,另两部仍然前行。而若董辅借助轻骑行动便利的优势再去追另外两部,那被阻滞的一部也不多作纠缠,而是自己前进。 这样看上去刘遇部处于被动局面,但实际上董辅也只敢骚扰而不敢深入纠缠,因此刘遇部的人员损失并不多。更重要的是,刘遇部的前进速度并未因此受到太大影响,虽然慢了些,可总体上看,刘遇部还是在向赢吉部靠拢。 说来说去,还是因为董辅兵力不足所致。 董辅也意识到这一点,因此在发觉自己的手段并没有能够让刘遇真正停下之后,他立刻派人向郑恪示警。 郑恪在判断出自己无法在刘遇赶到之前彻底消灭赢吉部之后,为了避免被夹击,故此只能放开西面,而赢吉虽然不通军务,但他身边却不缺少能够为他提建议之人,故此赢吉抓住了这个机会,自西破围而出,与刘遇两军再度会合。 此时赢吉手下也只剩三千余人,这一个时辰的激战,让他的部下伤亡近半。 但这并不意味着战事结束。 赢吉与刘遇会合之后,董辅与郑恪同样合军一处,双方短暂地对峙之后,刘遇便又下令大军压上——在消灭了黄仪部之后,如今刘遇所掌控的军队数量仍然有近四万,而董辅与郑恪的联军却只有二万,双方兵力相差接近一倍,在刘遇看来,这正是决定胜负的机会! 董辅部或许可以凭借骑兵的速度摆脱他,但是郑恪部大多都是步卒,不可能在平原之上摆脱刘遇的优势兵力,所以哪怕激战之后颇为疲惫,刘遇仍然决定全面压上。 郑恪同样明白这一点,在没有能够解救黄仪、没有能够击杀赢吉之后,此战对他们来说,已经是处于劣势。他们原本的计策之中,是黄仪能够撑到郑恪、董辅来援,将刘遇拖在这片原野之中,然后分散出去的北军乘机收拢,反将刘遇军包围。此时黄仪已死,那么就只能靠他们手中的二万兵马来拖住刘遇了。 至少不能此时退去,否则就会变成一场溃败。 双方都有意将战事持续下去,故此在短暂地整顿兵马之后,双方又分列阵势,开始缓缓接近。 “叛贼竟然还敢战?” 见此情形,赢吉心中不免又有些焦急,他望了望刘遇,没有直接干预对方的指挥,而是问起一个看似多余的问题。 刘遇却明白这位天子的意思。 “叛贼必有援兵,故此才敢与我继续接战。”刘遇解释道:“叛贼的打算是分兵包围,但这也给了我各个击破的机会……陛下勿急,在叛贼援军赶到之前,我必能破眼前贼众!” 得了刘遇这般安慰,赢吉算是稍稍安心了些,他望了望天色,此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眼看就要到夜晚了。 “怕是要夜战了……”他喃喃说道。 “夜战便夜战,今日若能一战成功,也可快些了结此事。”刘遇叹了口气道。 赢吉有些讶异地望了刘遇一眼。 须知刘遇此人虽然沉默寡言,便是在赢吉面前也不爱多言语,但同样此人向来果毅沉勇,哪怕是随赢吉一起逃出咸阳之时的狼狈,也没有让他叹气,而在得知洛阳又失之后,他同样没有露出多少忧忡之色,对于自己的战术安排相当有信心。可是此时己方已经占据上风,他却叹起气来,这实在让赢吉心一悸。 “刘卿,你莫非还对战事有所担忧?” “对眼前战事,臣并无担忧,黄仪既死,营寨既破,敌不能据营而守,哪怕援军再多,臣也有把握将之各个击破。比如眼前这郑恪与董辅,只需再胜他们一场,陛下再传旨赦免北军之罪,只怕其军士将校一半都会弃暗投明。臣担忧的不在此处,与陛下一样……臣担忧的是西面。” 赢吉默然点头,明白了刘遇的意思。 “事不宜迟,臣这就下令决战。”刘遇说完这段之后,振作了一番精神然后道。 与此同时,合军一处的郑恪与董辅都阴沉着脸,两人方才争吵过一番,若非强敌当前,只怕就要不欢而散。 “老董,我最后说一遍,今日这等局面,原本于我们有利,伪帝不过是孤注一掷罢了。只要撑过去,他既无援军,又无后路,必然溃败,自此中原再无敢阻你我兵锋之人!但若咱们就此收手,且不说能不能不全军大溃,这也必然会给了伪帝从容收拾局面的机会……今日在这里,哪怕是强撑,我们也要撑下去!” “这些屁话你无须对我说,我也是打老了仗的,难道还不明白这个?老郑,我的意思你也清楚,我这只有一千多两千不到的骑兵,在这般正面厮杀中派不上什么用场,不如先离开正面。我若离开正面,刘遇为防我在酣战之中突袭,必然要留人马防备,起到的作用,比起留在正面战场上要大!” “刘遇兵多,他便是留下少许防备你又有何防?你在战场之上,择机发动,才是最好的……” 两人又争了几句,终究是谁也说不服谁。 双方都明白对方的意思,但是董辅兵少,不愿意填在正面战场之上,而且他还怀有观望之意。郑恪兵多,却怕董辅保存实力观而不战,更不敢将董辅放走——董辅若是从战场脱离,只怕原本四校尉共分兵权的平衡局面就要变成董辅一家独大了。 “伪帝之军动了!”他们正争执之时,突然间有人叫道。 两人微微一愣。 他们都向前望去,便看到对面敌军两翼展开,呈雁行之势过来。二人对望了一眼,都是怒哼了一声。 对方攻得这么急,排兵布阵这么自大,分明是觉得二人没有抵抗之力了。 “准备作战吧。”董辅闷闷地说了一声,然后将自己头盔上的面具拉了下来。 这等情形之下,他自然不能离开战场了,否则郑恪军军心必然动摇。 郑恪也没有再与他多说什么,而是亲自指挥大军迎了上去。 刘遇想要速战速决,他们却想着拖延时间,只要能够拖到夜幕彻底降临,双方只能罢战,到那时战局的优势就会重新转回他们这边。 双方都列阵前行,董辅带着的骑兵则在郑恪部侧后缓缓游曳,只待接战之后郑恪阵形出现破绽,他们也将加入到战局之中去。 对此董辅相当有自信。 只不过当两军相距只有四五十步之时,从西面却有二十余骑飞奔而来。 在双方加起来有六七万人的战场上,这二十余骑根本不起眼,因此无论是战场靠前的郑恪、刘遇,还是战场后方的董辅、赢吉,都只是往这边瞄了一眼,并没有将之放在心上。 他们都将这二十余骑当作咸阳城派来观看战况的探马斥侯了。 但是下一瞬间,他们眼睛就都瞪圆了。 这二十余骑在马上猛然展动,原本卷在一起的旗帜顿时扬起。 哪怕是傍晚之时,他们手中的旗帜也鲜艳夺目,让距离两三里外的人也能看得清清楚楚。 大秦西域五星旗。 五星出东方利中国旗。 “那是什么旗?”董辅失声叫了起来。 “是谁?”郑恪明知故问。 “唉!”刘遇慨然而叹。 “阿……阿和!”赢吉呆若木鸡。 这二十骑高举战旗,然后纵马飞奔而出。 “他们想做什么?”正待接战的两军都是骇然变色。 二十余人,冲入这战场之中! 那些手扣弓弦正待射箭的军士,那些挺直长矛正待冲锋的军士,那些高举盾牌正等撞击的军士,这一刻都不由自主停了下来。他们转头看向自己的军官,而军官则看向自己的上级。 他们的最上级,赢吉、刘遇和郑恪、董辅此时都默然不语。 “不会是……不会是虚张声势吧?”赢吉身边有人道。 “二十余骑,能做什么?”董辅身边则有人道。 “蠢货!”赢吉与董辅不约而同喝骂。 赢吉脸色难看,他了解赵和,自然知道,这绝不会是虚张声势,他一直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赵和已经进入中原,甚至有可能……已经进入了咸阳! 董辅想得就更远一些,赵和人在西域,他的部队能够出现在这里,必然是经过了武威——这恐怕也意味着,他留在武威的那些北军军士已经完了。 那二十余骑就在两军的注视之中,冲入了两军之间的空地里。 他们齐声高叫:“都护有言,两军皆退,祭酒有令,不得再战!” 他们一边叫,一边从两军中间冲了过去,而两军数万之众,竟然只能默默观看。 在冲过去之后,这二十余骑又折转回来,再度冲进两军之间。郑恪与董辅还想着催促士卒上前,但是出乎他们意料,他们军中出自稷下的军官已经开始主动后撤,而他们前去督战的亲信,面对着这些中下层军官,竟然不敢阻拦。 不仅他们这边如此,赢吉、刘遇的部下,同样也是如此。虽然出自稷下的军官数量并不占优,但他们带头之下,其余诸将也只能缓缓后退,两军之间的间隙,竟然从四五十步变成了百步,然后是二百步、三百步,直至完全脱离! 过年拜年 【看书福利】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每天看书抽现金/点币! 瑞气临辛丑,举金杯、次第欢语,为君添寿。金树银花光如昼,照世上、千家长久。更请东风回江右,唤春归、正是佳时候。福与贵,人间有。老雷给大伙拜年啦,今晚陪孩子守岁,请假一天?? 八七、使者相约 夜幕降临。 战场之上,出现了极为诡异的情形。 对峙的双方人数都在二万一上,双方列阵宽度足有数里,但是,二十余骑从这数里的战阵之中穿过,却无一人发出一箭,也没有一人前进一步,所有人都静静看着他们,然后后退,一直后退到双方彻底脱离接触,相距至里许之遥。 这个距离,已经是相对安全的距离了。 而驱马在双方战阵之间来回奔驰了七八个来回的那二十余骑,此时也在双方中间驻足稍停。 “赵和还想搞什么夭蛾子?”郑恪望见此情形,咬牙切齿地道。 在他身旁的董辅,脸色极为难看,他环视周围,自己的亲卫还在身边,这让他稍稍安心了些。 无论对方想搞什么,只要自己身边尚有兵士护卫,那么……暂时不用怕吧? 另一端,赢吉突然笑了起来。 最初时只是轻微的略带讥嘲之意的笑,后来变成了大笑,再后来笑得声音都沙哑起来。 刘遇在他终于笑停之后沉声道:“陛下,如今当遣人去通知函谷关的谢大夫。” 谢楠在赢吉手下,虽然行丞相之事,但实际上的官职却只是光禄大夫,故此刘遇称之为谢大夫。赢吉先是摇了摇头,然后点了点头:“你遣人去吧,现在去,谢卿还可以脱身……以阿和的脾性,谢卿既然与犬戎有所勾结,落入其手中必死无疑,让他速速去吴郡,然后想法子乘船去海外,再也不要回大秦了。” “陛下!”刘遇心中一懔,急忙说道。 “刘卿你不必担心,你精擅兵法,算得上当世兵法大家,哪怕阿和袖中,可堪与你相比的人物也不过是俞龙戚虎寥寥数人,你在阿和手下,初时或许会稍作压抑,但只要你忠心国事勇于担责,三五年内必能脱颖而出,别的不说,四征四镇将军对你来说,无非是十余年的事情。”赢吉摆摆了手,示意刘遇不要说什么,而是自己开口道。 “陛下何出此言,此时虽然局势不利,但还不必如此……一来赤县侯向来对陛下忠心,二来即使事有万一,臣手中还有数万兵马,保陛下南下武关,去南阳立足还是没有问题的。” 刘遇的话让赢吉怦然心动,但稍稍停了一会儿,他便摇了摇头,失笑起来:“我在市井之时,喜好博戏,别人见好就收,我却是最好孤注一掷……彼时孤注一掷无妨,毕竟便是全输了也不过是身上几十文钱的事情,如今当了天子却不可如此,我孤注一掷的话,赌的却是你们这些忠心耿耿之人的性命。” 他口中如此这样说,但在心里,他明白,自己说的这个理由,其实最多只是真实理由的三成。他无意南下的根本原因,还在于赵和入关之后,他就根本没有了机会。 若换作别人为对手,他怎么着也要拼上一把,赌上一回,可是对上赵和…… 他至今记得当初赵和将他与贾畅痛殴的事情。 “陛下……臣身受陛下厚恩,便是万死,也要为陛下博上一博。赵和虽然名声在外,但臣却有几分不服气,臣与他孰胜孰负,不交过手……” “刘卿,阿和的对手不是你,是朕。”赢吉摇了摇头,“卿可与俞龙、戚虎争锋于阵前,但坐镇京畿之地,以天地为棋盘,以卿等为棋子,却是朕与阿和啊。” 说到这里,赢吉又摇了摇头,自嘲地一笑:“朕当初将阿和赶到齐郡去,名义上是让他在稷下出口恶气,实际上却是想将他放入虎穴之中,却不曾想,他却据虎穴为巢,在那里张网布局,时隔近十年,得见网成之日。阿和的隐忍深沉,胜朕十倍,朕当初一举擒杀曹猛时还沾沾自喜,自觉隐忍深沉当世无双呢,哈哈哈……” 他又笑了几声,只不过笑得越来越嘶哑。 刘遇却觉得未必如此。 赵和去齐郡时根本不知道自己在稷下会遇到什么,因此当时他肯定是没有什么布局的打算的,至于后来的一切,只不过是顺势而为罢了。 “朕后来又将阿和放到西域去,其实根本原因朕心里清楚,朕忌惮他,又不好杀他,只能将他放到不毛之地,让他自生自灭,谁知道这等情形之下,他也能打下基业,等朕回过神来,他羽翼已丰,便是大将军……呵呵,大将军此时也拿他没有办法,反而要在一定程度上配合他行事了。” 说到这,赢吉突然陷入深思之中。 他自觉自己坐镇中枢,以英雄为棋子,以天下为棋盘,但此时再回顾过去,他觉得,自己似乎也是这些棋子中的一枚。真正在下棋的,是一个无形无状的东西。反而是赵和,他离开中原,远赴西域,便因此跳出棋盘,并且成为了一个真正可以执子下棋之人。 越是细想,便越觉如此。 若这么说,赵和的两次关键性的落子,一记在齐郡,一记在西域,实际上都是自己在帮他做决定,自己这算不算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他还在沉思,那边刘遇已经开始下令全军继续后移——虽然双方大战之时,他几乎是倾巢而出,但多少还是留了些人手守护营地的。而大战之际,他们的营地也没有成为敌人攻击的主要目标,因此脱战之后,他可以重回到营地之中。 虽然这平原之上的营地实际防御能力有限,但至少有个可以生火做饭的地方,也可以让疲倦的士卒休息。 与他一样,对面的郑恪与董辅也做出了同样的选择,郑恪董辅退回了此前被攻破的黄仪寨子,因为激战之中少不得纵火缘故,这寨子里如今也是一片狼藉,特别是尸体众多,都需要连夜进行处理。 就在此时,在西方之地,又有大片的烟尘与星星点点的火把亮起。 此时夜幕已经降临,虽然还有些亮光,但百步之外己经看不清人影了。这些星星点点的火把赶来之后,无论是赢吉这边,还是郑恪那边,都同时警觉起来。双方皆是下令,让部下提高戒备,但双方也都明白,这一命令聊胜于无——方才战场之上的表现,已经证明他们的部下已经有些失控了。 而且那原本居于双方之中的二十余骑,此时左右分开,各有十余骑分赴两阵。 这二十余骑此际也点起了火把,他们在接近双方营寨百步左右之后停住,又扬声高呼,自称作为赵和的使者要求入见。郑恪与董辅犹豫许久,拿不定主意是否相见,而赢吉与刘遇那边,却没有丝毫耽搁,消息传到二人之处后,立刻派人出来,放来者入营。 赢吉与刘遇于中军帐中见到了来者。 来者为首之人一出现,帐中诸将中有几位年长者便忍不住惊呼了声。 便是刘遇,看到此人也愣了愣。 而赢吉一见此人,哈哈笑了两声:“竟然是你,冷面,你在阿和手中混了这么多年,却还只是一个使者?我记得上回阿和的奏折之中,分明是为了你请功,我也给了你关内侯的爵位,为何不报身份?” 来人听得赢吉之语,不卑不亢地道:“非是朝堂之上,不敢以爵位自矜——李果见过陛下。” 作为使者来见赢吉与刘遇的,正是李果。 在赵和于北州奋战之时,李果则在南疆扫荡依附于犬戎的势力,成为俞龙、戚虎之外支撑南疆的第三根支柱,其神射之名,威震大漠,便是犬戎人当中,也是名声远播,直追乃祖。 他为使者来见赢吉与刘遇,自有赵和的想法在其中。 毕竟赢吉手下,刘遇之外的一些宿将,多是烈武帝时的旧人,而五辅摄政时他们不受曹猛待见被排挤,赢吉在杀死曹猛之后用这些人来清洗曹猛的亲信。这些人与李果的祖父多有渊源,故此李果一到,不少人便急着相认,便是赢吉自己,见到李果也是稍稍松口气。 “呵呵,什么狗屁陛下,全天下之人都不认我这个陛下了——阿和认还是不认?”赢吉虽然对刘遇说出失落至极的话语,但此时心底总还是有那么一丝侥幸,他也不藏着,直接向李果问道。 李果深深看了赢吉一眼。 “大都护遣我来此,是有一事禀告陛下,明日辰时,请陛下、刘将军还有对面的郑恪、董辅相会于白起庙。” 在看过之后,李果没有直接回答赢吉的问题,而是开口将赵和的意思转达出来。 “白起庙?”赢吉愣了愣。 “从此地向南,行五里,有一座白起庙。” 赢吉默然了一会儿,这才徐徐道:“阿和为何不来见朕?” “大都护没有告诉李果,当如何回答这个问题。”李果生硬地道。 “那朕若是不去白起庙呢?”赢吉又道。 “大都护也没有告诉李果,当如何回答这个问题。”李果又道。 赢吉一扬眉:“那阿和总说过,若是对面郑恪董辅不去白起庙会有何下场?” 李果又深深看了他一眼:“大都护遣敦煌马定为使,前去郑恪董辅军中,大都护有言,郑恪、董辅若明日辰时不至白起庙,那么无论谁将此二人首绩送至白起庙都可以。” 赢吉听得此语,先是肃然,然后干笑起来:“呵呵……你且去禀报阿和,我……准时必至!” 八八、欲朕何为 次日。 广阔的关中平原,笼罩在淡淡的晨雾之中。 白起庙前,赵和背手而立,在他身后,站着解羽、应恨二人。 应恨倒还罢了,解羽战力卓绝,再加上同样英武绝伦的马跃、射术无双的李果,这样的组合已经足够应对大多数意外情形了。 当然,马跃那张让人着恼的嘴巴还是给赵和带来了一些聒噪的。 “他们如何有胆子来,特别是皇帝,他若来了,谁知会不会给你喀咤一刀砍了?若我是他,绝对不会来的,不但不会来,昨夜乘夜就走了。” “你不了解我们的这位天子。”赵和听到马跃在那念叨,微笑着答道。 “再不了解,也能猜得出来,哪有人不惜命的,更何况他是天子,只要连夜领兵逃出,向东南去不过百里便是武关,如今武关的守备都被抽调,他大队人马猝然发难,没准便可以闯过武关,进入南阳——南阳那可是沃野,人口众多,交通便利,兵家必争之地,若他到了彼处,树起天子之旗,呵呵……” “兄长!”马定恼怒地喝了一声。 马跃睨视了自家堂弟一眼,终于只笑而没有再说话了。 赵和笑而不语。 马跃终究是不了解赢吉,故此只能从最基本的人心去揣测,但赵和却是极为了解这位天子的,这位天子的隐忍深沉都是市井隐伏的生涯培育出来的,在本质上,他还是一个赌徒,而赌徒总会想赌一手的。 比如说,赌一赌他的忠诚…… 如同赵和料想的那样,没多一会儿,两队人马便从左右而来,双方在距离白起庙两里许的地方都发现了对方,然后稍稍变换阵型之后,便又继续前进。 虽说是相会,但赢吉也好、郑恪也好,都不敢孤身前来,每个人随身都带了护卫,数量也有五百。 不过赵和自然不会允许他们将兵卒带到白起庙来。 因此在距离白起庙一里处,李果、马定二人便迎上去,让他们安顿好自己的护卫,每个人只带了十二名亲随过来。 虽然赵和保证双方的安全,但事实上两边来的只有赢吉与董辅二人,掌控着大多数军队的刘遇与郑恪并没有到来——毕竟要防备万一,如果出了什么意外的话,也有人能够统兵行动。 先到的是董辅。 他被马定引至白起庙外之后,却没有被准许进入庙中,而是带到一旁的一棵大树之下。这种态度可算不得友好,因此董辅心中甚是惶恐,一时之间,不禁后悔自己来此了。 然后他看到赢吉在李果陪同之下骑马过来。 赢吉望见董辅,便用马鞭指着他对李果道:“如此乱臣贼子,阿和为何不及早诛之,以正人心?” 他说话的声音不小,董辅听到之后,心里更是突的一跳。 这也无怪董辅如此反应,毕竟在大秦文武诸臣心中,赢吉与赵和的关系非同寻常,两人不仅是少年时代结成的交情,便是当初咸阳之变时,也是两人联手才挫败了嬴迨与晃冲之的阴谋,到后来,更是赵和一手策划扳倒嬴祝,给了赢吉上台的机会。 而赢吉对赵和也是多般纵容,比如以区区少年之身,便使为稷下祭酒,任他在稷下胡闹。比如在回归咸阳之后屡屡违禁,却仍被优待,甚至封为赤县侯——这可是前所未有的爵位,正如以前大将军曹猛之兄的冠军侯一样。再比如在赵和去了西域之后,赢吉也是全力支持,为此据说还与大将军曹猛发生出争执。 在董辅这种人心中,自然不相信赵和是赢吉的忠心纯臣,但也必须承认,赵和与赢吉的关系,可比与他们的关系要亲近得多。若赵和要在双方中选择一方支持,那只可能是赢吉。 不过幸运的是,李果对赢吉的提问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催促道:“陛下请往正殿,大都护已经出来相迎了。” 赢吉立刻将董辅抛开,转过头望向白起庙庙门。 原本白起死得是比较冤屈的,在大秦算得上是一个不太光彩的忌讳,一直以来,只有民间淫祠祭祀,到烈武帝之时讲求武功,这才为其平反立庙。不过也正是烈武帝时才立庙,故此这座白起庙还算新,规模也不小。此时赵和已经立于门前,笑吟吟向着赢吉行来。 赢吉也没有让他行礼,同样笑吟吟迎去,然后亲热地伸出手道:“阿和,当真好久不见了。” “确实有些时日未曾相见了。”赵和与他握住手,一副把臂言欢的模样。 董辅看到这一幕,暗暗骂了一声:“当面笑嘻嘻,背后娘卖皮……” 他心里此时反而豁了出去,因此在后叫了起来:“赵都护既然约了双方齐来,为何一方有如贵客,另一方却有如阶下之囚?” 他叫得极响,赵和回头望了望,笑吟吟道:“汝之头颅,将远行万里,自然不须多作礼仪了。” 这一句话,听得董辅骇然,然后破口大骂起来。 只不过转眼之间,他便被人按倒在地,嘴也被堵住。 赢吉还回头望了他一眼,但赵和却连看都没有看他一下。 “西域情形,阿和你在给我的信中说过许多回,那边天地当真辽阔无比?”在望了一眼董辅之后,赢吉对赵和道。 “确实,到了西域与大海一般,方知天地之壮阔……关中虽然沃野千里形胜之地,但山河相拘,反而限制了人的视野。” “那边诸国,对待大秦真的恭敬?”赢吉说到这,想起一件事情,“今年立春之时,有自称来自西域拂林国的使臣,向我献上一块兽皮,大如犬,颜色湛蓝,香气扑鼻,他们称此兽为碧芬,不知阿和你在西域是否还见过?” 赵和哑然失笑:“西域之地,多有心思狡黠之辈,他们冒充远国使臣贡献方物,所为不过是朝廷赏赐或贸易之利。碧芬之兽,乃其伪造,陛下是受其诳骗了。” 赢吉也笑了起来:“我就说呢,万里疆域皆为一方之天下,哪里有那许多的异同?” 他这话说出,赵和却摇头道:“虽是一方天下,却也着实颇有差别……陛下这边请。” 他伸手做邀请之姿,将赢吉请入白起庙正殿之中。赢吉依言跨过门槛,见到一人神情惶惶立在门侧,当即问道:“此何人也?” “白起庙庙祝,我们借人家地方相会,总得主人陪同才行。”赵和道。 那庙祝慌慌张张行了一礼,也不知该说什么好。赢吉没有理他,抬头望向庙中的神位,见到白起神像道:“这就是武安君?看模样,倒也不是十分凶恶。” “陛下既然入此庙,不妨献上一柱香吧。”赵和向庙祝招了招手。 那庙祝忙捧了香来到赢吉面前,赢吉缓缓看了那香一眼,然后又看向赵和:“朕乃天子,白起不过是区区一臣子,安有天子向臣子献香之礼?” “天子之天为何?”赵和反问道。 “自是昊天。”赢吉道。 赵和摇头:“天子之天,乃是民也,《尚书》泰誓篇中有言,天听自我民听,天视自我民视,故所谓天子,其实是民子。为民之子,有功于民者,便是有恩于其父母,见之拜谢尚可,何况于其神其敬香?” 赢吉哈哈大笑起来:“阿和,你可是一向不喜欢儒家的,儒家那一套,何必以尚书来说我,若非得以儒家而论,那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白起安得我礼敬?” 两人看似在争执对白起的礼遇问题,但实际上,双方都明白,他们讨论的是目前一个关键问题:曹猛。 白起被赐死,曹猛同样被赐死,白起有大功于秦,而曹猛至少有大功于赢吉。 “我并非不喜儒家学说,我只是不喜儒家伪君子们罢了,如郦师一般的真儒,我如何能不喜欢?便拿孔子而言,他所说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亦可释为君须象君,臣方为臣,父当象父,子才为子。我一直以为,儒家学说不可用来约束别人,却当用来反省自己,如曾参所言,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陛下只记得我不喜儒家学说,却不知我不喜的是什么,莫非是将王夫子这样的真儒也忘了?” 赢吉听得面色微微涨红起来。 当初他在市井之时,王夫子就是他的蒙师,后来王夫子在可死可不死的情形下慷慨赴义,对他与赵和的影响都非常大。 他虽然不甚好学,可当了皇帝的这些年,身边不缺严师,原本还可以引经据典与赵和辩几个来回,但王夫子被摆了出来,他一时羞愧在心,竟然无意辩下去了。 过了好一会儿,他从庙祝手中接过那柱香,然后向着白起的神像举了举,再将香插上香炉之中。 在这之后,他冷冷看向赵和:“这香朕也上了,接下来,赵都护还欲朕何为?” 赵和背着手没有看他,只是凝视着白起的神像。 赢吉也不催促,只是立在那里等着。 八九、谋一退路 “我这里有份懿旨。” 好一会儿之后,赵和缓缓说道。 然后,有人走过来,将一个托盘呈在二人面前。 嬴吉目光在那托盘之上晃了晃,然后又移到了赵和面前,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这般懿旨,曹娥已经下了好几份了,她如今落到了你的手中?” 赵和见他不接,也不强迫,挥手示意那人退下,然后道:“在来此之前,我于咸阳城中稍作耽搁,如今段植已死,司马亮等被囚,太后确实被我解救出来。” “司马亮……” 听赵和提起这个名字,嬴吉瞳孔猛然缩了一缩,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道:“能否将这老匹夫交与我?” 若说如今嬴吉最恨之人是谁,司马亮绝对可以排在前三位。 当初斥退司马亮放其回家,是嬴吉自个的主意,原本谢楠并不赞同如此激烈的手段。那时嬴吉以为,司马亮不过是一个被曹猛压制了数十年的老匹夫罢了,能力有限,除了点声望之外别无所有,因此颇为轻视。却不曾想这个老匹夫竟然丧心病狂至此,将他的大好局面一朝掀翻,让他沦落到如今的地步。 赵和轻轻叹了口气:“你以为今日之事,是司马亮一人可为之?” “自然不是,朕知晓,关中之乱,其实是必然。若不是发生在如今,那便是十几二十年后。”嬴吉冷笑了一声,昂起头来:“朕又不是生长于后宫妇人之手,更不是不知民间疾苦,正是因为朕知道危机将至,朕才迫不及待要除去曹猛,因为唯有朕亲正,才能革旧除秽,才能为大秦续命!” 说到这,他稍稍一停,然后话锋再转:“但这危机如同恶虎,司马亮却是那个拆了栅栏放出恶虎之人,他若不死,朕难瞑目!” 赵和哑然一笑:“若以此而论,你杀曹猛,算得上是拆栅栏的第一步,放出恶虎,你与司马亮都有功劳。” “胡说!”嬴吉呸地吐了口唾沫,虽然还是满口朕来朕去的,但神情却恢复了几分少年时的惫怠:“朕杀曹猛,正是为了除此恶兽,阿和你少拿名家那套来对付我,你究竟想做什么,为何不直说?” “我要做这个皇帝。”赵和看了看嬴吉,直言不讳地道。 嬴吉愣了一下,然后不自然地笑了起来:“嬴氏一统六合,车同轨书同文,外御寇虏,内修政务,人望未失民心未去,阿和你凭什么想取代嬴氏?” 赵和没有回答,只是直视着他。 嬴吉脸色渐渐发白,好一会儿之后,喉节微微动了动:“你……你……” “我在西域,遇到了张师,前太史令张衡。”赵和平静地道。 赵和声音不大,而且嬴吉已经有所猜测,但这话入耳之后,还是让嬴吉身体猛然抖了抖。他原本还鼓足了的气势,此时泄去了大半,整个人也颓废下来。 赵和说完之后就一直看着他,看着嬴吉缓缓坐在白起庙的门槛之上,失魂落魄。 他忽然想起当初自己将嬴祝赶下帝位之后,曹猛将嬴吉带到了御座,而他却坐在仪门之下,那时他的神情,与嬴吉颇为相似。 好一会儿后,嬴吉赌气一般,将自己头上的冠冕摘了下来。 他将冠冕扔在了赵和的脚下:“还给你!” 珍贵的、代表着至高无上皇权的冠冕在地上滚了滚,赵和却看也不看一眼。旁边目瞪口呆看着这一切的庙祝忙上前将之捧起,想要献与赵和,赵和却也不接。 “所以,我只是取回我自己的东西,但是……这东西被人用过,我已经很不喜欢了。”赵和背着手道,“我要当皇帝,我会另铸冠冕,我也不会以嬴和之名为天子,我会就用如今这个名字,赵和!” 嬴吉坐在门槛上抬头,因为失了冠冕,他披头散发,笑得甚为轻浮:“哈哈哈,那还是大秦么?” “秦虽旧邦,其命维新。” 嬴吉又笑了两下,摇了摇头:“你的想法总是又多又怪,罢了罢了,如今你兵强马壮,什么事情自然都是你说了算……你老大,拿来吧!” “拿什么?” “毒酒,白绫,或者匕首什么的都行。”嬴吉坦然道:“在司马亮造乱之后,我便知道,若你得到消息,我便会是这个下场,如今事已至此,我也怨不得你,毕竟是我替了你的身份,夺了你的帝位,我若不死,你又何安?” 赵和盯着他的眼珠微微动了一下:“你错了。” “什么?” “你错了三处,第一处,凡事我说了算并非因为我兵强马壮,而是因为我会做得比你们都好,你扪心自问,你杀曹猛之时可真是为了延续大秦,你与司马亮激战关中之时可曾下旨不得伤及百姓无辜?” 他这样说时,嬴吉神情不屑,分明没有将他的理由放在心上。赵和也不认为靠着这些理由可以说服自己这位同父异母的兄长,因此简单地结束了这一点,又继续向下说道:“你错的第二处,是以为我会因为你而不安,十余年前,我们在咸阳市井之中时,彼此不知身份,那时你便有意招揽我,却为我所拒,事实上在那时起,我便未将你放在对手的位置之上,我对你的评价这十余年来一直未变过,那就是自命不凡自作聪明八字。象你这等脾气,若有人压制,倒还无碍,但若无人压制,必然如浮图教所言,放飞心猿,纵驰意马,一发而不可收拾。你杀曹猛之后的事情,证明我十余年前的评价没错。” 嬴吉面露桀傲之色,仍然对赵和的评价不以为然。 赵和紧接着伸出三根手指:“你错的第三处,是以为我会杀你。” 嬴吉顿时愕然。 “我既然不将你放在心上,为何又非要杀你?”赵和嘴角微微一弯,露出一个讥讽的笑意:“你活着比起死了更有用处,一来我连你都不杀,便能收揽人心,如今时局紧迫,我没有那么多的时间去扫平天下,饶你一条性命可安人心,何乐而不为?二来你虽然自命不凡自作聪明,但毕竟算不得一个昏君,虽然有过,却并未直接残民害民,无罪而受诛,于法不合,诛你一人,却开后世祸端,利极少而害极大,我何必为之?三么……你当初毕竟也不曾杀我,虽然不知道你为何不杀我,但毕竟没有杀,而且这些年来还给了我不少支持,我夺你帝位,便是了却旧怨,饶你性命,则是报达旧情。” 听到这里,嬴吉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苦涩地笑了起来:“原来如此,无论是利害,还是法理,或者情谊,都不宜杀我,对么?” “是。” “你说的不错,利害、法理和情谊兼顾,你为天子,确实会比我做得好。”嬴吉听得出来,赵和这样处置他,内里还有对他处死曹猛之事的批评在里面。 现在他想起来,在当时已经控制局面的情形下,处死曹猛确实不是最好的选择。 后来北军叛乱,固然是因为大秦内部矛盾已经尖锐的结果,但处死曹猛之事在其中也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那之后呢,待天下大定之后,你还要我活着?”嬴吉又道。 “不必待天下大定,事实上不久之后,我便有事要拜托于你。” 听到赵和说起“拜托”二字,嬴吉顿时又笑了起来。 “说吧,你的拜托。” 赵和转过脸来,看着白起庙外,好一会儿之后道:“我在齐郡时,结识到了一位商家巨贾,名为靡宝。” “我知道此人,你这些年不缺钱财,颇为仰赖此人。”嬴吉道。 赵和不禁笑了起来。 对于嬴吉来说,靡宝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但他竟然也知道,可见其对自己情形是多么“关心”。 “他告诉我,自齐郡登州出海,一直东行,有数座大岛,岛上土人尚无国家,唯有部族。我会送你与九姓十一家去此,那位司马亮若能不死于这数百里海波之中,便也能与你与起在这数座大岛之上相遇,彼时你们是相互争斗厮杀,还是又重新合作以图卷土重来,也都由得你们。” “什么?你不要拘我在咸阳之中,反而要放我……放我出去?” 哪怕嬴吉有诸多猜测,也绝对没有猜到赵和会这样安排他,因此几乎从门槛上跳了起来。 赵和只是凝视着他,没有回答。 嬴吉吞了口口水,原本近乎自暴自弃的神情没了,两眼中闪闪发亮。 他盯着赵和,颤声道:“阿和,你不是骗我?” 赵和仍然没有回答。 嬴吉连连点头:“好,好,我知道你从来不骗我,你最多只是瞒着我罢了,不知道这件事情里,你又有什么要瞒着我?” 赵和沉声道:“并没有什么要瞒你的。” “那你为何连司马亮都放过了?”嬴吉眼睛眨了两下,突然道。 他很清楚,赵和对九姓十一家是绝对要清算的,但司马亮这个九姓十一家的主事之人却被放过,这让他有些不理解。 “这也算是……也算是我为华夏谋一条退路吧。”赵和说到此处,微微露出忧忡之色。 嬴吉心中一怔,旋即想起赵和此前在给他的信札文书中反复强调的事情,不由动容:“西域情形,当真不容乐观?” “比你想的更不乐观。”赵和道。 请假 【送红包】阅读福利来啦!你有最高888现金红包待抽取!关注weixin公众号【书友大本营】抽红包! 卡文了,推翻了此前的思路,明天补上吧 九十、遇山莫行 嬴吉听到赵和用如此沉重的口吻说出这话来,心中也不禁一懔。 “犬戎不是被你挡在了大宛么?”他出声道,“前有大宛,后有葱岭,再后还有千里流沙,我们完全可以关上门来笑看成败……” “关上门笑看成败……谈何容易,无论是犬戎还是骊轩或者紧随其后的火妖,都不会给我们这个机会。”赵和道。 “呃,虽然这以后就是你伤神的事情,但不妨说与我听听。”嬴吉道。 赵和看了看他:“犬戎我就不必说了,如今犬戎大单于金玄,其人才智高绝,虽然在我这里吃了些小亏,但是他斗志未损,仍然是最狡猾的对手。骊轩之皇亦是雄才伟略,他们的兵法战阵之术颇有可观之处……这么说吧,若我们的祖父烈武帝还在,此二人都会是他的劲敌。” 单纯说犬戎大单于与骊轩皇帝厉害,嬴吉并没有直观的认识,但拿出烈武帝来做比较,嬴吉立刻就明白,这两个对手绝非善类。 “更何况,还有将他们二人联手都打得抱头鼠窜的火妖。”赵和紧接着道,“犬戎与骊轩,我其实并不畏之,争雄河中我岂甘落于其后。但是火妖诡异,却比起犬戎与骊轩更难对付。我最初时也想着坐观成败,让犬戎与骊轩去消耗火妖,但是……在大宛那边我接解了一位骊轩的学者,这才惊觉,骊轩人中,竟然颇有接纳火妖与之合流之声!” 这一次嬴吉也呆了呆:“不是说火妖不是人么?” “至少外表上看,他们还是人,言语行动,亦与人无异,不过是从此改信绿芒之神罢了。”赵和道:“故此颇多小国,战意不坚,火妖一至,顿时举国而降。” “我们有地势之险,应该不惧吧?”嬴吉思忖了好一会儿,喃喃说道。 “如今我们有地势之险不假,但是那只是在西域背靠葱岭之地。金微山以北的寒原,虽然多沼泽、密林,但未必就不能寻出一条通道来。更重要的是,还有那边。” 赵和又指了指东面,然后才继续道:“海疆,大秦有万里海疆,大食商船早已经可至齐郡、辽东,如今大食为骊轩攻灭,其造船匠人尽数落入骊轩之手,而且据我所知,骊轩人原本就擅于航海,他们以天竺为基,取道涨海,便可威胁到大秦海疆。彼时犬戎自西,骊轩从东,我大秦必陷于塞防与海防的左右为难之境。” 若骊轩人真从海上而来,那么嬴吉便是被赵和放至东海大岛之上也不会安全,因此他神情更是一凝:“依你之见,如何应之?” “所以我要将犬戎人与骊轩人都牢牢控制在葱岭之西的陆地之上,使之不可全力经营海上。先打痛他们,然后再支持他们与火妖相抗——打痛他们,让他们知道大秦比起火妖更为危险,支持他们,让他让不至于投入火妖阵营之中。” 嬴吉听到这里,顿时觉得头痛。 “这种要注意分寸之事,果然唯有你才能成,若换作我……罢了罢了,这些都是你今后要头痛的事情了。”他说到这里,终于将一切抛开,略略沉吟了一会儿,然后再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不过,我还要向你讨两个人情。” “刘遇你且带走,我这边倒不是没有他的位置,但你去那几个大岛之上,身边总须有亲人才可用。”赵和不等嬴吉说完,便打断了他,“至于谢楠,他与犬戎勾结之事已发,我必欲诛之!” “这……”嬴吉还欲再言,但看到赵和面色平静,他颓然一叹。 他还有什么资格去为谢楠求情呢,就连他自己,也是被赵和放过的。 而且他心里也很清楚,谢楠所为,别的都在赵和容忍范围之内,唯独与犬戎勾结一事,已经超出了赵和底线。不过好在他此前就派人通知谢楠逃命,而且彼时也是建议谢楠远赴海外,如果谢楠能够依言而为,或许他们还有在海外重聚之时。 “既是如此,我便不再说什么了。”嬴吉情绪又低落下来,他喃喃说道。 “既是如此,那我也没有什么再说的了。”赵和也缓缓道。 随即赵和走了出白起庙。 嬴吉望着赵和的背影,凝视许久,目光甚为复杂。 若无意外,今日之会,应当是两人的最后一面了。 紧接着他听到庙外董辅的叫骂之声,不过声音很快就被清脆的耳光声打断,显然是有人在抽董辅的脸。这让嬴吉心里生出些许快意,他走出庙门,看了看另一侧随自己来的亲信,当即向他们行去。 “陛下。”一句亲信满眼警惕地迎来。 “无妨,我们可以回去了……呵呵。”嬴吉苦涩地笑了两声,然后骑上了马。 想起自己将要面临的情形,嬴吉便有些心绪不宁,他也无心与这些亲卫随侍们多说什么,因此就在马上一边发呆一边前行。 行着行着,眼前白雾渐起,很快雾气变得极重,甚至看不清十步之外的情形。 当雾稍散之后,嬴吉回过神来,发觉自己已经离白起庙相当远了,但暂时还未回到自己的军营之中。 赢吉的心突然狂跳起来。 他举起马鞭问道:“此为何处?” 为他牵马的那人望了望左右,刚要摇头,突然有所发现,当即道:“前方有一石碑,似乎刻有文字,或许可知此地为何处。” 自然有人跑去查看,片刻之后回来道:“石碑上写此处是骊山。” 赢吉眉头顿时一皱:“骊山?” 他猛然想起此前那个神秘的孙道人曾经说过的话:遇山莫行,遇路则止。 “此处是骊山北麓,向东是铜宫,再往东则是始皇帝陵。”那名亲卫答道。 “铜宫……” 赢吉眉头又是一挑。 他自然是知道铜宫的。 赵和在铜宫中被拘了十四年,虽然在赢吉即位之后便大赦天下,铜宫之囚也多数被赦免,看守铜宫的官吏、人员削减了大半,但铜宫的基本维护还是有的。 “朕还从来没有到铜宫来过……”赢吉喃喃说了一声,然后哑然一笑,现在想这个还有什么意义呢,而且他即将远行东海,那几座海岛,只不过是更大规模的铜宫罢了。 就在他笑的时候,前方不远处的树林之中,隐伏于其内的一个士卒忍不住动了一下。 这个动作立刻引来怒视,那士卒看了瞪着自己的上官一眼,面上畏惧之色更重了。 “都小心点,富贵与否,就在今日!”郑恪部下营正贾充低声喝斥道。 “正是!”另一名营正成济也道。 贾充与成济交换了一个眼神,然后又望向那石碑处,看到赢吉仍然止步不前,不由有些心急。 “那昏君究竟是做什么,莫非发现了我们?” “应该不是发现了我们,若真发现了,他就当逃走才对。” 这二人都是郑恪亲信,但今日出营来止,名义上是为了接应董辅,实际上却自有打算。二人算是看明白了,在赵和大军入咸阳之后,此次关中局势肯定将有一个了结,赵和成为了最终的胜利者,他们的同僚下属当中,有不少人出自稷下,这些人都已经开始憧憬赵和掌权之后他们会如何立功升迁了。 但贾、成二人是郑恪亲信,与赵和素无关系,这等情形之下,自然也想着为自己寻条出路。 “老贾,你说那道人所言……当真不差?” “将心比心,理当如此。”贾充压低声音,只有成济能够听到:“如今赵和赵都护大势已定,他面前的阻碍,无非就是那伪帝的身份罢了。他不好动手,故此会放伪帝回来,我们替他动手,他必然会高兴。” “可若他翻脸不认呢?”成济喃喃道:“我总有些担心这个。” “他翻脸不认,自有郑校卫顶着,我们毕竟是郑校卫的人,只说是奉他之命行事。”贾充笑嘻嘻地道。 成济不动声色地移开了一点,心中暗骂:这厮果然打的是这个主意,有功自己得,有过推给上司! “不过他怎么还不前进?”又等了会儿,见赢吉仍然没有过来,贾充心中焦急起来,他目光一转:“老成,你带人绕去后边!” “若是惊动了他们当如何?” “惊动了正好,一惊动他必然往我这里来,到时就是瓮中捉鳖了!”贾充道。 成济觉得确实如此,当即带着自己的手下开始从林中绕道。 此地为骊山北境,山势不算高绝,因此成济绕道没有多久,便到了赢吉身后。如同他担忧的那样,他们绕道时不免惊起飞鸟、带动树枝,赢吉身边也不是无能之辈,在成济接近之前,便有人警告道:“陛下,后头似有动静!” 赢吉霍然惊觉,二话不说,举鞭一指:“前方不可去,往东,去铜宫!” 无论来袭者是谁,对方肯定会在前方布下拦截,而且赢吉此时还有些担忧,若来者是赵和安排的人,那么后路也不安全。故此他第一反应便是向东,毕竟东面的铜宫地势险要,有城垣可以利用,若能占据守卫,或许可以等到刘遇的援军。 随着他此声令下,护卫军士顿时起身东向,而发觉他行动与预期不符的贾充顿时大急,顾不得成济尚未合围上来,当即下令道:“攻击!” 九一、故人重逢 白起庙。 董辅跪在草丛之中,因为已经是冬季的缘故,草丛上霜尚未化,他觉得两膝冰冷刺骨。 比两膝更冷的是他的心。 董辅对赵和并不是一无所知。 当初在北军之中时,他们是大将军曹猛的亲信,因此多次从曹猛口中听到他对赵和的评价。曹猛对赵和的评价一直很高,甚至多次流露出若自己生子如同赵和一般,那此生就没有遗憾之意。董辅也分析过赵和行事的风格,总的来说,赵和还算是讲究信义的——他做过最卑鄙的事情,不过是给嬴祝栽赃,让他背上不孝和蒸上的罪名而被废黜。但嬴祝与赵和彼时的矛盾极深,因为王夫子的死而不可调和,董辅自觉自己与赵和并没有这样的深仇大怨,故此,这次来白起庙时,他还是颇有信心安全回去的。 他带站五百人来防的不是赵和,而是刘遇会做什么动作。 “我不服,我不服!”在连番叫骂之后,董辅冷静了一些,开始寻思如何脱身。 “哦,你还有何不服?” 说话的不是赵和而是马定,他睨视着董辅问道。 “我受邀而来,你们将我抓起,这是无信!我无罪而被缚,这是无义!赵都护欲横行天下,无信无义如何能服人?”董辅拼了老命搜肠刮肚,找到了自己的理由。 “我昨日为使,你还记得我昨日对你说的话么?”马定冷笑起来,“昨日我说得很清楚,让你与郑恪一起来白起庙,在都护面前请罪——你是来请罪的,既然是请罪,如何能不跪下受缚?” “至于无罪受缚……呵呵,你是什么东西,你自己心里没有数么?”马定说到此处,也不禁咬牙切齿,“莫说关中,仅武威一地,你纵兵截掠,死数的无辜百姓便有数千人之众——还有不知多少户人家、多少处村落,被你整个屠平,以至于无法计入其中!” 董辅梗起脖子:“那不是我做的,那是马跃军所为,我是朝廷命官,如何会做残民之举?” “呵呵,我兄长虽是有些糊涂,但残民害民之事上,他早就得了大都护的警告,他可没有你这样的胆子!”马定气急反笑,这厮还想着将马跃也拉下水来,难怪大都护如此厌恶其人。 “我不服,便是军中有不法之徒祸害百姓,那也不是我的本意……”董辅兀自叫嚷,就在这时,他瞄到赵和身影从庙里走了出来。 他微微一愕,因为赵和与其说是走,倒不如说是小跑着出来。 而且看他神情模样,相当急切,仿佛是出了什么大事一般。 董辅忙叫道:“赵都护,赵侯,赵公!四方纷乱正值用人之时,赵公为何要不分青白而杀英雄?” 赵和本来急着往外跑的,听到他这话,脚下微微一缓,侧脸望了他一眼:“英雄?就你?” 只说了这四个字,赵和又继续向前,步子跑得更快了些。 马定也有些好奇,不知为何赵和会露出如此失态之色。 赵和来到白起庙,庙外自然是有守卫的,他快步跑到守卫圈外,远远瞧见人影,当即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萧大夫,真是你!” 在外边等着赵和的,正是萧由。 他方才来到白起庙旁自报姓名求见赵和,此时见赵和如此急匆匆跑了来,脸上不禁也浮起了笑。 “正是我。” 话才说完,赵和就已经跑到他身前,毫不见外地将他一把揽住:“好你个萧大夫,丢下我不管,自个儿去哪里逍遥自在了?” 他这般兴奋欢喜,让萧由心底也生出一股暖意。 “说来话长了……” “没事,我今日正好有时间听。” “我却没有时间说。”萧由苦笑了一下,挣脱赵和的手,开始仔细打量他。 与七八年前在齐郡分别时相比,如今的赵和个子长高了许多,身体也强壮起来,从他胳膊上传来的力量非常大,让萧由都险些无法挣脱。 留了两撇八字胡,这让赵和显得老成一些,不过须发都收拾得很干净,没有一丝零乱。 “萧大夫,快说啊。”赵和见萧由只是观察自己,忍不住催促道。 “长话短说,这些年我一直都在追踪江充。”萧由沉声道。 赵和眉头猛然一扬。 久别重逢的喜悦稍稍淡去了一些,赵和回过神,退后了两步。 他这个动作让萧由愣了,不由自主停下了话语。 然后便看到赵和拱手长揖:“见过师兄!” 萧由稍稍意外,旋即明白过来,大喜道:“你见过张师了?” “在大宛见到了张师,知道萧大夫原来是张师与其余五位老师的弟子。”赵和道。 当年张衡发起五贤之会,那五位或受过太子恩惠或将被张衡说服的大贤,除了决意先入后铜宫教导、保护赵和之外,另外还收了一位弟子,便是萧由。 这是他们的两手准备,张衡离开咸阳之后,更是将萧由留在咸阳。他交给萧由的任务,便是追踪江充,直到将这个假死之人找出来除去。 为此萧由成为咸阳成的一名小吏,将咸阳城的户籍都翻得滚瓜烂熟,只不过江充假死脱身之后一直藏得非常好,直到赵和出了铜宫,萧由才从蛛丝马迹之中嗅到了江充的气味。 “张师身体可好?可曾与你一起回中原?”萧由又问道。 张衡年迈,原本萧由以为他已经老死于异乡,却不曾想张衡仍然活着,而且赵和也真的找到了他。 “尚可,不过张师执意还要西行,所以没有回中原——说起来,我与张师在大宛相见时,还见到了江充,他已经被杀了。”赵和长长吁了口气,笑着道:“萧师兄,你不必再去追索此人了。” 萧由面上却露出古怪之色。 他说道:“你确定死的是江充?” “彼时张师也在场,张师确认那人是江充——怎么?”赵和意识到不对了。 “若张师确认过,那死者确实是江充……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江充不只一个!”萧由猛然用手抚额:“我早该想到的,江充……江充不只一个!” “什么意思,还有别的江充?”赵和愣了。 “当年我随你一起去齐郡,就是因为从公孙凉那里隐约找到了江充的线索。我去齐郡之后果然有所收获,便弃官而去。找来找去,却不曾想那个江充——我一直在追的江充,不是死于你手的那个,竟然早就潜回咸阳城,以道士身份在煽风点火……” 赵和霍然扬眉:“白云观的卞道人?” “正是,你也遇上他了?”萧由又一次抚额道。 “呵呵……”赵和低笑了两声。 他何只与白云观的卞道人遇上过,他还与陈殇一起专门跑到白云观云找过此人的麻烦! “此人有时自称卞道人,有时自称孙道人……总之以道士名义或潜居咸阳,周游于权贵之门,或云游天下,奔走于草莽之中。他应该与被你杀死的江充关系密切,两人共用江充的身份……啊呀,这些话以后再说,阿和,我此次来是向你求助。”萧由说到这里,猛然想起如今不是讲这些话的时候,当即正色道:“这卞道人前几日在函谷道中见过天子,据我所知,他似乎意欲对天子不利!” “对天子……不利?” “我注意到他隐身于郑恪军中,因此猜想,他可能会借助郑恪之力,图谋天子。”萧由解释道。 对于萧由的判断,赵和并没有怀疑。 他知道萧由心思缜密,而且很擅长玩弄这些阴谋诡计。 “他真正想不利的是我。”稍一思忖,赵和就明白过来,他回过头,厉声喝道:“传令,全军预备,马定人呢!” 他随行之众虽然不算多,但也有千骑,在他一声令下之后,这千骑顿时行动起来。原本在审问董辅的马定,让人将董辅缚在马上之后,便迅速来到赵和身边:“大都护!” 他一边说,一边看了萧由一眼,心中有些好奇,不知此人带来了什么消息,让原本镇定的赵和突然紧张起来。 “刘遇对嬴吉极是忠心,若是嬴吉出事,刘遇定然会认定是我做的。”赵和已经翻身上马,他看了马定一眼:“你带人先出发,循迹去追天子,若途中遇上,就将他再请回白起庙。若是出了什么事情……尽量保护天子周全!” 马定二话不说,行礼便带着两百骑奔出。 萧由看着马定背影,又看了看已经出现在赵和身边的解羽、应恨二人,不由得赞道:“几年不见,阿和身边已经是人才济济了。” “武有余而文不足,正等着师兄来助我。”赵和道。 也有人给萧由送来一匹马,他上马之后道:“要我助你……阿和你莫非也有志于天下?” “天予不取,反受其殃,何况如今天下局势,我有能力收拾,怎能因为一些虚名与假仁假义而推辞,令百姓困顿于战乱之中?” 萧由捋了一下胡须,淡淡笑了起来。 当初的那个沉默的少年,果然已经成长为一个纠纠男儿了。 九二、铜宫途穷 铜宫。 此处宫室原本是天子行宫,不过后来改作了囚室,专门囚禁那些身份比较高、名声比较大、一时之间不好杀的人物,再后来一些穷凶极恶之徒或者含雪难雪之人也被塞了进来。无论怎么变化,这里都是大秦守备最为森严的一处监牢,这种情形,一直持续到嬴吉为帝。 在嬴吉成为天子之后,虽然曹猛专权,但是他有意无意之中,将铜宫给荒废了。 此处原本荒僻,但今天却传来不小的动静。 鸟被这声音惊动,纷纷腾空飞起,不一会儿,便看到十余匹马沿着山路飞奔而来。 “这便是莽山?” 嬴吉被亲卫护卫着,一边跑还一边问道。 只不过他的这些亲卫多是宫中卫士出身,没有几个到过这里,因此谁都不能回答他的问题。 “大名鼎鼎的莽山贼,当初可就是以这里出名的,而莽山便是骊山的一支,和铜宫更是咫尺之遥……呵呵,若说当初铜宫的温舒与莽山贼没有关系,打死我也不信!”嬴吉也不需要他们回答,而是在马上喃喃自语。 人陷入低潮之中,便爱胡思乱想,当年的旧事全都会被翻出来。 嬴吉也不例外。 哪怕早做了最坏的打算,但在回途之中突然遇到刺杀,还是让他心乱神慌,急切之中,他怀疑的第一个对象便是赵和。 赵和确实是答应饶他一命,放他出海自谋生路,但枭雄口中的话语怎么能够完全相信?至少嬴吉自己就觉得,这话若出自自己嘴中,是半点可信度也没有的。 退一步说,便是赵和说话算数,但他手底下的那些人呢?那些野心勃勃的将领们,哪个不想替赵和除了后患,彻底解决了嬴吉?若是嬴吉真被杀死,对方再谎称一个莽山贼,杀些无辜顶罪,在赵和那里换取荣华富贵,这岂不是一笔好买卖? 所以嬴吉不敢往白起庙跑,也不敢往自己军营跑——对方分明早有埋伏,往军营跑只会自投罗网。他彼时心急之下,干脆选择了向东,钻入骊山山道之中,顺势逃到了这莽山来。 那位“孙道人”所说的话语,在某种程度上也激得嬴吉向东走:不是说遇山莫行么,他偏偏要向山上而行! 此时他甚至都可以看到前面半山腰上的铜宫大门了。 不过随他而来的护卫绝大多数都去抵挡袭击者,仍然跟随着他的,也只有身边这二十余骑。 “进入铜宫就好了……”嬴吉喃喃说了一声。 铜宫人手虽然被裁撤,但,多少还有些的,而此地偏僻,北军掀起的关中之乱并未波及,因此里面大约还有几十上百号人。到时他将这些人组织起来,至少还可以负隅顽抗,等待刘遇的救援。 只不过这个念头才一生出,他便听到了嗡的一声弦响。 紧接着,他前方的一名护卫啊的一声从马上翻落下来。 嬴吉心中一惊,忙一扯缰绳,胯下马长嘶着人立而起,然后又是噗的声响,那马脖子上中了数箭! 这几枝箭都是冲着嬴吉来的,若不他的马立起,这几枝箭都会射在他的身上! 饶是如此,嬴吉吓出一身冷汗之余,也溅上了不少鲜血。他的那匹马并无防护,连中数箭之下已经要仆倒。嬴吉心中凶性大发,他甩开马蹬从马身上滚落,整个人都靠在一块山石之上,然后将自己的剑拔了出来。 他的护卫们也已经反应过来,有人前冲试图逼近袭击者,有人举起小盾来保护他,也有人催马向林子之中避行,也不知道是想着躲开伏击之人,还是纯粹因为慌乱而逃散。 “贼人在哪里,有多少?”嬴吉缩在山石之后,向一个举盾的卫士问道。 那卫士也跳下了马,此时借着盾牌的掩护伸头观望,片刻之后,他闷哼了一声,跌坐在嬴吉身侧。 虽然他做了一个闪避的动作,但是仍然中了一箭,不过好在这一箭射中的是胳膊,并非要害。 一把拔了那箭之后,卫士禀报道:“陛下,贼人数量当有二三十人,拦在我们的前面。” “废话!”嬴吉从牙缝里吐出两个字来。 二三十人,都执弓箭,若放在平地之上,他们这二十余骑完全可以在短时间内将之全部杀灭,但这里是山上,而且山道狭窄崎岖,敌情又不明确,想要突破绝非易事。 “对面何人,是不是有误会?”心里恨意翻江蹈海,但嬴吉口中却道:“我们奉命来铜宫有事,与你们并无冤仇……” “伪帝,你死了心吧,今日我们等的就是你!”对面不等他说完,便有声音传来。 “唔?”嬴吉双眉一凝,对方知道他的身份,那更证明这次袭击绝非意外了。 “尔等何人,竟然做此十恶之举,不怕凌迟受刑么?”一名护卫厉声喝道。 “凌迟?是了,你这伪帝与曹猛狗贼一般,就会以酷刑吓人,哈哈哈哈,爷爷我们莽山贼如何会怕这个!” 对面倒是自承身份了,但“莽山贼”三个字传入嬴吉耳中,他却将信将疑。 在当初咸阳之乱后,莽山贼失去了背后的靠山大宗正嬴迨,又受到曹猛、李非的全力打压,因此很快就被清除干净,彼时曹猛、李非高举屠刀,因此而死者数以千计,其中有好几百人作为贼首凌迟。受到牵连而发配边疆的更有万人。整个案件迁延时日甚长,赵和到了西域之后,接收的第一批中原流徒罪人中,便有不少是因此案而去者。 故此,莽山贼痛恨曹猛是正常的。 想到这里,嬴吉便又道:“曹莽草菅人命,已经为朕所杀,朕为你们莽山贼报仇,你们为何恩将仇报却来行刺朕?” “呸,我只道天子乃是天上神人做的,哪知象你这般忘恩负义厚颜无耻者竟然也能当天子!曹猛残民滥杀全都为了你,你却杀他以报之!你才是恩将仇报!”对面自称莽山贼者之中有人叫骂道。 嬴吉不动声色,并没有因为对方的叫骂而动怒。 地形对他们不利,他说来说去,无非是想给自己的卫士们争取到一点机会罢了。 此时卫士们大多都下了马,纷纷闪避在道路两旁的树丛、山岩之后,见嬴吉拖延时间,他们当中有人便试图绕道过去。不过山林之中灌木密集,又怕惊动了伏击者,因此他们前进的速度不快。 嬴吉往那边望了一眼,又开口叫道:“曹猛上欺君下残民,朕为天下大义而诛之,岂可因个人小恩小惠而纵之?对面的好汉听清楚来,朕……” 他话说到这,正在想着怎么继续往下编时,突然间,对面传来了一声惨叫。 嬴吉忙又看了一眼准备绕过去的那几名卫士,他们也都愕然,离着敌人还远着呢。 心念电转之际,嬴吉觉得这是自己的机会! 他原本就是个赌性极重之人,此时此刻更是不再迟疑,当即举剑冲出:“杀!” 他这个天子都亲自冲了出去,他的那些卫士们自然也拥了上来,众人竭尽全力,终于冲上了那段坡道,中途竟然没有再被人射冷箭,而且对面莽山贼中惨叫声越来越多,因此嬴吉脸上的喜色也越来越浓。 但当他们冲出那狭窄的山道之时,嬴吉面色突然一僵。 在他们面前,三十余人张弓搭箭,正瞄准着。 “假的!”嬴吉顿时明白过来,方才的惨叫声是假的,为的不过是将他们从隐蔽的掩护之处诱出,诱到这空阔些的地方! 他身边的卫士便是忠心耿耿,有二人毫不犹豫扑来,将嬴吉扑倒在地。 嬴吉被这二人身体压住,他只听到噗噗声和惨叫声不绝于耳,然后他的左脚一疼,却是一枝流矢扎入他的左脚大腿之后。 嬴吉忍着痛没有出声,但额头上、脸上都有热热的液体流下,那是护住他的两名卫士的血。 好一会儿之后,声音安静下来。 嬴吉紧紧闭着眼睛,手抓着剑柄。 然后他听到一个声音响起:“上去检视,没死的补一下,那个伪帝应当没死,都小心些!” 嬴吉长长叹了口气,将自己身上的卫士推开,然后坐了起来。 那些莽山贼正准备来搜检尸体,他突然坐起,吓得莽山贼一跳,一个个都全神戒备兵刃相向。 “莽山贼……姑且算你们是莽山贼吧。”嬴吉此时倒没有什么惧意,他苦笑着看着这些人:“原本还想,朕身为天子,总得杀几人垫背,却不曾想你们这般谨慎,连装死的机会都不给朕……” “狗皇帝,你死到临头还想害人!”一个看上去有些年轻的莽山贼怒骂道。 “你们想杀朕,朕自然也想杀你们,这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么,朕当皇帝都没有这么霸道,只许朕杀人而不许人杀朕。”嬴吉坐在血泊之中,他咧着嘴笑出一口白牙:“谁是首领,朕不希望死在无名小卒之手,首领亲自来取朕的首绩吧。” 他一边说,一边将手中的剑扔出,直接掉落在方才的那个年轻山贼的脚下。 这群莽山贼没有想到他会如此反应,因此一时之间都看向他们当中的一人。 嬴吉眼睛也随之向此人望去,看来,此人就是莽山贼的首领了。 九三、墨家铁槌 此人年纪约莫二十出头,看起来并不算太大,与赢吉可以说是同龄之人。 他脸上有一道可怖的疤痕,见赢吉望向自己,咧嘴笑了笑:“狗皇帝,可认得你家韦爷爷?” 赢吉哂然一笑:“你可知大秦有多少人?” 那首领一愕。 不待他反应过来,赢吉又自问自答道:“上回大秦计口是前年的事情,彼时丞相上官鸿主持此事,报到朕这儿来的大秦人口,一共是九千一百七十四万二千四百九十九人。” “哈?”那自称韦爷爷的头领觉得自己面前仿佛有无数颗星星在飞转,他在乡里算得上是有几分本领的人物了,但九千余万的数字,还是让他整个人都陷入昏乱之中。 便是让他生出十手十脚,也算不清这个数字。 “你这昏君与我说这个做什么?”他忍不住道。 “我是说,你不过是这九千一百七十四万二千四百九十九人中的一个,无名小卒,不足挂齿,我如何会认得?” 赢吉这话顿时让那头领暴怒,他举刀上前,厉声道:“爷爷我虽然此前是无名小卒,但今日之后,爷爷便要名动天下,因为你这狗皇帝……” “噗!” 那韦姓头领话还没有说完,便低下头,看着自己胸前,满眼都是难以置信之色。 一枝弩矢射入他的心口,正在飞速夺去他的生命,他再抬眼去望赢吉,只看到赢吉若无其事地将藏在袖中的手弩扔了出来。 这种手弩,有效射程不过十五步,但已经足以杀死那韦姓头领了。 “你,你……” “你到死仍就是一个无名小卒。”赢吉一手按着中了一箭的大腿,艰难地站了起来,目光睥睨:“朕,大秦天子,便是死,也要站着死!” 他在起身之时,顺手将地上的一柄剑拾起,那应当是他的一名亲卫的剑,上面犹自沾有亲卫的血迹。 自称莽山贼的贼人皆是骇然变色。 顿了一顿之后,有人叫道:“射,射死他!” 他们纷纷举起手中的弓弩,显然是真想将赢吉射死于此,赢吉面无惧色,只是挺剑吼道:“谁敢近前?” 砰! 就在众贼意欲射箭之时,却又听得一声脆响,然后惨叫声里,一贼颓然倒地。 众贼此时因为首领被赢吉射毙之事正心慌神乱,发觉这异变顿时骇然,手中弦猛然一松,只不过准头就有些差了。赢吉眼见迎面数箭飞来,但却又都偏得老远,心中一动,立刻转身,却又因为伤腿传来的剧痛而仆倒在地。 他在地上抬起头来,就看到一个光影闪过,紧接着又有一人惨叫翻倒。 却是一枚铁槌,槌尾由细细的锁链连着,自数丈之外甩了过来,转眼之间,已经槌死数人! “在那边,杀了他,啊!” 众莽山贼也发觉到这铁槌来处,一个个抬头望去,却发现那人就在他们身后的一棵大树之上。有人大叫起来,然后便看到迎面光影飞动,铁槌已经砸在自己的面门之上,顿时翻身栽倒四肢抽搐起来。 “什、什么人?”有脚怯些的莽山贼一边后退一边道。 那铁槌槌杀一人之后又被细索链扯了回去,紧接着,那棵树上一个身影灵活如猿跳了下来。 赢吉眯着眼睛望向此人,觉得此人甚是眼熟。 “卞老道,你出来吧,这些土鸡瓦狗,可派不上什么用场。”那人落在地上之后扬声叫道。 赢吉心中一愕,而那些莽山贼则是面面相觑。 那人目光一扫,望着众人当中微胖的那个笑了起来:“卞老道,我知道你的本事,你也知道我们在追索你,事已至此,你还想闪么?” 这微胖的莽山贼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忽的笑了起来。 他慢条斯理直起腰,又转了个身,刷的一下,竟然换了一张面容。 “孙、孙道人?”赢吉见其模样,不由愕然。 “是青云观卞道人,阿吉兄长。”使锁链铁槌者道:“不过,他的另一个名字,兄长可能更熟悉些,江充,你说是不是?” 赢吉这一刻须眉皆张,整个脸都是不可思议之色。 “阿畅!你是阿畅?”他旋即回过神来,惊喜交加地叫道。 “正是我,昔时咸阳斗鸡儿,今日关中铁槌客!”贾畅哈哈一笑。 他此时身材高大,还留着一副虬须,虽然赢吉与他十分熟悉,可也没有在第一时间认出。 “你,你这些年去哪儿了?”赢吉忍不住问道。 “此时不是说话的时候,兄长先且往后去一些,待我打发走了这些乌合之众,再收拾了江充,慢慢与你叙话。”贾畅道。 赢吉目光一转,当即扶着腿开始向后退去,贾畅背对着他,虽然看不到他的动作,却也从声音中判断出来。贾畅面色虽然未变,但目光里却闪过一丝玩昧之色。 当初年少,故此觉得赢吉——彼时还叫赵吉豪气干云,是咸阳城年轻一代中游侠儿的领袖人物,如今年长,发觉他终究还是不如赵和啊。 若换作赵和在此,在这个时候怎么可能舍下一人自己后退? 哪怕受了伤,赵和也必然是要留下大战的。 当年那个赵吉,终究是因为养尊处优而成了赢吉啊。 “铁槌客,你与你的同伙竟然没有去吴郡?”贾畅与赢吉说话之时,那卞道人一直笑而不语,此时见二人说话完毕,当即笑道。 “卞道人,你会故布疑阵,我们自然也会将计就计,你们纵横家天择派苦心积虑要挑得天下大乱,如今关中既乱,你又如何按捺得住,不在这里煽风点火?”贾畅扬声道:“我们不管你有什么安排,但凡哪里有祸乱,便在哪儿等你,准一等等个着!” 卞道人眯了一下眼睛:“确实,确实,今次之事意外连连,致使老夫未能及时抽身,倒让你们这些小辈守株待兔成了。” “你真是江充?”赢吉又失声叫了出来。 卞道人目光在他身上一转,笑吟吟道:“陛下,老道不是劝你遇山莫行么,你为何不听老道之言呢?” “你!”赢吉心念电转之间,顿时明白,自己还是中计了。 这老道人当初所言的遇山莫行之说,分明是十分清楚他的性格,知道他逆反之心重,故意布下的激将之计。 所以,他在遇伏之后,选择了往这里走。 而且,伏击之地,离赵和的军营其实并不算太远,若彼时他能够更信任赵和一点,直接回头,伏击之人也不敢追。 甚至由此可以推测出来,伏击兵马的数量也不多,未必能短时间内解决掉他的护卫。 说来说去,孙道人都是凭借巧妙的话术,让他心底生出误判,偏偏他还认为这误判完全是由自己做出的。 “你,你这贼道!”赢吉忍不住骂道。 “他可是以江充之名行事之人,便是烈武帝,也不是被他们一伙牵着鼻子走么?不过时至今日,他们也算是到头了。”贾畅说了一句,拎着索链转动起铁槌来。 那铁槌转动之时发出的啸声极为尖锐刺耳,让人寒毛直竖,而卞道人微微一讶:“你们果然是早有准备。” “声,光,气味,你们纵横家天择派的诸多术法,说穿了不过如此,我们墨家早就知道小孔成像,对于声光之术的掌握,不在你们纵横家之下。”贾畅道。 “墨家?墨家之人在稷下都快绝种了。”卞道人用沙哑的声音笑道:“怎么还有你这样一支流传下来?” “稷下齐墨,早已偏离墨家正道,我身兼秦墨、楚墨二者之说,才是墨家正统。”贾畅说到这,突然又是一笑:“怎么,你纵横家想要与我辩论一番谁是真墨谁是伪墨?须知连名家都是自我墨家分出,论辩之道,我墨家岂会输与你纵横家?” “呵呵,你说名家自墨家而出,先得问一问名家之人同不同意。”卞道人道。 赢吉此时已经离得稍远,他用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暗自骂了一声:“当黜百家,但用道法!” 他此前便有所察觉,这一次关中之乱,除了司马亮为首的世家大族在其中使坏之外,还有一部分原因就是百家之争——各家学派都希望自己的学说能够成为天下道统,为实现这个目的,彼此不仅言辞辩驳,也在朝堂政权之上倾轧反覆,而在这其中,儒家、纵横家和名家最为跳脱。 不过旋即他又有些幸灾乐祸:从今以后,百家之间的纠缠,世家大族的野心,都将成为赵和的麻烦,与他再无半点关系了。 “不,不是没有关系,至少这卞道人就一心要害我!”赢吉心念又是一转。 然后他听得贾畅笑道:“卞道人,你在拖延时间?” “铁槌客,你不也是在拖延时间?” 二人笑声未毕,突然间贾畅怒吼一声,铁槌飞掷而出,轰的一声响,将一个莽山贼脑袋击得粉碎。 但与此同时,十余名莽山贼已经拉开了与贾畅的距离,他们或张弓,或举弩,向着贾畅齐齐射击! 九四、何话可说 在后方看到这一幕时,嬴吉呼吸一滞。 身为大秦天子,他自然知道,那些剑技高明的勇士可以以一当十甚至以一当百。 但再厉害的勇士也怕弓箭,他在市井之间厮混的时候,便有“剑技再高一箭放倒”的说法,那些市井无赖们打斗起来可不管什么规矩,明枪暗箭只要能用的就会用上。便是赵和,也曾经用石灰撒过犬戎人的密谍。 不过就在嬴吉担忧之时,贾畅手中的铁槌已经飞出。 目标并不是任何对手,而是半空中的一根树杈。 铁槌在树杈上绕了一圈,而贾畅身体也腾空起来,竟然直接飞荡出十余丈远,不但闪过了那些箭矢,甚至还直接落在了那些退后的莽山贼之中。 莽山贼顿时慌乱一团,贾畅也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又将铁槌收了回来,然后矮身扫荡,周围扑通之声响成一片,少数有七八个莽山贼被他这一扫扫翻来。 不过贾畅的目标始终不是这些莽山贼。 因此当卞道人如同夜枭一般飞掠而下时,他的铁槌已经又回到了手中,铮的一声响,挡住了卞道人手中的铁杖。 “卞道人,你已老朽了,你这般老东西,早就该退世隐居,因为……时代变了!”两人兵刃交击,相互较力,贾畅虽然处于被动,却蓄力之后便反压了过去。 “呵呵……孺子,你可知道,年老虽然让老夫少了些气身力量,却让老夫多了许多别的东西……”卞道人一边后退化解贾畅的力量一边笑着道。 随着他口中“东西”二字一出,他那铁杖之上砰的一声响,杖端突然伸出一截利刃,直刺贾畅胸膛。 只不过贾畅似乎对此早有准备,身体恰好一侧,不伸避开这突然而来的袭击,更是抬脚踹在卞道人肚子之上:“老东西,你在墨家钜子面前卖弄机关之术,便是鲁班活着也不敢在我们墨家面前弄大斧啊!” 只不过贾畅骂得虽然畅快,却也知道自己这一脚并没有踢实,反倒被这老儿借力拉开了距离。 卞道人举着杖用力一抽,那原本一人长的杖竟然又长出一截来,加上杖尖的利刃,几乎成了一柄长矛。他连接突刺,让贾畅不得不连连闪避——这等长不长短不短的中距离之内贾畅的铁槌最为尴尬,因此一时之间,他竟然被逼得被动起来。 那些莽山贼们见此情形,胆子又大了起来,除去一堆围上来想要帮助卞道人者,还有好几个干脆又向嬴吉逼过去。 见此情形,嬴吉顾不得贾畅与卞道人的胜负,他咬牙大叫了一声,将自己大腿上的箭矢拔了出来,然后一瘸一拐向着铜宫奔去。 此地距离铜宫已经不远,铜宫的大门在望,但嬴吉脚受了伤,原本以为自己会被追上的,幸好听得身后两声惨叫,却是贾畅在危急之中再度出手,将追袭他的两名莽山贼击杀。 但这也给了卞道人可乘之机,卞道人的杖矛在贾畅身上划开几处伤口,最危险处,更是洞穿贾畅的胳膊,让贾畅的动作变得不便。 嬴吉回头望见这一幕,更是心中惊惧,当即脚下加急。 而在他身后,贾畅也终于不能给他更多的支持,又有几名莽山贼绕过贾畅的阻拦,开始向他追来。 嬴吉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当年。 那一夜咸阳宫变,他与赵和两人逃出求援,他也是这样竭力奔跑。不过那一次,他身前有樊令这样的猛士,身侧有赵和这样的伙伴,自己也很健康。而此时,他身边亲卫已经死尽,当年的旧交贾畅陷入重围,他自己也受了伤。 当年他们是向北军求援,求来了戚虎,今日他却是奔向铜宫,还不知铜宫之中是否能有援军。 一时之间,嬴吉心中有些惨然。 不过这不耽搁他继续前进,而且在奔行之中,他突然发觉,紧闭的铜宫之门忽然被打开,十余名手执兵刃的男子冲了出来。 这一刻嬴吉顾不得许多,直接叫道:“救驾,快来救驾!” “什么?” “啥事情?” 铜宫中奔出之人叫嚷着迎了上来,嬴吉见他们越来越近,心中顿时欢喜。 只要这些人替他挡住追兵片刻,他便能够进入铜宫,然后将铜宫大门一关,卞道人和莽山贼能奈他何? 但嬴吉终究是嬴吉。 少年时能隐忍于市井,登基之后还能够暗中除去曹猛,他绝非愚驽之辈。 因此心中的欢喜之意才生出不久,一道灵光闪过,他便想起一件事情来。 莽山贼伏击他的地方距离铜宫实在太近了。 近到铜宫不可能没有听到此前厮杀之声的地步。 而且莽山贼所谓的埋伏,不过是藏于险要之处,面对的是向铜宫而来的嬴吉一行,他们的背部对着铜宫,铜宫若稍有警卫,早就会知道莽山贼在此。 那一瞬间,嬴吉心中顿时清楚一件事情。 铜宫与莽山贼……只怕有所勾连。 甚至这个勾连的时间比嬴吉想象的还要久远,恐怕远在他登基之前,嬴迨还活着的时候,铜宫便与莽山贼暗通款曲了。 若真如此,迎面来的这些铜宫之人并不是他所期盼的救兵,反而与身后追袭者一样,是要他性命的杀星! 嬴吉想到此处,再看已经近前到二十步左右的铜宫之人时,便从他们面上的狰狞与凶怖之中,看到了杀意。 他突然间觉得身边一软,整个人便跌倒在地。 全身的力气仿佛都没有了,脚上伤口的疼痛也变得十分剧烈,嬴吉觉得眼角刺痛,也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 他只能惊怖地望着逼近的铜宫之人。 那人已经冲到了距离他不过十步之处,再向前来,一个扑击,便可以一刀结果了他。 而嬴吉此时心中已经只剩一片空白。 他觉得自己已经努力挣扎了,可最后仍然是死于一个无名之辈的手中,这样的命运,似乎怎么也不能摆脱。 然后他见到那人飞跃而起,似乎是要向他劈出一刀。 但就在这时,光影闪过,嗖的一枝飞矢,笔直贯入那人的咽喉。那人连惨叫都未能叫出,便从半空中跌落下来,跌在了嬴吉面前。 那人的身洒了嬴吉一脸。 嬴吉愕然回头望去,就看到原本围攻贾畅的莽山贼正在逃散,十余骑人马飞奔而来,在最前者他认识,也很熟悉,正是李果。 李果手执弓箭,刷刷刷连续三次开弓,逼近嬴吉的铜宫之人中,便有三人应声栽倒。 而李果之后,赵和已经纵马而起,让马蹄踏翻一个试图从背后袭击贾畅的莽山贼。 那些莽山贼虽然战意坚定,但面对十余骑的突击,他们的抵抗根本起不到什么作用,甚至连为卞道人争取一下退走时机都不能。 赵和在踏翻那莽山贼之后,望了嬴吉一眼。 跌坐于地的嬴吉也望着赵和。 这一刻,一人高踞于良马之上,一人跌坐于尘埃之中。嬴吉长长叹了口气,微微闭起眼睛。 云泥之别啊。 在白起庙中,他答应了赵和提出的条件,其中多少还是有些被迫,若说他从心底服气,自然是不可能的。 毕竟在他看来,他只是一步走错,才给了赵和可乘之机,否则的话,他能够牢牢压制住赵和,哪怕赵和成了西域之主,也不可能威胁到他这天子的地位。 但此时此刻,他心中当真是确认了一点,他输给赵和,并非仅仅是运气,更不仅仅是一步之错。 甚至他心中隐隐有所觉悟,哪怕他能够一直隐忍,曹猛仍然还活着,但赵和若是起意东向,他与曹猛同心合力,也未必能真正挡住赵和。 大势如此,大势所趋,普通之人,除了顺势而为,还能做什么呢? 赵和看了嬴吉一眼,确认他并无性命之忧后,目光转向贾畅之前的卞道人。 他心底也是暗松一口气。 在赵和看来,嬴吉并不是自己最根本的敌人,他最根本的敌人前有犬戎、骊轩这样的异族,后有火妖之样的异类。犬戎、骊轩若进中原,则中原不仅成为腥膻之地,秦人也将尽数为异族所奴役驱使有若牛马,而火妖若是进入中原,那情形就更为可怕,秦人不仅失去土地财富,甚至还有可能要失去祖先和子孙。 所以赵和从来不想着在与嬴吉、曹猛的内争之中消耗太多的力量,兄弟阋于墙而外御其侮,他要为对付外敌积攒更多的力量。可是显然纵横家天择派不这样认为,挑事搅事是他们的本能,特别是眼前的这位卞道人。 赵和从萧由的话里得知,这位卞道人曾经以江充之名行事,或者说,纵横家天择派在近三十年来,就一直以江充之名在行事,他们彼此之间颇有勾通,甚至如同当初五贤之会一般有一个秘会。 一个“江充”死在大宛贵山城,但这个“江充”却还活着,而且还在中原又挑起了一场血雨腥风。 “赵侯,我们又见面了。”卞道人面对赵和的注视,并没有露出畏惧之色,他反是坦然相对,还笑吟吟打了招呼。 他甚至微微欠身,算是向赵和行了一礼。 赵和注视此人良久,徐徐说道:“道人今日,难道还有什么话说么?” 九五、龙兮龙兮 卞道人盯着赵和许久,然后用沙哑的声音道:“自然是有的。” 赵和笑了笑:“我却是不想听。” 他一说完之后,便挥了挥手,他身边的李果举弓待射,但早已经迫不及待的解羽纵马而出,霍啦一声,便一槊杵向卞道人。 卞道人原本以为还可以和赵和说上几句话,哪怕不能脱身,总可以为后来者埋下些伏笔,却不曾想赵和竟然如此干脆。他原本镇定的面上也露出骇然之色,对于他这种人来说,身亡不可怕,可怕的是自己的所作所为终究无人知晓。 “赵侯就不想知道一切来龙去脉么……” 卞道人闪身躲避,甚是狼狈地避开了解羽之槊。解羽马快,人马从卞道人身侧冲了过去,卞道人觉得自己暂时安全,正待再鼓起如簧之舌,突然间觉得后心一冷。 他低头看去,发觉半截槊尖已经透胸而出。 却是解羽人马虽然错过卞道人,却回手一槊,正好贯入其人背后。 “你……你……” 卞道人感觉到剧痛传来,生命正在迅速从自己身上消失,他讶然望着赵和,仍然不明白,赵和为何会如此。 自己还藏着那么多秘密,为何此人就半点也不好奇? 自己还有那么多计划,难道就此结束? 自己至少还有数种话术可以打动赵和,甚至可以让赵和放自己一条生路,可为何连施展的机会都没有? “烈武帝时的旧事,早就该结束了。”赵和睨视着正在死去的卞道人,不管他是否还能听得到自己说的话:“再多的秘密与阴谋,都该随着你们这些人一起了结,我不会困于旧事,我所重者乃是将来。” 卞道人的尸体,恰在赵和话语结束之时,从解羽的大戟上滑落至地。 解羽捋须瞥了周围的莽山贼一眼,那些莽山贼此际哪里还有半点对抗的勇气,一个个面色发白,不少人甚至已经弃了兵刃。 他们是死士,但并不意味着他们真正不怕死。 而从铜宫中拥出来的那二十余人,此刻也都是战战兢兢,气不敢出。 解羽这才满意地放下手,将槊横搭在马鞍之上。 赵和此时已经下马,他迈步到了贾畅身前,伸手便拍了一下贾畅的伤口,痛得贾畅哇的一声大叫。 “你做什么,阿和!”贾畅眼泪都快流出来,怒视着赵和道。 “我见你身上这样流血还站在那摆姿势,只道你已经不怕痛了。”赵和道。 “胡说八道,这世上怎么会有不怕痛的人?” “怕痛就好,怕痛我就替你包扎一下。”赵和笑道。 他亲自为贾畅将伤口包好来,还打了一个结,然后端详了一番,忍不住笑了起来。 贾畅低头看着那个结,也忍不住大笑出声。 当初他是咸阳斗鸡儿时,一只斗鸡被他训练好了,便会用草绳打出这样的结,表示要卖此鸡之意。赵和打出这个结,既是拿旧事调侃他,也是表示不忘旧事。 二人会心而笑,远处的嬴吉就有些尴尬了。 “我也受伤了,阿和,为何不替我包扎?”他从地上爬起坐好,口中抱怨道。 “哈哈。”赵和但是一笑,倒是贾畅上前,替嬴吉检查了一下伤口。 嬴吉中了一箭,幸好那箭穿透的只是肌肉,并没有伤着骨头,贾畅拔下箭头,然后再将箭拔出,看到嬴吉的伤口又流出了一些血,凑过来的赵和笑道:“还是让我手下的医者来处置吧?” “不必了,我来处置最合适。”贾畅道。 嬴吉也点了点头。 嬴吉的身份特殊,他这次遇袭之事还有不少疑点,虽然他现在相信这不是赵和的计划,但谁知道赵和那些争于立功的手下有没有卷入此事之中呢。 所以,贾畅处理嬴吉的伤口最合适,这样就算出了什么问题,也不是赵和的责任。 只不过他们这样小心算计,让赵和觉得颇为无奈,旁边的解羽更是眯着眼睛,不停打量着贾畅。 方才远远见着贾畅手身手,确实也是一等一的勇士,解羽有些想与之交手。 在给嬴吉包扎好伤口之后,嬴吉举目看着赵和,正想要说话,突然神情微动,又向着远方眺望而去。 却又是数百骑赶到了。 “是我的部下。” 赵和急于来救嬴吉,因此带着解羽等人以快马争先,萧由马术不精,便被留在后头,待他们杀散了伏击的北军之后,这才向铜宫而来。 “萧大夫……萧先生!”望见萧由时,嬴吉又是心生感慨。 在市井之中,他结识了不少人物,当初只是一个小吏的萧由,屠狗者樊令,还有斗鸡儿贾畅——这些都是人才,自己分明都与他们结下交情,可是最后却无一为其所用。 此时嬴吉也有所反思,自己能得人而不能用之,或许这就是他失败的根本原因。 此时雾气腾起,在半空中凝结成云,空中下起细细的雨丝。赵和倒是不惧这一点雨,但看到嬴吉的模样,当即道:“陛下,去铜宫中避雨如何?” 嬴吉苦笑道:“如今我还是什么陛下?” “至少至现在,你还是陛下。”赵和道。 萧由听了这对话之后,目光在二人身上打了个转儿,然后与贾畅交换了一个眼色。 铜宫大门紧闭,但这自然挡不住赵和等人,片刻之后,这座坚固的宫门便被撞开,门内那些留守们仓促逃跑,一个个都极是慌乱。 “我出来的时候,铜宫之中还拘有囚犯七八百人,一共五百名吏卒在此看守。”赵和跨入大门时抚摩了一下铜门,感慨地说道。 哪怕他这个人并没有什么忌讳,但铜宫这个地方,他是真不想来。 事实上在被陈殇接出铜宫之后,今日也是他第一次重返铜宫。 毕竟此处留给他的回忆并不都是美好,除了几位老人之外,整个铜宫就是浮图教所说的无间之狱。而那几位老人,也在他离开铜宫之前就已经去世。 现在想来,曹猛或许正是知道五贤都已经去世,所以才将他从铜宫中放出,从这一点来说,曹猛也算是放了他一马吧。 否则以他那点年纪,又失去了五贤的庇护,在铜宫这种地方,能不能活到现在还成问题。 “朕……我登基之后,便与曹猛商议,将铜宫里的囚徒都转送别处,只留下一百人在此看守。”嬴吉拄着一根充当拐杖的树枝道。 “我知道……”赵和叹了口气。 五贤去世之后,身后之事都由他们的家人处置,因此他们并没有葬在铜宫。赵和曾经去祭祀他们,不过他们的后人对赵和却并不友善。 “谁是如今的铜宫令?”收拾好心情之后,赵和问道。 铜宫之人大多都被勒令跪在地上,少数曾顽抗者干脆就被缚住,听得赵和询问,半晌也没有人回答。 萧由咳了一声,上前迈了一步:“今日之事,须问祸首,若无祸首,那你们只怕全部要问罪了。谋刺天子,可是株连九族啊……” 听得这话,大多数铜宫之人都仍然沉默,不过萧由并不在乎。 他相信,不会是所有人都不惧株连九族,只要有那么一两个害怕肯说话的那就够了。 果然,片刻之后,便有人哭着道:“贵人,小人愿说,小人愿说,铜宫令早就被他们杀了……” 有一个开口的,便有更多发声的,很快赵和就明白铜宫这边发生了什么事情。 在温舒为铜宫令之时,铜宫中的守卒便与莽山贼有所勾结,后来莽山贼事败,也是铜宫这边的守卒暗中收容了部分莽山贼的成员。北军叛乱、嬴吉被赶出关中之后,铜宫这里便没有谁在关注,朝廷委派来的铜宫令被守卒与莽山贼残余一起杀死,而挑动他们行此事者,正是那个自称韦爷爷者。不过现在看来,此人受卞道人控制,甚至莽山贼与铜宫守卒的勾连,也是卞道人穿针引线。 温舒一直暗中追查江充,却不知道以江充之名行事的卞道人,早就将手伸到了他的身边。 占据铜宫之后,赵和的部下也不客气,四处搜罗,倒是搜罗出不少食物,甚至还有数十只羊——在铜宫荒废之后,这里的守卒便在宫中放起羊来。因此当雨势变大之后,众人干脆就在铜宫之中升起了火,还煮起了羊汤。 围坐于火堆之畔,捧着羊汤喝得身上暖洋洋的,嬴吉长长舒了口气。 “如同当年一般啊,我记得有一次冬日大雪,我们三个便是如此,围着堆火喝羊汤。”他开口说道。 “你在宫中什么珍馐没有吃过,还记得一碗羊汤?”贾畅哈哈笑着捋去胡须边的汤汁道。 “都不如当初的羊汤好喝,宫里……”嬴吉摇了摇头,宫中到处都是眼线,他想吃什么东西,都要经过数次验毒,到他口里时已经半冷,更重要的是,宫里的菜肴再好吃,也不能让他体验到当初的快乐了。 想及此处,嬴吉颇有些幸灾乐祸地看了赵和一眼:“以后阿和就会知道,在宫里的日子,根本不好,一点都不好!” “呵呵,阿和与你不同。”不等赵和自己回应,贾畅先说道。 嬴吉面色微微一僵。 他看向贾畅,贾畅又喝了一口羊汤,将汤碗放下,指着庭院中的雨道:“这天上下的,哪里是雨,是数千载里这片大地上流不尽的英雄血!” 不等嬴吉答话,贾畅拿着筷箸敲打着碗沿,口里放声唱道:“龙兮龙兮,乘风而起,游于长空,行云布雨。雨兮雨兮,不绝涓滴,汇江入河,泽被大地……” 他嗓音粗犷,这曲子唱得鬼哭狼嚎一般,却自有一股气概在其中。嬴吉与赵和都侧耳倾听,当听到“泽被大地”之时,赵和泰然自若,嬴吉却有些不安地移动了一下自己的身体。 新卷开始 请假一天,整理思路 一、市井之中 咸阳城,国子监。 嬴吉诛曹猛之后清洗朝堂,凡是依附于曹猛的官员大多都被黜落,国子监也不例外。不过他还没有来得及选拔官员将官子监的空缺填满,北军之乱就暴发了。与诛曹猛只限于高层动荡不同,北军之乱完全破坏了咸阳城中的秩序,国子监中的太学生们逃的逃死的死,只余实在没有去处的小猫三两只还呆在这里。 司马亮掌权之后,对国子监倒是分外重视,在他短短的任期之内,先后三次巡视国子监。他的夹带之中人物众多,因此很快就用出自名门世家的大儒将国子监里各种职务都占据了,对此北军四校尉没有任何意见。故此国子监算是司马亮时期咸阳城中少数还能够正常运转的朝廷衙署,九姓十一家的子弟乘着原本的学子散落在外,纷纷加入进来充斥于其间。 司马奂便是其中之一。 出身三川司马氏,虽然与司马亮的亲缘关系已经远得出了五代,但毕竟还是三川司马氏的子弟。他少以聪慧闻名,故此颇受司马亮的看重,在选拔子弟入国子监时,最后便补了其人之名。 不过司马奂在国子监倒没有成为风云人物,与其余司马氏子弟轩昂腾跃不同,他在国子监相当低调,这短短的几个月时间中,除了与少部分同窗往来之外,几乎都不出大门,一心闭门苦读。 但今天,他难得出了门。 穿着一身儒服的司马奂特意给自己戴了一顶高高的帽子,穿了一身唯有仪典之时才穿的衣裳,佩着剑,缓步行于国子监之中。 国子监了院子里,太学生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一个个都是义愤填膺的模样。司马奂听得有人在捶胸顿足地叫骂,还有人在痛哭流涕,更有一些出自九姓十一家的学子在串连勾通,号召太学学子都去伏阙上书。 “嬴氏世代之恩,岂可弃之!赵和身受国恩,如何可行纂逆之事?我等当与之当庭抗辩,不可坐视其悖逆如此!” “对,赵和此前为国屡建功勋,原本可以青史留名,我等当谏之,勿要晚节不保……” 司马奂听到“晚节不保”四字时,忍不住笑了起来。 那说话的太学生恰好看到他,见他笑了,当即道:“司马明德,你也赞成我,对不对?” 司马负忍不住又笑了,他看了那太学生一眼:“兄台方才说晚节不保?” “正是。” “可是兄台难道不知道,赵和此时才二十余岁,若以星变之乱为其生辰,他如今二十五岁尚且不到,比起你我年纪都要小,正值少壮,何谈晚节?” 那名太学生顿时愣住了。 别的听到此语的太学生也都停住讨论,然后面面相觑。 这些年,赵和做的事情太多了。 哪怕远在大宛大败金玄大单于的事情还没有传来,咸阳这边的人也已经对赵和的名字耳熟能详,这些世家大族出身的太学生更是能将其功业一一例举出来。 无论是在嬴迨、晁冲之的政变中力挽狂澜,还是将嬴祝废黜,或者是以少年之龄担任稷下祭酒、山长,拔除浮图教在齐郡的势力,亦或是奉清河和亲,以三十六人诛犬戎使团,夺取西域一国,再到找回失散多年的北州,先后击败犬戎的三位单于,甚至诛杀金策单于——这些事情中的任何一项,单独拿出来,都足以在青史上留下姓名,可赵和却部做了。 而且这么多事情,都是赵和在短短的不过十年的时间内完成的——与其相比,众人虽然年长些许,却寸功未立。 “或许我们可以再以功业激之?”那名太学生也知道自己所提的“晚节”有些荒唐,当即又想到一个说法。 “呵呵,还有什么功业比起帝王更大?”司马奂笑了两声。 他觉得没有必要再在这听这群人胡言乱语了。 因此他甩开那名太学生,径直走到了国子监的门口。 回头望了一眼国子监,他便决然出去。 出乎司马奂的意料,咸阳城的街道之上人比起此前要多。 原本他以为,经过这一番动荡之后,早就受到过教训的咸阳百姓,若来不及逃离咸阳,也会缩在家中不出门,但今日街头巷尾,都有不少行人。普通的咸阳百姓生计,仿佛并没有受到这次突来的风波的影响,一切照常。 不,甚至可以说是比此前司马亮治政之时更好了。彼时街上少有行人,司马亮对此还颇为自负,觉得这是自己治政的功劳——人们都“各务其业,故此街巷之中少有闲人”。 这也使得如今的咸阳,有了三分久违的繁华。 司马奂是到过政变之前的咸阳的,那个时候咸阳城喧闹繁华,街头摩肩擦踵。司马奂是个喜静之人,故此那时觉得咸阳城太过吵闹,实在不是一个研究学问的好去处,再加上彼时曹猛当政,九姓十一家多少受到压制,他在咸阳找不到机会,故此呆了半年之后便又回到三川郡。 只不过后来重返咸阳,见热闹不再,心底难免有一丝失落。此时见到咸阳似乎在重新焕发生机,他心情更为复杂。 一方面,他觉得身为帝国首都,天下最繁华的地方,理当如此。另一方面,这种情形出现在今日,出现在司马亮已经成为阶下之囚而九姓十一家即将面临新一轮打压的时候,他又不免有些不知所措。 难道自己的叔祖,那位德高望重学识渊博的九姓十一家话事人,他执政真的错了? 司马奂带着这样的想法,走到了常去的一家羊杂汤铺。 关中之人喜爱吃羊肉、喝羊汤,“顾记”羊杂汤铺家传的手艺,将羊杂炖得极是鲜美,而且完全没有羊的腥膻之味。而且这家羊杂汤铺又是一家开在深巷之中的不起眼的小铺子,因此前些时日的动荡,对它的影响并不算大。 “呦,老客来了,还是老样子,一碗羊杂汤,再加两个面馍?”见到司马奂上门,正在柜台里忙活着的店主人招呼道。 “今日生意不错啊。”司马奂打量了一眼店里的情形,几张方桌大半都坐了人,与以往冷冷清清的模样大不相同,当即说了一句。 “呵呵,托福托福。”店主人笑呵呵地道。 “我今日要两碗羊杂汤,外加四个面馍。”司马奂道。 “行,这就给您备上。”店主人并没有因为司马奂的改变而生出什么异样的心思。 很快司马奂就坐在一张桌边,将面馍撕碎泡在羊杂汤里开始吃起来。他嘴巴没停,耳朵也同样没有闲着,周围客人们相互谈论的声音,都传到了他的耳中。 “总算没有那些**了。” “是啊,这些丘八们,当真可恶,司马公与四校尉都治不住他们,也淮有赤县侯那样的厉害人物,才能镇得住他!” “上回夺我一只鸡的那个兵,昨日是我又见到了,恭恭敬敬给我行礼道歉不说,还赔了我钱,哈哈,赤县侯早就该回来!” 这是吹捧赵和的,对此司马奂很能理解,毕竟人在屋檐下,不能不低头,从今而起,赵和将成为这座城市的新主人,住在这里的人,当然不敢直接说他的坏话。 想当初,他们也是这样吹捧司马亮的。 “粮价又涨了,赤县侯虽然早就下令不许涨价,但是今日粟米价钱,比起昨日又涨了两成!” “还要涨,毕竟都有好几个月没有漕粮运到,我听我隔壁家的大爷说,如今咸阳的米粮,都仰赖于咸阳四大仓存粮,可四大仓又能存多少粮?” 这是在对未来担忧的。 司马奂也知道,这种担忧并非无端。咸阳城人口百万,只靠关中平原是养不活这么多人口的,故此从圣祖皇帝开始便想方设法为咸阳城运粮,甚至不惜花费二十余年时间,开凿了沟通南北的大运河。但在北军之变后,漕运之船便进不了咸阳,故此咸阳城只能靠着此前存粮过日子。 便是那咸阳四大仓的存粮,多少也与赵和有些关系,当初齐郡发生火烧粮仓之事后,曹猛吸取教训,在咸阳清理四大仓库存,换上了一批新的粮食。若非如此,咸阳早就断粮了。 不知不觉之中,这个帝国上上下下,许多地方都与赵和这个人发生了直接或者间接的联系。 司马奂吃完第一碗羊杂汤,开始吃第二碗。 街头传来整齐的脚步声,不少人放下碗伸头去望,司马奂却没有抬头。 他不需要观望,便知道那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北军在巡街。 这事情让司马奂多少觉得有些丢脸,在司马亮治政时,北军上街,那是横行霸道,如同野猪闯进了菜园,军纪废驰不堪,百姓多受凌虐。但赵和入咸阳之后,第一件事情便是约束军纪,北军全部被赶回军营之中,无故不得随意外出,同时还抽调出自稷下的低级军官,组织巡逻、缉盗,清理此前北军在民间积累的案件,这样一来,咸阳城中的法纪被重建了。 以赵和的禀性,他应该会在整个关中乃至整个大秦,都重建法纪吧。 当巡街的北军离开之后,司马奂吃完了第二碗羊杂汤,他用绢帕抹了抹嘴,然后站起身来。 顾记羊杂汤当真是美味,只不过……以后再也吃不到了。 他付完账,手握剑柄,大步走出了顾记汤铺。 赵和确实是个能人,确实给咸阳城重建了秩序,确实让这个正在分崩离析的帝国似乎又有重归一统的可能。 但那又怎么样,此人不奉正道,不敬礼法,蔑视世族,狼子野心!他越是有本领,今后对天下的危害就会越大! 所以,赵和必须死! 二、人心之内 卯时将至,咸阳城上空阴云密布,看起来又将是一个阴雨之日,甚至有可能会下雪——按照往年的经验,进入十一月之后,随时都有可能因为来自朔北的寒风而下雪。 班直在铜镜之前正了正自己的衣冠,面色肃然。 身为起居郎,他最近这几天几乎陷入失业状态。对此,他并不陌生,毕竟他服务的对象原本是天子,但天子被赶出了咸阳,所以他才自作主张去记述太后的言行,而现在太后身边又没有了他的位置,他倒是想要再去记载赵和的言行,只不过这位咸阳城的新主人,在短暂地进入咸阳之后,便一直东奔西走,四处征抚,他仍然没有什么可以做的事情。 但从今天起将不会再如此了。 昨夜赵和连夜回到了咸阳城中,今日将召集留在咸阳城中的百官议事,也就是说,这座城市的新主人,甚至可能是这个帝国的新主人,回到了他应该呆着的地方。班直这个负责记载帝国最高统治者言行的史官,也终于有了用武之地。 这是大日子,会发生很多大事,所以班直一定要郑重。他甚至赶早沐浴更衣,焚香默祷,还特意挑出了自己的笔中最有纪念意义的一支来。 只不过正当他准备启程之时,却有一个不速之客来访。 光禄大夫领校中秘书向歆来访。 班直与这位向歆,因为工作的缘故还算熟悉,毕竟一个人负责记述历史,另一人负责校点、编纂和收藏历史,二人的工作有颇多相通之处。这位向歆,严格来说是儒学为主兼修杂家,算得上是当今朝堂之中的大学者,年纪也几乎是班直的一倍,故此他的到来,让班直不得不恭敬相待。 “中秘书,快到朝会之时,中秘书为何有暇来寒舍?”在寒暄之后,班直等了许久也没有等到向歆直说来意,因此出言问道。 “呃,起居郎家传史学,有一件事情,我想向起居郎打听打听。”向歆犹豫了一会儿,然后压低声音:“烈武帝四十年时,曾有一件旧事,有人向烈武帝献铜鼎,鼎上有谶语,不知此谶语内容如何?” 班直瞳孔收缩了一下,面无表情地道:“向公在石渠阁之中没有看到有关此事的藏书?” 向歆望了班直一眼:“看了,只是想与起居郎核验一番,看看石渠阁藏书中记载是否有误。” 他说到此处,手轻轻放在了案几之前,然后轻声道:“咸阳宫室,先营后造,十世之后,当有吉兆。” 谶语确实是这样说的,但班直的心却极为警惕起来。 这个时候,身为帝国图书馆馆长的向歆提出这样的谶语,绝对是有其深刻用意的。 “咸阳宫室,先营后造。”向歆还是很镇定,轻声又道:“史家向来擅解谶纬,还请起居郎为我解惑,这是何意?” “解谶语是阴阳家与杂家的事情,与我史家何干?”班直断然否认道。 “起居郎,若是星相,那我自然会去找阴阳家,若是民谚,我也自然会去寻杂家,但这个却是青铜古鼎上的谶语,我不寻起居郎寻谁?”向歆说到这,身体微微前倾,凝视着班直:“班贤侄,我与你父亲向有交情,也听闻你在长信宫中的言语,贤侄,你既然提到阴阳家,我便用阴阳家所言提醒你一句,大势滔滔,顺势而为!” 班直心怦然一动。 在长信宫中,他敢于劝谏赵和,一方面是认为赵和有容人雅量,另一方面,也是出于青史留名的渴望。象他这样的学者,在权力上的追求不大,但对于史上留名的欲望却是极为强烈,甚至胜过那些政客们。 但好一会儿之后,他还是勉强摇了摇头。 他知道向歆是什么意思。 向歆在烈武帝末年以少年之身步入仕途,但从烈武帝到五辅执政再到如今,他在校中秘书这个职位上没有任何动弹,只不过加了光禄大夫的荣誉职务。一晃二十余年,当初前途不可限量的年轻学者,如今已经步入暮年,可偏偏仍然看不到什么前进的希望——比他年长者迟迟不肯退出政坛,比他年少者又咄咄逼人地崛起,他若不弄险,不投机,只怕真的要在这个国家图书馆馆长的位置上干一辈子了。 那还不如当个普通的图书馆管理员呢,毕竟普通的图书馆管理员转职的方向更多。 所以,在咸阳城一番动荡之后,向歆终于忍不住了。只不过他只是一个图书馆馆长,声望虽然还行,但一无实权二无人脉,就算是将自己这百十斤都押上去,也没有什么作用。他能做的,也只有在石渠阁那浩如烟海的典籍之中,寻找可以利用的东西。 他还真找到了。 但是,以班直对赵和的认识,赵和……未必会吃这一套。 所以思前想后,班直还是摇了摇头:“向公,直才疏学浅,或许其余史家能为向公解此谶语,我班直确实不能。” 向歆闻得此言,也没有露出不快之色,只是笑了起来。 “可惜,可惜。”他留下这样一句,便起身告辞而去。 只不过向歆前脚走,后脚便又有人来见班直。 这让班直有些奇怪:他这个向来被人忽视的小小起居郎,今日怎么会有人接二连三地来拜访。 正如向歆是长辈他无法拒绝不见一样,这第二位来拜访的同样也有班直无法拒绝的身份。 谏议大夫安忍。 这位安忍与班直的父亲也是有多年交情,在烈武帝时,两人甚至一同下过狱,险些一起被烈武帝砍了脑袋。 安忍向来以刚直著称,官职也因为这个性格而上上下下,最高时曾经担任过九卿之中的少府,最低时曾任掖庭的一位郎官。他对于自己职位的起起伏伏似乎乐此不疲,但又总能够从执政者的怒火中脱身,故此被视为大秦帝国朝廷之中清流的楷模。 所谓“士人楷模安忍之”是也。 “班贤侄,你在长信宫中劝谏之事,老夫听说过了,做得不错!”在分宾主落座之后,安忍捋须望向班直,一脸老怀弥畅的模样:“班公后继有人,老夫着实欢喜!” 听他提起自己父亲,班直笑着拱手致谢。 “如今朝堂之上,正人稀疏,奸佞横行,赵都护原本是赤诚君子,但群小环伺,正需要贤侄这样的人物匡扶辅正,贤侄勉之勉之!”安忍又道。 “不敢,不敢,安公士人楷模,比起我这后生小子,更能当之。”班直逊谢道。 “贤侄,我听闻有奸贼欲以纂逆之倡而谋进身之阶,此为坏世道而败人心之举,不可不阻之。今日朝会之上,老夫欲谏言执政,诛此等小人,贤侄以为如何?” 班直眉头顿时挑了挑。 这当然是好事。 但是,班直记得一件事情。 当初他父亲与安忍一起下狱,便也是安忍来见他父亲,然后两人与其余数人一起下狱。只不过班直的父亲在狱中呆了足足三年,而安忍则只呆了三个月——此后安忍士人楷模的名声更响了,而班直的父亲呢? 当时与安忍年纪相当、同样被认为是士林后起之秀的班直之父,在狱中呆了三年,出狱之时,除了自家亲人之外,几乎无人记得了。他白白耽搁了三年,昔日同僚都已经是上官,而他却还苦苦奔走,到老才凭借家族的史家身份,熬到了一个起居郎。 听起来不错,起居郎,天子近臣,能够随时见到至高无上的皇帝,但那又有什么用,后宫中的内监们离天子更近,可不都既无权势又无声望么? 想到这里,班直肃然起身:“安公行此大事,必为天下景仰,直不才,将禀笔直书,定要让安公在青史之上留名!” 安忍愕然想望:“呃……贤侄,老夫以为,这等事情,仅凭老夫一人力有未逮,须得群策群力……” “安公说的是,此事理当群策群力,安公登高一呼,从者必众。直虽钝鲁,亦当尽绵薄之力,将安公与诸位义士大名事迹,书于史册之上!” “呃……哈哈哈,贤侄高义。”安忍眨了两下眼睛,大笑起身,然后慨然道:“既是如此,贤侄且准备朝会之事吧,老夫先去一步。” “安公好走。”班直将其送到了大门之前。 上了自家的油壁车之后,安忍面上的笑容顿时不见。 他的油壁车中,早有一人,见他情形,讶然问道:“如何?” “虎父生出犬子,竖子不足以谋!”安忍哼了一声道。 “他不是在长信宫中敢于直谏么?”油壁车中的那人眯起眼睛。 “欺世盗名之辈罢了!”安忍不欲多言班直,而是握住油壁车中那人的手,诚恳地道:“不过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宋贤侄,吾老朽矣,天下楷模之任,当由汝继之。” 被称为宋贤侄者年纪不过三十余,闻得此语,点了点头:“当仁不任,安公放心——事不宜迟,安公,我还要去联络别人,无论如何都得阻住彼辈倒行逆施之举!” “贤侄辛苦了。” 马车此时已经到了另一处街巷路口,宋贤侄乘着车速稍缓,跳下马车,回头挥手示意,待安忍的马车行远了之后,他回头对身边凑上来的一人道:“速去告诉你家主人,安忍这老儿果然意图螳臂挡车……” 他稍犹豫了一下,然后又道:“安老匹夫卯时至起居郎班直宅,班直似亦参与此事!” 三、长乐宫前 卯时正。 长乐宫前新立的鼓被敲响起来,咚咚的鼓声传向咸阳城各处,而立于各处坊闾中的望楼上,一面面的小鼓也随着这面大鼓而敲响。 整个咸阳城仿佛被唤醒了一般,顿时喧闹起来。 一个个官员衣着整齐神情肃然地离开了自家府邸,他们在随从的护卫之下,于咸阳城的各处正街上汇集。街上的行人也增多了,他们望着这些带有仪仗的队伍,有的露出欣羡之色,有的露出惊恐之意。 长乐宫宫墙之上,李果居高临下,望着从四面八方聚于自己面前的这些官员,他神情稍稍有些恍惚。 这一刻,他想起十余年前。 彼时陈殇奉命去铜宫接出赵和,他们则受邀接应。当他们回到咸阳之时,正好遇着新帝嬴祝入咸阳城,那个时候由大将军曹猛亲自为嬴祝驾车,文武百官与咸阳父老也夹道欢迎。彼时面对仪仗,他们咸阳四恶心态各异,也都各怀野心,但哪怕是胆子最大也最不羁的陈殇,也不会想到成为长乐宫的主人。 不知道当时赵和是否想过,要成为长乐宫的主人。 李果的恍惚只持续了一会儿,然后他便收摄心神,又开始凝视四周。 今天是一个特殊的时日,李果在此的一个重要任务,便是警备长乐宫前,防止可能发生的异外。 “人不少啊。”马越与他并肩而立,此时俯身向下望了望。 此时的马越,器宇轩昂,再无半点颓色。他的脸上甚至还带有兴奋的酡红,手拍在城垛上时,不自觉地用上了大力气。 “自然不少,今日来此的,除了在职的文武百官,曾经在朝中任职仍然留于咸阳城中的官员,也都一并来参与朝会了。”萧由抖了抖袖子道。 “我还以为在北军之乱中他们都被杀尽了呢,这些当官的,有事时人就不知躲在何处,太平时就一个个都冒了出来。”贾畅笼着手撇着嘴,似乎对此很是不满。 “哈哈。”马越觉得贾畅这话甚对自己胃口,笑了两声,原本是想与贾畅多说几句的,但瞄了他一眼之后,想到此人出身贫贱低微,除了与赵和是少时旧交之外,并没有什么独特事迹,当即又转向李果。 “李兄,今日之后,李兄总算可以扬眉吐气了。”他说到这,声音稍稍压低,又接着道:“我听闻今次要分封诸国,一如前周旧事,以李兄之功,想必少不得一处丰美之封了?” 李果瞄了他一眼:“没有。” 马越顿时愣了愣:“何意?” 但李果却没有继续回答。 马越倒不会将此认为是李果瞧不起自己,事实上两人相识也很久了,当初随赵和一起护送清可西行时,两人就打过不少交道,因此马越很清楚李果的性格。此人心性清冷,除了对于光复李家勋位热切之外,别的东西都不太在意,他不说话只是生性不爱多言罢了。 但李果与赵和的关系远比马越与赵和的关系要亲近,所以马越觉得李果那句“没有”里似乎还含有某种意思。 对于马越来说,此时对赵和已经是心服口服了,但并不意味着他没有私心。 事实上不仅是他,那些稷下出身的军官们,那么积极配合的文武大臣们,对于朝堂上即将发生的新变化都有各自的私心。特别是军官们,他们觉得夺取咸阳、解除了北军四校尉与嬴吉、刘遇的兵权,意味着天下大局已定,所以接下来赵和要做的,自然是论功行赏。 如何赏功,这几日都是众人私下谈论的焦点。有人觉得自己自西域追随赵和而来,功劳甚大,少不得封侯,有人则觉得自己稷下出身,在平定关中时有反正之功,理当升迁——所有的议论之中,最让众人怦然心动的,便是传闻有人向赵和建议,实行前周的封建之制。 将天下土地士民,分封给有功之臣,由这些有功之臣来拱卫咸阳。 这条建议得到了许多的人支持,也有非常充分的理由,这算得上是军中诸将的最高期待,毕竟军功授爵乃是大秦传统,既是如此,若大秦真行封建之制,他们这些立有军功者,最有可能被授予采邑。 马越对此也是甚为期待,他心中暗自琢磨,自己虽然有不逊之举,但也算是劳苦功高,不能和俞龙、戚虎、李果、陈殇他们相比,甚至不能和自己的堂弟马定相比,但至少不应该低于解羽、应恨之流吧。 想到这里,他又看向萧由。 “听闻萧先生是主公昔时旧人,曾被主公称赞为有丞相之才,这丞相之职,想必非先生莫属啊?”他笑吟吟道。 若真的行封建之制,谁封在何处,文官会有很大的话语权,特别是萧由,赵和麾下武人可谓人才济济,但文官方面则稍有逊色,哪怕此前萧由已经与赵和分离了许久,他也应该能够起到重要作用。 所以马越的话语,其实也是一种暗示:他会支持萧由来竞争丞相之位,希望萧由在封建之时也能够投桃报李。 “哈哈,如今两个江充都已经死去,我大事已了,只待此次朝会之后,便向阿和请辞。”萧由微微一笑:“丞相位高权重,岂是我这区区小吏能担之,马将军,你莫要胡说了。” 马越只道他是在谦逊,当即道:“萧先生可万勿萌生退意,主公身边还离不得萧先生!” 萧由只是摇头,不再答话。 因为此时,他们已经看到了自长乐大街南过来的赵和仪仗了。 大秦圣祖皇帝开始扩建咸阳城,此时的咸阳城与始皇帝时相比已经大了数倍不止,而此后历代天子营建城池宫室时都严格注意布局整齐与街道宽阔。长乐宫前的这条御街虽然不是咸阳城的中轴,却也宽达一百二十步,道路两侧栽种着各式各样的树木,如今都已经有数十年之久,因此这些树木高者参天,亭亭如盖。 赵和的队伍没有走在道路最中间。 依照此时的规矩,道路最中间是天子之道,唯有天子仪仗才能行进,赵和虽然自称要当皇帝,但在选择道路时,还是有意走在偏右的道路之侧,与普通官员、百姓一般二无。 这条道路赵和不是第一次走。 在他看来,这道路与他此前过来也没有什么区别,直到他发觉道旁数棵大树都已经呈现焦枯之色,而为焦黑却不象是近期所致,这才有些讶然:“这边是怎么回事?” “启禀大都护,这是数月之前有百姓自称行西王母诏筹,自外地流入咸阳,然后纵火焚烧马槽而致。”赵和身边有熟悉咸阳情形的官吏答道,答到末了,他眼神微闪,又道:“彼时有谶语曰,‘槽失火,殃及树,衣裳新,人物故’,此后不久,便有曹猛身亡之事。” 见赵和若有所思,此人又道:“树者,木也,马槽失火,烧去树木,便是一个曹字,所指者当为曹猛……” “行了。”赵和道。 那官员一懔,当即闭嘴不言。 赵和嘴角微微翘了翘,瞄了这位官员一眼。 他记得此人叫田珍,是如今的咸阳令,此时赵和的身份尚不明确,百官中职位高者大多又是司马亮之党而在狱中,他倒算得上是咸阳城中比较重要的人物了。 这个人有点意思。 “我师从张衡,他是阴阳家牵星一脉大宗师,谶纬之说,呵呵……”赵和淡淡说了一句,然后皱眉道:“倒是行西王母诏筹之事,究竟是怎么回事?” 田珍正待再说话,路旁稍远处,却有人扬声道:“大都护欲问此事,当问之于我,田珍一介佞人,巧言令色,必不会直言!” 此人声音一出,田珍顿时露出惊恐之色,而道路之旁,更是一阵骚动。 赵和循声望去,看到道旁有一书生模样的人拱手肃立。 赵和的仪仗并没有驱赶百姓,只不过城中自有军士维持秩序,将围观的百姓隔离在十余步外。故此赵和与田珍的对话,会被此人听到,而此人扬声插嘴,也传入到赵和的耳中。 “你是何人?”赵和心中微微一动,示意军士暂勿拘捕此人,而是向他问道。 “三川司马氏,太学生司马奂。”那人肃然答道。 听到“三川司马氏”,赵和眉头便轻轻一皱。 他对三川司马氏没有好感,故此,在他的清算名单之中,三川司马氏排位极高,对于这个庞大的家族,他已经有所安排,东海的那几个大岛,正适合这个家族去经营。 不过他看这个名为司马奂的器宇轩昂,一副有所凭恃的模样,心里不免有些好奇。而且今日情形特殊,哪怕是他这样的人物,多少也要做出些模样给别人看。 “你既出此言,还请与我分说一番,这行西王母诏筹是何事端?”赵和不紧不慢地问道。 “只因此前曹猛擅权,穷兵黩武,百姓生计无着,便假借西王母之名,行诅咒之事。”司马奂沉声道:“所谓谶纬,不过是巧合,便民心自是天心,民意自是天意,千夫所指尚且无疾而终,况且民怨近乎天怒?曹猛身亡,便是因此!” 他说到这里,向前踏出一步,拱手弯腰:“往者可鉴,大都护当不忘教训,勿重蹈曹猛覆辙,选贤任能,与民生息,如此……” 他弯腰低头说话,看上去完全没有危害,但就在这时,他猛然咬牙,手在自己胸腹之间一按! 四、扫兴之辈 长乐宫仪门之下。 向歆微微驼着背,露出一副苍老的模样。 身边的官员们在小声议论,无非是“为何卯时才开朝会”、“今日御座之上谁人?”、“朝堂这一次风波恐怕不小”之类的话语。 向歆有些不屑地睨视了这些小官一眼。 经过数次清洗,如今咸阳城中高官显贵已经少了许多,而那些被重新召来的致仕之人,未曾与他们站在一起。再加上向歆这个中秘书实在算不上什么大官要职,因此他身边站着的,也多是一些与他一般,虽然清贵,却无实职的人物。 这些人要么经验不足,要么就因为多年闲置而消磨了志气,或者干脆就是眼光有限,看不出接下来朝堂之上会有多好的机会。 向歆却不然。 他目光在人群中扫过,与那些同自己已有默契的官员们都微微点头。 他也看到了班直,这位起居郎神情肃然站在一边,若不是他有意去寻,根本找不到其人。 向歆目光又移向远方。 他虽然做出一副年迈的模样,但视力却还好,因此可以看到远处赵和的仪仗停住。 不过毕竟隔着千余步,他看不清楚人,这让他心里稍稍有些焦急: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赵和……赵都护……主公他为何还这么迟疑犹豫,不及时上殿,将大事定下? 就在此时,他看到赵和的仪仗处发生了骚动。 向歆既然决意在赵和身上投机,自然也对赵和的一切都做了了解,以他所知,赵和治军甚严,他身边的仪仗又都是从西域带回来的亲卫或者来自敦煌的边军,他们断然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所以,出了意外! 向歆猛然看向安忍。 安忍做的小动作,他知道的一清二楚,事实上,在安忍联络的人中,便有他安插进去的钉子。 在向歆看来,安忍此人所为,不过是螳臂挡车,逆势而行,最后的结果必然头破血流,甚至会抄家灭门。 以向歆多年官场沉浮的经历来看,安忍抄家灭门也没有什么,只要他能够从安忍的倒楣之中获利就可。 但此时向歆在心底突然意识到一件事情:安忍之辈,难道只会劝谏一途吗? 赵和的全部势力,归根到底,都在于他自己一人身上。若是赵和出了意外,咸阳四恶为首的旧交派,曾灿、高凌为首的稷下派,马越、马定兄弟为首的边军派,再加上解羽、应恨等代表的西域派、郭英代表的北州派,所有的这些力量必然分崩离析,他们之间的交情,会随着赵和的死而荡然无存,他们彼此之间必然会为了争夺赵和的遗产而发生争斗、厮杀,可没有任何一方有完整收服其余几方的力量,就算决出胜负,实力也必将受损。 所以,赵和本人,就是他代表的力量的最薄弱之处! 不过,向歆在安忍的面上没有看到什么得意之色,相反,他还显得惊惶不安。 向歆皱了皱眉,又向赵和的仪仗处望去。除了他之外,长乐宫前的百官也都意识到出现了意外,因此忍不住举步向前,想要看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千余步之外,弯腰低头的司马奂扣动了胸前的机关,暗藏在他宽大儒裳之后的匣弩发出啪的一声响,三枝短箭射了出去。 他很清楚,若是自己举手投足都会引来怀疑,但是,他弯腰躬身,会将这疑心降到最低点。 毕竟,谁能想到,一个人会将匣弩用机关连接藏在自己的背上? 不过司马奂犹自觉得不保险。 他在激发匣弩射出三枝短箭之后,立刻又拔剑前突。 到了这个时代,世家大族中的儒生士子往往以敷粉涂脂为饰,身体娇弱有如女子,但是,其中还有相当一部分是固守传统,佩剑而行天下,司马奂便是其中之一。 司马氏的剑技亦非同凡响,司马奂觉得自己哪怕不算当世第一流的剑客,也应当在二流了。 故此突前之后,长剑出鞘,向着他记忆中的赵和方向便冲了过去。 只不过才向前冲了两步,他的动作便因为一只有力的手伸来而僵住。 他看到原本紧随在赵和身后那个蚕眉长须的红脸汉子,不知何时下了马,出现在他的面前,只是单臂伸手,便将他的咽喉死死扼住。 而赵和身旁,一个昆仑奴举着盾牌,挡住了匣弩中射出的三枝箭。 另一个有胡人血统的汉子则已经出现在他的身后,一伸手将他的儒服扯开,露出缚在背后的匣弩。 “勇气可嘉,这具匣弩也做得相当精妙,想必不是你们司马氏能够造出的,墨家?还是鲁班弟子?”赵和道。 在他问问题时,解羽也松了手,司马奂被扔在了地上,一边咳嗽,一边讶然地望着赵和。 赵和经历刺杀,问的竟然不是主谋者为谁同党者几何,却去问一件刺杀的工具? 难道是想凭此顺藤摸瓜,找出更多的反对者么? 想到这里,司马奂挺着胸,昂然道:“你休想从我这里得到任何线索,我今日来此,早怀必死之心!” 赵和一笑:“我自然知道你是怀有必死之心来的,你就算侥幸得手,能将我刺杀,又岂能逃过我这些属下的击杀?” 他说到此处,扬起眉来,看着前方:“我对你的幕后指使与同党也无半点兴趣,你是司马家的人,这笔账我自然就会算在司马家身上。我有些遗憾的是,为你造匣弩的巧匠,无论是出自墨家还是鲁班弟子,只怕都已经被你灭口了——他的技艺,原本可以给大秦带来更多的好处,而不是用在刺杀之上。” “你这般必死之心,也原本该用在为大秦守疆拓土,而不是用在刺杀我上面——说起刺杀,你可知火妖?” 此前司马奂一直插不上嘴,因为赵和说的话语虽是不重,却字字诛心。但赵和提起火妖,他终于觉得有了反驳的机会:“不过是万里之外的蛮夷贱种罢了,你借火妖之名,行纂逆之事,以为天下人都是傻子,看不出你的用心么?” “所以你的眼光就这一点点了,你的刺杀之技,与火妖的刺杀之技,还相差甚远呢。”赵和又最后看了他一眼:“你所知道的危险,比起火妖可能带来的危险,也还差得甚远……” 说完之后,赵和催马继续前行。 自然有兵士来将司马奂缚住,无论赵和多宽厚,这种当街刺杀之举都必须严惩,否则仿效者就会络绎不绝。 “赵和,赵和,奸贼!”司马奂没有想到自己会被如此无视,在呆了呆之后,便大叫起来。只不过他辱骂之声还未说出第二句,便被军士又泥土塞住了嘴巴。 “今日当真扫兴!”揪住他的一名军士骂道:“将这厮剥光了,缚在树上!” 没有得到命令人,也们不能直接处死司马奂,但出身于底层的军士,有的是办法折辱这位世家大族出身的子弟。不一会儿,司马奂便几乎因羞昏厥,他被剥得精光,缚在一棵大树之上,周围尽是指指点点的声音。 赵和继续前行不到百步,御道之旁,突然间又有一群人鼓噪起来。 “赵都护,司马氏有罪那是司马氏的事情,你不可牵连无辜!” “赵都护,世家大族乃是天下根本,你切莫自误!” “天下英杰出我辈,赵都护欲成大事,便须识英雄尽英雄!” 赵和眼睛微微一转,又看向身边的田珍,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 田珍此时脸上已经没有半点血色,开始厉声喝斥起来。 若说出一个司马奂还只是偶然事件,这里又有这么多人对赵和鼓噪,足以说明他这个咸阳令的控制力太弱了。 哪怕如今咸阳处于军管状态之下,他手中的衙役也还有不少,御街两旁维持秩序的人里,便有相当一部分都是这些差役,可仍然让这群胡言乱语的家伙接近过来,这责任他怎么也推不掉。 田珍怒喝之睛,那些衙役们终于行动起来,棍棒交加之下,打得那群鼓噪的人抱头鼠窜。 他们虽然多数都佩剑,却无一人敢拔剑而出。 “是国子监里的那些世家学生。”见局势得到控制,田珍这才勉强笑着对赵和解释道。 这同时也是在推卸责任:这件事情,并不只是他田珍一人的责任,那些世家大族们脱不了干系,而国子监的官吏老师们同样也跑不掉。 “滥竽充数之辈,也能入国子监?”赵和对这些人就更没有兴趣,抛下这样一句话之后,便又继续前行。 连为自己的理念拔剑的勇气都没有,九姓十一家为代表的世家大族们或许还可以凭借祖辈的余荫支撑一两代人,但一两代人之后呢? 特别是看到这些人当中,还有在脸上涂脂抹粉者,赵和更是满心厌恶。 “让人将他们看管起来,到时与他们本族一起送往东海四岛去。”赵和抛下这一句,算是对这些人有一个了结。 而此时,他也终于走到了长乐宫仪门之前。 那些翘首相盼的文武官员,终于看到了他。 “啊……”望着赵和越来越近的身形,向歆突然发出惊呼之声。 在距离他不远之处,安忍瞄了过来,嘴角边突然浮起一丝嘲意。 五、表态示威 在可谓万众瞩目之下,赵和于长乐宫仪门之前下马。 前些时日城中动荡的痕迹,在长乐宫这里已经荡然无存,赵和看着宛如一新的仪门,看着一双双盯着自己的眼睛,他微微颔首。 聚拢在此的文武与致仕官员,数量足有五六百人,他们当中,当然有相当多的都是私心极大私欲膨胀之辈,但同时,他们当中也有不少能力、德行足以胜任重要职务者。以前,大将军曹猛与丞相上官鸿负责将合适者提拔到正确的位置之上,但在上官鸿死后,整个朝堂就乱作一团,动荡相续,意外连连,人事任免甚为草率,乃至有大量滥竽充数者混入其中,特别是九姓十一家在司马亮之时得以大用,哪怕经过一遍清洗,这些人中,只怕也还有一半左右,与九姓十一家有着这样那样的联系。 最难识者,人心是也,赵和接下来要做的,就是认清这些人的人心。 他手握剑柄,大步走入仪门,而满朝文武公卿,便跟在他身后,也走入仪门之中。 门上的李果看到这一幕,几欲仰天长啸。 不过当赵和穿过仪门,迈上前殿的台阶之时,终于有了异样的声响。 十余名混杂在文武之中的官员,突然间上前冲来,虽然被军士拦住,却还是引起了一阵混乱,也让赵和的脚步停了下来。 赵和侧脸看去,这些官员都有些面熟。 “赵都护,你今日欲以何等身份上殿?”其中一人厉声喝道。 “是以大秦忠臣、北庭大都护之身上殿,还是以乱臣贼子、谋朝纂位之人上殿?”另一人又叫道。 “嬴氏扫六合、一四海,平离乱、定乾坤,天命尚在!赵都护,你今日到此,一定要好生想一想!”第三人叫道。 “诸位累受我嬴氏之恩,当作忠义之士,勿为悖逆之助!”第四人又叫道。 赵和顿时想起来这些人是谁了。 嬴氏宗室。 始皇帝时对待宗室颇为刻薄,圣祖皇帝向有仁厚之称,对于宗室却也管束甚严,不过在此之后,宗室滋生,他们的待遇渐渐提高,直到烈武帝时,又一次打击宗室,因此朝堂重臣之中,宗室数量并不多。 但这不意味着没有。 在曹猛之时,因为大宗正是五辅之一,宗室作为一支牵制曹猛的力量而得到强化。咸阳之乱后,宗室又再次受到打击,所有的要害职位中都没有了他们。嬴吉诛曹猛之后,又开始提拔宗室,司马亮驱走嬴吉,却坚持了他这一政策,故此宗室中出任官员的人又多了起来。 不过都是些清贵闲职,没有实权,更无军权,这倒让他们在近来的动荡中没有受到太大的冲击,今日赵和召开大朝会,他们也受邀而来。 他们成了赵和的第一批反对者。 赵和确认他们的身份之后,摆了摆手,拦住他们的军士便将他们放开。 他们近到赵和身前十余步处,面对手按剑柄的赵和,不自觉地又停住脚步,不敢继续上前。 “赵都护……” 其中一位最年长者呐呐开口,多少带着些惧意。 “方才你们的问题,我都听到了,我只回答其中一个问题。”赵和见他嚅嗫难言,笑着说道。 那嬴氏老者脸色凝重,等着赵和继续往下说,赵和却转过身来,对着围观的百官,然后提高了声音:“今日我不是以大秦北庭都护府都护之身来此。” 嬴氏尽皆变色,百官神情各异。 “今日我以大秦一人身份来此。”赵和接着说道。 说完之后,他便转身继续前行,再也不理会那群嬴氏宗室。 嬴氏宗室在一愣之后,既觉得气愤,然后又觉得有些释然。 毕竟,赵和虽然否认了大秦忠臣的身份,却也没有自认纂位者,或许……过会儿事情还能有所变动? 赵和大步走入长乐宫正殿。 他抬头望去,正殿最里面,那高高的御座如同十年前一般。 十年之前,他就在这大殿中击杀了嬴迨、晃冲之,在某种程度上改变了大秦的方向。十年之后,他又来到这里,再次改变大秦的方向。 他没有停步,直接走了过去,一直走到御座前的台阶处。 百官跟了进来,各寻班位,目光却紧紧盯着他,看他会不会走上去,然后直接坐在那御座之上。 赵和直接走了上去,但却没有坐下来,而是站在御座之前。 他转过身,望向百官。 百官屏吸凝神,无一人言语 赵和也没有说话,因此长乐宫大殿中,虽然挤进来数百人,却一时间静悄悄的,针落可闻。 然后大殿外,一位力士猛然击鼓。 鼓声三响,表示朝会正式开始。 “今日与诸位相聚于此,只因国家不幸,板荡不休,百姓遭难,无人可抚。”赵和的声音在鼓声停后响起:“如今,外患陈于边域而内忧起于京畿,朝廷权威失尽,外臣聚众观望,长此以往,家国皆危,大秦必亡!” 百官们悄悄相互使着眼色,这些看似大义凛然的话语,能够唬弄一般黔首与热血之徒,对于他们这些官场中浮沉多年的人来说,却没有太大的用处。 无非就是想借此为自己争取大义的名份罢了。 “我知中原之乱后,自西域起兵来此,昼夜兼程,幸哉及时。如今乱虽已起,祸尚可制,诸公皆朝廷大臣,德才之士,收拾如今局面,有何教我?” 无一人出声,此时此刻,无论是怀着什么心思,众人也都明白,没有确定赵和心意之前冒然出声,好处未必有,罪名却少不得。 “诸位出声之前,我在此与诸位相约一条。在今日大殿之上,只要非胡搅蛮缠迁延误事,凡有所言,皆无罪责,哪怕是骂我赵和乱臣贼子,亦不罪之!”赵和见此情形,不得不又说道。 人心最难收拾,他很清楚这一点,哪怕他现在实际上控制住了咸阳城与京畿,甚至可以说已经控制住关中、正在接手整个中原,但他仍然没有将此处人心尽数收纳。 他希望能够在不触及原则与底线的情形下,尽可能获取更多的支持,毕竟他接下来要面对的敌人,要进行的事业,都需要真心实意的支持者,而不是阳奉阴违口是心非的潜伏者。 “臣咸阳令田珍有言。”他话声落后不久,一个人出声道。 田珍从人群中走了出来,他神情肃然,手中还捧着一份书札。 “请咸阳令说之。”赵和道。 田珍的额头鬓脚都有细密的汗水渗出。 他知道因为司马奂的事情,他在赵和面前失了分,因此不得不第一个出来说话,希望尽可能挽回一些。 原本这件事情还不需要他亲自出马的,他们安排好的那位第一个发言的小官,此时正缩在人后一脸愕然。 “臣前日清点咸阳各库之时,发现一物,乃是烈武帝四十年时有人所献铜鼎。” “臣谏议大夫鲁彦有言!”就在田珍欲继续往下说时,突然间一人排众而出,厉声喝道:“大都护今日所议者,乃朝廷要事,烈武帝四十年的旧事与今日何干?况且当年献鼎之事,臣鲁彦亦有耳闻,不过是小人伪造祥瑞以图幸进,田珍以此旧事乱今日之正务,正是胡搅蛮缠迁延误国之举!” 此人声音高亢,说话有如连珠一般,他开口之后,田珍其实还在说话,但却被他的声音压住,以致于殿中所有人耳中听到的就只有这位鲁彦的话语。 鲁彦说到这里之后,拱手向赵和一揖,然后怒视田珍,田珍为其言语压制,一时间不知是不是继续将未说完的话说出来。 见此情形,又一名官员走了出来。 “臣殿中侍御史周绍劾鲁彦咆哮大殿,无人臣礼!”这人上前之后,也是向赵和拱手,然后说道。 紧接着一个又一个的官员出来,有为鲁彦辩护的,也有跟着周绍弹劾鲁彦的,只不过众人说话之间,都有意无意,打断了田珍的话语,令田珍张口数次,却是未能出得一言。 赵和微微皱起眉头,隐约觉得有些不对。 在这样的官员出来足有十余位之后,他霍然惊觉。 无论是支持鲁彦的,还是弹劾鲁彦的,他们连番说来,足足已经过去了大半个时辰。 而且此时鲁彦又开始自辩——此人中气十足,说起话来甚有气势,并且每一句话都似乎言之有物,或引经据典,或举例说明,总之单听他说话,谁也不能认为他是在拖延敷衍。 但他,还有那些支持他和弹劾他的人,就是在拖延敷衍! 赵和召集这次朝会,对于朝堂之上尚存官员还是有个大致了解的,出来支持鲁彦的和弹劾鲁彦的,分属朝堂之上的不同派别,他们绝不是一党,但现在,这至少四五个不同派别,都达成了某种默契,那就是在赵和召开的第一次大朝会中,通过彼此纠缠来延误正事,至少,让赵和在今天做不成正事! 他们并不是胡搅蛮缠,他们说的都是正经事情,但是,他们这些人,就是有本领用一些次要的或者不重要的程序问题,来中断决定性的决策。这样做哪怕改变不了大局,却至少可以让赵和明白,哪怕赵和权倾天下,也休想在朝政之上乘心应手举重若轻。 这既是表达他们的态度,也是向赵和示威! 六、争立国本 辰时。 文官们的的争执已经持续了接近一个时辰。 赵和也站了近一个时辰。 加入到这场争辩中来的人越来越多,他们的立场或许不同,但在对会赵和这一点上却相同:无论赵和是想纂位为帝,还是想如同曹猛那般挟天子以令诸侯,他们都须令赵和知道,朝堂之上自有朝堂的规矩,哪怕赵和兵强马壮,哪怕赵和才略雄伟,都得按照这个规矩来办。 若说他们反对赵和,倒也不尽然,但是,出于维护“官僚”这个群体的共同利益考虑,他们在未曾约定的情形下达成了默契,在这最重要的一天里,玩出这么一出来。 赵和早就看明白了这一点,但却一直没有阻止他们,甚至连话都没有说一句。 赵和的沉默最初让这些官员们心中舒爽,不过在接近一个时辰之后,他们当中有见识者也意识到,事不可过,过犹不及。 今日毕竟是这么重要的一个日子,若真从头到尾都纠缠于这些细枝末节,赵和会不会直接掀了摊子不做? 因此在这些大佬们的眼色之下,到辰时正之际,他们终于安静下来了。 赵和却仍然没有出声。 好一会儿之后,赵和才淡淡地道:“诸位争完了?” 不等有人回答,他又问道:“争出结果了么?” 众人面面相觑,这种争执,哪里能够出什么结果,要有结果,也该是当政之人做决断才会出现。 “那么我现在为朝会制定第一个规矩。”赵和不紧不慢地又道:“此后朝会,凡有言者,每一件事只许说上……说上三分之一刻,若超此时,请待退朝之后以文章论之。” “大都护,这适不合礼制……” “大都护欲堵塞言路钳制人口乎?” 他才说完,立刻有人出来反对,一个稍稍温和一些,以朝堂现成的礼制来劝阻,另一个则干脆攻击赵和此举是夏桀商纣,意图阻止正直之士。 他们一开口,赵和便闭上嘴巴一声不响,这些人咋唬得凶,但实际上却在察颜观色,待发觉赵和深沉似海,根本不能从其神情里判断出他的情绪之时,他们又闭上嘴。 “接着是为朝会立第二个规矩,凡有人说话之时,别人都不得开口,须待发言之人说完之后,再出班请言。” 这一点倒是没有任何人反对,毕竟此前朝会也有类似的规则。 “这两个规矩,我意已决,在此只是通报于汝等,而非征询汝等意见,故此,方才出言反对之人,若不同意,便可以走了。”赵和又道。 此前他说话都算柔和,但说到这里,却让满朝数百文武都觉懔然。 这不是征求你们的意见,而是通知你们必须执行,若不执行,就请滚蛋。 赵和的意思说简单一些便是如此,在三息之后,有两名小官默不作声便迈步离开,他们一边走时一边窥探赵和的神情,但赵和对他们视若不见。 “大都护,此二制……”待他们走到门口时,终于有人试探着开口,他们也乘机停住脚步,看看事情是否有转机。 “我说过,我意已决,今日定此二制,汝等勿复多言。若觉不趁心意,自可去职辞官。”赵和先是安静地等对方说完,在对方一番老生常谈之后,赵和平静地重复了一遍自己的意思。 这一下,又有十余名官员走了出去,赵和既未挽留,也无多言。 留下的官员还是绝大多数,天下这么大,人这么多,还怕没有想当官愿当官的么? “今日朝议,由我召开,议程亦须由我制定。今日第一件事情,是大秦国本,诸位所言之事,须与国本有关。”赵和继续说道。 在场百官又开始相互使起了眼色,大多数人神情之中都带有隐忧。 因为赵和的应对已经很明显:你闹你的,我议我的,绝不随他们起舞。 而田珍此时精神大振,在他看来,赵和临时制定的两项制度,还有现在的国本之说,正为他开了方便之门。 因此他当即叫道:“臣田珍所言之事,正与国本相干!” 众人都明白,所谓国本,就是确定天子。 嬴吉这个天子显然是不能继续了,而此前司马亮与四校尉推出来的小皇帝亦不可能,那么谁来当这个天子就成了问题。是自大秦嬴氏宗室之中选出一人来过渡一番,还是由赵和直接上位,若挑出一人来,那选择谁比较合适……这背后会有许多交易与纠葛。 但这事情又是目前至关重要的一个问题,莫看赵和已经控制了关中,但关东之地、两淮与江南,还有西南的川蜀、河北、辽东,无数地方的实力派拥兵自重,无数怀有野心之人等待天时,若不能立国本,就不能拥大义,而无大义,又如何压服这些人? 田珍喊完之后,换了口气继续道:“烈武帝时,有方士献铜鼎,鼎上有谶语曰,咸阳宫室,先营后造,十世之后,当有吉兆。所谓先营者,嬴也,所谓后造者,赵也,这谶语分明是说,咸阳宫室,先属于嬴,而后属于赵!谶语又云十世之后当有吉兆,自始皇帝而至今,所历天子,正合十世,岂非天意早定,大都护当为天下之主乎?” 田珍心知对自己而言这是关键之时,因此顾不得与向歆等人的约定,直接将他认为最重要的一项论据拿了出来。他们揣测,赵和肯定是有野心的,他们只要为其营造大势,接下来赵和便会顺势而为,登基称帝,他们自然就可以获得首倡之功,爵禄官职唾手可得。 田珍说到这里,抬头看了赵和一眼,然后下拜道:“还请大都护应天命而承大宝,履极贵而称至尊!” 向歆双拳紧紧握着,几乎要气得发抖。 这句话原本该是他说的! 这首倡之功,原本应该归属于他! 虽然事后赏功,他作为暗中联络众官之人,也少不得功劳,但与他想要的相比,却又远远不足。 他在心中暗暗记着田珍,此人绝不可为盟友,若有机会,定然要报复回来。 “说完了?”赵和问道,见田珍表示已经说完,他又转目看着群臣:“诸公可有意见,请出班说……” 他话音还未落,便有一人大步出来,抗声叫道:“请大都护斩田珍以正天下人心!” 又是那个鲁彦。 他似乎是瞄准了田珍,因为嗓门极大的缘故,声音震得田珍耳中隆隆作响。 田珍正欲出言自辩,但旋即想到赵和的规矩,嘴唇动了动,然后肃立不言。鲁彦指着他道:“大都护吊民伐罪,收拾江山,大功已成,如此勋劳,古今罕有。大都护只须拥立明君,整肃不臣,丹青史笔之下,当与尹伊、周公相同。如此,大都护既得身前之荣,又可谋身后之名,两全其美,福延子孙。田珍其人,妖言欺上,谄媚惑主,进献奸谋,欲毁都护名节,坏江山社稷,此人不诛,天地不容!” 鲁彦说得慷慨激昂,到“天地不容”时,更是手指天穹,神态凛然。 田珍却是面带冷笑,丝毫不惧。 鲁彦瞄了赵和一眼,见赵和并没有流露出怒色,当即又道:“至于国本,以臣愚见,当于宗室之中,择聪明正直之人,拥立为帝。如此,天下皆服,人心皆归,大都护亦可专心于外,不为冗琐之事消磨才智,为我大秦开疆而固土。” 他此前那么多话,其实都是为这后边做铺垫。 田珍等人听到这里时,都心中一动,暗骂了一声。 自赵和入咸阳之后,众人就千方百计打探、揣摩赵和的本意。赵和在白起庙中与嬴吉的对话,也被他们打听到,故此所有人都很清楚,赵和将来自西边境外的犬戎、骊轩,还有更远的火妖当作大敌。因此,鲁彦在反对赵和为帝的同时,还提出一件对赵和来说非常麻烦的事情:他若为帝,就只能呆在咸阳城中,再也不能亲临西域以御强敌了。 但在暗骂之余,田珍心中也暗暗佩服,鲁彦毕竟是在公开发对赵和,当此情形之下,鲁彦这样做,是将自己的性命置之度外了。 “说完了?”赵和的反应,却与方才并无不同,他只是问了一句,在得到鲁彦确认之后,他面无表情地道:“下一个谁说话?” 稍过了一会儿,站在人群之后,有一个穿着绿色袍服的小官走了出来。 “臣丞相府征事丁晔有言。” 赵和看着此人,微微点头,示意他开口。 他召开朝会,自然对如今朝中剩余的这些官员有所了解,无论是田珍还是鲁彦,他们的底细赵和都很清楚。但这位丁晔,赵和对其人却是一点都不熟悉。 上官鸿之时,丞相府官员充实,颇有不少人才,司马亮柄政之后,将其中大多数都换上了自己的人。只不过随着司马亮倒台入狱,他提拔上来的亲信们大多数都去了监牢与其作伴,如今还留在丞相府的人并不多。 丁晔能留职至今,想必不是司马亮一党,很有可能他是上官鸿时代便留下的老人。毕竟司马亮就算是提拔亲信,也需要留用一些经验充足、熟悉事务的人在傍辅佐。 丁晔恭敬上前两步,向赵和行了礼,然后扬声道:“大都护提国本之说,何其谬也,如今天子尚在,大都护迎回天子,国本自安,何须多此一举?” 此语一出,满堂百官,皆是用看傻子一般的眼神看着丁晔。 七、无名不顺 谁都可以为天子,唯独嬴吉不可复位。 这几乎是整个咸阳城的共识。 从咸阳城在职的官员来说,北军之乱时他们被嬴吉抛弃,不得不投靠司马亮与北军四校尉,即使他们对嬴不怀恨,也要担心嬴吉会清算他们。 而未曾卷入北军之乱的官员、吏民,则痛恨嬴吉引发了北军之乱,无论嬴吉诛曹猛之事有多少理由,都不能掩盖这一事实:他闯了祸,却没有本领收拾烂摊子。 所以,嬴吉此时在咸阳城,可谓官心民心尽失。 可这个丁晔,却提出要迎嬴吉复位,这让百官痛恨之余,又生出几分幸灾乐祸。 因为无论从哪个方向去揣摩,赵和都不会让嬴吉复位,能够在大胜之后留嬴吉一条性命,已经体现出这位大都护的宽厚了。可对嬴吉宽厚,并不意味着对支持嬴吉的人也宽厚,赵和此时正需要立威之人,丁晔凑上来,就算被直接推出仪门砍了,朝堂之上也没有几人会为他鸣不平。 但出乎他们的意料,赵和没有发怒,而是点了点头:“我明白了,萧大夫……萧长史,可记下了?” 百官末位,一个声音响了起来:“记下了。” 是萧由出声,他以前只是咸阳城一小吏,后来虽然被辟为官,成为临淄王相,但又弃官不做,故此原本没有资格进入这朝会之中。但赵和利用自己手中的权力,临时征辟他为北庭都护府长史,使他可以属官的身份进入大殿。 他手中有笔有纸,纸上记载了许多文字。有在他身边的官员偷偷瞄过去,发觉他记的正是方才众人的言语。 此事原本是起居郎所为——班直便在大殿的一隅奋笔直书,但现在萧由也记了下来,却不知赵和如何打算。 “既是如此,还有没有别的意见,只针对国本一事。”赵和问道。 见他没有追究丁晔的责任,百官都沉默下来,赵和连问三遍,见还没有人说话,当即道:“既是如此,我亦有话要说,时限与方才诸公相同,殿上侍御史,请为我看好时漏。” 三分之一刻时间,要表达好自己的意思。 赵和扫视众臣:“我们所言之事,既是国本,那么,谁人有资格为国本,这是我们首先要确认的问题。只凭嬴氏之子的身份,如鲁公、丁公所言,还是只凭无端的谶语如田公所言,亦或是只凭兵强马壮,如诸位心底所想?” 此语一出,朝堂上顿时骚动起来。毕竟都是聪明人,哪里不知道,赵和不但否定了鲁彦、田珍和丁晔三人嘴里说出的理由,甚至也否定了众人为了维持体面藏在心中没说出的理由:赵和得天下,倚仗者不过是兵强马壮耳。 “我以为,为天子者,当有大功于天下。以古而言,三皇五帝,皆非生而为天子,乃是有功在先,而有位在后。如今天下,无论姓嬴姓赵,孰人之功,可堪为天子?” 不等有人呼应,赵和自己先答了这个问题:“和扪心自问,虽有微功,但也不足为天子。和且如此,余子阿谁?” 我赵和东征西讨,做了这么多事情,尚且认为自己的功劳不足以称天子,你们这些废物们,又有谁敢说功劳比我赵和还大,足配天子之位? 他此话一出,哪怕事先有言,要求众人都不得插嘴,可大殿之中还是嗡的一下,众人议论纷纷。 “故此,国本之事,依我之见,先不立天子,以待有功之人。”赵和说到这里,又看了看大殿之侧放着的沙漏:“三分之一刻,尚未过去,我言已尽矣。” “大都护,臣中秘书向歆有言!”向歆终于捺不住了,他排众而出道。 “哦?请说。” “天不可无日,若朝无天子,臣何所依?社稷无主,百姓谁护?大都护之功,足称天子,故此,臣向歆以为,国本之争,当以此定之!” 在田珍提出谶语之说明显不被赵和认可的情形之下,向歆另辟蹊径,以赵和所说的有功者得为天子来作为赵和为帝的理由,虽然这对赵和方才自认功少是一种否定,但是,那只是大都护谦逊之言,若把它当真,可就是大错特错了。 此人心思剔透,但都用在揣摩之上了。 赵和看了他一眼,心底对他做出这样的评价。 见向歆说完,群臣之中,倒有大半都出来附和,不过众人现在都知道赵和不喜欢罗嗦,也都是三言两语表达看法,总之,整个朝堂之上,一时间都为赵和为帝的呼吁声而充满。 只是赵和一直没有露出欢喜之色,仿佛他只是一个不相干的旁观者,而不是这些官员们口中那位功高盖世泽被苍生的未来天子。 众人渐渐也安静下来,毕竟这样一拥而上地吹捧,效果未必很好。 “国本之事,我方才已经说过了,我之功劳德行,尚不足以为天子,此事无需再言。”赵和在众人安静下来之后道。 百官又是一阵躁动,他们实在不能理解,赵和为何会如此。 出于礼仪,或者说出于虚伪,拒绝一次两次就可以了,但赵和这般斩钉截铁,分明是不准他们第三次劝进了。 “我直说了吧,我会为天子,坐上这个座位。”赵和伸手指了指身边的御座,继续往下道:“但不是今日,不是现在,须得在三件事情之后。” “其一,内平割据,始皇帝能为皇帝,因为他横扫六合,一匡天下,若我不能扫平割据,使大秦归于一统,有何面目为天子,称皇帝?” “其二,修政养民,圣皇帝为天子,在位二十七年,仁皇帝为天子,在位四十三年,他们父子相继,抚育万民,泽被天下,前后七十载,大秦人口增翻了三倍。我以十年为期,若十年之后,我治下之民,户口不增,生计不展,我又如何敢登圣仁二帝之位?” “其三,外安边域,烈武帝声威远扬,虽万里之外,犹自敬之,以前后二十年之力,北逐犬戎,南安黎越,使胡虏不敢南窥,苗夷俯首北拜,如是武功,犹为士议所讥。我若不能保国境安边域,又如何敢居秦国为秦帝?” 赵和三项说完,群臣先是沉寂如死,紧接着一片哗然。 因为这三项条件提出来之后,赵和虽未将自己称帝的路给堵上,却给它加了个极高的门槛。 不,是三个极高的门槛,要统一天下,要与民生息,要稳固边疆——这三者中的任何一项,都不是容易之事,更何况三者并举? 不过,百官在哗然之后,又不禁再度默然。 因为这三件事情,与赵和一向的主张都是一致的,赵和并没有脱离自己的本意初心,从他登上大秦的历史舞台开始,他就一直如此。 “不唯如此,儒家孟子有云,‘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向公所编《战国策》中亦有云,‘三世以前,诸王子孙侯者,其继有在者乎?’我便是称帝为天子,我之子孙欲继位者,亦需有大功于天下,无功者不得为天子!”赵和紧接着又道。 此语一出,百官再度大惊。 原本满心盘算着如何通过谶纬之说来为赵和称帝提供理论证据的向歆,更是下巴都险些惊掉下来。 那《战国策》正是他在中秘书职务之上,花费十余年时间,博采史册所编。他从来没有想到过,自己编的这本书,竟然被赵和看到了,他更没有想到,自己在书中借着历史人物而说出的观点,竟然会被赵和所引用,成为他确定国本之策的理论依据! 早知如此,还为何要费心费力,去寻什么谶语,编什么解释,牵强附会,反倒是白白惹智者讥笑! “大都护所言甚是!”心念电转之间,向歆再度出声,“臣向歆于国本之事,又有言!” “请说。”赵和道。 “大都护谦逊之心,如日如月,天下可见。大都护不欲于功德不显之时为帝,所定者非一朝国本,而是千秋万载之国本!”向歆先是捧了赵和两句。 但这也不完全是吹捧,事实上,百官此时已经意识到,赵和的这“三功”与“传承”之制,实际上是对天子之权的一种自我限制。此前天子传承这一事关国本的大权,都是皇帝自决,了不起也不过是皇族商议,象曹猛那样行废立之举,实际上是不合理的。但赵和提出三功、传承之说,就给了大臣们干预皇权更迭的权力。 皇权与臣权,自大秦立国之后,便处在一种动态的变化之中,而赵和此举,实际上是在部分让度权力,以此来换取他们对自己政策的支持。 就在众人盘算着赵和究竟为何要许出这样的好处之时,向歆又继续道:“虽是如此,正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大都护欲立此三功,无名则不顺,故此,以臣歆愚见,大都护当为护国主,权摄皇帝玺印,以当天下之任!此百官之意、万民之念也,大都护不可再辞!” 说到此处,向歆干脆将自己的帽子摘了下来,露出灰白的头发:“大都护若再辞之,臣歆只能遁迹山林,以避祸殃!” 八、老夫老矣 函关。 嬴吉如今形容憔悴,看上去不象是三十不到的年纪,倒象是四十有余。 不过他这模样谁都能理解,毕竟作为一个被看押着的“犯人”,他能够不崩溃,保持着基本的体面就非常不错了。 在他面前,是更为憔悴的太尉李非。 这位硕果仅存的五辅之一,头发已经掉了大半,连用簪子簪住都有些勉强。不过他跪坐时的姿势,倒仍然是一板一眼,丝毫没有半点虚弱之态。 “陛下受苦了。”李非望着嬴吉,叩首说道。 “太尉才受苦了,朕……我现在已经不是陛下了。”嬴吉望了望天,笑了笑:“此时已经是午时了,想来咸阳那边已经确定废黜我天子的称号,改封为东海王吧。” “是臣等无能。”李非叹了口气:“臣老迈,不堪用,以至于此,令陛下蒙尘。” “太尉何必如此说,到这个地步,如何能怪得了太尉。若非要责怪,第一个该怪的是朕……我。”说到这里,嬴吉突然破口大骂起来:“直他先人板板的,说朕说惯了,想要改口竟然这么难!” 李非昏花的老眼盯了他一下:“陛下便是称朕,想来赵和也不会怪罪,若他要怪罪,陛下如何能生至此处?” 嬴吉哈哈大笑:“那倒也是。” 他口中笑出声音,但脸上却没有半点笑的表情。 “太尉,有一件事情,我百思不得其解。”笑声停后,嬴吉微微俯下身道:“阿和对我说,短时间之内,他不会称帝,他要先完成三个目标,之后再为天子,第一是先统一天下,第二是安顺民心,第三是消除外虏……他为何会如此呢?他称天子,拥大义之名,再号令天下,岂不更好?” 这个消息,李非还是第一次听到。他最初时也是愕然,但旋即捻着胡须深思起来,越是思忖,他的眼睛便瞪得越大,到后来,他猛然用掌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 嬴吉抿了抿嘴,等待着李非的解释。 “陛下,赵和这是要为太祖啊。”李非看了嬴吉一眼,感慨地道。 嬴吉其实很不错了,颇有烈武帝之风,只不过他处在积重难返的时代,又稍稍急躁了些,故此才会落得这样的下场。但此时听到赵和不急于称帝的消息,李非不能不感慨,虽是同父兄弟,嬴吉的器量与思虑,和赵和比相差甚远。 正如他所言,赵和是开国太祖之类的人物,而嬴吉最多便是中兴之主罢了。 “这是何意?”嬴吉果然不太明白。 “赵和此举,目的有四。其一,是以退为进。他所行之举,本质上仍是逾越逆反,但他不称帝,以此昭显公心,多少能够挽回一些声望。不过,以老臣所见,这只怕是赵和最不重要的那个目的。” “他目的之二,则是分化众敌。陛下,赵和虽然兵强马壮,但是天下不服之人众矣,若他称帝于咸阳,天下群雄必聚而攻之,他如今所据之地,西域遥远且人财皆缺,陇右兵强却无钱粮,关中虽富,如今却受损极大。若群雄合纵讨之,他亦是独力难支。如今他既未称帝,那么群雄之中称王称帝者必众,哪怕非是嬴氏出身,要么给自己伪造宗谱谎称嬴氏,要么也要扶植一个傀儡出来以争夺此大义之名。但人人皆欲称帝,彼时你亦是天子我亦是天子,如何能同心协力,共讨赵和?” 李非分析赵和的第一个用意时,嬴吉有些不以为然,但说到赵和第二个目的时,嬴吉目光就连连闪动了。 李非不愧是在大秦的最顶层呆惯了的,他看到的地方,与一般人看到的不一样。 赵和虽不称天子,但他的权力甚至大过一般天子,不居其名,而处其实,看似将大义之名拱手让出,实际上却是丢出一块肉骨头来让群狼内讧。肉骨头虽然可惜,但迟早还是会被他夺回来,现在无非是利用一下罢了。 “赵和目的之三,是……是借此将暗藏的反对者尽皆搜出来,将那些不能坚定与他同行者皆推出去。他不称帝,群雄并起之下,那些不赞同他的人,自然四处择君,如此一来,待他大胜之时,这些人便被扫荡一空。”说到这里,李非看了嬴吉一眼。 他已经知道嬴吉将远涉东海,因此此时他心中嘀咕,那些反对者赵和或许还会留一条命,但最后少不得和嬴吉一般,也被打发到东海的岛屿之上吃海鲜去。赵和欲开拓海疆之意图已经很明显,但秦人重土难迁,将这些反对者找出来,然后把他们流放到海岛上去,对赵和来说,是某种废物利用吧。 “那目的之四呢?”嬴吉又问道。 “目的之四,便是老臣此前所言,他欲为太祖了。”说到这个,李非更是精神一振,神情既是期盼,又有些不舍:“陛下,老臣此前与陛下曾多次相议,都觉得大秦至此积重难返,诸事纷扰有如乱麻,陛下就是有维新变法之心,亦无从下手。赵和暂不称帝,清洗朝野,正好可以除积弊、变旧法、定新制……陛下恕老臣直言,他器量之大,陛下难望其项背啊。” 嬴吉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所以朕败了,他胜了。” 李非说到这里,只觉得心痒难耐。 他这般年纪,原本倒了激流勇退之时,但是正因为心有思虑,欲大行法家之道,故此才会和赵和一拍即合,共同对付曹猛。在赵和败后,他失望透顶,想着要么一死要么就回家安养残年,但此时听到赵和暂时不欲称帝的消息,他那老迈的身躯之中,竟然迸发出一种少年人般的渴望。 他要去咸阳,他要去为赵和效力,他要参与这一次改朝换代,留下影响数世甚至十世的制度! 这是法家学者人生最大的愿望! 烈武帝时,他本以为自己有希望实现这个人生抱负,但是上官鸿死死地压他一头。烈武帝去世之后,身为五辅之一,他又被曹猛盯得紧紧的。嬴迨与晁冲之政变之时,他不是没有心动,但是因为嬴晁二人将他撇在外,他才与曹猛一起愤而发击。在上官鸿死后,他自知自己无法维持与曹猛的平衡,故此才会冒险与嬴吉联手,再利用九姓十一家,一举诛杀曹猛。他以为终于到了自己的时代,可那个老乌龟一般的司马亮却又横生枝节,让他前功尽弃。 若不是他生性坚毅,这样的打击都足以让他气死。 现在,他觉得自己似乎又看到了希望。 “陛下,恕老臣不能随陛下出海。”心念一转之下,李非再次向嬴吉深深拜了下去:“老臣老矣,鲸波万里非老臣用武之地,还请陛下恕罪。” 嬴吉也是聪明人,从李非这一句话中,就猜到了他的意思。 惊讶于此老痴迷权势之余,他也不禁佩服对方老而弥坚。 “太尉……太尉与朕携手多时,今朝一别,再无相见之日,朕心中实在不舍。”想了想,嬴吉用眼角余光瞄了一下在自己旁边有如泥塑的几名护卫,然后继续道:“只不过太尉既是心意已定,朕也不多说什么了。阿和那边,太尉可要朕写一封信么?” 李非目光闪了闪:“不必劳烦陛下,老臣当初与赵都护亦有些许旧谊。” 他既然决意要投靠赵和,自然要和嬴吉做彻底的切割,若拿了嬴吉的信去找赵和,反而不美。 “太尉还有何事可以教我?若没有,太尉请自安吧。”嬴吉见他如此,心中生出厌恶,因此冷淡地道。 他此时也没有什么可以顾忌的,李非自然明白他为何失礼,不由微微一笑。 “陛下,老臣确实还有几句话。”稍稍犹豫了一会儿,李非道。 嬴吉已经不想听了。 他摆了摆手:“朕已经倦了,若有话语,卿不防写书信与我。” 说完之后,他径直起身,向着后边行去。那几名护卫的军士,也站了起来,寸步不离地随在他身后。 一时之间,函关中的这间屋子里,只唯李非一人在此。 李非脸上的笑容却不减,他伸手端起面前的茶杯,举到唇前轻轻嗅了一下。 但却没有喝——很多年以来,他在外都是不饮不食,唯有回到确认安全的宿处,才会喝点吃点。 今日他也不想破例。 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之后,李非缓步走了出去。隐约听到了嬴吉的声音,似乎是在与人博戏,李非摇了摇头。 “陛下,其实赵都护不称帝,还有第五个目的,彼时我没有说与你听罢了。”他穿好鞋,缓步向外走,心中如是想。 “所谓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不称帝之举,让天下真正才能之士看到他的器量与远略,当庸碌之辈为着眼前蝇头之利而争斗不休时,他已经在看着数十年乃至数百年之后了……那些对当今失望的隐士,那些怀才不遇的遗贤,在得到消息之后,只怕会纷纷奔入咸阳!” 想到这里,李非喃喃自语:“老夫老矣,却还能……还能与年轻人争上一争!” 九、无信不立 李非看出了机会,而且他很清楚,天下聪明智慧之士多得很,能看出赵和用意的,绝不只他一个,因此,他必须赶紧赶往咸阳。 载着他的马车,在数十名亲随的护卫之下,向着咸阳飞奔。 不过他毕竟年迈了,因此出了函关三十余里,他就让马车在驿亭停下来,自己下车休息休息。 此时天色已经到了傍晚,外头在下小雨,李非独坐驿亭的堂前烤火。他毕竟曾经是这个帝国最重要的权力人物,因此驿丞在旁殷勤地侍候着,李非望着正在滴水的屋顶,开口问道:“依国朝之制,驿亭每年都当检修,你这里怎么破成这模样?” “李公,非是下吏怠慢,实在是因为朝廷拨不出钱来。”那驿丞叹着气道:“下吏已经有三年未曾得到驿亭修葺之资,便是下吏的俸禄,也都要拖欠半年才能发放。故此下吏除了看守驿亭之外,还种了几十亩田,唯有如此,才能支撑下吏和属下的生计……也只是勉强温饱罢了。” 他说到这,又叹了口气:“今年兵荒马乱,下吏田里的粮食不知被谁割走了,下半年当如何过,下吏正头疼呢。李公是数朝重臣,此次入咸阳,必然是要大用,还请李公为我们这些驿丞请命,再这样下去,下吏倒还好说,可底下的驿卒……” 他话还没有落,外边一个驿卒就冷笑起来:“彭三,你求他有何用,我们这般处境,可不就是他们弄的么?” 李非向那人望去,那个浓眉虬髯,头上戴着一顶毡帽,身上的衣裳补丁打着补丁。虽然骨架高在在,但他却很瘦,只是一双眼睛,却亮得让人害怕。 他看李非的眼神极为不善。 李非心中大怒,瞪着他道:“你们这般处境……” 他原本想要喝斥其人的,但心中突然一动,话到嘴边,又改换了:“你们这般处境,确实艰难。我看你是一壮士,是否愿意随老夫去咸阳,到咸阳之后,老夫定然为你讨个出路。” 那大汉听得此语,讶然道:“你是说我?” “正是,壮士贵姓,何处人士?” “我……我……” 那大汉犹豫了一会儿,然后声音稍小了些:“小人姓高,名迎,乃是上郡人。” “我听着你的口音,也不象是咸阳附近,原来是上郡……上郡人怎么来到这里当驿卒?” “当初青狼羌谋乱,上郡为其所害,虽然旋即为赤县侯所平,但小人的家没了,只能当兵吃粮。”高迎偷偷瞅了一眼李非:“李公当真要提拔小人?” 他倒是能屈能伸,方才还倨傲无礼,如今就变得恭敬起来。李非笑着道:“老夫虽然已经去职,但举荐一两个小吏还是可以的。” 高迎翻身下拜,再三感谢,李非捋须微笑,勉励了几句。驿丞看得眼热,但见李非始终没提自己,正琢磨着要不要跪下恳求,就在这时,外头传来了马蹄之声,紧接着,驿亭的大门被砰砰敲响。 “去看看是什么人。”李非向驿丞示意道。 驿丞出去问道:“什么人?” “朝廷使者,快开门!” “朝廷使者?”李非心中微微一动。 不一会儿,门被打开,两个大汉走了进来。他们见到端坐堂前烤火的李非,微微一愣,一人忙行礼道:“竟然是太尉在此,小人吕昭,拜见太尉。!” 李非却不认识他,略一犹豫:“你是何人,为何认得我?” “小人原是南军中的下吏,曾在太尉手中听令,故此认得太尉。”吕昭答道。 李非“哦”了一声,心中闪过一丝尴尬。 当初曹猛掌北军,他掌南军,司马亮之乱中,北军与南军在咸阳激战,南军损失极大。此后嬴吉重用刘遇,南军余部便被交给了刘遇整合,但在赵和入咸阳之后,南军又归于赵和帐下。 “赵都护知兵识人,赏罚分明,你在他手下,必有出头之日……”李非勉强鼓励了一句之后,试探着问道:“你从咸阳来?” 吕昭点头道:“小人奉命正要寻东海王与太尉送公文,原以为要到函谷才见得到太尉,却不想半途中遇上了。” “给我的公文?”李非有些吃惊。 “正是,曾在朝中得三品以上官职者,皆有公文。”吕昭道。 他说完之后,从怀里掏出一个布袋,打开布袋之后又是一个油纸包,再拆了油纸包,露出里面的几封文书来。 他取出其中一封,递与李非之后,又将其余的都重新包好。 李非拆开来看了看,这其实是一封类似于邸报的公文,介绍了今日大朝会的情形。 “赵和果然不肯称帝!”看到其中第一部分后,李非长长出了口气。 此前赵和暂时不称帝的消息是从嬴吉口中得到的,李非还有些担心赵和会变卦——毕竟谁能够抗拒得了成为至尊天子的诱惑呢。 “为非常事者,必非常之人。”李非在心中暗暗感慨了一声。 里面的消息不算详细,至少今天朝会中争吵的情形都略过了,直接就提到结果,赵和以“护国公”的称号行“摄政事”,朝会之时天子御座空缺,在御座之侧,放置摄政公座,同时为表明对群臣礼敬,朝会中人人赐座。 这是一个细节,李非是老人精,自然看得出来,赵和通过这个细节向群臣示好,表明他虽然行摄政事,却不会象失去制衡的五辅一样专权。 “上午朝会国本之议……下午还开了朝会?”看完第一段之后,李非往下看去。 在他想来,下边无非就是些人事安排罢了,赵和夹袋之中武人多,文臣少,特别是声望与能力兼备的文臣尤其少。所以李非本来以为,这人事安排可能都是权宜之计,但却不曾想,此次朝会之上,赵和根本没有讨论人事。 他抛出了一个让李非心头一紧的议题。 “立道统……这是什么意思?”李非手抖了起来。 “呃,李公,那文书上写的是什么?”一直在旁的高迎见他这模样,有些担心地道。 李非伸手示意他安静,然后继续往下看去。 所谓立道统,就是要确定大秦帝国今后要信奉的“道”是什么。 而身为法家宗师的李非很清楚,诸子百家自战国时开始争鸣,一直持续到今天,所争者就是这个。 “道统,道统!”李非用了好大气力,才控制住自己的心情,然后再往下看去。 “还好,还好!” 一目十行地看完第二部分之后,李非稍稍松了口气。 如果说定国本之事在朝堂上引起了很大的争议,那么立道统之事所引发的争吵,更胜于前者。毕竟定谁为帝,不过是一人、一世的事情,而立何种学说为道统,关系的却是一个学派、数十上百年的国策! 故此,此次朝会下半段从开始到结束都在争吵,各家都竭力夸耀自己的主张,贬低对方的观点,甚至还出现了好几次全武行。 “不为天子,事出有因,可这立道统……何其急也?” 李非可以想象得出来,当时朝堂有多混乱。但他有些不理解,大秦治政,向来是杂用王霸,兼修儒法,赵和大可以延用此前大秦的治政理念,为何却要专门议论道统之事。 须知此时儒、法、道三家为显学,朝堂之上的文官多是出自这三家,而武官们则还多出了一家兵家。若要确定道统,李非判断不会偏离这三家之一。但让李非心中惊忧的是,这三家之中儒家最盛,道家进退自如,唯有法家则青黄不接。 他心中默默算了一回,发现还在朝堂之中的法家之人,不是学识在他看来不足,便是虽然博学却走上歧路,以这人和儒家争道统,胜率实在不高。 “不行,不能等了!”李非此时异常庆幸自己在赶往咸阳的路上。他收好文书,站起身来,向吕昭微微颔首,然后对自己的随从们叫道:“朝中有急事待我,只能连夜赶路了,各位辛苦一些,天明之时,必须进入咸阳!” 他向来治家甚严,因此随从们闻言即起,没有一人抱怨。唯有高迎,刚刚得了他的许诺,此时见他就要走,不禁有些患得患失:“李公,那小人呢?” “你若有心,便随老夫一起走!”李非道。 高迎大喜,忙向驿丞告假,驿丞强捺心酸对他说了声恭喜,高迎便赶紧去收拾自己的东西去了。 李非车驾连夜冒雨而行,虽然道路泥泞,但好歹在次日天明之前赶到了咸阳城。他原本在咸阳城的府邸早就在北军之乱中被焚,因此只能寻了处旅舍安顿下来。旅舍主人准备热水之时,他又将高迎叫到自己的面前来。 高迎兴致冲冲来见他,但还没有开口,李非便喝道:“拿下!” 李非身边的护卫立刻扑了过去,将高迎按倒在地,高迎大惊失色,不停挣扎道:“李公,这是何意,这是何意?” “将他交与咸阳令署,让令署好生审理,他身上应当背有不只一条命案。”李非对随从吩咐道。 高迎听到这里,这才惊觉过来:“老匹夫,你讹我?” 李非理都不理他。高迎心念一转,又叫了起来:“你们法家不是讲究无信不立么,你竟然骗我,不怕失信之名,传于天下么?” “竟然还知道法家讲究无信不立……告诉咸阳令署,此人绝非普通歹人,身后可能还有隐情,若是咸阳令署挖不出,老夫亲自来。”李非面无表情地道。 高迎浑身一抖,愕然相望。 十、尽在一拜 打发人将高迎送往咸阳令署之后,李非美美地洗了一个热水澡,将连夜冒雨而来的泥泞都洗得一干二净。 随侍的其长子李岫前来问是否用车,李非却瞪圆了眼睛:“车?为何用车?” “大人不是急着去见赵公么?” “什么赵公,是护国公,护国公!”李非不满意地纠正了一下,然后又道:“我这不是来见他了么,我连夜冒雨入京,这姿态做得还不够么?我入宿客栈之后,便将途中发现的一名贼人送往咸阳令署,这意思表达得还有明确么?我人在这京城之地,法家便入了咸阳,这象征难道还不足么?还有,你这愚儿蠢子,如今正在大朝会之时,我无爵无职跑到仪门之外,是去自取其辱么?” 他一番脾气发得,令其子哑口无言。 看到自己已经四十余岁的儿子这副模样,李非长长叹了口气:“此前我为子孙谋,不得不与嬴吉携手,如今看来,幸好所谋不成,否则我活着时你们尚可不失富贵,但我一死,就你这痴顽模样,亡身灭族指日可待矣!” 且不说李非在客栈中如何教训他的老儿子,当说长乐宫大殿之上,这一日上午果然又是一番争吵。不过与昨时不同,昨时儒家在朝堂之上可谓气势汹汹,将大秦时至今日的积弊,尽皆归于法、道二家,逼得法、道二家不得不携手与之抗衡,甚至还拉上了其余百家,共同与之对抗。但今日法家之人气势突然盛了起来,他们的言辞也更为犀利,将大秦所有的弊端又归于儒家和道家,儒家则一反昨日的伶牙俐齿,被批得溃不成军,只能又拉住道家一起,对法家的观点进行反击,而那些零星百家,也尽皆掉过头来,对着法家一顿乱骂——总之,又是闹哄哄吵了大半日。 吵得赵和头疼。 此前赵和还真没有想到,抛出一个立道统的议题之后,会引发这么大的乱子。要知道,这还是经过北军之乱,满朝公卿或死或散,百家之中的学士们纷纷逃离未归的情形下。他可以想到,假如事情拖下去,闻讯而来的百家学者越来越多,朝堂之上的争吵就会越来越激烈。 你看只因李非回咸阳,法家不就气势大增,而儒家则相对削弱了吗? 不过他也没有办法,他本意是好的,就是要以定道统的方式谋求最大共识,确认今后大秦的国家走向。赵和这些年苦读不倦,在他看来,任何一个国家,成熟的政治形式,都离不开定道统。昔时齐国任用管仲,便是定下道统而后先霸诸侯,而秦也是作用商鞅,定下道统后变法革新。始皇帝死后天下大乱,圣皇帝召集天下学者入咸阳商议国是,也是以道家“清静无为”的观点为道统,一改始皇帝时穷兵黩武,这才让大秦从扩张到极限之后的内卷中摆脱出来。所以,定道统是他想谋求今后数十年甚至上百年政治稳定的必然一步,没有这一步,就难免会朝令夕改,就难免会政局动荡。 他当然也可以强行确定某种学说为道统,不过强行推定的前题是有足够的声望与实力,可是他自己知道,自己声望与实力仍然非常欠缺。 确实,在军中他因为稷下学宫的缘故有一些影响,在百家学派之中同样也有这样的影响,论实力他在西域和关中有十余万大军——可是大秦太大,数千万人口的地方,只凭着这些实力就想要压倒一切,明显是不现实的。 更重要的是,他缺人。 夹袋里的人物就是那么几个,打仗的话勉强够用,治国的话远远不足。稷下学宫的学子倒是不少,他也能将之招来使用,但这些学子名望不足经验欠缺,他们在基层磨炼几年尚可,直接提拔到中枢,莫说别人信不过,就是赵和自己也觉得不稳妥。 所以才需要立道统,确定道统之后,志同道合者自然会加入他的阵营,他再用监察制度监督那些混入其中的投机者与阳奉阴违的别有用心者,能将这几年支撑过去,待那些年轻人成长起来,他便有足够的人才使用了。 只不过与立国本不同,定道统之事直接涉及的人与势力都太多,争吵的范围也就更大。赵和此时心中虽然有一个模糊的框架,却也不能不慎重地听取各方面的意见,让这个框架尽可能的完善。 是完善而不是完美。 “行了,今日之议便到此处吧,诸位将太多的精力用在攻讦别家身上,却没有多少自己的建树,这一点我甚是失望。下午暂休,诸位可以好生想一想,最好能跳出自家学派这一隅想一想,国之道统,当如何确立。” 眼见朝会的时间到了,赵和只能暂时散会,将人打发回去。 他自己散朝之后,并没有往长乐宫后宫去——他毕竟没有真当上皇帝,往后宫跑易招非议。在距离长乐宫不到一里的地方,原本属于羽林中郎将杨夷的宅邸,如今成了他的居所。事实上距离长乐宫最近的大宅还有,原大将军曹猛的宅邸可谓华堂广厦,虽然在北军之乱中遭遇兵灾,但主体结构还在,完全可以给他居住,但被他拒绝了。 “李非来了么?”回到自己宅中,自有人为他打来温水,这种事情原本该是使女做的,但赵和在军中时久,讲究不了那么多,来到咸阳之后身边也没有合适之人,故此暂时还用的是军士。 “护国公,他是半个时辰到的,如今正在书房恭候。”解羽在旁说道。 解羽此人心气甚高,军略武勇都是上上之选,而且有万夫不当之勇,赵和对其期望甚大,故此将之暂时留在身边随侍。他也很明确地跟解羽说了,在他身边历练个两三年之后,解羽将被委以外任,而且一出去至少是副尉,故此解羽做他随从做得非常起劲。 另外一个是应恨。应恨军略武勇都不及解羽,但骑射之能又在解羽之上,最关键的是,应恨是秦胡混血儿,这个出身虽然让应恨在过去饱受歧视不愿提及,但在赵和今后的打算中,这却是一个优势——大秦并没有只满足于控制西域,河中之地也是需要有人去经营去开拓的,应恨这个混血的身份,更容易为河中胡人接受。 在某种程度上来讲,解羽应恨取代了原本樊令的位置,毕竟樊令陪着莲玉生一起去天竺给骊轩人捣乱了。 “他在何处?”赵和问道。 “护国公事先已有吩咐,故此属下将他安排入了书房。”解羽道。 事实上每日跑到赵和这里上书求见的人数众多,少的时候八九十,多的时候则两百余人。这么多人赵和自然没有时间挨个去见,他的门房如今安排有十二人轮流值班,专门为他挡去那些不太正常的来访者,什么能从裤裆里变蛇的、献祥瑞宝物的、进仙丹神药的,或者是背了半本《论语》便真想来当丞相的,全部先被刷走。 至于官员来拜见的就更多,那些不适合在朝会中说的话,都想跑到他面前来说。这些人倒不是直接赶走,而是留下文书札子,说明自己想讨论的事情是什么。赵和回来之后会一一批阅,遇到他感兴趣的又比较重要的,便会派人与此官约好时间。 李非当然不会受到这样的待遇,哪怕不念他是数朝老臣,也不考虑他曾任太尉和法家巨擘的身份,单单此人当初刻意给赵和的一点善意指点,也值得赵和亲自接见他。 更何况,他此次急忙入京,做足了姿态,在某种程度上说,也是帮了赵和一个大忙。 试想一下,就连仅存的五辅之一、在大秦帝国拥有巨大影响力的李非,都表示出这样的倾向,天下的那些所谓贤达名流,还有谁能比他资历更老声望更大学问更高的呢? “我现在就是去见他。”赵和也没有摆什么架子,立刻扔下毛巾,向着书房行去。 李非背着手,在赵和的书房缓缓踱着。 他正在审视书房之中的摆设。 此处原本是杨夷的书房,李非曾经来过,那时这里摆设都是各种奇珍异玩。 此时这里却没有见到奇珍异玩,有的只是各种书籍,有纸质的,有羊皮的,还有竹简。除此之外,墙壁上也没有张锦帐罗帷,却挂着刀、剑。 文治武功啊。 李非心中暗暗在想,一个人的书房,往往可以看出此人的品性爱好,现在这书房便是如此。 就在这时,他听到外头急切的脚步之声,李非转过身来,正了正自己的衣冠,笑吟吟地望着大门。 紧接着,他便看到了赵和。 “李公,许久不见了。”赵和此时见到李非,并没有什么倨傲,相反,他执礼甚恭,一见面便长揖下去。 礼贤下士啊。 李非心中又暗暗在想,忙将赵和扶起,然后退了两步,不顾自己白发苍苍,向着赵和也拜下:“李非见过护国公!” 千言万语,尽在此拜之中。 十一、李非三问 正如李非教训自家蠢儿子时说的一样,他的姿态摆得可谓十足,哪怕赵和是个再挑剔的人,此时也不禁对他发出无声的赞叹。 想想看,这位深深一拜的是谁。 当今法家的大宗师,家族随着大秦兴旺发达了近两百年的大官僚,曾经历任四朝天子的老臣子,烈武帝遗命五辅唯一尚存者……就算抛开这些全部不说,单说当初赵和贫微之时,他便敏锐地觉察到赵和所代表的“势”,而数次向赵和示好,特别是在嬴吉以赵和的真实身份登上帝位,而赵和自己却在出了一番死力之后却片瓦无存之时,他便向赵和提醒,要他去西域去——当赵和在西域见到张衡之时,他便明白其真正含意,其实就是指点和暗示,他若想要寻找到自己的真正身份,唯有去西域找张衡。 这么一位思虑深远之人,甚至连大将军曹猛的死也是他顺水推舟推波助澜的结果,如今恭恭敬敬拜在赵和面前,不顾白发苍苍,不顾颜面尊严,这姿态摆得难道还不足吗? 但正是他摆得这么足,赵和心中反而在第一时间做出了决定。 此人不可以使之居高位! 若是将此人放置在高位之上,凭借的心术权谋,谁知道他还会玩出什么样的花样来? 故此,赵和在稍稍一愣之后,忙将李非扶起。 “李公何必如此多礼,论公,李公是前辈,我是晚辈,论私,李公是长者,我是后进,无论如何也不能当李公这样的礼啊。” 李非倒没有矫情,被他轻轻一扶,便站直起来。 然后李非就开始正适打量赵和了。 两人其实也有些年头未见,从赵和去西域起,转眼便是数年过去了。 第一次见到赵和时,那还是一个瘦瘦的少年,但从彼时的事情当中,李非就看到了这个少年瘦小身躯之中暗藏的决心与勇气。事实上这么多年来,哪怕不以胜负而论,在李非看来,烈武帝的子孙当中,也唯有赵和身中暗藏的决心与勇气可以与烈武帝相提并论。 不,比烈武帝更为强大。 与他相比,嬴祝也好,嬴吉也好,都等而次之了。 “昔时上官鸿老儿尚在时,老朽曾与他有过一次密谈,时间就是去年年底,彼时他身体已经多病,开始考虑身后之事了。”李非感叹道:“他于老朽说,曹猛并无反意,但曹氏必有反心,他若尚在,曹氏反心可制之,他若不存,老朽若不能先行下手,便应当早日请辞,以养天年。老朽身蒙秦恩,又有一腔抱负,偏偏子孙皆不争气,故此彼时谢楠来寻时,老朽为其说动,暗谋曹猛。” 他是将自己加入嬴吉一边图谋曹猛的事情先解释清楚来,因为李非很明白,图谋曹猛这一件事情上,他们在赵和心中是失分了的。倒不是赵和喜欢曹猛,李非相信,若是赵和有机会,同样也会除去曹猛,但问题是,曹猛死的时间不对,死后善后工作更是没有做好,这让赵和异常生气。 就算是脏活,也应当做得漂亮一点,不要留下那么多后患。 “李公乃是法家,法家岂可因有心而论罪耶?只有恶心,而无坏迹,不足罪也。”对这个问题,赵和果然表示了不满,“上官鸿老病昏聩,李公却聪明强健,李公以此说我,实是敷衍!” 赵和的指责没有让李非畏惧,他心里甚至暗暗松了口气。 两人言谈之中,其实已经相互探了底,也相互表露了一些心意。比如赵和不以“太尉”称李非,其实就是暗示他,新的朝廷中没有他的位置。而李非则以上官鸿的遗言相对,则是暗示赵和,他是唯一还活着的五辅,如果赵和需要什么政治正确,比如说烈武帝有什么遗旨或者曹猛、上官鸿有什么非名,那就需要李非进行合作。赵和没有接这个茬,反而指责他诛杀曹猛时只论心意而不看实际,这是不符合法家学说的行为,则是暗示他,若是法家想要在新朝廷中有一个好位置,他李非还是最好乖乖合作为妙。 象他们这样的人在一起谈话,莫说一句话,甚至一个腔调一次停顿,都暗藏着深意。李非自己是积年官员,在官场上打拼这么多年,自然是轻车熟路,而赵和也能勉强跟得上他的节奏,甚至还能够尽力争取主动,仅这一点,李非就再次确定,赵和是远胜过嬴祝与嬴吉了。 “如今想来,此确实是老朽之罪,今日来见护国公,也正是为此请罪。”在相互试探之后,李非很真诚地向赵和认罪。 这句话还是有深意,他等于是通过向赵和认罪的方式,将刀子递给赵和:我的罪状已经在你手中,你可以放心大胆地使用我了,若是我有不让你满意之处,你自可以凭此罪状杀我。 “事关国家社稷,罪非一人可定,此事暂且放下,容后再议。”赵和也很高兴地接过这柄刀。李非认为,赵和的意思是当什么时候他不满意了,就可以来议李非之罪了。他觉得诛曹猛之事暂告一段落,也算是对此前咸阳城发生的变乱的一种了结,接下来两人要说的,才是真正正要的事情。 “老朽夜驱咸阳,一是请罪,二则是得知护国公欲定道统之事。”李非直视着赵和,此前认罪之类的事情他可以屈己以适人,但在这个定道统的事情上,他决定要和赵和好好讨论一番了。 “李公请说。” “老朽有三问,其一,护国公欲立万世不易之道统乎?其二,护国公欲罢黜百家,独尊一术乎?其三,护国公欲天下皆叛,无人可用乎?” 三个问题,都是直指要害的,赵和精神一振,当即拉住李非的衣袖:“李公请坐。” 他心中也是暗自佩服,不愧是李非。 满朝文武吵了两日,却还没有谁提出这三个事关根本的问题来,也只有李非,才意识到不解决这三个问题,定道统之事根本就是沙上筑城。 “万世不易之道统谈何容易,当初始皇帝自称始皇帝,以为子孙万世无穷,结果二世之时便天下大乱,若非圣皇帝仁德,大秦已亡二百年矣。”赵和摇了摇头,有些无奈地道:“我这些年来,一直在读史,希望能读史而明今,进而窥识来日,可越是读史,便越觉得人智之有穷,而困顿之无尽。我等之智,能够解决当世之疑难就已经算是不错了,万世不易……等万世之后,人们更为聪明再说吧。” 说完第一个问之后,他稍稍停了一下,见李非仍然非常专注地在听,便又继续道:“诸子皆是一时圣贤,百家尽有各自所长,我立道统,欲尽取其长,可是这又谈何容易。百家之言中,彼此相对者比比皆是,比如儒家说仁恕,法家言刑法,彼皆各自有理,如何取舍,岂我一人可定夺?” 这是回答了第二个问题,他肯定是不赞成罢黜百家独尊一术的,毕竟从他自己所接受的教育来说,铜宫五贤本身也是出自各家,五贤们在铜宫中争执了十余年,也未能争出一个长短对错来,这就使得赵和自己也对谁是谁非认识混乱。 紧接着是李非的第三个问题:“定道统之事,我亦知其事关紧要,故此不欲独断专行,李公是担忧道统定后,人心不安,皆欲去国?” “正是,如今天下百官,出自百家,若护国公以单一之理为道统,百官如何自处?忠者则辞官退隐,乱者则附逆投敌,自削臂助而资敌,此岂谋国之道也?”李非道。 赵和对这个也有所解释:“若因我之道统而投奔敌逆,我应该高兴才是,总比他们混杂于我方之中阳奉阴违要好。须知自古以来,大国之敌皆出于内,未有闻内无祸乱而外敌入之事也。” 赵和的话说得稍稍有些绝对,不过李非也很理解。往远里说,春秋战国之时的诸侯,若其内部不乱,大秦哪里能够崛起,又哪里能够一统天下?往近而言,此时大秦最大的祸患,不是犬戎骊轩,也不是尚远在万里之外的火妖,而是内部二百年来的积弊。这些积弊看似还可以维持,但当大秦真正面临压力之时,它们就会曝露出来,成为让大堤崩溃的蚁穴。 “更何况,对此我亦有所谋划。天下之大,哪里会缺人才,真正缺的,是人才上升的渠道。那些人不服我之道统而弃我,正好空出位置,可以招募更多的人才。我知道曹猛死前与嬴吉的谏言,他虽是擅权专断,但却是颇有远虑之人,废察举而开科举,势在必行。我定道统之后,以道统之学开科举之制,天下英雄,必纷纷弃旧而迎新,入我之门,为我之助!” 李非点到这里,不由抚掌:“变法,护国公其实是欲变法!” 他这样说倒也没有错,但在赵和心里,又不仅仅是变法。所谓变法,大多数都只是在旧框架之中的缝缝补补,甚至只是裱糊纹饰罢了,他想做的,却是如商鞅一般,能够推动国力强盛、变革世代人心。 “既是如此,老朽于道统之事,倒是有几分浅陋之见,欲献予护国公之前。”李非见赵和没有否认,便向前微倾身体说道。 赵和注意力立刻集中起来,他也很好奇,李非这样的法家巨擘,究竟会如何在自己面前推销法家之说——李非所言的法家,肯定与他此前听到的法家有所不同,否则的话,他也不介意中途打断,让这位老人哪来哪去。 十二、道统框架 “自知道护国公欲立道统之后,老朽准备了两套说辞,若是护国公欲急切成事,老朽便会进言罢黜百家独尊法家。不过护国公答了两朽三问,老朽已知护国公心意,便只能进第二套说辞了。” 李非没有急着说自己建议的内容,反倒谈起他的第一套说辞:“若独尊法家,十年之内,护国公便可平天下,但这并未解决天下之难题,而是将之推迟三十年罢了。” 赵和点了点头。 以他的能力,重新统一大秦真不是什么太难的事情,甚至在统一大秦之后,这个帝国又会迎来一个所谓的“盛世”,但是,困扰大秦的矛盾并没有真正解决,它只是推迟了爆发时间,当三十年或五十年后它再爆发时,其破坏力会比起现在更大,甚至有可能出现长达数十年上百年的割据混战之局。 “法家尚且不能独尊,儒、道之流,自然更不可行。以老朽愚见,法、儒、道,再加其余诸子百家,各有所治,彼此偏重并不相同。护国公所立道统,何不杂糅之以取其长,析分之以利其用?” 赵和精神微微一振。 这个观点与他的想法是不谋而合的,但是具体怎么做,李非或许能够给他更多的启发。 “法家之说,首重治国,故此,护国公所立道统,在国政之上,当求以法治国,所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虽是乡愿,但成文之法,明示天下……” 李非终究是法家宗师,故此他首先还是从法家的角度来进言,在他看来,“以法治国”虽然不是什么完美的制度,但却是能够在最大限度上保证秩序与公正的制度,他在进言之时,甚至扬言哪怕是最恶的法治,也比最善的无法之治要好。 类似的话在朝会时赵和已经听那些法家出身的官员们说过,李非这位大宗师说出来,无非就是更生动更自信些罢了,故此赵和虽然点头,却并没有立刻接受。 但紧接着李非的话让赵和愣住了:“法可以治国,却不可治人,人唯违禁犯法之时,才受法治。欲治人,需仁礼,儒家仁、礼,若用于治国,必因循守旧,但用于治人,却恰如其份!” “法者,国之治也,德者,人之治也!” 虽然李非还是藏着私心,但他这一句话,却让赵和完全忘了他的私心。 此前赵和想要兼用百家之长,所想的是这一家摘一句那一家摘一句,以此来形成他的“道统”,但李非却将“道统”分成了两大部分,一部分是治国,也就是国家制度,另一部分是治人,也就是世间道德。在国家制度之上,法家占据优势,即所谓“以法治国”。但在个人的修养上,则贯彻儒家学说,即所谓“以德治人”。 “以李公之意,就是以法治为,以儒治人,那道家呢,还有墨家名家阴阳家之流,又当如何?”在想了好一会儿之后,赵和又问道。 “呵呵……护国公昔年在稷下之上,设形上与形下两院,此事护国公自己忘了?”李非突然笑了笑道。 “唔……” 赵和自然不会忘记此事,李非一点,他顿时明白过:“请李公明说。” “道家可用其形而上者,其‘与时迁移、应物变化’之言,‘福兮祸之所伏,祸兮福之所倚’之说,‘反者道之动’之理,皆可用以格物观世……” 作为三显学之一的道家,在李非的建议之中并没有被遗忘,但是如果说以法家来制定国家制度、以儒家来确定个人修养,那么道家的观点,在李非看来就是用来指导“格物”、“观世”的方法。 “方法论!”赵和猛然道。 “啊?”李非莫名其妙。 “我师张公于大宛,博览骊轩之书,其学问颇有可观之处。骊轩人有所谓智者之学,智者之学有二根本,其一为物源说,其二为方法论。所谓物源说,便是穷究万事万物本源之学说,所谓方法认,即何者为穷究本源之法。”赵和说到这里,有些振奋地道:“我在大宛时,张公择骊轩学问中精妙之处教导我,可惜我分心外物,未求甚解。” 他这边说自己未求甚解,那边李非则是瞪圆了眼睛,一脸讶然之色。 “物源说、方法论,物源说、方法论……”李非喃喃重复着这二者,好一会儿才苦笑道:“老朽只以为自己乃是最先注意此……此说者,却不曾想,万里之外的异国,却早已有了。” “十步之内,必有芳草,骊轩亦是大国,岂无可观之处?”赵和劝慰道:“李公也不必妄自匪薄,我向来以为,《易》为诸经之首,百家之源,而《易》之中我又最喜其两句,其一是‘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又一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我大秦择采诸国之长,学问虽出自骊轩,大秦亦得之、习之、用之,正是厚德载物。” 李非也不真正为此颓唐,二人就着所谓“物源说”与“方法论”又讨论了一会儿,李非特别向赵和询问许多骊轩的学说,足足半个时辰过去,这才又回到了有关道统的讨论上来。 经过这“物源说”、“方法论”的启发,两人对于“道统”达成的共识越来越多,渐渐地便形成了一个框架。 这个“道统”大体上是按照李非的设想来进行的,即在国家政治制度方面,基本采取法家学说,在个人道德修养方面,则基本按儒家学说,墨、商、名、兵、阴阳等各家学说,则被认为是“用世”之学,也就是具体处理经办某一方面事情的时候用之。自然,物源说与方法论,被放这个框架之首,只不过对于何为“物源”,无论是赵和还是李非都没有办法给出一个最合理的答案,因此他们便决定先以“气”为物源。 所谓“道统”,本质上仍然是一门学说,赵和立道统的目的,仍然是为了能够有助于统治。故此“道统”确立之后,接下来必然是罢黜百家,独尊道统了。 在如何独尊道统上,赵和与李非再一次不约而同:开科举。 李非为官多年,从地方到中央,甚至还成为五辅,他对大秦的弊端看得非常透。大秦如今限入困境有两方面原因,经济方面是因为土地兼并导致的小农失地破产,政治方面则是因为九姓十一家等世家大族把持从地方到中央的官职,使得底层缺乏上升空间。这两个问题,随着赵和将九姓十一家赶往海外将会得到缓解:原本属于九姓十一家的田地,将会被拿出来推行均田制,而大批九姓十一家的门生故吏随其出海,又会空出许多位置来可供底层有才能的人取用。 自然,这个过程之中必然会充满血腥,所谓故土难离,九姓十一家绝对不会那么痛快地放弃财产与土地,更不会愿意离开大秦前往海为蛮荒的岛屿。李非对此甚是担忧,当初嬴吉就是因为没有处理了这件事情,激起了司马亮的反抗,结果被赶出了咸阳城,赵和虽然比起嬴吉形势要好,毕竟手中直接控制着军队,但他对九姓十一家的手段更为狠竦,甚至可以说是在刨九姓十一家的根,这必然会激起对方的全力反扑。 “九姓十一家哭,总胜过全天下百姓哭。九姓十一家流离失所,总胜过整个大秦的百姓都流离失所!”在李非建议赵和手段稍缓一些的时候,赵和冷冰冰地回应道:“我观史书,九姓十一家随于史册之后,操弄权柄寻隙钻空,我稍缓一些,他们便能让我之策功效折半,甚至将损失转到贫苦百姓身上来。李公担忧不无道理,但他们如何反扑已以我料想之中。” “哦,还请护国公指点。”李非总觉得有些不放心,因此追问道。 “他们第一选择必是威逼利诱试探我,看我能够容得下他们,若是容得下,他们便会花是几十年上百年时间鸠占鹊巢,就象此前对大秦做的那样;然后便收买,九姓十一家有的是钱财田地,以之来收买我的部将亲信,以期能够再来一次北军之乱;第三便是投靠割据群雄,倾力助其与我相争,以求从龙之功;第四是造谣惑众,诳骗百姓,使其举兵造反;第五是与外敌勾结,引犬戎或骊轩入中原;第六是行刺我本人,只要我一死,他们自然可以额手相庆。” 李非听到这里,心中又是暗叹了声。 当初他们诛杀曹猛之后,他也曾暗中劝谏嬴吉小心九姓十一家,但彼时嬴吉志得意满,并未将九姓十一家放在眼中,再加上骄纵自矜,从而给了司马亮可乘之机。现在赵和虽然看起来比嬴吉更为狂妄,但他对九姓十一家的实力与能力却认识得很透彻,既是如此,他应当已已经有了应对之策。 两人相谈甚远,此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有护卫进来点起灯,李非情知到了该告辞的时间,不过在离开之前,他还有最后一件事情需要确认一下。 “护国公伟略雄才,麾下英杰云集,老朽老迈待罪之身,亦愿为护国公尽绵薄之力。”他起身一揖,诚挚地道:“请护国公吩咐!” 十三、安居酒楼 道统元年十二月六日,咸阳城东安居里。 因为靠近东市的缘故,安居里非常热闹,哪怕天色尚早,街道上已经有叫卖之声。此前咸阳附近刚刚经过一场大雪,不过因为南、北和西三军一齐出动,所以雪街头巷尾已经一点雪都看不到了。 南军北军是原来咸阳城中的军队,因为一驻扎在城南一驻扎在城北而得名,至于西军,则是随赵和自西域而来的部队,还包括原本敦煌的边军。 李岫阴沉着脸走进名为“安居楼”的酒楼之中。 这座酒楼在安居里是最热闹的所在,不仅本坊居民会在此宴饮,那些前往东市贸易的商旅,也往往会慕名而来。因此,这座安居楼在北军之乱前就是宾朋满座,在北军之乱后,这里也很快恢复了生机。 李岫带着两个伴当踏入酒楼之时,已经是傍晚时分,酒楼中掌了灯,故此还算亮堂。让李岫更加不开心的是,此时包厢已经尽数满座,他只能与那些普通商贾市民一起,坐在一楼的大堂之中。 “邸报邸报!” 他才点了菜肴,便听到有孩童高声叫道。 李岫是知道邸报的,他父亲是太尉的时候,家里从来不少这个东西。但自从确认“道统”之后,这些原本只有士大夫才能看的报纸,却也传入市井之中,每日都有几家印书坊印刷出来,然后由那孩童贩卖至街头巷尾。 “这邸报是个好东西,你们酒楼理当买上几份,供酒客来此,岂不美哉?”一个酒客对着店伙计叫道。 伙计笑而不语,然后有酒客便花钱从那报童手中买了邸报。报道上下一圈,买出了五份邸报,生意尚可,然后撒腿便跑出了出去。 有位爱出风头的酒客买了邸报,便开始大声念了起来。 邸报中说了许多事情,其中第一要务,便是如同前几期一般,谈论最近朝廷的三件大事。 立国本、定道统、开科举。 李岫冷笑了两声,自顾自饮起酒来。对于这三件大事,他知道的可比邸报上的消息更多。 咸阳城有关国本与道统的“闹剧”持续了不短的时间,其中发生的种种争吵,也随着某些别有用心之人的暗中相助,很快通过这邸报传遍天下。但这一切随着十一月三十一日这场大雪的到来戛然而止。 因为在前太尉李非入咸阳之后,赵和与其人先是进行了一场私下会见,然后次日这场私下会见的人数从两人变成了七人——除去赵和与李非外,分别代表儒家、道家、墨家、阴阳家、商家的五位官员也介入此会,第三日时,人数又扩大到十一人,新增了农家、名家、史家和纵横家。 到第四天时,这个名单人数增加到了二十人,然后是二十七人、三十五人、四十一人,直到最终的五十人。最初这个名单上全是在职或者离任的官员,但到后来,这个名单中还出现了长期隐居不出的各家学者。当这个名单公之于众之后,哪怕是最最挑剔的人都不得不承认,这个名单基本上将九姓十一家之外尚在关中的一流学者一网打尽,而由这些学者们共同商议确定的“道统”也从最初某些人觉得的“异想天开”变成了一场公认的学术盛会了。 在道统确定之后,咸阳城的各家印刷作坊便开始了连轴转,他们共同编写的《道统》一书,凡一万六千四百九十九字,在极短的时间内印出了三千册,紧接着是一万册、三万册。 与《道统》一书一起向四面八方传播出去的还有朝廷开科举士的消息,大秦护国公朝廷将于次年三月召开第一次科举,此次科举会选拔三百至五百名不等的人为官,其官职去向也已经确定,包括咸阳护国公朝廷中的一些吏员和地方上的一些次官。对于世家大族来说,这些职位他们多少有些看不上,毕竟他们更希望的是凭借自己的家世出身,一出仕便可以担当千石左右的中上官员。但对于那些寒微之家出身的人来说,则是他们向上攀爬的重要渠道,别的不说,至少稷下学宫得到这个消息之后,欢呼之声是彻夜不绝。 这第一次开科举一共将考七门科目,分别是儒家、墨家、道家、法家、史家、农家和杂学,所有参考的学子,需要选择一门正科、两门副科参与考试,其中正科将决定其第一次任职的方向,副科则将决定其以后转任的方向——这也意味着,今后护国公朝廷的官员任职,不仅仅拘限于本身部门之中,任何一位中枢或者地方的主官,都必须至少有三个不同部门任职的经历。 与此相比,另一件事情关注的就少得多了。护国公朝廷以“道统”为年号,今年便是道统元年,而次年开始则是道统二年。 随着这立国本、定道统、开科举三件事情确定下来,整个护国公朝廷也开始正常运转起来,首先是中枢的人事任命情形。出乎众人意料,前太尉李非并没有因为在道统一事上的功劳而复职或者成为丞相,他被任命为“统考”这一个新设官职之上,筹备来年的科举考试。 丞相之职由尚未入咸阳的前御史大夫常晏担任,这个已经从众人面前消失了近半年的名字被提出之后,众人才恍然大悟,知道为何赵和能够这么快和这么坚决地返回中原。不过,也有人暗中传言,常晏为相,只是因为其人此前的声望,而非其人能力,真正掌握丞相府权力的,将是丞相长史段实秀——这是个中原人十分陌生的名字,但朝中地位高者却多少听过此人事迹,他在北州于极不利的情形下维持北州民政,算得上是赵和夹袋之中治政能力第一的人物了。 御史大夫之职,由来自稷齐郡的任恕担任,此老在多年之后,终于再回中枢,不过他如今已经年迈,此次入中枢同样也只是一个过渡型的人物,据说随其入京的还有一位原本齐郡的小吏名为审谔,其人才二十余岁,却会成为任恕的重要属吏。 太尉之职,由稷下学宫韩胜担任,太尉长史则由萧由充任。 这三公之职确认之后,对其权责也做了重新划分。丞相自是处理政务调和阴阳,御史大夫监查百官同时负责复审案件,太尉负责兵员征发。但这三公之下,又设六部,吏部分去丞相的人事权力,户部分去丞相的财权,刑部分去御史大夫的司法之权,兵部分去太尉的军权,其余礼部与工部,亦各有职司。 让李岫非常生气的事情就在这里,这么多官职,哪怕他的父亲因为此前的过失而失去了三公之职,这六部之位总应该能够得到一个吧。但是,身为护国公的赵和根本没有考虑李非,他甚至宁可从齐郡将任恕那老货调来,也不重用李非。 不仅如此,李非这个“统考官”也未能在明年的科举考试上大权独揽,上官鸿的弟子,此前在稷下接替了赵和祭酒和山长之位的袁逸被调了回来,成为了副统考。李非回家教子时直接说了,这是不让科举出来的学子都成为他李非的门生故吏,故此掺进来的一粒砂子。 李岫心知自家的荣华富贵,几乎全系于父亲一身,在他看来自己父亲虽然严厉,却可以说是如今朝堂之上硕果仅存的贤达能者,可其父却不得重用,这如何不让他郁闷。 而且这郁闷还不能说出来,甚至他当着父亲面说起此事时,父亲也会发作训斥他,这让他心里更是憋屈,于是,来安居楼饮酒,就成了他唯一的消遣。 那念报之人喋喋不休地声音传入他的耳中,让他觉得烦躁,正欲离开之时,突然间前面来了两个瘦削的男子。 这两个男子推开上前询问的店小二,目光在酒楼中打了个转儿,然后停在了李非身上。 他们径直走了过来,李非神情一动,他终究是高官显贵家中出身,心里虽然紧张,面上却没有显露出来,只是盯着这二人的动作。 他身边的两个伴当一左一右,将他护在后方。 “李岫?”来人向李岫问道。 李岫点了点头。 “前太尉李非之子?”来人又问道。 李岫仍然点头。 “你父亲得罪西王母,攀诬黄巾力士,今日我们奉王母之命前来问罪。”来人之一昂然道。 随着这话语之声,那人手中突然多出一柄短剑,向着李岫便狠狠刺了过来。 另一人也迎上前来,伸手便将李岫的两个伴当拦住。 他二人先有言语而后发难,算不上是突然袭击,但是李岫也没有想到这二人会当众刺杀,第一时间想到的是退逃。 他转身便逃,身后传来一个伴当的惨叫之声,李岫心中更是惊慌。须知他这两个伴当是李非为他挑选出来的,都是非常出色的剑客,结果才一个照面便出现伤亡,岂不是说刺客的身手极为高绝? 那名刺客各执短剑,急追而来,李岫腰间其实是佩着剑,但急切间却忘了拔剑相迎,只知道躲闪。两名伴当已经倒了一名,另一人拔剑跟第二位刺客对峙。大堂里的酒客已经反应过来,纷纷惊叫闪避,李岫被一条倒了的长凳绊倒,摔在地上,他转过身来时,刺客已经追到了身后,正狞笑着向他刺出一剑。 就在此时,嗡的一声巨响,一根铁链绑着的铁槌自二楼上飞来,砸在那刺客胸前。那刺客狂喷鲜血,向后便倒。 另一名刺客见势不妙,直接窜出了酒楼之门,他出去之时,一个孩童恰好钻进来,被他带得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在地。 那孩童正是方才卖报的报童,他叫骂了一声,然后对着酒楼扬声道:“海昏侯起兵造反了!” 十四、天下大患 好一会儿之后,李岫才回过神来。 这位高官子弟,因为父亲的缘故,从出生起就有爵位,长到如今四十余岁,除了北军之乱时受过惊吓,几乎从未遇到方才的事情。 因此在回过神之后,他暴跳如雷。 “咸阳令呢,咸阳令署的人死哪去了,那些巡检、武侯死哪去了,还有,北军南军西军的军士死哪去了!” 他在酒楼之中咆哮,安居楼的掌柜连滚带爬地冲了出来,一把揽住他:“郎君,郎君,你就少说两句……你不怕,小店还怕惹是非呢!” “你怕惹是非?你们已经惹了是非!”李岫吼道:“我在此遇刺,你们酒楼之中竟然无人顾问!大秦律令,当街见不义者,当阻之!何况此处是你酒楼!” 那掌柜苦笑起来:“这、这不是没有反应过来么?” 【收集免费好书】关注v x【书友大本营】推荐你喜欢的小说 领现金红包! 这其实是谎话。 大秦律令中确实是有见不义当阻之的说法,而且以大秦一惯的习性,对于见不义不阻者还有罚钱、枷号等轻重不等的处罚。但这世上律令上写得好的多得是,实际执行之中能否得到遵行则又是另一回事。 方才那两名刺客气势汹汹,酒楼之中人为其所慑,没有谁敢站出来。当然,此时面对李岫的问责,他们也只能陪着说好话,毕竟这位的身份他们也知道,其父李非天下闻名,虽然如今只是一个“统考”,可谁知道会不会重新回到三公的高位上去呢。 安居楼这边的刺杀之事,很快就传到了赵和耳中。赵和当即将田珍召了来——虽然在此前给了田珍许多压力,但赵和出于用生不如用熟、使功不如使过的双重考虑,暂时没有罢去其咸阳令之职,而是勒令其维持咸阳的正常秩序。 “李非之子遇刺之事,你可知情?”见面之后,赵和劈头便问道。 田珍脸色阴郁,拱手行礼:“来之前,已经知晓了。” “我知道咸阳人好勇斗狠,否则也不至于咸阳四恶之说了。”赵和声音严厉:“但是当街行刺之事情,你知道让我想起什么了么?” “我……臣知罪。”田珍自然知道赵和想起了什么,当初咸阳之乱时,犬戎人当街刺杀晁冲之,虽然事后证明这只是一场自编自演的假戏,但此事直接揭开了那次咸阳之乱的大幕。 “还有,那个什么黄巾力士,是怎么回事?”赵和敲打了一句,然后开始询问内情。 “正待向护国公禀报。”田珍从袖子里取出了一份札子递了上来。 他准备得倒是挺充分,此人并非无才,只是大秦这些年来官场混乱,让有才之人也只能蝇苟求进。 赵和拆开札子看了一遍,心里顿时一惊。 “西王母?黄巾道?” 赵和在西域时间久了,虽然此前他在中原时关注市井乡里,但隔了几年时间,中原发生这么大的变化,一些事情也出乎他意料。而返回中原之后,他最急切的目的又是平定北军之乱,维护关中与中原的元气,因此还没有注意到这件事情上来。 事实上,此前他入长乐宫时,田珍已经跟他提过有人代西王母行筹之事。 自从前年底起,有道士行走天下,自称奉西王母之命,为民间询问疾苦、消灾解厄。他们也不求财,只是以符水、丹药治病救人,若有乐善好施者捐助,便以西王母之名赈济百姓。他们行走于河东、河北一带,这二地曾为犬戎肆虐,民间多苦,故此很欢喜这所谓的“西王母”道人。道人身边,渐渐便有越来越多的追随者,而道人也借助这些追随者之声势,替信徒争讼断事,追随者中孔武有力者,还会被道人赐予黄巾,称之为黄巾力士。又因为这黄巾的缘故,这西王母道人,也被称为“黄巾道”。 至去年时,黄巾道声势便超过了河北、河东,进入关中、河南和齐鲁之地,便是咸阳城,他们也来做过宣传,那便是所谓“替西王母行筹”,只不过彼时大将军曹猛尚活着,黄巾道在咸阳城中没有掀起什么风浪,便又退了出去。 “至于李公残害黄巾力士之事,实是因为李公返回咸阳之时,将一名为高进之人送入咸阳令署。”田珍在赵和看完之后,又补充了一句道。 “李非将这高进送入咸阳令署?”赵和愣了一愣。 事实上,他手下自然有人监视着李非,李非将一人押送咸阳令署的事情,也有禀报过。只不过此事在赵和心中,比起定道统差得太远,因此当时并没有注意。 “职下并无怠慢此事,遣人审讯这个高进,只是其人口风甚紧,未得招供,而且他自称原是上郡之人,往来查证还需时日。”田珍又道:“此前并无缘由,职下不愿擅自施刑,今既有其同党当街行刺,职下必会严刑拷掠,以明其罪!” 赵和是受过刑讯之苦的,因此他在为护国公后,确立的具体制度之中,便要求地方法曹、中央御史在审理案件之时都当慎用刑讯,为此他甚至准备以《罗织经》的部分内容为核心,再总结那些查案老手们的经验,专门编一套审讯侦案的手段出来。但他也没有天真到以为可以完全废止刑讯,只是对于何种情形下可以适用刑讯、行刑的程序与责任都有具体的要求。 听到田珍这样说,赵和点了点头:“你慎用刑讯是好的,我心甚慰……此去审问之外,还要想办法知道这黄巾道在咸阳城中有多少人,争取顺藤摸瓜,找到黄巾道的大首领!” “职下遵命!”田珍见赵和并未发落自己,心中暗暗松了口气。他退出赵和的护国公府,出门之时,却看到李非正走了过来。 田珍笑着向李非行礼,李非却闪身避开,在经过之时,李非停住脚步,不阴不阳地道:“听闻那个高进在咸阳令署中过得挺开心啊,田公当真是爱民如子。” 田珍心里突的一跳,不过面上仍然维持着笑容:“不敢当李公谬赞。” “谬赞?呵呵!” 李非阴笑了两声,然后大步向里行去。 田珍在心底暗骂了句,也板着脸离开。 李非来见赵和,自然是赵和相召。两人见礼之后,赵和先是慰问道:“令郎遇刺之事,我已经知晓,方才责令田珍彻查此事,李公且宽心,此事必会给李公一个交待。” “老朽不需要什么交待,只恨那逆子未被刺死!”李非道。 赵和心中微微一惊,只道李非还怀有怨气,心里也有些不快起来。但李非接着又道:“若那逆子真的遇刺身亡,满朝公卿文武,才会意识到这黄巾道已经势大,再不严治,只怕将要掀起民乱!” 赵和神情顿时肃然。 在听到田令介绍黄巾道之后,赵和已经对这个民间的宗教组织产生了警惕之心,但从李非的口吻之中,他判断出自己的警惕之心似乎还不太够。 “护国公还记得当初浮图教么,浮图教不过在齐郡举事,便至天下震动,如今黄巾道遍布河北、河东数郡之地,甚至关中、中原亦常见其踪,若其一朝举事,护国公可知后果?” 赵和牙齿紧紧一咬。 若不是提忧这个,他怎么会让田珍想办法彻查黄巾道一事? “与世家大族不同,这黄巾道所聚之众,多是乡野愚氓,彼辈为饥寒所迫,命悬一线罢了,若是有什么灾荒异变,生计便无着落。那时黄巾道登高一呼,以其黄巾力士为其骨干,以愚氓信徒为其兵卒,裹挟饥民,攻城掠地,所到之处,有若蝗灾!护国公,你千般才略,万种计谋,遇此情形,如之奈何?” 李非说到此处之时,须发皆张,整个人怒意勃发:“此灭国亡社稷之忧也,与之相比,诸侯相争,豪强割据,反倒是癣疥之患!” 赵和一时之间,也无话可说。 毕竟,李非描述的情形,太过可怕。 此前赵和对大秦目前局势的估计,最恶之情形不过是诸候割据,他花个三五年时间,最长不过十年时间,将之一一平定即可。但此时李非却指出一个更为可怕的情形:那些原本作为大秦根基的百姓,将会成为毁灭大秦的主力。 这不再是统治者内部的争权夺利,而是自下而上摧毁一切的怒火。 赵和对这种忧患并非无所察觉,甚至连嬴吉与谢楠都明白,这是大秦两百年土地兼并之后必然产生的危机。以前,大秦可以通过奖励耕战开疆拓土不断进取来解决这个问题,但是现在,海内宜耕之地,已经尽属于大秦,四境并无可以大规模开垦之土地,也没有可以直接兼并之国家。 “以李公之见,此事何解?”在稍稍思忖了一会儿之后,赵和问道。 “我哪里知道此事何解?”李非叹了口气道。 “我欲行均田之策。”好一会儿之后,赵和望着李非,将自己准备下阶段才推行的政策说了出来。 “均田之策?取世家之田,均分于无地之民?”李非眼前一亮:“难怪你绝不肯与九姓十一家妥协,原来所为者便是这个?” 十五、急功近利 “均田制也只是一时之法,长期来看,兼并仍是不可避免。”在思忖了一会儿之后,李非皱着眉说道。 “李公又想制定万世不易之策么,那却是与我们的道统之说差了。”赵和一笑。 之所以要将道家的方法论写入道统之中,所取者便是道家因时改易的观点,不法古,不法先王,只法自然——也就是当时的情形,以此来制定国家政策。李非听到赵和的话之后,不由自嘲一笑:“人心总归不足,老朽亦是凡俗。” 稍稍玩笑了两句,赵和背着手在屋内踱了两步,然后才道:“河北、河东之地,须派人前往处置……我欲以两人分任河北处置使、河东处置使,巡视此二地各郡,总揽弹压安抚黄巾道事宜,李公以为如何?” “不可!”李非几乎没有思考便反对赵和的意见。 赵和有些讶然,李非继续道:“若是京畿、齐郡,护国公遣一使前往便可成事,因为此二地人心归附于护国公。可河北、河东之地,护国公未尝有恩于民,亦不曾加威于此。若遣使臣,恩威所归者使臣,而非护国公!” 李非的观点很明确,赵和在齐郡与京畿甚至河西一带都素有威望,当地百姓承其恩德,故此只要派遣一个使者,打着他的旗号,就足以安抚百姓扫平不法。但河北、河东二地,百姓对赵和还很陌生,赵和此时又只是护国公,派遣使者去处理这二地的黄巾道问题,投入的人力物力不足的话解决不了问题,投入的人力物力太多的话,民间所感激者是朝廷或者使者本人,而不是赵和。 赵和此前没有在意这一点,与李非所想不同,赵和是真的将百姓放在自己之前,只要百姓好,自己是否得到他们的感激敬畏并不那么重要——若是李非知道赵和这是出自真心,只怕会觉得赵和太过幼稚乡愿,但赵和却以为,这世上终究需要一些“幼稚”之人的,若是人人都老奸巨猾之辈,这世界会少掉许多色彩。况且赵和这一路行来,无论是在齐郡,还是在西域、北庭,他都曾与这样“幼稚”之人并肩作战,亲眼见到这些“幼稚”之人为了那些看似“幼稚”的理由而努力,甚至不惜牺牲性命,他如何能不为之感动、不受其影响? “恩威是否出自我身并不重要,百姓能否因此受益,大秦是否因此稳固,这才更重要。”赵和沉声说道。 李非愕然望了望赵和,有些犹豫地道:“那以护国公之意……” “我欲以萧由为河北处置使,解羽副之,以段实秀为河东处置使,刘遇副之,在河北、河东二地先行推行均田制。”赵和说道。 这几个人当中,李非唯一熟悉的是刘遇。以刘遇的军事才能,解决一些乱民自然不是问题,但刘遇此前追随嬴吉,其人的忠诚度,李非却不敢保证。 好一会儿之后,李非才勉强道:“刘遇有将才,萧、段、解三人,老朽素无所知,不敢置评。” 赵和原本还希望从他这里得到一些更好的建议,听到他这回应后,心中不免失望。他知道李非年迈,已经失去了担当和锐气,却不曾想到其人竟至于此。 不过旋即赵和就将这点失望抛开。 他原本就不应该对李非抱有太多希望的。这位法家的巨擘,虽然仍然是这个世界上最聪明的人之一,但他现在剩余的也就是这聪明了。 “李公还有何事?”想明白这一点,赵和又问道。 “嬴祝之事,不知护国公如何定夺?”李非自然明白赵和的意思,不过他却装作不知道。 “嬴祝之事……”赵和微微皱着眉。 嬴祝被贬为鄱阳侯后不久,又再度被削爵为海昏侯。除了董伯予还忠心耿耿追随他之外,他身边已经没有什么支持者。也不知曹猛是何打算,在这之后对其并未再作抑限,甚至时常有书信往来。嬴祝其人也似乎是吸取了教训,纵情酒色,虽然还有抑郁之色,甚至屡屡乘舟北上直至鄱湖之口,然后慨然长叹而还,但总的来看,对嬴吉与曹猛都甚为恭顺。 在北军之乱后,嬴吉下令天下勤王,于是各地州郡长官、封国侯爵,多有募兵者。但嬴祝因为身份特殊的缘故,他虽然也上书欲起兵勤王,却被嬴吉拒绝。 只是当嬴吉退位的消息传出之后,董伯予认为时机已至,扬旗举事,以十三骑夺下南昌郡,再调南昌郡兵北上攻克九江郡。短短十日不到,两郡便已入其掌控,一时之间,江南震怖。 此时来自咸阳的消息也越来越多,在赵和并未称帝而是自立为护国公的消息传到之后,嬴祝大喜,不顾董伯予之劝谏,于九江郡自称复辟,一边传檄四处,号召天下诸侯,另一边招兵买马,准备东征——这是董伯予的策略,他认为与赵和相比,嬴祝最大的劣势在于兵力不足。这种不足不仅仅体现在数量上,更体现在军队的作战经验与将领的指挥水平之上。因此直接北伐是以弱击强,倒不如东征夺取吴郡、两淮,利用淮河与长江天险来进行防御。 而且两淮、江南此时已经不逊于关中、中原,甚至单以粮食而言产量更胜过关中和中原。若能控制住这些地盘,嬴祝就真正有与赵和相争的资本了。 “李公不是不屑嬴祝么?嬴祝若不急于称帝,或许威胁还会更大一些,但他急于称帝,反而是自绝前途。”赵和提起嬴祝,眉头一皱即舒。 “若无均田之令,老朽确实觉得嬴祝不足为虑。”李非正色道:“嬴祝与董伯予,都是虚过于实,徒争虚名之辈,他们虽得两郡之地,却不足为虑。但护国公一推均田之令,我恐不仅九姓十一家,天下豪强,尽会归于嬴祝旗下了!” 赵和却摇了摇头:“李公只见其一,未见其二。” 他背转过身,看着自己书房的那面墙,那墙上被布幔遮着,他将布幔掀开,露出后面挂着一的幅巨大地图。 “天下郡国图?” 李非认得这幅图,以前是挂在曹猛书房的墙上,如今却被挂在这里。 只不过与曹猛时不同,这图除了标画出大秦各地边界,还贴着各个名字。比如说九江郡那边,便贴着“嬴祝”之名,表明此地如今为嬴祝所占。 “李公说世家豪强会纷纷南奔,这确实不假,但他们南奔之时,人可以去,地去不了,自己可以去,依附之民却去不了。他们去得越多,朝廷能控直接控制的土地人口也就越多,以此而言,这些人走了,对朝廷不是坏事。” “再看嬴祝,他既称帝,便须建制封官,那些投奔之人,舍家弃田,所为者自是富贵,可如今嬴祝手中唯有两郡之地,有多少官职可以分配?他唯有慷他人之慨,将尚未入手之地,封与这些来投之人。若不如此,他便会失彼辈之心,我知道嬴祝,他当年便是如此,虽然已经吃过大亏,却未改本性。可他将尚未入手之地,封与新附之人,置原先此地之官于何处?故此依我所料,用不了多久,他附近州郡,定会纷纷上书朝廷以示效忠。” “再者,董伯予这几年为嬴祝招徕了不少人才,彼辈自成一党,新投之人,难以融入,必定会抱团自保,以求相争。所以嬴祝处人少之时,尚能同心协力,但人数一多,必然分崩离析。” 赵和真没有将嬴祝放在眼中。他所说的这些理由,李非并不是不知道,但是李非提及嬴祝之事,自有他的打算。 此前李非先提黄巾道,本意是赵和亲自前往河东、河北镇抚黄巾道。赵和若出,朝中必须要有资望皆重的老臣坐镇,此职非他李非莫属。此时常晏尚未回到咸阳,若李非能将此事做得好,那等常晏回到咸阳时,丞相之职究竟属谁还要另说。 若是赵和不愿亲自出马,李非可以退而求其次,自求出抚河东、河北,他深信以自己的能力,解除掉黄巾道的隐患不成问题。到时他携此大功返回咸阳,赵和怎么能不空出三公的位置虚席以待? 但赵和的安排让他的计划还没有开始便告结束,李非因此又再退而求其次:“护国公所言甚是,只是嬴祝虽是小患,可若他得了淮南、江东,必成大祸。须有一通军务擅民政的重臣南下,抢在其前收拾两淮、江东。一来可以替朝廷整顿地方,聚敛赋税,二来也可以阻止嬴祝,使其不至养虎贻患。” “此事我也已有安排。”赵和看了只差没说“让我去”的李非一眼,微笑着道。 【看书领现金】关注vx公 众号【书友大本营】 看书还可领现金! 李非默然了一会儿,苦笑道:“是老朽唐突了,护国公心思缜密,如何会有此遗漏……” 他此时明白赵和心意,也清楚自己至少短时间内在赵和眼中,就只能担当一个大学者,负责组织科举考试事宜,这让久掌大权的他多少有些颓唐。 话已至此,他唯有告退,但在出门之前,他又回头望了一眼天下郡国图,突然出声问道:“蜀郡当如何?” 赵和的瞳孔猛然收缩了一下。 天下未乱蜀先乱,天下大治蜀未治! 卡文,暂停一天 抱歉 十六、蜀地先乱 道统元年十二月十八日,辰时。 连下了两天的雪晴了,红日东升,将蜀都西山照得银光锃亮。蜀郡郡城周围,三三两两的人影开始出现。 申灿眯着眼睛望了望西边的山岭,在寒风之中缩了缩脖子。 “瓜娃儿,你又在偷懒!” 他才转过身来,便被人踹了一脚,他身体一个趔趄,赶忙扶正头盔,拄起了长矛:“哪个,哪个胆敢袭军!” “若你大爷我欲袭军,你已经死了不知多少回啦!”踹他的人劈手又给他的皮盔来了一下,打得他晕头转向。 不过申灿总算看清楚来人了,当即点头哈腰道:“三大爷,原来是你!” “你瓜娃长点心,不要做个憨儿,这几日情形不对!”被他称为三大爷的老卒道。 申灿嘿嘿干笑了两声:“还能有什么不对,每日里不都这样过么?” “你懂个锤子,这几日入城的流民数量不对!”老卒冷笑道。 “有啥不对,每日都是那般,不是听闻中原打起仗来了么,汉中那边都受波及,流民全逃来了呗。” “蠢货,汉中至蜀郡,山道崎岖,流民哪里那么容易来,你这厮守着大门也不晓得打听,流民非是来自汉中,而是来自周边!”老卒又骂了一声。 “那也不须我们操心啊,我们不过是小卒罢了,天塌下来,也有高个子顶着。”申灿嘟囔了一声。 老卒摇了摇头,情知这个年轻的门卒见识浅薄,再加上蜀地太平时久,故此人心都失去了警惕。 也只有这他样自外流入蜀中的,经过流离动乱,才知道这等情形是何等不正常。 但他知道又有何用,毕竟只是一个小小的门吏,每日里看着一个城门便是他的全部事情了。 老卒忧心忡忡之时,那些到门前的流民已经聚拢过来。 这些游民一个个失魂落魄,看上去如同行尸走肉一般。老卒看着他们,心中多少有些不忍:“这些该死的青狼羌!” 本书由公众号整理制作。关注VX【书友大本营】 看书领现金红包! “这与青狼羌有什么关系?”申灿好奇地问道。 “若不是青狼羌入蜀,哪里会有这许多流民?”老卒道。 “说起羌人,咱们城中兴安坊有家羌人开的汤饼铺子,里面羌人的羊肉炙很好,三大爷,何时请我去吃一吃吧?” 老卒冷笑了一声:“你这瓜娃每月的俸饷尽数投到那半掩门的胯下去了,还想要你大爷我请你吃?” “三大爷你是饱人不知饿人饥,若是你将你家宝儿许与我,我定然会每日里守在家中,再也不去烟柳之地一步!” “呸,就你这模样,也不撒泡尿照照?我家宝儿那是何等人物,莫说你这瓜娃,便是一两千石的大官来求,我也不肯嫁!” 二人正说话间,却见流民之中有一人突然跑了过来大叫:“救命!救命!” 几乎在此人动起的同时,流民之中数人猛然追出,而且拔出了手中的短刃! 申灿看得目瞪口呆,他傍边的老卒当先反应过来,立刻避入城门之中,并且随手就开始要阖上城门。 城头之上的兵士也意识到不对,当即有军官下令放下城头铁闸,还有人大叫收起吊桥。 只不过在这同时,城内那些行尸走肉一般的流民之中,又有人冲出,挥刀便冲向城上。 此时城头上下的士卒数量有三四十人,但他们要么忙着关闸收桥,或者注意力在城外骤然乱起的流民身上,这些城内流民冲上来时,虽然也有几人举起兵刃拦截,但转瞬之间,就被这群完全不顾性命的流民以命换命给吞没了。 老卒回头望见这一幕,心中狂跳,他情知不妙,反而放弃关城门,而是往外冲了出去。 城门前的兵士们反应过来,正与冲上来的流民厮杀,申灿更是当先在前,步槊连接捅出,转眼间便有三人被他捅翻。 那个大呼救命之人逃至他身后,一边喘气一边叫道:“告变,告变!贼人欲夺蜀郡!” 申灿抓住对方衣裳正要喝问,却听到身后老卒叫道:“走,快走!” 申灿愣了一愣:“怎么了?” “贼人早有算计,这些时日入城的流民,许多都是他们同伙,城中兵马不足,守不住的!”老卒叫道。 申灿等人顿时恍然大悟。 此前青狼羌祸乱汉中,郡守为防备其入蜀,将重兵北上,蜀郡成都之中如今全部兵卒加起来也不知有没有一千人,这一千人还大多是老弱病残,以这几日出现的流民规模,发生动乱的话,他们真很难守住成都城。 此时城外聚集的流民已经开始骚动,甚至有人点起了狼烟,显然是在向同伙发出信号。不过因为那告变之人突然发动,因此城门前人还不多,他们若是杀出去,想来对方急于夺城,反而不会追他们。 因此这十余个门卒当真向着门外杀去,将几个聚拢来试图阻拦的流民杀散后,眼看就要能够破围之时,老卒突然大叫了一声,转过身,向着城内又冲回去。 申灿一把拽住他:“三大爷,你傻了吗?” “宝儿,我宝儿还在城中!”老卒绝望地道。 他在城中尚有一女儿在,若是他逃走,他女儿怎么办? 须知这些举事的流民,绝对不是什么善茬,无论此前他们是多么苦楚,但当他们的暴力发泄出来之际,他们又会从可怜之人变成可恶之魔! 申灿愣了愣,手一松,看着老卒冲回了城门。 只不过片刻之后,申灿眼珠了就红了起来,他咬牙切齿,握枪追了上去。 其余几名门卒顾不得他二人,纷纷逃散,倒是那个刚才告变的流民,此时也脸色发白地跟了上来。 老卒冲回门洞之中,迎面便看到十余名流民正围攻两个士卒。那两个士卒武勇自然超过流民,但奈何对方人多,一个流民狂呼着“无生老母”的口号冲上来,虽然被一矛刺中,却还是死死抱住矛杆,给同伴创造了机会。 他的同伴随即抱腰扭头,有人夺下那士卒腰间的短刀,将那士卒刺死,然后冲向另一位士卒。 老卒上前砍翻一个流民,但那些流民也注意到他,都狂呼“无生老母”之名冲上来,眼见他也要同那两名士卒一般,申灿已经赶到,挥槊连环刺劈,接连杀倒五人,其余流民才破胆散开,不敢再阻拦他们。 “三大爷,若你不将宝儿嫁给我,我今日就亏死了!”申灿叫道。 “若能救出宝儿,我便将她嫁你!”老卒也叫了起来。 毕竟变起仓促,而且流民们最主要的目的是夺取城门,因此他们在接连杀死杀伤十余人后,总算从城门处逃了出来,还顺手牵羊夺了一匹马与两头骡子——之所以是三头大牲畜,是因为那告变之人竟然也跟上了他们,而且因为这二人杀得厉害,那告变之人毫发无伤,比起他们来说更为幸运。 “你是什么人?”老卒见那人寸步不离跟着自己,怒声喝问道。 “我……我名张钦,原是绵竹人,被贼人……不,是被汉中郡守……” 这张钦说起话来甚是混乱,在连问了几遍之后,申灿才听明白了前因后果,不由得倒吸了口冷气。 所谓青狼羌祸乱汉中之事,其实是汉中郡守刘鲁养寇自重,事实上,被赵和赶出敦煌一带的青狼羌进入汉中之后,便受到刘鲁的收买控制。他利用青狼羌制造流民,事实上将自己的亲信安排在流民当中,以其母为“无生老母”,骗取流民为他扩张地盘夺取蜀郡。 但他派入流民中的亲姓李峙、李特兄弟二人又自有打算,他们觉得此时大秦乱相已生,也想将将蜀郡夺下来为自己充作基业。这个张钦因为读书识字,在绵竹颇有文名,故此被李峙、李特兄弟强请了去,让他为幕僚,为其发布文书。李氏兄弟准备今夜起事,此时张钦突然告变,就使得其只能仓促发动。 “该死……汉中太守不是朝廷的人么,他想做什么?”申灿听到这里简直不敢相信。 “想干什么?天下未乱蜀先乱,这是看到天下将乱,想要乘机以搏富贵……”老卒说到这里,烦躁不安地道:“这蜀地要大乱了,申灿,你这瓜娃子若是想娶宝儿,就带着他离开蜀地!” “怎么离开?”申灿问道。 老卒没有说话,而是停下骡子,急声高叫起来:“宝儿,宝儿!” 此时已经到了他的家门之前,随着他叫声,紧闭的门打开,一婀娜女子探出头,惊声叫道:“阿爷,出什么事了?” “将家里的细软收拾一下,我们得离开这里!”老卒看了一眼申灿与张钦,“此时还有机会,再晚我们就真走不脱了!” 其实不必他说,众人已经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了。此时成都城中,到处都是火光与黑烟,到处都是哭喊与惨叫。除了仓促举事的流民帅,城中那些无赖地痞,此际也开始乘火打劫,若不是老卒家这边住的都是贫苦之人,暂时还没有吸引来太多作乱之辈,只怕他们连脱身的一线生机也没有。 宝儿听得父亲的话语,脸色已经没了半点血色,不过她还是依言冲回屋中。 老卒目露凶光地看着张钦,张钦一缩脖子,强笑道:“老人家……” “我去去就来。”申灿明白老卒的意思,当即开口道。 他拨马便走,便刻之后,远处传来一声呼喊,再过了会儿,申灿便一人双马跑了回来。 “杀了一贼,现在宝儿也有马了。”申灿笑道。 老卒没有开口,张钦倒是先忙不迭地道谢了。 十七、南北不同 “这位申兄弟真是勇武,为何还只是屈就一小卒?” 那位张钦见此情形,立刻开始吹捧申灿,他说的倒也不错,以申灿之能,实在不该只屈就于一小卒之位,按理说便是为一方镇将也不是不能。 “还有什么原因,他不过是申家的家仆出身,便是申这个姓也都是主家所赐,能为一小卒就是极限,便是立有功劳,也会归于主家。”老卒呸地吐了口口水,横了张钦一眼。 张钦尴尬地笑了笑。 这是蜀郡的一个大问题,蜀郡虽然没有出现名闻天下的大家族,但是那些地方上武断乡曲的豪强却多得是,而且蜀道艰难,天高皇帝远,所以此地民风,有事情多由乡里豪强、地方大侠来决断,少经官府处置的。这些乡里豪强把持着蜀地的基层官吏之职,往往一县之中近半官吏,都为其世代相袭。那些出身真正贫贱之人,哪怕本领再大,也只能为这些豪强效力,立下的功劳都属于主家,自己自然就没有出头之日了。 “往何处去?”申灿对这个早就习惯了,他昂着头向老卒问道。 老卒犹豫起来。 他在成都算得上是地头蛇一个,附近的情形很熟悉,但此时成都显然不能呆了,他们必须逃离,可往哪儿逃又成了一个问题。 “以我所见,如今贼人仓促发动,事必不密,大江水道,尚可脱身。”张钦突然开口道。 “大江?”老卒与申灿都犹豫起来。 “唯有大江水道,才能尽快出城,而且咱们若走这条道,也必须乘早,想来城中豪强见势不妙,也会自此逃生,而流贼也很快会封锁江面!”张钦又道。 他是自家人知自家事,虽然秦风好武,可他身体也就那样,特别骑术只能算是粗劣,若真骑着骡子逃走,即便没有阻拦,也逃不了多远。到时申灿与老卒不可能会再顾他,因此,他必须想一个法子能让自己逃得轻松一些。 老卒倒是一个果断地:“行,就走大江!” 申灿有些讶然:“大爷,你水性……” “此等时候,最忌便是犹豫不决,哪怕大江之上风高浪急,总胜过在这成都城中等死。”老卒指了指周围。 众人举目望去,发觉城中烟火更盛,已经有大半个城区都已经陷入混乱之中了。 既然有所决断,几人立刻往大江之畔奔去。途中他们也遇到无赖欲乘机来夺马的,结果反给申灿击杀,张钦毫不犹豫将无赖们遗留的包裹取来带上,看到阿宝惊骇地望着自己,他讪讪地道:“此贼赃也,取贼人之赃而用之,不称之盗,这是,这是……对了,除暴安良!” “张先生倒是一个有见识的。”老卒见他如此,倒没有嘲笑,赞许地点了点头:“我姓甘,单名一个安字,这是我女宝儿,这是……” “我是甘大爷的女婿申灿。”申灿也自我介绍道,见甘安瞪向自己,他咧开嘴笑道:“甘大爷,你方才说了,若能救出宝儿,便将她许与我的。” 甘安看了一眼自己女儿,发觉女儿虽是羞涩,却没有什么反对之色,心中一动。此时乱相已生,老实人在这种情形下很难活下去,倒是申灿此人有些本事,至少有些自保之力,将女儿嫁与他,倒不是什么坏的选择。 “等逃出城后安定下来再说!”甘安道。 他们对成都城中的情形极是熟悉,蜀锦亦是天下名物,故此成都城中的商船甚多,此时城中混乱,乘船出逃走几乎塞满江面。不过有申灿的武勇,加上甘安的人面,他们还是上了一艘小船,至于马和骡子,自然只有放弃了。 小船顺江而下,半途之中,便看到有人试图驾船拦截江中的船只。好在他们所乘的是渔船,不象那些商船那么显眼,故此他们一行侥幸得脱,到了日中时分,终于在距离成都三十余里外靠岸停了下来。 “张先生,如今去哪儿?” 在成都城内之时,甘安镇定自若,可到了城外之后,他就有些慌了。 “顺江而下,出蜀!”张钦倒是胸有成竹。 “出了蜀地去哪儿?” “出了蜀之后,从襄阳北上,前往咸阳!”张钦又道。 “啊,那么远?”甘安不禁愣住,“为何不就在涪陵或者武陵,若是蜀地乱平,我们也好回来。” “蜀地之乱,一时半时平不了,而且如今天下乱局已显,我现在担心的是,我们到了襄阳之后,襄阳会不会也乱起来!”张钦道。 甘安的消息算是比较灵通的了,但他关注最远的事情,也不过是汉中、涪陵罢了,超过蜀地范围之内,他虽然有所耳闻,却并不知道其中的细节。关系到众人的性命,故此他开口询问原因。张钦也有自己的心思,他的计划路途遥远,在这乱相已生的时代里,他独自一个人想要平安完成整个路程极为艰难,倒不如将甘安、申灿带在身边,特别是申灿,十足的勇士,能让他更有安全感。 “海昏侯就是废帝嬴祝如今在南昌郡起事,若我是他,必会横锁大江,隔断东西往来,西则发兵襄阳,以全取长江天险,东则顺流攻取金陵,以取吴郡、会稽之钱粮。故此大江中下之地,必然群雄四起,战乱不绝……” 他将局势分析给众人听,甘安与申灿此时才恍然大悟,原来天下乱局已显,并不只是蜀地才出现这样的事情。 “那为何不去投废帝?”甘安犹豫了一会儿问道。 “此事说来话长了,我观废帝此人,失之轻躁,故此为大将军所废黜……”张钦对此也是早有盘算,说来说去,嬴祝当初短暂的皇帝身涯,无恩于百姓,后来被废黜之时,罪名更是极为不堪,所以张钦对其是否能成事,实在没有信心。 在他看来,无论如何,关中都是天下之重心,财力、人口,都占据一定的优势,哪怕近百年来江淮、蜀地和江南都得到长足发展,但总体上看,关中仍然是大秦的关键所在。控制关中之人,在争夺天下时拥有更多的优势。更重要的是,张钦心底也觉得,自己这样的地方文人,到了嬴祝手下,既没有家世可以倚仗,又没有财富可以傍身,就连生活都会困难,更何论出人头地。 但到了咸阳不同,赵和开科取士的政策已经传入张钦耳中,若不是蜀中乱起,他原本也会打算在来年赶来咸阳参与科举。至于统治咸阳的人是皇帝还是所谓的护国公,对于张钦来说,并不重要。 当然这些事情,张钦没有详细说与众人听,他只是看着申灿道:“申壮士,我看你一身本领,只因出身卑贱而不为人用,你这般人才,更应该去咸阳。我听闻咸阳的护国公在《开科取士制文》中有言,唯才是举,以你之能,必可得用!” 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 关注即送现金、点币! 申灿顿时心怦怦跳了起来。 象他这样的人,哪里会真正安于贫贱,无非就是没有机会罢了。 张钦说到这里,不由感慨道:“申壮士,你没有生在最好之时,若是当初始皇帝之际,大秦首重军功,你投入军中,凭借勇武,封侯可期。但扫平六合之后,天下承平,英雄便无用武之地,你这样的人物,若在咸阳或许还有些机会,可落到蜀郡,只能永世埋没。” 张钦虽然感慨,却也知道那是必然,大秦统一天下之时奖励耕战军功损爵,那是因为有广阔的土地和人口可以夺取、征服,但在扫平天下一统海内之后,再继续行此策,就没有足够的田地爵禄可以支撑了。始皇帝晚年之所以会天下动荡,这便是一个很重要的原因。 他虽然言犹未尽,但是终究算说服了申灿,申灿既然决心随他去咸阳,甘安与甘宝儿自然也就不会拒绝。连带着载他们逃出咸阳的渔夫,也随其一起顺江而下,然后又从襄阳北上。这沿途所见,果然如张钦料想的那样,在嬴祝举兵、蜀郡暴乱之后,所有的地方秩序都出现了问题,不仅地方的官员们公开招兵买马,各地的豪强们同样以堡坞为据点聚兵囤粮。彼此之间为了人口、粮食和地盘,已经开始征伐。无论是咸阳的护国公朝廷,还是九江的嬴祝复辟朝廷,政令都不再被执行。更有甚者,他们沿途也听到各种传闻,诸如长沙郡出现山蛮之乱,吴郡与复辟朝廷于大江之中血战等等诸多消息,都证明了大秦如今的局势不容乐观。 不过当他们抵达南阳之后,情况却有所不同。南阳往南还是一片混乱,但到了南阳,若不是亲眼见到大军,他们几乎以为又回到了天下太平的时节——只不过护国公朝廷派发的徭役比较多,到处都是修桥修路和兴修水利。 初时张钦还担忧此举也会制造混乱,他是个心思细密之人,因此专门寻了这些民夫询问,才知道这些人竟然是因为战乱从各地流入中原的流民。护国公朝廷将他们组织起来,利用冬日时节来完成诸多工程,除去供给食物之外,还许诺在春来之后,将组织他们进行屯田。 就在众人一路感慨之间,他们于道统二年三月中终于到达咸阳,此时距离蜀郡之乱已经过去了二个多月。 十八、进入咸阳 道统二年三月十八日,咸阳。 与半年前的咸阳城相比,如今的咸阳情形要好得多。 不仅仅是因为关中的战乱已平,也是因为这几个月来,赵和亲自推动一项项措施落实下来。 关中兴修水利、平整道路、招募流亡,最重要的是,随着对九姓十一家的清洗,大量的土地和隐匿人口被“发现”,这让护国公朝廷大大地发了一笔横财,原本被埋藏在地下的钱财、被压在库房中的绢帛、被装入私禀中的粮食涌了出来,使得护国公朝廷有足够的财力去支撑这些事情。 “咸阳安乐,非蜀中可比。” 张钦进入城中之后便一直在东张西望,当他们到了东市之后,终于感慨地对甘安、申灿道。 “朝廷有这许多钱粮,为何不广募兵员,扫平天下?”甘安却有些不解。 在他看来,朝廷招募这么多青壮去修路、挖渠,简直是浪费,这个时候朝廷更应该做的是养兵练兵,以护国公朝廷展现出来的财力来看,养出一支二三十万人的精兵不成问题,再辅以民壮、辅兵,已经足够发动统一天下的大战了。 “我观护国公之政,可知护国公之志,此非尔所能识也。”张钦哂笑道。 甘安知道张钦有些瞧不起自己,不过他心中也不生气,毕竟此时已经主客易位,张钦不再依赖他与申灿,而他与申灿却还需要张钦想办法为他们觅个出路。 “我们住在何处?”申灿见情形有些尴尬,当即插嘴道。 对他,张钦还是心存敬意,因为张钦很清楚,如今执政的护国公是个看重军功又知人能用之人,象申灿这样的人物,只要到了赵和手中,运气好点十年征战不死,哪怕没有经历什么大战,也能够积功为侯。 他自己有意走文官一途,自然希望在武将当中也有盟友,而他与申灿有过这一段共同的经历,正是最合适的结盟对象。 “先在东市的馆驿里住下,多年未来咸阳了,也不知当初曾经呆过的馆驿是否还在。”张钦说道。 他们正待拐入东市市门之中,正在此时,却见前方正街之上有仪仗鱼贯而来。几人忙靠边站立,好奇地望着这队人马,当看清楚仪仗之上的文字之后,几人都是一愣。 竟然是护国公仪仗! 申灿不由自主地盯着仪仗之中的那个人。 那人尚只有二十余岁,与他的岁数几乎相当,身材中等偏高,眉目清朗,面上虽然带着浅笑,但却自有一股肃杀之气,让人不敢不敬。 申灿目光只在赵和身上停了一会儿,然后便去看在右与其并辔而行的另一人。此人高大雄壮,骑着一匹大黑马,蚕眉美髯,凤目微眯,仿佛在打瞌睡一般。但当申灿注视其人时,其人眼睛突然张开,如同闪电一般看向申灿。这一眼瞥来,申灿觉得自己的寒毛都竖了起来,他几乎本能地将手搭在腰间刀柄之上。 但那人只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又眯起眼睛来。 “嘶!”申灿倒吸了口寒气,心怦怦直跳。方才被瞧着时,他觉得自己仿佛被什么猛兽盯住一般,此刻浑身一松,但他的内心之中却更为兴奋起来。 这绝对是一猛将! 有这等人物效力,果然,张钦所言不虚,赵和知人善用,自己在其手下,不愁没有用武之地! 他用手肘轻轻碰了碰张钦,却发觉张钦并没有反应,他看向张钦,却发觉张钦盯着赵和身旁另一人出神。 那人面色平静,甚至似乎有些无奈,看上去不象是大官,倒象是一个被上司和同僚们弄得精疲力竭的小吏。他将手笼在袖中,目光也有些茫然,哪怕赵和在与他说话,他都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怎么?”申灿看到张钦神情有异,好奇地道:“张兄是遇到认识的人了?” 张钦回过神来,勉强笑了笑:“是,如何不是认识的人呢……十余年前,我来咸阳,原是踌躇满志,但先是在咸阳之外遇到一个自称隐士的山野之人,然后又在咸阳城中遇到这位只是小吏的咸阳胥吏……呵呵,彼时我才知晓,天下之大,奇才之多,我不过是碌碌之辈罢了。” “有这么强?”申灿讶然。 他们这一路来算得上是相互熟悉了,因此申灿知道这位张先生,虽然不幸失陷于贼人之手,但他其实颇具干才,至少在申灿认识的人当中,还没有谁的见识、才华能比得上张钦的。可张钦见到这位旧相识,却自惭不如,那他所认识的这位,又会是何等惊才绝艳之辈? “申灿。”张钦突然又开口道。 没钱看小说?送你现金or点币 限时1天领取!关注公 众 号【书友大本营】 免费领! 申灿应了一声:“张先生有何事?” “说实话,我劝你们来咸阳之时,心里还是有些惴惴不安,生怕咱们此行会白落一场空,但如今,我却有十足信心了。连这位这样的人物,都被赵……都被护国公请出来办事,护国公根基已成!” 他们二人悄然说话之间,赵和身边的萧由突然拉住赵和的手臂。 “护国公,你瞧那路边之人。” 赵和顺其示意望来,便看到了张钦正与申灿在交头接耳。 此时街道两旁看热闹的人特别多,象他们这样小声议论的也不少,因此赵和最初并没有注意到这二人。此时一看,至少申灿的模样是入了赵和之眼的:“那佩刀之人是个壮士,身手应当不错。” “此人我不认识,但与他说话的那位,十余年前我曾经见过,他到此处,蜀地之事,你不必愁了。” 赵和精神一振:“竟然是这般人物?其才如何?” “治守一郡,绰绰有余。”萧由说到此处,望了赵和一眼,笑了起来:“自然,依护国公之制,他须在下吏之位先熬上两三年,才可委以重任。” 这是赵和并未明文宣布的一条规定:所有中层以上的官员,都必须有两三年的基层经历。 哪怕自诩为赵和门生的稷下学宫弟子,也需要在基层进行相应的锻炼,这才能够进入上升通道——自然,若是真正立下卓越之功,也可以跳过这一过程,但是除了战场之上,哪里有那么容易获得卓越之功? “不经下吏,不明下情,不可使之为州郡长官。”赵和很是认真地对萧由道:“萧公,你此去之后,于用人之上,也须如此。” 萧由懒懒地应了一声。 赵和一行离开东市南门之后,张钦沉默了会儿,便带着申灿诸人进了东市之中。围观的人群,此时也各自散去,从这些人的谈论之中,张钦算是明白赵和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他在送萧由、解羽出京镇抚河北诸郡。 原本萧由此行早就该出动了,但是一来护国公政权初立,百废待兴,赵和手中可用的武将不少,文官却是有限,原本朝堂之上的文官,他用起来并不是很放心,故此将萧由暂留下来相助;二来河北事情复杂,颇有反复,便是赵和一时之间也无法看透,直到二月底才确定情况。故此,反倒是从北州赶来的段实秀在年后便已经出抚河东,而萧由却到三月中旬才出发。 “护国公以关中为根基,以齐郡、西域为两翼,如今又遣信重之人镇抚河北、河东,想来用不了多久,便是举兵南下,扫平叛逆了。”正听之时,有一句话传入耳中,让张钦向说话之人望了过去。 此人话语之中带着齐音,一看他模样,张钦便觉得一股稷下气息扑鼻而来。 “方贤弟所言甚是。”另一人笑着道,“不过方贤弟乃护国公旧识,为何不于其府中投帖拜会,以图晋身之阶?” “咏虽不才,却也知护国公行科举之意。此事乃千秋之策,咏未遇其时倒还罢了,既遇其时,自然是要参与,以图青史留字,如何能为一时之幸而弃万古之功?”那姓方的稷下之人说道。 他言语之中极具自信,仿佛觉得此次开科取士对他来说中的是探囊取物一般,张钦又仔细看了看其人,发觉其人面相稚嫩,看上去也就是二十四五岁的模样,倒不显老。 “据说护国公将于诸科之中择其优者授予状元、榜眼和探花之名,定其为甲等之士,方贤弟信心十足,看来是笔指状元,欲名扬天下啊。”另一人又道。 这话中有话,颇有深意,张钦暗暗一笑,知古文人相轻,这位说话之人,显然是想将这个方咏架在火上烤啊。 但方咏却是昂然道:“状元不敢自许,但甲等之内,必有咏名。” 这就是给自己弄了个前三的定位了,虽然他此前说话颇有见解,但张钦听到这里,心中还是暗自有些不服气。 不过以他年纪,自然不会与这个比自己小了十余岁的人去当众计较。但人群之中,自有人听不得这样的话语,当即冷笑道:“自吹自擂罢了,小视天下英杰!” 方咏瞧了那人一眼,原本张钦以为他会发怒,却不曾想这位稷下学子却是心平气和:“所谓当仁不让,咏不敢小瞧天下英杰,却也不敢小瞧自己。阁下有才,自信不疑,亦可以甲等之士自诩。” 听到他说“当仁不让”,张钦便猜出此人乃是儒家弟子,心里隐约便明白他为何如此高调了。 儒家原为显学,隐隐有独尊之意,但是先后经过数次挫折之后,如今却只能成为道统之一,而且只用于约束人的修身品德,这对儒家来说,不可谓不是一个打击。特别是如今朝堂之上,百家齐争,偏偏儒家因为司马亮之事,前辈凋零,所以只能推出年轻一代的英杰,来争取赵和的青睐了。 这也可以看出,儒家只怕也在暗中看好赵和吧。 十九、职方主事 方才愤愤然的那个人听到方咏如此说,便又冷笑了一声:“巧言令色者鲜矣仁,何仁可当,何仁不让?” 方咏一扬眉,似笑非笑地道:“阁下是名家?” “名家苏迁。”那人道。 “阁下心中不愤,只怕是因为名家未列显学,未曾设科?”方咏又道。 “名家坚白同异,乃格物之理,道家可作方法论,名家亦可作方法论。”苏迁傲然道。 “不然,名家唯穷舌辩之术,而弃实用之能,为形而上者尚且勉强,遑言方法论?”方咏毫不客气,直指名家学派的弱点道。 苏迁却是一撇嘴,似笑非笑地道:“名家可不是抱残守缺言必法古的儒家,阁下虽在稷下,显然学问尚且不足,不知道如今新名家早已与旧名家不同了。” “略有耳闻,不过以俗语言之,不过是换汤不换药罢了。”方咏同样淡淡一笑:“倒是我儒家,讲究知耻而后勇,所谓见贤思齐,又云止于至善,故此正统儒家之说,才是真正推陈出新,集大成于一体!” 此二人当街争辩,张钦听了暗暗发笑。 他久居蜀地,虽然消息还算灵通,但毕竟离中原或齐郡这样的学术中心太远,因此对正统儒家与新名家并不了解,不过从这二人争辩之中,他约莫能够推断出所谓的正统儒家与新名字各自来历。想来是赵和推出道统之说后,诸子百家各个学派当中,但凡还有所追求者,必然会对自家的学术观点、思想理论进行修改,以期适应道统之说的需要。这就直接导致各种新学潮涌而出,象名家这样惯于随机应变的出现了新名家,甚至最为保守循古的儒家,也羞答答地推出了所谓“正统儒家”之说,即是扬弃子思之后的儒家观点,要遵循所谓“孔子本意”,并以正统自称,好同别的儒家学派区分开来。 但无论如何,这些都不过是为了适应新形式而采取的变通罢了——在赵和确定要以“道统”为科举考试的根本之后,如果哪一家学派不做出相应的改变,也就意味着这一家学派将会从护国公朝廷之中被排挤出去。五年十年或许还不明显,可是一两代人之后,那些被排挤出庙堂的学派,其生命力就会大打折扣,甚至可能失去传人,只留下些许文字。 当街激辩也就成了这些更新之后的学派们宣传自己观点的一个好方法——还有什么能比得上将竞争对手正面击败更能振奋人心的呢?故此张钦虽然进入咸阳城的时间不长,但这种当街互辩的事情,已经是见到好几起了。 这也证明赵和开科举之策,确实将天下英杰一网打尽,甚至连原本是世家大族的门生弟子,此时也不得不与自己的旧日师长划清界线,好也加入到这场盛宴之中。 “方兄,你与这等人辩甚?”就在方咏占据全面优势,将那苏迁辩得只能又开始用名家的狡辩那一套时,突然有一人过来,一把揪住了方咏。 方咏见此人之后,哂然一笑:“闲居无聊,又尚未开考,故此聊以消遣罢了……叶兄,何故如此匆忙?” “报名开始了,就在国子监!”那位叶兄叫道。 这一下方咏神情微变:“不是说二十日才会开始报名么,为何提前了?” “来到咸阳城的人太多,为安人心,故此提前报名!”那位叶兄道。 张钦听到这里,神情微微一动。 不仅是他,所有正在关注辩论的人都是露出喜色。 这些自各地而来的士子们,无论是出自哪一家学派,他们到咸阳来都是一个目的:参与第一次科举。 他们大多数来自目前赵和控制的地区,也就是秦岭淮河一线以北诸郡,也有不少出自目前尚未被赵和完整控制的地方,比如河东、河北,更有甚者,江南、荆楚这些实际上拥兵自立甚至干脆起兵反对咸阳的地区,也有数以千计的学者赶到了咸阳。 谁都不蠢,明白科举之制的产生,只怕会与始皇帝分天下为郡县一般,将是影响数百甚至千年的制度,而且赵和不急于称帝,更是让聪明人看出他的勃勃雄心,与之相比,迫不及待复辟即位并且向天下诸侯发诏封官的嬴祝,依旧是急功近利一如十余年前,至于别的势力,更只是割据之辈,完全看不出问鼎天下的器量。 故此,当国子监那边提前两天开始进行科举报名的消息传来之后,众人纷纷息了观看辩论的心思,纷纷向国子监那边跑去。 少部分人是去报名参考的,绝大多数都是去看热闹的。 “张先生,我们也去?”申灿轻声问道。 “我们先落下脚再说。”张钦倒是不动声色。 申灿有些急了:“张先生,你不就是为科举而来么,这许多人可都去报名了!” “又不是先报名就一定可上。”张钦笑了笑。 “可是若不报名,就一定不能上了!”申灿道。 “我也未曾说不去报名,只不过稍等一等,反正只要在三月底之前登记报名即可,还有十余日呢。”张钦摆了摆手。 说话之间,几人已经入了东市。与十余年前相比,东市的情形有所变化,相对破败了些——此再所难免,毕竟才经历过一番战乱,东市几乎是重建起来,一些断壁残垣虽然清理干净了,但店铺却尚未重新建起。张钦想要找的旧日馆驿,也毁于战火,不过他倒不急,在他想来,东市不缺住住,无非是换一家罢了。 可是出乎他意料,跑了大半座东市,一连问了四家馆驿,结果全部客满——此处距离国子监不远,那些前来参加科举的外地士子,几乎都将东市视为自己最好的下榻之所,因此将东市馆驿的价格都生生抬高了一倍。 眼见天色不早,张钦此时也不免有些心急,当他从第五家客栈中失望出来时,却被一个手长脚长的汉子唤住:“客人可是想要寻找住处?” “正是,阁下……”张钦看了此人一眼,心中微微一动。 此人看上去就是市井中人模样,只是手长脚长,颇为特殊,当然,他怀中抱着的一只公鸡,就更让人觉得奇怪了。 “客人可是来参加科举的?”那人又问道。 “正是,阁下有何指教?”张钦道。 “指教倒没有,生意倒是有一桩。”那人咧嘴笑了笑:“先自我介绍一番,某姓贾,绰号斗鸡儿,你唤我贾斗鸡即可——我倒是有处小宅院,就在国子监不远处,可以租与客人。” 张钦看了其人一眼:“囊中羞涩,怕是租不起啊。” “客人放心,我不是漫天要价之辈,这样吧,客人先随我去看看那处小宅院,若是觉得地方合适价钱也合适,便与我一起去寻衙署签立契约,若觉得不满意,客人自可离去,如何?” 若张钦只有一人,定然不会同意,但他身边有申灿这样的勇士,胆子便大了些,当即与申灿交换了一下眼神,然后点头道:“如此甚好,还劳烦斗鸡小哥头前带路。” 自称贾斗鸡的,正是贾畅。 他成为墨家传人之后,先是投师学艺,后来又随萧由一起游走天下追踪江充,此时无论那孙道人或者卞道人是否是真正江充,暂时他都没有了目标,再加上赵和力邀,他便留在了咸阳,并且担任一个新设的职务。 在贾畅的带领之下,张钦一行在东市之中拐弯抹角,贾畅有一茬没一茬地向张钦问话,小半个时辰之后,他们来到一处深巷之中。 深巷里的一座院子,院内有棵桃树探出头来,此时正桃花开时,故此树枝之上粉红一片。 一到这里,张钦便喜欢上了这地方,他知道此地离国子监确实不远,哪怕步行,也不过是一刻钟左右的行程,而且此处幽静,正好适合读书。让张钦更是欢喜的是,这处小宅院的租金相当便宜,他们携带的金银足以支撑,甚至比起他们问到了客栈的价格还要低。 “阁下究竟是何许人也?”在双方议定价格之后,张钦突然肃容问道。 贾畅咧嘴一笑:“初见面时不就和张先生说过么,我姓贾……” “在下所问,是阁下在何处衙署任何等职务。”张钦挑明了说道。 贾畅愣了愣:“我……你瞧我这模样,哪里象是一个官?” “阁下这一路来与我说话,旁敲侧击,分明是在打探消息,但阁下却根本不问我出自何处,显然早就知道我是来自蜀中,此其一也。”张钦伸出三根手指,“阁下这处宅邸,虽然看似老旧,但若真要出租,租金至少要比给我的翻上五倍,我与阁下非亲非故,阁下为何要便宜我,此其二也;阁下这一路上,至少与四人说过暗语,与两人打过手势,此其三也。” 贾畅闻言讶然:“有这么多破绽么……” “我在咸阳之中虽然也颇有旧人,但想来能够记住我的,唯有萧由了,方才在东市之外才见到其人,如今阁下便已经到我面前,张某猜想,阁下莫非是受命于护国公?”张钦又道。 他做如此大胆的猜测,一来是确实好奇,二来也是展示自己的能力。贾畅听到这里,不由笑了起来:“看来萧夫子说的不错,你确实是个人物……行吧,既然被你瞧破了,我也不隐瞒。我乃兵部职方司主事贾畅,奉护国公之命引你至此安顿!” 二十、临时起意 “兵部职方司?” 虽然对对方带来有关赵和的消息极是激动,但张钦还是按捺住心情。 他将注意力焦中在那个从未听说过的衙署与职位之上。 “恕张某孤陋寡闻,大秦何曾有过兵部,又几时有这职方司?”他开口向贾畅问道。 贾畅挠了挠自己的脑袋,哈哈笑了起来:“大秦此前不曾有,但今后就会有了……如今兵部职方司已经开始行事,故此我不须隐瞒,总之兵部职方司有两处职责,一处是对外,一处是对内。” 贾畅嘴上说不须隐瞒,但实际上说到此处之后,他便没有继续往下说。对于这个“兵部”和这个“职方司”,他所透露出来的消息,只能证明这个衙署应该是负责为主政之人提供大秦内外消息。 大秦也确实需要这样的一个衙署。 虽然自始皇帝以来,大秦主政之人对于天下的掌控力度就不断在加强,故此国家权力也日益集中,到烈武帝时,更是达到极致。但是,天子唯一人耳,当朝堂之中、地方之上的官员们勾结起来,向天子隐瞒某些重要消息便成为可能。别的不说,曹猛之死便是一份前车之鉴,若不是有人有意向曹猛、杨夷等隐瞒消息,嬴吉与谢楠如何能勾结在一起,又如何能将手中握有天下兵权三分之二的曹猛毒死于寝殿之中? “贾主事与在下说及此事,想来是还有什么吩咐?”张钦心念转了转,又开口问道。 哪怕是萧由向赵和举荐了他人,但此时赵和还未曾与他正式见面,以贾畅所担当的责任,不应该直接告诉他兵部职方司的事情。 “张先生果然不愧是萧大夫看得上眼的人物。”贾畅挑了一下大拇指,“确实有一件事情……可能要有劳张先生。” “请说,但有所能,莫敢不从。”张钦道。 “此事尚未禀报护国公,只是我见张先生才智而临时起意,若是护国公见张先生时不同意此事,那么此事就只能作罢。”贾畅先说了这一句,然后神情突然肃穆起来。 张钦为其面色所染,不由自主也危襟正坐。 “此次科举,乃是新朝论才大典,意义非凡,张先生想来也是知道的。”贾畅道。 张钦顿时明白过来,神情微动:“可是有人意欲破坏此次大典?” 贾畅点了点头。 张钦几乎没有多想:“来人必是废帝所遣!” 要说全天下谁最恨赵和,废帝嬴祝必然排在前三之列。他如今正忙着向天下各地实力之力封爵许官,同时遣兵将西攻襄阳东征吴郡,试图将整个大江中下游都纳入自己的控制之下,但他绝不会坐视咸阳城中的科举获得成功。 若是能破坏掉这次科举,对于咸阳城中的护国公朝廷来说会是一次声望上的重创,其实若不是九姓十一家纷纷来投,让嬴祝实在没有办法改变旧的选才制度,嬴祝甚至也想要开一场科举,与赵和争夺天下人才。 但问题就在于,嬴祝如今的主要支持者就是九姓十一家,其中来自颖川的陈君陈宜之更是初至他幕下便连上五份谏书,劝他以九品官人之法选拔官员,“以安天下士人之心,以定上下尊卑之序”。经过这一段时间之后,嬴祝与九姓十一家已经深度联合,双方之间都难以分割,故此嬴祝唯一能选择的,就是破坏此次科举了。 “正是,我们得到消息,废帝那边遣人来破坏此次论才大典,但是具体经办之人为谁,其用意又何在,这都是我职方司要打探的事情。” 张钦微微颌首。 咸阳的护国公政权看似数月忙于内部事务,并没有凭借兵力上的优势急攻嬴祝,这在许多人看来都是坐失良机、养虎贻患,但是显然,护国公政权并没有真正忽视嬴祝这个废帝。嬴祝意欲破坏科举之事,已经被打听出来,这证明嬴祝身边近臣之中,只怕就有心向赵和者。 张钦心里想到的,还是九姓十一家。 这些大家族惯于多方下注,他们如今虽然将主要资源都用在支持嬴祝身上,但又怎么不会安排点人手到赵和这边来? “经过努力,我们已经打探清楚,来自吴郡的钱益,便是废帝派来的人。此人心思缜密,我们不好派人与之接触……” “且等一等,贾主事,我有一问,既然知道此人乃废帝暗谍,何不将之缉拿,严刑逼供,何愁其不招?”张钦忽然道。 “吴郡钱益,乃所谓江南学林领袖,名声极大,他行事隐秘,若无明显罪状擒下刑讯,呵呵……我们不但不能抓他,我们还得小心一些,不能让咸阳城中的城狐社鼠害着他。”贾畅大约也觉得这种情形有些别扭,自嘲地笑了笑,然后道:“张先生,你是聪明人,自然知道这世上有些人行事总是没有底线,但凡是好人,必然会受到诸多限制,我虽然不是什么好人,可摊上的主君却是,所以呢,只能束手束脚了。” 这是在吐槽赵和。 不过张钦觉得,贾畅在吐槽之余,也有些乐在其中的味道。毕竟一个追随有底线的主君,夜半三更之时睡觉能够睡得更加安稳一些。 张钦自己心里也是如此想。 “这世上总是如此,好人活得极累,恶人活得痛快,不过若一昧只求痛快,这世上早就成了人间鬼域。”张钦道。 “张先生理解便好。”贾畅深有同感地点头,然后继续谈起正事,“此前我们便想过,安排一人去接近钱益,争取能成为其人‘同党’,以此套取机密。但此人极为谨慎,我们又不敢打草惊蛇,故此一直未曾行动。今日见着张先生,无论是胆气还是智略都极是合适,故此我才会临时起意。” 张钦听他夸赞自己的胆气与智略,心中也是微微一喜。 此人被赵和安排在一个职位不高却极为要害的位置之上,想必是赵和的亲信心腹,这等人物对他的观点,肯定也会传入到赵和心中,也就是说,他有望给赵和留下一个好的印象。 而且除了胆气智略之外,张钦还有好几个优势。 首先他是一位旧日的“名人”,十余年前他行走天下之时,才名大约就和现在的钱益相当,因此算得上是出身清白,不是那种临时冒出的“新人”,容易引起怀疑。 其实他自蜀郡而来,自然不大可能是护国公政权安排的人物。 这两点决定了他若是接近钱益,比起旁人要更为容易。 “若张先生觉得不妥,此事便作罢。”贾畅又道。 这话听得张钦笑了起来:“贾主事何必如此,我既然听贾主事说了此事,若还想着顺顺利利参与科举,就必须听贾主事之令行事,否则的话……” 贾畅也笑了起来:“张先生果然是个明快之人!” “此事我应下了,只不过我为贾主事冒此风险,贾主事何以回报?” 张钦直接索取回报,有些出乎贾畅的意料,贾畅深深看了他一眼:“张先生放心,从今日起,张先生便算是职方司下行走——这可以算是小吏经历,而且在职方司做一年,抵得上在地方州郡做三年!” 贾畅没有直接给任何好处,但他所说的事情,还是让张钦心中一喜。 来到咸阳的路上,他早就听说了,此次科举选拔之才,并不会猝得高位,而是会方在一些关键衙署的小吏位置上历练三年,三年之后,才会转升为官。 对于张钦来说,他此时已经年近四十,出仕显晚,再在小吏职务上蹉跎三年,实在是一种浪费。 但若是能够以一年职方司的经历充抵三年小吏经历,那他等于就是赚了两年。 “果真如此?”他已经心动,但还想最后确认一下。 “我是墨家,墨家可不好说谎诳骗。”贾畅道。 张钦却是一撇嘴。 贾畅笑道:“职方司虽然官微权小,但是居于此处者,却不好胡乱许诺——此大忌也,这是萧大夫对我说的。” 张钦这才郑重地点了点头:“理当如此。” 职方司是主政者的耳与目,却不能是主政者的嘴与手,更不能成为主政者的心与脑。 这个看似轻佻的贾畅,能说出这番话来——哪怕他只是转述萧由的话语,但张钦觉得,他应当可以在这个要害的职位之上做得长久,甚至还可以善终。 两人谈了一些细节,当掌灯之时,外头传来了声响,紧接着,一个昆仑奴行了进来,打量了一番贾畅,二人交换眼色之后,那昆仑奴退出去。 “护国公到了。”贾畅提醒道。 不用他说,张钦也已经站起身,快步恭候于门前。 他看到赵和已经站在这小院之中,那昆仑奴正跟随在他身旁。 让张钦有些意外的是,随赵和来的,也只有那昆仑奴一人罢了。 “先生可是蜀中张公?”赵和微微拱手,笑容甚是平易:“和忙于冗务,此时才有暇相见,还请张公恕我失礼。” 哪怕张钦知道他是做出这番礼贤下士之态,心里也不禁暖洋洋的,只觉如沐于春风之中。 二一、锥破囊中 贾畅为张钦准备的这处宅院甚是幽静,因此哪怕距离东市并不太远,但远处的笙歌嬉笑之声传不进来,而走街串巷的小贩们,也只会到巷口吆喝,不会来到大门之前。 小院之中有株大桑树,此时风拂枝叶,沙沙声如春蚕咀嚼,又如春雨滴哒。 张钦的心静了下来。 他原本对自己初入咸阳便被赵和接见很激动的,但此时与赵和面对面交谈,也不知道是已经习惯了,还是因为赵和给他的那种如沐春风的感觉,他激动的心情稳了下来。 “张先生自蜀郡来?”赵和也没有过多寒喧,而是直接问道:“蜀郡守刘鲁其人,先生以为是何等人物?” “冢中枯骨罢了。”张钦毫不避讳地道:“此人野心狂妄,但才浅德薄,故此只能借助鬼神之术,以图侥幸之事。只不过他却不知,尾大不调,蛇噬其主,其人身亡名裂之时,指日可期!” “张先生说的是,昨日我接到消息,刘鲁失成都之后退往巴郡,为巴郡守李盛所阻,不得不南下欲投南蛮,于途中为李峙、李特兄弟所杀。”赵和道。 张钦先是一喜,然后旋即忧道:“虽然刘鲁罪该万死,可他若真死,蜀地完全失控,蜀人只怕要受罪了。” “巴郡守李盛其人如何?”赵和又问道。 “李盛……钦有一比,此人乃是貔貅。”张钦摇头道:“护国公莫要以为此人能阻刘鲁便是什么忠臣,此人于巴郡为守三年,时人称之天高三尺地薄三尺。他能阻刘鲁,实属侥幸,绝对挡不住李峙、李特兄弟。” “这李氏兄弟又何许人也?”赵和好奇地问道。 “说起李氏兄弟,就必须先提其母。”张钦叹了口气,“蜀人多信鬼神巫蛊,昔时蜀望帝杜宇便因信楚巫鳖灵而失其国,含恨而为杜鹃。时隔千载,蜀人之中,淫祠鬼神之复燃而起。李峙、李特之母,乃氐人之女,本姓卢,为李氏妻后生此二子,后寡居,乃以巫蛊之术惑乱乡里,初时只求生计之资,后则声望益长,欲罢不能,其人也渐骄淫,乃至自称无生老母。刘鲁入蜀为守,与其人有染,于是重用其子李峙、李特……” “刘鲁欲以蜀自立,一则令李卢氏以无生老母之名,为其制谶语以惑民,二则则以李峙、李特为流民帅,为其征讨四周,特别是谋夺汉中——他想取汉中倒不是有什么进取之意,不过是想着以汉中为蜀地门户屏障。但刘鲁原本有子,因李卢氏轻慢其生母,故此不满,遣人杀李卢氏,李峙、李特遂有反心。” 他说到这里,自嘲地笑了笑,赵和既然已经专门设有职方司,象这样的消息,想必赵和早就已经知道了。 但看到赵和依然很专注地望着自己,他便收敛心思,又说了下去:“李峙、李特二人,因为是秦氐杂种,故此在氐人之中颇有名望,能得氐人效力,其母以无生老母为妖言惑众,此时虽死,但尸首不存,故此李氏兄弟以‘老母升天’为由进行遮掩,反而让更多的人受其蒙骗。氐人、流民,此皆蜀中之大患,李峙、李特以此为恃,我恐蜀地之乱,非一日可平啊。” “至于李峙、李特其人,峙为兄长,虽为逆贼,但其人恢宏大器,不拘小节,能容人用人,且用人不疑,故此必能得不遂其志者效力;特为幼弟,勇猛果毅,身强力壮,披坚执锐、冲锋陷阵,足以勇冠三军。兄弟二人一母所生,自幼丧父,故此相互扶持,兄友弟悌,外人不可离间……” 张钦一边说一边看着赵和,发现赵和仍然是很专注地倾听,丝毫没有因为他夸赞李氏兄弟而生气恼怒,心中对赵和的了解更深了一层:赵和器量非凡,能容得下敌人之长,那对于自己属下的长处肯定更能容纳。 因此他话锋一转:“不过李氏兄弟有一致命缺陷,二人若是事败,必由于此。” “请张君细细说来。”赵和应了一声。 “此二人出身草莽,擅长与底层百姓相处,却不擅长治国理政。此时蜀地既乱,无论是氐或是流民,必然深恨蜀地原先官吏,他们即便隐忍一时,此后也会向这些官吏清算。哪怕李氏兄弟模仿朝廷建制设官,凭着氐人、流民,却不可能短时间内将整个蜀地都维持住。在其前期,声势浩大,只因攻城掠地,所俘所获足以养军抚民,但待其尽得蜀地之后,北不能入汉中,东不能入巴郡,无人可掳,无粮可夺,其军资必缺。唯一之计,便是重又自民间刮取,彼时原本支持李氏兄弟之流民,与那些自诩为李氏同族的氐人,必生嫌隙,内乱既生,李氏兄弟即便勉强压制,却不可能彻底解决,亡无多日矣。” 张钦没有直接说,但实际上是向赵和献上了平蜀之策,就是控制住巴郡与汉中,如今蜀地难以自持,最多几年,必再生内乱。那时赵和既可以坐观其败,也可以派兵以加速其灭亡。 他这一套策略正是所谓的上策,上兵伐谋,只不过在他说出之后,张钦的心登的一跳。 赵和摆明的态度,分明是对他的平蜀之策极为渴望,但他所献之策,以赵和身边萧由之能,岂能想不出来?赵和正是因为对此策有些不满,所以才希望从他这里得到更有用的东西。 张钦心里急转,口中又继续说道:“此为万全之策也,不过延时日久,民众必受其苦累。若无它计,却也只有如此,毕竟……乱上三五年,总比乱上三五十年要好。非是钦不知体恤民众,实在是长痛不如短痛,一家一地遭难,总胜过一城一国遭难。” 他没有献出什么“奇计”,只是解释了一下自己为何会持这种偏向于求缓策略的原因。但他所说的道理,却深深打动了赵和。 赵和自己也想得到这样的道理,可他更会想到,自己这一个决定,必然有几十万上百万甚至是几百万的民众要受离乱之苦,他心中终究是有些……不平。 并不是不忍,而是不平。不忍的话,那就是慈不掌兵,他倒不如和嬴吉一起跑到东海海岛上去钓鱼,眼不见为净。不平是因为他心中还有底线,他心里隐隐有些不服气——自己分明已经很想让这场天地之变来得缓和一些,受到伤害的人更少一些,但为何看上去自己的努力并未能达到最好的效果。 难道说自己不急着称帝真的错了? 旋即赵和将这丝动摇抛于脑后。 如今这局面,岂是他称帝就能够平息的,恰恰相反,若他此时称帝,只怕乱的就不只是蜀、与江南,如今那些拥兵观望的人恐怕会纷纷加入反对他的行列,他连给自己争取平定河北、河东、统合中原、齐郡和西域的时间都没有。 现在的蛰伏,只是为了将来更好的腾飞,他如今要做的,不是怀疑自己此前的决策,而是如何将这决策完成得更好,让这场动荡带来的痛苦更短。 毕竟,他要面对的敌人,远远不只眼前的嬴祝和李氏兄弟。 “张君所言甚是,是我心急了。”他痛快地承认了自己心态上的不稳,然后笑着道:“张君此来可是参与科举?” “正是为此而来,护国公选才,不依家世,不问贫贱,唯才是举,如此盛事,必会留于青史,钦不才,却也想在此事上留一名字。”张钦道。 赵和沉吟了一会儿,然后笑了起来:“既是如此,张君好生考试,我便敬候佳音了。” 张钦明白二人之间的谈话已经结束,当即起身向赵和行礼:“天下安危,苍生性命,皆系于护国公,钦虽是凡俗之才,若能为公效命,万死不辞。” 赵和看到站在门口的贾畅在向自己挤眉弄眼,心中一动,顿时明白张钦为何会说出这样的话了。他眉头稍稍皱了皱,评估了一下此事的性质与成败,又想了想张钦此人,当即点了点头:“我记着了。” “还有一事。”张钦却又继续道:“钦此次辗转来京,多赖一壮士之力,此人勇武异常,不可使之常居冗下之所。钦虽知冒昧,却也欲向护国公举荐此人,请护国公量才而用。” 他不为自己求官,只请求一个展示自己才能的机会,这已经让赵和对他的评价又高了一分,到现在更是冒着引起赵和不快的危险,而去推荐一个所谓“壮士”,至少在赵和心中,他是留下了一个知恩能报的印象。 这样的好评与印象,并不能直接为他从赵和那里争取到什么,但当在某些关键之时,这好评与印象则会成为左右赵和决定的因素。此事张钦明白,赵和本人也明白,但人皆有私心,只要私心不曾害公,一昧去抨击一个人不象圣人一般无私,那本身就是对所谓圣人的背叛。 故此赵和点了点头:“此人若真如张君所言,正好令其前往河北,于解羽军中效力。” “多谢护国公!”张钦再度行礼。 将赵和一行送出之后,原本不知被护卫赶到何处的甘安与申灿一起跑了过来,二人脸上自是欢喜之色,一见张钦就不停恭喜,张钦却是哂然一笑:“先不必恭喜我,我又没有混上什么官职,须得恭喜的倒是申壮士你,我已经在护国公面前举荐了你,想来不久,你便可以去河北军前,在今日见到的那一位解将军手下效力了。” 申灿顿时大喜,甘安也连声叫甘宝儿准备好吃的来庆祝。张钦面上虽也有笑意,心中却不免有些暗叹:申灿只觉得去军前效力就是机会,且不说他此行要冒着性命之险,单单说军中,以申灿的年纪,就算混到死,也未必能够到太高的位置,毕竟赵和手中有咸阳四恶这样的旧交,有稷下学宫的门生,有西域解羽、应恨、郭英这样的嫡系,竞争实在太过激烈了。 但文官之职呢? 想到这里,张钦的笑容更多了几分真挚。 二二、首次科举 道统二年四月初八,晨,卯时。 国子监的钟声响了起来。 连绵不绝的十八声钟响,让云集于国子监前的人们精神大振,紧接着,紧闭的国子监大门敞开,一个身着红袍的官员手举黄绸卷轴行了出来。 他先是环视了一眼周围,然后展开卷轴,扬声念道:“敕,大秦道统二年科举于四月初八卯时开场,各郡考生入内!” 念完之后,他闪身到了一旁,在他身后,国子监三门洞开,六队军士分别自这三座门中行出,左右分别站开。 对于所有人来说,科举都是第一次,因此无论是前来参考的各郡学子,还是赶来看热闹的咸阳百姓,一个个都看得津津有味。 张钦夹在人群之中,望着这一幕,心不禁怦怦跳了起来。他旁边一个容貌清秀的年轻学子似有所觉,侧过脸望着他:“张兄可是有些紧张?” “钱贤弟难道不紧张么?”张钦反问道。 钱益微笑起来:“如何能不紧张,此事干系如此之大,社稷祸福、大秦正统,皆在于此!” 他说完之后,一撩衣袖,迈步向前行去。 张钦看了一眼他的背影,捻着胡须微微眯眼。 在得到贾畅的嘱托之后,张钦便开始有意识地接近这位名动江南的才子,但如同贾畅所言,此人心思缜密,虽然张钦凭借自己的才学与之相谈甚欢,但他对于自己此次参与科举究竟有什么打算,却是丝毫不漏口风。 这让张钦多少有些沮丧——他还希望凭借这个功劳,能够折抵一些基层经历,让自己的官职能够升得更快一些。 不过实在无所收获,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反正他如今已经落在赵和眼中,只要此次科举得中,再有一两次合适的机会,必然能够得以升迁。 “张兄为何驻足不前?”行进之中的钱益头也不回地问道。 张钦笑了笑:“开科举乃千载未有之事,我等既亲身经历,自然要在此多品味品味,今后含饴弄孙之时,也有向小儿辈吹嘘的资本。” 他口中如此说,脚下却追了上去,到了钱益身边之后,他又轻轻叹了一声:“这原是造福天下士人的美事,惜哉惜哉。” “何惜之有?”钱益讶然。 “主考之人不是姓嬴。”张钦道。 钱益眉头微微一挑,似笑非笑地看着张钦:“这几日里,张兄可对护国公颇有推崇啊。” “单以功业,护国公乃当今人杰,我自然推崇。然则我虽兼学百家,却奉儒学为主,君君臣臣,不可忘也。” 钱益脸色稍动:“张兄慎言!” 张钦的话里,虽然推崇赵和的能力与功勋,却以其不能守为臣之道讥讽之,在如今这个场合,确实是不合时宜。张钦哂然一笑:“出我之口,入君之耳,难道钱贤弟还会出卖我不成?” “张兄既有此心,为何还要来参此科举?”钱益再问道。 “我方才说了,这是千秋盛事,哪怕非嬴氏所主,却也不能不来。此非为一家一姓所设,而是为天下读书之人所设,我辈适逢其时,若不亲自,必有终身之憾。” 钱益点了点头。 他脚步稍稍缓,与张钦几乎同时来到了检查的队伍之前。 张钦瞄了一眼钱益所提的篮子。 几乎所有参与此次科举的人都会准备自己的行囊,或者是篮子,或者是包裹,也有人干脆提着书箱。其中装着考试所需要的文具,还有考生的一些生活用具——这次考试时间长达三日,每日上午一科下午一科,两科考完才允许离开,故此需要做一些准备。但这也给了部分心怀侥幸之人可乘之机,据张钦所知,有些参试考生便将主意打在了这上面,准备在自己的行囊之中进行夹带。 以钱益才学,自然是不需要夹带的。但是,他并不是真正来参加科举,而是奉嬴祝之命前来搅局,所以他若有所夹带,所携者就不会是小抄答案那么简单了。 军士们对每一位近前的学子都进行检查,很快就轮到了二人。 钱益被引到最左的那间门前,一番搜检之后,他被请进了门内。几乎同时,张钦也检查完毕,进入了国子监之内。 两人相视一笑。 “据我所知,此次参考之人足足有一千五百余,今日正科,人人皆考,以这个速度,只怕一个时辰都搜检不完。”张钦说道。 “如今只是入场时间,等正式开试还有一个时辰,若是真不能全部搜检入内……”钱益摇了摇头,“以赵公行事,不会出此疏漏。” 如同他们料想的那样,起初搜检比较慢是因为所有人都不熟悉过程,但此次被抽调来进行搜检的,都是军中精明强干之士,故此在搜检了十余人之后,他们的熟练程度大增,速度也就越来越快。张钦与钱益在门口看了一会儿,和他们一样入内的人便已经过百,再又过了一盏茶功夫,人数又翻了一倍。 “你我也入场吧?”张钦道。 钱益笑道:“小弟是乙考场第二十八号,张兄呢?” “这倒可惜了,愚兄我是丙考场第四十五号。”张钦道。 两人的考场是国子监中相领的两间院子——在确定会举行科举之后,国子监便进行了扩建,新建了诸多院子,并且给这些院子都搭起了顶棚,这些院子便是科举的试场,每个院子当中,又被木板分隔成一百个席位,此次参考一千五百余人,一共动用了十八间院子。 两人便在国子监前院揖手道别,然后各自赶往各自的考场。张钦初时还在琢磨,钱益究竟会如何完成嬴祝交给他的使命,但当他真正迈入丙字考场之后,他便将这些杂乱的猜测都抛到了脑后。 他不想错失在这第一次科举中扬名的机会。 因为是初次组织科举的缘故,所以这次所开科目只能说是一次尝试。每个参与考试之人,必须报考正科与两门副科——许多不许少,所谓正科,考的内容就是去年底才颁布天下的《道统》一书,所谓副科,则是明算、格物、明法、实务、兵法。这个科目的设置与赵和最初的设想有很大的出入,倒不是赵和做出了让步,而是主持这次科举的李非提出,既然要改革,那就改革得更彻底些。原本赵和是想以道统为正科,以百家为副科,即考生除了考道统之外,还可以另选二家之说进行考试,以此来促使学子们打破门户之见,博采百家之长。李非则以为反正“道统”已经将百家之间的门户壁垒打破了,再去单独为一家学说开科,反而不美,倒不如选择对于国计民生最有用的一些领域分科考试,所考的内容同样也集百家之长:比如明算一科,便是将儒家、阴阳家、墨家和工家(公输班)等诸多学派中有关计算之术合而为一;再如格物一科,则是将商家、农家、墨家学说之中研究物性之理合于一处。在抛去治国执政上的理念之争后,各家在这些具体术理上的分歧并不大,因此将之融合汇编的难度,也比赵和最初想的要小。 自然,李非也藏有私心,比如说明法一科,对于他所属的法家来说极为有利,甚至可以说,所谓明法,根本上就是为法家单独设科了。不过李非的这点私心,在赵和的容忍范围之内,而且大秦也确实需要大量熟悉法律与制度的官吏——在赵和的计划之中,是要将地方官的司法之权给剥离开来,通过设立刑部的方式将之收归于中央,这就有大量的法律专才。 每一个参与科举的考生至少要在正科之外另报两门副科,正科决定其是否得中,副科决定其名次与今后的就职方向。当然,若对自己有自信,也可以报上所有科目,反正最后计分之时,只择评分最高的两门副科。张钦便是这种对自己有十分自信的人,故此接下来的三天时间里,他每日都卯时赶到国子监参考,至酉时才考毕离开。 钱益也如他一般。 考之前张钦对自己还是满怀信心,但最后一场考完之后,当他整理好行囊离开国子监时,还是禁不住驻足回头,望着自己这三天“煎熬”过的地方,不胜唏嘘起来。 “张兄为何叹息?”好巧不巧,钱益恰好也在此时离场,见此情形,笑着问道:“此次所出之题,理当难不住张兄才对。” 此次科举的题目真的不算太难,毕竟第一次开考,虽然从去年十二月起,有关科目的书籍便已经上市发卖,但许多来自外地的学子,只是到了咸阳之后才真正接触到这些书籍。但对于张钦、钱益这样的人来说,这并不是什么大问题,毕竟在此之前,他们就已经博览百家,哪怕是最为重要的道统科的内容,大多数也都是他们早就熟悉的东西。 故此听到钱益的话语,张钦笑着道:“题倒不难,但这三日里所见人生百态,却是让我不胜唏嘘。” 钱益深有同感地点头:“贤兄所说极是,此前我便知道,科举一开,天下英杰尽入其网中了,但却不曾想,情形会这般严重——我那试场之中,便有十一人因为各种缘故未能考完。” 考场上昏阙者、病倒者甚至疯颠者,考场外痛哭者、狂笑者甚至自尽者,这几天里,他们可都是见到了。 “不说这个,钱贤弟自觉如何?”张钦甩甩头问道。 钱益昂然道:“必在榜上。” 二三、科场弊案 道统二年四月十五日,仍然是卯时。 钱益已经洗潄完毕,他在铜镜之前正了正衣冠,确定自己身上没有什么不得体之处,这才抖了抖衣袖,对随侍的小厮说道:“走。” 小厮擒着一个篮子,默然跟在其身后。 两人出了宅邸之门——钱益既然得到了嬴祝的支持,在钱财方面是不成问题的,因此他到咸阳之后,可不象张钦那样需要去寻旅栈,他直接买下了一处靠近国子监的宅邸,并雇请诸多仆役、使女,在咸阳城中好好享受了一番。 但他对咸阳城却没有多少留恋。 此地虽好,并非吾乡。身为金陵之人,钱益更喜欢金陵城的龙蟠虎踞,喜欢那里的大江浩荡,喜欢彼处的吴侬软语。便是妓家,十里秦淮的雕楼画舫,也远胜过咸阳城里的北国佳丽。 “僮儿,你可知我们故乡金陵之由来么?”乘上马车之后,钱益笑着问道。 僮儿摇了摇头,他张开嘴巴,口中却没有舌头。 他的主人只是想要一个倾述的对象罢了,那个对象最好不能说话,这样他主人所说的一切东西,就不会为别人所知了。 “战国之时,楚威王筑金陵邑,此金陵发名之端。始皇帝一统六合,巡游天下之时,因为金陵有王气,而掘断连冈,更名秣陵,以坏其风水,彼时金陵尚且只是贫鄙小地。后来仁皇帝迁北方世家于此,又复金陵之名,自此金陵大兴,百余年间,便成江表第一名都。这些年来,无数钱粮,如水般自此涌至咸阳,养活了关中,支撑了大秦……但金陵自身得到了什么呢?” 僮儿自然还是没有回答。 “咸阳这地方,不过是旧秦之京罢了,粮不足食,布不足衣,却聚众百万,敛财兆亿!放在两百年前,关中乃天下财赋最多之处,咸阳为都天经地义,但如今时隔两百年,这大秦的都城,也该换一换地方了。”钱益喃喃地说道。 身为江南才子,他个人对于嬴祝并没有什么想求恳的,他之所以答应嬴祝为其出力,甚至有可能是为其出死力,一方面自然是因为家族师友的利益,另一方面,他是打心底认为,自己在大公无私地为自己故乡谋利。 嬴祝答应,他的大秦将定都于金陵。嬴祝认为,长城以北、玉门以西,尽皆荒漠之地,大秦每年将无数钱粮与人力填于彼处,纯属浪费——特别是这些地方与江南并没有什么关系,就算是维持边境安全也是北方诸郡的事情,可每年因此摊下的赋税却是南方居多,这实在是不公平! 董伯予甚至给钱益算了一笔账,若是放弃了这些地方,整个江南的赋税可以减少三分之一,而摊派的徭役、兵役,也可以减去两成至三成。正是这些数据,让钱益下定决心,要出手帮助嬴祝,破坏此次科举。 哪怕他明知道科举考试,对于出自寒门的读书人意味着什么,可他又不是出自寒门! 想到这里,钱益嘴角浮起一丝苦笑。 他其实知道,赵和做的才是对的。 他其实知道,旧秦之制已经难以为续,九姓十一家掌控朝堂之局已被证明难以走通。 但那又怎么样,他出身于这个阶层,他的利益与这个阶层完全一致,哪怕赵和做的再对,再有利于更多的人,他也只能挺身而出,对此表示反对。 马车奔走之声,以小巷之中显得很响亮。 当车夫驱着马车转至正街之后,钱益觉得耳畔一声哄鸣,仿佛是一扇门被推开,热闹的咸阳扑至他面前。 卯时其实还很早,但通往国子监的正街之上,却已经人潮涌动。那些满怀希望前来参考的学子,那些有心见证这一历史的看客,还有那些永远都保持着好奇之心的闲人,他们纷纷聚拢过来。 还有些商贾小贩,抓住这个难得的机会,在人群之中叫卖。甚至窃贼乞丐,也于人群中钻来钻去,而尾随他们来的差役武侯,亦是满头大汗。 这是人间热闹气。 钱益想起秦淮河畔,当吴郡的读书人们聚在一起进行文会之时,也会这般热闹,不,比起这咸阳城更热闹。 因此钱益面上就浮出了浅浅的笑意。 “钱贤弟,巧啊。”他正笑之时,有人却在外叫道。 钱益掀开帘子,看到了张钦。 与家资丰厚的他不同,张钦是步行的,身边还跟着一个老仆——钱益将一直呆在张钦身边的甘安当成了仆人。他心中一动,当即招呼道:“确实是巧,张兄请上车。” “正欲叨扰。”张钦也不客气。 他上了车,原本与钱益同在车内的无舌僮儿自然下车去与甘安同行,两人大眼瞪小眼,甘安嘀咕了一声:“龟儿子的,这厮啥话也不说,莫非是个哑子。” 僮儿冷冷地瞪了他一眼。 “钱贤弟这僮儿倒是难得一见。”张钦恰好见到这一幕,当即笑着道。 “有何难得,每日都在我身边。”钱益佯作不知其意。 张钦哈哈大笑,也未继续深言此事。马车之中,一时静默下来。 此时距离国子监已经不远,而且随着离国子监越近,路上的人就越多,马车的速度不得不慢了。钱益望着满街的人,目光悲悯地道:“如此多人来,却不过是白忙一场……榜上之名,对他们来说终究只是镜花水月。” “钱贤弟倒是信心十足。”张钦笑道。 “张兄不也一样么?”钱益说到这,微微一抬下巴,傲然说道:“况且,这等论才大典,若益与张兄都无法入闱,天下又有谁人配得上登榜?” 张钦身体坐正:“愚兄年长,倒没有贤弟这样的锐气,以愚兄所见,天下英雄何其多也,象齐郡方咏、庐陵欧阳介、河东柳涣,彼辈皆是人杰英才,理当榜上有名。” “齐郡方咏,不过是借稷下之地而得名,虚名之辈,不足挂齿;庐陵欧阳介,有识人之能而无用事之才,二十年后可为科举判师;河东柳涣,能著文章、写诗赋,可为一幕僚。”钱益毫不客气地点评了一番张钦口中的人杰。 张钦听得直笑。 十余年前,他也是这般性格,点评天下人物,视英杰如无物,直到接连被二人打脸之后,才知道山外有山人外有人。 天下奇才何其多也,只不过因为各种缘由,大多数人才都不显其名。象钱益这般,只能说是年少轻狂。 “同科之中,这三人勉强可说英才,离人杰还差得远,若说人杰……张兄与益,不过二人罢了。”钱益说到后来,话风一转,又回到他们身上。 张钦心中突然一动。 他眯着眼睛看了钱益一眼:“愚兄虽不象贤弟这般豪气干云,不过觉得榜上有名应当不成问题,贤弟觉得,你我二人,孰为魁首?” 钱益呵呵笑了起来:“我就知道,贤兄看似谦逊,心底其实暗藏傲气……只不过贤兄蜗居于蜀地太久,虽然因此学问精深,但也因此眼界僻狭。我二人魁首之争,自然是我当胜出。” 哪怕张钦觉得自己经历过这么多事情之后,修养有了很大的提高,此时也被噎得险些说不出话来。稍顿一顿之后,他才笑着道:“贤弟可知谦逊二字如何写么?” “自然是知道的,只不过明知人不如己却还要谦逊,那就是虚伪了。” 张钦再次被噎住,片刻之后才缓缓道:“可若贤弟没有取着这个魁首呢?” “那就是此次科考不公,出现了弊案!”钱益目光炯炯:“事实上,若榜首与次席非我与张兄,此次科考就必有弊案!” 张钦霍然惊觉! 问题就在这里! 前些日子科考,还有科考之后,钱益都极为安分守己,看起来根本不象是来破坏科举的。此时他一句话,让张钦顿时明白,钱益要破坏的不是科举过程,而是科举声誉! 试想一下,这吸引了天下英才目光的第一次科举,若是爆发了弊案,对于科举,还有对于做出科举决策的赵和,会是何等的一种打击! 这种打击并不致命,可是却让人恶心,会破坏赵和为此次科举所做的所有准备,甚至冲击到赵和此前所说的“道统”。 “贤弟言重了,天下俊才无数,安知无有超过你我二人者?”张钦摇了摇头,“既无凭据,又无证物,贤弟便是登高大呼科考有弊,又有几人相信?” 钱益笑而不答。 张钦知道对方肯定还有什么后手,但是此人谨慎,不愿意开口,那么倒不好继续问下去。他笑着望了望前方,然后道:“马车走不过去了,贤弟,不妨我们一起步行吧。” 因为聚拢的人实在太多,一千五百人参考,可在国子监前的街道上人只怕超过一万五千,故此马车已经很久都未能继续前进了。张钦如此建议,钱益也不反对,二人下了马车,打发车夫将车停到稍远之地,然后步行在人潮之中继续向前。 钱益并没有注意到,当他们经过国子监前的一间店铺时,张钦手中掉落了一个纸团。 而片刻之后,这个纸团便已经到了贾畅的手中。 “科场弊案?”望着纸团上用指甲划出的这四个字,贾畅只觉得头大如斗。 二四、自知之明 “科场弊案?”贾畅望着这四个若有若无的字迹,眼睛眯成了一条线。 这字迹是用指甲掐出来的,虽然字迹仍然工整,不过还是能够从中看出仓促感。 “不得了,不得了!”贾畅身边,一个相貌不好恭维的人摇头晃脑。 身为咸阳城的地头蛇,贾畅夹袋里总是有几个人物的,而兵部职方司这个新设的机构,也不象别的衙署那样对选人要求正规,故此,贾畅往这里面塞了不少人。既有当初咸阳城中的鸡鸣狗盗之徒,也有市井之中的失意书生、落魄学子。 比如说这个獐头鼠目的家伙,姓封,名清,其貌甚陋,甚至走起路来还一瘸一拐。但他却是一个正经的读书人——只不过是杂家出身,又自称在兵家门下学习过。有没有才能姑且不论,反正他的相貌拖足了后腿,让他在大将军曹猛之时不得出头,哪怕与嬴吉也算有旧,可嬴吉诛曹猛之后,他仍然没有获得机会。 直到贾畅将他翻出来,引其入职方司,他才算是有了一条康庄大道。而且他这个人心思灵活,不乏手腕,又如市井之辈一般能吹能侃,故此与贾畅算是合作甚欢。便是赵和,在与他见过几次,又交给他办了几件事情之后,也觉得这是个人才,便将他提到了贾畅的助手位置之上。 “怎么不得了?”贾畅歪头问道。 “咱们的主公,定国本也好立道统也好,那都是务虚,但开科举却是务实,是主公执政真正推行的头等大事。此人意欲弄一场科举弊案出来,看似要坏的只是科举,实际上却是坏主公的名声,坏新政的名声!”贾畅出身墨家,不是读书人,故对此事的理解并不是太深,但封清却是读书之人,因此更容易看清问题的关键:“若只是破坏一科科举倒不是什么大事,可是若第一次开科举,便有此丑闻,我恐……” 说到这里,他突然停嘴,与贾畅交换了一下眼色,几乎异口同声喊了出来:“李岫!” 李非年老成精,他主持科举考试,自然是极为妥当,所以在考场上想要作弊,几乎没有可能。 要想进行作弊,能动心思之处,只有考场之外,而考场之上与科举有关又容易为人所利用的,便是李非之子李岫了。 李非对自己这个儿子看得很清楚,李岫只是中人之资,而且他出生之时,李非在大秦已经地位很高,故此李岫的人生经历几乎都是一帆风顺。但他本人的才能有限,到了赵和主政,连李非自己都靠边站,若不是抓住一个立道统的机会抢到了科举主考的位置,甚至有可能被打发到东海去钓王八,这对李岫来说,是极大的冲击。 因此他的人生之中,第一次生出惶恐:李岫已经年过七旬,便是再身强体健,又能庇护其多久?李非之后,他这种过惯了清贵日子的人,还能依靠谁? 特别是此前发生在咸阳城中的刺杀事件,让李岫更是惶恐,当时不是贾畅在,他只怕都已经被杀了。 “李岫的事情,我亲自去打探。”贾畅面色阴沉,若李岫真有什么问题,倒不如让他被那黄巾教徒刺杀了,不过此时后悔也晚,更何况如今一切都只是他们的猜测,或许李岫并没有做出糊涂之事呢? “时间来不及了。”封清拽住了他。 此时已经过了卯时,大约是卯时一刻,按照计划,辰时就要张榜公布此次科举的入选名单。这么大的一个咸阳城,想要在这么短时间内查清楚李岫是不是做了舞弊的事情,时间根本不够! 封清的眼中闪闪发光,危机在前,他却没来由的觉得兴奋起来。 “那你说当如何是好?”贾畅反问道。 “李非就在国子监之内,按照规定,自科考之时开始,直至发榜之日,他便不能离开国子监,所以,今日他才会回家。李岫为其子,肯定要来迎接,故此李岫人应该就在这附近。”封常清咧开嘴笑了笑:“不管他是否涉及弊案,我们先将他给抓起来!” “呃……”贾畅微微迟疑。 “怎么,贾老弟你是怕了李非?” “胡说什么,当初我还只是咸阳城一斗鸡儿时,就没将那老儿放在眼中!”贾畅先是如此回应,然后又正色道:“只是在想,没有真凭实据便去拿人,如此做……是否不合适。须知护国公主政以来,诸多事宜,唯求公正,无据捕人,有损公正!” “老弟,你错了。”封常清摇头道:“护国公主政,唯求公正不假,但这公正对的是谁?是百姓,是守法蹈矩之人!换言之,护国公之公正,对的是自己人,至于敌人……以我之见,对敌人的公正,便是对自己人的不公正;对恶徒之公正,便是对善人之不公正!” 贾畅一摆手:“休要与我说这个,道统论我也是看了的,虽然引道家负阴抱阳之说为方法之论,但天下人物,岂可简单以善恶两分?包括你我,也是身兼善恶,若只因有恶便不配公正,则天下人人都不得公正了!” 封清呵的一笑:“老弟跟着护国公,果然有长进……老弟你所言不错,但是,你说在此事之上,李岫有无嫌疑?” “有,若说此次科举会有弊案,十之八九便生在他身上!”贾畅很肯定地答道。 “那么就此事而言,我们请他协助,若是他并未涉入,我们算是还他清白,若他确实涉入,我们将之绳之以法——这莫非不公正?” 贾畅隐约觉得封清的话语里似乎用了名家的诡辩之术,但是一时间却无法反驳。思忖了片刻之后,他哂然一笑:“我想这么多做什么,我只是行事之人……好,我们这就去抓李岫!” 他下定决心,便不再犹豫,大步出门,封清一瘸一拐地跟在他身旁,将他送到门口后却没有继续:“我就留在此处,若有什么变化,也好作应对!” “封兄你是个能干的,以你本领,原也可以参加此次科举,不知为何却要陪我做这等事情。”贾畅却没有急着走,而是问了一句。 “一来么,做职方司的事情,我觉得挺有趣,我还想着将来赴西域呢。二来么,以我这模样,去参加科举……呵呵,只怕有人会笑我不自知。”封清半是自嘲地一笑。 贾畅回头望了他一眼:“那就做些事情出来,让天下人都不敢因为你的相貌而取笑你!” 他说完之后,便不再理封清了。 封清望着他的背影,孰视许久,才微微一笑。 “几时了?”他向门前守着一名职方司差役问道。 那差役弯了弯腰:“卯时三刻了。” “还有五刻时间。”封清喃喃自语,目光在越来越多的人群之中扫来扫去。 聚拢来看热闹的人越多,证明赵和开科举之事的影响越大,这原本是件好事。但来自天南地北的人们都在这里,若真出了什么意外,护国公朝廷只怕会贻笑大方、威风扫地了。虽然在有些人看来,这无关痛痒、不伤皮毛,但封清却很清楚,这对赵和和他一意推行的维新将是一个槛。 连这个槛都无法迈过去,莫说会引来敌人的嘲笑轻视,便是赵和的追随者们心中,也会生出不安、怀疑。毕竟绝大多数追随赵和的人,未必是真正理解他的主张,只不过是因为觉得他可能成事,所以才附身麾下以图富贵罢了。 甚至封清自己,便是如此。 在封清看来,赵和有些举措都没有必要。比如说以护国公过渡之事,但同时,他又看到赵和有些坚持的必要性,而正是对这种坚持的欣赏,他才会在并不十分认同赵和行事风格的情形下,仍然加入到赵和这一方来。 赵和帐下,象他这样的人还有许多。这些人如今都在为赵和效力,可还没有效死力。若是科举之事得成,那么这些人就算看到希望,他们将会迸发出更大的热情。可若是科举之事不成…… 就在封清心中忐忑之时,国子监前街约向东,约三百步左右的一处茶楼之上,李岫正坐在一群人中间。 此时还只是卯时,哪怕是再勤快的酒楼都未曾开业,连这茶楼,都是被李岫重金砸来的门。随李岫一起坐在此处的,除了他的护卫之外,还有这些时日他结交的一些“朋友”。 李岫在上回遇刺之后,便陷入深深的不安之中,他意识到自己的父亲庇护不了自己之后,便开始琢磨着在父亲之后,自己该依靠什么——琢磨来琢磨去,还真给他想到了一个点子,那就是广交朋友。 若他的好友遍布朝堂之上,哪怕其父不在了,也可以依靠这些好友来继续庇护他。他对自己还是有点自知之明,知道自己不是走仕途的料,但若亲朋好友有许多高官显贵,他自己是不是官,便不是那么重要了。 所以这些时日,他有意结识那些参与科举的学子们。毕竟李非曾不只一次对他说,要谦恭对待这些考生,谁知道三十年后,其中会不会出现丞相、太尉? “诸位,离发榜还有几刻时间,我在此以茶代酒,预祝诸位榜上有名。”他感觉到那些参考了的学子们甚为紧张,因此举起茶杯笑着说道。 二五、井水太凉 此次科举对于天下学子而言,都是一件极为重要的大事。 不仅仅因为这是史上第一次科举,也因为所有人都对考试内容不熟悉,因此相对而言,凡是入场之人起点都接近。 不少人便是怀着侥幸的心理来参与考试的,他们很清楚,只要这一科成功,那么按照赵和的安排,来年还会有一科,那一科中参加考试的人就不再是现在的一千五百余人。那数字少说也要翻上一番,甚至更多。人越多就意味着竞争越激烈,竞争激烈也就意味着上傍的可能性减小。故此,对他们中的一些人来说,今年可能是希望最大的一次,待来年和以后,可能就只是“谢谢参与”了。 所以这些人在咸阳城中四处钻营,想要尽可能提升自己登科的希望,而李岫,身为前太尉和今科主考的儿子,自然就成了他们巴结的对象。 李岫也有意结交,双方一拍即合,故此如今李岫身边参与科考的人数足足有二十五位。 说来说去,还是因为此次科举为第一次,无论是赵和还是李非或者是朝堂上别的人,对此都没有经验。他们想过可能出现舞弊的事情,因此才会将李非等出题人和主考官关在国子监中长达一个多月,以防止可能出现的泄题、舞弊,但他们却不曾想到,有人会把主意打到他们的家人身上。 若李非还在外边,以他多年的经验倒是会想到这一点,可他不是被“关”在国子监中一个多月么,这一个多月他不得与外界通消息,自然也就没有办法交待自己的儿子。 其实李岫已经相当低调了,他结交的都是那些既有名气又颇有才学的人,并不是什么人都可以登上他的门。同时他在与这些人结交之时,也非常注意分寸,丝毫没有僭越之举。但是,一方有意结交,另一方曲意奉承,如此情形之下,双方往来频繁,也是在所难免。 甚至频繁到在这等发榜的时候,这些人也聚拢于一处,由李岫作东,请他们登楼饮茶。 “诸位请饮茶,这茶乃是上好蜀茶,如今蜀道断绝,想要买到此茶还不容易。”李岫见众人仍然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笑着说道。 在他提醒之下,众人才纷纷开始品起茶来。 “说起茶来……原本茶只限于蜀地,蜀人好茶,传入咸阳还不足百年,但如今咸阳城中茶肆之数,已与酒楼相当。茶初入咸阳之际,时人多不知其为何物,以之为菜,以佐饭食……”一杯茶入口之后,李岫又徐徐说道。 他乃是权贵之子,精擅吃喝玩乐和诸多风雅之事,因为有个好父亲,故此也算见闻广博。此时他说起饮茶的典故,倒是从容不迫、娓娓道来。但是才开得一个头,茶楼之下突然传来嘈杂之声,紧接着,急促的脚步声响起。李岫脸色顿时一变,他被上回刺杀之事弄得怕了,听到点声响便担心是旧事重演,因此回头望了望身后的护卫。 此前保护他的剑客早就换了,数量也从两个变成了四个。他们手握剑柄,对着外边虎视眈眈,这让李岫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何人喧哗,难道是等不急发榜了吗?”旁边一人凑趣地说道。 但话声尚未落,就听到砰的一声响,一个铁槌飞掷而来,砸在李岫面前的茶盏之上。 铁槌之后还有长长的锁链相连。 李岫只觉得眼睛直跳,茶壶与茶盏中的茶水飞溅到他面上,他都没有知觉。 他自然认得这铁槌,毕竟几个月前,正是这铁槌救了他一条性命。 他甚至知道得更多——在被贾畅救过之后,他觉得此人勇武非凡,便想将其招揽过来给自己充当保镖与打手。在被拒绝之后,他便试图打探贾畅的身份。以李非的人脉关系,知道赵和准备将中枢改为六部制度并不难,而对兵部中职方司这一特殊机构也很快就有所耳闻。在那之后,李非便要李岫对贾畅敬而远之。 让其父李非都忌惮之人,护国公的耳目亲信! 他身边的保镖却不知道,此时一个个都拔出刀剑,怒喝叫骂,便欲向贾畅冲来。 “住……住手!”李岫终于回过魂来,忙叫住了这四名保镖。 他的脸色变得更白了,甚至有明显的惧意。 “贾……贾……” “少啰嗦,前几月救了你这厮一条性命,竟然没有任何回报!”贾畅厉声喝道。 李岫愣住了。 他终究是李非之子,旋即明白过来,怯怯地道:“是岫失礼……” “跟我走一趟,先还了我的人情再说!”贾畅已经走到他面前,将他一把拽住,拖着就走。 李岫没有挣扎,也不敢挣扎。倒是随他来的那些文士当中,顿时便有两个跳将出来,伸手拦住:“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何方狂徒,放肆如此!” 其余文士这段时间被李岫曲意结交,又有人带头,因此也纷纷出声。 “与你们无干!”将这两个带头的暗暗记在心上,贾畅一声怒喝,让所有人安静下来,“私人恩怨!” “是私人恩怨,私人恩怨……诸位莫管。”李岫苍白着脸连声道。 这反应总算让贾畅有几分满意,在李岫出声之后,那两个带头的还要阻拦,可是贾畅挥动铁槌左右一拨,便将他们二人驱到一旁,然后带着李岫下了茶楼。 茶楼之上,众人面面相觑。 那两名带头的文士彼此交换了一下眼色,都有些惊慌。他们与钱益一般进入咸阳,只不过钱益目标更大,他们名声较小,因此便被派来与李岫结交。此时眼见就要发动,李岫却被人带走,这让他们有些迟疑。 虽然说到目前为止,所有的准备都已经完成,李岫在不在现场,关系并没有那么大,但在总比不在要好。 两人愣了好一会儿,这才道:“我们追去看看,莫让歹人害了李兄!” 这些文士纷纷跟下楼,那四个保镖则早已追了上去,他们到了茶楼门口再寻找李岫时,却发现李岫的身影早就被街头那涌动的人潮吞没了。 二人挤入人群中又追了几步,但不知为何,他们身边的人特别多,挤着挤着,连李岫最后的背影都看不到。 “怎么办?”其中一人低声问道。 “不要慌,反正……”另一人开口。 他还没有说完,身旁看似热闹闲汉的人群之中,突然有四人挤了过来,将这二人夹住。二人心中一凛,正待大叫,就听到有人在耳畔低声道:“封嘴!” 几只手伸了过来,将他们嘴死死摁住。 此时他们周围之人全是兵部职方司的密谍,这二人就在不惊动闲人的情形下,被捂住口鼻带走。密谍们下手自然不会客气,因此两人几乎昏厥过去。当他们好不容易终于可以喘气之时,发现自己二人已经被带到一处院子之中。 在他们面前,方才带走李岫的贾畅阴沉着脸盯着他们。 “你……你是何人,竟然如此……” “将二人分开,用上手段。”贾畅道。 二人惊慌欲逃,却被密谍一把摁住,摔在地上。他们此时才惊觉,李岫竟然已经倒在了地上,浑身是血,看上去奄奄一息。 从李岫被擒到现在,过去才不足一刻的时间,竟然被打成这模样! 不仅如此,这人连李非之子都敢当众掳走,其胆量之大和底气之强,可见一斑。 这两个文士瞬间想到了一个人。 “赵……赵和……”一人颤声说道。 “敢直呼护国公的名字,是逆贼跑不了啦。”贾畅狞笑着挥了挥手,“反正擒了两个,有一个活口就行,你们尽管施为,先开口的那个活,后开口的那个弄死……” “我什么都不会说!”其中一人道。 “正是,人固有一死!”另一人也叫道。 贾畅却轻蔑的一笑:“你们以为你们当真很重要么,想想看,你们为何会被捉来?实话告诉你们吧,钱益那厮此前便在此,我还没怎么用刑,只是指着那口井……” 他指向院中的一口井,那两文士齐齐望过去,心中顿觉不妙。 “我让他跳井自尽,他在井前徘徊许久,最后说了一句什么,你们可知道?”贾畅道。 “什、什么?” “水太凉。”贾畅哈哈大笑起来。 此话听得甚是荒唐,那两文士第一反应自然是不信,但旋即又觉得,贾畅可能并没有唬他们,否则为何他们二人会被捉来? “所以,我只要你们一人的口供,好与钱益对照罢了,无非就是想要以科举弊案来坏护国公的大事,你们还以为自己的手段有多高明?”贾畅一边说,一边挥手示意。 密谍将二人带走,果然一个带往东院一个带往西院,两人此前还在相互鼓励,要什么都别说,但当真正分开之后,他们的心又忍不住狐疑地来。 贾畅连科举弊案都知道了,似乎他们的计划真的全部曝露了,这等情形之下,他们还继续坚持,有没有意义? 二六、不耻为伍 二人被带走之后,贾畅踢了趴在地上的李岫一脚。 李岫慌忙爬起,小心翼翼地看着贾畅:“贾……贾恩公,这就完事了?” “还没,且看他们能扛得住几久吧,若是扛得住,你的麻烦还没结束。”贾畅冷笑着道:“你老子是天底下最聪明的人之一,你却是天底下最蠢人之一,下回见着你老子,我定要劝他好生查一查,你究竟是不是他的种!” 这番辱骂之话,李岫只能生受了。 不生受不行,他虽然只是中人之资,却也明白自己成了有心人算计的目标,偏偏自己在特殊时候不够谨言慎行,十有八九真会被人所利用。 这两名文士坚持的时间比起贾畅想的还要久一些。 一盏茶时间过去了,仍然没有什么回应,而此时距离发榜的时间已经只余半个时辰。 李岫急得团团转,便看到一个相貌奇丑之人走了过来。 此人身边还跟着一个有些拘谨的男子,李岫觉得他有几分眼熟,多看了两眼后猛然想起,这不就是在东市之中表演口技的那个董大么。 董大被带到了东侧院子之中,片刻之后,东侧院子就传来了一声大叫:“啊,受不了啦,我招,我全招了!” 这声音,活脱脱就是方才被带去的那名文士的声音。 这声音一响起,西侧院子里顿时也响了起来:“我招,我先招,我知道的比他多!” “哪?”李岫愕然。 董大旋即又被带离开,但是,贾畅想要达到的目的已经实现了。 这两名文士奉命而来,他们肯定是做足了准备,就算是严刑拷打,也未必能在短时间内撬开其嘴,但贾畅只是用了点攻心之术,轻而易举就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李岫作为当事人,始终在场。 “这些都是你说的?”望着面前的这张纸,贾畅睨视了李岫一眼。 李岫脸色发白,勉强笑着道:“这不,这不都没有什么嘛……” “还没有什么,你就差没有直接泄题了!”贾畅几乎将纸摔在他的头上去。 审讯的结果,在这些时日的交往中,李岫确实没有直接提科举之事,也不曾包揽什么,但他将自从确定要开科举考道统之后李非在家中看过的书、写过的文章全部拿了出来,或明显或暗示,透露给了与他关系密切的这些文士位。若是蠢人,或许不觉得这有什么,但对于聪明人来说,这几乎就是划出了一个出题范围。据说以前国子监中有些教谕平时授课便是天南海北胡吹乱扯,临到考前才拿出几本书照本宣科念一念其中的部分内容,底下的学子们自然心领神会,将这些内容给标出来,称之为“划重点”,而考试的题目也往往在这些内容之中。李岫此举,便与那些国子监中的教谕没有什么区别了。 得到这消息的考生,自然可以有针对地进行准备,他们只需要花费别人十分之一的力气,看少量的书,便能够达得和别人一样的效果,甚至更好。此事若不为人所知,自然没有什么,毕竟并没有直接触犯律法规矩,但若是有人乘机起事,此事便大有文章可做! 毕竟来参考的一千五百余人,其中得中者最多不过三百人,剩余一千二百人哪个会心中服气。而此事给了他们一个借口,他们自然会乘机鼓噪。他们本身或许并没有想着与赵和做对,但这事情的结果就是拆了赵和的台,哪怕赵和将之强行按住,今后赵和的政令威信,也会因此大打折扣。 赵和还有许多改革措施,比如尚未宣布的将大将军与丞相权柄分至六部,以防止再出现曹猛这样威胁到皇权的人物,到时他一提出来,人们首先想的不会是这改革能不能有益国家社稷,而是会想这改革是不是象科举一般能够作弊。 这些事情,贾畅是想不了那么远的,但封清却可以。 他死死皱着眉头,在旁殚精竭虑,想要找到破解之法。 “离发榜还有多久?”他开口问道。 “离辰时还有两刻钟!”有人回答道。 “没办法……”想来想去,封清都觉得,正面的手段已经派不上用场了——并非没有,但是时间太紧,来不及用,所以,他的眼神变得阴冷起来:“小贾,我有一策。” “你有一策,不是什么好主意吧?” “对,确实不是好主意。”封清又琢磨了一下:“有些损,那两人如今控制得住么?” “可以。”贾畅知道他所指的是那两个招供了的文士,当即哂笑道:“既然开口了,那便是放弃了底线,没有底线,还有什么控制不住的?” “那就简单了,让他们出首,现在就去,控告钱益作弊。”封清道。 贾畅一愣:“出首控告钱益作弊?” “对,钱益指使他们打听李非喜好,以此行作弊之事。”封清道。 “这……这……”便是贾畅,也有些不明白封清为何会出此主意。 “别啊,别!”李岫更是大叫,整个人都抖了起来。 “首先,弊案之事,孰知除了钱益之外,还有没有旁人知晓,既然作弊被揭发出来不可避免,倒不如由我们自己将这盖子掀了,以便控制其范围;然后,作弊不可怕,怕的是内外勾结坏了科举之名,若是我们能极速查处弊案,对其人犯严惩,反而能将坏事变成好事!” 封清这番解释让贾畅醒悟过来。 他以拳击掌:“我立刻就去禀报护国公……不,由你去禀报护国公,此事紧迫,护国公许我临机专断之权,我便专断一回!” 封清脸上顿时浮出喜色。 去禀报赵和,实际上就是将此次的功劳举手相让。贾畅本人可能不在乎这样的功劳,但对于志向远大的封清来说,这样的功劳却是难得的。 两人都知时间紧迫,议定之后便分头行事。封清去见赵和,贾畅则前往国子监。 此时国子监前,几乎是水泄不通。 随着发榜时间的临近,那些初时还云淡风轻的参考之人,如今一个个都面红口干,呼吸急促。 不少人甚至急得连连向着国子监门口望去,总觉得下一刻那三道大门就会被打开。 张钦与钱益也在这人群之中。 与旁人的急躁不安不同,他们二人相当镇定,看起来事不关己一般。两人还因为在场的人太多,讨论了一下咸阳的人口与交通拥挤问题,进而再扯到了大秦人口数量的增长究竟是得益于江南的开发还是医术的进步,顺便提了一下大秦何时开始下一次人口普查……总之两人谈得都是经世致用的东西。 在他们周围,也围上了不少人。 且不说张钦十余年前就颇有声名,就是钱益,在当今一代读书人中声名远扬,隐约有新一代文坛领袖的声望。他此次入咸阳,也刻意高调,结交了不少人,此时以他为中心,形成了一个大概有百余参考之人的小团体。 莫看这百余人占整个参考人的不足十分之一,但世上之人,多是从众之辈,这百余人引导得好,便能够形成极大的声势。 钱益虽然面上不显,但他心中却是有几分急的。 倒不是为了发榜之事,对于自己名登榜上,他极有信心。他之所以急,是因为没有看到自己的两个同伙。 那两个被安排到李岫身边套话的人,原本会是作为证人出现。钱益入咸阳之后,特意避开那二人,为的就是自己一人将咸阳的注意力吸引过去,让那二人方便行事。但事情到最后,终究还是要合在一起,由他作为主控,而那二人作为证人,将这次科举搅得乌烟瘴气。 那两人不在,难道说是出事了? 钱益正琢磨着,突然间看到人群骚动了一下。 钱益没有太过在意,这么多人挤在此处,出现一点骚动也在所难免。但当骚动安静下来之后,他便看到自己方才在找的二人不知何时出现在身侧了。 这二人的情形似乎有些不对。 钱益皱了一下眉头,他们准备在发榜之前一瞬搅事,好让朝廷没有时间做出反应,但现在是不是需要提前发动了? 钱益正想着,那二人当中一个已经举手指向他,然后声嘶力竭地叫道:“就是他,他科举作弊!” 钱益愣住了。 另一人也大叫道:“他为求上榜,科举作弊!” 钱益心念急转,情知出了大纰漏,可是他想过被抓、被杀的事情,唯独没有想到过被人指责作弊。 以他的自尊心,此时第一反应,并不是如何应对危机,而是要替自己辩解,因此他口中不由自主地道:“我钱某参加科举,还需要作弊?” “你需要不需要作弊,却不是你说了算,须得仔细查验一番才行。”贾畅从人群中走了出来,“参与科举之人,哪一个不是学识满腹,哪一个不觉得自己名在榜上?你若是清白,查完之后自然复你名誉,你若是真作了弊,也自有国法治你……咸阳令署,请随我们走上一趟吧!” “啊?”钱益望着贾畅的腰牌,心中彻底反应过来。他当然不能老老实实跟着贾畅走,他下定决心,当即大叫:“我……” 就在这时,他旁边的张钦突然迈步远离他几步,然后正色叫道:“钱贤弟,没有想到你竟然是这等人物,我张钦虽是不才,也不欲与你这科场作弊之人为伍!” 二七、牢中对驳 道统二年五月初五,端午。 阴暗的地牢之中。 钱益神情木然地端坐于地,周围是嗡嗡嗡的苍蝇,还有无法排出的臭气。哪怕他模样上还算清洁,但在这里的地方,如何会不臭烘烘的? 身后传来吱吖的声响,那是牢房门被打开了,钱益没有回头,毕竟被关的这二十日里,牢房打开的次数,已经多到足以让他失去一切希望的地步。 然后他听到了脚步之声。 脚步声很平稳,随之一起到了他的牢栏之前的,还有香味。 酒与肉的香味。 钱益喉结动了动,终于转过身来。 看到来人之时,他愣了一下,然后瞪圆眼睛:“张钦,你竟然敢来见我!” 钱益不是蠢人,相反,他其实非常聪明,这二十天时间里,他将自己经历的事情反复推敲复盘,发觉真正导致自己功亏一溃的就是张钦突然间的反目指控。 张钦那一声“耻与为伍”,直接将钱益原本只是“嫌疑”变成了“罪犯”,毕竟在外人看来,张钦与他意气相投,两人算是挚交好友。而张钦在彼时第一时间背刺,最初时钱益以为是小人投机之举,可这二十天细想之后,他才意识到,这是早有准备的。 甚至张钦一开始与他结交便是别有用心! “贤弟这话说得……你我虽然立场不同,可志趣相投,贤弟逢难,愚兄若不来探望一番,岂不是太过无情无义?”张钦笑眯眯地道。 钱益心念急转:“呵,看来你来探望我,倒还可以沽名钓誉……” “那是自然,你钱益犯下如此重罪,我虽然与你割袍断交,但终究心念旧情,还是辗转托人,得以来牢中探望……此事在外头,已经开始流传了,我在咸阳城中的声名,也少不得向上升一些。”张钦一边说,一边将自己拎着的食篮递了过来:“你瞧,我为贤弟准备了三勒浆与酱猪手,还有粽子、咸蛋,哦对了,还有这变蛋——贤弟若是不吃,岂不白白被我利用了?” 钱益原本准备将篮子抛向张钦头的,但张钦最后一句,让他止住了自己的不理智动作。 是啊,就算这篮子砸中了张钦,对他又有什么伤害?在外头,他这人重情重义又公私分明的名声已经传开了,自己除了浪费些食物,连多出口恶气都做不到。 “况且,这监牢毕竟是原御史监所改而成,哪怕护国公再三交待,可朝廷总不可能拿出许多美食来予坐监之人,否则岂不是鼓励人为非作歹么!所以这二十日里,贤弟受苦了,我都看出贤弟清减甚多,还是乘着热吃一些吧。” 张钦这番话让钱益心中无名火再起,不过他很快克制住,然后旁若无人地将食篮之中的食物取了出来。 “酒不错。”饮了一口酒之后,钱益缓缓说道。 他神态恢复从容,仿佛自己并不在监牢之中,而是在酒楼里一般。 “那是自然,这是来自波斯的三勒浆,所谓三勒者,即庵摩勒、毗梨勒、诃梨勒。最初是在四十年前传入咸阳,但若不是护国公重开西域,此酒在咸阳再也吃不到了……” “江南自有好酒。”钱益冷笑了一声,“劳民伤财,令青壮之士瘐死道中,穷兵黜武,使闺梦之人伏尸域外,所换者不过是一壶酒、一匹马和一声天朝上国,此岂仁君之所为?” 张钦目光猛然缩了一缩:“贤弟这样说来,我倒是有几句话不吐不快。我也曾游历江南,朱门高户,燕巢之梁出自虎豹之林,冠戴世家,环佩之玉产于穷绝之渊;门庭之树,尚披锦而衣绣,堂阶之犬,且食糜而饮浆!江南岂无贫贱之民乎,彼辈朝出而暮归,食糠而咽草,三年不识肉味,五载未能新衣!为何奢者至此,为何贫者至此?” “此正朝廷失德,聚敛无度,好大喜功,穷兵黩武之故此!”钱益反驳道。 “好吧,那愚兄问一句,若朝廷不如此,江南贫贱之民,便能得暖衣饱食么?” 钱益这一次稍稍停了会儿。 他虽然自有立场,但总不能睁着眼睛说瞎话。他很清楚,哪怕朝廷不征赋税徭役,江南的穷人……依然会穷。 “虽不得暖衣饱食,但总会好过一些。”稍顿之后,钱益道。 “那为何不让那些朱门、世家,那些豪强、大户少兼并些土地,少征收些田租,或者干脆些,让他们将自己家中囤积腐烂的谷物分与贫民食之?如此岂不更好过一些?” 钱益连连摇头:“此断断不可,富者殷富,一则是祖先庇佑,二则是勤俭持家,所积之粮,也是为备灾荒,岂可轻与卑贱?况且无功则不受禄,若因一时之仁,而行此荒谬之举,则贫贱之辈,皆成懒人矣。” “以贤弟之言,这些富者于民何益,贫贱之辈为何不斩木揭竿,诛其族而夺其财,如此时蜀郡流民之所为?” 这一下钱益又默然了一会儿,然后摇头道:“富者积善成德,平时修桥铺路,灾时赈危济难,乱则聚众自保,安则泽被四邻,如何于民无益?” “那我们便将朝廷视为天下最大的富者,朝廷积善成德,平时不仅修桥铺路,还兴修水利,灾时不仅赈危济难,还抚孤助残。乱则陈兵边境使外寇不得觊觎,安则开拓商道使四方财货流通!此等种种,为何你要说是劳民伤财、穷兵黩武?” 钱益眉头一皱,就想措辞反驳,可急切之间,他又觉得自己无从驳起。 “况且,我知道贤弟心思,无非就是觉得江南之民,不该为北地战事付出代价……我这边有一个故事,贤弟可想听一听?” “请说。” “曹猛死后,退皇帝原本有言,不追罪其家,故此曹猛一党家族尚安。曹猛婿杨夷有二子,一人九岁一人七岁,彼辈软禁于家中。后来事生反覆,退皇帝食言欲诛曹党,家有老仆冒险前来报信,夷之二子彼时正在下棋,闻讯既不惊慌亦不奔逃,九岁子言,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意料之事,此时已迟。七岁子言,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国破家亡,古来如此。二子下完棋后揖别相约,若有来生,再为兄弟,然后从容赴死……此去年事也。贤弟之智,不及二稚童乎?依愚兄之见,非贤弟见识不如此二童,实是贤弟器量修养不及此二童,而私心远胜此二童!” “你!”钱益勃然大怒。 但旋即他又按住怒气。 他知道自己为什么怒:因为张钦的这个故事,可以说直指他的要害了。 他为何要为嬴祝效力,为何要破坏赵和的新政?说来说去,还不是因为他自己成了江南世家大族中的一员,为的是那些冠缨之家的利益么? 看起来是利他,实际上还是为己。 “张兄此来,便是欲折辱于我,令我服罪么?”良久之后,钱益又道。 “那倒不是,我此来一也是为自己的私心,给自己争些名气。二来将外边的事情告诉钱贤弟一声……钱贤弟放心,因为你已经招供,故此不会死罪。” “我没招供!”钱益怒了。 “哦,但咸阳城中已经传遍了,你被推到井前,摸了摸井水之后,说了声‘水太凉’,便将废帝嬴祝欲使你坏朝廷新政之事招了出来。受你牵连,此科参考学子之中,一共有十七人被捕,将会发往大宛军前效力……” “你们这是……”钱益暴怒,不过旋即一声叹息。 他在牢中发生了什么事情,那还不是由着抓着他的人说么,而且对方接二连三下手,他的名声已坏,此际便是想要挽回,也不可能了。 这让钱益心灰若死。 “因为检举有功,所以你不久就会被放出去,对你的处罚是终身不得入仕。”张钦笑着道:“钱贤弟学问渊博,从此之后,可以抛去世上俗务,专心治学,大秦少一寻常官吏,却多一博学之士!” “为何不杀我?”钱益沙哑的声音道:“为何不干脆杀了我,给我一个痛快?” “杀你而成你之名?”张钦反问道,然后一笑:“况且钱益若真有死意,出狱之后,或是跳水,或是上吊,或是服毒,或是自刎,方法多的是,何愁不能死?” 钱益怨毒地望向他:“你……你想来以此卑行换得荣华富贵了?” 张钦点头道:“确实,此次之事,我第一收获,便是名字已入护国公之眼;第二收获,便是大秦第一科科举一甲次名;第三收获……呵呵,就不说与贤弟听了。” “次名?我还以为你可以为自己换个头名来呢,张兄,可惜,可惜,你陷朋友于不义,弃良知去仁礼,也只得了一个次名?” “呵呵,天下读书之人何只万千,我虽未登至峰顶,但也已经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有何不满?”张钦却毫不在意他的挑衅,“况且,那头名之人,学识渊博,确实远胜于我,我便是想起嫉妒之心,也不得不自惭形秽啊。” “呃……竟然有这样的人?”钱益愣了一下,讶然问道。 “自然有这样的人。”张钦点头。 钱益心中大奇,他可是知道张钦的,此人看似谦逊,实际上却极自负,能让他心服口服,那是何等人物? “是谁?”好奇心大起之下,钱益忍不住问道。 “不说,哈哈哈哈!”张钦却是起身一揖,然后大笑着向牢门行去。 二八、渭水泱泱 道统二年五月十五日。 咸阳城东南临渭水的河港之上,锦帆云集。 因为咸阳是天下中心的缘故,从仁皇帝起不断开凿的大运河,将天下财赋粮帛宝物运送至此,仅烈武帝时一次“献宝”,便聚集了广陵之锦、镜、铜器、海味,丹阳的绫衫锦缎,晋陵的绫绣,会稽的吴绫、绛纱、铜器,南海的玳瑁、珊瑚、真珠、象牙,鄱阳的名瓷、酒器,宣城的名纸、笔墨、宝药……总之四面八方的珍宝堆积如山,这让这座渭水河港成为咸阳城外一处胜景。 在北军之乱中,渭水河港也受到波及,萧条一时,不过赵和回到咸阳之后,重修和扩建渭水码头是他大力推动的以工代赈工程之一,到了此时,工程第一期早已结束,渭水码头又重新兴盛起来。 虽然前往江南的商道因为割据而受限,但往齐郡、两淮,却畸形繁荣起来,再加上赵和迁北方世家大族往海外,齐郡那边的东莱城建港开海,有商道直通海外诸岛,故此运河上往来的船只不但不见减少,甚至略有增加。 这一日辰时,一个背着行囊的书生出现在港口边上。 他有些茫然地望着码头上的船只,好一会儿之后,才缓步走向其中一处泊位。 “做什么?”一名码头小吏喝问道。 “唔……离开咸阳。”书生用嘶哑的声音说道。 “这里一共有八处码头,你是想要去何处,若是吴郡的话,只能先到广陵然后中转。”大约是听出了书声的口音,那小吏说道。 虽然态度不甚客气,但介绍得倒还算详细。 “我去……我去齐郡,去稷下。”书生道。 码头小吏取出笔和簿册:“登记一下,姓名,籍贯,所去何处,所为何事!” 那簿册类似账簿,书生犹豫了一会儿,提笔写下自己的名字:钱益。 这名字写出之后,他明显感觉到小吏诧异地望了他一眼,似乎是知道他。 钱益心中苦笑了一下:自然是知道他的,此次科举弊案被称为新政以来第一要案,受牵连入狱者多达百人,被判有罪者便有三十余人,而他作为这案件的核心人物,名字在邸报之上出现了不知多少回。 偏偏现在朝廷的邸报深入人心,哪怕是这样的河港小吏,也少不得关注其上的内容。 “拿好来。”在他填写完后,小吏又填了一张,然后将这张盖了公印的纸交与他:“去付船资吧!” 钱益看了手中那名为“旅者之证”的纸一眼,这是赵和新政的内容之一,所有离开户籍之地者,都必须执有旅者之证,以此防止奸细歹人。此政看似约束了人员往来,但实际上却是为人员往来开了方便之门,须知以前人员流动虽无需旅者之证,但地方官府随时都可以以“流民”之名将人拘押,这使得商贾之业,往往为有力大族所把持,只有他们才能打通各种关系与渠道,将自己的商路延伸到千里之外去。 但现在有了这旅者之证,哪怕是升斗小民,也可以为远行千里进行合法贩运——虽然家资仍然会限制他们的行程,可总比此前难以离乡要好。 而且这旅人之证还有一个隐性的好处,那就是安全。持旅人之证行走天下,各个官驿都可以求宿,这让原先只接待官员及其家属的驿站,现在也向普通商贾行人开放起来。仅此一项,原本要国家贴钱的驿站,竟然就可以自我维持,也算是朝廷开源节流之举。 收好旅者之证,钱益寻着前往齐郡的码头,那里停了好几艘船,几位船夫模样的人见他过来,顿时起身相迎。钱益急于离开咸阳这伤心之地,因此问了一个最早开船的,却也要等到午后时分。 他交了船资,便直接上了船,然后一个人在船上发起呆来。 与来咸阳时声势浩大不同,钱益离开时可谓冷冷清清,连一个送行之人都没有。就连随他一起入咸阳的那个无舌哑僮,因为是嬴祝安插的缘故,至今仍然被关押着没有放出来。 此时在船上,钱益可谓形影相吊。但最让他难过的并非这个,而是他对自己未来的茫然。 朝廷没有治他之罪,按照官方的说法,是因为他积极检举,将功赎过,故此不予严究,只是放回原籍,终身不得入仕。但他看似获得人身自由,实际上却被彻底毁了。 人之死,有身体上的死,也有人际上的死,钱益在人际之上,可以说是死得不能再死。他想象得到,自己回到吴郡原籍之后会发生的事情,他将作为叛徒而名声远扬。此前他这个江南第一才子名头有多大,现在他的名字就会有多臭,那些早就嫉妒他的人,那些向来被他嘲讽的人,那些觉得他挡了路的人,都会恶狗一般扑上来,分他之尸,食他之肉,夺他之名,掳他之财。 所以,故乡是回不去了。 可不去吴郡、不回金陵,他又能去哪里呢? 他现在选择齐郡,声称要去稷下学宫,其实不过是搪塞之言,在他真正的内心之中,是不知道自己何去何从的。 越是细想,越是悲从中来,钱益一声长叹,从自己背着的行囊中取出一枝竹箫, 呜呜咽咽的箫声响了起来。 码头之上虽然热闹,但这箫声还是传得挺远,距离码头不远之处,一艘大的客舫之上,赵和也听到了这箫声。 “这箫声如泣如诉,吹箫之人,想来是一肚子伤心之事吧。”在他面前,一个穿着道袍之人笑道。 “这几日里,渭水之上,伤心者众。”另一人也笑了起来。 “诸位却不是这伤心之人。”赵和看了看这二人,还有沉默不语的第三者,也不禁会心一笑,“虽是远离咸阳,还望诸位莫将此次外放视作贬斥。” 在赵和面前的,正是这一科的前三名。第一个穿道袍者乃是第一名,姓张,名简,第二名是没有出声的张钦,第三名则是那说伤心者众之人孙伽。 这三人中,张简时年三十七岁,原是广陵海陵人,他家中是商贾,家资还算富裕,因此有钱为他延请名师,因为家学渊源,他对算学甚感兴趣,故此在这一次科举之中,凭借算学大放异彩,而为赵和点为头名。他原本声名不显,但此时已经与张钦一起并称为道统二张了。 第三人孙伽出身也不算高贵,出自洛阳的一个小吏之家,自其高祖之时起便是洛阳含嘉仓吏,到他本人是五代了。此人时年三十五岁,天资聪颖,大气宏阔,只不过限于小吏出身,迟迟得不到提拔。此次科举开考,他毅然弃职参考,一举得成前三,此时正值人生得意,说起话来就稍稍有些过了。 张简、张钦、孙伽,都是三十余岁,出身都不是名门世家,所学亦皆博杂。这样的经历放在以往,会是他们仕途上的缺点,但在赵和定道统开科举之后,他们此前的积累却成为他们的资粮。 “张卿为何若有所思?”赵和看到张钦没有开口,便询问道。 “职下觉得,这吹箫之人似乎是一位故人。”张钦道。 “哦,若真是张卿故人,可以请他过来一叙,也使张卿故人得知今日张卿风光。”赵和笑道。 “这位故人乃是钱益。”张钦苦笑起来。 赵和也是一愣。 此科一个取士三百人,每个人都有其职司,但前三名赵和专有安排,以他们为使者,替赵和巡视诸地,监督均田制的推行情况——就在科举名次出来的当天,赵和已经颁布了均田令。因为均田一事关系重大,赵和对此寄予厚望,故此于百忙之中抽空送此三人,一示表达自己对此事的重视,二亦是对第一次科举的前三表示荣宠。 略一思忖之后,赵和笑道:“若是钱益,那更该见上一见了,我听闻他在牢中还颇不服气,以为自己可以为此科第一,就让他来见识识真正第一的风采!” 张简也不禁苦笑:“职下家在海陵,距离吴郡不远,这位钱益,职下此前是见过的,还不只一次。职下彼时不入其眼,若如今再见,他恐怕更会不服气。” “不服气有用的话,嬴祝也就不会龟缩于江南,只敢动这些小心思了。”赵和不以为意地道。 来而不往非礼也,因为嬴祝试图搅乱科举之事,赵和令曾灿领军突袭襄阳,一举将襄阳城夺了下来。原本正勒兵前来争夺襄阳的嬴祝唯有退回江南,指望长江天险替他阻挡住赵和。这一战使是嬴祝色厉内荏的本质曝露无遗,可谓对他的当头一棒。 赵和坚持之下,自然有侍卫划小船到了钱益的客船之上,片刻之后,一脸茫然的钱益便被带了过来。 他这是第一次见到赵和。 侍卫并没有告诉他赵和的身份,只说有贵人相召,他不敢拒绝,如今一看,这位贵人端坐舱中屏风之前,不过二十余岁的年纪,穿着近来流行起来的白叠衣,手中纸扇轻摇,心中不免一动。 二九、聪明之人 钱益心念百转,琢磨着这人是谁。 此人被侍从称为“贵人”,自然不会是什么平民百姓。咸阳城是大秦都城,宗室云集,贵戚遍布,有资格称贵人的不少,但是经过北军之乱后,这些人多数家世凋零,赵和柄政之后,更是趁机将这些人此前的优待尽数削减。他们都在为生计而伤神,应当没有时间来摆这个贵人的谱。 然后就是世家大族,咸阳城里自然也有不少九姓十一家的人物,此前他们也可以在咸阳称一声贵人,但赵和对他们的清扫比对宗室贵戚更为彻底,这些人如今都随船去了齐郡,接下来就要到海岛中去钓鱼,怎么会有心思在这船上装模作样。 所以,此人应当是新贵。 追随赵和的人当中,不少人因为赵和掌权而变得炙手可热,这些人有军功起家的元从,也有少小结识的旧交,他们如今在咸阳城中正值得意。这些人自己就年纪不大,多是二十至三十左右,与眼前这位贵人的年纪倒是相当。 但所有的贵人当中,还有谁会比那权衡天下、执掌大政的护国公更“贵”? 钱益终究以才智出名,故此心念转动之间,他已经隐隐猜到了赵和的身份,原本他想挺直腰的,但旋即颓然:“益拜见贵人,多谢贵人不杀之恩!” 赵和挑了一下眉,此人果然聪明。 不过对方在猜出自己身份的情形之下,仍然只以“贵人”相称,而没有拜倒在地呼颂“国公”,倒还是有那么一丝丝的文人矜持。赵和也不为已甚,没有过于逼迫他——那种在仇人面前打脸的行为,对于此时的赵和来说,太过幼稚了。 更何况,这个钱益还不够资格充当他的仇人,最多只算得上是一只嗡嗡的虫子罢了。 “钱君方才所吹箫曲,不知曲名为何?”赵和笑着问道。 这个问题让钱益既觉安心,又觉难堪。 安心的是,赵和唤他来果然是有原因的,难堪的是,他自诩一代才子,为赵和所召,问的并不是国策政务,而是曲名。 “此曲是益于会稽时听一盲道人所奏,不过其人所用者为奚琴,而益将之改为箫曲。”稍稍定了一下神,钱益还是决心争取一下,因此在瞄了赵和一眼之后,他继续道:“其时益正沿运河北上赶考,过会稽郡无锡城,乘月夜游,闻得太湖之畔有琴声响起,声声断肠,如泣如诉。益得访其人,见一盲道士,潦倒不堪,于泉畔亭中奏此曲。益上前求教,知此盲道人原是咸阳人,原为雁门孙氏门客,后因孙氏得罪,受此牵连,流离故都,落魄江湖……其人感情身世,得有此曲。益求问曲名,盲道人直指泉中月影……” 他缓缓说来,越来越从容,特别是提到盲道人乃雁门孙氏门客时,他还特意观察了一眼赵和的表情,发觉赵和神情专注,并没有什么异样,这让他心中更加放松,决意要将这个故事完整地说下去。 “他指着泉中月影对益说道,他经历诸多事端,见人十世华堂,骤然倒塌,千人之族,一朝流散,故此有感,觉人生百年,不过梦幻泡影,如这水中之月,如那镜中之花,看似绮丽,终归虚无。益闻此言,甚是奇之,乃定曲名‘泉映月’。” 赵和哂然一笑:“十世华堂终究住了十世之人,天下还不知有多少人十代只住过茅屋,连片瓦都不曾有呢。这位盲道人所谓感悟,不过是惺惺作态,以井蛙之眼,见天下之大……” 他说到这里,突然间外头一声隆隆之响,紧接着风声呼啸,却是骤雨突至。赵和示意了一下,侍从将船舱的窗子打开,只见外头风大浪急,河水汹汹,白雨跳珠,乌云翻卷。渭水似乎在这风雨之中暴溢起来,转眼之间,便成滔滔一片。 “钱君自江南而来,当见过江河之势,江河浩荡,东流入海,水上舟船,宛若一叶,身在浪中,不由自主,须臾不慎,便至倾覆。而至海中,风浪又胜江河千万倍……天下浩大,如同大海,孙氏一族,如此一叶。盲道人只见这一叶出没风波,不见天下万民受苦已久,更不知天下万民之怒,已如山洪,蓄势待发,一朝裂堤,则是天崩地陷,吞噬一切!” 说到这里,赵和回头看了钱益一眼:“蜀地流民之乱,河北黄巾之患,根皆在此,钱君行走天下,胸怀抱负,焉能不知?不过方才,我还是说错了一点,盲道人其实是知道天下万民之苦的,但他佯作不知,看似乡愿,实则懦贼,以为借此便可岁月静好太平无忧……说到此处,我也有一个故事,不知钱君可愿一听?” 钱益咽了一下口水,苦笑道:“请贵人赐教。” “我在西域大宛,曾与一骊轩学士名为塔西陀者相见,其人行走四方,见闻广博。他说在昆仑洲,也就是昆仑奴祖地,有一片大沙漠,其中有种鸟,毛秃身大,奔行如马,有翼难飞。这鸟儿遭遇危险之时,却不是逃走,而是将头插入沙中,假装危险并不存在……盲道人限于见识,或非如此,但是如钱君者,如天下读书之辈,若不知大秦危局根源于何,那就是和这种巨鸟一般了。” “大秦广大,关中也好,江南也好,都只是其中一隅。天下更大,中原也好,西域也好,也都只是其中一隅。只谋一隅者,难称国士……钱君此去齐郡,若是有闲有意,不妨再去海外走走,看看天下广大,以阔胸怀。” 赵和这连番的话说了出来,钱益几次想要辩驳,但终究还是按捺下去。 他不是蠢人,赵和说的有没有道理,他自然一清二楚。只不过他有他的立场,站在他的立场之上,赵和所说的那些很难往他心里去。 好一会儿之后,他才道:“益虽愚顽,岂不知民生疾苦?益亦曾作诗,咏诵农夫辛劳,劝诫世人节俭。” “有用么?”赵和反问道。 钱益被噎得好一会儿才勉强道:“或许有用吧。” “自然是有用的,诗以言志,但钱君此诗,不过是为自己的才子之名增光添彩。于国而言,大秦文学之士数不胜数,不差这一首诗。但若有一人,能改良种子,使稻麦增产,使农夫辛苦之余,多收升斗,岂不更胜过诗一首?若有一人,能安四夷,平天下,兴水利,其功不更胜作诗讽谏?钱君以儒家为本,当知左传中有言,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再次有立言……朝廷定道统,所为者立德,朝廷征四夷削世家,可谓立功,唯德、功已立,如钱君之辈,方有立言之地。” 这番话说得钱益再度默然起来。 见此人一昧沉默,赵和有些失望。他知道这个钱益很有才名,此次召见,也是本着爱才之心,想要看看是不是能够发现一枚遗珠。若此人真有实干之才,虽然他与赵和的见解有所不同,但大秦这么大,需要人才的地方这么多,总有可以供其施展的所在。 但现在看来,此人之才,非赵和所用之才。 想到这里,赵和意兴阑珊,他摆了摆手,钱益心领神会,行了一礼之后,便被侍从引走。 待钱益离开之后,屏风之后的张简、张钦与孙伽三人行了出来。 “此人名过其实,空谈之士,莫说与三位相比,便是此科榜上其余诸君,也非他能比拟。”赵和笑着对三人道。 “以职下愚见,他是有意藏拙了。”孙伽道。 张简也点了点头:“职下与其人曾有交游,倒不完全是夸夸其谈之辈。” 赵和再看向张钦,张钦苦笑道:“职下受教矣。” 他这个回应让张简与孙伽愣了愣,旋即明白过来。 赵和方才对钱益的话,哪里只是说给钱益听,更是说给屏风之后的他们听! 赵和批评钱益只是空谈之士,实际上是提醒他们,督察四方之时要做实事,休要眼高手低口惠而实不至。 张简心中特别是跳了一下,他为此科头名,若说心里不自矜那是不可能的事情,但他终究才智过人,此时隐隐觉察,比起他来说,张钦似乎更擅于揣摩赵和的意思一些。 揣摩上意,虽然是一个不那么好的词,但既入仕途,不会揣摩上意,处处与上司唱反调,那就是自寻死路。而能够揣摩上意,将上司的意思同自己的原则结合起来,这才是仕途求进的关键。 张简意识到自己在这一点上,比张钦要弱些。 “简亦受教矣。”心念电转之中,张简也拱手行礼:“简此次替国公巡视地方,定然多看、多问、多做事!” 孙伽也回过神来。 原本他们算是其乐融融,孙伽更是觉得自己人生得意自此而始,但现在看来,三个人之间的竞争,也从这一刻已经开始了。 三人年纪相当,才学相当,起点也基本相当。若有人能够抢先一步,自然会占据先机。而另外两人,只怕从此步步落后,一辈子要被压住了。 谁甘心如此? 因此孙伽也是行礼:“伽亦受教!” 三人没有彼此相看,但他们都能感觉到,在他们之间,一种看不见的火焰腾腾燃起了。 三十、拖以待变 时光匆匆而过,转眼之间,已是道统三年夏至。 砰! 一声脆响之后,地面上又多了一堆碎瓷。 九江郡浔阳城外匡庐之上大秦行在,这座才建成不到半年的宫殿正殿之中,所有的宫女侍者都噤若寒蝉,看着自称天子的嬴祝在那里发泄怒气。 就在前日,嬴祝的一位宠妾就因为受其怒火牵连,被嬴祝亲手以白绫缢死。 始皇帝之时,九江郡地域广大,所辖面积几乎相当于半个故楚国。但后来连续拆分,先后变成了数郡,到如今面积只有原先的三分之一不到,治所也从寿春移到了浔阳。倒是人口,随着这两百年的发展,比之当年多了十倍。因此,嬴祝在举兵之后,立刻就夺取了九江郡,并将此视为自己的根基之地。 九江郡的富饶也确实回报了他,他招募了一支足有十万人的部队——这还是在数次战斗失利受损的情形下,仍然能够保持的兵力。他建起了位于浔阳的行宫与匡庐的行在——因为此地风景绝美气候宜人,故此有人称这行在为“美庐”,这也在了他夏日避暑之所。 只不过住入这美庐之后,他的气运似乎也到了极致,接下来就是连绵不绝的坏消息。 去年破坏科举之事失败,这是他意料之中的事情,毕竟他再无能也不会将希望完全寄托在几个文士书生身上,他只不过借此机会大肆攻讦北方的僭主,同时也在南方弄了一场科举罢了——当然,这场科举考的内容是妥协的结果,以儒家为主,在录取之时还特别参考了颖川陈氏带来的九品官人制,即所有的考生都按照出身世系定品,依据各自品秩不同进行加分,比如上上品出身者在科举判分之时,只要上榜,名次必然靠前,而下下品者哪怕上榜,名次也只能排在未尾。事实上,嬴祝的第一次科举一共有五百人上榜,比起赵和多录用二百人,但这五百人中,出身上三品者占据三百人,中三品者占据一百五十人,而下三品者只有五十人。 无论如何,嬴祝这也算是向改革迈出了一步,他觉得自己这套办法,既可以吸纳人才,又可以安抚世家,算得上两全其美了。但世上之事,想要两全其美者,多是两不讨好、两头受气。在公布结果之后,上三品者不满,觉得他们与那些低门陋士同场参考,原本就是一种羞辱,中三品者不满,觉得自己只有区区一百五十个名额实在寒碜,而下三品者更不满,因为他们的五十个名额不仅少,其中还有一些间接落入到中三品手中。至于那些连品秩都没有的寒门子弟,则是更为不满…… 然后录取之后的后续,也出了问题。五百名“人才”,自然要选官、授官。下三品出身的且不必说,上三品出身的都希望能够留在浔阳,留在嬴祝身边,担当那些升迁快、事务少、待遇高的官职;中三品者倒没有这样的奢望,但他们觉得以自己的出身能力,怎么着也得到地方上担任一两千石的方位大员,主政一方;下三品者虽没有提出如此要求,可既然中了科举,起步至少就得给一个令、尉之类的地方实职吧。可是嬴祝地盘有限官职有限,这些有限的地盘与官位,还早就被九姓十一家的人占据,一时之间,哪里腾得出这么多的空位置安排他们?于是乎,无论是上三品中三品还是下三品,皆是对此不满。而那些没有品秩加分的寒门,其不满就更不用提了。 在南方科举结束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各方为此口诛笔伐,吵得不可开交。以至于连北边的赵和都看不过去了,他亲自在邸报上写了一句对此的评论:一场闹剧。 让嬴祝烦躁的事情,远不仅此一件。 他原本以为自己登高一呼,树起嬴氏宗室、大秦正统的大旗之后,天下诸侯,定然纷纷响应,一个个来投靠他。但结果却让他极为失望,最初之时天下诸侯大多数还是观望,但对他派去的使者都算客气恭敬,可在曾灿突袭襄阳,将他北伐的势头止住之后,这些诸侯的态度立刻发生了根本变化,一个个将他派出的使者“礼送出境”,甚至干脆捆了献与咸阳。就连他派往吴郡的使者,也是被他视为支柱的董伯予,也在吴郡吃了冷落,最后只能无功而返。原本他准备以军势胁迫吴郡,也因为襄阳城曾灿的威胁而不得不暂时中止。所以,他这个自称正统的大秦皇帝,莫看宫殿行在什么的都起来了,但实际上能够发号施令的地方,还只是区区数郡之地罢了。 这可不是大秦初分天下三十六郡时的郡,如今他的数郡之地加起来,还没有当初的九江郡大。 不过此时让嬴祝愤怒的消息,并不是他治下之地又出了什么问题,而是北方邸报上的一则消息。 经过一年有余的努力,大秦第一轮均田,在北方已告完成,而这完成第一年的夏粮征收,便取得巨大成果,预计将比北军之乱前增长两成。 莫看这只是邸报上的一个预估数字,实际上肯定会有出入。但嬴祝明白,出入不会太大——而这也意味着赵和凭借此前大秦一半左右的土地与六成人口,实现了粮食上的自给自足,甚至有可能积蓄下足够发动一次国战的余粮。 嬴祝很清楚,单以军事力量而言,北方远胜过他的“正统大秦”,正统大秦之所以到现在还能存在,一来是因为河北、河东不稳,黄巾闹出了乱子,二则是因为历经混乱之后北方粮食不足,无法发动一场动员兵力超过十五万的大战。现在黄巾之乱已经被赵和剿抚并用镇压下去,再加上充足的粮食储备,接下来不是他就是蜀地,总有一方将要正对那位僭主的兵锋了。 蜀地有蜀道天险,并不是一个好的目标,而他控制的九江郡,虽然也有长江天险,可是因为上游的襄阳和下游的广陵都落入赵和手中,长江天险已经不足为恃。而且这两年时间里,他跳得最高骂得最凶,赵和不打他还会打谁? 想到这里,嬴祝面上就浮出狰狞之色,心中杀意大起。 就在此时,殿外传来急促的脚步之声。 此时殿中都是内侍与宫女,外臣等闲不得入内。嬴祝连忙收敛怒意,坐回位置之上,又用了几分力气,让自己面上浮起笑容。 然后他便看到了董伯予。 董伯予如今已是银须银发,若非面容仍然红润,他进来之后,瞥了一眼地上的碎瓷器,又看了看周围低头的内侍宫女,轻轻摆了摆手。 内侍宫女们纷纷退下,片刻之后,殿中只余董伯予与嬴祝二人。 “陛下纵有怒意,亦不该杀人泄愤。人主怒而杀人,臣仆怨而弃主。” “老师说的是,朕这几日做得过了。”面对董伯予的指责,嬴祝倒没有辩解,直接就承认了错误。 “知过能改,善莫大焉。陛下闻谏则喜,从谏如流,有名主气象。”董伯予倒不是一昧指责嬴祝,若真如此,他与嬴祝也迟早会反目。因此,他恭敬地拱了拱手,向嬴祝行了一礼,还夸了对方两句。 嬴祝摆了摆手:“老师何必赞我,若无权臣,又值太平之时,我确实是守成之主,但如今这局面……” “事尚有可为,陛下还不必灰心丧气。”董伯予道。 “还有什么可为?”嬴祝惨然一笑,“敌强我弱,局势明显,回天乏术啊。” “未必,僭主看似势大,但是隐忧重重,局势比我们好不到哪里去。”董伯予道。 “老师早就说过了,但那些隐忧终究只是隐忧,若有时间,或许会发作,如今我们缺的便是时间啊。” “所以我们要拖时间。”董伯予沉声道:“臣请命北伐!” “北伐”二字一出,嬴祝愕然。 “这是何意?”过了一会儿,嬴祝才问道。 “陛下可知秦岭、淮河?”董伯予道。 “自然知道。” “陛下可知秦岭淮河南北麦熟不同?” 嬴祝哪里知道这样的细节,他皱着眉,等待董伯予的解释。 原来秦岭、淮河乃是大秦南北分界之线,因为其北气候稍冷,故此这一线南北农作物成熟的时间有七至十五天的差距——南方先熟,北方后熟。 今年气候情形一般,但因为北方推行均田的缘故,粮食丰收在望,若北方积蓄了充足的粮食,必然会发动南征。董伯予的意见,就是利用南北方七到十五天的粮食收获差,先抢收江南方粮食,然后紧接着北伐,以此来耽搁北方收获。这虽然不能完全破坏北方的农业生产,但足以给北方造成一定的损失。 反正他们的目的,并不是真正北伐成功,而是以主动进攻来消耗北方的实力,好为自己拖延时间罢了。 嬴祝听明白之后,眉头并没有因此放松。 他深深看了董伯予一眼:“为将者谁,兵从何来?” “我为主帅,兵……自然是世家大族的族兵。”董伯予道。 “他们干?”嬴祝坐正身躯。 “他们不傻,若是不干,就是坐以待毙,若是去做,则还可以拖以待变。” “变从何来,总须有变可以让他们看得到。” “西域。”董伯予双眼一闪。 嬴祝猛然抬眉:“西域?” 三一、变故发生 西域,大宛。 陈殇眯着眼睛,望了望那绵延的雪山,啐了一口口水。 在他身后,十余名亲兵有些无奈地看着他。 陈殇吐了口口水之后,又长长叹了口气:“你们说,这鬼地方,为何夏日都会冰雪覆盖?” “高处不胜寒嘛。”有名亲兵道。 “毕九,你这厮不错,最近读了点书,还会说高处不胜寒了……”陈殇笑骂道。 “呃,主公,我们是不是该回郁成城了?”名为毕九的亲兵道。 “回去个屁,回去做什么?”陈殇骂了一声。 他现在的位置,乃是大宛贵山城南面的雪山峻岭之中。这里因为连绵不尽全是雪山,连当地人都没有给这些山取名字。 这一片区域是大秦、骊轩和犬戎三方势力中间,三方的斥侯在此缠斗了两年时间。陈殇自赵和返回中原后,便来到此处,成为大秦斥侯部队的首领。他为人悍勇,又不惜命,深得士卒爱戴,也算是帮了俞龙、戚虎不少忙。 他不肯回去的原因,是清河来了。 清河毕竟是于阗女王,不能长久离开于阗,故此每半年左右会来大宛寻他一次,而陈殇每次都避而不见。两人关系变成这模样,说来说去还是陈殇觉得对不起清河。此前清河与谢楠合作,暗中欺瞒赵和,虽然赵和并未深究,可是陈殇自己却是一清二楚。这种愧疚,让他对清河生出怒意,直接两年不肯见其人。 清河也知道他为何发怒,此事甚至惊动了赵和,赵和来信调解,陈殇却依然没有接受。 “再往前去,可就危险了。”毕九提醒陈殇道。 “怕什么,要死鸟朝天,不死万万年。”陈殇说了句粗话。 旋即他目光一凝,又看向远处的雪山。 “那是什么?”他突然道。 其余亲兵也纷纷望去,大伙勃然变色。 却见远处雪山之上,一道道黑色的线条沿雪而下,速度快逾奔马! “敌袭!”有人惊呼,“这如何可能!” 这片群山,不适合大军行进,故此一直都是少数斥侯们活动的场所,为的也只是侦察和反侦察罢了,没有任何一方将这片群山当作自己的主攻路线。 可现在,从那雪山上下来的黑线规模来看,对方人数成千上万,绝对不是少数斥侯! 无论来者是犬戎人还是骊轩人,他们为何会选择这一条进攻路线?他们又是如何让数以万计的大军翻过雪山群峰,出现在这个方向的? 陈殇拨转马头,脸色变得极为难看。 这一片无名山本身就是一道天然屏障,遮护着大宛与大秦之间脆弱的交通线。自从赵和稳定了中原局势之后,这条交通线又繁荣起来。大宛以区区一国之内,能够挡住犬戎人与骊轩人的交替进攻,甚至挡住双方的联合攻击,关键就在于有这条交通线源源不断地输血。 这也是陈殇为何会出现在此处的原因:他统下的斥侯最重要的任务,就是防止小队的敌人骚扰交通线。但现在的变化,却让他必须面对大规模的敌军,而不是小队伍。 他手中只有这十余人。 这等情形之下,陈殇当然不会去正面迎敌,唯一的正确选择,便是纵马回奔。 此时敌人与他们相距尚远,他回头疾奔,倒不虞被对方追上。在马背之上,陈殇神情肃然,一直都在思考,为何敌人会出现在此。 还有,这队来袭的敌人是谁。 他们的队伍奔逃了数里,就在此时,他们身前另一处山谷之中,突然窜出了数骑。 双方发现对方之时,距离已经很近,陈殇反应最快,弯弓便要射箭,但对方突然用犬戎语大叫起来:“火妖,火妖来了!” 这个喊声让陈殇手微微一抬,箭朝着天空射出。 “什么?”他沉声问道。 此时他的亲卫已经包围过去,将那几骑围在了中间。 那几骑高鼻深目,头发卷曲,此时面上有惊慌之色。为首那人用犬戎话叫道:“是火妖,火妖翻越群山,来到这里!” 陈殇猛然回头望向雪山中的那道黑线。 “是火妖?”他扬声问道。 为首的那个骊轩人气急败坏:“我骗你做什么,火妖来了……该死的犬戎人!” 但他的骂声还没有结束,紧接着便听到有人骂道:“该死的骊轩人!” 却是从另一处山谷里又窜出几骑来,这几骑的服饰打扮,很明显是犬戎人。 陈殇心中念头一转,突然一亮,顿时变了颜色:“该死的骊轩人与犬戎人!” 骊轩人与犬戎是盟友,但此时双方斥侯却互相指责叫骂,这让陈殇意识到,这双方只怕都起了一样的心思。 须知在赵和控制住大宛、又遣莲玉生、樊令经营天竺,将骊轩人与犬戎人都挡在了大秦的西部。犬戎人只能向北方苦寒之地寻找牧场,而骊轩人则陷入天竺的混乱之中,据说还引发了巨大的瘟疫——此二者原先进入大秦的计划因此被打乱,而火妖对他们的追击却并未停止。故此,双方不约而同都生出祸水东引的心思,他们有意放开了一条通道,让火妖向东而来。 但双方这种心思却是不能明说的,毕竟骊轩与犬戎的同盟关系现在还能维持,靠的就是有火妖这个强大的外敌。因此,当火妖真的突破了骊轩与犬戎的防线之后,他们立刻相互指责起来。 这种指责自然瞒不过陈殇。 陈殇眼中凶芒闪动,做了一个手势。 然后他立刻突骑冲出,一槊将骊轩人为首者刺下马来。 随他一起的亲卫风一般掠过骊轩人与犬戎人,这些骊轩人与犬戎人也对他们保持着警惕,因此双方短暂的交手之后,骊轩人、犬戎人固然是全部落马,但秦人这边,也有近三分之一的伤亡。 秦人将同伴背上马,无论对方是死是活,包括陈殇,身后也背着一名落马的伤员。一名重伤尚未死的骊轩人喘着气,瞪着陈殇:“你……你……火妖是所有人之敌……” 他说话含糊不清,但陈殇明白他的意思。陈殇阴沉着脸:“乃翁是咸阳四害之首,乃翁平生行事,从来不想什么大局,只想着自己快意。你们这些狗都不如的蛮夷,竟然放纵火妖……哪怕明知道唯有与你们携手才能与火妖相抗,乃翁也要先快活了再说!” 他是用秦语说的,那骊轩人根本听不懂,但无须听得懂,只从他的表情之中,那骊轩人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 说完之后,陈殇便一催马,他们又开始快速前奔,在他们离开没有多久,那如同虫群一般的火妖便已经涌至此处。 尚未彻底断气的骊轩人与犬戎人,眼睁睁看着火妖来到面前。 这些火妖曾经是人类,但是此时他们虽然还穿着衣裳、保持着人类的形态,可在骊轩人与犬戎人眼中,他们已经不是人了。 他们同样也没有将自己当作人。 陈殇一边奔走一边回头观望。 方才他下令击杀骊轩与犬戎斥侯之举,严格来说有点不智。这不仅使得己方出现了伤亡,更重要的是,迟滞了他们的行动,使得火妖与他们的距离拉近一了半。 他看到火妖将骊轩人与犬戎人扛起——无论是死是活,这让陈殇瞳孔剧烈地收缩起来。 火妖肯定没有那么好的心,他们将骊轩人与犬戎人扛起的目的,不是去救治或者安葬,他们是将这些人类视作食物储备! 毕竟如此规模的大军翻山越岭而来,其后勤补给肯定吃力,而据陈殇所知,火妖对后勤补给的要求不高,必要之时,他们会将人也当作食物。 看来此前得到的消息是真的了。 在连接回头之中,陈殇大约估算了一下火妖的数量。群山对火妖来说还是一个巨大的障碍,他们翻山越岭而来的数量大约是两到三万。 但这个数字并不能让陈殇安心,他很清楚这些火妖的目的地。 郁成城! 火妖夺取郁成城,便可以截断大宛秦军的补给通道,还可以以此为基地,接应后方继续翻山而来的火妖,待数量达到一定之后,他们又会以郁成为前进堡垒,袭击西域都护府治下的西域诸地。 而此前秦军的主力都在贵山、贰师一带与犬戎人对峙,郁成城中守军数量不过两千,这点数量的兵力防备小股斥侯袭扰足够,却抵挡不了这两至三万已经非人了的火妖。 想到此处,陈殇心中便越发忧急。 随他的亲兵也意识到这一点,故此都是一声不吭,一个个只是拼命地催马快跑。 那些火妖在山岭之中奔走如飞,马还需要择路而走,他们却往往是从山上直接冲滚下来,虽然在这个过程之中,陈殇亲眼见到有火妖因此摔死,可是别的火妖对于同伴的死亡丝毫不在意,或者说,他们只是将同伴的尸体背起,然后继续从山上跳跃下来,直至自己也摔成尸体。 他们将自己的同伴也当作食物储备! 若是给这些已经毫无人性可言的怪物冲入郁成城,冲入大秦,会是什么后果? 让陈殇更为忧惧的是,如今清河便在郁成城中! 三二、群山之怒 火妖前进的速度太快了。 陈殇的心中越来越觉得恐惧。 这种恐惧的感觉,很久都没有出现过。 赵和对火妖非常重视,虽然双方还未正式交过手,只是发生过两次刺杀,但赵和在与陈殇的谈话、信件之中,都反复强调过火妖的威胁。据陈殇所知,赵和给俞龙、戚虎的信件里,也同样都在强调这事情。俞龙、戚虎这两年同样在做着准备——他们将军队主力安排在距离贵山不远的地方,除了防备犬戎人之外,还有一个目的便是在最坏的情况下挡住火妖,为大秦争取足够的时间。 但任赵和、俞龙、戚虎如何重视,终究还是发生了变故,火妖大部队竟然能够翻越被称为生命禁地的雪山,突然出现在大秦、犬戎与骊轩人三方势力的结合部。犬戎人与骊轩人或许已经发现了火妖的动静,但出于祸水东引的考虑,他们不约而同保持了沉默,甚至连他们的斥侯都被瞒住。 “它们更近了!” 陈殇听到毕九在大叫,这个向来憨厚勇猛的勇士,如今声音里也带着惊慌。毕九绝对不怕死,怕死的人成不了斥侯,但毕九害怕死后被人当作食物吃掉。 陈殇回头又望了一眼,双方的距离再度拉近一半。 以此来判断,哪怕方才他们不停下来杀掉犬戎与骊轩的斥侯,只怕也会被这些火妖追上。 陈殇想不明白,为何这些火妖仅凭自己身体之力,再加上类似雪橇这样的简陋工具,便能够奔行如风,迅捷如此。他也没有时间去细想这些枝节问题,现在对他来说,最重要的是想办法迟滞火妖。 身后背着的伤员已经没有动静了,想来是因为伤重而死。 陈殇甚至能够感觉到背后的湿意——那是伤员流的血。 他胸膛渐渐热了起来。 在咸阳四恶之中,俞龙、戚虎都是大将之才,甚至是一时帅才,李果射术天下一绝,是万军之中攻取敌人要害的杀手锏,唯独他陈殇,虽然也是当世第一流的剑技名家,但与同伴相比,则显得平庸许多。 或许唯有胆大包天这一点,便是俞龙戚虎与李果,也及不上他。 但他陈殇,能与这些人为友,岂是只靠傻大胆? 这几年在于阗的温柔乡中,虽然消磨了他的志气,却没有耗去他的热血。 相反,正是因为有于阗的温柔乡,所以陈殇觉得,自己胸中的这腔血比起年青之时更为炽热。 热得象火,热得雄雄燃烧! “毕九!”他厉声叫道。 毕九应了一声:“主公,有何吩咐?” “你们回去,回郁成城示警,让郁成城立刻紧闭城门!” 毕九一愣:“主公,你呢?” “我引开这些火妖,拖一点时间!”陈殇喝道。 毕九二话不说,拨转马头,向着火妖冲了过去。 陈殇愕然回头,却听到毕九声音传来:“便是要引,也得我来,主公保重!” 就在陈殇回望之时,双方的距离已经越来越远,陈殇就算是想要阻拦,也是来不及了。 陈殇在马上一顿足,骂道:“蠢货,蠢货!” 一边骂,眼泪一边涌了出来。 他岂不知毕九的畏惧,但是方才那一瞬间,毕九还是做出自己的选择。虽然在陈殇看来,毕九的这个选择并没有什么意义——他不能真正阻止火妖,甚至也不能将火妖引开,只不过是送死罢了。 但毕九还是这样去做了! “你们听着,你们都听着,你们谁比我剑术强?谁比我马术更高明?”他任泪水被风吹飞,摔碎于这山上,口中又大叫起来。 亲卫都没出声。 “所以我去引开火妖,你们一定要将我的命令带回去,听到没有,将我的命令带回去!若你们做不到……你们莫忘了,清河也在郁成城中,我儿子也在郁成城中,你们若做不到,便是害了她母子性命!” 这些亲卫都是他特意选拔出来的,从于阗之时便跟随着他,所以他们会称他为主公。此时他提及清河与自己的儿子,实际上就是在向这些亲卫托孤。这些亲卫们霍然动容,原本有意学毕九的,顿时收住心思。 “回去对清河说,让她寻人改嫁……呸,乃翁的女人如何能改嫁,让她乖乖将我儿子养大!” 陈殇说到这里,拨转马头,没有继续沿着原先的道路行走,而是岔向一条斜斜的小道。 他所拐的这条小道,与通往郁成城的山道近乎平行,这一块儿地方是他们走惯了的,因此相当熟悉。斥侯们也明白,这条道跑的尽头是一座死谷,他们此时能做的事情,就只有催马狂奔,尽可能珍惜毕九与陈殇为他们争取到的这一点点时间。 陈殇回头望去,毕九此时向追得最近的火妖射了两箭,然后又掉头欲跑,陈殇大叫道:“这边,往我这边跑!” 毕九原本准备另择路逃的,但听到陈殇呼喊,又看到陈殇的位置,当即明白对方之意,于是向着陈殇这边奔了来。 陈殇此时已经绰弓在手,他眯着眼睛,将弓拉圆,向着一名看上去就极为凶悍的火妖一箭射去。 这些火妖原本是人类,却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让他们可以在短时间内体力大增,他们的速度当然比不上马,但是马需要借助道路,可这些火妖几乎全是循直线而进,因此对方才能够迅速逼近。陈殇的射术虽然不如李果,却也算得上中上,因此这一箭直接贯入那名火妖大张的嘴中,那火妖的头颅因为这一箭的冲击而猛然后仰,但双足却依然向前狂奔,直到整个身体失去平衡仰天倒下,犹自在地上挣扎了好一会儿,这才彻底不动了。 他甫一不动,立刻便有别的火妖将他背起,就象是背一个布口袋一般。 陈殇连射三箭,射中两名火妖,此时毕九已经近到他身前,也回头仓促射了一箭。两人催马疾走,那些火妖果然被他们所吸引,竟然不顾其余斥侯,直接追着他们过来。 “果然,我方才的猜测是对的!”这一发现让陈殇松了口气。 这些火妖——仅限于他眼前这些火妖,能够翻越雪山大队出现在此,自然是因为他们的体质比较特殊。但他们获利这特殊体质的同时,也付出了代价,那就是他们的智慧似乎受到限制。虽然还不是只凭本能行事,可是从最眼前的敌人开始发动攻击,却是他们的共性,正如他们不会绕路,而是只走直线一样。 唯有如此,陈殇才能够将它们中的绝大多数引入自己的目的地。 他与毕九催马狂奔了大约半刻钟,此时二人的马业已力竭,无论如何催促都跑不起来,二人干脆跳下马,陈殇只能放弃方才的那名秦军士兵尸体,与毕九一起向着山上爬去。 他所携带者,也只有剑与一面铜锣,就连弓,也因为箭射尽而放弃了。 “主公,这铜锣带着做什么!”两人步行速度自然更慢,那些火妖几乎衔尾追来,先是将两匹累极的马淹没之后,便又紧紧跟上了他们。 眼见已经无法脱身,毕九此时放下恐惧,好奇地向陈殇问道。 陈殇在一块巨石之下停下来,他向下望了望,然后一笑:“你怕不怕?” “什么?” “你怕不怕——”陈殇问了第二遍,然后将那铜锣猛然敲在山石之上。 当的一声刺耳巨响,震得人耳膜生痛,而紧追着的火妖,也不由愣了愣。 陈殇紧接着又敲了第二下、第三下,连绵不绝的铜锣之声,在群山之间响起,又因为山谷的回声作用,这锣声往复回荡,绕梁不绝。 火妖们很快就意识到,陈殇这只是在虚张声势,他们又向上开始攀爬。 陈殇没有第四次敲响铜锣,因为这玩意儿已经破了。 他笑着看向毕九:“老九,你看看你那熊样,再看看乃翁我,你服不服气?” 毕九当真服气。 在这种时候,还有心思这样玩耍,也只有陈殇才做得出来。 不过毕九才挑起拇指正待说话,突然之间,听到隐约的隆隆声响。 那声音有如滚雷奔过一般,而且它正以极快的速度向着这边逼近。 毕九心中一凛,想要伸头循声望去,却发觉那声音来自他们的后边上方。 他旋即明白过来:“雪崩!” 陈殇敲动铜锣,目的是引发雪崩! 这个地点,虽然是山腰,但他们所倚的山算是附近群山中比较低的,最重要的是,就在他们上方不过两三里处,便是那皑皑积雪。积雪被铜锣之声震动,最初时只是从巨石之上滚落一点点不稳的积雪,但滚动中将别的积雪也粘了上来,于是形成雪球,而雪球滚动又带动了更多的雪块崩落,于是,形成了一道激荡于山脊之上的雪之洪流。 “这……这……”毕九先是脸色大变,因为那雪崩来临之时,可不会因为他们是秦人就放过他们。然后他面色又是大喜,因为他们固然难逃,那些追来的火妖,同样也会在雪崩之中损失惨重! 他忍不住向火妖望去,这些面目狰狞的怪物,正在这长长的山坡上或者狭窄的谷地中翘首惊望,哪怕他们已经脱离了“人”这一物种,此时面上浮现出来的惊讶、恐惧,也与人没有什么两样! 三三、各负所责 这人迹罕至的群山,山头积雪皑皑,不知已经有多少年。除去少数商旅与冒险者,这片山域少有人活动,便是那些耐寒的野兽,也不会在此发出什么巨大的声音。 故此,当铜锣声响起时,连绵不绝的雪山仿佛是被唤醒的巨人,起床气折磨着它,让它愤怒,让它咆哮,让它倾泄自己的怒意。 而这怒意,便是山头那些积雪。 积雪崩塌之后,制造出更大的声响,而声响和震动传到远处,于是有更多的积雪加入其中——整个山区仿佛都活了过来。无数雪线,如同蛟蛇狂舞,于山沟、山脊、山梁、山谷的各处奔腾狂啸,它们顺着山势而下,于节点之处汇合,形成一条条雪龙,所到之处,小一点的山石、树木,也尽数为之摧折拔出,混杂于其中,隆隆狂奔,势不可挡。 哪怕是此事的始作俑者陈殇,也没有想到会有这么大的威力。 若不是他们身后就是一块伸出来的巨大的岩石,在某种程度上让他们算是处于山洞之中,他们也会被雪在第一时间卷走。不过此时,他们还可以站在顶处看看热闹,望着四面八方向这处山谷汇聚而来的雪流。 “主……主公,真神人也!”毕九目瞪口呆之余,猛然拜倒在陈殇脚下。 无论他们二人是死死活,现在的情形很明显,那些火妖必然会被雪崩重创,而通往郁成城的山路也将被雪崩摧毁,残余的火妖就算能够摆脱雪崩,他们也不可能轻易赶到郁成城了。 也就是说,郁城成有充足的时间进行准备,所要面对的也不再是数万火妖,而只会是数千残败疲惫的残兵。 雪流从两人头顶之上的巨石上飞泻而下,那些火妖还试图挣扎,但这群山之怒下,他们所有的努力都被一片白茫茫所吞没。看到这一幕,陈殇叉着手哈哈大笑:“乃翁就知道会这样,乃翁早就想到这妙计……从今以后,乃翁就不是咸阳四恶,而是雪山之龙!” 他笑得猖狂,但在他自己心中却很清楚,此次灵机一动,根本原因,还是赵和。 此前赵和翻越天山前往北州之时,便曾经有过设想,要借助雪崩之力摧毁敌人。而这一次,陈殇只不过恰好用上了这一策。不过,能选择这个合适的地点,一来是陈殇这些时日于群山之中熟悉情况,二来也是他的运气。 只不过雪崩之势,非人所能控制,那滚滚而来的雪滚,在卷走吞没了火妖之后,也终于漫过陈殇与毕九身后的巨石,将巨石与二人一起湮没。 雪崩发生之时,陈殇的其余亲卫斥侯们,正催马于山道之中疾奔。 他们肩负使命,必须赶回郁成城,带去火妖大举来犯的消息——若有可能,他们还希望能够争取到援军,赶来支援陈殇。哪怕明知道陈殇留下引走火妖,绝对是九死一生,他们也还怀有一线希望。 “黎石头,若是火妖追上来,你带人先走,我留下引一张他们!”其中一人对同伴说道。 “为何是你,应当让我来才是!”另一人瓮声说道。 “少废话,就你那石头脑袋,能随机应变么?”前一人骂道,“主公之愿,你难道想要误了?” 他的意思还没有表达清楚,便听到身后隆隆声响,他愕然回头相望,看到了群山之巅那倾泻而下的白龙。 他们在雪山之中当斥侯,自然明白这意味着什么,这也是在雪山活动时最大的忌讳之一,故此哪怕众人此时已经心神不宁,也禁不住尽数骇然。 “发生什么事了?”有人喃喃地问。 只不过此时雪崩的声音已经扑天盖地传来,他们的声音完全被掩住,那人连自己都不曾听清,更勿论身旁之人了。 最先说话者也是最先反应过来的,他霍地从马上站起:“快走,雪崩要来了!” 须知此次雪崩的声势实在太大,他们这里虽然已经距离陈殇所在的山坡、山谷有一段距离,可仍然在引发雪崩的范围之内! 他的声音仍然被雪崩的声音掩盖,不过他的动作吸引了众人,见到他做的手势,众人也是顿时惊觉,当即催马继续奔行起来。 在他们两侧,群峰山沟之中,一道道雪流向下而来,在他们身后彼此撞在一处,溅起的雪浪足有数层楼那么高。他们顾不得爱惜马力,全力催马,也狂奔了足足一刻时间,这才算是勉强离开了雪崩的范围。此时马力已疲,他们只能让马慢慢前行,好缓一缓气力。 再回头望身后的雪山群,只觉得这些雪山似乎大变了模样,至少此前被他们当作通道的山谷,此时已经完全被雪所覆盖,再也寻不着道路了。 众人面面相觑,好一会儿之后,为首者才在马上顿足:“是主公所为!” “定然是主公所为!”又一人道。 然后那个名为黎石头的默不作声,调转马头回去。 为首者叫道:“黎石头,你要做什么!” “我去看看情形,此事只有我能做!”黎石头回道。 众人无论是憨直还是狡黠,此时都很清楚,这样声势的雪崩之下,火妖即使未全军尽墨,也只会剩下残余,对于他们的威胁大大降低。现在他们要面对的最大危险,反倒是雪崩之后环境的变化,还有可能发生的残余雪崩。黎石头在他们当中性情最为坚毅,攀岩爬山也是好手,若要去察看事态,他确实是最好的人选。 “我……”有人想要前去帮忙,却被黎石头挥了挥手止住。黎石头不擅言辞,只是做了一个让他们继续前进的手势,然后被毅然决然向着雪崩现场回去。 在大秦帝国之中,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位置,都有自己的责任,黎石头觉得,回去察看情形、寻找陈殇是他的责任,而继续前进传回消息、戒备有可能残余的火妖,则是他同伴们的责任。 他的同伴们久在一处,早有默契,只是从他的手势之中便知道他所想,也知道他的想法是正确的。哪怕心有不甘,可众人都必须做出取舍。 故此,在稍稍顿了一顿之后,众人再度催马,向着郁成城奔去。 无论是向前,还是向后,终究都是向着大秦。 郁成城中,清河有些心神不灵。 堂堂“于阗女王”亲自来到郁成城,城中的大宛贵人自然会蜂拥而来奉承。清河对于这些奉承都没有半点兴趣,她来此可不是为听这些毫无意义的废话,而是为了陈殇而来。 莫看她与陈殇算是一场孽缘,也莫看陈殇在她面前似乎有些抬不起头来,但清河心中很清楚,陈殇是这个世上待她最好的男子。 无论是她那个死鬼父亲,还是与她同母异父的弟弟赢吉,都不象陈殇那样,愿意毫无保留地将一切都给她。 哪怕因为赵和的事情,陈殇与她陷入冷战之中,这让清河心中有所不甘,但她也理解陈殇为何会如此:赵和不仅仅是陈殇的挚友,而且在她与陈殇这段孽缘变成姻缘的过程之中,赵和是出了大力帮了大忙的。清河为了赢吉而算计赵和,说好听点是她重亲情,说不好听的则是她忘恩负义。这件事情让陈殇心中充满内疚——以陈殇的性格脾气,若不是清河,换了别人做此事,哪怕是陈殇的老子,陈殇只怕也要与其反脸。 正是因为太爱清河,所以清河做出此等举动,才会伤得陈殇最深。 而清河本人,对于赵和也是心存愧疚的。 她这已经是第二次来大宛寻陈殇,只不过此次心中忐忑,总是觉得有哪里不对。 故此,她并没有呆在城中陈殇的寓所里,而是来到了郁成城城南,在此眺望远方,希望看到陈殇归来的身影。 当一队斥侯的身影出现在她视野之中时,她最初满是欢喜,但很快她就意识到不对:陈殇带出去的人数有近二十人,可现在回来的却只有不足十人! 当这些人近了之后,她的脸色更是阴沉:这些人中,并没有陈殇的身影! 很快,斥侯们回到城下,望见城头的清河,众人都是心中一凛。 他们自于阗开始追随陈殇,自然是认识清河的,原本他们是想先禀报负责郁成城城防的军官,再由军官禀报清河,却不曾想清河竟然直接在门口等着他们。 不等这些人入城,清河就扬声道:“陈殇人呢,莫非他还不肯见我?” 斥侯们面面相觑,最后全部看向首领。 首领暗暗叫苦,却只能硬着头皮应付道:“回禀女王,有紧急军情,故此主公尚未回来!” “出什么事了?”清河脸色微微发白。 在门口人多之处,斥侯们自然是什么都没有说,但当他们回到秦军军营之后,清河尾随而来,故此很快,清河就知道发生了什么。 而最为头痛的,却是此时郁成城的城防负责人黄彦了。 他是赵和自北州提拔起来的人,现在北州相对安全,故此赵和抽调了部分人来加强大宛这边的防备,这让黄彦有了机会。成为郁成城的城防都尉,看似官职不高,但毕竟是独当一面。他忍不住看了清河一眼,清河的身份特殊,若是她大哭大闹非要出城救援陈殇,那事情就有些麻烦了。 三四、妖临城下 坐在那里的清河手足冰凉。 她深深吸气,然后又呼气,再又深深吸气,呼气……如此再三,才让自己稍稍平静下来。 “我要去救陈殇。”她平静地看着黄彦。 黄彦嘴中发苦,他怕的就是这个。 目光悄悄瞄了一眼与清河并肩而坐却始终一语不发的女子一眼,黄彦不知该如何回应。 他可以不卖清河面子,毕竟清河虽然是大秦的公主、于阗的女王,但黄彦却不是其直接下属,完全有理由不听她的,哪怕事后官司打到赵和面前,他也深信赵和不会因此而追究他的责任。 但清河身边的王鹿鸣,却又是另一回事。 大秦如今实际掌权之人是赵和,这位护国公还未三十,虽然他也有姬妾,但正妻之位,一直空悬。 哪怕是如今权倾天下,文武百官都不只一次劝其选取名门之女,以备母仪天下,但赵和对此都是一笑置之。这被认为是大秦的一个隐患,但又被认为这并非隐患。因为正妻的人选早就有了,故大秦曲阜侯王公之女,闺字鹿鸣者,是这正室的不二人选。 便是赵和自己,也从未否认此事。 有关赵和与王鹿鸣的事情,在西域同样不是什么秘密,毕竟北州和西域诸胡,也都想着法子要往赵和的床上塞女人,可都被赵和婉拒了。 所以说,黄彦很清楚,坐在清河身边的这个女郎,很有可能就是他的主母——他可以不将清河放在眼里,却不能忽视此人。 但王鹿鸣只是面容肃然,一语不发,黄彦无法从她的表情中判断出什么来。 幸好此时,清河又站起身来:“陈殇此人,虽是浪荡之子,胸无大志,才智平庸,但他却是这世上唯一一个愿意为我舍弃一切的男人。身为女子,能与这样的男人结缘,乃是人生之大幸。此前我不太懂这些,但现在我懂了,故此无论如何,我都要去救他,他是我男人。” “可是……” “是我去救他,黄都尉,你只需要给我一些马,一些补给物资。”清河抬起下巴:“我自有护卫,不必你派遣一兵一卒。” 黄彦脸色顿时一变。 确实,清河此次来,带了护卫,可是护卫数量不过是区区一百余人,对付如今沙漠戈壁中的些许沙盗自然不在话下,可对付穷凶极恶已然非人的火妖,这点人有什么用? 哪怕是雪崩之后,数量锐减,火妖也不是这点人可以应付的! “殿下,你这般做……”王鹿鸣终于开口了。 清河却是一摆手:“鹿鸣,你不必说了,如今的大秦,反正我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此话说得王鹿鸣脸色微沉。 她如今也不是那天真纯稚的少女了,这么多年的经历,她本人的聪慧,都让她成长起来。 “我是说真心话,如今于阗,已经划分郡县,自大秦迁来的人口,也已经占据了六成,我这女王已经不是必须了。”清河看了王鹿鸣一眼,“鹿鸣,我不是在抱怨,我只是在陈述事实。只是在向你说清,我可以死,可这郁成城不可失……所以我带着护卫去寻陈殇,但我与陈殇之子女,却要拜托你了。” 她说到这里,目光里终于有一丝闪动,显是不舍得两个儿女。可旋即她便点了点头,然后大步向外行去。 鹿鸣望着她的背影,嘴中也隐隐有些苦涩。 这是向死而行。 王鹿鸣自然可以开口劝说,至少她可以让黄彦加派人手,使得清河此行更安全一些。但王鹿鸣更清楚,自己若真这样做了,对于大秦、对于赵和会造成何等伤害。 她从来没有因为赵和与自己的关系而干预军政事务,这个头,不能开。 所以她只能看着清河离去。 而黄彦也顾不得许多,在他看来,这虽然不是最好的结果,至少不是最坏的结果。更何况火妖随时可至,他没有闲功夫浪费在这等事情之上,因此向王鹿鸣告罪一声之后,他便匆匆去安排城防事宜。 郁成城是当初大宛防备大秦西域都护府的重镇,乃三宛三座名城之一,因此城防设施还算严整。虽然黄彦手中兵力有限,不过在动员一番之后,城中青壮被迅速组织起来,作为辅兵也加入到城防之中。 故此半个时辰之后,城头的兵力大增,只不过绝大多数都刚刚征募的民兵,而真正的战兵则在养精蓄锐,等待敌人的到来。 此时已经是傍晚了。 城下燃起了二十余堆火,防止火妖乘夜接近城下。 派出的斥侯也在此时飞奔而来:火妖终于出现了。 在城西南十余里处,数量约是六千的火妖自雪山之中窜出。他们虽然极为狼狈,但还是劫掠了一小队不愿意离开的牧民,正在那里吃喝休息。 黄彦既是紧张,又是微微松了口气。 火妖不知为何出现在城西南,这就意味着已经带着两百护卫赶往雪山之中的清河避开了他们。 “你们与火妖动了手么?”他向斥侯问道。 “试探着射了两箭,火妖力量速度都远胜常人,虽然大多数都不太聪明,但其首领却与常人无异。在我们骚扰之后,他们很明显做出包抄拦截的指令,若非我们马快,他们又力竭,只怕真要被他们追上。”斥侯回应道。 大秦向来重视巡边斥侯,到赵和掌控西域之后,更是将斥侯这一块放在重中之重,故此这些斥侯都是训练有素、进退得法。他们去打探消息,可不是只远远望上一眼,而是全方位地进行探查。既有数量、装备、军纪这样简单可见的东西,也有战力、战术、士气这类需要进行分析的东西。因此,在说完对方的数目与战力之后,斥侯首领又皱着眉禀报:“火妖士气甚盛,不类受过大灾……我们看到他们在营地中间,立有一柱,柱顶之上,燃有一团火,不知为何物所点,火为绿色,让人看上去就觉得不舒坦。” 黄彦想象了一下他所描述的情形,也觉得有些诡异。 “火妖有种种秘术,他们数量多些,我们不可一昧依赖城墙。”黄彦是知道自己本领的,他能够坐上这个位置,原因就在于他的谨慎,因此他毫不犹豫地下令:“城上再多准备金汁擂石,我记得有一批石砲要运去贵山?令人将其搬出来,定好位置,骊轩人那边的消息说,石砲对火妖作用颇大!” 到如今,大秦与骊轩已经直接建立起了联系,学者塔西陀在大秦、骊轩之间作为使者来回了好几趟,而俞龙也派了诸如徐绅这样负责军情的人为使,前往骊轩谒见骊轩皇帝。因此,有关火妖的更详细的资料也送到了他们面前,秦军之中不敢说人人皆知,但黄彦这个层级,对此是绝不陌生的。 想到火妖的特性,黄彦的面部就抽动了一下,曾经被他用炭烫烂的面上更显得狰狞。 根据骊轩人的情报,火妖主要分为三部,原本都是普通人类,但受到被称为“绿芒”的天外来物影响之后,他们虽然还保持着人的外形,甚至有心脏血液,可是行事却不复似人。 比如他们会自称为“神选之族”,因而贱视所有不是火妖的人类,甚至视非火妖者为异类,不受其一切制度保护——火妖虽然混乱,但其内部却也有自己的制度存在。 比如火妖有多种诡异的手段,他们当中有少数能够引爆自身,造成不小的伤害——不过骊轩学者塔西陀说,这只不过是他们使用了一种特殊的火油罢了,而这火油原本是大食那边的特产,后来受到绿芒污染之后能够产生爆炸。 然后就是普通火妖,在拜倒于绿芒之下视其为唯一正神之后,这些普通火妖就变得有若疯狂,而他们的身体在长期与绿芒接触过程中,也发生了一些异变:身体变得更为强壮,力量与速度都有提升,最重要的是,对于死亡,他们不象以前那样畏惧。他们甚至视死亡为一种幸福,特别是为扩张绿芒影响而死,据从火妖那边传来的只言片语,这等行为会得到绿芒的嘉奖,死后魂灵将进入绿芒之界,在彼处有七十二位美貌之人侍候……诸如此类吧。 “再派一批人去求援,除了往贵山城告急之外,还得派人往于阗去,告诉他们暂停往大宛运送军资,以免资敌,另外,也让他们做好准备,小心火妖渗入。”黄彦在末了又吩咐了一句。 然后他戴上自己的头盔,再度登上城墙,开始他的第五次巡视。 黄彦的谨慎是对的,他的巡视才进行到一半,便又有两名斥侯纵马疾奔而来,在这两名斥侯之后,则是一队奔行如飞的火妖。 这些火妖全是步卒,只有少数人骑着从牧民那里抢来的马匹,但他们的行动速度却极快。黄彦在城头远远望去,便看到被他们簇拥着的那团绿色的火焰。 那火焰颜色诡异,人望之便生出恶心胸闷的感觉,但在它的影响之下,火妖却仿佛不知疲惫一般。 “石砲准备,给我将那团鬼火砸了!”黄彦一见那绿火便觉得不舒服,他向自己的士兵下令道。 三五、城下初阵 道统三年六月九日,西域,大宛郁成城。 虽然是夏天,但大宛昼夜温差大,中午里让人汗流浃背,到子夜时又让人遍体生寒,所谓抱着火炉吃蜜瓜,便是这一带地方气温的写照。 黄彦阴沉着脸,背后站在城头之上,望着城前的情形。 此时他的视线之内,已经可以看到火妖们树起的那根长竿,长竿之上,一团人头大小的绿色红焰,向四周散放着阴冷的光芒。 这火焰让人想起传说中的鬼火。 据黄彦所知,自道统确立之后,朝廷以有益民生为由,对于墨家学说进行了扶植。墨子以为要“明天鬼”,所以对鬼神之说也进行了研究,而这研究的成果之一,便是对鬼火有了更深刻的认知,所谓鬼火,不过是动物骨骼之中的磷释放出来自燃罢了——这一研究被发表在《道统》之上——《道统》则是由朝廷刊印发行专门用来解释和传播道统学说的书籍,每季发行一期。 黄彦还知道《道统》发行之后,引发了不少急论,有人认为这是劳民伤财,也有人认为此举颇类始皇帝书同文和焚书坑儒——这当然是咒骂,但赵和对此欣然接受,视之为夸奖。 那么火妖所奉者,难道也是某种磷火? 黄彦觉得事情可能没有这么简单。 对于火妖的来历,骊轩人说得很清楚,他们原本是骊轩边境之上的蛮族部落,只因若干年前天降绿芒,他们自此就变得再非人族——哪怕大多数身体上与人无异,甚至也能和人一起生儿育女,可是他们的心神却与人大异,不再礼敬祖先,视那绿芒为一切,甚至还狂妄地声称此方天地乃绿芒为其所开,其等为绿芒之选种……诸如此类。 用赵和的一句话概括,就是这些人疯了。 不过此等疯病还会传染,而其传染之源,便是那绿色的火焰。 火妖凡攻占一地,必立神庙,供奉绿色火焰,当地之民,若不为其所杀,便会被逼入神庙,很短时间内也会转化为火妖。这是骊轩与犬戎联军在泰西之地战败的关键因素——骊轩人与犬戎人越打越少,而火妖却越打越多。骊轩与犬戎东退已经好几年了,按照骊轩人的说法,这几年的时间足够火妖将未能撤离泰西的人类转化为火妖了。 “骊轩、犬戎该死!”想到这里,黄彦又暗暗骂了一声。 然后他的目光一凝。 因为火妖那边骚动起来。 黄彦举目望去,便看到从西面有一队人马正在向郁成城奔来。 犬戎在西南角,这队人马在正西稍偏北一些的地方,他们来的方向正是贵山城。虽然黄彦在得到斥侯禀报之后第一时间便派出告急之人,但满打满算到现在也不过是半日时光,贵山城按理说还不应该有援军赶来。 更何况,这一队人马数量不多,不过四五十骑,火妖已经发现了他们,一队火妖离开了那绿色火焰之下,开始向这队人马逼近。而这队人马同样发现了火妖,只不过他们没有回头,而是加快了速度,显然是想赶在被对方截住之前冲到郁成城下。 到了郁成城下,便可以借助城头的弓矢弩箭,击退火妖,保护好自己。 但是黄彦却没有那么乐观。 他抿紧嘴,环视左右。 “都尉,若不接应,恐怕他们到不了城下!”一名手下军官低声道。 这军官面上有跃跃欲试的神情,黄彦望了他一眼,心中微微一松。 他此前非常紧张,是因为自己面对的是前所未有的强敌:对方不仅打败了不亚于大秦的骊轩,将大秦的宿敌犬戎赶得无处放牧,更是有着不知多少诡异的手段。但部下的这神情提醒他,他所统领的,也不再是当初北州的残兵败将,而是一支训练有素、士气高昂的大秦边军。 只要火妖还能被杀死,黄彦就相信,大秦绝对不会输。 “且再看看,若是无足轻重之辈,不值当牺牲我麾下奋勇之士。”黄彦说道。 虽然在赵和手中,唯才是举,不论贵贱,但实际上人总是有三六九等。奔来的那队人马只是普通客商,黄彦自然不会牺牲麾下将士前去支应,但若来的是重要人物,他就必须有所作为。因此虽然吩咐再看看,但实际上,他又令那名部将下去整顿人马,同时下令暂开西门,做好接应的准备。 不过在数息之后,他脸色再变,向那部将下令道:“贺拔十一,去接应,一定要将人接来!” 贺拔十一应了一声,将头盔上的面具按下来,遮住了自己整张脸。 这贺拔十一并非中原人,他实际上是胡族出身,不过此时在西域之地,赵和有意淡化中原人与胡人的区分,所有人都说秦话、用秦字、称秦人,便是各家姓氏,也按照秦人的惯例来取。西域诸胡,也以秦人自居,对那些不愿融入秦人中的顽固份子,多有歧视。 片刻之后,贺拔十一带着一百二十骑鱼贯而出,直接冲向火妖。彼时那队奔来的人马,亦已经行到中途,其中有十余骑分了出来,悍然迎向追击最近的火妖,倾刻之间,双方对撞一起。火妖追击之势为之一滞,剩余三十骑因此拉开了距离,但这十余骑忠勇之士决死突击,能争取的也就是这一滞时间。转眼之后,这十余骑便被一片绿潮吞没,他们虽然在绿潮之中掀起了一点血色的浪花,可也仅此罢了。 火妖在击杀这十余骑之后,便又再度追来,剩余的三十骑之中,又有十二骑分出相迎。城头之上,黄彦狠狠地用手掌拍了一下石壁,他很清楚,这些分出迟滞的秦人,很清楚自己将面临必死之局,但他们仍然这样做了,这些都是百里挑一的勇士! 若不是职责在身,他都恨不得亲自下去,带队将这些忠勇之士救出来。 第二支迟滞火妖的队伍仍然没有争取到太多时间,不过这已经为贺拔十一争到了机会。贺拔十一离那剩余的十八骑极近,也已经看清马上的人。 其中一位,他此前远远地望见过一面,正是如今在大宛负责军情的徐绅。 此人据说与自己的顶头上司黄彦一般,都是护国公在北州提拔起来的人物,只不过两人一文一武,走了不同的路线。如今徐绅在官职上,已经高过黄彦,便是在俞龙、戚虎面前,他也能说得上话。 难怪都尉下令不惜代价将之接应出来。 贺拔十一心头火热,这正是他期待已久的机会。 他们这些过去的胡裔、如今的秦人,要在大秦中出人头地,就必须付出比中原人更多的努力。可是贺拔十一很清楚那些来自中原的秦人都是些什么样的怪物,论胆大包天,他们胜过胡人,论弓马娴熟,他们不逊于胡人,论计谋策略,他们更是远远超过胡人——这么说吧,在贺拔十一原来的部族中,象他这样的人物可谓万里挑一,但在中原来到西域的秦人当中,与他相当的人物百中便有一个! 这么多人争抢出头的机会,狼多肉少,每一次都弥足珍贵! 想到这里,贺拔十一伸手张臂,将背后的弓摘下来,直接扣上了三枝箭。 他嘴角微微一弯,然后拉开了弓。 徐绅在马上紧紧咬着牙。 他看了看身后,火妖又已经逼近了。 他身边的另一骑上,一个金发碧眼的胡人神情紧张,也如同他一般回头望了望:“糟糕!” 此人说的是骊轩话,旁人听不懂,徐绅却是听得懂的。徐绅安慰道:“你放心,不会有事……” 话声未落,便听到对面弦声如雷,嗡的一响,却是贺拔十一已经松弦射箭。 三枝箭飞了出来,从他们头顶划出三道弧线,狠狠贯入两名火妖身体之中! 中了两箭的火妖嗷的一声呼号,摔倒在地,但只中一箭的那火妖身体虽然趔趄了一下,却一伸手,将箭又拔了出来,然后再度追向秦人。 这正是火妖让人头痛的地方之一,哪怕是普通火妖,除了力量与速度之外,他们对疼痛的感觉也变得有些麻木。让普通人昏过去的痛苦,却只能让他们痛得哇哇叫。 贺拔十一舔了一下嘴角,再度搭上三枝箭。 在第二次射箭之后,徐绅等人已经从他身边掠过,贺拔十一又射出第三轮箭,然后将几乎被他拉废了的弓一扔,双手各执一斧,向着火妖冲了过去。 轰的一声响,他带着这百骑冲入火妖当中,一瞬间,火妖如同被收割的庄稼一般纷纷倒下,但同时,马上的秦军也如同雨点般纷纷坠落! 城头之上的黄彦瞳孔猛然一缩。 在西域,向来有一秦抵五胡的说法,秦军的战斗力由这说法便可看出。历来秦军与敌交战,双方的战损比都是一比三、一比五甚至一比七、一比十,哪怕北州被犬戎人围困之时,亦是如此。 但此次与火妖的交手,战损比却是一比一! 而且更让黄彦担忧的是,贺拔十一与他的部属可是秦军中的精锐,他们面对的火妖却有可能只是火妖中随意一支! 若果真如此,难怪骊轩这样的大国、犬戎这样的骄胡,也不是火妖的对手了。 “贺拔十一,你给乃翁聪明一点!”城头之上,黄彦忍不住大叫起来。 三六、勇者不绝 黄彦之所以会叫,是因为他意识到,正面硬拼,在双方单兵战力有差距而己方兵力较少的情形之下,己方会有极大的劣势。 他让贺拔十一出战,目的是接应徐绅,而不是硬拼送死——凭借城防和郁成城的防御体系,贺拔十一领的百余骑完全可以对火妖制造更多的杀伤,而不是用在这意义不大的消耗之上。 贺拔十一自然聪明。 在北州能够以胡人的身份于军中出头,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只有勇武尚且不够,还必须足够聪明。 故此他虽是奋勇当先,但交手之后立刻意识到不对。 好在他冲入火妖之中时便有所准备,他们并不是迎头与火妖撞上,而是斜里切了出去,故此在发觉火妖阵战极弱之后,他没有犹豫,而是继续向前突破,如同削皮一般,将火妖冲得最近的那部分给削去,自己也乘机与火妖脱离了接触。 贺拔十一匆忙清点了一下自己的人数,发觉仅仅是这样一个照面,己方已经有三十余骑坠马。 在这等情形之下,坠马就意味着死亡。 这让贺拔十一脸色极为难看。 目光又瞄了一眼徐绅,发觉借助此机会徐绅与那名金发碧眼的胡人已经乘机加速,摆脱了火妖的威胁。但护卫着徐绅的那些骑兵们,此时却有意放慢的速度,显然是想要反过来接应贺拔十一。 而火妖们的注意力被贺拔十一吸引,折向扑向了贺拔十一队伍的尾部。 战阵之上,这样微小的细节,便是战机之所在。 贺拔十一当机立断,继续催马前行,只不过并非笔直向前,而是兜出一个弯子,折向北方。 火妖们瞬间也冲了过去,隔断了贺拔十一返回郁成城的道路。 徐绅身边的骊轩人回头看到这一幕,脸上露出悲伤之色:“糟糕,他们完了!” “未必。”徐绅说道。 那骊轩人道:“徐先生,我知道你不愿往坏处想,但身为学者,应当承认现实,他们……” “我说了未必,这就是现实。”徐绅打断了他。 两人此时离郁成城门已经很近,他们看到有三十余骑从城门中出来,那骊轩人一愣:“我们到都到了,为何还派人出去……难道还想接应他们?” 徐绅粗暴地拽住他的缰绳,在他耳边吼道:“我们大都护早就说过,绝不抛弃一个,亦绝不放弃一个!” 那骊轩人撇了撇嘴,总觉得徐绅这话是在维护自己的颜面,属于强撑。 两人进入城门,立刻翻身下马,匆匆赶上城头。在他们上城头的同时,郁成城西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你怎么来了?”黄彦倚在城头,冷冷地问徐绅道。 论及职务,如今徐绅的职务是高过黄彦的,但两人之间在北州时便存在一定的竞争关系,故此黄彦对其人多少有些看不顺眼,特别是此时,为了救此人不得不先后派出两批人手,这让黄彦心中不满,自然言辞也就不客气。 “军务。”徐绅同样没有客气,趴在城头往下望去。 他身边的那骊轩人同样往下望,就看到那些灰色的火妖如同潮水一般向北而去,而在火妖的两边,则是穿着黑衣的秦军。从数量上看,火妖的数量足足过千,秦军的数量全部加起来也只有一百多,只不过秦军相对较为集中,火妖则比较分散。 双方并行疾奔,但是两边的秦军稍稍偏向中间,因此在即将奔至城北之时,两边秦军对最前方的火妖形成了夹击之势。那骊轩人看到这一幕时,眼睛瞪得老大:“我仿佛回到了骊轩城,仿佛在看赛车!” 如他所言,虽然火妖个体的实力相当强大,甚至在秦军之上,但秦军双方默契的配合之下,火妖前端受到了夹击,而中、后方的火妖又为自己同伴所阻,不得不向两侧展开,试图包围两边的秦军。此时双方的情形仍然不好说谁胜谁负,若是秦人夹击之下,先将火妖前端消灭,两边秦军能够会合,那么便可以乘机摆脱火妖,接近郁成城。但若是火妖前端能够扛住夹击,两翼包围住秦人,那么这一百好几十的秦军悍勇之士,就要尽数亡于城下,而城头的秦军却只能干看着无法救援,对于城中的士气将是沉重一击。 城头之上黄彦觉得自己快喘不过气来了。 那个骊轩人更是连连摇头,他们与火妖交战多年,骊轩亦是大国,因此他觉得这等情形之下,除非发生奇迹,否则秦人这支部队应当完了。 “可惜,可惜,这些都是好的勇士……”那骊轩人惋惜地道。 黄彦对其怒目而视,然后伸手从一名部下手中夺过鼓槌,猛然敲响了城头的战鼓。 轰隆隆的鼓声如雷,奔驰在这高朗的天空之下。而这声音震响之后,正在逼近郁成城的火妖大队阵型一停,那些追击的火妖也稍稍混乱了一些。 哪怕火妖经过绿芒的侵蚀,已经悍不畏死,可是刚刚经过雪山的大雪崩之后,他们再听到隆隆之声,本能地会回想起那葬送了他们主力的自然之怒。 贺拔十一并没有在第一时间反应过来,不过跟随徐绅来的秦人骑士中,却有人当先冲出,轰的一下切入火妖前端。他们本与城中出来的三十余骑会合在一处,如今也有近五十骑,此时猝然从与对方平行绞杀的状态中转为切入崩击的状态,瞬间便撕碎了火妖前端。追得最近也最为悍勇的十余名火妖顿时被击杀在地,火妖前端也露出一道裂口。 这一次贺拔十一反应过来,再没有错过机会,他带着自己剩余的六十骑也改前冲为斜掠,与接应部队会合在一处。火妖前端几乎被他们斩杀一空,他们也付出十余人阵亡的代价,却终于赶在向两翼展开的火妖之前,稍稍拉开了一点距离,开始向着郁成城接近。 火妖们犹豫起来。 大多数火妖都有若疯狂,但在他们之中,还有不少首领保有智慧,因此很清楚,若是接近郁成城,必然会受到城头秦人的打击。因此,在这些首领的约束之下,火妖终于控制住自己的本能,开始收缩部队,再次向着那团绿色的火焰收缩。 贺拔十一此时浑身浴血,既有火妖的,也有他自己的。他回头望了望退去的火妖,再转过脸看着与自己连袂而行的骑士,咧嘴笑了笑:“你们果然还是来接应我们了。” 与他连袂而行的,正是徐绅的护卫首领。此人推上面具,露出一张关中老秦的脸:“那是自然,我们秦人没有只让别人冒险救自己,自己却置别人不顾的习惯!小子,你有些本领,好生去做!” “你教我做事?”贺拔十一翻起眼睛。 那秦人用马缰绳当作鞭子,抽了贺拔十一一下:“乃翁是为你好,换作他人,乃翁才懒得说!” “呸,你算什么乃翁,阿爷我可是曾在大都护面前效过力的勇士,你呢,见过大都护么?”贺拔十一反唇道。 那秦人顿时哑然。 城头之上,徐绅也稍稍松了口气,睨视着那骊轩人:“我说过,他们能够脱身!” 那骊轩人点了点头:“方才是我判断错了,我的老师说得很对,你们秦人当中有很多勇士,他们将你们大秦保护得很好!” 徐绅脸又板了起来。 他想起北州,想起几乎消失了的一代年轻男子。 然后他点了点头:“是,我们秦人当中,代代都会有勇士,他们会将我们大秦保护得很好。” 那骊轩人突然泪涌如泉:“我们骊轩也曾经有那许多许多的勇士……他们也曾经将我们骊轩保护得很好……” “但是后来你们却宁可用钱去收买蛮人,让蛮人替你们守卫疆土。当真正的威胁来临之时,你们再想振作,为时已晚。”徐绅毫不客气地道。 那骊轩人泪水更多了。 黄彦在旁听得他们二人的对话,心里有些奇怪,哪怕与徐绅关系并不和睦,他也忍不住问道:“这骊轩人是谁?” “他叫小普林尼,是上回来的那名学者塔西陀的友人……他携有最重要的机密,我要带他去咸阳。”徐绅说道。 黄彦瞳孔猛然收缩:“去咸阳?见护国公?” “正是!” 黄彦张开嘴想要说什么,但终究是一字没有说出来。 他很清楚,在这个关键之时,负责大宛军情的徐绅亲自陪同小普林尼前往咸阳意味着什么。 见他不问,徐绅反倒要解释一句:“小普林尼养父乃是骊轩学者,也是亲眼见到绿芒降世之人……他自己曾经在骊轩边境任职,早期火妖势弱之时,他曾经处置过不少火妖。” “那些信仰邪神的疯子,全部都该扔去喂狮子!”听到黄彦介绍自己,小普林尼嚷道。 黄彦看了徐绅一眼:“你何必对我多说。” “若不说点给你听,你会觉得为救我们死人是不值得的……呵呵。”徐绅皮笑肉不笑地道:“我不在乎你如何看我,但是,无论如何,你都须出全力护住我们……若是郁成城守不住,你也得将我们安全护送离开,此时此地,这个骊轩人的性命比你我的性命更重要!对了,为何只有你在城头,陈公呢,还有清河女王呢?” 他负责军情,自然知道黄彦虽然是城防都尉,但实际上郁成城中职务最高的是陈殇,也知道清河来到郁成城之事,因此多问了一句。 黄彦默然了一会儿,然后道:“陈殇如今生死不知!” 徐绅瞳孔猛然收缩起来。 他还要再问,就在此时,城头突然响起示警的铜锣之声,他们忙向城外望去,只见火妖已经向着郁成城的方向缓缓前进,而他们所供奉的那团绿火,亦在其中! 三七、绿焰乍起 砲长聂智舔了舔舌头。 这几年从西域开始,大秦的军制在进行调整,以前所有的兵员分为战兵、辅兵两大类,但现在战兵、辅兵之下,还有所细分。比如说,负责操纵石砲的砲兵,就是战兵中的“技兵”,也即有一技之长的兵士。他们的待遇,比起普通战兵高,而其升迁也自有途径,哪怕一辈子都只是一个“技兵”,到后来的饷钱加爵禄,甚至不逊于一般的校尉。 据说这是为了鼓励墨家等学派之人参与到军政事务中去而进行的改革,其初自于军中,渐渐会在政务之中也进行推广。 聂智便是墨家成员之一,他最擅长的就是计算砲车投石的轨道,也正是因此,他才会在参加不足两年的时间,便被提拔为“砲长”,手底下有十九人听从他的命令,若再加上辅兵,这个数字还要翻上几翻。 之所以一名砲长手下安排这许多人,因为他们除了在战时发射石砲之外,还需要在平时就地取材制造石弹。 如今秦军所使用的石砲,兼收了骊轩人的砲车优点,同时又有所创新。特别是在所掷砲石石弹上,更是下了功夫,一般情形下石弹都经过打磨,形成比较规则的球状,这有助于石弹掷出之后形成比较稳定的轨道,同时也方便石弹落地之后弹滚进而对敌人制造更大规模的杀伤。除此之外,还有一种用粘土与碎石合起的开花石弹,它的作用则是撞击坚硬之物后碎溅,以造成人员杀伤——这种石弹主要用于攻城之时,如今聂智这里数量并不多。 “距离,八百五十步!”望哨的声音响了起来。 “风向,北偏东,风速,三步!”望风的声音紧跟着响起。 望哨、望风是一个砲组中的两名辅助技兵,他们需要在简易器械辅助之下,判断敌我距离和此时风向——这二者都可能会影响到石砲的精准程度。 大秦早就有瞄准所使用的“望山”,但也是到了赵和手中,才将这些辅助技术细化。当他提出这样改革之时,不少人都不理解,不过赵和还是凭借他的威望将之强制推行。在日常的训练之中,望哨与望风起了不小的作用,但今日还是他们第一次踏入真正的战场。 “距离,八百步。”望哨的声音又响起。 聂智眉头轻轻皱了皱:火妖的移动速度太快了。 在训练之中,石砲的目标是固定的城堡或移动速度较慢的密集方阵,没有想到第一次正式上战场,目标就出乎意料。这一点他必须牢牢记住,战后总结中要写下来,以后的训练也必须对此有针对性。 “距离,七百五十步!” “距离,七百步!” 随着望哨不停报数,火妖距离也越来越近,当火妖到六百步时,聂智挥手道:“准备。” 他们的砲车阵地在城墙之后一百步,火妖距离他们六百步,也就是离城墙五百步,以火妖的速度,很快就能抵达城下了。郁成城虽是大宛名城,此前也多有城防设施,但面对火妖这种敌人,城墙能不能靠得住,还很难说。 “目标进入射程之内!”望哨叫道。 根据黄彦的命令,他们的首要目标就是火妖们所供奉的那团诡异绿火。石砲的最大射程可以达到两里,但那种距离上根本谈不上准星,故此,他们将五百步定为有效射程——事实上就算是五百步,石砲命中固定目标的准确度也不足一成。 “四百步……三百步!” “放!”聂智立刻下令道。 此前他们就已经做好了全部准备,随着他一声令下,刀手一刀将绳索砍断,砲车短臂那一边的重物因此坠下,而长臂猛然摆动,将重达三十斤的石弹从弹袋中甩了出去。 城头之上,黄彦猛然昂首,看着天空中六枚石弹飞出。 这次运至郁成城的砲车一共是六具,正式的砲兵一百二十人,辅兵一千人。黄彦知道赵和对砲兵寄予厚望,因此也希望看到这些砲兵能够在初阵中表现出色。 “这些砲车与我们的砲车有点象……”那骊轩学者小普林尼回头望着砲车道。 “确实,我们的能工巧匠们借鉴了你们的砲车。”徐绅毫不讳言。 “哈哈,我就知道,看来还是我们的技术……” “你要明白一点,我们大秦奉为道统的哲理中有两句话,一句是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另一句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我们以自己努力奋斗为主,我们同时也会谦逊地学习别人的长处。但我们学习的最终目的,是化为己用,为成为自己努力奋斗的助力。”徐绅打断了他的吹嘘。 小普林尼微微一愣,神情肃然:“可惜,我们骊轩未能及时与你们接触。在我们周围,全是那些弱于我们的邦国或者是缺乏教养的野蛮人,在他们身上,我们学不到什么。如果骊轩能够早些与你们接触,或许能够不那么自大骄傲。” 他坦承这一点,徐绅倒不好再说什么了。 就在两人对话之间,石弹已然坠入火妖阵中。 自大雪山之中冲出来的火妖数量不过是六千,比起最初时他们的数量已经少了许多,但是这六千人自城西猛扑而来,其声势还是相当浩大。六枚石弹从天而降,落入他们的队伍之中,轰的一声,又跳了起来,在其中趟出六道血槽。 黄彦用手一拍城墙,有些惋惜地叹了口气。 六枚石弹中有两枚就从那绿色的火焰旁滚过,距离最多就是二十余尺。以准度来看,这应该算是准了,但是因为绿色火焰只是位于一根长木杆之上,所以仍然是错过目标。 “距离二百五十步!”望哨扯着嗓子在城头大喊。 事实上在石弹掷出之后,所有的砲兵与辅兵就都行动起来,他们协力推动绞盘、调整砲位、搬运石弹,因为经过相当长的训练,所以这一切配合得都很默契。聂智在心中默算了一下,比起平时训练时的速度,这只是慢了约四分之一的时间——对于砲兵来说,能够达到这个速度,已经算是不错了。 所以在敌军距离城头一百五十步时,第二轮石砲射击完成了。 这一次准头比起上一回还要差些,不过对火妖造成了巨大的杀伤,黄彦在城头看得清楚,至少有百余名火妖被石弹砸死、砸伤。 若换作正常人组成的军队,面对这等杀伤,肯定会发生动摇,士气也会为之低落。可是火妖们却不存在这种事情,他们依旧奋力向前,冲向郁成城。小普林尼见此情形,神情黯然:“我们骊轩,数以千计的城市,便是在他们这样的冲锋之下,化为灰烬!” “闭嘴。”徐绅喝斥了一声。 黄彦将自己头盔上的面具放了下来,然后挥了挥手:“徐参军,你且退下城头。” “我又不是未经阵仗!”徐绅喝道。 “你不是说,你们性命关系重大,需要我好生保护么?”黄彦面具之下似笑非笑地道。 “那是自然,我在这城头,若你都保护不好,你黄彦也特无能了些!”徐绅不耐烦地道:“行了,休要废话,我要亲眼看看这些火妖的战力,好向护国公禀报!” 他提起赵和,黄彦终于不再讽刺他,而是喃喃骂了一声“麻烦”,然后下令道:“射!” 此时敌军前端已经到了城下,随着他的命令,城头弓弩齐发,一时之间,箭矢如雨。 但火妖的反击也来了。 火妖虽然大部分已经失去了人类的理智,但他们还会使用工具,特别是武器。甚至正因为失去了人的部分理智与情感,让他们在战场之上不易受到气氛的影响,能够专门进行杀戮。弓箭是他们反击的主要手段,除此之外,还有手携的抛石器——以皮带包裹小石头,凭借臂力甩动掷上城头,其伤害力亦不容小觑。而且火妖也不是一昧迎着攻击而上,盾牌、铠甲等诸多防御装备被他们利用得很好,加之其数量众多,故此虽然秦军这边有城防优势,双方制造的伤亡却差距不大。 紧接着,火妖们便已经抵达了城前壕沟之畔。 郁成城的城防虽然与大秦城池不同,但自秦人接手之后,还是挖出了一条宽达两丈的壕沟。火妖亦有准备,一方向顺着壕沟向北而去,迫使城头不得不分散兵力,另一边则将早准备好的长木搭在壕沟之上。若是换作普通人,这搭于壕沟上的长木还需要铺上木板,才能够安全奔过壕沟,但是这些火妖却有若猿猴一般,踩着单根圆木,亦是奔行如飞,直接抵近郁成城下。 到了这里,城头准备的滚木擂石金汤石灰也是倾盆而下,火妖冒着这等危险,将简易长梯搭上城头,或者甩上绳索挠钩,而城头则拼命推倒长梯砍断绳索。 虽是如此,还是有火妖冲上了城头,但被严阵以待的秦军围杀。徐绅见此情形,神情微微一松,可旁边的小普林尼却幽幽地道:“当心!” 随着他的这一句话,就听的轰一声响,却是一个冲上城头的火妖轰然炸开,以其为中心方圆两三丈之处,竟然成了一片绿色的火域! 三八、有勇有智 此前在秦军获利的情报之中,已经有火妖自爆的资料,甚至赵和本人,就曾经亲自经历过火妖自爆的刺杀场面。故此,在控制大宛之后,秦军对于边境的控制就非常严密,为的便是防止自爆火妖混入大秦,制造袭击事件。 但纸面上的资料、口头上的宣讲再多,也抵不上亲身经历一回。 那名自爆火妖混杂于其余火妖之中,等闲情形之下根本分辩不出来,故此他自爆之时,身边便有七八名秦军,正试图将之围杀。这一自爆,这些秦军几无例外,全部被绿焰吞没。虽然未曾当场身死,可是在此之后,他们身上被绿色的火焰灼烧,皮焦肉烂,惨叫连连。 而周围的秦军一时为此所慑,愣了好一会儿,才有人将他们扑倒在地,用准备好的湿毯扑盖在其人身上,将绿火彻底扑灭。 但这些受伤的秦军已经奄奄一息,无论是身体还是心理,都受到重创,短时间内不可能再恢复健康了。 这不是唯一一个混上城头的自爆火妖。 在片刻之后,城头又连续发生两次火妖自爆,又有十余名秦军因此丧失战斗力。 火妖自爆极其恶心之处便在于此,除了在自爆之时造成的杀伤之外,飞溅的火焰亦会造成伤亡。经此三次自爆,城头秦军明显动摇,而城下的火妖们则抓住机会,大举翻越壕沟,在长达两百余丈的战线上,向郁成城发动作面攻击。 在部分地段,秦军甚至被火妖所压制! 黄彦见此情形,心急如焚,他望了望身边,看到贺拔十一等人就在身侧,当即道:“贺拔!” 贺拔十一肃然望向他。 “去,将火妖赶下城头。”黄彦一拍他的肩膀:“你若做不到,那就只能我亲自上了。” 贺拔十一舔了舔唇,他是不畏死亡的勇士,可看到袍泽为绿火所伤后的情形,他心底也有些发悚。 不过他还是应了一声,然后带着部下冲了上去。 黄彦望了那个方向一眼,此时已经有近十丈长的一段城墙为火妖所占据,情形十分危急,甚至连方才因自爆火妖而受伤的秦军都得不到及时救援,尚有两人在诡异的绿色火焰之中挣扎哀嚎。 贺拔十一带着近百人冲上去,但迎着他们上来的,却是一个单独的火妖。那火妖张开双臂,不管不顾,脸上带着陶醉的诡异笑容。一见此情形,黄彦心中暗叫不好:这又是一个自爆火妖! 就在此时,贺拔十一身边一名秦军怒吼了一声,顾不得刀剑,以自己的身体为武器,狠狠撞向那火妖。在他的撞击之下,两人一起跌下城头,就在半空之中,那火妖轰的一声炸开,化成漫天绿焰与血雨。 除了那名与他相撞的秦军之外,他倒是没有伤着别人。而贺拔十一见此情形,双眼顿时红了起来:“杀!” 他心中原本有些动摇,但见到袍泽如此,便再无别的心思,唯一的念头,便是多杀火妖,为同袍复仇。 不仅是他,城头之上的秦军,原本都被自爆火妖的诡异所慑的秦军,为此所感染,纷纷奋不顾身向火妖冲去,再也不管对方是否会自爆。单个火妖的战力虽强,但爬上城头的毕竟不多,给秦军这样冲锋夹击,哪怕他们悍不畏死,也很快被屠尽。 在这个过程之中,再没有第五个自爆火妖出来。 黄彦见此情形,算是稍稍松了口气,他回忆方才撞击自爆火妖与之同归于尽的那名秦军,神情微微一黯。 那是他本家的一位子侄! 不过旋即他咬紧牙,战场之上总有牺牲,能守住郁成城,便是他自己战死也是值得的。 再细想起来,若不是陈殇制造雪崩,将绝大多数火妖都葬在雪山之中,哪怕郁成城中兵员充足,面对自爆火妖的密集攻击,都难免会出纰漏。 黄彦心中在哀伤之余,又隐约有些庆幸。 “注意,那些自爆火妖的打扮与普通火妖略有差别。”就在此时,徐绅幽幽地说道。 黄彦歪过头去,冷笑道:“你有何发觉?” “这些自爆火妖的腰间,你注意看,他们腰间似乎鼓起一圈,象是缠了什么东西。或者是在他们胸前,仿佛是挂了什么东西。”徐绅道。 此时城头已经没有自爆火妖,黄彦到哪里去看。不过对徐绅的观察能力,他还是相当认可的,当初他们二人被赵和提拔出来,也正是因为二人的观察分析能力。 他绰弓在手,开始于底下的火妖之中寻找徐绅所说略有差别的火妖。 徐绅旁边的小普林尼神情讶然。 自爆火妖与普通火妖略有不同,这种事情身为骊轩那边高层的他,自然是知道许多普通骊轩人不知道的秘密。 比如自爆火妖会与普通火妖有些许差别,这事情骊轩人在与大秦交换情报之时并没有说——毕竟骊轩与大秦事实上还处于敌对状态之中。小普林尼此次前往大秦,原本就准备将此当作交换的筹码,用以从大秦那里获取更多的好处,但却不曾想,秦人在与火妖的初战之中,仅仅经历了几次自爆火妖,便已经发觉了这个秘密。 他又想起了自己曾说过的话:大秦有许多勇者,他们将大秦保护得很好。 他觉得自己还必须修改一下这句话了:大秦有许多勇者,他们将大秦保护得很好,大秦有许多智者,他们总能提前发现威胁大秦的敌人,并且对大秦发出警告。 只不过在赞叹之余,小普林尼心中亦有隐忧。若是秦人都这么敏锐,那与火妖三五次交手之后,只怕火妖的虚实都会被大秦试探出来。以秦人的智慧,或许能想出应对的办法,而这也就意味着,小普林尼到大秦能够当作筹码的东西又减少了。 且不说小普林尼心中的复杂想法,此时黄彦在城头冒着掷石与箭矢观察,而火妖的第二波攻击也已经抵达城下。黄彦发觉有一个火妖与别的火妖似乎有点区别,对方的胸前鼓起一团,当即一箭射去,那火妖应声栽倒,但火妖的生命力确实超过普通人类,在躺倒之后,那火妖旋即爬了起来,不顾身上还插着箭,又冲到城下,直到被城头落下的石头砸破脑袋,这才真正死亡。 但从其表现来看,还别的普通火妖并没有太大的区别。 黄彦不知是自己判断错误,还是本来就是如此。他目光在火妖之中逡巡,很快又找到了第二个与别的火妖稍有不同者,便又是一箭射去。 这一次箭直接贯入这个火妖的胸膛——他胸膛鼓鼓,看上去仿佛穿了一件皮背心般。一箭射中之后,这个火妖嗷的叫了声,然后炸成一团火球,他周围的火妖纷纷避让,但仍有闪避不及被绿色火焰吞没者。 “果然如此!”黄彦惊咦了一声,回头望了徐绅一眼。 此人为护国公看重、提拔得这么快,果然有其原因,须知这可是战场之上一片混乱之中,他能在这里发现自爆火妖与众不同之处,目光犀利远胜常人。 小普林尼同样也讶然望了望徐绅。 这一路上徐绅没少喝斥他,他觉得此人粗蛮无礼,全然不象自己好友塔西陀所言礼貌文雅的秦人,因为多次发生争执的缘故,在他心里是颇瞧不上徐绅的。 但却不曾想此人竟然有这样的本领。 徐绅仍然阴沉着脸,没有丝毫得意之色。他的一双眼睛,不停地四处扫视,战场上的一切,仿佛都被这双眼睛摄入,化为一个个数字,被他分别拆分、组合,然后牢牢记住。 火妖第二波攻击中仍然夹杂着四名自爆火妖,不过在秦人能够分辨其之后,他们就成了弓箭手们优先集射的对象。故此四名自爆火妖尽皆于城下被射杀,除了给火妖自己造成了数十名伤亡之外,再无任何损失。 而火妖们的攻势也因此一沮,不得不退了下去。 显然,火妖之中的头领意识到自爆火妖被认出了,他们想利用自爆火妖来抢夺城头之策已然失败。虽然火妖们有若疯狂、不畏死亡,但象这样徒劳无功的牺牲,对他们来说也是不能承受的。 “一百五十步!” 火妖退却之时,砲手望哨早就发出警告,此时更是声嘶力竭地呐喊出声。 他就在城头,眼睁睁看到袍泽们血战,砲车此时发挥的作用有限,心中如何不觉得羞惭!须知他们这些砲手,无论是哪一个,所取的军饷俸??,都是数倍于普通战兵! 随着他这一声喊,聂智再度下令:“发!” 六具炮车发出哗啦的声响,长臂树起,抛袋狠狠甩出,六枚圆形石弹破空呼啸,在半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然后轰地一下,落在了火妖阵中。 “击中!”望哨在屏住呼吸一下之后,突然欢呼起来。 “倒了!”正俯身查看的黄彦同样叫了起来。 在开战之初砲手未能建功之后,黄彦对于这支部队已经失去了信心,却不曾想,就在他以为这支部队派不上大用时,他们却给了他一个惊喜。 六枚石弹之中,有一枚不偏不倚,恰好击在那供奉着绿色火焰的木杆之上,那木杆应声而倒,碎木四溅,便是那团绿色的火焰,也自半空中跌落下去! 三九、一路向东 在绿色火焰坠落的那一刻,黄彦屏住了呼吸。 城头之上,凡是能有余暇关注绿色火焰之人,这一刻也都将注意力集中于此。 城下的火妖们在那一瞬间,仿佛是产生了某种心灵感应一般,齐齐回头,惊骇地望向绿色火焰。 甚至有火妖冲过去,试图以自己的身体来接住那绿色的火焰。但是这只是徒劳,那绿色火焰仍然坠落于地,溅起无数火苗,将其周围化成一片火域,而在这火域之中的所有火妖,也都被火焰所吞噬。 黄彦目光炯炯,死死盯着那片火域。以他的眼力,又是居高临下,故此可以看出,那团绿色的火焰因为坠落而黯淡了许多,其大小也足足削去了一半。这原本让黄彦心中一喜,但旋即他又注意到,随着被火焰吞噬的火妖越来越多,那团绿色的火焰在缓缓恢复之中。 “继续!”黄彦心念一转,不知道这个发现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方才砲石轰击应该是重创了绿色的火焰,但它又似乎可以通过燃烧火妖的方式来给自己进行补充——据说有些妖人懂得献祭之法,会以活人性命魂魄进行献祭,莫非这绿色的火焰便在行此等邪术? 正思忖之间,黄彦瞳孔突然又因为新的发现而剧烈收缩了一下。 那些火域之外的火妖,竟然面带狂势,大声吟诵着什么经文,向着绿色的火焰扑了过去! 然后他们被绿色火焰点燃,可是在火中,仍然喃喃有辞,面带笑容,看那模样,让人觉得既是诡异,又是恐怖。 “他们在念什么?”黄彦忍不住回头问道。 他看向小普林尼,小普林尼并未隐瞒:“那是火妖语,他们在念,‘吾父尊长,可为祭物,吾子珍宝,可为祭物,吾身灵长,可为祭物,愿以一切,奉祀绿芒’!” 黄彦先是一愕,旋即大怒。 “以人为殉,已是不当,父子至亲,伤之何忍?这绿芒果然是妖邪魔秽,不何使之入我大秦!” 在他的咆哮声中,砲车又一轮射击终于完成。 这一次准确度反倒不如上一回,虽然对火妖造成了大量的杀伤,却未能击中那团绿色的火焰。黄彦看着火妖们拥向绿色火焰,一部分火妖果然被点燃成为祭品,但还有一些火妖,却诡异地未受到伤害。他们将那团绿火抬起,然后迅速向后撤退,终于退出了砲车的射程。 黄彦有些惋惜地拍了一下城墙,不过他没有下令出城追击。 经过方才的激战,火妖自是遭遇重创,足足扔下了近千具尸体,但城头的秦军损失也同样不小,伤亡人数超过三百人,其中有百余是正规秦军——火妖虽然伤亡更重,但他们有数量上的优势,仍然有四千之众,而城中人数虽多,可正规秦军的数量却只有两千左右,因此单纯以战力而言,城外的火妖仍然略占上风。 “你们的运气真好,火妖暂时不会进攻了。”小普林尼幽幽地说道。 “怎么说?”徐绅问道。 “那团绿色的火焰对火妖很重要,它既是旗帜,又是火妖的力量来源,它受到重创,火妖的个体实力便会下降……”小普林尼说到此处,摇了摇头:“总之你们会有短暂的休息时间,接下来火妖会去扫荡四周,他们会将无辜之人挟持来此,以之为祭,让绿色的火焰恢复过来。” “那团绿色火焰难道就是绿芒?”黄彦问道。 “那如何可能,若是绿芒,这座郁成城已经毁了。”小普林尼道。 “唔?”黄彦看向他。 但小普林尼显然将此当作自己的筹码,不愿意透露更多的消息。见此情形,黄彦也没有再问。 “接下来如何去做,你就在此坐视火妖攻城掠地?”徐绅幽幽地道。 黄彦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我的职责就是守好郁成城,保住这条交通要道。火妖来之前,我已经发出警告,故此大多数牧民都已经远离此地,火妖便是攻破一二小部,也不会有什么收获。我派出去传递消息的人,不过一二日便可以到贵山城,到时是战是守,自有俞都护下令。” 徐绅点了点头:“你不贪功就好……行了,火妖的第一次攻击既然受挫,那么接下来的攻势好守得多,你安排地方,我们要进食休息,明日一早,只要火妖没有围城,那我们就要继续赶路!” “呵。”黄彦冷笑了一声。 不过他还是依言安排下去,让人将徐绅、小普林尼等引去休息。他自己却不敢吊以轻心,依然在城头布置城防。 此时火妖虽退,城头却更为忙碌。小普林尼与徐绅走下马道,小普林尼若有所思:“贵国方才扑灭火妖火焰之物……” “我国秘术,等闲不可告知。”徐绅说道。 自爆火妖所产生的火焰极为诡异,以普通办法根本无法扑灭。赵和是亲眼见到过这一幕的,故此这也就成了他一直的心头之患。在控制大宛之后,他便以极大的投入,令墨家、阴阳家以及那些方士们研究扑灭绿火的方法。在进行了不知多少次试验,耗费了数以十万贯记的钱财之后,方士们用了大秦的一种特产,终于配制出一种药剂,可以抑制绿火,此战之中第一次派上用场,效果还算是不错。 “我们的炼金师们也曾经想要配制扑灭绿火,只是一直效果不佳。”小普林尼精神一振:“若是贵方愿意为我们提供这种扑灭妖火之物……” 他说到这里,突然又一阵黯然,摇了摇头,没有继续说下去。 徐绅也阴沉着脸。 这种药剂的秘方在大秦之内也算是机密,至少他是不知道的。但他很清楚,如今就算是向骊轩公开这个机密,只怕也已经晚了。 他们回到黄彦安排的住处,吃了点东西便睡下。小普林尼有心事,直到半夜才睡着,徐绅则很清楚接下来会有一段极为艰苦漫长的旅程在等着他们,故此有意养护精神,睡得极香。 次日早晨时,他们洗漱完毕,再见到黄彦后,从黄彦口中得知,火妖连夜退去,黄彦已经派人在后追踪,但因为火妖速度奇快,追踪之人不敢靠得太近,因此暂时还没有火妖消息传来。 不过可以肯定的是,火妖是往西走的,故此郁成城的东面还算安全。在得知这个消息之后,徐绅便催促黄彦派人护送他离开,不过此时郁成城危机尚未完全解除,故此黄彦派给他的人手并不多,只有区区五十骑,为首者,正是贺拔十一。 贺拔十一对于这个安排显然不太满意,直到黄彦说这是对他昨日英勇作战的奖励——护送徐绅可是可以直入咸阳,在那里见到护国公! 接下来便是漫长的行程,一路曲折,不必多说。哪怕徐绅一行都是快马加鞭,凭借大秦重新建立起来的通往西域的驿道系统,他们也足足花费了一个半月的时间,在道统三年七月二十五日才进入咸阳城。 对小普林尼来说,这是一座非常让他惊叹的城市。 便是徐绅,也是第一次来到咸阳,当他将所经过的各处与北州的各种记载一一对应之后,险些泪落下来。 到得护国公府,在门房处通禀之后,原本徐绅以为自己要过些时日才能见到赵和,却不曾想那门房听到他的自我介绍,立刻唤来一名卫兵:“护国公有交待,若是西域紧急军情,直接带人去见他——你将这位徐公和他的随从带去见护国公,他如今应当与氾公一起出了城,去了隆园。” 徐绅微微一愣:“隆园是何处?” “护国公籍田之所,你去了便知道。”门房笑道。 于是徐绅又随着那名卫兵一起赶往城外,在日落时分,终于到了所谓隆园。隆园乃是咸阳城东的一处农庄,原本是大将军曹猛家的私产,北军之乱中彻底毁败,但赵和恢复秩序之后,便将之当作自己的籍田——名义上是他的籍田,实际上却是成了农家的试验之所。 此时隆园,正一片金色。 徐绅看到平整广阔的田间,既种着他认得的麦、粟和稷等,又有一些他并不认识的农作物。无论何种作物,此时看上去都到了丰收的时节,而且在一片田中,他还看到了数十人身着短装,正在用镰刀收割一种他并不认识的作物。 卫兵径直带着他到了这群人中,到此时,徐绅才骇然认出,那弯腰收割者之中,竟然有赵和在。 虽然自古以来,天子便有籍田之礼,但那不过是扶几次犁做做样子!以赵和此时的权势身份,虽未称帝,可在部下心中也与皇帝没有什么区别,却亲自于田间劳作,偶尔抬头,不仅面上大汗,还沾上了不少泥土。 徐绅默然了一会儿,那名卫兵上前禀报,赵和这才直起身来。 他向徐绅招了招手,笑着道:“公垂,过来过来,你可认得此种谷物?” 徐绅又看了看,然后摇头:“不知,此为何物?” “此稻也,耗水极大,向来于淮水之南种植,淮水之北虽然也有,但极少。”赵和向他介绍道:“我身边这二位,氾公、袁公,乃是当家农家宗师,国家如今粮食不缺,此二公居功甚伟!” 他极郑重地向徐绅介绍了身边的两人,那两人外表模样与普通老农别无二致,徐绅却不敢轻视,忙施礼道:“见过氾公、袁公!” 四十、愚人之蠢 徐绅并不知道这二位是何许人也。 不过从赵和的态度,他也能体会到这二位在赵和心中的地位。 因为嬴祝割据于九江、鄱阳等郡,李氏兄弟乱蜀,而吴郡郡守又对中枢阳奉阴违,所以大秦的三个重要粮食产地都出现了问题。此前北方还可以靠着曹猛、上官鸿当政时积储的粮食支撑,但到了赵和掌政之后,立刻将粮食安全当作了一个命运攸关的大事来办。 当全天下都为赵和立道统、开科举而震惊之迹,却不知道在此之前,两位农家的宗师便被赵和从稷下学宫接至咸阳。 氾胜之与袁良辅,是故大司农蔡圃曾经的弟子,若以蔡圃来推,他们可以算是赵和的师兄。只不过随着蔡圃入铜宫成为囚徒,二人在朝中失去助力,从此流落各地,辗转为小吏。赵和主持稷下之后,立刻派人将他们请至稷下,有了充足的人力与物资保障,二人终于可以专心于自己的农学研究了。 氾胜之主研是各种农作技艺的改良,所涉及的范围更广,而袁良辅因为长期在江南,甚至还远至广南之地,故此这数十年间都将自己的精力放在了水稻的育种与北植之上——相比于麦、稷等,水稻耗水量更大,但亩产量也更高,若能够在北方得以推广,对于大秦的农业来说,将会是极大的促进。 他们的研究卓有成效,过去的一年中,赵和不为粮食而忧,很大原因就是最早推广二人农技成果的齐郡及其周边地区粮食产量激增,虽然不能完全弥补蜀地、江南和吴郡的产量,但此时大秦也不必负担蜀郡、江南和吴郡的人口与支出,故此这一算下来,从去年开始,朝廷的粮食还略有节余。为此,赵和已经下令,于洛阳城中开凿仓库,命之曰“含嘉”,准备将洛阳作为天下最大的粮食储藏之地了。 而氾、袁二位,亦被他邀入关中,继续推进农技改良与良种培育。 在见过礼之后,氾胜之望了赵和一眼:“护国公既是有事,还请自便,这边有我二人盯着,必然不会出差池。” “无妨无妨,我也就在这里等结果。”赵和说了一声。 不过虽是如此说,他终不能再亲自下地收割,故此来到田埂上的一株树下,自有侍从奉上水与毛巾,他胡乱收拾了一下自己,然后笑着对徐绅道:“非是我有意怠慢你,公垂,实在是民以食为天,这农耕稼穑之事,怎么慎重都不为过。待天下太平之后,我要让人度田,定下一个规矩,便是天下耕地数量,必须在一数之上……哈哈。” 说到此处,赵和自觉自己在徐绅面前提这个未免有些不合,当即一笑。 徐绅细细打量着赵和,心中却生出温暖之意。 将天下人吃饭问题时刻挂于心中,而且为此不懈付出者,无论如何尊崇都不为过。反之者,不是国贼,便是独夫。 “天下太平之后,职下也要在西域辟田耕种,或许彼时这水稻亦可种至西域了呢。”他凑趣地说了一句。 “那时我定到你家去,尝尝你种的水稻果蔬,西域果蔬当真是美味,我已三年未食矣!”赵和也笑道。 徐绅心里有些讶然,旋即明白过来。 如今中原往西域的交通已算是相当便利,商队往来不绝,西域瓜果运至中原贩卖者并不少,只不过价格甚贵罢了。赵和真想吃,如何会吃不到,只不过国家尚未太平,四处皆要用钱,赵和本人不欲奢侈罢了。 “我收到此前的秘报了,火妖已经大举东进?”赵和问道。 “是,不仅大举东进,而且出现在郁成城外,幸好为陈公施计重创,故此黄彦才能守住郁成城。”徐绅简单地介绍了一下郁成城的情形。 他知道赵和手中肯定有更详细的军报,毕竟在他东进的途中,不只一次看到传递消息的信使马不停蹄超过他们。 赵和神情果然一凝。 火妖突然翻越雪山进逼郁成城,数量还有三万之众,若非陈殇机警,西域必遭大劫。 但这一役,陈殇再无音讯,只怕凶多吉少。对于赵和而言,当初的咸阳四恶不仅是他最初的班底,也是他贫贱之交,他与这四人的感情不一样。特别是陈殇,将他从铜宫中接出,两人长期合作,哪怕此人脾性才干都有缺陷,可对赵和来说地,却是极少数可以称为“故交挚友”的人之一。 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不过很快赵和将神情收敛住:“你在此前密报中说,火妖、骊轩与犬戎发生了大事?” 徐绅之所以会亲自前来禀报,原因在于西域的军情机构有了重大发现,而这一重大发现的关键,就在他身旁的小普林尼。 徐绅回头看了一眼隔得稍远的小普林尼。 小普林尼一直有些不安。 他早就听说过赵和的大名,毕竟这是单凭一己之力,让骊轩与犬戎两个大国都受到重挫,无法展开原本计划的君主。 他跟着徐绅来到隆园之后,便一直小心观察。看到农田中一片丰收之景,他便已经有些黯然——骊轩鼎盛之时,地中海四周丰腴肥沃之地,尽是骊轩人的庄园,自然也少不得眼前这景象。 然后他看到徐绅向赵和行礼,彼时他便非常惊讶,须知在大秦,哪怕他们伟大的皇帝也很重视农业,可从来没有下地亲自耕种收获过。 他是学者,而且是个明智之人,只一思索,便跳出了此前的偏见,意识到赵和这种行为的意义。 此后赵和坐于树下,虽是朴素之境,亦安之若素。小普林尼对其更是生出敬仰之心,这一点倒是与骊轩的英主一般,骊轩的英主们便也是与将士一起征战,再艰苦的环境他们也能泰然自若。 直到徐绅向他招手,他忙收拾好自己的心情,快步走上前,然后向赵和单膝跪下行礼:“外臣小普林尼,见过大秦之主、火妖的天敌、英雄之帅、众王之王、护国公……” 他口中给赵和加了一连串的称呼,赵和初时有些莫名其妙,旋即明白过来。 这也算是骊轩的一种习俗,如同大秦这边给天子上尊号一般。 “你带来消息,火妖已经渗透至骊轩和犬戎高层之中?”赵和干脆利落地问道。 小普林尼重重点了点头:“据我所知,我们睿智的皇帝陛下本人虽然还保持克制,但是,已经有不少总督与贵族决意要‘借助’绿芒的力量了,而犬戎人那边,就连他们的大单于,都已经开始接触绿芒了。” 这便是徐绅顾不得大宛那边的工作,也要陪同小普林尼一起返回咸阳的原因。 小普林尼并非骊轩派出的官方使者,他是秘密潜逃入大宛境内的。他的到来一直是秘密,只怕骊轩人现在还以为他已经死了。他带来的消息实在太过重要,以至于无论是俞龙还是戚虎,都觉得有必要禀报赵和,更何况徐绅。 赵和眉头紧紧皱起:“骊轩皇帝与犬戎的大单于,都是一时英雄,怎么会做出这么蠢的事情?” 小普林尼看了赵和一眼,苦笑着道:“因为看不到希望了。” “嗯?” “此前传说,在极东之地,人类的至圣王将会为人类开辟希望之地,无论是我们的占星师,还是犬戎的大萨满,都认为这极东之地指的是大秦……故此在发觉于欧罗巴无法阻止火妖之后,我们的皇帝与犬戎大单于便达成了一个盟约……” 这个盟约的内容,赵和其实是知道的。 犬戎与骊轩一北一南,瓜分大秦。 在他们的具体计划之中,犬戎会得到河中、西域之地,以此向大秦北部进军,占据黄淮中原之地。而骊轩人征服天竺诸国,合骊轩与大食的航海之技,水陆并进,攻入广南,进而夺取江南。 这样两国统合诸地之力,再与火妖进行决战,或许还能够有最后胜机。 但无论是骊轩皇帝还是犬戎大单于,都没有考虑过大秦本国的意愿。骊轩是远隔万里,对大秦不熟悉,而犬戎则是认为,大秦烈武帝之后,大将军曹猛只是因循之辈,加之内乱不断,若骊轩与犬戎倾国来攻,大秦肯定支撑不住。 因此,赵和在西域的崛起,特别是控制住大宛之举,实在是出乎二人的意料。而此前在布罕沟之战中,大单于金玄为赵和所败,而骊轩皇帝征服天竺之举,又为赵和遣莲玉生、樊令等所扰,故此双方都没有达成目的。彼时他们还以为自己有点时间,却不曾想火妖消化骊轩故地如此之快,仅仅一年之后,便已经兵至大食。 这等情形之下,骊轩与犬戎的高层陷入绝望之中,前进无路,后有强敌,他们走投无路,便会做各种疯狂之举,其中利用绿芒之力,便是选择之一。 “彼辈愚昧,以为可以利用绿芒之力,却不知当他们接受绿芒之力后,便开始受到绿芒控制。”小普林尼说到这里,眼中满是痛恨之色:“愚人的蠢处,总是一再重复,而狂妄自大,又是愚人的第一桩蠢处!” 四一、绿芒真相 所谓借助绿芒的力量,只是委婉的说法,实质上就是投降火妖。 哪怕是已经听说过不只一次,徐绅听到小普林尼这痛心疾首的陈述之时,还是觉得心惊肉跳。 他身为大秦在西域兵部职方司负责人,对于赵和的战略部署是很了解的。事实上,赵和的部署是典型的阳谋,通过扼住大宛和介入天竺,堵住犬戎人与骊轩人东进之路,让他们不得不成为大秦的屏障,阻挡尾随而至的火妖,大秦利用这段时间整兵备武、积蓄力量。只待他们与火妖两败俱伤之后,大秦便出面收拾残局。为此,大秦甚至可以在必要的时候,给犬戎人与骊轩人一些物资援助,直到他们流尽最后一滴血为止。 这完全是阳谋,莫说骊轩皇帝与犬戎大单于这样的当世英雄,只要中人之资,便可以看穿这一点。但是,看得穿并不意味着能够破解得了,毕竟局势如此,骊轩人与犬戎人身不由己,哪怕明知前方有坑,也不得不跳进去。 但是,赵和还是犯了两个错误,第一个错误是高估了骊轩人与犬戎人对火妖的抵抗之心——赵和原本以为这二国与火妖激战近三十年,应当是誓不两立的;第二个错误是高估了骊轩皇帝左勒盖尔耐英和犬戎大单于金玄对部下的掌控,或者说,他高估了绝境之下骊轩人与犬戎人对上级的服从性。 而且若是细想,安知骊轩与犬戎当中出现投降派,未必真是皇帝与大单于控制不住局势,没准这又是二人的一种计策,他们以此在向大秦展示另一种可能性,逼迫大秦让步。 “我听闻小普林尼卿曾是火妖故地之总督之子,对于绿芒降世,小普林尼卿最为清楚?”在沉默了一会儿之后,赵和却没有直接问如今骊轩的具体情形,而是问起了近三十年前的旧事。 小普林尼脸上顿时露出痛苦之色。 他全身也抖动起来,仿佛生了怪病一般。 赵和身边自然是有御医为随从,立刻有御医上前为其把脉,还有人给他灌了几口药酒,小普林尼这才稍稍缓过来。 他抬头看着赵和,见赵和炯炯有神的目光盯着自己,知道若自己不说,对方终究是不会放过的。 “我本来再也不想回忆起当时情形的……”小普林尼颤声说道。 大秦的星变之乱的那一年,也就是骊轩人所说的崩坏元年。这一年秋时,天空之中突然出现的慧星坠落下来。此星自东向西而行,在大秦上空发生第一次爆炸,坠下的碎片,为鸠摩什寻得。此后此星残余部分继续西落,直至坠入被大食人称为“罗姆”的骊轩人领地之中。 而小普林尼的养父老普林尼,正是当时骊轩罗姆总督。 星坠造成了巨大的灾难,那一日地平线之上闪起的光芒胜过千颗太阳,然后大地轰鸣,火山一齐喷发,大海发生海啸,白昼变成了黑夜。紧接着狂风暴雨夹杂着泥土石块从半空中坠落下来,没有躲在建筑物中的人在淋着这种雨之后,不是被其中夹着的东西砸死砸伤,便是浑身溃烂。 小普林尼的养父身为总督,自然要察看此事。在雨过天亮之后,他便亲自前发事情发生之地,而小普林尼,便是他的随从之一。 “那是一个类似于卵的东西,上面有绿色的花纹,它的坠落,在地上砸出了一个巨大的坑洞,周围大范围内人畜尽死……当我父亲和我赶到时,原本居住在罗姆南边的三个蛮族部族已经赶到……“ 老普林尼意识到这个天降的巨卵是个恐怖之物,不过彼时他只想着驱走那三个蛮族部落,但是出乎他的意料,向来敬畏骊轩帝国的三个蛮族却不肯离开,他们仿佛受到了魔鬼的诱惑一般,发誓要以自己的性命保护这个巨大的绿卵。 老普林尼当时带领的兵力并不多,因此他并没有草率行事,而是一边召集士兵,一边与三个蛮族的首领进行谈判。他许诺了不少赏赐,换作以往这三个蛮族的首领早就喜出望外,甚至愿意交出他们的母亲与妻子了。但这一次,三个蛮族首领却是死活不肯,而且他们还反过来对老普林尼宣扬,声称这枚巨卵乃是天神所赐,是他们三族的天降圣物。 小普林尼说到这里时其实是用了修饰的,因为老普林尼当时也同样将这绿卵当作了奇宝,所以打定主意要将这个奇宝运回骊轩城,将之献与帝国皇帝。不过这只是枝节,总之一方要取,一方不给,双方僵持到了老普林尼调集的军队到来。 接下来发生冲突就顺理成章了。老普林尼带的骊轩军士将三族驱开,直达绿卵之下,但当他们试图搬动绿卵之时,却发生了变故。三族竟然不顾骊轩帝国的威慑开始动手,骊轩军士自然反击,然后就流血、死人。 就在冲突越演越烈之时,那绿卵突然迸裂开来。 “且等一下,你是说,双方冲突之后,绿卵才迸裂开?”赵和听到此处,打断了小普林尼一次。 小普林尼点头道:“正是如此。” “在此之前,那绿卵没有任何动静,也没有裂开的迹象?” “完全没有,当时我就在场,事实上若有什么异状,我们也不敢去搬动它。” “那绿卵裂开,是什么原因造成的,你们可曾细究过?” 小普林尼望了望赵和,露出钦佩之色。 同样的故事,他说给不只一个人听过,但在这个细节上追问的人却不多。庸人只是惊骇和好奇,而真正有见识的人,此时就已经希望从细节之中找到应对危机的方法了。 “我事后推测,大约有两种可能,一种是那绿卵原本是沉睡之中,但我们的冲突惊醒了它;另一种则是……血祭!” “血祭!”赵和扬了扬眉毛。 对这个词,他并不熟悉。他想到的是大秦中对血祭的另一种说法:人殉。 只不过自周以后,大秦便弃绝这种祭祀殉葬之祀,春秋诸子百家,几乎都反对搞这种行径,所以虽然人殉还存在,却已经不是大秦官方所认可的正式礼仪,哪怕以始皇帝与烈武帝之暴戾,杀起人来绝不手软,却也不会动辄用活人去祭祀神灵祖先。 骊轩却一直有这样的传统。 “冲突之中有人流血,有人死亡,他们的鲜血与魂灵被那绿卵吸食,然后绿卵就迸裂开来,从其中出来了一团火焰怪物……绿芒!” 此前赵和已经不只一次听到“绿芒”这个名字,但对于“绿芒”的描述一直是众说纷芸。秦人这边,或许唯有死于贵山城中的江充才亲眼见到过绿芒,别的人都是道听途说。而辗转从粟特等族那里听说的绿芒,是一团跳跃不休、永恒燃烧的火焰。 便是骊轩人、犬戎人,他们与火妖交战多年,可是从他们口中听说的绿芒,也是各自不同的模样。现在,小普林尼作为绿芒降世的当事人,他提供的绿芒消息应该是可信的。 在小普林尼口中,绿芒是一个全身笼罩于绿色火焰之中的邪神,或者说怪物,它的形体与大地之上任何一种生物皆不相同,倒是与海中的“斯基拉”相似。 小普林尼说到“斯基拉”时,因为没有办法用秦人语言表达,故此用的是一种奇特的发音。于是赵和又打断了他,反复问这斯基拉指的是什么海兽,待听明白之后,这原来是一种上半身似人下半身却似乌贼的巨型海怪。 绿芒便是如此,其个体甚巨,用小普林尼的话说,几乎如同一座小山——小普林尼也不知道这么大的个体是如何缩入那绿卵之中的。它有许多触手,触手之上有丑陋而恶心的疙瘩与花纹。绿色的火焰笼罩着它,这火焰并不直接点燃接触它的东西,但有敌意的人类接触之后,必然皮开肉绽浑身溃烂。 绿芒破卵而出之后的第一件事情,是将所有“蛋壳”和残余的“陨星”部分都“吞噬”了。当时无论是骊轩帝国的士兵,还是三部族的蛮族,都骇然而避,没有谁想到去阻止它。在吞噬完这些之后,紧接着它便开始吞噬地上的尸体与血液。 在看到这一幕之后,老普林尼已经意识到这是个不祥之物,因此下令士兵用弓箭进行攻击。但他的命令才发出,在场所有人就陷入一种古怪的状态之中,每个人都变得疯狂嗜血,直至完全失去理智。他们的身体也出现了异状,不少人肌肤之上长出类似于绿芒那样让人恶心的疙瘩,甚至生出肉芽、流出脓汁。因为三部族距离绿芒最近,故此他们的变化也最大,极短时间内他们就全部倒了下去。 老普林尼陷入慌乱之中,他再度下令撤退,可此时仍然服从他命令的士兵只有不到一半,而且这一半士兵也渐生疯乱。他们在后退了百余步之后,才从那些疯乱的状态之中清醒过来,回首再望绿芒之时,却骇然发觉,那原先已经以为死去的三族之人,竟然又再度爬起! 四二、知微见著 这棵大树之下,如今是一片沉默。 小普林尼对于绿芒降世之时的描述已经结束很久了,但从他口中辗转而来的当时情形,还是令在场的所有人都觉得诡异、恐怖。 便是赵和,神情也十分严肃。 从小普林尼的话语里,不难得到几个结论。 第一个结论:那绿芒即便不是真正的神祗,也是一个自天外而来的恐怖生灵,它至少有两种针对人类心神的能力,使人疯狂与操纵人心。至于其它能力,比如说它全身上下的绿色火焰,与这二者相比反倒不是那么重要的了。 第二个结论:绿芒对人类充满恶意,它将人类充当自己的食粮,哪怕是信奉了它视它为神祗,也同样如此。难怪火妖们都称自己为绿芒所牧之羊,它们哪怕还活着,也不过是绿芒所圈养的资粮罢了,正如人类圈养牛羊一般。 第三个结论:目前人类的武器,无论是骊轩人的还是犬戎人的,可以伤害火妖,却不足以伤害绿芒。甚至莫说伤害,想要接近绿芒都困难。在小普林尼的讲述之中,那些最初接近绿芒的三部族成员,尽数为绿芒所控制,成为最早的火妖来源,而骊轩人也有部分受到控制,成为绿芒控制之下的火妖。 “此后呢,你养父既丧身于此役之中,唯有你侥幸脱身,你将消息传回骊轩,此后又发生了什么事情?”过了好一会儿之后,赵和才继续发问道。 “此后……那绿芒便控制了火妖,四处骚扰帝国的疆土,最初时他们并不与帝国军队进行正面作战,而是凭借他们被绿芒改造过的身体,翻越各种可怕的天险,出现在帝国的薄弱之地。他们不停地给帝国放血,虽然我们的大帝英勇无比,在战场上取得了一个又一个的胜利,但帝国却还是虚弱下来。最后的结果,就是你看到的那样,他们成了一场灾难,灭世之灾!” 小普林尼说到这里,又露出悲伤之情。赵和却无法与他共情,因为此时悲伤并没有任何用处。 “骊轩皇帝还能控制骊轩多久?”他严厉地问道。 这个问题让小普林尼有些迟疑。 而小普林尼的迟疑也让赵和意识到了答案。赵和忍不住冷笑了一声:“这绿芒虽未必是你们放出来的,但这火妖却与你们密切相当,你们控制不住,便将火妖引得满世都是,反而想要赖到我们身上来……你们的皇帝是不是想以此为借口,向我提出条件,比如说,天竺之地?” 小普林尼苦笑着摇头:“陛下,天竺之地对我们来说已经没有用了。” “什么意思?”赵和有些不解。 “大瘟疫,陛下,现在天竺的每个城镇和村庄都燃起火堆焚烧尸体,可就是这样,在天竺的各大河流之中,仍然布满浮尸,那全是感染了瘟疫死去的人。而且……我们得到一份并不是很确定的情报,瘟疫也是源自于绿芒,它原本是想将此播散到大秦,但是因为一些缘故,却在天竺先发作了……” 小普林尼说起这番话时有些吞吞吐吐,赵和先是疑惑,旋即雪亮,冷笑着问道:“原本是想借助你们之手传入大秦,结果因为我严控边境,故此未能传入,反倒是传到了你们骊轩欲占之天竺,而你们骊轩当中,也有人意图祸水东引,将此等恶疫传入大秦,对也不对?” 小普林尼没有想到自己只是稍稍露出一丝破绽,便被赵和整个抓住。赵和只是冷笑,并没有表露出多少怒意,但却还是让小普林尼额头汗如泉涌。不过他终究是骊轩出色的学者之一,此次做出近乎叛国之举,原本就抛弃了许多,此时便坦然答道:“正如陛下所想。” 赵和抿了一下嘴。 骊轩人与火妖接触久了,看来也已经受到绿芒的影响,或者骊轩人原本就是这等卑劣之辈。 以赵和对骊轩人的认知来看,骊轩人当中自然不乏仁义之人,但是,与大秦人的器量相比,骊轩人还是显得狭隘一些。骊轩人或许能做到为国捐躯奋不顾身,但他们骨子里只有傲慢,因此轻贱不同文明,他们眼睛里只有自己,因此无视其余诸国,他们视自己的天下霸主地位理所当然,对于竞争对手没有敬意唯有恐惧。 大秦人则不然,大秦人也骄傲,但这骄傲是傲骨而不是傲慢。大秦在战国之时便以包容之态拔用诸国贤才,哪怕其中出现不少别国的奸细也未曾改变。对于它山之玉,大秦不吝爵禄之赏,对于异国之长,大秦也能虚怀若谷兼收并蓄。故此百家虽是彼此相争,却不拒浮图东来。 也正是这个原因,哪怕赵和明知道骊轩人对大秦可谓饱含恶意,可对面前的这个小普林尼,他却没有迁怒。他只是摇了摇头,长叹了一声:“骊轩器量,仅此而已,其国势岂有不衰的道理?二三子,你们也记得此事,若有朝一日我大秦亦行如此之举,那国势必衰,积重难返了。” 他所说的“二三子”,是随侍在他身边的几名年轻的文官。 这些文官迅速开始执笔将他方才与小普林尼的对话记了下来,小普林尼讶异地看了一眼,有些不明就里。 骊轩人也有修史的习惯,塔西陀也好小普林尼也好,其实都在自己的笔记之中对历史有所记录。但他们所修的史往往是以私人方式进行,不能如大秦这般史笔不辍。 “替我传递消息给莲玉生、樊令,天竺既是瘟疫爆发,他们视情形退回羌原,注意边境防控,勿令瘟疫随之进入大秦。”赵和接下来又吩咐道。 立刻又穿武官服饰的人将此记录下来,在他记录之时,赵和正色向小普林尼道:“你既是最早与绿芒接触之人,这么多年又一直与其抗争,那么你觉得绿芒身上还有什么值得注意之处?” “值得注意之处多了……不过有一件事情,此前在骊轩时我们没有注意,但当火妖尾随我们而来之后,我注意到有些奇怪。”小普林尼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看着赵和,有些吞吞吐吐。 赵和先是微一皱眉,然后问道:“卿有何顾虑之处?” “外臣此次来投大秦,行迹几同叛国,外臣……外臣……是回不了骊轩了,愿意从此为陛下效力!”小普林尼道。 他这话几乎就是明着向赵和讨要官爵赏赐了。 虽然赵和尚未称帝,但他呼赵和“陛下”,赵和也没有拒绝。闻得此言之后,赵和哑然一笑:“我明白卿的意思了,在我们大秦,无功者不受爵,你远道而来,带来了绿芒与火妖的消息,有助于我们明其虚实,此乃大功!我大秦爵位原本共二十等,我会让人评议你的功劳,赐以爵位……依我之见,至少可赐第十五等少上造。” 小普林尼闻之犹豫了一下来:“这十五等……高不高?” 赵和笑道:“一等最低,二十等最高,这十五等爵位之上,只有五种胜之。你且放心,这只是初步授爵,若你带来的消息,确实能助我大秦败敌,那么前线每一次胜利,都会为你叙功一次,故此便是最高等的彻侯,也不是没有希望!” 小普林尼闻之大喜,他心中一算,便知道自己与那所谓的“彻侯”可能只差五级,虽然他在骊轩也是贵族,但此时骊轩的贵族已经不值钱了,哪里比得上大秦? 他却不知道,大秦如今实行的是爵权分离之制,爵位高未必有权力,而有权力者也未必就一定爵位高。 “除去爵位之外,你自远国而来,在咸阳并无住处,我再赐你宅院一座,便在咸阳崇贤坊,赐金二十斤,钱百万,绢五十匹……”赵和又连串报了数字。 这种钱财上的赏赐,他向来大方,不过如今大秦正在积蓄力量,府库之中远谈不上充实,故此他的赏赐还是收敛的。在赵和看来,这些财物看上去是赏给了小普林尼,但实际上小普林尼在大秦既无亲族又无产业,这些钱很快就要花出去以供应其生活,终究还是落到了普通百姓手中。 小普林尼此时满心欢喜,他想到从此便可以在相对安全的大秦身居高位,安享荣华,当下再无顾忌,开口说道:“绿芒在找陨星碎片!” “什么意思?”赵和愣了愣。 “绿芒破壳而出之后,第一件事情,便是将那绿卵之壳与周围的陨星碎片吃掉!”小普林尼道,“吃绿卵之壳,倒是与禽类习性相似,但那些陨星碎片,它也吃掉是为什么?而且此后,火妖每至一处,都要四处搜寻陨星碎片!” 小普林尼当初并没有注意到这个细节,他注意到此事,是因为火妖在入侵大食之地后,兵锋直指一座绿洲,将其中一块黑陨石取走。此黑陨石在大食境内为当地土著视为神明所赐,为夺回黑陨石,当地土著倾族起兵,与火妖大战一场,近乎灭族。彼时小普林尼恰在这土著部族之中,发觉火妖将陨石视为第一要务,甚至还胜过追杀人类,因此而生出了疑心。 小普林尼说到这里时,却发觉赵和若有所思,似乎分心去想别的事情了。 四三、大喜之讯 小普林尼很会察颜观色,因此当他发觉赵和若有所思之后,便暂时中止了自己的话语。 很快,赵和回过神来,示意他继续往下说,他这才又道:“正如臣下刚才所说,吃卵壳只是生物的本能,那那些包裹着卵壳坠落而下的陨石,绿芒为什么也要吃掉?臣下有两种推测,一种是那些陨石对绿芒来说,也是能够为它提供力量的美食,另一种……那些陨石或许会克制绿芒。” 赵和饶有兴趣地点了点头:“你觉得哪一种推测可能性更大?” 小普林尼沉声说道:“两种都有可能,但我比较偏向第二者。当初流星在空中碎裂,陨石撒落于世界各处,我恰好研究过火妖们的进军路线,发现与当初陨石落下的地方高度重合。以绿芒现在的势力,它当然不会只是为了美食而驱使火妖这样做,最大的可能,还是它觉得那些陨石威胁到它,因此要将这些对它不利的东西尽数吞噬……或许它的吞噬只是一种表象,更大的可能是将之销毁!” 小普林尼作为最初见到绿芒的人类之一,近三十年来,几乎都一直在与绿芒及火妖打交道。若说这世上谁最了解绿芒,他是不作二人之选。 而且这些年来,他借助骊轩之力,不停搜集绿芒的弱点,时至今日,也算是略有心得。 “火妖将绿芒视作神祗,我们骊轩人与胡戎人一起视绿芒为妖魔,唯独我觉得,这绿芒既非神祗也非妖魔,它应当就是一种生灵。骊轩人的古老记载之中,世界各地原本就有各种各样奇怪的生灵,据我所知,大秦也有一本奇书《山海经》,同样记载了许多奇怪的生灵,所以,我觉得要对付绿芒,首先需得破除其神灵妖魔之名,然后,借助大秦的力量,在天下寻找陨星碎片,以陨星碎片为武器……” 小普林尼继续说了起来,甚至还开始说起该如何对付绿芒。在他看来,绿芒既然如此重视陨星碎片,那么若能以陨星碎片为武器,应当可以伤到它。 赵和待他说完之后,却一笑道:“你既然想得这么清楚,为何不借助骊轩之力为之?” 哪怕现在的骊轩已经被火妖驱离泰西之地,但仍然是个带甲三十万、治下数百上千万人口的大国,依然控制着小半个波斯与部分天竺之地,小普林尼的这个设想,骊轩完全有能力去试验一下。 故此,赵和笑着问他,这顿时让小普林尼有些狼狈起来。 他期期艾艾了好一会儿,这才又伸手到口袋里,取出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块薄薄的羊皮。 小普林尼摊开羊皮之后,自有人将羊皮接过来,转呈到赵和面前。 “这些想法并非我一人之念,事实上我在骊轩已经受到那些意图投靠火妖的人的排挤,在这个时候,我遇到了……一位秦人老先生。这位老先生说,若这世界上还有谁能够对抗绿芒,便唯有陛下您了。这位老先生是位饱学的智者,他给了我许多启发,我刚才说的对付绿芒的办法,实际上是我们二人讨论的成果。” 赵和最初并没有看那羊皮纸,但听到这里,他眉头顿时皱了起来,低下头去,开始看起羊皮上的字来。 羊皮不大,上面的字也是蝇头一般,是最正统不过的秦人隶书。 虽然此时秦人已经开始流行据说是圣祖皇帝创投的行楷,但是在某些受过传统教育的秦人当中,更显沉稳的隶书仍然是他们常用的书写工具。 “……绿芒乃天外生灵,因其自太虚之外而来,故此与大地之上生灵诸多不同……欲除绿芒,以凡人之能,力有未逮。然辄天生阴阳,相互克制,以天外之物,攻天外之兽,或有奇效……张衡。” 看到最后的署名,赵和猛然抬头,又望了小普林尼一眼。 张衡一直在尝试要亲赴泰西之地,亲眼见一见这个“绿芒”。虽然因为犬戎、骊轩的阻隔,他的行程一直不顺利,但看起来他最终还是想法子穿过了骊轩人控制的区域,甚至还在骊轩的腹地见到了小普林尼。 “你见过张师?为何此前你未曾禀报此事?”赵和问道。 “呃,这是这位秦人老先生的吩咐……”小普林尼含糊地说道。 事实上并非如此,若是张衡有意隐瞒自己的行踪,就不会给他写下那羊皮上的文字了。 赵和稍稍犹豫了一下,没有细究小普林尼不肯明说的原因。这世上之事就是如此,哪怕他即天子之位,也不可能让手下臣民毫无保留、毫无私心。使天下之人尽为尧舜,固然是了不得的理想,但赵和自问凭借自己的能力,还做不到这一点。 所以小普林尼无论是出自私心也好还是有别的什么原因也好,这件事情就算是揭过去了。现在更重要的,还是对付绿芒的事情。 “你在何处见到张师?”赵和问道。 “原来波斯境内的亚历山大城……”小普林尼说道。 赵和知道波斯境内有数座亚历山大城,毕竟这些泰西君王有以自己的名字为城池命名的习惯。无论是哪一座亚历山大城,都证明张衡距离火妖已经非常近了。张衡虽然曾是大秦第一流的剑客,哪怕现在他的剑技依然老辣,但毕竟已经是年近九旬的老人,他这样亲身涉险,实在让赵和心中不安。 但除了不安,赵和也没有别的办法,这个民族自古便是如此,那些闪烁于这个民族星穹之上的群星们,哪一位不是老而弥坚的?便是不说张衡,眼前的氾、袁,其实也都年过六旬,他们不仍然在田陇阡陌之间奔波么? 而且依着这二位的性子,哪怕他们也如同张衡那般年过八旬、九旬,他们也一样会继续在田间地头,即便他们卧于病榻,关心的只怕仍然是田地之中的那些事情。 赵和正想着氾、袁二人,那二老身边,突然欢呼起来。 他抬头看去,却是二老身前田亩中的水稻已经尽数收割了。 水稻收割之后,紧接着便是脱粒。事实上在他们收割的过程之中,由墨家弟子发明的名为“谷车”的脱粒机械便在一刻不停地运转,两名农夫将收割好的水稻塞入这谷车之中,脚下不停踩动踏板,由弯臂带动谷车中的转轮飞快转动,而钉在转轮之上的铁线将稻粒一一刮落,再由农夫装袋、称重。所以欢呼声片刻之后,这一亩的稻田产量便已经报到了赵和面前。 “护国公,每亩六石!”侍从急忙来向赵和报喜。 大秦的亩制、石制与此前颇为不同,不过此前,以稷、粟为主要作物的中原地区,亩产约是四石,仁皇帝以来重视南方的开垦,南方的熟水稻田,细耕细作弄得好的,亩产可以达到六石,故此南方才能够供给大秦粮食,成为又一个经济重心之地。如今氾、袁二人将南方的水稻引入关中,经过改良稻种与耕作技艺之后,亩产与南方的熟田相当,这不能不说是一大喜讯。便是赵和,此时也脸露喜色:“果真如此?” “果真,虽然晒干之后会减去不少份量,但可以肯定两件事情,一是关中之地亦可种一季水稻,二是水稻优选良种之路果然可行!”氾胜之道。 旁边的袁良辅也憨厚地笑了笑,只是点头,却没有说一句话。他原本不擅言辞,主要精力全在水稻之上,此前迫于生计不得不劳形于案牍之间,也就是赵和入稷下之后,他才得逞平生之志。 赵和忍不住抚掌大笑起来。 这当真是一个好消息,在赵和看来,这甚至比小普林尼带来绿芒的弱点还要好。 笑毕之后,赵和环视周围,忍不住冷嘲热讽:“一年之前我欲改革太学,拜氾公、袁公为太学博士,结果太学里的那帮老先生们纷纷以为不可,说此二位既无文章,又无出身,若欲为太学博士,需经科举之后再经历练,方可称职……笑话,这二位以大地为纸,以血汗为墨,以丰收为文章,以民生为出身,区区太学学士,何足以誉之!我欲在中枢别立尚书学士,太学学士不过是于太学之中寻章摘句罢了,尚书学士为六部九卿与我顾问咨询,位同于二千石,氾、袁二公便列名于首批尚书学士之中!” 周围众人神态各异,氾、袁自是喜出望外,而旁人则是或羡或妒,不一而足。 须知自赵和禀政以来,大刀阔斧推行改革,各种措施层出不穷。朝堂各级官吏,从最初的被动接受,到现在主动参与,甚至开始学会以改革对改革,象太学和国子监,便是借赵和力行的科举旗号,反对赵和往太学中塞人,从而达到限制各种非显学在太学中传播的目的。赵和对这阳奉阴违之行早就心怀不满,此时借着氾、袁二公之事,乘机另立尚书学士,而且将尚书学士的地位提到了相当于各郡郡守一个级别,想来消息传出之后,太学与国子监中的那些人必然痛心疾首,又要哭哭啼啼一场了。 但是,几个酸腐烂臭之辈哓哓喏喏,谁会在乎? 四四、一舟渡江 正当赵和为关中平原能够种植水稻而欢喜之时,在长江北岸,一处水荡之畔,有辆牛车正不急不徐地在路上走着。 驱赶牛车的是一位童子,而牛车之上,一个年纪二十七八岁的男子枕书而卧,意态甚是悠闲。 “先生,已经到了江岸了。” 僮子此时回头说道。 车上男子坐起身来,举目望了望眼前浩浩荡荡的大江,开口叹道:“有人说长江是天险,亦有人说长江是一衣带水,依我之见,这长江既是天险,又是一衣带水。” 僮子知道自家主人偶尔会说这样莫名其妙的话语来,因此并未回应,但此时水荡之中几个正在垂钓的渔人,却有人抬起头来笑道:“为何既是天险,又是一衣带水?” “说长江是天险的,乃是南方的正统帝,说长江是一衣带水的,乃是北方的护国公。”那牛车上的男子看了这些渔人一眼,微笑着道:“正统帝以长江为天险,不过是自壮胆色,以补大败之士气;护国公以长江为一衣带水,不过攻心之术,欲逼迫南方自降罢了。” 这牛车上人所说的乃是前几个月才在大江之上发生的一场大战。 这一场大战是以正称为正统帝的嬴祝誓师北伐开始,彼时由董伯予亲自起草的檄文之中,历数了北方护国公赵和的诸多罪行,声称将要水陆并进,讨伐不臣。而起在誓师次日,董伯予便亲督六万水陆之军,自汉江北进,于汉江之上击败护国公水师,突入襄阳平原,依水道劫掠割取襄阳平原的稻谷。 但在回师途中,却为曾灿以一万五千兵力阻住汉江口,从而全军尽墨,便是董伯予本人,也只是在少数兵员护卫之下,狼狈逃回九江郡。 这一战双方都达到了自己预想的目的:董伯予成功地破坏了江北的夏收,而曾灿则以江北的粮食为诱饵,摧毁了所谓正统帝苦心积攒两年才凑出来的精锐,特别是摧毁了此前在大江之上占据优势的江南水军。 也正是因此,在此战之后,曾灿替赵和发出檄文,先是斥责嬴祝与董伯予不恤民生,破坏夏收的罪行,然后又说江南数郡百姓尽在如此暴残民贼治下,让护国公心生怜惜,护国公不会因为“一衣带水”而弃此数郡之民不顾,即将挥师渡江,督促此数郡官吏民众,适时反正。而嬴祝、董伯予也做出回应,声称长江天堑,纂臣南来只会是自寻死路。 牛车上的男子看得明白这一点,并不足为奇,不过他的神情似乎有些太过从容,让钓鱼之人颇为好奇:“听先生之语,似乎有些不以为然?” “呵呵,我一闲散农夫,你一垂钓渔者,这些军国大事与你我尽皆无关,不以为然又有何错?”牛车上的男子说到这,感慨地叹了口气:“我不过是觉得,兴亡胜败,转头皆空,总归是百姓受苦……怜此世人,生民多艰!” 垂钓之人默然了一会儿,然后道:“长痛不如短痛,若能早些天下太平,百姓总归能有几十年好些的日子。” “欲早日太平,何其难也。内有割据,外有强敌,更有邪神作秽,护国公虽然一心为国,身边却没有什么可用之人,短时间内,难现太平。”牛车上的男子长叹了一声。 “护国公身边没有什么可用之人?”垂钓之人讶然望了对方一眼:“我听闻护国公幕下将才如云,智士如雨,使一段实秀而河东安,使一萧由而河北平,其余独当一面之将,摧坚拔锐之勇,数不胜数。又连接二年,开科取士,天下俊彦,趋之若鹜……如何说护国公身边没有可用之人?” 牛车上人道:“萧由、段实秀确实难得大才,但护国公须此二人于中枢为臂膀,故此他们不日便会入咸阳;俞龙、戚虎、曾、解、李等,皆为将帅之才,可镇四方。但天下情形,如同一座摇摇欲坠之屋,护国公有栋梁之才,有檐檩之才,却仍不足用。四壁透风,八方窟??,总不能一直用这栋梁檐檩前去塞阻,终究还是需要土石砖瓦。护国公以科举取人才,原本是高明之举,不过科举选取之士,还须磨砺,方可使用,此远水不解近渴……若护国公身畔再有一二苏秦、张仪之才,不须动用大军,便可安江南而平蜀地!” 垂钓之人听到这里,哈哈大笑起来:“纵横家如今日子可不好过,苏秦、张仪之辈,无忠无信,翻云覆雨,只为一己之私,挑得天下动荡……” 赵和对纵横家确实是缺乏好感,在确定道统之时,他甚至未令纵横家为单独一家,而是将其精华打散,分入兵家、名家之中。故此纵横家在咸阳的护国公朝廷之中,若不改弦更张,几无出头之日。 牛车上人却笑了起来:“护国公虽不喜纵横之家,却未忽视纵横之策,纵横家不可复兴,纵横策却不可忽失。” “难道先生便是纵横一脉?”钓鱼之人见此情形,忍不住问道。 “非也。” “那先生为何替纵横家张目?” “我只论道理,不看派别,况且如今哪里还有诸子百家,如今唯有道统一派。”牛车上人道。 钓鱼之人正待再说话,却听到那驾牛车的僮子开口道:“先生,来了。” 钓鱼之人举目望去,只见大江之上,一叶轻舟,破浪而来,正在缓缓靠近北岸。 自从两个多月前开始的大战之后,这长江南北,水道隔绝,便是渔船出水,也不敢离岸太远,以免为敌对双方的水师所拘捕。如今这一叶轻舟,却渡江而来,钓鱼之人微微一愣,然后便皱起了眉头。 牛车上之人此时下了车,向僮子挥了挥手,那僮子便驾着牛车离开了。而牛车上人则缓步来到江畔沙滩之上,羽扇轻摇,看着那叶轻舟不断靠近。 “先生这是……”钓鱼之人看了一眼此人,迟疑着问道。 “自然是渡江啦。”那人笑道。 钓鱼之人咂了一下舌:“先生疯了不成,如今大江南北隔绝,先生就不怕被当作奸细治罪?” “江南之地,处处漏洞,不必担忧。唯独江北之地,护国公治下军纪森严,我又不欲冒险夜中渡江,便只能此时在此,向曾将军讨个情面。”那人笑着向钓鱼之人拱了拱手:“还请曾将军网开一面,放我过江!” 二人对话之间,岸上已经有十余骑巡逻的军士望见江中之船,向着这边奔来。 钓鱼之人,正是曾灿。 他是兵家传人,早在十年之前,便已经于稷下投身赵和麾下,此后虽未随赵和去西域,却按照赵和的安排进入了北军之中。赵和自西域回师中原的过程中,正是他暗中联络稷下出身的北军将校,使得赵和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便得北军投靠,令司马亮、董辅等人功败垂成。在那之后,赵和便以他为将,坐镇南阳,威胁长江,并在道统二年初次科举之后攻取襄阳,大败所谓正统帝嬴祝之军。今年又以夏粮为饵,伏击董伯予,逼得董伯予孤身逃走。他有意乘胜南下,彻底解决掉嬴祝,但是却为大江所阻。这几日连接在长江之畔钓鱼,既是消瀢,也是在琢磨着有没有好的方法可以过江。 此时被那牛车上的男子揭破了身份,曾灿面上不惊,心中却是一跳。 “汝何人也?”他问道。 “襄阳诸葛瑜,山野一村夫。”那人微笑道。 曾灿心中一动:“诸葛明是你何人?” “家中有一幼弟,曾于稷下求学,后随护国公远赴西域,其名正是诸葛明。”那人道。 曾灿不由点了一下头。 他认得诸葛明,否则方才就不会问了。他与诸葛明甚至还算比较熟悉,只不过两人一属兵家,一属墨家,彼此派别不同罢了。他也知道,在西域之行之后,诸葛明已经锻炼出来,在段实秀入咸阳之后,此人便已经接替了段实秀的工作。 以诸葛明的年纪,便当此大任,在赵和手下可谓前途无量。 “既是诸葛之兄,那就不是外人……只是为何令弟所学为墨家,而先生所学却是纵横家?” “我非纵横家,我观书只是观其大略,百家为我所用,而非我为百家所拘。”诸葛瑜笑道。 曾灿一时无语。 不为别的,只是觉得此人虽然态度谦逊,但言语之中,傲气逼人。 因此他又道:“先生之弟既在护国公麾下效力,先生为何隐居乡野?” “只因未得天时,故此隐居乡野。况且虽只是一村夫,也未必不能为国效力。”诸葛瑜说到此处,看到那渡船已经靠了岸,而巡逻的士兵也将自己围住,便又拱了拱手:“曾将军,还请发一言,让我得以安然渡江。” 曾灿稍稍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挥了挥手。 那诸葛瑜向他拱手道谢,施施然上了船。曾灿遥望着他,看江风吹拂他的须髯衣裳,整个人飘然欲仙,心中不由又是一动,当即叫道:“先生此去为何?” “自然是效一效苏、张,争取能让护国公兵不血刃全取三郡之地了。”诸葛瑜的声音顺风而来,曾灿听到之后,再度一愣。 然后便看着那一叶扁舟,顺水而下,向着下游南岸而去。此时天地悠悠,日暮月升,星垂平野,大江奔流,江风入怀,让人几欲振声长啸。 四五、私不误公 浔阳城外,行在美庐之中。 阴沉着脸的董伯予按剑而行,他所过之处,那些侍卫、宫女都是大气不敢喘,一个个低头垂眉,仿佛是怕他会迁怒于己。 事实上他们这样思虑完全是多余了,董伯予虽然心中忧愤,修养器量却还在,不会将自己的一腔怒意发泄到这些无辜之人身上。 他的愤怒不是冲这些人来的。 随着他越来越深入到美庐行在的内部,他的呼吸也越来越粗重。但当他真正踏上承天殿的台阶时,他反而平静下来。 他是当代大儒,儒家先圣的核心思想便是仁与礼,仁则恻隐,礼者辞让,不迁怒旁人便是仁,而不冲撞君父便是礼。 哪怕明知道自己的君主此时正在行荒唐之举。 承天殿是美庐行在中的一处偏殿,因为依山而建,所以在行在之中是地势最高之殿。这个小小朝廷中的星相史官,便经常会于承天殿观望星相,占卜凶吉。这倒是大秦一向来的习惯,董伯予虽然坚持敬鬼神而远之的观点,可对于星相之说,还是在某种程度上默认的。 只不过近些时日来,史官再也没有踏入承天殿过,取而代之的是来自蜀地的一群方士。 这群自称为道家术士的方士,是如今控制蜀郡的李氏兄弟献与嬴祝的——嬴祝自称正统皇帝,只不过天下承认他这个正统的人不多,蜀地李氏兄弟此前对他态度暧昧,但就在两个多月前董伯予北伐之时,李氏兄弟却派来一批使者,向嬴祝朝贡称臣,而嬴祝也颇为欢喜地封李峙为蜀王,李特为“忠勤侯”,两家结为盟好,共同讨逆。 与蜀地结盟,这一点董伯予并不反对,甚至给李峙蜀王的封号,作为特殊时期下的权宜之计,董伯予也觉得并无不可。但是,他对于李特派来的道家方士,却是极不认同,不仅仅是出于学派的分岐,更是因为自从这些道士来此之后,嬴祝便开始对于神仙之术感兴趣起来。 如今在这承天殿上,便有三十六名穿着花色袍服的道家方士,他们或坐或立,或拔剑乱舞,或念念有辞。 铙钹之声,钟鼓之鸣,高烛之火,祭神之香,充斥于其间,让人目迷神乱,也让刚刚冷静下来的董伯予太阳穴处青筋直跳。 董伯予再度让自己镇定下来,然后从这些道士中间走过去。 殿中乌烟瘴气,他看到一人披头散发,坐于殿上。董伯予大步上前,那人却只是微闭双目,并未起身。 董伯予站在那人面前,那人仍是巍然不动。 “臣董伯予,拜见陛下,陛下万安!” 董伯予深深吸了口气,然后一揖拜倒。 大秦圣皇帝、仁皇帝对于跪拜之仪都不讲究,在他们之时,朝堂之上,卿以上的官员甚至都有自己的座位。烈武帝时悄然撤去朝臣座位,诸臣于是只能站立,但烈武帝去世之后,幼帝赐五辅御前座席,他们便再度能够在天子面前坐下了。嬴祝自诩正统,董伯予又是他为王时的王傅,因此他对董伯予一向是恭敬有加。 可这一个月来,这种恭敬变得有些怠慢了。 董伯予拜倒良久之后,才听到一声懒懒的声音响起:“朕正欲赴九天瑶池之会,与西王母相见,却被老师所扰……军政大事,朕不是一并许与老师了么,老师此来何为?” 董伯予须眉尽张,却终究没有发怒。 发怒不解决任何问题,更何况,嬴祝如今模样,董伯予除了怒之外,更多的还是惭愧。 他此前兴师北伐,自以为高明之计,虽然达到了破坏北方汉江流域秋收的目的,但是,他带领的六万人马,却也尽数折损。这不是随便征召而起的民夫,这是整个南方小朝廷上上下下拼了一口气,这才辛苦攒出的一点家底。在董伯予原先的设想之中,这六万人肯定会有损失,他甚至做好了损失三分之一或者一半的心理准备,可全军尽墨,这还是出乎他最坏的意料。 这个消息,也让嬴祝终于泄了一胸中的那口锐气。 此时南方小朝廷上下都明白,他们只能苟延残喘,除非真正发生天下大变之事,否则少则三两年多则七八年,他们便尽数沦为阶下之囚。在这种情形之下,丧师败北的董伯予,自然就成了众人发泄的对象,什么“董师计可安天下,培了将帅又折军”,什么“董师兵法之高,不让赵括”之类的评论,便是董伯予自己也听到不只一回。 在无计可施的情形之下,嬴祝转而求向神道,在所难免。 “陛下虽许臣以军国之事,难臣愚钝,若遇大事,终究是需要请陛下亲自定夺。”董伯予道。 闭着眼睛的嬴祝撩起眼睛,脸上淡淡一笑:“三郡之地,百万之民,有甚大事?” 董伯予沉声道:“襄阳诸葛瑜受邀于白鹿洞讲学,陛下宜亲往访之。若陛下能得此人相助,臣……愿去辞让贤!” 董伯予之话传到嬴祝耳中,嬴祝原本睁得不大的眼睛猛然瞪圆了,他看了董伯予好一会儿,这才笑道:“老师未免太过高看此人了,此人当真才华如此?” “臣乃儒生,若是天下太平,臣匡辅明君,校正得失,可为一时之贤。但如今天下板荡,虎狼当道,狐鼠同巢,陛下宜用才能之士。诸葛瑜其人,臣曾与其谈论,知其之才,不逊管仲、乐毅。其人不以儒家自居,此诚为憾事,但当此之时,用才不可拘泥,陛下任用此人,至少有三大益处。” 嬴祝哦了一声:“哪三大益处?” “其一,可得一匡济大才;其二,可向天下彰显陛下求才若渴之名;其三……此人有助于陛下安抚江南人心。” 嬴祝眉头顿时一动:“其一其二我倒是明白,其三……却是为何?” “诸葛氏并非襄阳本地人氏,其族原在齐郡琅琊,烈武帝时方迁居襄阳。入襄阳之后,其族以联姻、求学之法,与江南本地世家结好。如今三郡本地世家之中,倒有大半,与其非亲即故,但此人又非本地世家之人,故此可以安抚人心。” 董伯予说的并不是很直接,但嬴祝已经明白他的意思了。 嬴祝最大的支持者就是原来的九姓十一家,这些人在赵和的“苛政”之下,纷纷举族南逃,逃到了他的治下。他们提供了大量的人才、钱物,甚至还奉出自己的家兵,自然也就要在嬴祝的手下占据那些要害官位,同时也要在嬴祝控制的地盘中分割利益。而这又损害了江南三郡本土世族的利益,故此双方矛盾重重,只不过九姓十一家势大兵多,故此一直被压制住。可是随着董伯予北伐惨败,九姓十一家的私兵几乎丧尽,再想压制这些江南世族就难了。 这些江南世族已经蠢蠢欲动,而九姓十一家也恨董伯予败了他们的家当,若此时换诸葛瑜来,确实是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安抚各方。 但这样一来,对董伯予就有些不公平了。 嬴祝终究不是蠢人,就算是蠢人,经历过这么多事情,他也能够学乖不少了。 因此他挣扎着站了起来,活动活动有些发麻的脚,然后摇头道:“朕去拜访这位诸葛瑜倒是没有问题,但以其取代董师之事,朕是绝对不会做的!” 董伯予心中微暖,不过他摇头道:“臣前次北伐,损兵折将,陛下念及旧情,未曾治臣之罪,臣心中甚愧。如今既有合适人选,陛下何必以私情而误公事?” “老师不必多说,这诸葛瑜便是再有才能,总不能让他立记就跃居老师之上,此事朕心意已决,最多……最多是在其余事情之上,多予其人礼遇就是。”嬴祝说道。 不过旋即他就又皱起眉来:“此人是襄阳人,为何不投伪朝,却来奔我?” 董伯予道:“此事臣倒是略知一二,伪朝权贵,颇有举荐此人者,但此人一向以山野村夫自居,不曾出仕。此次渡江南来,也不是来投陛下,而是江南诸家,因为辩经败于卢、崔二氏,特意邀他来此,欲与卢、崔争锋。” 这件事情嬴祝倒也知晓,卢、崔二氏便是九姓十一家的成员,他们举族南来,以儒家正统自居。原本三郡大族心有不服,与之辩经却大败亏输,想来输急眼了,这才请了外援。 想到这里,嬴祝当即道:“他既在白鹿洞讲学,距此不远,董师可遣人相召……” “陛下,此不可也。”董伯予苦笑摇头:“此人自视甚高,臣已经遣人相召,却为其人所拒!” “此人何意,难道还要老师亲自去请?”嬴祝顿时微怒。 “以臣愚见,便是臣亲身去请,此人也不会答应臣……欲请此人,唯有陛下亲自前往!”董伯予说到这里,微微一停,他知道嬴祝心性,因此又道:“昔日周文王得姜尚,亲临渭水,于是成八百年王业。今时陛下求贤若渴,亲临书院,必使大秦中兴,留名于青史!” 嬴祝心中不以为然。 他知道董伯予已经智穷力竭,因此特别希望出现有能力者相助,但嬴祝却觉得,那个诸葛瑜未必有那么强。 因此他沉声道:“老师之意,朕已知之,且容朕稍作准备,择吉日启程。” 他其实只是敷衍董伯予,董伯予对他如此熟悉,自然也明白,只是话都说到这份上,董伯予也只能暂时如此,只待过一二日再劝了。 他又禀报了几件事情,然后退了下去。却不知他才退下,那边嬴祝便开口问道:“张仙道法精深,可否为朕解惑,朕要不要真的去见这诸葛瑜?” 四六、四势之说 白鹿洞名为洞,实为谷,据说是仁皇帝巡游天下时至此,令人在此放养白鹿,名之为白鹿洞,并请百家于此讲学,故此才扬名于世,隐隐成为长江之南做学问的一处圣地。 其位置亦在匡庐之中,但美庐在匡庐北麓,白鹿洞则在其南,自美庐前往白鹿洞,还需要辗转绕过匡庐,来回也需要一日的功夫。 彼时天气渐凉,秋意亦浓,匡庐之上已经多出了几分寒意。嬴祝便决定离开美庐,回到自己的皇宫之中。只不过回程途中,他轻车简从,只带了包括董伯予在内的五十余骑,绕道来到了庐山南麓。 “陛下此行辛苦。”眼见白鹿洞在望,董伯予稍稍松了口气,不过他知道让嬴祝来此只是第一步,能够将那个诸葛瑜请出才是关键,因此忍不住又嘱咐道:“这位诸葛先生才气纵横,行事不同于凡俗,陛下既来,当礼遇其人,展露诚意,切不可因小不忍而失大才。” “朕依老师所言,轻车简从,亲自来此,怎么会因为些许小事而不忍。老师,这可是小瞧朕了。”嬴祝笑着说道。 董伯予望了他一眼,苦笑道:“臣年迈唠叨,还请陛下勿怪。” 他自己心里却明白,自己这根本不是年迈唠叨,而是实在对自己侍奉的君王不放心。 嬴祝其实颇有才略,也能用人,但唯独性情急躁,不能隐忍。他口里说自己是亲自来请诸葛瑜,但以董伯予在朝中的势力,不难明白这是为什么:当日他举荐诸葛瑜之后,嬴祝并未下定决心,甚至还征询来了自蜀地的五斗米道张努。这个向来以妖术迷惑嬴祝的张努,此次却难得地劝谏其听从董伯予的意见,其谏辞也传到了董伯予的耳中。 “朝中至忠之臣,莫过于董侯,董侯既如此进言,陛下哪怕只为抚慰忠臣之心,亦当从之。况且臣在承天殿观望星相,见文昌南移,此陛下得人才之兆,陛下何不轻车简从,亲往访之,以示诚意?” 无论这位张努是出于什么目的说了这番话,董伯予都不得不感激他,因为正是这番话,让嬴祝下定了决心。 为了表示对张努的感激,董伯予决定,在诸葛瑜为正统朝廷所用之后,便要与其联手,将张努除去。 两人很快就看到了所谓白鹿学宫,这座仿稷下学宫而建的学宫,也是仁皇帝当初的手笔,但是因为时间久远,如今大多数建筑都已残败,只有正院与左右两座小院如今还依然发挥着作用。 还隔着老远,他们便看到学宫前人影绰绰,嬴祝一皱眉:“这是怎么回事,怎么这许多人?” “闻得诸葛瑜来此,三郡弟子,多有来此听讲者。另外,臣也安排了些许人手在此。”董伯予说道。 嬴祝恍然,他轻车简从,只带了五十余骑来此,而在白鹿学宫的人看起来有三四百,比他带来的人要多,这让他心中有些不安。此时听得董伯予说他安排了人手,他心中稍安。 “那就不必惊动众人了,我们也去听听,看这位诸葛先生究竟才华几何。”嬴祝道。 他心里也生出几分好奇,须知此时他的正统小朝廷正在风雨飘摇之中,而诸葛瑜竟然还能聚起这许多人来听他讲学,想来真的有几分本领。 他们这一行并没有打出仪仗,众人穿的衣裳也是常服,故此走近之际并未引起太多的关注。当嬴祝来到大门前时,正好听到里面有人高声说道:“如今正统在南,人心在南,天子在南,为何董侯北伐,依旧失利。先生自襄阳而来,想必有言可以教我!” 里面竟然不是在辩经义,而是在讨论国家大事! 嬴祝面色顿时阴沉下来。 “北伐失利,非天子不圣,非董侯不贤,非将军不勇,非士卒畏死……北伐失利,在于势。”学宫深处,一个清朗的声音响了起来。 “所谓势者,在天则为风雨雷电,在地则为山峦江河,在人则为财货粮赋,在兵则为甲胄器械。董侯六月北伐,江南已收夏粮而江北尚未,此欲借天之势因粮于敌也。在此一事上,南军占天势之优。” “董侯以水师为主力,循汉水而北进,深入敌腹,占据地势之优,此北伐前期南军屡屡得手,以至于咸阳有请赵侯亲征之议之因也。而后北军以铁锁横江,隔绝水师进退之路,此夺南军地势,故此北伐之战,地势先在于南,而后归于北,勉强可谓平局。” “当今天群雄并起,咸阳据有大半,正统朝不足十分之一,财货粮赋皆不足,于人势之上,北朝占优。” “北方有甲胄之坚,骑乘之速,北军常年征战,见惯厮杀;南方虽有水师之便,但承平日久,不识干戈,故此兵势之上,北朝占优。” 那清朗声音没有去讨论什么人心大义之类的东西,而是很具体谈起“势”来,嬴祝点得暗暗点头——因为这些理由,将他从战败的责任里摘去了,甚至连董伯予的责任,也被开脱了大半。 关键是,对方这“四势”之说,确实有几分道理。 “先生之见,不过是兵家常谈,孙子以天时地利人和言之,先生以天势地势人势兵势言之,未足见奇。”此时又有一人哂笑着道。 “四势之说,脱自孙子,瑜并不遮掩。如孔子之礼,来自周公,韩非之法,源自荀卿。古人之智,今人用之,有理即可,何必出奇?”那清朗声音又道。 “先生之语,倒与北贼所言正统颇为相类。”前一人讷讷无言,但又有一人奋然说道:“且先生称赵逆为赵侯,以南北而称正统与纂逆,先生莫非北贼间细,欲南来以乱人心?” 此语说出之后,嬴祝心中一紧,不由得看了董伯予一眼。董伯予却是摇了摇头,示意他继续听下去。 他们此时已经走进了大门,就看到白鹿学宫正院之中,数百人团团围着,或站或坐,在他们当中,一凳一几,几上放着香与琴,凳上则坐着一人。此人轻摇羽扇,看年纪不过三十左右,眉修而目朗,神清而气秀。 嬴祝找了个稍空之处望着此人,想看他会如何自辩。 诸葛瑜听到那人质问,当即笑道:“瑜山野村夫,不食俸禄,南北二朝,在瑜心中如同一辙,何须厚此而薄彼?况且瑜便是在于此大骂赵侯为逆,便能骂死其人,便能还于旧都么?君等哓哓不休,只争虚名,非成大事者也。” “先生大言不惭,说我等只会哓哓不休,难道先生有妙计,可以助我正统大秦走出如今困局么?”人群之中,又有一人问道。 “若欲三年五载之间胜过北朝,瑜智穷计短,无法可施。但若只是走出如今困局,有何难之?”诸葛瑜淡淡地一挥羽扇道。 “先生请讲!”听到这里,嬴祝再也按捺不住,大声说道。 旁边的董伯予眉头微皱,这位君上还是心急啊。 此时大庭广众之下,既然有董伯予安插的人手,岂知没有北方派来的奸细?便是没有奸细,在场诸人分属不同家族,其中难免也有暗通北朝者。诸葛瑜便有妙计,也不能在这里说出来。 诸葛瑜端坐于中,微微一笑道:“诸位请往四周看去。” 众人莫名其妙,向着四面望去。 白鹿学宫所在之处,三面为山,因此众人触目所见,大多都山连着山。诸葛瑜缓缓道:“身在山中,不识山貌,人在局中,难以破局。” 他的话语让人若有所思,但又如同隔靴掻痒,让人觉得不够畅快。嬴祝还要再问,诸葛瑜却忽然一笑:“我是山野村夫,哪里知道什么军国大事,方才不过是信口戏言,诸位早些忘了吧。我所长者,唯琴技耳,诸位今日共聚于此,便是有缘,还请诸位为我侧耳听上一曲。” 他说完之后,放下羽扇,手指一抹,那几上的琴顿时发出琮琮的声音来。 众人知道他只是谦逊,但他既然都如此说了,哪怕心中急切如嬴祝,此时也安静下来。 诸葛瑜端坐身躯,若有所思,然后开始抚琴。琴声叮咚,如山泉,如松涛,如风鸣,如云卷。最初时众人还只是迫于礼仪倾听,但到后来,稍懂乐曲之人,都不禁沉浸于其中。 董伯予也听得微微点头,只觉近来让他困顿不堪的军国事务,一时间都被抛开,整个人都变得心旷神怡起来。 诸葛瑜一曲弹罢,然后起身,向众人拱手道:“今日兴尽矣,诸位若有暇,不妨明日此时再于此雅集小会。” “可是先生方才的话还没有说完呢?” 有人叫了起来,嬴祝深有同感地点了点头。但诸葛瑜却仿佛没有听到一般,就是起身拱手,然后一手握扇,一手夹琴,竟然扬长而去,没有任何犹豫。 嬴祝愣了愣,然后慌忙跟了上去,与他一般追在诸葛瑜身后的人不少,但董伯予轻轻咳了一声,那些随他们来的侍卫顿时掏出腰牌,将这些人纷纷挡住。 于是便只有嬴祝一行,跟在诸葛瑜身后出了正庭,又从侧院的后门,到了白鹿学宫的后院。 四七、局外之人 当年仁皇帝建白鹿学宫之时,因为是仿稷下样式,故此规模极大,但时隔多年,朝廷忽视,此时在众人眼前的学宫后院,已经是房塌墙倾,一片断壁残垣。嬴祝此前并未来过白鹿学宫,虽然在外看时,已经知道这学宫荒废了,却也不曾想竟然荒废成这模样。 那诸葛瑜的步子不快,但每一步都迈得较大,因此转眼之间,便又穿过这片近乎废墟的后院,来到了学宫之后。 这里有一间新近建起的茅舍,茅舍一旁则是淙淙而下的溪流,诸葛瑜行至此处,停了下来,回头微笑着道:“山野之人,见过陛下。” 他虽然口称陛下,却未施礼。董伯予眉头皱了起来,但此时嬴祝反而对此人生出兴趣,微微摆手,然后拱手道:“祝久闻先生大名,今日得见,实是幸会!” 诸葛瑜哑然一笑:“瑜躬耕于山野,既不著书立说,又不游说权贵,何名之有,陛下此话,太过客气,几近于伪了。” 此人说嬴祝太过客气,他自己倒是真的丝毫都不客气。嬴祝虽然对他所说的“身在局中”之说很是感兴趣,此时也不禁心生暗怒。 “方才听得先生高论,故此追来,想要听先生未尽之言,还请先生教我。”心中虽然暗恼,但嬴祝还是强忍住这口气,没有纠缠那些细枝末节。他说到这里,向左右示意了一下,左右顿时捧上礼盒,呈在诸葛瑜面前。 礼盒之中,是马蹄金,此时呈于光天化日之下,阳光照射于其上,当真是金闪闪的让人眼花缭乱。 诸葛瑜目光在礼盒上打了个转儿,便又回到了嬴祝的面上:“瑜不过一介庸才,方才所言,虚张声势罢了,实在是没有什么更多的可以说,更当不得陛下如此重礼,还请陛下带回去吧。” “诸葛先生高洁,岂可以俗物辱之!”旁边的董伯予实在忍不住了,高声说了一句,然后又道:“陛下诚意来访,先生当不吝赐教,便以局外之人身份,说一说如今破局之道。” 诸葛瑜将琴放在溪畔石上,然后盘膝坐下,苦笑道:“董相国自己呕心沥血不说,为何还要强使我也来受此罪?” “诸葛先生,此处为何地?”董伯予突然问道。 “白鹿洞学宫……董相国为何明知故问?” “遥想当初,仁皇帝建白鹿洞学宫,善待天下读书之人,百家欢欣,争先恐后为之效力。大秦嬴氏两百年恩情犹在,可这江山社稷,与眼前白鹿洞学宫一般,都只余残垣断壁。我主有意恢复先祖荣光,重整山河,怎奈老朽才智浅薄,屡屡受挫于贼。诸葛先生就是不念我主诚意,也当思及仁皇帝遗泽,为我主指点迷津。” 董伯予这番话说得诸葛瑜目光闪动,他情知有效,当即躬身施礼,一副恭候赐教的模样。嬴祝也明白过来,当即一起行礼。 诸葛瑜忙站起来扶起二人,然后摇扇踱了两步,喟叹道:“董相国既然这样说,那瑜也不好藏私了……其实我方才所说,人在局中,已经将对策说出来了。” “还请先生明言。”嬴祝道。 “人在局中,无法破局,那就跳至局外。”诸葛瑜挥动羽扇道。 “局外?” “大秦便是棋局,如今赵侯已占天元,又得其半,天地人兵四势,皆难匹敌,此诚不宜与之争锋于局内。陛下起兵以来,日思夜想,只有北伐,朝夕所念,还于旧都,却忘了天高地阔,棋局之外,犹有天地。”诸葛瑜道。 董伯予与嬴祝对望了一眼,都觉得甚是意外。 “陛下拥三郡之地,可自赣水南下,越南岭而至南海郡,这些年间,据瑜所知,南海郡番禺城日益繁盛,几乎不逊于江南大城……” 听诸葛瑜说起南海郡,嬴祝与董伯予眼前都是一亮。 此前他们怀有夺取关中之地、与赵和争锋的念头,故此目光始终北向,但在连吃败仗之后,诸葛瑜一提醒,他们也意识到,既然无法在此时与赵和相抗衡,那么另觅渠道倒也是一个办法。 “如今我军新败,实力受损,如何能取广南?”董伯予又问道。 “瑜方才在前院不是说了么,军略之事,无非是天地人兵四势。董相国虽新败,但南朝尚未至山穷水尽之地,毕竟战事发生在江北之地,未曾损及根基,只需要上下齐心,各自尽力,南征之事必可成功。自天势而言,如今天气转凉,正宜以北攻南;以地势而看,通往广南之途,一是南岭山口,二是灵渠水道,陛下如今有赣江之便,取南岭山口不费吹灰之力;以人势而言,所谓哀兵必胜,南朝新败之后,各家皆是心怀惊惧,正便于陛下统合众力;以兵势而言,南朝之兵,虽不比中原,却又胜过广南……” 诸葛瑜滔滔不绝,他一番话下来,无论是嬴祝还是董伯予的信心都又回来了。不过董伯予思虑比嬴祝要远,稍稍犹豫之后,他又问道:“赵和岂会坐视我兴兵南征?” “赵侯自然不会坐视不理,不过这又涉及天势了。”诸葛瑜笑道:“董相国北伐一役,虽然未建全功,却也不是一无所获,荆襄粮食为董相国所坏,赵侯欲南下,不能取荆襄之粮,反而要从各地调粮以济荆襄之民。我南来之际,听闻赵侯在抚定河北河东之后,反而裁撤河北河东兵卒三十万人,究其根源,便是缺粮……” 诸葛瑜所言赵和裁军之事,嬴祝与董伯予自然也知道,这算不得什么大机密。河北、河北之地,有人以西王母之名立黄巾道,意欲举事以图大业,却被萧由与段实秀平定下来,不过彼时黄巾道已经纠合了三十余万青壮,这些人便被朝廷接收。原本董伯予与嬴祝还担忧赵和会驱使这三十万人南下攻打他们,但结果赵和却将这三十余万青壮尽数解甲,其人至少有一半作为屯民移居西域,剩余之人也被打乱后易地屯垦。 赵和以此举,根本目的还是为了巩固西域边疆——自关中至西域,横绝千里,环境险恶,靠着中枢进行补给显然是不够的,因此必须让西域有足够的人力物力,至少能减轻补给线的压力。 “除此之外,据我所知,赵侯还在筹划一件大事。”诸葛瑜又道。 董伯予没有出声,嬴祝按捺不住问道:“他又要做什么事情?” “建新都。”诸葛瑜道。 嬴祝闻得此情顿时大惊,便是董伯予也愣了一愣:“这怎么可能?” 无怪乎二人惊讶,以他们的耳目眼线,竟然从来没有听到过这方面的响动! “赵侯迁都,亦是无奈之举。”诸葛瑜叹道:“关中沃野,但经历数百年开垦,特别是此前北军之乱,植被几为兵火所焚,故此难以支撑国都……” 诸葛瑜所得的消息,其实是他根据邸报中所记载的一些蛛丝马迹推测出来的。 比如去年开始,赵和便开始让人于洛阳开凿“含嘉仓”,比如咸阳城在北军之乱中被毁的宫室,迟迟未得修葺,反而是在洛阳开始修建“上阳宫”。 “除东迁洛阳,可以就近取齐郡、两淮的粮食之外,赵侯此举,也是在做最坏打算。”诸葛瑜指了指西方,“万一西域局势有变,那火妖果真来袭,西域丢失、关中危急,彼时洛阳就能成为大后方,潼关、函谷等也就成了新的防线所在。” 董伯予眉头一皱,有些不敢相信:“先生以为,那火妖之说,不是赵和惑乱人心的骗术?” “怎么可能是骗术,这些年去西域的商旅,还有自大食、波斯来的商旅,不都带来了火妖的消息么?”诸葛瑜看了看董伯予,“董相国于儒学一道,自然是当今大宗师,但儒学之外,亦有学问,董相国过于忽略了。” “圣人言语,包罗万象,天下学问,尽在其中。”董伯予道。 见他似乎要与自己辩论,诸葛瑜哂然一笑,没有纠缠。 他又不以正统儒家自居,完全没有必要与董伯予在这些学术问题上纠缠。 嬴祝也对学术不感兴趣,他只是若有所思地道:“先生以为,火妖能胜过赵逆?” 嬴祝是吃过赵和大亏的人,在他看来,才十余岁时就能够将自己从帝位上掀下来的赵和,实在是这个世上最可怕的人之一。哪怕他得到了九姓十一家的全力支持,如今也尽处下风,这更加深了他对赵和的恐惧。 所以他很难想象,还有什么力量可以击败控制了大半个大秦的赵和。 “火妖实是大秦前所未遇的敌人,此次可谓千古未有之变局。”诸葛瑜道。 “这么说来……若是我遣使者与火妖交涉,许其西域之地,能否与之联手,共败赵和?”嬴祝顿时有了一个主意。 他此言一出,哪怕诸葛瑜对其人并不报有什么太大的希望,这一刻也不禁为其下限所惊。 就连董伯予,也忍不住喝了一声:“此与虎谋皮之举也,万万不可!” “有何不可,若能除去赵和,我愿与全天下的妖魔鬼怪携手!”嬴祝却是不以为然。 四八、南征之议 “陛下岂可出此言!”董伯予忍不住怒道。 他强捺心中的愤闷,对诸葛瑜又拱手道:“先生不必往心里去,陛下这是情急之言……陛下也是心忧社稷,大秦善待天下子民二百年,此诚忠毅之士许身报国之时也。先生高才,正当于陛下之侧,匡扶辅佐,老夫老迈,愿避位让贤!” 诸葛瑜闻言哈哈笑道:“董相国,瑜此来可不是为抢相国座席……瑜生性疏懒,坐而论道倒是勉强可以,立而行道则心力不足,若陛下也董相国真想继续听瑜之愚见,这避位让贤之说,就休要再提了。” “还请诸葛先生再作指点。”经诸葛瑜挑破局面,董伯予心里已经有了几分底气,而且邀诸葛瑜出山之事,也非争于一时,倒是诸葛瑜话中之意,让他们转向南海郡之举,还只是第一步,此后尚有后手。 “番禺虽是大城,不逊于江南名城,但整个南海郡,终究是地广人稀,仅以南海郡之地,再加九江等三郡,犹不足与中原抗衡,天、地、人、兵四势,依旧不占优势。况且赵侯便是为一二事情所困,暂时无法南窥,可若他稍有余力之时,必然不会坐视。因此,南征之举,首要在快,在赵侯反应过来之前,便要迅速南下,攻取番禺。其次,还需要继续南下,取合浦、交趾、九真、日南……” 诸葛瑜给嬴祝与董伯予规划出一条南征的总路线,这条路线沿着海岸前行,几乎直达南海之涯。这些地方有些在始皇帝之时就被划入象郡,但还有一些则是烈武帝时开疆拓土而新设的郡。比如日南郡,便是烈武帝新设之郡。只不过这些郡人口莫说与中原大郡,就是与江南诸郡相比,也算是少的,而且这些地方有许多不编入户的土人,想要治理,并不容易。 “攻下诸郡之后,陛下与董相便有足够的土地安置九姓大族,亦可许九姓各取土人为奴婢,如此九姓大族必踊跃支持。得九姓支持,陛下便可在这些地方立稳基业,到那时陛下自可思量,这江南三郡,是否能与赵侯做笔交易。”诸葛瑜又道。 “交易,什么交易,我才不要与赵逆做交易!”嬴祝顿时叫了起来。 “不,你要。”董伯予与诸葛瑜异口同声地道。 两人说完之后,又对望了一眼,诸葛瑜从董伯予眼中看出了深深的无奈。 嬴祝不能说没有成长,他还是成长了许多的,但是,他对赵和的恨意,明显蒙蔽了他的智慧,让他思考事情时没有那么全面。 “好吧,诸葛先生且说说,究竟有何交易。”嬴祝无奈地说道。 “以江南三郡之地,换取时机,以待天时。”诸葛瑜道,“真到那个地步,若是赵侯肯接受这个交易,或许陛下还可以要价更多。” “要价什么?” “别的东西瑜不好越俎代庖,但有一样,陛下是一定要要的,海船!” “船?赵逆的水师还比不得我正统水师,他的船有什么用处?”嬴祝不以为然地道。 董伯予却是脸色大变:“是了,是了,曾灿在等的便是这个!” 他猛然向诸葛瑜施礼:“若非先生提醒,老夫几误大事!” “什么?”嬴祝有些茫然。 “陛下不喜看北方的邸报,故此有所不知,这几年间,不,更早时开始,赵和便借用商家糜氏之力,于齐郡造海船,糜氏如今拥有大小海船一百余艘,北方未来得及离开的九姓十一家之人,包括嬴吉等辈,便是被这些海船送至扶桑诸岛……” 董伯予说到这里,脸色更加难看起来。这其实不是什么秘密,就写在北方的邸报之上,他还每一期都仔细看了,可偏偏忽视了这个问题。 这一百多艘大小海船只要腾出空来,便可以作为水师进入大江,到那时,长江天险,便不为南朝所有了。 偏偏董伯予在上次北伐之中,还将南朝的水师折损了近三分之一,这等情形之下,如何能抵挡逆流而来的北方水军? “幸好如今海船还忙着前往扶桑,暂时抽不出身来,故此我们还有时间……”董伯予喃喃地说道。 “赵侯兼收百家,对墨家技艺犹其重视,所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故此赵侯这些年除了以农家改良粮种改进耕作之外,还悄悄做了一件事情,令墨家与工家一起,改进海船之艺,特别是借磁石指北之性,造出司南指北之针,又造密舱大海船,一艘船之大,有如重楼,远胜江河之舟。”诸葛瑜道:“陛下欲久治于南海,就不能缺这海船——有了这海船,陛下亦是可进可退。” “可退?”嬴祝苦笑道:“先生之策中,朕都退到天涯海角了,还有何处可退?” “日南郡虽是海角,却非天涯,其地再往南,犹有大片岛屿、陆地,陛下自可取之,以备不时。若陛下欲进取中原,可取这些岛屿与海商之财富,以充军资,若陛下时运不济,则还有一处退路可以安身立命,不至于为狱卒所辱。”诸葛瑜道。 很显然,哪怕是献出了这样的计策,诸葛瑜对于所谓正统朝也是没有多少信心可言。董伯予心里暗暗叹了口气,这位诸葛瑜确实目光独特,正是嬴祝奇缺的战略家,但是可惜的是,以董伯予对嬴祝的了解,嬴祝未必会真心用此人。 而不以真心待此人,此人又如何会真心效力? 董伯予又想起了赵和。 当年在咸阳时,他便与赵和打过不少交道,后来护送嬴祝前往临淄,途中双方更是纠缠颇深,既有争斗,也有过合作。哪怕董伯予再讨厌赵和,再与赵和道途不同,也不得不承认,与嬴祝相比,赵和无论是在器量还是在才略上,都远远胜出。 特别是在容纳人才方面,嬴祝真的比不上赵和。 赵和起于微末,可就是在这么卑微的出身中,他却拔举出许多有才之士,一时龙虎之称的俞龙戚虎就不必说了,樊令这样的屠狗之辈,萧由这样的小吏之人,如今看来,都有大将、宰相之才。嬴祝则出身高贵,自小就承爵开府,可这么多年来,他身边却几乎没有什么可用的人才,唯一一个公孙凉,也已经死于赵和之手。 若是公孙凉还活着,自己或许会轻松些…… “接下来呢?”嬴祝听得诸葛瑜所说言语,虽然心中有这样那样不满,但他也知道,这恐怕是他破局的唯一出路,因此自然是想要多知道一些的。 诸葛瑜笑道:“接下来便是董相国的事情了,非我这村夫可以妄言。” 接下来安民治政,确实是董伯予的事情了,嬴祝想明白这一点,心中有些惋惜,他还想从诸葛瑜那里听到更多的指点。 “我愿以丞相长史之职,请先生出山佐我。”犹豫了一瞬间,嬴祝说道:“待我重回咸阳之后,必不吝名爵之赏,请先生以社稷为重!” “若先生出身,丞相府事务,一律委予先生。”董伯予心里暗叹了一声,毕竟丞相长史这个职务,开得实在是有些低了。不过嬴祝既然如此开口,董伯予也不好驳斥,否则便真会形成主弱臣强的局面,因此他只能顺着嬴祝的话往下圆。 诸葛瑜哈哈大笑,连连摇头:“陛下,此事万万不可。” 他指了指北面,然后诚声道:“瑜虽然对赵侯的一些举措也是不满,但其中一条,却觉得深得我心,那便是不历小吏,不为重臣。赵侯对萧由、段实秀如此器重,犹以二人历任方面,然后再使其为重臣,此不仅为之积累名望,亦是因为,唯有如此选拔人才,所用之人才知民间疾苦,才知办事之难。” 他又指了指自己:“瑜知民间疾苦,却不知办事之难,陛下若是用瑜,纸上谈兵易,而躬行践作难。” 他自称自己只会纸上谈兵,让嬴祝有些不知所措了。嬴祝不明白他究竟是想要彻底拒绝自己,还是想要先弄个小官来获取基层经验。 当他不知所措时,他就只能看向董伯予,董伯予却是懂诸葛瑜的意思,当即微微摇头。 “既是如此,朕就不再打扰先生了,将给先生的礼物留下,我们先回浔阳吧。”嬴祝说道。 诸葛瑜没有拒绝礼物,但同样也不曾相送,只是看着嬴祝的随从将礼物抬到茅舍之中,又远远望着众人离去,轻轻摇着羽扇,若出一个有些奇怪的笑容。 董伯予随嬴祝出了白鹿学宫,两人上马之后,董伯予道:“陛下,为显诚意,过几日我们再来。” “我看他心意已决,只怕再来也没有用处。”嬴祝却不想再往这里跑了。 董伯予见他神情不乐,知道此时非劝谏之机,因此也没有作声。一路无话,走出数十里之后,嬴祝终于还是忍不住,向董伯予道:“老师,我们当真只有这一条路可以破局么,就不可以派人去联络火妖么?” “且不说火妖是否可以联络,单单远水不解近渴,便可以将之排除在外。”董伯予听到他还想着与火妖联手,心中气急,却又不好再指责,当即寻了个借口敷衍道。 “那就只有南征一途了……”嬴祝喃喃道。 只是他面色却阴晴不定。 四九、意料之中 又前行了数里之地,嬴祝与董伯予的距离稍稍拉开了一些,他见董伯予似乎在皱眉苦思,当即拉住一名亲信心腹。 “你觑空回去,执我令牌调动兵马,包围白鹿学宫,然后将诸葛瑜带回浔阳城。”他低声对那心腹道。 那心腹接过他递来的令牌,应了一声,但稍稍有些犹豫:“陛下,若他不肯呢?” “你若能将活的带回浔阳自然更好,若带不回活的,死的也无妨。”嬴祝面无表情地道。 那心腹心中一颤,忙悄悄望了嬴祝一眼,见他目光冰冷,当即低应了一声。 “手脚做干净些,莫要让人知晓了。”嬴祝又叮咛了一句。 那心腹望了望前方的董伯予,这莫要让人知晓,应当就是指不能让董伯予知道吧。 那心腹寻得一个空隙,悄然离群而去。他们此行有五十余人,多一人少一人并没有引起董伯予的注意,因此那心腹离开得很是顺利。 嬴祝的命令是让他调动兵马,离白鹿学宫最近的兵卒,便只有白鹿学宫外驿站的驿卒。因此此人直接回到驿站,偏偏他手执的嬴祝令牌,不是这驿站的驿丞所能见识的,故此又费了好一会儿口舌,这才调出四五个驿卒来。 只不过这小小驿站,早就因为诸多原因而捉襟见肘,这四五个驿卒也与乞丐没有什么两样。嬴祝的那心腹看到左右都这模样,心中不喜,却又觉得这样子冒充盗贼也是恰到好处。他们匆匆赶到白鹿学宫,天色已经晚了,西面霞光万道,倒是极好的景致。 这几人无心欣赏傍晚匡庐之美,如同野猪一般闯进学宫之中,横冲直撞下,学宫中残余的仆役纷纷避让,没有谁敢来阻拦。不一时,他们便冲到后边的茅舍之前,踢开门入内,里面却是空荡荡的,并无一人。 嬴祝的那名心腹初时只道诸葛瑜是暂时有事离开,原本是要等上一等的,可他带来的几名驿卒看到一字排开放在屋内的箱子,已经都如同饿鬼一般——这些箱子正是嬴祝带来的礼物,金银绢帛尽是不缺,箱子盖是打开的,哪怕在这阴暗的茅舍之中,仍然让人晃眼。 他们本是穷极了的,当即不受嬴祝那名心腹控制,冲着这些财货便冲了上去。嬴祝的心腹连忙喝止,可是其中一人却冷笑道:“官长你莫要发官威,我们不过是取些钱财自用罢了,又不耽搁官长你的公干,若是官长你不晓得好歹,呵呵。” 嬴祝那名心腹心中大怒,可看到这四五人一个个绿油油如同恶狼一般的目光,心里顿时慌了。 此时所谓正统朝的三郡之地中,已经是乱相从生,若是这几人当真翻脸,将他杀死在此处,就算事后嬴祝为他报仇,可对于他这个已经死去了的人来说,又有什么意义? 他当即强笑了一下:“我如何会阻止汝等发财,只要不误正事,你们自取就是,我……” “咦,这里有一封书信!” 他话没有说完,嬴祝心腹精神顿时一振,当即伸手道:“取来与我!” 只不过这些驿卒如今对他都怀有几分戒心,他们当中,也有识字的,当即拆开便看。 “咦,信中说,屋中财物,尽付驿卒……唯有此信,交与、交与官长?” 那驿卒看了一眼信封,不免露出惊讶之色,便是嬴祝的那名心腹,听得这言语,也脸色大变。 这书信应当是诸葛瑜留下的,但是他的信怎么会提到驿卒,怎么会提到自己? 他当即催促道:“快将信与我,你们自己去分财货,信却是一定要与我的!” 驿卒们脸色也是阴晴不定,犹豫了片刻,终究是瓜分财货之心占了上风,他们将信扔给了嬴祝的那名心腹。 心腹看了一眼信封,果然和驿卒念的一模一样,他忙拆开看里面的内容,整个人都呆若木鸡起来。 信里的内容,确实是写给他的。 只不过既是给他,又是给董伯予的。 信前半段明说了,说他指点嬴祝方略,嬴祝若不能用倒还罢了,可嬴祝若欲用其方略,必会瞒着董伯予遣人来杀他,以免方略为别人所知。嬴祝派来之人,又必是其心腹,可是如今诸葛瑜已经远走,心腹空手而归,嬴祝又会担忧自己忘恩负义之举为人所知,必然要杀心腹灭口。所以,诸葛瑜怜此心腹性命,指点他一条明路,就是将此事告诉董伯予。 而信的后半段,则是对董伯予说的。信中言自己生性疏懒,真不愿意为官,故此才拒绝董伯予所请。董伯予忠义无双,惜哉未得其时,恐怕呕心沥血,最终不过泡影一场,还请董伯予善自珍重,爱护身体云云。 以嬴祝心腹的水平,是看不明白这番看似问候的话语里内含什么深意,但他很清楚前半段说的半点没错。他若空手回去,嬴祝必然要治他之罪,哪怕不是为了灭口,也会为他任务失败。 这段时间来,嬴祝的脾气可是非常不好! 所以仅仅犹豫了一会儿,这位心腹便顾不得那些驿卒,转身出去便骑马飞奔离开。 他到了夜深之时,才来到浔阳城。此时浔阳城戒备森严,哪怕他手执嬴祝的令牌,也无法连夜入城。因此在城外熬了一夜,次日天亮之后,这才入得城来。入城之后,他没有去向嬴祝禀报,而是直接来寻董伯予。 董伯予起得很早。 这江南小朝廷虽然小,可是五脏俱全,事情还多,因此董伯予处理公务,可谓从早到晚。当听说有人执嬴祝令牌求见之后,他初时不以为意,一边批阅公文一边让人进来,但当听到那心腹说起自己的任务之后,他哗的一下,险些将面前的案几都推翻。 “这是……糊涂!”他连连顿足叫道。 旋即他又问道:“诸葛先生呢,人在何处?” 在他看来,嬴祝既然下了命令,此人又已经连夜赶回,想来是完成了任务的。他唯一希望的是,此人是将诸葛瑜完整地带了回来,而不是将诸葛瑜杀死了。 “小人到了他的茅舍,未见其人,却得了一封信。”那心腹将诸葛瑜最后留下的信恭敬呈上。 董伯予有一目十行的能力,因此只是扫了两眼,便将信看完。 看完之后,他砰的一声,一巴掌拍在案几之上。 这一次案几真的翻了。 “竖子,竖子!”董伯予喃喃说道。 嬴祝的那个心腹听得心惊胆战。 董伯予的“竖子”自然不会是骂他,也不太可能是骂那位料事如神的诸葛瑜先生,那所骂之人是谁,可想而知。 以董伯予对待嬴祝的忠心,此时都忍不住骂出了“竖子”,他的伤心失望,可见一斑。 好一会儿之后,董伯予又叹道:“诸葛先生真神人也,惜哉,惜哉!” 象诸葛瑜这种人,哪怕不做实事,只是作为一位顾问放在身边,那也是益处极大的。可惜这样的人才,却不能为嬴祝所用,甚至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嬴祝已经将此人彻底得罪,这如何不让董伯予惋惜。 良久之后,董伯予瞧着那心腹,叹息道:“你来见我,所求为何?” “只求活命。”那心腹跪下哀声道。 董伯予沉默了一会儿:“你且走吧,自此隐姓埋名,休要再为陛下所知,你的家人,我会照顾。” 那人面带苦色,但却也知道董伯予能做到这个地步,已经是极致,当即跪谢之后离开。 在他出门的一刹那,又听到屋子里砰的一声响。 董伯予恨恨地踢开挡路的案几,手执那封信,心中犹豫再三。 这信是千万不能让嬴祝看到的,若是嬴祝看到这封信,他决计不会再推行诸葛瑜的南征之议,而会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与火妖联络上。 想了好一会儿,董伯予摇了摇头,然后振衣出门。 此时江南小朝廷处境艰难,哪怕董伯予这么讲究“礼制”的人出行,也是轻车简从,不一会儿,他便到了浔阳城中的行在所在之地。 此地夹于长江与甘棠湖之间,面积与咸阳的宫室相比自然是小的,不过在这浔阳城中,却已经算得上富丽堂皇了。 他可以不经通禀便进入行在之中,因此没有多久,便见到了嬴祝。 “老师这么早来,莫非是有事?”嬴祝见他到来,心底微慌,面上却堆着笑。 董伯予脸色铁青,伸手将一样东西掷到了他的脚下。 叮当的声音传入嬴祝耳中,嬴祝脸上的笑容僵了。 “陛下为何行此昏悖之事?”董伯予问道。 嬴祝看到了那块令牌,顿时明白自己安排心腹的事情泄露了,他收住脸上的假笑,沉声道:“老师何必明知故问。” “诸葛先生的才华,陛下难道还不知道么?” “朕就是知道他的才华,才非要他死!他身有才华,不为朕效力,难道说是想去为北逆效力么?朕欲行南征之事,他既然已经知道,却又不肯为朕效力,莫非是想要将消息泄露给赵逆?” “南征之策,原本就是他所献,他若是对陛下怀有敌意,就不会献此计策!”董伯予道。 “他若忠心,便该为朕效死力,而不是在那里装模作样,朕亲自去请,他还不感激涕零!他以为他是什么,他以为他有几分本领,便可以视朕如无物么?他哪有半点将朕、将大秦放在眼中,他眼里只有赵和,他还在朕面前称那个逆纂为赵侯!”嬴祝也咆哮起来。 董伯予气得浑身发抖,只觉得手足冰凉,胸中气血翻腾而上,冲得他头痛眼花。嬴祝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此时满怀怒意的嬴祝,转过身去背对着董伯予,犹自大声叫道:“这等忠心不绝对,便是绝对不忠心,他越是有才,朕就越要杀他!” 董伯予此时已经有些站不稳了,昏昏然中,他突然想到,诸葛瑜所留信件的后半段中,要他善自珍重爱护身体的话语。 在他倒下去的那一刹那,他心中不禁在想,现在这一幕,是不是也在诸葛瑜的意料之中? 五十、此人如何 道统三年十月。 此时已经入冬,虽然雪尚未至,但寒霜已降。而且冷气南下,连接三日,关中一带都是寒风嘶吼,阴云密布。 在这样的天气里,大军开拔,多少让人觉得些忐忑。 崤函古道之中,绵延二十余里的部队,在出了新函关之后,终于望见了眼前的大平原。 到了这里之后,大军前进的速度突然加快起来。 一来是平原,二来道路两旁都已收割,故此不虞踏坏庄稼,三来队伍当中某些原本拖拖拉拉的人群,此时也加快了速度。 “护国公,护国公,南征之议,是否再商榷商榷?” 此时在赵和面前的人姓陈,名阳,乃是如今的御史大夫。 此人在御史台多年,算是那种资历极老却又仿佛不存在的人。一方面他的资历老到无论是晁冲之还是常晏任御史大夫时,都不好对他支使喝斥;另一方面,他存在感弱到无论是宫中之变还是北军之乱,都没有人想到涉及他的地步。 直到赵和回来,以常晏为过度时期的丞相,他才突然出现在赵和面前。只不过此时赵和所用乃是任恕,但在年初之时任恕病重请辞,然后赵和在安排人事之时,发觉御史台谏中,竟然没有谁比此人更适合接任御史大夫,于是此人便竟然成了朝廷三公之一。 不过此人为御史大夫倒也有好处,就是对赵和的那些改革措施,所有跃跃欲试意图驳斥邀名的小御史们,都被他拦了下来。 如今朝廷的格局,常晏号称“三好丞相”,即赵和凡有所命,皆只有“好、好、好”三字回应,陈阳号称“三是御史”,即赵和之策,他都只会说“是、是、是”。 太尉韩胜倒是刚直,只不过他这职务主要是荣衔,赵和是借助其影响来强化对稷下学士们的吸引力。实际上太尉的权力与大将军的权力,全部集中于赵和的“护国公府”之中。这样的人事布局,对赵和推动改革很有帮助,但唯有一条,每每赵和欲离开咸阳,常晏与陈阳都会竭力劝谏。 有人觉得他们是被连续的政变吓坏了,生怕赵和离开咸阳之后会再度发生政变。但赵和却知道为什么——常晏与陈阳,一个原籍是咸阳,一个原籍是栎阳,二人都是关中之人。而正如诸葛瑜向嬴祝与董伯予说的那样,赵和流露出意图营建洛阳的心思,根本瞒不过这两个人老成精的家伙。 无论是从权势的角度还是从乡梓之情来看,他们二人皆不欲大秦的都城从咸阳搬出去。 此次赵和亲征,没有带年纪更轻身体更好些的韩胜,而是带了这两位,也是有些怕他们留在咸阳搞事。 “大兵已出,岂可中止?若半途而废,劳民伤财不说,国家何时才能一统?”赵和看了陈阳一眼,略带责备地道:“陈公在此时还有何可商榷的?” “护国公,老朽之意,不是不南征,南征自然是要南征的!”陈阳苦笑着道。 他们此行,正是赵和在十一月份得到消息,晓得江南的正统朝小朝廷出了内乱,便临时起意,亲征江南。 “那你要说何事?” “南乱不过癣疥之患,何劳护国公亲征,遣一将军,足可为之!”陈阳叹着气:“天下根本,尽在关中,国家多事,护国公当坐镇关中,日理万机,岂可劳神奔波于外?” 赵和笑着向后指了指:“你们这不都随我来了么?” 他所言的“你们”,指的是如今大秦朝堂上的文武百官。 他们这绵延数十里足足有五六万人的队伍当中,有相当一部分是大秦的中枢官员,甚至可以说,大秦中枢官员大半尽在于此了。 赵和以护国公的身份主持朝政,百官大小事务都须向他汇报,常晏与陈阳等谏他勿亲征的一个重要理由,便是他若离京,必使政事荒怠。于是赵和便下令中枢各职能部门,除留下副佐之官守着衙署,别人尽皆随他出征,方便处置政务。此令一下,一时之间,咸阳城中鸡飞狗跳,百官中埋怨者甚众。 赵和对此,自然是充耳不闻。 “护国公明知我之意不是这个……”陈阳老脸有些发紫。 “陈公,西域战事吃紧,我要在一年之内扫平不臣,以集中国力,应对火妖!”赵和叹了口气,这老头儿确实不是什么老实人,但装了这么多年的老实人,至少在外形上看起来象那么回事了。因此他也不吝多费几句言语,全当是为他在这两年时间里辛苦吧。 陈阳默然而退。 他退回那些大臣之中,大臣们看他神情,便知道此次劝谏又没有效果,一个个甚是失望。 中枢随行的大臣之中,一大半是北方人,他们当中很多人明知道如今江南已经繁华丰盛,但在他们印象里,南方却还是蛮夷之居、瘴疠之地。他们骑马都是好手,可是若要跑到遍布水网的江南去乘船…… 更何况还有水土不服和疾疫流行这两个危及性命的大敌! 说起来也与大秦用人之政有关。虽然大秦自商君以来便容纳天下贤才,但朝堂之上的主要官员,特别是那些负责办理具体事务的中下层官员,基本上都是关中之人,至少是北方人。哪怕到了如今,不少南方人也身居高位,可从总数来看,朝堂之上,七成官员是北方人,四成官员是关中人。此前无论是晁冲之卷入政变,还是钱益破坏科举,都与这地域矛盾有关系。哪怕是赵和新政,大肆提拔稷下一系的官员,还通过科举选择出了两批一共五百余名年轻官员,但从总体来看,朝堂上官员的地域格局并无根本变化。 北方人居多,去南方自然是会水土不服的,哪怕赵和所选的南征时间是冬季,已经避开了南方的酷暑,众人依然心怀恐惧。 “我听闻江南之地,不唯夏日里酷暑难耐,便是冬日,也阴冷潮湿,比起咱们北方还要觉得冷……同样的衣裳,在关中未必冻死,在江南却会冻死!” “我还听闻鄱阳之地,多虫疫之灾,仁皇帝在时,便曾治理,但如今又死灰复燃……” “原本只需要一员偏将便可了事,护国公为何非要亲征!” “护国公向来虚怀若谷,要不……哪怕再去进谏?” 众人小声议论里,陈阳来到了常晏身边,苦笑着道:“常公,丞相!” 其余百官多是乘马,但常晏这样的老人却是有优待,他乘的是辆马车。此时他在车上闭着眼睛打瞌睡,陈阳连叫了他两声,他才猛然惊醒,抹了一把口涎:“到哪了,是不是吃饭了?” 陈阳怒视着他:“丞相在别人面前装装倒还罢了,在我面前为何还要装,莫要忘了,这装痴扮傻还是我教的你!” 此言倒是不假,虽然常晏很早就懂得要当好官就必须会装傻的道理,但他真正掌握装傻的真谛,还是在与陈阳共事、见识到此人风范之后。闻得此言,常晏哈哈一笑:“陈公何必动怒,老夫也不会装痴扮傻……” 陈阳看着这老狐狸的脸,不由有些闷闷不乐。 常晏也在心里冷笑了一声。 此前二人在政务上的配合做得不错,但若因此就以为二人真有什么深厚的交情,那就大错特错了。 常晏能当上丞相,靠的是他以一把年纪之身,仍然亲赴西域,将中央政变与北军之乱的消息传给赵和。这个位置来之不易,他自然想要多坐上一段时间——哪怕他明知道赵和往丞相府塞进萧由当长史,为的就是以后能够接他的班,他也希望这一时间能够推迟一些。 他就不相信,陈阳这老匹夫就不想坐上这个位置! 对陈阳来说,能坐上丞相之位一天也是好的,毕竟这已经位极人臣,是每个从政者的梦想。以其人之智,安能不知赵和的真正用意,他随着那群庸碌之辈一起进言,目的无非是将自己这个丞相也拉下水。 然后他就可以缩在后头看热闹,事成,他在群臣中声望大增,事败——正好去赵和面前嘀咕几句,好坐上丞相的椅子。 正是丞相的椅子。 原本大秦上朝之时,除去天子高居御座之上位,群臣皆是跪坐于地,后来变成天子高居御座群臣站着议事,哪怕是五辅执政之时,这一点也没有太大的改变,无非就是看在五辅年长的份上有时会赐坐。但赵和以护国公之名监国,旁坐于御座之畔,先是赐朝中三品以上大臣皆有座位,后来见有些三品以下的老臣站立艰难,便又赐六十以上的老者座位。再后来,考虑到朝会整齐的问题,干脆全部赐座,前排赐几——于是现在上朝时只有朝会之初才会站着,随着大秦将军一声呼喝,众人便会齐刷刷坐下去。 陈阳见常晏不为所动,便明白自己心里的那点小打算已经被其所看透,当即笑了笑。 他们又前行了数十里,此时天色已暗,奔波一日的群臣都觉苦不堪言,甚至有数名臣僚从马上直接栽倒下去,被扶上马车由御医救治。 到了这个时候,才得赵和之令:“择地扎营,休息一夜,明早辰时,继续出发。” 众人如释重负,当即向着被选为营地的一处缓坡奔去。 而赵和此时,亦在萧由与段实秀一左一右相陪之上,驱马缓步上了坡顶。 “那位诸葛瑜,二位觉得如何?”赵和缓声问道。 五一、说翻就翻 “诸葛瑜……” 段实秀与萧由对望了一眼,神态各异。 萧由是极为淡定的。 他的志向从来不在于做官,实际上若不是赵和,他早就辞官不做隐于市井了。因此,他对于自己今后担任什么职务,并没有太大追求。 段实秀则不然,段实秀的志向甚高,北州的经历也让他有一种特殊的紧迫感,总觉得时不我待,若不能早居高位,未来就不知道会是什么样。 他二人都很清楚,他们是作为丞相的候选人而被赵和提拔到如今的太尉长史、丞相长史位置上的,此前河北、河东的经历,在一定程度上补足了他们镇抚地方的资历,接下来便是在中枢历练——长则五年,少则三年,他们就会正式进入帝国的最高层,甚至有可能直接从常晏与陈阳手中将丞相、御史大夫的位置接过去。 但他们并非没有对手,虽然象张钦之辈资历与他二人相比尚浅,但众人都在拼命地表现自己,争取功劳。现在还要加上一个诸葛瑜——此人实在太能干,以至于赵和都有些想破格提拔起来,而不需要经过科举一途了。 理由是现成的:为平定江南的正统朝小朝廷立下殊功。 诸葛瑜往江南走一趟,正统朝立刻生出乱子,先是被视为正统朝唯一一个梁柱级别的人物董伯予突然中风病危,紧接着因为南迁的九姓十一家支持南征,而江南本土大族重土难迁,双方在战略上发生重大矛盾,彼此攻讦不休,甚至发展到相互派出家臣刺客当道刺杀的地步。 对北方的赵和来说,这就是天赐良机,所以他才决定亲征江南。 就这一件事上来说,诸葛瑜可谓居功甚伟,这等情形之下,赵和向萧由与段实秀询问诸葛其人如何,便有着要重用此人的意思。 “此人雄略,我不如也。”过了会儿,萧由说道。 紧接着段实秀也道:“折冲樽俎,谈笑破敌,此人可为方帅之任;躬耕垄亩,恬淡自守,此人可为边郡之守。” 萧由与段实秀又对望了一眼,两人都明白对方的意思。 萧由与赵和关系非同一般,可以这么说,没有谁能够越过他成为赵和身边的第一人。萧由自承不如诸葛瑜,但只是在“雄略”之上不如,言外之意就是若论精细之处,自己绝不会逊色于诸葛瑜。他对诸葛瑜的评价,还是褒奖的多,因为他并不在意诸葛瑜会威胁到自己。 段实秀对诸葛瑜的评价看上去也相当高,方帅之任、边郡之守——这都是可以独当一面专任一方的要职。但实际上,却也将诸葛瑜排除在中枢之外,至少在短时间内,诸葛瑜不能随侍赵和身旁。这样一来,当诸葛瑜在边郡地方积累足够的功劳,能够来到赵和身边时,他与段实秀的差距已经固定下来。以段实秀的本领,在这么大的差距之下,若不能一直保持对此人的优势,那也是合该为其让道了。 两人的心思,赵和同样也明白,他方才只不过随口一问罢了,并不指望能从这二人口里得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来。 人皆有私心,自古便如此,只要私心不误正事,何必去求全责备?便是大公若禹者,不也杀防风氏?所以赵和以为,人不可求其大公无私,因为这不现实,人当求其大公而小私,即公利胜于私利,如此公私两便,方是治国长久之道。 “诸葛确实是有才之人,惜哉他未必能为我所用。”在稍稍思忖了一会儿之后,赵和叹了口气道。 他如今是有人才饥渴之症,凡有所才者,都恨不得收入麾下。 “主公何出此言,主公虚怀若谷,知人善用,诸葛瑜既然渡江立功,便是有心为主公效力,主公再予其礼遇,何愁其人不出?”段实秀讶然道。 “此人助我,只是不愿见战事持久罢了,他若真心为我效力,岂会至今渺无音讯?”赵和摇了摇头。 诸葛瑜在离开白鹿学宫之后,便踪迹全无,兵部职方司安插在江南的密谍,也打听不到有关此人的任何消息。若不是赵和相信此人本领手段,几乎都要以为他被嬴祝那个蠢物杀了。 但此人总不会无缘无故地消失,除非他有意隐瞒自己的行踪。在立下殊功之后还有意隐瞒自己的行踪,那他恐怕是真不想出来为官。 实在有些可惜。 “我心甚是遗憾,虽然师兄也好,段公也好,你们二位才能都不在此人之下,但大秦太大,事务太多,若能多有人才,我们便可以轻松了些。” 段实秀与萧由不约而同点头。 萧由是真心,段实秀其实却有些不以为然。 在他与萧由这种人手中,日理万机其实并不是什么难事,只要将事情程序制度安排好来,再选择适当的助手、完善监督之制,则一切都会水到渠成。换言之,对于一百件事情是处理,处理一千件事情,同样也是按照那流程进行处理,也就是多花费点时间精力,根本算不上什么难事。 “这般天气,雨雪应当就在眼前了吧?”抛开渺无音讯的诸葛瑜,赵和又聊起了天气。 萧由与段实秀顿时神情一肃。 “应当就在这一两日了。”萧由久居关中,熟悉气候,因此接口道。 “大军防雨保暖之物,皆安排得很妥当,不会因为天气变故而多增伤亡。”段实秀则道。 “呵呵。”赵和笑了笑。 与此同时,陈阳那边,又有一群官员凑了过来。 其中正有向歆。 虽然未能位及三公,但向歆这两年过得也不错,就在今年,他正式成为李非的助手,实际上主持科举事宜,随时都可以接替老迈的李非。 另外就是田珍——赵和自然不会放任此人继续留在咸阳令如此重要的位置之上,但此人又知机识趣,也没有什么大过,一时间不好罢黜,便给放在大鸿胪的位置之上,好歹也是九卿之一——虽然经过六部制改革之后,大鸿胪的多数权力已经转归于礼部礼宾司与兵部职方司,但至少在品秩上,可以说是达到了大秦最高层的地步。 “这天气……怕是有些不妙啊。”向歆喃喃地说道。 “正是,虽然十月下雪的可能性不太大,但若是下雨,情形也会不好。雨后湿滑,道路艰难,士卒多病,疾疫必行……陈公,你是御史大夫,此等进谏之语,非你莫属啊。”田珍道。 两人目光炯炯地望着陈阳,分明是拱着他出头再去劝说赵和。只不过陈阳方才拱常晏未成,自然也不会给这二人拱得出头,当即点头道:“田公说的不错,如此天气,我当谏言护国公爱惜士卒,令沿途多备姜汤、柴禾,以备大军之需!” 田珍鼻子一歪,几欲吹须瞪眼。 向歆则轻咳了一声:“我略通天文,这天气若是下雨,恐怕不是一两日可停,少则七日,多则十日……若是如此,我恐便是沿途有所准备,也于事无补!” 几人正说话间,突然觉得面上一凉,他们不约而同都抬起头来,只见天空之中,点点滴滴雨水落了下来。 虽然还不是大雨,但这已经是明显的征兆了。 “我虽是不太通兵事,但自古以来,骄兵必败,强弩之末不能穿鲁缟也。”田珍忧心忡忡地道:“陈公,此等情形之下,个人得失只能先放上一放,我欲去直谏,还请陈公为我后援。” 他说到后面一句,声音提得高了些,那些早就在注意他们小动作的官员都听得清清楚楚,一个个脸色也变得奇怪起来。陈阳眉头抖了抖,这田珍不是个安分守己的家伙,此早在他意料之中的事情,却不曾想对方竟然能做到这一步,不仅对别人狠,对自己也狠。 他这番话说得大公无私,以赵和一向的脾气性子,哪怕他说的话与赵和的打算南辕北辙,赵和也不会深治其罪,最多也就是轻轻敲打一番罢了。 无论陈阳心底是怎么想的,至少在容人纳谏这一问题上,赵和是有古之圣君风范的。 而且他当众这样说,也是将陈阳架了起来——陈阳若是不闻不问,自然就是庸碌之辈,可是他若也参与进去,承担主要责任的就应当是陈阳了。 陈阳自己也是在官场久混惯了的,因此哼了一声,厉色说道:“田公此语是何意,莫非巧言令色意欲卖直沽名?” 田珍没有想到陈阳说翻脸就翻脸,将他的一点心思竟然当众揭破,顿了一顿之后,立刻大怒:“直言进谏,乃汝这御史大夫本份,汝这三是御史,素来只知逢迎,平日里无大事,便容你这闲人清客也无妨碍,但如今举朝南征,干系重大,一不慎则数年之功毁于一旦,更有甚者有不测之危,岂容你这窃位之辈继续弄权遮掩!” 既然陈阳撕破脸,田珍也同样撕破了脸,说完之后,一抖衣袖,当真向着赵和行去。 只不过他还没有靠近赵和,便被军士拦了下来。 “护国公有令,大雨将至,全力扎营,各自休息,不得无故扰动军中秩序。”那军士硬梆梆地对田珍道。 五二、迁都之意 这一夜对于整个大营来说,都是睡得甚不安稳。 虽然营地选在了地势比较高的缓坡之上,再加上按照行军兵法,在营地周围开挖出排水的沟渠,但是雨水还是让一切都变得湿漉漉的。再加上又是初冬寒夜,故此几乎所有官员都在瑟瑟发抖。 至于升火取暖,又因为害怕引发火灾的缘故,有着诸多限制。 田珍一夜难眠,干脆一早就等候在赵和的帐篷之前。 到得帐篷里传来动静的时候,田珍立刻迎上去。不过几乎同时,在他身后,又传来了脚步之声。 田珍回头瞥了一眼,发觉陈阳阴沉着脸行了过来。 田珍冷冷哼了一声。 大秦如今实行改制,御史大夫虽然仍是位高权重,但朝堂上丞相与御史大夫的实际权力,分散到了六部之中。昨日虽然与陈阳撕破了面皮,但是田珍心里并不是十分担忧此事——反正谁都管不了谁,最多就是都跑到赵和面前去告状罢了。 陈阳同样也没有理睬他,而是径直向着帐篷行去。 田珍会被拦住,陈阳身为御史大夫这点优待还是有的,他可以随时见到赵和。 当他进到帐篷之中时,看到赵和已经在亲卫服侍下洗漱了。 “护国公,这淫雨连绵,我听太史令向歆说,雨势恐怕要持续七八日,我也问了附近老农,他们也都说本地有谚,‘十月放晴晴半月,十月有雨雨十天’,如今已过一夜,雨势不减,我恐前行艰难,不如择一城暂且驻休,以避阴雨。” 赵和没有同意也未曾否决,而是招了招手,示意将田珍等人也放进来,不一会儿,他这小小帐篷里就挤得满满的。 “准备些吃的,今日诸公在我处用早饭。”赵和吩咐道。 自有亲卫前去通知伙房,又有人给挤进来的这些文官奉上马扎,赵和这才徐徐道:“方才陈公建议我择地暂休避雨……诸位觉得如何?” 此时除了常晏之位,朝中重要文臣几乎都在帐中,就是萧由与段实秀二人,也缩在某处角落里冷眼旁观。听到赵和询问,众臣纷纷出声,包括田珍在内,都是赞同这个建议。 田珍甚至进一步道:“江南伪朝,败状已显,内乱不止,自取灭亡,护国公只需坐观成败,便可扫平不臣,何必劳师动众,南下冒险?如今天气不好,不如就此回转,重回咸阳。” “说的甚么糊涂话!”田珍话声才落,向歆突然喝斥道。 田珍一愣,只见向歆昂然上前,向着赵和拱手:“护国公率虎狼之师,吊民伐罪,岂可半途而废!行到中途,寸功未有,就此回师,必令天下耻笑、诸侯轻视!” 田珍与陈阳都对其人怒目而视。 向歆却恍若无觉,又开口说道:“况且,此时大军返回咸阳,所费需得十日,而此时雨水,最多也不过十日,也就是说,大军回转咸阳,天气便会放晴,若真如此,是不是又要再次出征?” 陈阳眯起眼睛,隐约觉得不对了。 田珍却是眼珠一转,心里有所猜想,当即道:“依你之意呢?” “若只是为了避雨,只须选一城池,能够容下我们此行人等便可。”向歆道。 田珍恍然大悟,一时之间,有些犹豫。 不仅是他,此时帐中几乎所有文官都意识到了,有人勃然变色,有人捻须深思,还有人面上神情复杂、欲言又止。 “诸公都说说,向公这建议如何?”见众人沉默下来,赵和似笑非笑地说道。 众人面面相觑。 “只恐扰民。”陈阳硬着头皮道。 赵和点了点头:“确实啊,若是在这附近择一小城,哪里有小城可以容得下这数万人马,特别是粮食从何而来?” 说到这里,他进一步道:“如今关中大军猬集,百官齐聚,虽然有尚书学士改良农技,得以增产,可是增产的数量却总是赶不上人口增长的数量……去年一年,自关东向关中运粮三百一十六万石,与此同时,还有同等数量的粮食糜费于运送的途中。诸位,这附近哪有什么地方,能够养活朝廷上上下下这么多张嘴?” 赵和所言之事,让诸位大臣更明白他的真实意图了。 所谓的南征,只是一个幌子! 赵和只是借着南征之名,想要将整个朝廷的行政中枢都迁出关中! 也就是迁都! 此前赵和虽然流露出一些这样的意图,但朝堂上下几乎都是反对——这甚至比起反对他定道统的声音还要大。 毕竟赵和所定的道统,说白了还是兼用百家以为大一统的中央集权效力,这在本质上与整个官僚集团利益一致。但是,迁都之事,对至少大半个朝廷官员来说都是利益受损,毕竟如今这朝廷中仍然是关中籍的人占据了多数。 “护国公,咸阳乃是大秦定鼎之地,无论如何都不可放弃!”陈阳沉声说道。 他们这些文官,原本是最喜欢绕弯子说话,对上级如此可以阳奉阴违,对平级如此可以敷衍搪塞,对下级如此可以故作深沉。现在赵和也绕起弯子,这让陈阳不得不直接说话了。 陈阳很清楚,他直接说话,按官场里的规矩,那就是被逼上了绝路。接下来就是短兵相接,要么失败屈服投降出局,要么胜利得势,不会有第三个结局了。 但是,以他一个御史大夫,对抗赵和这个没有皇帝名头实权却绝不逊于皇帝的护国公,他心中实在没有把握。 虽然他对抗的只是赵和的一个打算,而不是整个赵和的势力——也也没有这个能量与胆子与整个赵和的势力相对抗。 因此他还是转过头,望向众人:“诸位,大秦兴于咸阳,定大统于咸阳……若大秦为树,咸阳便是树根,若大秦为楼,咸阳便是地基。根基不可轻动,诸位请三思之!” 对群臣说完之后,陈阳又摘下了自己的帽子,将之呈在手上,诚恳地对赵和道:“阳出此言,实是狂悖,但绝无轻慢护国公之心。阳自知有罪,愿辞官受罚,然则迁都之举,万万不可为之!” 在陈阳之后,群臣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田珍也摘下了帽子,叹了口气:“请护国公三思!” 他与陈阳昨日还公开翻脸,今日却不得不站在一条阵线上,对抗赵和的意图。而且这种对抗,对他来说没有任何好处,毕竟哪怕他们成功地让赵和改变决定,他们也要为此付出辞官的代价。 但对于陈阳、田珍来说,迁都对他们利益的损害,甚至还大过罢官去职! 不仅对他们如此,帐中的文官之中,渐渐陆续又有人摘下了帽子,一时之间,文官中有近三分之一都这样做了。 整个帐篷中一片肃穆。 唯有萧由与段实秀,缩在角落里眨巴着眼睛。 身为赵和最亲信的心腹,他们对于赵和的计划若说完全不知晓,那就是自欺其人了。 不过赵和深知此事触动的利益太大,哪怕萧由与段实秀在这个问题上也未必能够扛得住——全天下唯一能扛住这压力的,就只有赵和自己。 正如他开科举时一样,能扛住无数人谩骂指责的,唯有赵和自己罢了。 所以他并未与萧由、段实秀商量,但也没有隐瞒。萧、段二人知道他是好意,故此也装作不知道。 此时看到帐中情形,两人对望了一眼,都是暗暗一叹。 若不是在这函谷关外发作,而是在咸阳提起此事,只怕摘下帽子的就不是三分之一,而是一大半了。 赵和目光在众人身上一一晃过,然后脸色一沉:“诸位在想什么?” “在劝谏陛下!”陈阳道 他直接用了“陛下”这个称呼,某种程度上也是希望以此来缓和目前的局面。 但赵和对于这个称呼并无多少敬意,他已经掀了好几位陛下下台,故此对于这个只是等闲视之罢了。 “劝谏什么?” “勿要迁都!” “谁说我要迁都了,我只是南征!”赵和冷笑了一声:“汝等须知,此时不是朝会之上,而是行军途中!汝等如此结党逼迫于我,莫非是视军法不存?” 朝堂之上,自然有朝堂的规矩,言而无罪,有则改之。但是,行军途中,则有军法约束,军法讲究令行禁止,讲究唯命是从,岂容得有人在此逼宫? “这……”陈阳等人面面相觑。 他们官场上的手段中,顾左右而言他,或者说,睁着眼睛说瞎话,塈成事实之后再作道理,也是行事的一种潜规则。他们向来是用这种潜规则应对上级或者百姓的质询,却不曾想,赵和也能将这种手段用得如此自然。 果然不愧是护国公,不愧是以三十岁不到的年纪就已经掌握了大秦帝国最高权柄的人物。 萧由缩在角落中看到这一幕,险些笑了起来。 连段实秀都有些愁眉不展的时候,也唯有他这个无心官场却又不得不投身官场之人还有这等闲心了。 “我等不敢……”一个声音响了起来。 众人都对这个声音感激万分,在这个尴尬无比的时候,敢出声的人就是英雄,因此他们不由自主向此人望去。 却又是向歆。 脸上还带着一丝刚收敛起来笑容的向歆。 五三、前途泥泞 此时淅淅沥沥的冬雨又开始下了起来。 不象夏日雷阵雨那样狂暴,但这种绵延的冬雨带来的麻烦只会更大。换作咸阳衙署或者府邸之中,听得这嘀嘀哒哒的雨点声,文官们或许会诗兴大发,写上一首两首感怀的诗句。但在此时,此地,这雨声让人生厌。 就象此时成为众人目光焦点的向歆。 这位太史令在朝中向来以博学闻名,与各方的关系也都算可以,哪怕在正统元年之时因为拥立之事而让人看出他并不安分,可是对于一个官员来说,这算不了什么——一个安分守己的人怎么可能爬到高位上去? 安分守己的人,哪怕有再大的才能、再高的品德,都会因为不肯折腾而被那些浮夸钻营之人超过,除非遇到慧眼识人又能用人的明主。 要不为何总说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呢? 所以众人不在乎向歆折腾,只要不折腾到自己头上来。可是如今向歆却折腾出了一个大的,而且很明显,这样折腾下去,必然要影响到在场一半文官! “护国公一心为国,以万金之躯尚且亲征于外,尔等平日皆以公忠自居,却为一己之私咆哮于此!尔等若欲辞官,何不回去各书辞表,进奉御前,却在此喧哗聚集,几欲逼宫!” 说到这里,向歆一捋衣袖,露出老拳,瞠目怒吼道:“汝等欲反乎?若欲造反,先自歆之尸骸上过去!” 他这一嗓子吼得帐中文官都是一个哆嗦,然后,有一半人默默地将自己的官帽又戴回头上去。 剩下之人,皆望向陈阳、田珍。 然后田珍用手挠了挠头上:“头皮痒,头皮痒。” 他挠个不停,紧接着便又有一半人也开始挠头:“田公说的是,我头皮也有些痒,想是行军艰难,未曾洗浴之故……” 陈阳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 他已经很小心谨慎了! 他这个御史大夫之职,可是来之不易,完全是他缩头缩脑缩了几十年,再加上九分运气,这才坐上去的。但不曾想,最终还是在迁都问题上被向歆耍了一回。 他心里此时对向歆已经恨之入骨,可在赵和面前,却不能表露出来。 “陛下果真无有迁都之意?”他盯着赵和道。 赵和不耐烦地道:“今日只谈南征,不谈迁都!” 陈阳默然了片刻,然后叹气道:“臣老矣,南征归来之后,臣请致仕。” “行吧。”赵和摆了摆手,没有丝毫挽留之意。 陈阳一瞬间仿佛老了十岁,原本笔直的腰也弯了下来,是在人掺扶之下这才出了赵和的营帐。望着他离开,营帐中其余文官神情各异,既有同情者,也有幸灾乐祸者。 而那些和他一般摘下帽子的文官们,则免不了忧心忡忡。 他们没有料想到,赵和竟然没有对陈阳进行挽留,哪怕是作个样子给其留下体面的挽留都没有。 向歆却在一旁冷冷一笑。 这些人还以为是数年之前、面对的是嬴祝或者嬴吉这两位缺乏根基的天子么? 自道统元年到现在,朝堂中的局面已经发生变化了。一方面,赵和以科举制掩人耳目,提拔了大量年轻读书人,将这些人委派到基层去历练,另一方面,赵和利用考功之制,从地方上提拔了大量有经验有才能的官员,充斥于六部之中。这些官员请辞,只要不是真的离开一大半,赵和完全有足够的人手接替他们的位置,并且保证帝国的运转不会因此停滞。 而此时,陈阳恰好走到了向歆面前。 陈阳停住脚步,深深地望着向歆:“向公亦是咸阳人士,如此行事,有何面目见咸阳父老?” “呵呵,陈公,时代变了。”向歆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在其耳畔说了这么短短一句,然后后退一步,有些厌恶地甩了甩袖子。 他心里已经在琢磨着,陈阳似有二子,亦在朝中,等这老匹夫去职之后,定然要想法子再让这二子滚蛋。 随着陈阳离开,大帐之中的官员们有些不知所措,赵和将他们打发离开之后,却唯独将向歆留了下来。 这些官员对此,既是羡慕嫉妒,也是咬牙切齿。 “向公何必如此?”赵和屏退左右,就连萧由与段实秀都出了营帐,这才对向歆道。 向歆沉声道:“不忍见陛下以一己之身,当天下之任,臣欲助陛下绵薄之力,故为之耳。” “向公如此,可就是将讥谤骂名,归于己身了啊。”赵和道。 向歆又道:“恩由上出,怨由下承,此千古不易之理。歆,一介庸人,并无德才,能为陛下分谤,实臣之幸也。” 说到这里,他笑了笑:“况且,此辈鼠目寸光,不识进退,骂我不过一时之事,千秋之后,歆只怕会因迁都之议而居名臣之列!” 赵和哑然一笑:“向公也觉得迁都可以?” “那是自然,大秦立国之初,都于雍,灵公之时,迁都泾阳,献公在位,又迁栎阳,孝公之时,方迁咸阳……咸阳为都,尔来三百年矣,再迁洛阳,有何不可?”向歆毫不犹豫地道。 稍停了一下之后,向歆继续说道:“昔日关中之富,甲于中国,故此以咸阳为都,可聚关中之力以治六国,自始皇帝之后,更是以咸阳而号令天下。但如今关中富庶、民口之众已经次于河南,又次于江淮,不过与齐郡相当。关中已不足以制衡天下,此大势所趋!” 紧接着向歆又提出第三个理由:“火妖自西而起,若西域不守,而关陇之地尽成战场,继续以此为重点,大秦失纵深之地,将帅必为之束缚,难以与强敌周旋。” 他又看了赵和一眼,第四个理由出随之而出:“便是陛下挟天命之威,御强敌于国门之外,奋十世之烈,破妖虏于异邦之域,关中未为战事所及,亦不可久为都城。关中地方狭僻,受其所限,人口滋生之后,必生祸患,何如河南广大,兼有河东、河北、齐郡、江淮之利,陛下自可从容布局,成百代之基!” 此前他所说还只是揣摩赵和之意,但到了这里,他提出的理由就让赵和精神一振了。 因为这个理由甚至比赵和想的还要远。 赵和之所以要迁都,最主要的考虑还是出于针对绿芒与火妖。 郁成城发生的战事证明,火妖已经来到了大秦之畔,而小普林尼带来的消息,更是表明骊轩与犬戎未必靠得住——这两国被赵和强迫充当抵挡火妖的盾牌,如今只靠着骊轩皇帝与犬戎大单于的才略威望,才压制住了其内部投靠绿芒的意图,而骊轩皇帝与犬戎大单于还能支撑多久,实在是一个未知数。 若骊轩与犬戎彻底成为火妖大军中的一部分,那大秦西域的压力就会空前增长,赵和就不得不考虑收缩战线,将防线退至玉门、阳关一带,而关中就将直面威胁。 故此赵和有意迁都其实是权宜之举,可向歆的建议却是更进一步,哪怕天下太平,消灭了火妖,也将大秦帝都放在洛阳。 “奈何反对者甚众。”赵和此时已经确定,向歆不仅仅是在投机,也是实实在在支持迁都之计,因此叹息着道。 “故此陛下南征之议高明!”向歆信心比赵和还要足:“彼辈鼠目寸光,蝇蝇苟苟,至多可坚持至明日。也是护国公心存仁善,方与彼辈玩弄唇舌之机,若始皇帝在,不过是一大坑可屈之,若烈武帝在,不过是一酷吏可服之!” 闻得此言,赵和哑然失笑:“这倒是,比起坑人和兴狱,我是远远不如此二位先帝……我也希望自己在这此事上,永远都不如此二位先帝。” “此天下大幸,国家大幸,官民大幸,却唯独委屈了陛下!”向歆恭敬地行礼:“匹夫尚有挟怒而奋刃之时,唯独陛下,却须一忍再忍。” 赵和凝视了此人一会儿,这才道:“也有忍无可能而无须再忍之时。” 说完之后,他振衣而起,召来军士传令:“传我军令,全军整备,半个时辰之后继续前行!” 此令传出,在帐外候着的萧由与段实秀二人对望了一眼,萧由无声无息地笑了一笑,段实秀则面色微微一沉。 不过旋即段实秀捋了捋自己的须髯,便匆匆回自己的营帐了。 赵和下令半个时辰整备,实际上他带出的大军只花费了不过一刻余的时间便已经整备完毕,便是运送物资的辅兵,也只花了两刻钟不到的时间。真正磨蹭拖拉的,还是随行的文官们——这两年时间里赵和可不仅是将精力花费在民政之上,他同样花费了大量的精力于军队整训之上,两年的苦练、裁汰,如今随他坐镇于咸阳的近卫军团,已经恢复了军纪和战斗力,完全可以称得上是精锐之师了。 原本的南军、北军,被赵和将之融合,统称为近卫军,与边军相区分。但是近卫军与边军又不是一成不变,按照赵和原本的计划,边军与近卫军会实行将官轮换制,也就是每年自边军中抽调一批中低层将领入近卫军,同时又将近卫军部分中低将令轮替到边军中去。凡将领升迁一大步,都必须兼有边军与近卫军的经历。 故此,当文官们拖拖拉拉整理完毕之时,看到大军已经开拔,赵和本人,也已经前行至里许之外了。 这让文官们又鸡飞狗跳了一阵,幸好此时雨停了,待到中午之时,他们气喘吁吁赶上了赵和。 陈阳年长,故此有车坐,饶是如此,他也已经脸色苍白,胸闷气短。他在侍从掺扶之下才下了车,便看到一群泥猴一般的官员立在自己的面前。 “你们……”陈阳明白众人的来意。 五四、倒是巧了 “比我料想的支撑得更短一些啊。” 望着面前这些文官们,赵和嘴角掠过一丝笑意。 他按捺住自己心底的轻蔑——这些文官虽然有不小的缺点,但短时间内想要完全取代他们是不现实的,特别是强敌在侧,还需要借助他们的能力来统合整个大秦的国势。况且,正如赵和此前总说的,人皆有私心杂念,这私心杂念只要不误了正事,皆不须过于深究,否则天下就没有办事之人了。 “诸位又有何事?”赵和问道。 “请护国公……中止南征。”见陈阳不开口,田珍硬着头皮上前发话道。 “此事早晨不就已经议过了么,南征至此,路途已过四分之一,无功而返,劳民伤财却一无所获,即使不虑为天下人耻笑,也当怜惜百姓完粮不易、徭役辛苦!”赵和平静地道。 “护国公何虑徒劳无功?如今天下时局,已与先帝之时不同,护国公当营建东都以利于国家之治。”田珍进言道:“以臣观之,洛阳繁盛,地接要冲,且有洛水、龙门之龙脉,相士皆以为有帝王之气,可为东都!” “至于江南丑类,遣一使者便足以制之,陛下只需于东都静待佳音即可。”又一位大臣进前说道。 陈阳始终没有说话,不过却也没有出声反对——他身在此处,只不过是做个见证,证明这经营东都的建议提出,是经过朝堂之上重臣认可,而不是草率之举。 换言之,他是来此承担历史责任的。日后史家记载今日之事,少不得有他一个名字,但无论迁都洛阳之举是正确还是错误,他留下的都不是什么好记录。 赵和情知他心情复杂,考虑到此前他“三是御史”的名头,赵和也不为已甚,只作没有看到他。 在人群之中,班直正在奋笔直书。 他这个起居郎,时隔数年之后,仍然没有升官,还是在起居郎的位置之上,只不过他记录的人员,从以前的皇帝、太后,变成了如今的护国公。 对于他会如何记录今日之事,赵和并没有多少兴趣。 “我再问上一句,诸位确定是要营建东都,而不是南征?”赵和问道。 众文官连连点头。 只是这半日的苦头,他们就受够了! 虽然大秦以武立国,军功赏赐之丰甲于任何功劳,这些文官平日里也少不得沙场觅封侯的诗文,但真正让他们参与到行军中来,就已经叫苦不迭,更何况现在遇到连日阴雨,又担忧去了南方感染疾疫。更加上揣摩出赵和真正意图之后,他们更不敢与赵和的意志彻底抗衡,在短暂的抵抗之后,便放弃了原先的立场。 自然,并不是所有人都放弃了自己的立场,至少陈阳觉得,自己并没有放弃立场。 因此,在众人都以为事情就此定下之时,他反而站了出来。 “陛下,迁都之举,动摇国本,臣今日虽然不得不在此,却希望陛下与诸位都记着一件事情,陈阳是不赞成迁都的!”他用沙哑的声音说道。 不过旋即他又道:“只是陈阳势单力孤,亦不能反对迁都……阳为三是御史近两年,唯一一次‘否’,便在今日。” 他说完之后,自己孤身立于帐中一隅,抿嘴不复一言。 他的话确实有些扫兴,甚至让不少大臣都露出讪讪的神情,不过终究是没有一人走过去陪他站着,相反,在稍稍静默之后,众大臣又开始进言。 所有进言的内容,都与如何营造洛阳有关。 在这些大臣的话里话外,洛阳被称为“东都”,显然他们虽然不再对抗赵和的意志,可也给自己留下了一条小小的尾巴。毕竟洛阳还只是东都,大秦的京城仍然是咸阳,或许有朝一日,赵和改变主意,又回到咸阳呢。 退一步说,再不济,咸阳也可以改称西京,朝廷总得在西京置留后,甚至在此养上一套官僚班子,给众人的仕途又多添一条出路。 这又是一点不耽误正事的私心,只要能尽快将东都之事办妥,这点点子的利益交换,赵和并不在意。 因此很快,众人便议出了决定:此次南征,赵和于洛阳总督全军,以刘遇为将,领两万军支援曾灿——这样一来,所动用的军力物力就可以大大减少。 然后为了方便赵和于洛阳发号施令,改洛阳为洛京,为大秦东都,并河南诸郡为应天府——这应天府一项是赵和授意下决定的。作为与应天府相对应,原本京畿的关中之地,将改为司隶府,原来的齐郡、北海、胶东等郡合并为山东府等,而西域都护府与北庭都护府合并为安西都护府,在行政级别之上与司隶、应天、山东相当。设应天府、司隶府和山东府只是第一步,紧接着赵和将根据需要进一步调整大秦的行政规划,将如今多达五十余个的大秦郡调整为四十二府,外加安西、安北、安东、安南和安羌五个都护府。 安西都护府治所在大宛,安北都护府治所在龙城,此二者将直接面对火妖与犬戎,是为大秦边疆防御的第一线。安羌都护府治所放在吉雪沃塘,此都护府一则作为安西、安北的侧翼,二则防止火妖如同在大宛那样翻过高原雪山对关陇、蜀地进行突袭。安东都护治所在乐浪,其主要作用则是控制浪郡、玄菟郡、真番郡及临屯郡四郡之地,同时以此为据点,监控东海诸岛上的赢吉势力,既要防止其坐大,又要避免其为土番消灭。安南都护府治所设于日南郡,其主要使命有三,一是开发当地,使其可以接受来自大秦本土的移民——这片区域作为应对大秦今后人口增长的移民区域而存在,毕竟有开发江南、广南的经验之后,对于秦人来说,开发安南都护府治下之地,比起寒冷的犬戎草原或者风浪滔天的扶桑诸岛难度要稍低一些;二是防备骊轩人和火妖通过海道来袭,在南海一带建立起海上防线;三是经营南海诸岛,取岛上香料、金铜、水果等以供大秦之用。 若说四十二府的愿景表明赵和一统大秦的决心和治理天下的想法,那么五都护府的设立,则体现出赵和陆海兼顾、经营域外的战略了。此时朝堂之中,虽然对于迁都之事存在意见分歧,但对于经营域外却几乎完全一致。这一来是因为丝绸商道等对外商路给大秦带来了丰厚的利益,足以引起朝臣们对大秦疆域之外的兴趣,二来则是因为火妖之事逼迫原本已经渐驱内向的秦人不得不睁眼看疆域之外的天下。 这些自然是长远规划,对如今大秦中枢来说,最迫切的事情,还是赶紧赶到洛阳,避开这又冷又湿的天气。因此在这行军帐中商议出一个大概之后,紧接着,众人便开始确定洛阳作为东都的营建方式。 即是在洛阳择地新建一城,还是利用原本的洛阳城。 二者各有好处。新建一城,便于规划,也没有那么多拆迁之类的麻烦,而利用原城,耗费的人力物力肯定要少些。此时洛阳亦是大秦名城,在籍人口数量超过三十万,虽然比不得咸阳,却也极为繁华。官员们就此问题争论起来,赵和听完双方的意见之后,示意众人安静下来,然后问了一个问题。 “公等以为,经营东都,首要之务是做什么?” “自是为陛下建营造宫室,为朝廷营建庙堂。”众文官在这个问题上却是极为一致。 赵和便再问道:“宫室庙堂,须成何等规格?” “陛下以四海为家,非壮丽无以重威,且经此之后,令后世子孙无以加也。”田珍带头应道。 他知道自己在迁都问题上失了分,故此抢着回答,希望能够挽回一点来。 赵和便问了第三个问题:“依诸公所见,若欲宫室壮丽,须花几年营建,耗费人力财力几何?” 众人小声商议了一会儿,此时大秦朝堂上这种风气尚好,就是知之为知之。众人没有信口开河说出一个数字,而是请赵和召来负责工程营建的尚书学士,片刻之后,两位出自墨家、工家的尚书学士便也到了帐中。 听到众人的要求之后,这二人算了一下,其中一人道:“此事非骤然可算出,须得实地察看之后方有定数。” “你们只须告诉我们,是另建新城耗费更多,还是在城中营建耗费更多?”赵和道。 二人异口同声:“自然是另建新城耗费更多。” 赵和一笑:“天下未定,何须糜费。以原三川郡守府为依托,建新洛宫,供我与百官临时所用,待天下大定之后,再于洛水之北择地建上阳宫——诸位觉得如何?” 众文官面面相觑,赵和都这么说了,证明他心中早有成见,别人还能说什么话呢。 正在此时,外头却传来脚步之声,紧接着,一名信使被护卫进来。那浑身湿淋淋的信使单膝跪下,呈上一封八百里加急的札子。 众人目光都炯炯盯着此人,因为方才传报时已经说明了这个信使的身份:他是曾灿派来的。 赵和取来札子,拆开看了看,然后随手摆在案几之上,一笑道:“今日倒是巧了……前方捷报,大军已过长江,浔阳城已经入手了。” 五五、为将之人 浔阳城已经入手了! 若不是知道赵和为人,陈阳几乎要以为这是赵和故意布置的了。 不过看了赵和一眼之后,他猛然意识到,赵和用不着在这个问题上再布置这一手,毕竟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他微微叹了口气:护国公永远是对的。 然后他便拜倒在地,满脸欣喜,山呼万岁。 而向歆反倒是惊疑起来,虽然也随大流一般跟着众人拜倒,口里也大声呼喊着“万岁”,但心里却暗暗嘀咕。 与陈阳一般,他不认为这是赵和有意安排的时间点,但偏偏就在群臣屈服同意迁都的时候,传来攻取浔阳城的捷报,这实在太巧了。 巧得让人以为这是天意。 天意……真的在赵? 向歆是太史令,研究星相、天意许多年,他虽然是杂家出身,但又兼修阴阳家,在张衡之后,他恐怕是最精通阴阳家观星一脉的人了。他此前两次投机,固然是因为他出于对荣华富贵的渴望,亦是因为他观星之后推演猜测的结果。 自然,阴阳家们观星推演的结果有对有错,他也不敢保证自己的计算就是正确的,只不过人生在世,谁能保证自己的每次选择都是正确呢?有的时候,还是需要豁出去点什么,否则哪里会有意外的收获? 田珍此时心里却转起了另一个念头。 在此前的几次选择之中,他站错了队,现在陈阳滚蛋几成定局,但他这个对陈阳发难的人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以他对赵和的理解,他估计也要从中枢滚蛋,可好不容易爬到这个位置,若就此弃官回家,以才五十岁左右的年纪就去养老,未免让他心有不甘。 故此,他在众人安静之后,当即开口道:“陛下,浔阳既得,平定江南便在眼前。只是平定江南易,安抚江南难,臣不才,愿请命出镇江南,为陛下分此忧!” “依臣之见,正好陛下意欲改郡为府,不妨便撤九江、豫章和鄱阳三郡,改置……洪州府,以亲信之臣抚之。”陈阳瞄了田珍一眼,也开口说道。 他这次进言倒是出自于真心,但也有扯田珍后腿之意,毕竟在他看来,田珍无论如何都不算赵和的亲信之臣。 “臣附议!”向歆忙说道:“臣夜观星相,见江南之地有光冲牛斗之间,其分野之兆,正在豫章、鄱阳之间,臣愿为陛下出抚此地!” 他此时反应过来,在经过这次投机之后,他在中枢这边的名声大坏,接下来那些被他耍弄过的文官们肯定要找他麻烦。虽然赵和会替他挡住一些攻讦,但何必劳烦这位主君,自己主动出抚地方,既暂避风头,又从太史令这个技术职位,转到地方大员这个民政职位去,看似只是平调甚至有可能算是贬低,实际上却是打开了一条新的升迁之路。 毕竟按照赵和拟定的规则,今后六部侍郎以上的官员,都必须有地方经历,所谓宰相必起于州部,猛将必发于卒伍,这韩非的主张甚得赵和赞同。以向歆如今的年纪,安抚江南三到四年之后,再入中枢,宰相或许要看运气,六部尚书的职务却是可以窥望一下了。 “不急,不急,如今才只是取了浔阳,离全取江南三郡还早着。”赵和却是所有人中最冷静的那一个。 他当然知道,取下浔阳之后,意味着此前嬴祝一伙所倚仗的所谓长江防线已然告破,无险可守又无兵可派的状态之下,嬴祝的败亡只是时间问题。 不过他还保持着冷静,更重要的是,田珍与向歆并不符合他理想中督抚人选。 正如陈阳所言,这个人选一定得是他的亲信,能够彻底贯彻他的新政理念的人,而不是因循守旧或者阳奉阴违的旧官僚。不过,并三郡为洪州府这一点,倒是符合他的计划,只等全取三州之地后,便可立即执行。 八百里加急传递消息,哪怕有山河阻隔,亦只花费了不足两日时间,便从浔阳抵达了函谷关外。 因此赵和接到消息之际,南方的鄱阳湖中,数十艘兵船正在靠近岸边的苇荡。 曾灿便在其中一艘船头,远远眺望着岸边。 此时岸边,不少当地百姓正在观望,对于这支打着大旗的秦军显得甚为恐惧。 这些百姓衣裳褴褛,随身肩挑手提,显然是将自己的家当都带在了身上,看上去甚为可怜。 曾灿见此情形,不由一叹。 自从诸葛瑜向嬴祝献南征之策后,整个江南三郡便被动员起来。只不过,因为董伯予中风重病的缘故,嬴祝再无诤谏之臣,他急躁轻狂的毛病不自觉又露了出来。他的臣下们也各怀心思,江南三郡本地大族对于南征完全没有兴趣,他们并不想背井离乡,可九姓十一家在意识到赵和大军即将压境之后,陷入恐慌之中,巴不得立刻集中力量打通通往日南的通道。于是江南三郡的动员变成了动乱,反叛者连绵不绝,甚至在嬴祝离开浔阳前往南壄县,好准备打通庾岭通道时,有城中大族直接接引曾灿,将北军迎入城中。 “将军何故发叹?”曾灿身边的随从不解地问道。 曾灿在取浔阳城之后,没有任何停留,而是乘快船沿湖南下,意图将嬴祝堵在半道之上。若能够擒获嬴祝,曾灿此行可谓大功告成,凭此一役,他完全可以在大秦军中升迁至最高层,仅次于俞龙戚虎,可以与刘遇、解羽等同列了。 而在所有的高层将领之中,曾灿最为年轻,可谓前途不可限量。 若换了别的君主,或许还会对这么年轻便手握兵权的大将怀有猜忌之心,偏偏赵和不是这种人——无论他本人在军中的威望,还是他本人的器量,亦或是他与曾灿的“师生”关系,都决定了他对曾灿的信任远胜常人。所以,曾灿身边的手下不明白,为何在胜利在望的时候,曾灿却露出愁苦之色。 “我在稷下学习兵家,彼时还曾算计过护国公……呵呵,好在护国公雅量非常,我才得以投入麾下,乃有今日。正是我深受护国公恩遇,故此将护国公所言都牢记于心……护国公曾言,兵家至孙子而大成,孙子以兵者为国家大事,与生民性命息息相关,故此知兵非为好战,知兵实为止战。如今我军虽胜,可是这江南三郡的百姓,却是深受其苦。况且,护国公又曾言,大丈夫当逐胡戎于塞外,驱夷狄于绝域,如此方算英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我有机会去塞外建功!” 曾灿的话语让他身边的随从们都无语了,众人都感觉到一股浓浓的炫耀味,却又无人敢当面揭穿。 就在这时,曾灿突然一指岸上一人:“将此人擒下!” 岸上那人也在望着船上,见曾灿向自己指来,脸色顿时一变,转身便欲逃走,但身后呼啸一声,一枝箭射了过来,落在他身前。 这分明是警告,他若是再逃,接下来箭就不会射空了。 此人惊恐万分,转过身来,而曾灿身侧有两艘小船已经划出,径直撞上了河滩,数名轻卒跳入齐膝深的水中,向着那人奔了过去。 那人犹豫了会儿,不知是该留在原地还是该逃走,不过很快他就用不着犹豫了。 轻卒押着此人又回到船上,而岸边原本警惕地望着战船的百姓们也已一哄而散。 “将军,将军饶命,小人是好人,好人!” 那人跪在船板之上,连连对着曾灿叩首求饶。曾灿笑道:“你是不是好人我不知晓,但你一定当过兵,我却是知道。” 那人脸上露出惊骇之色。 “而且你还是一个精锐之士,不是被强拉入伍者。”曾灿又道。 “小人,小人……”那人回过神来,还待辩解。 曾灿摆了摆手,打断了他:“岸边这许多人,我唯独捉你,自是有十足把握,你也不必多说,现在我只想听你招供。” 那人脸色忽明忽暗,过了一会儿之后,依旧辩解道:“小人真未……” “你鬓角的痕迹可以看出,你经常戴头盔,而且戴的还是军官头盔。你看你走路的姿势,分明是经常骑马,在这江南之地,能经常骑马的人并不多。再就是你的口音,我在齐郡呆了那么久,如何听不出你口音中带着齐音?”曾灿拿起鞭子狠狠抽了此一人鞭,将其抽倒在地之后才道:“你还有何辩解的?” 那人脸露颓然之色:“这……这为何你都知晓?” “为将者,不可不察细也。”曾灿将鞭子交给部下:“你还有最后的一个机会,若再不说的话,想来这鄱湖中的鱼不会拒绝你。” 那人脸色变来变去,好一会儿终于道:“将军说的不错,小人……小人有机密禀报,若将军答应不杀小人,小人便说与将军听。” 曾灿哂然道:“你与我讨价还价?” 他身边人立刻将那人揪起,直接把头按进了鄱阳湖之中。过了好一会儿,那人的头才被放开,此时他已经灌入了好几口水,整张脸上涕泪横流。 “小人说,小人说……小人知道董相国……董伯予藏身何处!”那人道。 五六、他总会嬴 距离豫章城约是五十里的海昏县,有名为区山的山脉拔地而起。 据说大秦一统六国之时,楚国有位姓区的大将兵败,隐遁于此地,山便因其人之姓而得名。山虽然不高,却云深雾绕,多有猛虎、花豹。因为避开了交通大道的缘故,只在山中谷地里,零星有几个村落。 这些遁世村落,往年便是税吏都不愿意来此,可今日,却被大军惊扰。 村民们的目光都投向村最里头的一处庄院。 此地原本偏僻,可耕种的熟地并不多,因此民众穷乏,唯独村子最里头这户人家,建起了庄院,甚至还起了两层楼。此时这两层楼上,有一队常服之人面色苦涩地望着正在逼进的大军。 “如何?”其中一人道。 “定然是有人出卖了相国!”另一人咬牙切齿地道:“否则这么偏僻的地方,北军如何来得这么快?” “我是问如何应对!”前一人也暴躁地道。 “还能如何,我们个个都是深受相国之恩,难道还能弃相国不顾?”前一人呸地吐了口口水,“唯死战罢了。” “蠢货!”前一人忍不住骂道:“你死战就能保全相国性命?” “那依你之言怎么办,难道投降相国的性命就能保全?”后一人反问。 两人都是怒气冲冲,问到这里,不得不承认,他们已经走到了死路之中。 无论哪一种选择,都保不住他们口中的相国性命。 就在此时,却听到楼下有人走了上来,两人齐齐回头怒视此人,此人拱手道:“周吴二校尉,相国有召。” 这二人对望了一眼,收住怒意,长长叹了口气。 “沈贤弟,相国情形如何?”他们一边随着那人走下楼一边问道。 那姓沈者摇了摇头,黯然道:“相国还是老样子,虽然勉强可以说话,却仍然无法动弹。” 这楼原本很小,因此只是走了一会儿,他们就到了楼下正屋,一进阴暗的屋中,看到躺在榻上的董伯予,周、吴二人面上就浮出难过之色。 此时的董伯予,不仅仅是形容枯槁,须发已经失去了光泽,更重要的是,他的半边脸浮肿,甚至口涎自嘴角频频流出,需要使女不停为他擦拭。 毕竟这位老先生,业已年近八十。他与当初五贤中的郦伏生齐名于稷下,两个人的年纪也相当,郦伏生都死在铜宫之中十余年了。 “外头情形如何?”董伯予含糊地问道:“我听到外头有动静。” “是乡人喧闹,相国只管放心。”吴姓校尉道。 “是大军来了吧……”董伯予对于他的话语却并不相信,依旧用那不清楚的口吻道:“遣一人出去,告诉他们我在此处,让他们勿要扰民……赵和是个爱民的,但底下的人,却未必能如他一般有远虑。” “相国……” “去做。”董伯予催促道。 吴、周二人仍是不忍,董伯予只能命令那姓沈之人道:“劲夫,你去,照做。” 那姓沈之人避开吴、周二人咄咄逼人的目光,低头又出了门。 “让士卒都不必抵抗,此时抵抗有何意义?你们随在我身边,向来遵守军纪,赵和不会为难你们,若是你们愿意,在他手下从军,比起在我手下可要快活得多,毕竟……他总是嬴。” 董伯予说到此处,忍不住还是叹了口气。 如其所言,赵和总是嬴。当初在咸阳城内是如此,如今在江南三郡同样是如此。 “相国,我等决不为赵逆效力!”吴周二人道:“我等愿意保着相国杀出去,定不令相国受逆贼之辱!” 董伯予艰难地摇了摇头,苦涩地笑道:“赵逆……此处没有旁人,倒是可以说与你们听了,你们口中的赵逆,才是真正的烈武帝嫡孙,故太子胜遗孤啊!” 吴周二人愕然对望,觉得董伯予是不是病得糊涂了。 烈武帝嫡孙、故太子胜遗孤,不应当是嬴吉吗,他也被赵和赶出了大海,据说去了扶桑? “此事知道的人不多,我也是后来才猜出的……呵呵,大将军曹猛总是留有一手,却败于司马亮这皓首老贼之手……总之,若以大秦正统而言,我们这个正统朝,才是真正的秦逆,被我们称为逆贼的赵和,才是真正的大秦正统。”董伯予又继续道:“你们皆是秦臣,为赵和效力,非是改头换面,更非是贰臣,不丢人……” 就在董伯予断断续续说话之时,外头的脚步声已经近了。 若说此前吴周二人还有决死一战的心念,此时二人也已经放弃了。 故此当大量的秦军从外进来,他们并未喝令抵抗,他们不带头,手下自然也都放下了武器。 可是秦军欲将他们驱出房间时,他们却死活不肯,躺在床上的董伯予也艰难地道:“留他们在此,也算是作个见证……” 秦军自然不会听董伯予的,但在外边的曾灿却听到了这含糊不清的声音,当即走了进来,示意部下勿要驱赶周、吴二人。 不过曾灿还未来得及说话,外头突然又传来了一个声音:“将军,有自称诸葛瑜者求见!” 榻上的董伯予、刚迈入门槛的曾灿都是愣了一愣。 曾灿旋即转身:“快请……待我亲自去请!” 他兴冲冲出得门去,将董伯予撇在榻上,吴周两名校尉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 董伯予在榻上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哑然失笑。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不一会儿,曾灿陪着诸葛瑜又走了进来,曾灿对诸葛瑜态度甚是亲和,诸葛瑜虽然也同样甚为礼貌,但多少有些疏离之态。 “诸葛先生来此,可是要见我这中计之人的狼狈姿态么?”董伯予缓缓说道。 “非也,只是瑜在世上俯仰无愧,唯独对董公颇有遗憾,如今知董公命不久矣,故此前来送别。”诸葛瑜道。 他说得倒是坦然,曾灿皱了一下眉,倒是董伯予自己,对所谓“命不久矣”之事坦然相待。 “有劳诸葛先生了,先生当世智者,曾将军又是当世名将,二位日后,必是护国公麾下左膀右臂,有二位送别,伯予也可称荣幸了。”董伯予缓缓道。 他此时吐字变得清楚了一些,看起来精神也振作起来。曾灿与诸葛瑜却都明白,这只是回光返照。 “当日齐郡一别,今日方才再次拜见董公。”曾灿心里没有多少同情,反而有些懊恼。毕竟,一个死的董伯予能够有多大价值——他在得到口供之后立刻赶来,为的是活捉董伯予而不是带一具尸体回咸阳。 在咸阳看来,董伯予不仅仅是伪朝的丞相,更是嬴祝其人的智囊与支柱。擒获此人的重要性,不在擒获嬴祝之下,实在是大功一件。 “曾将军,我将要死了,有几句话,请你替我转给赵和。”董伯予没有理会他的客气话。 曾灿一扬眉:“请讲。” “其一,江南三郡,亦为秦地,三郡之民,亦为秦民,请勿治其从我之罪……”董伯予道。 曾灿当初在稷下时便以辞锋见称,听得董伯予这话,顿时心中不喜,当即冷笑道:“三郡之民哪有罪?我大军得入浔阳,便是三郡之民迎入,此后我军衔尾追击,亦多仰赖三郡民力。三郡之民不唯无罪,甚至有功。董公此语,多此一举。” 董伯予默然了一会儿,便又继续道:“好吧,这一条不算……火妖乃是大敌,护国公欲御火妖,对犬戎、骊轩,不妨稍稍怀柔,以安其心……” “犬戎、骊轩,皆畏威而不怀德之辈,便是对其再怀柔,亦不能使其归心,反而增其骄意,令其以为我大秦虚弱。此语乃腐儒之见,我会转呈护国公,但想来护国公亦会如此决断。”曾灿又道。 董伯予很想与其辩一辩远人来服的观点,但终究是弥留之时,精力不济,因此还是长叹一声,放弃此举,继续交待起后事来:“伯予家贫,老妻早亡,唯有二子,乞护国公勿治其罪……” “董公二子,向无恶行,护国公是否治罪,依法而决,既无恶行,便无罪责,董公且放心。”曾灿似笑非笑地答道。 董伯予苦笑起来:“正是,他一向公正,若非如此,为何他总会嬴……罢了罢了,如今唯有一事,我身边护卫,皆我亲随,因为约束得紧,亦无罪行,请曾将军念在同出稷下的份上,量才而用,使之有个前途……” 吴、周、沈等人皆是涕泪横流,跪倒在地上,便是诸葛瑜与曾灿,此时也不禁动容。 此前其一其二其三,皆是董伯予之计,为的就是这最后一条——以董伯予之智,哪怕到了此时,哪里会不知道自己那三句话都是多此一举呢,但他仍然拼着最后一口气要将这些话说出来,让曾灿拒绝三次,也让自己受辱三次,所为的,不过是以此让曾灿快意,同时也让曾灿觉得心生愧意,而对吴周沈等人能够高看一筹罢了。 诸葛瑜与曾灿此时也明白他的用意,但这是阳谋,曾灿除非真的不顾自己的名声,否则很难拒绝。 五七、改山之名 曾灿心中有些恼火。 他见董伯予,自然是奔着生擒此人立下不世之功而来的。 只不过没有想到董伯予病情已经严重到回光返照的地步,更没有想到,这老头儿临死前还给他挖了一个坑。 这老头的亲卫,便是勇士,又如何能放入秦军之中重用?须知赵和最亲近大秦军队,一年当中有四分之一至三分之一的时间都与军队在一起,若有朝一日赵和视察部下,这几人猝起发难,哪怕伤不了赵和,却也足以离间赵和与军队的关系,让人恶心无比。 可是此前已经连续拒绝了董伯予三个请求,如今再拒绝第四个,特别是与其人私利并无多大关系的请求,这又会显得不近人情。 这种不近人情传出去的话,对于曾灿的名声并无多少好处。 想到这里,曾灿忍不住冷笑了一声:“董公,你的心思尽在这些事情上,无怪乎行军治国都庸碌无为——此事,我拒绝。” 董伯予没有想到曾灿会如此坚决且公开地拒绝。 在他看来,曾灿获此大胜,接下来自然是应当邀名之时,今日曾灿只要应上一句,宽厚大度的名声自然就有了。有了这样的名声,才更容易为士林所接受,也就更好在体系之内升迁。 两人的理念完全不同,故此对同一件事情的想法也就不一样。董伯予终究是聪明人,很快他就明白问题出在何处,不由一叹:“曾将军,赵公器量非凡,能容曾将军,如何容不得这几个老卒?” “这不是几个老卒的问题……董公,你还有什么事情就再说吧,你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曾灿冷冰冰地道,连解释都没有解释一句。 诸葛瑜轻轻咳了一声:“这些护卫,都受董公厚恩,他们想来也是不愿意另投他主的……以我愚见,此地为区山,乃区氏为欲为秦所用隐居之所,曾将军何不赐此处几条山谷予彼此,既可慰董公心愿,亦可全这些护卫忠义之心?” 他这番话给了曾灿一个台阶,曾灿盯了其人一眼,点了点头:“既是诸葛先生说言,此事我就允了。” 见自己忠心的护卫有了着落,董伯予也不愿再与曾灿多言,他目光转动,看着诸葛瑜:“这一切皆在先生意料之中?” “董公虽是大儒,但无论是治国还是治军,与护国公差之甚远,至于废帝,庸碌之辈,彼若无所动,反而能得太平,彼若有所动,必致天下纷乱。”诸葛瑜没有愧色:“既是如此,瑜便稍稍推动一步,也使天下早些一统,大秦早些太平,毕竟真正强敌,还在后头啊。” 董伯予咳了一下,喉咙里呼噜呼噜了两声,但是因为痰音甚重,谁也不知道他这是什么意思。 他原本有许多话要与诸葛瑜说的,但此时却一句也说不清楚,只能黯然闭眼。 片刻之后,这位忠心不二的儒家大宗师,便死在了这荒山野岭之内。 见他确实断气,曾灿目光闪动了两下,诸葛瑜在旁向他微微躬身:“董伯予虽来与护国公为敌,可是护国公对其人还是甚为赞赏,只是惜哉不能为护国公用罢了……曾将军如今功绩,已然彪柄,多此一头颅,并无补益,瑜愿为其家人请命,留其全尸。如此,一则可显护国公之仁德,二亦可见将军之宽厚。” 他这番话说得姿态很低,哪怕此时曾灿心中颇有些自负,也不禁缓缓点头,算是同意了他的建议。 然后曾灿开口道:“董伯予不过是不识大势的愚人罢了,倒是诸葛先生,你又有何打算?” 诸葛瑜望向群山,此时虽然已经入冬,但这区山之中,多苍松翠柏碧竹绿杉这类四季常青之植物,故此山色仍然是一片墨绿。诸葛瑜笑着道:“若是护国公晚生十年,瑜必然是要辅佐其人,以成天下之势的。但如今,护国公大业已成,麾下文武兼备,有如曾将军这般贤才,我便是出来,也不过是锦上添花,并无多少补益。况且瑜为人清傲,不喜俗务,勉强为官,只会得罪上司同僚……天下之大,瑜愿为护国公治下之民,享此太平之福。” 他丝毫没有出仕之意,这番话说得也很诚挚,并非敷衍推搪。曾灿却觉得甚为可惜,当即劝道:“先生才略胆识,可比管、乐,我主英明识人,远胜桓、召,此天作之合也。先生如今年齿,稍长于我主,正值年富力强,以先生才具,高位唾手可得。先生坐享太平之福,何如共建太平之功,即便不为一世富贵,亦是为苍生性命!灿,庸??之人,口笨舌拙,词不达意,唯愿先生慎之思之,若得先生佳音,灿愿为天下荐先生!” 诸葛瑜又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才道:“将军赤诚之心,若说瑜未曾怦然心动,那便是自欺其人了。非是瑜不识好歹,亦非是瑜沽名钓誉,实在是瑜不知在护国公麾下可做什么。瑜所可为者,不过是兴水利而屯田,精器械而练兵,此等事务,护国公所虑者,远比瑜周全。瑜之禀性,不乐为二千石之郡吏,又不堪为丞相、尚书,便唯有居于乡野了。” 他说完之后,向着曾灿又是一拱手:“瑜心意已决,将军戎机繁复,瑜便不再打扰了。” 他的态度相当坚决,曾灿心里生出一缕不快。 此人果然是自负无比,虽然话语谦逊,但他方才的那番拒绝,其实质就在于他嫌赵和能够给的官职和权力太小! 大政方略,赵和自裁,郡县实务,诸葛瑜又不愿意去做。其为官志向,要做就得做丞相、六部尚书这样的高官,如此心气,在大秦如今的制度之下,确实不容易安置。 而且曾灿心气同样很高。 自己如此礼遇,此人仍然不愿意出仕,他也唯有放弃。想到这里,曾灿伸手也向诸葛瑜行礼:“既然先生雅量高洁,不欲出仕,灿亦不可强人所难。只是先生于国家有大功,于灿本人亦多有指点助益,灿不可为忘恩负义之辈——来人,取礼物来。” 随着曾灿的命令,自有人牵来一匹白马,那马的两侧,都负有箱箧。 诸葛瑜也不拒绝,又是一拱手,然后牵马缓步离开。 望着他的背影,曾灿身边有亲卫低声问道:“将军?” “放他走吧,他既然无意仕途,又何必强求?”曾灿哼了一声。 在他心里,还有另一个想法。 嬴祝派人去杀为他出谋划策的诸葛瑜之事,如今不算天下皆知,但也已经该知道的都知道了。他曾灿若是再派人去抓或者杀不愿受举荐出仕的诸葛瑜,成了没有什么利益,败了为天下笑,岂不将自己弄得和嬴祝一般狼狈。 “这边呢?”亲卫又示意了一下那庄院。 “让他们准备葬礼……派一队人在此盯着,见董伯予入葬之后再走,不必为难他们。”曾灿道。 既然不取董伯予首绩,那留在此处也没有什么意义,曾灿有些意兴阑珊,原本以为可以弄一份大功劳,结果却只是见证了一个人的死去。 他说话之间,诸葛瑜已经走出了村子。其人翻身上马,动作倒也干净利落,他回头望了一眼这座小小的村子,微微叹了口气。 董伯予虽得其时,却未得其人,故此到头来病死孤村,一切功业名声皆作虚妄。他虽得其人,却不得其时,若是出仕,也不过是史笔之中的一介能吏罢了,这对于心性极高的他来说,实在没有什么兴趣。 倒不如隐居于乡野之中,做一个安分守己的农夫呢。 催马行了一段距离,此时村子已经被山林掩住,山中雾气渐起。诸葛瑜忍不住以手击股,然后昂首唱了起来。 “混混之水浊,可以濯吾足乎?泠泠之水清,可以濯吾缨乎?昭王台上黄金无,牛山三尺埋夷吾,锦绶金印人所爱,独喜南窗数棵竹……” 他歌声之中,迎面却是一队人马狂奔而来。山路狭窄,他便避到一旁,见其中一人匆匆勒马,向他扬声问道:“先生可见一将军?” “若你寻的是曾灿曾将军,他就在后边村中。”诸葛瑜道。 那人抹了抹汗水,虽然有意与此人结识,但如今却没有心情。他们一行继续纵马向前,不一会便到了村中,早有军士喝问,此人便翻身下马,拱手道:“海昏令陆雅求见曾将军!” 曾灿就在军士之中,听到此人自称海昏令,当即一笑:“贵令这官职,是何人所署啊?” “卑职之官,乃大秦所署。”陆雅道。 他答得巧妙,曾灿也不为己胜,马鞭一指:“贵县来见我,有何事情?” “卑职正要禀报二事,一是县中户籍图册财库,已然封存,只待将军遣人接收;二是逆贼嬴祝行踪……”陆雅说到这里,稍稍停了下。 曾灿却没有多少兴趣。 嬴祝别的本领没有,跑得倒是挺快的,对方此时,应当已经离开了海昏。但他如今时穷势孤,已经成了无根之木,跑不掉的。 “此山何以名为区山啊?”曾灿问道。 “呃,因为楚将区岌于此隐居,故名区山……”陆雅自然知道这个典故。 “改了吧。”曾灿道。 陆雅没有想到自己急冲冲跑来见曾灿,结果对方却是如此反应,不免摸不着头脑。 “这区岌不愿为大秦效力,岂可以其姓氏为山命名?”曾灿淡淡地道:“若是人人都效其事,大秦哪里还有人才可用?” 陆雅抹了抹汗水,一边猜着曾灿的真实想法,一连点头应是,然后他福至心灵:“既是将军为其改名,不若改为曾……” “笑话,此山云雾缭绕,便叫云居山罢!”曾灿却还没有膨胀到这个地步,当即打断此人马屁,然后哈哈一笑,也不管那海昏令会有何等反应,按剑上马,扬长而去。 五八、主君如此 董伯予死于一山野小村之中,死得默默无闻,其三姓护卫亦就此安顿下来,居住在改了名的山中为董伯予守墓。而在董伯予的遗言之中被刻意忽视掉的嬴祝,此时则铁青着脸,冷冰冰地看着自己身前的部下们。 此时是十月,江南虽然还不是顶冷,可比起北方的干冷,江南的湿冷则是别有滋味。哪怕嬴祝已经在这片潮湿之地生活了十年,仍然觉得阴湿刺骨,不得不将身上的皮裘裹得更紧一些。 比起身上的冷,他的心里自然是更冷。 好歹也曾占据三郡多的地界,好歹也为自己又争了三年皇帝之名,好歹也曾经有十万兵马,好歹也统治过数百万之民。可现在,他却是狼狈不堪,身前就只余这不足万人,而且这不足万人的队伍之中,大多数还不是他的嫡系,而是属于九姓十一家。 “陛下,可要稍事歇息?” 随侍在他身边的一位臣僚注意到他的神情,关切地问了一句。 “不必,朕不累……倒是陈卿,你们辛苦了。” “臣等与陛下乃是一体,共荣共损,谈不上辛苦。”那臣僚低声道。 他神情也有些苦涩。 身为九姓十一家中的陈氏之子,这位陈偍一声名声不显,莫说比什么谢家宝树、王氏庭芝之类的人物,就是在陈家,他也被认为是平庸守成之辈。但是经过这些年的折腾,那些名气大、才华高的,不是被自己玩死了,就是被赵和赶到海外孤岛上去了,反倒是他这个一直没有什么名声的人,最终坚持到现在,甚至成了如今九姓十一家的扛鼎之人。 有什么办法,九姓十一家老的老少的少,死的死跑的跑,他若不出来将众人之力聚于一处,只怕立刻要星散云消,不仅遂了赵和之意,而且历代祖先们几百年的心血全部要化为乌有。 想到这里,陈偍又望了嬴祝一眼。如今九姓十一家残余的力量已然不多,众人还能够聚在一起,靠的不是陈偍个人的能力——陈偍对于自己的个人能力也有很清醒的认识。故此,众人还离不开嬴祝这棵树。 “陈卿,朕是不是错了?”嬴祝心思翻滚,忍不住问道。 他问的是对待董伯予之事。 此事别人不知,但陈偍却是知道的。 董伯予的下落,是嬴祝有意放出去的。 在嬴祝想来,董伯予与他一样,都是赵和必得之人,因此,放出董伯予的下落消息,肯定能够分散追兵的注意力,甚至阻滞追兵,给自己争取到更多的逃亡时间。事实上他也没有想错,在得知董伯予隐藏于山中之后,原本乘船追他的曾灿,甚至亲身登岸,去到了距离缭河有数十里远的山中,来回便浪费掉了一天的时间。 这一点,在看到董伯予之后,曾灿便明白过来。而董伯予在临死之前,也猜测到自己行踪是如何泄露的,不过嬴祝与他君臣一场,哪怕嬴祝做出这样的事情,董伯予也没有出一字恶言。 或许董伯予心里还有些高兴:哪怕自己死了,也能够为自己效忠的主君做出一点贡献。 只是此事缠绕在嬴祝心中,让他甚为愧疚。这些年来,董伯予对他忠心耿耿,甚至可以说是呕心沥血,他先弃之于山野,后卖之予仇敌,哪怕嬴祝是个生性凉薄之人,也难免心中不安。 陈偍却误会了嬴祝之意,他以为嬴祝所问的是南征之事。 “陛下,南征之事,实是迫不得已,事实上董相北伐失败,我方便唯有此一条生路了。”陈偍心里思思念念的还是南征,只有南征,才能打下广阔的土地,让九姓十一家重新掌握大量的田地,然后凭借这些田地积攒财富,积蓄力量。 他此时已经不想着向赵和报仇这么荒谬的事情了,他想的就是给九姓十一家找个出路。原本九姓十一家可以有条出路的,听从赵和的安排,老老实实放弃一切家产,跑到东海的岛上去重新开拓。但九姓十一家不甘心,他们不愿意束手就擒,因此才有嬴祝起兵之事——只不过现在想起来,这一切也是赵和意料之中,他原本就想借着嬴祝的旗号,将九姓十一家这些反对者聚在一起,然后一网打尽。 事实证明,赵和做到了。 若九姓十一家老老实实退出中原,他们原本在中原还会留下许多无形的财富:那些受过他们恩惠的底层官吏,那些四处蔓延的人际关系,甚至那些九姓十一家的轶事典故。但是,当他们全部聚拢在嬴祝旗下之后,这些力量就化暗为明,曝露在赵和的刀锋之下,赵和仅用三年时间,便可以解决掉原本可能花上三十年也解决不掉的问题。 “都道赵和不欲多作屠戮,但他哪里是不愿多作屠戮,他分明是要刨根挖底,斩尽杀绝啊……”陈偍继续说道:“陛下,此次南征,切不可多作犹豫……臣虽愚陋,却也大致能猜得到赵和的打算,只要我们能出庾岭,他必不会穷追。” “何出此言?”嬴祝问道。 “我们出了庾岭,入南海、象郡,直至日南,就等于是替赵和打通一条南进道路,对他来说构不成威胁,他落得坐享其成。但若我们露出跓足经营之态,他必会又大兵压来,不让我们有片刻安生!”陈偍道。 嬴祝觉得陈偍的猜想有可能是真的。 他恨恨地道:“都怪诸葛瑜这村夫……若非此人,董师不会重病,我等也不会如此狼狈。陈卿,我欲遣死士剑客,前去刺杀诸葛瑜,你觉得如何?” 嬴祝是真心恨诸葛瑜,此时他再蠢,也清楚诸葛瑜所献的南征之计其实是不怀好意了。 倒不是说不该南征,这南征之策,在当时情形下是只能暗中施行而不可公开的。毕竟原本江南三郡的各方势力,是面对赵和的压力下抱团取暖,大伙都没有退路的情况下,才能勉强做到团结一心。可南征之策一公开,九姓十一家就想着在日南去给自己打一大片田地、抢一大堆人口,江南大族则因为不愿意背井离乡也不愿意为九姓十一家的利益出钱出人出力,嬴祝阵营这两大支柱产生根本性的分歧,整个势力分崩离析就在所难免了。 本地世族的想法很简单,九姓十一家这种外来户可以撑不住了逃跑,他们这些地头蛇却不愿意跟着当丧家之犬。既然如此,倒不如出卖嬴祝和九姓十一家,或许还能在赵和那里换个好价钱。故此,他们几乎毫不犹豫就打开浔阳城门,放了北军过江,而且还一路配合,所以曾灿才能进军如此迅速。 总之在嬴祝看来,所有的责任,都是诸葛瑜的。至于自己是不是因为愚蠢而中计,是不是因为急躁而误了事,是不是因为器量狭小而欲杀诸葛瑜——这些都是不存在的。 责任只有可能是别人的,绝对不能是自己的。 陈偍目瞪口呆了一会儿,然后才勉强道:“陛下安知诸葛瑜身在何处?” “此人献此毒计,必然会得赵逆重用,想来他已经北上咸阳,邀官请赏了——他害了董师,朕如何能不替董师复仇?”嬴祝看了看左右,“陈卿,你们陈氏应当还有些势力?陈氏养了死士吧,请陈卿派一死士,为我……为董师报此仇,待事情了却之后,陈卿便是我的相国!” 陈偍用古怪的目光看了嬴祝一眼,见嬴祝目露凶光,稍稍思忖了一会儿,然后点了点头:“既是如此,臣便勉力去做上一做……” “那就有劳卿了。”嬴祝大喜,然后才想到自己如今的处境,又不免有些忧虑:“庾岭隘口还有多远?” “距离庾岭路途尚远,陛下……”陈偍正开口说话之时,突然间前方一阵骚动,陈偍当即闭口不言。 嬴祝听得离庾岭远,原本就心烦气躁,看到前方骚动,更是恼怒,当即喝道:“前面发生何事,为何如此?” 自有人到前面去打听,片刻之后回来禀道:“是一老吏拦在前头叫闹。” “老吏?”嬴祝冷笑起来:“杀了!” “且慢。”听他开口就杀人,陈偍忙拦住道:“陛下,此用人之时也……” “再用人之时,也不在乎一二老朽!”嬴祝面上闪过戾色:“不过陈卿既是为其求情,且饶他一命,给我乱棍打开!” 陈偍还待再劝,但看到嬴祝的神情,不由默然起来。 没有董伯予在,谁还能够劝得住嬴祝? 那老吏挨了数棍,只能退下,当他退至道旁之后,却见嬴祝在马上摇摆而过,连瞧都不往他这瞧一眼。老吏自己面带怒意,他身边的两个伴当更是毫不掩饰杀气。 “兄长,这样的主君,你还要跟着么?”其左之人低声道。 “早就知晓这竖子不是东西,若不是董相邀请,我又为何跑到这里来……我若去投护国公,难道还没有一个郡守做做么?”老吏捋须道。 “就是就是,只凭兄长当年在齐郡与护国公的交情,封侯也未必不可啊。”另一人道。 老吏嘿嘿笑了两声,又揪了揪自己的美髯。 他自然知道,自己这两个兄弟的话语是在吹捧他,他当初与赵和有什么交情,无非在任定陶尉的时候,恰好赵和赶往齐郡,途中发生了交集,最后还以他弃官不做了结。 虽然他暗地里还是给了赵和一些帮助,但凭这点点功劳,连赵和的面前都凑不去,更别提拜官封爵了。否则也不会跑到鄱阳之后,凑到董伯予面前去求官,而不是北返投靠赵和了。 “当年的事情就不提了,今日的事情是……咱们要想荣华富贵,只怕还应在咱们这位陛下身上。”此老吏待嬴祝走得稍远之后,低声说道。 五九、慌不择路 这姓刘的老吏,自然就是赵和前往齐郡途中曾打过交道的定陶尉刘三郎了。 当初齐郡之事了却之后,此人弃职而去,因为害怕被追究,故此干脆带了一伙兄弟跑到江南——他倒是个极能跑的,偏偏他为人豪气,有一群兄弟愿意追随,因此但了江南之后,用了两三年时间又混出了名堂,从一个外来户,又做到缉盗、法曹,直至再次成为县尉。 而此时嬴祝被嬴吉找了个借口由鄱阳侯改封海昏侯,封地直接砍掉了一半。在此过程之中,董伯予发觉治下的县尉之中,竟然还有刘三郎这个熟人,虽然当初两人之间并没有什么交流,但董伯予知道这是个机灵的,于是便提拔其人。 正当刘三郎以为自己人生即将迎来高峰之时,北军之乱发生,赵和回来收拾局面,嬴祝与董伯予乘机起兵,九姓十一家的世家子弟大举南下,于是董伯予原本许与刘三的官职为九姓十一家子弟所占,他又只能继续当自己的县尉之职,也就成了所谓的“老吏”。 此前他引发喧哗,无非是见此时嬴祝唯知南窜,故此有意请为先锋,好给自己争取机会。可是他官卑职小,又非九姓子弟,如何能近得嬴祝身前。 挨了几棒,回到自己队伍之中后,刘三郎虽是未将愤怒形于颜色,他手下的几位老兄弟却是极其不快。听到他说众人富贵,便在嬴祝身上,更是不解,只不过得他示意,众人都没有说话,唯闷闷不乐罢了。 到了傍晚时分,大军到得一片山岭之下,原本以为可以在此扎营休息,但嬴祝得知此地离庾岭仍然很远,当即催促全军夜行。一时之间,众人都是怨声载道,便是九姓十一家的子弟,此时也不禁口吐怨言。 “未见荒悖刚愎如此之人可为人主者。”刘三郎身边一个名为夏婴的兄弟凑上来道:“三郎,咱们可不能将富贵寄予此等人物之身!” “不,他越是如此,咱们的富贵就越在他身上。”刘三郎却是咧嘴一笑:“把兄弟们唤到一处,乃翁有几句话交待。” 夏婴依言去唤人,不一会儿,便有十余人都聚了过来。 刘三郎望着这些人,这都是从老家随他一起来到江南的老兄弟,因此他可以放心信任。待众人都静下来之后,他低声道:“咱们过会儿散入军中,待到大军饥疲不得不扎营之时,诸位兄弟如此如此……” 听他布置下的计划,顿时有老兄弟急了:“三郎,你这样做,怕是置咱们于险地!” “富贵险中求,何况咱们都有准备,怕什么?”夏婴却觉得这安排正合其意。 “可是只凭我们这十余人,能成事?”又一人道。 “为何不能,护国公以三十六人横行于阗,面对的还是早有防备的犬戎。咱们兄弟没有护国公那般本事,但咱们面对的是什么?一群丧家之犬罢了!”刘三郎此前一提起赵和都是赵和小儿,此时却敬称护国公了:“况且,咱们到时见机行事,若是能成,就去做,若到时不能成,咱们也可以乘机脱身!” 他既然如此说了,众人也不好反对,便是开始提出异议之人,也只是一声长叹:“三郎,兄弟们的性命,都在你手中了。” 他们商议已定之后,便分散至部队各处。此时嬴祝的军队不过万余,多数又是九姓十一家的家丁,故此编制秩序什么的都是一片混乱,他们混杂其中,倒没有引起注意。众人按照命令连夜翻山,但到得山腰之时,实在是饥渴疲累,哪怕是骑马乘车的高门子弟,也都忍受不了,于是托请陈偍出面劝谏,嬴祝终于决定扎营。偏偏他选的扎营之地比较崎岖,因此大军分散得更厉害,彼此之间往往为林木草树所阻,相互眺望不到。 见此情形,刘三郎大喜:“此天助我也!” 他未曾耽搁,直接带着夏婴与另外一人,向着嬴祝的中军而去。 他们的身份,自然不可能直到接近到嬴祝身边,不过到了外围之后,三人便停了下来,装作伐木砍柴。片刻之后,便听到远方突然有人大叫:“追兵来了!” 紧接着又一处地方有人大叫:“有埋伏!” 随着这呼声,还有惨叫声传来。 此时嬴祝之军已经饥疲至极,又人心惶乱,哪怕明知道他们断尾求生,追兵尚远,更不可能提前跑到前面来埋伏他们,可慌乱之中又有何人能够理智地进行思考?更何况惨叫声从好几个地方传来,便是巧合,总不可能这分散于两三里的大军处处都发生这样的巧合吧? 故此在短暂的惊愕之后,众人顿时慌了起来,就是嬴祝本人,也霍然而起。 然后在中军外侧,刘三郎三人便四处点火齐声大叫:“败了,败了,中军败了,陛下死了!” 因为他们就在中军之侧,故此在远处人听来,仿佛声音就是中军传来。嬴祝本人还莫名其妙,自己根本没有看到敌人,怎么败了,又怎么死了,然后就见四周林中,处处火起,人声鼎沸,皆是哭喊奔逃之音。 嬴祝骇然欲绝,此时才明白过来,自己军中,只怕有敌人的奸细! 可是一切都晚了。 九姓十一家的家丁组成的主力,在此时第一时间自然是各自寻找各家主事之人,相互不统属甚至不认识的情形之下,加上有些人混杂在中间举刀乱砍,于是彼此之间便互相厮杀起来。 跟在嬴祝身边的陈偍,见此情形,便知道局势无法挽回,至少不可能在这里挽回。而且刘三郎等人在上风向放火,火势也向着中军过来,慌乱之中,他知道自家的人手兵力才是立身之源,因此立刻呼喝自己的亲卫护着自己向外逃去。嬴祝想找他商量如何收拾局面,但他理都不理已经跑远了,嬴祝又拉着两名平时忠心耿耿的臣属,可这二人一个哭哭啼啼,一个挣脱逃走,却没有一个能够出主意的。 嬴祝此时心中后悔不已,想起了董伯予。 “要是董师尚在,我身边如何会无人?”他仰天长叹道。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从火中冲了过来,那身边一边跑一边叫道:“陛下,陛下何在?” 嬴祝忙道:“某在斯,某在斯!” 那人闻言忙冲到他身边,就着火光仔细一看,确认正是嬴祝,当即拽着他的手道:“此非善地,陛下请随我来!” 嬴祝看得此人灰头土脸,一蓬美髯也被火烧了小半,身上甚至还有小火苗,却仍然如此急切地拽住自己,心中大为感动,觉得自己似乎又有了支撑。不过他总算还存有一点理智,当即问道:“你是何人?” “臣是刘沁,董相公曾向陛下举荐臣为官。”刘三郎道。 此时嬴祝听到这个“董”字,心里就已经信了大半,而且这刘三郎看起来也确实有点眼熟,他当即没有拒绝,跟着他便跑了起来。 嬴祝身边自然也是有护卫的,只不过方才这些护卫并无首领,不知所措,此时有人带领,便也跟了上去。可是那刘三郎身边的三个伴当有意无意带着他们乱转,片刻之后,护卫们便发觉四周皆是人影火光,倒是嬴祝不知身在何处了。 嬴祝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只知道那个自称刘沁的人拖着他在林中奔跑,最初时到处是火光和哭喊声,这让嬴祝无法冷静思考,到后来火光哭声远去,他们身边又是一片黑暗,只靠着林间依稀的星月之光,深一脚浅一脚地勉强前行。 “这……这是去哪?”嬴祝惶惶不安地问道。 刘三郎带着他闷头赶路,也不回答。 嬴祝心中更是不安,猛然停住脚步:“为何下山?” “陛下,火势往上,若不下山,火便会追着我们跑了。”刘三郎拖了他一把,见没有拖动,当即唉了一声道:“陛下,你看这山火之势,若不能迅速离开,过会儿必然会起风,而风助火势火借风威,整片大山都会成为一片火海,如今还能管去哪,先避开这火势再说吧!” 嬴祝闻言向山上望去,果然,火势虽然远了,但可以看得出,其规模却是更大了。 “况且乱军之中,难辨敌我,陛下万金之躯,干系到我们的身家性命荣华富贵,如何能再置于险地?陛下请随我来,我知道一地,等到了那里就暂安全了。” 嬴祝虽然还是将信将疑,可他自幼长于宫中,就封之后也是被董伯予照顾得很好,哪怕经历过宫变之乱,又有几年江南称帝的经历,可这些对他如今的处境并没有什么用处,因此只能跟着这自称刘沁之人,继续向着山下跑去。 跑着跑着,他总算有点明白了:他们是在沿着来时之路往回走。 这反倒让他心安了些,因为这证明刘沁并不是胡乱带路。 不过这一跑也跑了大半夜,嬴祝其间疲累不堪,却还是咬牙坚持下来。到黎明时分,天际泛白,那刘沁终于停下脚步,两人顾不得形象,都是直接坐在地上直喘。 嬴祝一边恢复体力,一边打量四周,依稀认出,这就是昨天傍晚之时原本准备扎营的空地。 “刘……刘卿,这里安全么?” “此地原本是安营之地,既有水源,又兼顾防火,此地要不安全,那周围就难有安全之处了。”刘三郎道。 他说得很肯定,可嬴祝却觉得,他话语里似乎还带有别的意味。 六十、骤然翻脸 此际天色微明,看模样,将又是一个好天气。 江南秋冬之季,正是干燥之时,昨夜的火仍然在山上蔓延,故此山上浓烟滚滚,看上去甚为可怖。 刘三郎望着这情形,嗟叹了一声道:“也不知有多少飞禽走兽,会被这山火烧死……啧啧,当真是惨不忍睹啊!” 嬴祝根本不敢往山上望。 他心中忧急,催促刘三郎道:“刘卿,可有吃的,可有喝的?能否替朕寻一些来?” 刘三郎点点头:“有的有的,陛下勿急,我们再等片刻……” 他话声未落,那边路上便传来脚步之声,紧接着七八个身影奔了出来。 “三郎!”领头的是夏婴,见刘三郎真的将嬴祝带了过来,当即欢喜地叫道。 他一边叫,一边放肆地看着嬴祝,嬴祝被他的目光望得有些毛骨悚然,忍不住向刘三郎靠近了些。 “只有你们?”刘三郎问道。 “我们途中聚合,想来他们也快到了。”夏婴道。 他们再等了会儿,嬴祝催促了几番,都被刘三郎敷衍过去,又有三人赶到之后,刘三郎果断地道:“走吧,留个暗记,告诉他们我们走了!” “去哪?告诉谁?”嬴祝颤声问道。 “陛下,这条路显是不能走了,咱们不能在此久留,故此需要绕道。”刘三郎向他解释道:“臣留下消息,若是还有忠于陛下的臣僚来寻,便可跟着臣留下的记号找到我们!” 嬴祝并不傻。 他见这些人谈笑风声,丝毫没有惊恐之色,而且彼此关系亲密,心里已经猜到了一点。 但身边没有任何可信之人,他的安全,完全寄托在这些人身上。 故此,嬴祝也只能与其虚与委蛇,同时暗暗寻找脱身的机会。 他一路佯作配合,而刘三郎一伙则遮遮掩掩,顺着大道行了没多久,便拐到此前并未走过的岔道上来。嬴祝没有询问,刘三郎自然不会解释,直到他们寻到一个小村子,花钱在村子里讨得酒食,又借了两间屋子席地而睡,这才算是暂时放松下来。 嬴祝也知道,这恐怕就是他的机会了。 众人对他还算恭敬,屋子里仅有的榻给了他,别人都是席地而卧,片刻之后,便是此起彼伏的鼾声——众人都累得紧,甚至连派人警戒都没有。嬴祝打定主意要逃走,故此强撑着没有入睡,待听到鼾声响起,于是悄然起身,只不过才一起来,便见睡在榻下的一人翻了个身,勉强睁眼望了他一下。 嬴祝立刻又躺在榻上,心怦怦直跳。好在那人也只是看他一眼,并未说话,只不过嬴祝再也不敢草率行动,又开始倾听众人的鼾声了。 可是嬴祝养尊处优惯了,哪怕被废黜削封之时,也没有真正吃到苦头,唯独这几日奔波辛苦,又担惊受怕,早已疲惫不堪。他虽然心里反复提醒自己,待刘三郎一伙都熟睡之后便要溜走,但听着这鼾声,不知不觉中,他自己也睡着了。 待他猛然惊醒之时,发觉外头天色已黑,却是半夜了。 嬴祝起身蹑手蹑脚走到门口,倒是没有惊醒刘三郎一伙。但在门口往院子里一望,他呆了半晌之后,便叹了口气又回到榻上。 今夜有云,一片漆黑,这样的天色,让他从未离过别人服侍的一位贵人往哪儿逃? 更何况他如今存身之所是一片山区,远处便隐约有豺狼之声! 他坐回榻上之后,又忍不住重重叹了口气。 鼾睡之中的刘三郎隐约听到声音,猛然坐起,铮的一声,将剑从腰间拔出。他目露凶光,四周看看,然后集中在了榻上。 “陛下……这是?”刘三郎道。 “饿了,卿能给朕觅些吃食汤水么?”嬴祝没精打采地说道。 “饿了……也是,也是,都五六个时辰了吧?”刘三郎喃喃说了一声,然后伸脚便将夏婴等人踢醒。 众人起来时一阵慌乱,不过很快镇定下来,有人拿钱去向主人家买食物,也有人在院子里升起火来。嬴祝听得不远处传来了狗叫,紧接着整个村子里的狗都叫了起来,他心中又有些庆幸,若他此前不管不顾便出门,必然会惊动这些守户犬,走不了多远,刘三郎一伙便会惊醒吧。 很快食物买来,就在院子里,众人炖起了狗肉,还弄了两坛当地人自酿的酒。刘三郎给嬴祝分了一盏酒,酒味极淡,还带着酸,但嬴祝还是慢慢将这酒饮尽。 或许大醉一场,醒来之后,自己还在浔阳城中,董师尚未中风,一切恢复正常…… 嬴祝心里胡思乱想,那边刘三郎等人却已经吆喝着划起拳来。 这些人甚是粗鲁,一个个说起话来都和无赖流氓没有什么两样,便是刘三郎自己,也同样这般。嬴祝出身高贵,哪怕最落魄之时,身边也是董伯予这样的人物,哪里听得过这些。心中厌恶却又不敢表露出来,对于刘三郎进奉的酒食也就更觉得没有滋味了。 他勉强吃了一些,便推说累了,又回到榻上继续休息。只不过屋子里呼喝声一片,他怎么也睡不着,又不敢表露出来,当即只能面对着墙在那儿生闷气。 好在过了子夜之后,刘三郎一伙总算是闹够了,除了安排了两人值守之外,其余众人也再度睡了下去。嬴祝这才勉强闭上眼,迷迷糊糊之中,听得悉悉缩缩的声音,他便又惊醒过来,只疑是有人要对付自己。 不过听起来是刘三郎起夜,待刘三郎回来之后,嬴祝终于有些沉不住气,开口问道:“刘卿?” “陛下还未入睡?”刘三郎轻声应道。 “刘卿,明日天亮之后,我们当往何处去?”嬴祝试探问道。 “天一亮我们就动手,试试看山火是不是烧尽了,若是山火尚存,我们只有绕道。”刘三郎笑道:“陛下放心,臣仔细想过了,昨夜虽然乱,但并不是真正有人来袭,只是疲累之下发生营啸,而我们打的火把又引燃了山林,于是才会不可收拾。但既无敌人袭击,我们的人大多数必定是可以从火中跑出去的,待我们过山之后,打出旗号,想来那些公卿们便会领兵来护卫陛下。” 说到这里,刘三郎慢悠悠地叹了口气:“到了那时,臣等便可以卸下身上重任,才能得一安眠喽。” 嬴祝咬了咬牙,口中说道:“卿等一片忠心,朕绝不会忘记……刘卿有才,可知兵事?” “什么?”刘三郎一愣。 “董相不在朕身边,朕需要有一亲信可靠之人执掌兵事,此前山岭火乱,便是因为没有知兵事者掌兵所致!若是刘卿知兵事,朕欲拜刘卿为上将军,总掌兵权,待日后光复咸阳,朕再拜刘卿为大将军,与朕共此天下!” 嬴祝这番话,若是早几个月说与刘三郎听,刘三郎必定会怦然心动,愿意为之殚精竭虑,可是如今这等情形,莫说刘三郎这么精明之人,就是一个憨货也可以看得出,嬴祝是穷途没路,完全没有前途可言。 他口里的上将军、大将军,饼倒是画得大,可手中没有钱没有粮没有人更没有地盘,这样的上将军、大将军,刘三郎可以一口气批发出去几十上百个。 故此刘三郎嘿嘿笑了两声:“如此,臣等就谢过陛下隆恩了。” “刘卿可有女儿?”嬴祝又问道。 刘三郎顿时坐了起来:“老家那边,确实有两个女儿。” “不知年齿多大,可曾婚配?”嬴祝再问。 “大女儿十九岁,嫁人已经三年了,次女今年十五岁,尚未婚配。”刘三郎叹了口气,自嘲地一笑:“我一直流落在外,便是当官也当不长久,故此未曾将他们接过来,这都已经十年未曾见面了……” 他自然是在说假话,事实上,就在董伯予决意“北伐”之后,刘三郎便猜到事不可为,于是将妻女自身边送回了老家。在他看来,自己是搏上一把,搏得成功,打回家乡去之后,一家人自然团聚。若是博得失败,自己身无牵挂,无论是逃命还是改头换面都方便。 “朕宫中虽有一后,却不称朕意,刘卿既有一女,品形端淑,正可母仪天下。朕欲娶刘卿之女,立为皇后,还请刘卿许嫁。” 嬴祝这突如其来的求婚要求,让刘三郎目瞪口呆,好一会儿之后,刘三郎才笑了起来:“陛下,自当年宫变之后,便不少人在背后议论陛下,说陛下刚愎急躁,不通柔变,生于富贵,不知内敛……如今臣看来,陛下……陛下你还真他娘的有长进了!” 嬴祝心中惊觉不对,却见黑暗中刘三郎猛然扑了过来,一记耳光抽了过来,然后叭的一声响,嬴祝顿时眼冒星光,耳鸣钟磬。 “乃翁我将你这豖犬一般的东西救出来,你却想着要日乃翁的女儿,你这腌臜的货色,也不撒泡尿照照镜子,看看自己是什么破烂玩意儿!这种处境之下还作痴心妄想,乃翁究竟是该夸赞你一句,还是直接阉了你?亦或是将你这下作的畜牲种入老家园子里,瞧瞧来年会长出什么苗来开出什么花?” 比起那老大的耳光,刘三郎连绵不绝的骂声,更让嬴祝头昏脑胀,一时间反应不过来。他成长之中,听到的都是文质彬彬的话语,便是骂人也不过彼其娘之,哪里有这般污言秽语披头盖脑? 他想要挣扎反抗,可这刘三郎年近五十,力气却是不小,压得他动弹不得,就只能在那被其人浇了满脸的唾沫星子。此时屋中其余人也被惊醒,相互问发生了什么事情,待得知是嬴祝想让刘三郎当国丈,结果刘三郎暴起发难,不由都哂然笑了。 “也不想想看,三郎在院子里埋了几多贼胆包天的货色,竟然还想着要娶二娘子!”有人嘀咕了一声道。 六一、今何在耶 在海昏见过董伯予之后,曾灿就只派出部下继续追击嬴祝,他本人却进了洪州城。 因为有大量的政务要处置。 他身为方面大员,不能只把精力放在军事之上,特别是这江南三郡,地方广大,治下人口也不少,如今乱成一团糟,按照赵和的制度,他若坐视其继续乱下去,事后军功必然要打折扣。 而且曾灿也有自己的想法:他此时军功已经十足,理当展现一下自己治民的本领了。 毕竟他的竞争对手,无论是在他之前的俞龙戚虎等人,或者是与他相当的解羽等人,都有督抚一方的经历。赵和在用人上,并不呆板地拘泥于文武之别,他曾灿若能够有更加丰富的经历,以后升迁上的可选择余地也会更多。 随着他在洪州府发号施令,江南三郡的混乱局面立刻提到了控制。本地的世族纷纷“拨乱反正”,协助他清理伪朝官员,同时还“献”出多余的土地,以方便江南三郡推行均田制。 这样一来,原本慌乱的普通百姓也渐渐安心,纷纷从逃避战火的山岭湖泽中出来,朝廷派出的文吏们将他们登记造册,重新编户,同时还清理田亩划分土地——那些当地世族以为自己献出多余土地就够了,却不曾想曾灿携兵威而来,同时又揪着他们曾经投靠伪朝的把柄,哪里会满足于他们献出的那点土地。在曾灿的计划之中,整个三郡的土地,至少得有七成得交由官府实行均田。 江南三郡的本地世族自然心不甘情不愿,但如今局势之下,他们除了做一些无伤痛痒的小动作之外,也没有别的办法。毕竟九姓十一家的下场就在眼前,虽然九姓十一家中的嫡系跟着嬴祝跑了,可这几年从大秦各地集中来的那些支脉,却还分散于江南三郡各处,如今一个个都如待宰的羔羊一般,惶惶不可终日。 这些人最擅长的反抗,也不过是在自己家中暗夜无人时,拿笔写上几篇诗文,将赵和与曾灿一起大骂一顿罢了。 江南世族不敢明面里反抗,就只能用一些繁琐的小事来牵扯曾灿的精力。不过其中也有识轻重者,知道这样下去只会积累曾灿的不满,若将曾灿这个手握刀枪的军头真惹怒了,那结果就不好收拾。故此,在十一月十日之际,由洪州城中的大户袁氏家主袁佩出面,于赣江畔的一座高楼之上宴请曾灿。 曾灿接受了这宴请。 彼时太阳西垂,正是夕时,曾灿的护卫护送着他来到高楼所在的街上,袁佩之子袁咏便上来迎接,亲自为曾灿执鞭。 曾灿下马,笑着道:“好楼,好楼!” “此楼与白鹿学宫一般,亦是仁皇帝所建,将军请看,这上面的匾牌上所书,乃是仁皇帝亲笔。”袁咏一边引路一边道。 “哦?”曾灿向楼上望去,只见巨的蓝底匾牌上写着金色的“勃楼”二字。 他点了点头,跟着袁咏踏入楼中。 此楼上下五层,临江而建,规模宏大,气势逼人。上得顶处,袁佩早已迎在门前,见面便是长揖:“将军亲临此地,正是名将临名胜,将胜将胜之兆也!” 这话听得舒服,曾灿当即站在顶层之外的廊上,俯瞰街头,远眺江边,然后又点了点头:“好楼,好楼!” “仁皇帝彼时也说在起建楼,必是好楼,将军如今称赞,正与仁皇帝所言相合,想必是英雄所见略同?”袁佩又道。 “仁皇帝为何说此楼好,我是不知晓的,不过我说这楼好,却有我的原因——你看这楼位置,正于洪州城西,只要在这楼上布几名警哨,便可监视全城动静。再在这两角置弓手、弩床,可以将小半个西城都封锁住。然后从此处再望赣江,江上舟船往来,尽收眼底,以旗发号施令,则江中水军便可依命行事,甚为方便……”曾灿笑吟吟地道:“只需在此楼周边安置两三百人,便可控制整个洪州城,当然是好楼!” 袁佩袁咏父子面面相觑,袁咏是脸上强自堆出笑来,倒是袁佩,毕竟年长,经历的事情也多,故此还能开口:“将军所言甚是,此前凡有人等议论此楼,皆是称其风景,还未有人自军略之上说此楼……高绝,高绝,此楼于江南之地高绝,将军之论亦是高绝!” 曾灿哈哈一笑,谦逊地道:“不敢不敢,只是稍有心得,勉强可称前无古人,却不敢当高绝之誉。” 袁氏父子和他们邀请来的宾客一时都是语塞。 他们邀请曾灿来,自然是为了联络感情,同时看看能不能劝说曾灿高抬贵手,放他们一放,故此众人都做了充足的准备,不要钱的高帽准备了几十上百顶,可曾灿如今表露出来的厚颜,让他们的高帽子实在送不出去,进而联络感情之事也不知如何开头,更别提向曾灿求情了。 曾灿在楼上望来望去,突然看到楼下街道上有人牵马而行,那人却是熟人,曾灿当即在楼上大呼道:“诸葛!诸葛!” 他人在高楼,声传自远,楼上街中正牵马观看的诸葛瑜抬起头来,望到曾灿,不由微微一怔,然后笑了起来。 片刻之后,诸葛瑜便被请上了这勃楼之顶。 诸葛瑜隐居于襄阳,与浔阳的世族多有往来,同洪州的家族也有些交道,故此上来之后,与袁家等本地家族倒也有某些拐弯抹角的亲缘关系。再度见礼之后,曾灿道:“诸葛先生不是隐居乡野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诸葛瑜笑道:“瑜久闻勃楼之名,想着乘此机会游览一番,却不曾想又见着了曾将军。” 他面上带笑,神情甚为诚恳,曾灿盯了他好一会儿,也不知道今日之见真的只是巧合,还是此人安排。 对于诸葛瑜,曾灿心里有几分忌惮。 此人智计高绝,才华横溢,但却不愿意出仕为赵和效力,虽然他自己解释是因为赵和手下人才济济,以他的性格没有用武之地,但曾灿总是怀疑他另有打算。 他将区山改名为云居,在某种程度上就是针对此人而来。 而这个比较敏感的时刻,此人出现在洪州城中,又恰好来到他的视线之内,曾灿不能不怀疑其中是不是有什么名堂。 他心中猜疑,诸葛瑜自己却知道,今日真的只是巧合。 他虽然立志不出仕,可是并不意味着他不配合赵和的大秦朝,否则他也不会跑到嬴祝和董伯予面前去献计。此时既然江南大局已定,接下来的事情无须他操心,故此游玩访友便成了他最大的追求。 谁让曾灿赠了他一堆钱帛,所以他暂时实现了财务自由,旅资充足呢。 既然到了洪州旅游,自然要来这勃楼,却不曾想恰好今日勃楼被袁氏包了下来招待曾灿。 袁氏父子并不知道曾灿与诸葛瑜之间复杂的关系,只道这二人有交情,他们家族与诸葛氏也有些拐弯抹角的姻亲,自然会拽着不放,想着请诸葛瑜在曾灿面前说几句好话。不过诸葛瑜油滑得紧,对他们的明示暗示都假装不知道,只是与曾灿讨论风景,半点时事都不沾。 如此直到酒菜上来,乐舞呈献,诸葛瑜更是一边喝酒一边吃菜,整张嘴忙个不停,更灎夫说什么正事了。 袁氏父子亦是不傻,在试了几回之后,便知道诸葛瑜试图置身事外,当即也不再勉强,他们今日的最低目标是与曾灿亲近亲近,并不奢望一次区区宴饮就可以达到目的,故此接下来也不再废话,而是放开了饮酒。 酒过数寻之后,袁佩正欲开口说话,突然间外头有军士上前来,在曾灿的耳后低声说了几句,曾灿先是一愣,然后一喜:“带他们上来!” 说完之后,他又向袁佩一笑:“袁公,还请再置一席。” 袁佩不明就里,不过添加一席算不了什么事情,因此他便示意下人去办。 片刻之后,便见数人押着一个身影走了上来,袁佩、袁咏父子皆在江南小朝廷担任过官职,见到那被押之人后,顿时形容大变,手足无措起来。 见此情形曾灿却是露出笑容:“有义士擒得废帝嬴祝,如今献了上来……袁公是见过废帝的,能否替我确认一下,此人是否真的就是嬴祝?” 袁佩脸色忽青忽白,诸葛瑜见其神情,当即出言解围:“瑜也曾拜见废帝,如今可以确认,此人正是。” 嬴祝鼻青脸肿,这一路上吃的苦头不小,他进来之后,目光便恨恨地停在诸葛瑜身上,在他看来,若非此人,自己没准还安居于浔阳城中,哪里会落得这种地步。此时听他确认自己身份,心中更是恼恨,冷笑道:“诸葛瑜,你这无君无父的奸典故佞臣!将朕卖与逆贼,也不知为你换来了何官何职,让你得了几许荣华富贵!” 诸葛瑜哑然一笑,不置一语。 “袁佩,你在朝中,身居两千石高位,朕一向待你袁氏恩重,你如今也在逆贼面前摇尾乞怜么?”嬴祝又转向袁佩。 袁佩面色阴郁,没有出声,旁边的袁咏确有些忍不住:“废帝住嘴!你还有脸说待我袁氏恩重?你谋逆之后,重用北人,我等江南世族,迫于淫威,不得不与你虚与委蛇,故此天兵南来,我等立刻弃暗投明!你不自量力,螳臂当车,刚愎自用,刻薄寡恩!董伯予那般忠于你,你先弃之于山野,后又卖之于大军,你才是忘恩负义之徒,有何面目在我等面前大言?” 嬴祝目光阴冷地扫过他,然后转向曾灿:“汝便是曾灿?欲以我首绩换取富贵?” 曾灿却是笑道:“你区区一介庸人,侥幸得成昏主,护国公根本未将你放在心上,你以为你之首绩,能换得几转功勋,能折得几匹绢帛?人,贵在自知,你失帝位于先,乱江南于后,便是因为无自知之明!” 嬴祝闻得此语,虽是暴怒,却又不知如何自辩。 “行了,你究竟曾为大秦之帝,虽是无能之辈,可体面总是要的。念在大秦至尊的称号之上,今日你可入席宴饮,便居于我之下侧。”曾灿又道。 嬴祝有心拒绝,只是闻得菜肴香气,他的肚腹却咕咕叫了起来。他心中一横,当即来者不拒,真的入席吃喝起来。 只是吃着吃着,望见槛外江水自流,河山美好,斜阳西垂,孤鸟哀鸣,楼内珍肴满盘,美酒香气扑鼻,歌伎浅吟低唱,舞女腰肢款摆,于是忍不住哭了起来。 哭声悲恸,让人惨然,便是曾灿,也不禁为之罢席。后人有诗云:勃楼高阁临江渚,佩玉鸣鸾罢歌舞。画栋朝飞南浦云,珠帘暮卷西山雨。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江空自流。 六二、先安于内 当曾灿于勃楼登高畅饮之际,长江之上,一叶扁舟,载着个白衣之人正溯流而上。 所谓滟滪堆之处,江水汹涌,水势湍流,自上而下的船只皆是小心翼翼,而自下而上的船只则依靠纤夫扯拽,船上乘客指点两岸山峰,盛赞大好河山,江畔纤夫躬身弯腰,号子惨若猿啼。白衣之人听得这声音,长叹了一声道:“蜀地闭塞,唯赖蜀道、江水与外相通,人只知蜀道艰难,却不知这江面凶险辛劳,更十倍于蜀道……幸哉这种情形不会太久了。” 白衣人正是张钦。 他那一批科举之士中,大多数都历练了两三年,其中功劳卓著者,甚至已经崭露头角,开始在官场上有了一定名声。但彼时高位中榜的张钦,却默默无闻,仿佛被人遗忘了一般。 张钦自己对此并不在意。 楚地有鸟,三年不鸣,不鸣则矣,一鸣惊人。张钦知道,自己就是如此。 随他一起入蜀的是几名方士,若是嬴祝在此,当能认出,这些方士正是五斗米教徒。但嬴祝不知道的是,这些所谓的五斗米教徒还有另外一个身份:大秦兵部职方司密谍。 这些人正是张钦沉寂两年的重要成果。 蜀地的李氏兄弟控制蜀境,依靠的正是五斗米教与蜀地大族,只是后来五斗米教的流民与蜀地大族之间产生了矛盾,李氏兄弟忙于协调两者的关系,结果只是勉强维持,实际上无论是世族还是流民都不满意。 这就给了张钦可乘之机。 故此,两年之前,张钦便已经重新潜回蜀中,化名张陵,利用五斗米道开始发展部下。这两年来赵和在中原推行均田,其影响在张钦的努力之下,已经传入蜀中,对于那些没有土地的流民产生了极大的震动,这些构成五斗米道基层的流民强烈请求李氏兄弟也在蜀地推行均田,这让李氏兄弟越发狼狈起来。 毕竟此时不同于两年多年,在经过两年多的扫荡之后,李氏兄弟自己成了蜀地最大的地主,往下就是那些投靠他们、与他们一起瓜分蜀地权力的世族,再往下则是五斗米道的高层——一语言之,就是李氏兄弟为首的蜀地上层,与原本将他们推上这个位置的底层力量发生了巨大矛盾,而且因为赵和施加的强大压力,这种矛盾越来越尖锐。 李氏兄弟勉强可以算得上是一时枭雄,他们自然也看到了这矛盾,但他们有办法解决么?自然是没有的。要解决这个矛盾,需要有足够的威望、实力,还需要有足够的利益,唯有如此,才能满足各方的需求。李氏兄弟威望勉强,实力不足,利益更是缺乏——他们的知识与见识,让他们根本不可能放弃自己的利益去弥补底层,更找不到做大利益让所有人得益的方法。故此,当整个蜀地都被其控制之后,他们看似到了极盛,紧接着便要迎来末日了。 张钦此次再度潜入蜀地,便是要推动这个末日来临。 因为对此行有绝对把握,他还有意关注沿途的风土地理——他如今确实是在兵部职方司任职,但他并没有想在兵部混一辈子,他自己打算,待蜀地平定之后,便想法子向赵和自荐,成为川府长史,转至地方民政事务。 他相信到时凭借平蜀的功劳,赵和肯定会同意的。若能做到这一点,那么他就可以后来居上,一跃成为他们这批科举进士中官职最高的人物了。 “先生说笑了,便是天下太平,这滟滪堆亦是如此。”船头的船夫道。 “呵呵,换作以往,确实如此,但是如今嘛,倒也未必。”张钦笑眯眯地道。 他一边笑,一边看着船中的几个木桶。 这几个用腊封得密密牢牢的木桶里装着的东西非同一般。 张钦亲眼见到过它们的威力,几若雷霆,甚至更有胜之。 这是墨家、阴阳家、道家和杂家等诸多流派又一次联合的结果。先是道家的方士在炼制丹药之时发现了有趣的现象,然后阴阳家在分析解释这有趣现象时发觉己方学问不足,于是便又求助于墨家。墨家在配合阴阳家研究时,没有弄出能够让人长寿的丹药,却发觉这玩意爆炸时的威力甚大,可以用于采矿。墨家的尚书学士们兴致冲冲将之报与赵和,而赵和身边的兵家学者则立刻提出,此物既然可以炸开矿山,那必然也可以炸开城池,想来可以作为武器来使用。 当时主张兼爱非攻的墨家学者都呆住了,甚至拒绝继续研究此物。但赵和既然知道此物,自然要将之充分用上,而阴阳家、道家和杂家、兵家更是将此视为一个功劳,可以同氾袁二位一般在赵和面前留下深刻印象的功劳。于是仅仅半年时间里,他们便将这玩意改良到极为精细的地步,其威力也远非初时可以比拟。 至少张钦亲眼见到,厚达两丈的城墙,只要在其下埋入足够份量的这被称为“火药”的玩意儿,轰的一声响便崩塌夷平。 此物既然可以开山,那自然也可以炸掉大江之中的滟滪堆,关键是要注意防水和积攒足够份量。 只不过此事并非迫在眉睫,也不是张钦此时需要琢磨的问题。 他顺江而上,待到得十二月初时,终于入了成都城。 五日之后,李氏兄弟外出之际,车驾忽然爆炸,双双死于非命,连带着彼时簇拥二人的五斗米道高层和世族首领死伤大半。 在此之后,五斗米道指责世族一手策划此事,而世族则反称五斗米道才是真正凶手,双方顿时反目,彼此攻伐征战,成都附近再度陷和混乱之中。就在这混乱之中,秦军分水陆两路并进,几乎没有遇到象样的抵抗,将大半个蜀地又收入囊下,唯于最南方的崇山峻岭之中,还有少数世族借着蛮族之力负隅顽抗。 故此,当道统四年三月来临之际,也就是江南三郡被收复四个多月之后,蜀地也重新归于大秦中枢统治。 携此之威,大秦中枢传檄四方,此前尚观望的江东、广南、辽阳等诸地,纷纷遣使入洛阳,请求中枢派遣官员前往管理,甚至主动请求并郡县为州府,实行均田之制。 至道统四年六月,大秦又再度实现真正的统一。 如同张钦所想的那样,当蜀地重归中央治下之后,赵和便在蜀地设了成都、巴州、滇池三府,推行均田制。不过出乎张钦意料的是,他申请为成都府长史却被驳回——他被直接任命为滇池府知府,同时兼为安南都护府副都护,成为独当一面同时身兼军政两职的要员,也因此在道统二年一科的进士中后发先至。虽然滇池府地僻人稀,多有蛮夷,虽然安南都护府如今还只是一个框架,张钦手中能调动的兵力不过区区三千,但这已经让不知多少人心生羡慕了。 在江南三郡与蜀地相续收入囊中之后,赵和的声望也已经达到了顶峰,朝臣再度掀起一轮劝进之潮。这一次赵和倒没有再拒绝,他于道统四年八月正式称帝,不过他未改国号,仍以“秦”为号。 国名虽旧,但大秦上下不少人却是以新朝自诩。新朝自有新气象,几乎不需要赵和催促,朝廷百官开始自发地推行均田制。与均田相配合的便是籍口,也就是重新登记大秦人口。 至半年之后的道统五年二月,籍田完成,大秦人口数量也统计出来,大秦一共有户一千一百二十七万零五百三十三户,口四千九百七十七万一千九百六十人——这个数字自然是不精确的,毕竟短短的半年时间,哪里能够统计得精准。大秦的实际人口,应当比此要多,不过也多不了太多,如今的这个数字,已经足够给赵和推动下一步制度改革了。 摊丁入亩,废除口赋! 道统五年三月十一日,赵和在洛阳发布此命令,十九日之中,便传遍大秦各府。 在改革中枢、改革地方行政、改革土地制度之后,赵和又改革了赋税制度。此制一出,哪怕最保守之人也不得不承认,这是仁政,从此之后,大秦人口增长就不会再受到朝廷政策的限制。 在接二连三的大政改革之中,有关废帝嬴祝的安排则就显得微不足道了。 虽然包括常晏等重臣都建议赵和处死嬴祝,至少要将此人流放于海外,使其再不得踏入秦土,可赵和却特意赦免此人。 不仅赦免此人,甚至还于稷下学宫设博学馆,收纳天下藏书副本,以嬴祝为博学馆馆员,算是给其人一份闲差,能够自食其力。 至于兵部职方司、临淄府等派密谍暗探监视此人起居,那是理所当然的事情,用不着赵和去操心了。若是还有人打着嬴祝旗号谋逆,暗中与其联络,那倒是正好给了这些下面的人立功的机会。 在完成了朝廷、地方、土地、赋税四大改革之后,赵和正准备推进下一步革新之时,西域再次传来消息。 犬戎、骊轩几乎同时发生内乱,金玄单于、骊轩皇帝带领部分亲信赶往大宛,而其叛军则投靠火妖,尾随追来。 哪怕俞龙、戚虎等已经在大宛建立起了多层防御,仍然在短短的两个月时间中,半个大宛失守! 时为道统五年七月七日。 卡文,请假一次 如题 六三、第一宗罪 “不过如此。” 贵山城上,火妖主祭穆提望着已经近乎被夷平的贵山城,踌躇满志地说道。 也难怪他这样说,毕竟作为大宛都城、同时也是大秦于大宛防御体系核心的贵山城,在历经近三年的激烈攻防之后,终于落到了他的手中。 自三年之前火妖偷袭郁成城不成开始,便借着犬戎与骊轩人收缩、内讧之机,开始对大宛进行蚕食。秦人组织了有效的抵抗,俞龙与戚虎默契携手,以贵山城为中心建立起了严密的防御体系,这使得火妖的扩张一直没有取得预期的成果。为此,火妖先后换了三名负责东线的大主祭,阵亡了十二名亲临前线的主祭——这已经是火妖前所未有的损失,须知此前与联手的骊轩、犬戎在泰西激战,也没有过一次战役便产生如此多损失的事情。 这样的损失是值得的,毕竟贵山城已经落到了他们的手中,这也意味着,秦人在大宛的防御体系被撕破,现在秦人为了避免被分割包围,只能向后即去,将防线退到郁成城一带。 这就意味着,秦人再也不能依赖大宛本身的物资生产解决他们的粮食与后勤,他们几乎所有的补统,都必须众安西都护府乃至更远的中原运来,对于只有依赖甲胄、弩和战车等诸多军械,才能勉强与火妖抗衡的秦人来说,这也意味着,他们原本就吃力得接近崩溃的后勤,将面临更大的压力。 仅仅这种压力,就足以压垮一个大帝国了。而秦帝国如果也在这压力之下垮掉,世上再也没有任何力量可以对抗和阻止火妖。 “一切荣耀,皆归吾主。”想到这里,穆提主祭的脸皮微同抖动了一下,露出一个可以被称为“笑”的表情来。 “主祭,大主祭召见所有的主祭。” 穆提没有在城头呆太久,一个使者匆匆赶了过来,传递大主祭的最新命令。 火妖分为三部,由最初投入绿芒麾下的三个游牧部族组成。不过每一部内部,都有类似的组织结构。每一部的首领,都是大主祭,除此之外,还有另外六名大主祭。九名大主祭组成的大主祭会议,又选出一名最受绿芒神青睐的大主祭担任牧首。所以,牧首名义上是绿芒神之下的第一人,但实际上六名大主祭位高权重,而主祭则是日常权力的掌控者与执行者。到了主祭这一阶层,已经可以说是位居火妖的高层了。 当然,借助绿芒的特殊力量,火妖实际上有更方便的通讯方式。但是想要借助绿芒的力量也不容易,象此前发出的偷袭郁成城部队时,便调动了一个被绿芒称为“节点“的小型绿色火炮,以此强化对普通火妖的控制,并在战场之上给予中层以上军官传递实时消息。只不过要取得一个“节点”绝非易事,需要借助此前所立的功勋,还需要用大量的生命作为献祭,哪怕火妖不视自己为人,也对于献祭时需要的巨大付出而心惊肉跳。 此时负责东方作战的大主祭名为康斯坦丁——这个名字其实已经不重要了,毕竟身为火妖,原先作为人类时的姓名对他们来说几乎没有了意义,他们彼此之间区分身份时根本用不着姓名。但是,为了更容易“昄依”,他们需要与人类打交道,而人类又需要有名字,所以,火妖中的中上层人物,许多还保有自己的名字。 康斯坦丁大主祭原本是骊轩人,身为骊轩贵族的他,在奉命与火妖作战中蒙受神启,幡然悔悟,在跪于神之圣灵之前忏悔之后,终过神恩洗礼,终于成为火妖中的一员。在这之后,这位便成了新贵,因为在对骊轩的战斗之中屡立功勋,特别是提出先清扫骊轩外围行省以削弱其国力,再聚力攻击骊轩本土以断其根本的战略,使得火妖逐渐壮大,从被骊轩帝国四处驱赶剿杀,转而占据优势能够将骊轩帝国耍得团团战。 正是这样的功劳,神主圣灵大为赞赏,将康斯坦丁提升到大主祭的地步,从而成为火妖中的最顶层。 穆提对此甚为嫉妒。 嫉妒是一种奇妙的情感,至少低等的火妖是没有的——低等火妖与行尸走肉没有什么区别,它们只是廉价的消耗品,懂得服从、敬畏即可,根本不需要嫉妒这样的高级情感。但是凡事总有例外,上百个低等火妖当中,总会有那么一两个产生嫉妒之类高级情感者,这些火妖在这种情感的驱使上,努力向上爬,他们的地位越高,那么他们恢复的情感也就越多。 不过当穆提到了康斯坦丁面前时,他已经完全将自己的嫉妒藏了起来。 “神灵至上。”他向康斯坦丁行礼。 “神灵至上。”康斯坦丁用巨大的类似于螯一般的手臂触碰了一下自己的眉心,低沉的声音从他多达十八个口器中发出。 这就是“代价”。 成为火妖,也就意味着不再是人类,对于普通火妖来说,他们在身体上与人类差别倒是不大,但对于火妖真正的高层来说,这种不同不仅仅是思维方式之上,便是身体上也会出现巨大的差异。比如说这位康斯坦丁大主祭,他那宽大的黑色圣袍之下,笼罩的躯体虽然还宛若人类,但实际上,那底下是无数的触须、肉瘤和复眼、口器。在某种程度上说,康斯坦丁这样的火妖顶尖高层,在外形上已经很接近于绿芒,而这也意味着,他们的肉体也拥有远超普通人类的生命力。 以康斯坦丁为例,他在投降并蒙恩之前已经是一个六十岁的老贵族,不仅肌肉松驰、骨质疏松,而且还深受多种老年疾病困扰。但如今的康斯坦丁,他的速度可以比拟奔马,他的力量几乎与大猩猩相当,砍下他的手臂——节肢,最多只需要两三天便能再长出一根,甚至砍下他的头颅,只要能够及时接上,他都不会死。 近乎永生。 用不再是人类的代价,换取近乎永生的身体,至少在康斯坦丁自己看来,这是绝对值得而且非常有意义的。 穆提同样也这样认为,事实上他的肢体也已经发生了许多类似康斯坦丁的变化,不同的是,康斯坦丁身上几乎看不出“人”的残留了,而穆提还在外观上类似于人类。 或者说类似于畸形的人类。 很快,所有在大宛前线的主祭都已经来到了这里。 “诸位,蒙主之恩,我们刚刚取得了一场胜利,我主为此非常喜悦,但这还不够,比起如今,我们还可以得到更多。”没有太多的废话,大主祭康斯坦丁便开口了。 “赞关我主。”所有的主祭们都齐声宣扬。 这是火妖的礼仪,凡事都必然归于其主,而绿芒便是其神主的化身。 “骊轩人与犬戎人大多已经皈依我主,只有少部分残余,托庇于东方的那个邪恶之国。”康斯坦丁提到自己旧日的母国之时,并无任何情绪波动,“骊轩人的伪帝左勒盖尔耐英和犬戎的首领金玄尚未作为祭品献于吾主这前,这尚不能算是最终胜利。另外,我主令我们寻找的圣石碎片尚未齐全,我们新占的土地之上,还有无数迷途的羔羊等待我们去放牧,所以,我们需要一定的时间……” 所有的主祭都纷纷表示赞同,他们或是点着还残余着人形的头,或是举起自己的触须。 “所以,我们需要一位使者深入东方罪土,去见那些罪民的首领,传递我主的福音。”康斯坦丁再道。 这一下主祭们都霍然抬头。 每个主祭都知道,此行必然危险,但对于狂热的绿芒信徒来说,这巨大的危险,也就意味着巨大的神恩。 他们今日所做的每一件事情,都会在他们的神祗那里被记录下来,成为他们在极乐园中的福资。 “谁来充当这位使者?”康斯坦丁问道。 “我!”每一位主祭都抢着说道。 “让我去,我与罪土之民打过交道,我知道如何对付他们!”在一片呼声之中,穆提的呼声却有些不同。 所有眼睛都向他看了过来。 “我曾经与一个罪民打过交道,那个自称江充的罪民,试图从我这里窃取吾主的力量,但我同样也想从他那里了解东方罪土!”在火妖看来,凡是不信仰绿芒的都是罪民。哪怕他们火妖自己已经满身脓血散发着恶臭,却依然圣洁,而凡非火妖者,哪怕才刚刚出生并无任何恶行也是罪民——因为生而有罪。故此,无论是康斯坦丁,还是穆提,在提到东方的大秦和秦人之时,都是以罪土、罪民相称。 “哦,你的计划?”穆提的话语,让他在康斯坦丁面前取得了优势。 “从江充身上,我可在看到,东方的罪土,他们犯有傲慢之罪,我们可以利用这一点!”穆提说道。 这个被临时充作议事厅的房间里顿时传来了嗡嗡的声响,穆提所言的“傲慢”乃是火妖认定的人类罪行之首,唯有臣服和匍伏于他们的神祗之前,才能够治愈这种罪恶。 康斯坦丁猛然大喊了一声“秩序”,主祭们的议论声才停了下来。 “既然如此,这个任务,就交予你了!”康斯坦丁说道。 六四、动摇军心 戚虎的嘴角生出了好几个燎泡,他对着铜镜左照右照,想要用针将这几个燎泡刺穿,又有些畏疼。 没错,独当一面、悍勇无匹的戚虎,生平不但怕家中娇妻,还怕疼。 好一会儿,他也没有下成手,当即将针交与自己的警卫,闭上眼睛道:“你来将这几个泡给我挑开!” 警卫自然是要执行命令的,不过才挑开一个泡,戚虎就嗷的叫了一声,吓得警卫手缩了回来。幸好周围没有闲人,警卫又都是心腹,故此不惧传出去,否则若让外人知晓戚虎此时模样,只怕对秦军士气都有大碍。 然后便有脚步声传来。 “启禀都护,火妖派来了使者!”传讯兵在屋子外远远地高声呼道。 戚虎听得起言,眼睛霍然张开,他起身想要出门,但旋即自警卫手中将针又拿了过来,然后一声不发,连接将嘴角边所有的燎泡都刺开,再以白绢擦拭嘴角,又在清水将面上清洗干净。 然后他再照铜镜,觉得自己的仪容已经恢复,当即冷笑了一声:“火妖派来了使者,当真是千古奇闻,只听说人与人交战会派使者的,不曾听说火妖也会派使者啊。” 事实上火妖会派使者的事情,戚虎不是不知道,从犬戎、骊轩人那里得到的消息,都证明火妖不但会派使者,而且很擅于利用使者进行蛊惑人心、动摇敌志。 只不过火妖与大秦交战以来,无论是归初偷袭郁成城,还是后来围攻贵山城,都没有派过使者,此时刚刚占据了贵山城,竟然派来了使者。 莫非是想在他面前耀武扬威? 戚虎心里冷笑了两声,然后道:“既然是使者,那就让他来吧,不过我知道火妖多有诡术,不可使其入城,亦不可使其接近城门——就在西南乙字棱角,隔着护城河见他。” 他下完命令,又整理了一番自己的仪容,然后披戴好盔甲,不紧不慢地向着城西南而去。 此时的郁成城,与当初火妖偷袭时相比,又有了很大的不同。 这近三年的时间里,大秦投入到大宛的资源,除了用于前线与火妖的正面较量之外,便是用于构建整个大宛的防御体系。在一开始,赵和与俞龙、戚虎就认定,贵山城虽然重要,但恐怕并不能久守,所以在贵山城之外,必须还有防御支点。地理位置甚为重要的贰师、郁成城,便成了贵山之外的两个支点。在与火妖的战斗之中,俞龙、戚虎等秦将也总结出了许多经验,故此几乎每半年就会将原先的防御措施强化一次。 以郁成城为例,原本方方正正的郁成城,如今象是一个刺猬一般,从里层的城墙向外,延伸出去许多个三角形的棱角,整个城墙之上,一共有十六处棱角,而所谓西南乙字棱角,就是位于城市西南角的第二号棱角。 此处,也正是当初火妖偷袭郁成城时那团小绿火被摧毁之处。 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戚虎才出现在西南乙字棱角之上,他没有急着探头出去,而是先问了问在此地的守将:“那火妖使者情形如何?” “两刻钟前他便到了城外,他胆气不小,不畏我们用石炮砸他,自到地方之后,也一直静止不动,看上去甚是镇定。” “倒是个人物……既然如此,就让他再多等一会儿吧。”戚虎道。 无论对方来此是什么目的,让对方多等,可能使其心浮气躁,过会儿再见面谈话时,就更容易掌握主动。此心战之术,对于戚虎来说,算是最基本的兵法了。 于是又过了半个时辰。 这半个时辰中,戚虎端了本书在城头观看,只是偶尔听一听士兵所言那火妖使者在做什么。 而城下的穆提也很沉得住气,初时他站在那里,并无什么动静,但当某个时间点到了之后,他仿佛得到了什么指令一般,取出毡毯,跪伏于地,面对着西方,开始大礼参拜起来。 这是火妖们的礼仪,他们每日都要六次大礼参拜。当他如此行礼之时,戚虎才放下书,慢慢来到城墙边,望着跪伏于地的穆提,看着他虔诚的动作,然后笑了起来。 “听闻他们跪拜行礼的方向,必然是绿芒所在之地?”戚虎道:“若真如此,将他们送到船上去,倒省得带指北针了,想要知道方位,令他们参拜就是。” 他的冷笑话并没有引来什么回应。 也没有多少守军对穆提参拜的行为感兴趣,毕竟都与火妖打了好几年,有关火妖的一些东西,秦军也都知道了。火妖们每天的六次参拜时间是固定的,不过若有急事,也不是不可以改变时间,比如战斗之中他们误了参拜的时间,便会在战后补回。根据骊轩人的情报和大秦学者们的分析,火妖与绿芒的联系,便是借助于这种参拜礼仪不断稳固和加深。秦人曾经将俘虏的火妖关押入地牢之中,吃喝都正常提供,唯独不许其参拜,如此三日时间,火妖便明显变得憔悴,力量衰减,到第七日头上,甚至会奄奄一息。 这也就成了秦军与火妖交战时有意利用的一个弱点,只不过此时秦军还不太适应,戚虎觉得,再有些时日,他就可以针对这个弱点,完善自己的战术。 片刻之后,穆提完成了参拜,他收起了毡毯,转过身来,再度望着城头。 看到城头探出身来的戚虎,穆提还保留着人形的面容上露出一丝笑。 “来自火民的使者,奉世间唯一正神的意志,来此传播正神之福音。”从他的口器之中传出声音里带着嗡嗡的回响,这增加了他声音的气势,城头的秦人也都听得清清楚楚。 “多谢贵方并未打扰我的参拜。”他不紧不慢地继续说道:“由此可见,贵方虽是罪民,却并非完全野蛮无知。贵方只是走上了错误的道路,需要神的指引……” “给他来一箭。”城头之上,戚虎对身边的一名神射手道。 那神射手弯弓搭箭,一箭射了出去,直飞向穆提的咽喉。 穆提的嘴巴却在一瞬间张大,大得几乎与半个头颅相当,然后一口将箭咬住,嚼了嚼后,吐了出来。 “不要想对我们施展你们的妖术。”戚虎在城头喊道:“再有下次,石炮侍候!” 穆提眼睛瞬间凝视着戚虎。 “戈壁之虎?”他开口问道。 对于火妖来说,大秦是他们所遇到的一个前所未有的敌人。哪怕此前他们击溃了骊轩这样的大帝国,可是真正直面大秦时,他们还是遇到了许多麻烦。 莫看穆提在踏上贵山城后曾说过“不过如此”,可实际上,在他内心深处,对于大秦还是甚为忌惮的。不仅是他,相信所有的火妖上层同样如此,故此才会有他为使者之旅。 而给火妖上层带来如此震憾的人,既是秦军士卒们悍勇而旺盛的武力,也有秦军将领们狡猾而多变的战术。 其中最主要的秦军将领,火妖都给他们取了外号。 戚虎是戈壁之虎,而俞龙则是雪山之龙。 “本将戚虎,你又是什么……名字?”戚虎道。 对方说的是秦语,而且相当纯熟,双方可以直接交流,用不着通译。 “以罪民的角度而言,我的名字叫作穆提,现为我主主祭。”穆提答道。 “你是来下战书的,还是来投降的?”戚虎又问道。 “我是来劝你们投降的。”穆提抬起了头:“我主慈悲,所以给予所有罪民救赎的机会,只要你们愿意皈依我主,我主便会饶恕你们生而俱来的罪……” 就在穆提说的时候,突然间一块石弹从城中飞了出来,穆提只能闭嘴,然后以常人难以想象的速度进行闪避。 好在石炮威力虽够,但准度就需要看运气,至少这枚石弹就没有那么准,所以穆提避出了轰击范围,安然无恙。 “我说过,你若再使用你们那种蛊惑人心的妖术,我便会给你一炮。”戚虎懒懒地道:“若你还只有这些说辞,接下来就不是一炮了!” 穆提神情不改,他凝视着戚虎:“你就那么畏惧吗?” “什么?”戚虎一皱眉。 “我并未施展你所谓的妖术,我只是来传播我主的福音,听闻你们这些东方罪民自诩礼仪之邦,自称文明昌盛,难道听听我主神训的胆量都没有吗?你们的祖先当中,不是有许多贤者吗,他们不是极具智慧之人吗,你们就不敢用他们的智慧,来应证我主的福音吗?” 说到此处,穆提的声音越来越高,在口器的作用之下,甚至如同雷鸣一般,响彻于郁成城之外:“或者说,是你们这些身居高位者,不敢聆听真理,害怕真理打破了你们的谎言,害怕真理动摇了你们的权势,害怕真理推翻了你们的祖训?” 此番话传至城头,城头一片寂静。 穆提躇踌满志,只觉得自己用言语力压秦军,哪怕秦人此时真的石炮齐发,逼得他不得不退去,他此次出使的目的也已经达到了。 毕竟,那些听到他话语的秦人会开始怀疑,会发生动摇,秦人的骄傲将会受到羞辱。 六五、至强之道 虽是如此,穆提却觉得,秦人会同意他的。 原因很简单:秦人的傲慢。 穆提与江充打过一段时间的交道,他从来没有见过这种人,哪怕在泰西他见过许多坚决不肯屈服于绿芒者,但如同江充这样胆大妄为,试图借神力于己用甚至控制神者,却是绝无仅有。 而江充给他介绍大秦时,穆提也意识到,这个处于遥远东方的国度里,人民极为聪明,他们敬鬼神,但是是以一种实用精神去敬鬼神——据江充说,他们会向神灵祈雨,但假如神灵不予回应,他们又会毫不犹豫将神像抬出为曝晒于日光之下,似乎这样就可以逼迫神灵回应他们的祈求。 除主之外,一切皆伪。戏弄那些伪神倒没有什么,但是试图控制正神,地就是大逆不道了。 只有狂妄自大的傲慢,才使得秦人做出这样的选择。 而同样狂妄自大的傲慢,也使秦人必然会同意他的建议。 城头上的戚虎此时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些火妖莫非也看了咱们的《孙子兵法》,知道上兵伐谋,其次伐交?现在就是来施展计谋、进行外交?”戚虎先是对左右之人说了一句,然后提高声音,又对城下的穆提道:“怎么,你们火妖在战场上得不到的东西,想要通过辩论来获得吗?” 穆提扬起头颅:“怎么,你们秦人在战场上不怕失败,难道害怕辩论中的失败吗?” 戚虎愣了一愣。 身为咸阳四恶之一,也身为赵和的元从,戚虎早已经是独当一面的人物了。这些年中,他不仅仅是战争之中学习战争,也在前人的智慧中提高自己,故此他的学问也算得上广博,也听过不少激辩,但是他自己在辩论上水准就只能说是一般了。 而且,这两年与火妖交战,绝大多数中下层火妖,要么是那种在战场上阴险狡诈的怪物,要么是凶悍嗜血的恶兽,戚虎也确实没有同火妖进行正式对话的经验。 这原本就不是他擅长的事情,因此戚虎往后一退:“班正,交给你了。” 戚虎身后一名文吏走了出来。 此人的相貌与大秦起居郎班直有几分相似,只是看上去年轻一些。他也确实与班直有血缘关系,两人乃同胞兄弟,班正比班直要年少十岁。班直这个起居郎虽然地处要害,可是官职只能算是卑小,也没有什么权势,所得薪俸只能勉强够养家糊口罢了。故此班正在十六岁之后便自己出来找事做,曾有一段时间于咸阳城中为小吏,但正统二年时,他自告奋勇,赶往大宛军前效力,彼时他不过是二十二岁。转眼间数年过去,如今他也从军中一个计算粮草账目的小文员,进而成为戚虎随身的参赞,专门负责文书往来。 也负责帮助戚虎与人吵架,比如说在往来的信件里同李果吵架。 陈殇的死让当初的咸阳四恶变成了三恶,而陈殇死在郁成城外,郁成城的防御又是戚虎所为,这件事情在情同兄弟的三人当中产生了芥蒂,莫说戚虎与李果,就是与戚虎同样也要承担一定责任的俞龙,这两年来与戚虎会面时也会觉得尴尬。 其实每个人都明白,身为大秦男儿,又许身报国踏上战场,阵亡便是各自迟早的归宿。能够如陈殇那般,以自己的性命,决定一战的胜负,实在是最好的结果了。但是,人并不总是理性的,哪怕他们这样的拥有名将素质的人,也无法避免,在自己的挚友死亡上,难免有些感性。俞龙、李果倒不是真正埋怨戚虎,戚虎却是真正懊恼自己出的漏洞,理性与感性纠缠不休,便成了三人如今这局面。 遑论三人,便是赵和,每每想起陈殇,也是心情复杂。 班正闻得戚虎之命,上前抚着城墙,望向城下的穆提:“无论是战场之上还是辩论之上,我们秦人都不会败,只不过,战场上你们火妖识得刀剑,辩论中你们火妖能懂道理么?” “若你们秦人在战场上不会败,为何贵山城已经成为我们的地盘,而你们秦人却只能缩于郁成城,连外出都不敢呢?至于我们火族能否懂得道理——真理是唯一的,来自于神主的启示,也只有你们秦人罪民,未曾接受神恩,故此难懂真理。而我今日来此,便是来向你们传播真理……” “贵山城确实落入了你们手中,但那不过是我们主动放弃。在贵山城下,你们死伤多少,又对我们大秦造成多少伤亡,你心中当真不知晓么?”班正扬声道:“至于你所说的真理,真理便将是你们变成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或者说,真理就是让你们这些怪物食人?” 大秦放弃贵山城,虽然是被迫,但在某种意义上说,也是在达成战略目标之后的选择。秦与火妖在贵山城外围先是打了大半年,火妖在付出超过三十万的死亡之后才接近贵山城,然后双方又围绕贵山城城防激战了一年,火妖为此付出的伤亡更重,数量甚至不下百万——也唯有火妖这般完全不在乎性命又不需要太多补给的怪物,才能在付出这样代价之后仍然不崩溃吧。 但他们的战果,除了夺得一座空空如也的城市之外,就是给秦军以及仆从的大宛和河中诸国联军造成了五万余的死亡,而且其中还多是军纪装备跟不上的河中诸国联军,就连大宛军队的伤亡都不超过万人。 所以贵山城防御战实际上已经实现了大秦的战略目标:拖延时间,方便后方做更充分的准备,同时尽可能杀伤对方有生力量,保存自己的实力。 穆提也明白这一点,若非如此,大主祭康斯坦丁也不会提出派遣使者——这样沉重的代价,哪怕是火妖也有些承受不住了。 须知火妖终究是从人类当中转化而来,也是需要怀胎分娩的,哪怕火妖各具异能,体力耐力生命力胜过普通人类,但毕竟还是生命。 至于班正说火妖以人为食的话语,对穆提没有任何影响,他这话其实是说给那些在郁成城头人类听的,提醒他们,火妖以人为食,故此和人类是天敌,故此他们所谓的“真理”,根本不值一听。 穆提稍稍顿了一下,然后道:“人类以牛羊为食,是因为人类强于牛羊,火族以人类为食,是因为火族强于人类——追求至强,便是世界之真理,你们秦人当中纵横家的天择派,不就是支持这一观点么?” 他“天择派”之语一出,城头上的戚虎都忍不住又凑到城墙边,向下望了一眼。 班正更是神情肃然。 自当初星变之乱开始,大秦便陷入到某种泥潭般的处境之中,其后诸多事端,皆与此有关。而一手制造星变之乱的,便是江充这个纵横家天择派成员。 在赵和掌权之后,对百家多有包容,唯纵横家天择派不在赦免之例——所有的纵横家天择派成员,皆被驱逐出海,让他们去海外玩弄其阴谋诡计,而大秦本土,则禁止其学说传播。 哪怕赵和确认的道统之中,实际上以“天行健”的内容,含糊地承认了部分天择派的观点,但对于天择派本身,仍然是甚为严厉的。这些被放逐的天择派成员,到了海外日子也不好过,因为同样被放逐到海外的嬴吉和部分九姓十一家,与他们更是死敌,据说嬴吉以“阿和不愿伤其仁名,我嬴吉却无所顾忌”为由,大杀特杀,几乎将纵横家天择派都杀净了。 “天择派投靠了火妖?”戚虎喃喃地问道。 班正此时已经思索了一会儿,他亦扬声道:“追求至强却非唯我独尊!我大秦道统,以自强不息为基石,所欲至者,却并非唯我独尊而是天人合一!至于你以天择派为由,就更是可笑,须知天择派于秦人当中不过是十万之一,若秦人当中的天择派赞同你之观点便是正确,那秦人当中更多的人主张你们火妖全部死绝,这岂不更加正确?” 火妖的“追求至强”,不过是弱肉强食罢了,而大秦的自强不息,却是要强弱共存,哪怕人类再强,最多也只是自称为万物灵长,仍将自己视为万物中的一员,而不会象火妖那般,以为所谓神创万物皆为火妖。 “秦地罪民以华夏自居,视周边为夷狄胡虏,这难道不是唯我独尊么?你们秦人驱逐四边,如今还推出所谓安东、安西、安南、安北和安羌五都护府,这岂不是视四边为无物么?你所谓秦所欲乃天人合一,由此而言,何等虚伪可笑?我们火族以人为食,你们秦人,其实也是在以四边异族为食,你敢不承认么?”穆提见自己单以理论无法压制城上的秦人,当即目标一转,指责起秦人言行不一,而且言语中开始挑拨起秦人与诸胡的关系来。 他很清楚,此时贵山城中,真正的秦军数量只有一半不足,大多数仍然是大宛、河中、西域的诸胡,甚至还包括一些投靠秦人的骊轩、犬戎。若能动摇这些人的心志,使其与秦人离心,那么他此番出使也算是成功一半了。 六六、所谓和平 听到穆直这番话,戚虎脸色有些难看。 大宛这边离大秦本土实在有些远,因此在构建大宛防御体系之时,充分利用当地力量就成了他与俞龙二人策略的关键。 大宛的人力、物力被充分调动起来,来自河中失去了故国的那些游骑、来自西域试图于战场上立功的胡人,甚至那些散居于大草原之中的犬戎小部族,纷纷被俞龙、戚虎所用。虽然秦人重甲步兵才是大秦军队的主力,但这些游牧轻骑亦是对抗火妖必不可缺的力量。 毕竟火妖的速度相当快,没有足够强大和数量的机动兵力,大秦根本无法与之野战。 而穆提显是意识到这一点,他这番话,就是直接于战场上分化秦人与归化胡族的关系。 戚虎向班正望去,想看看这位年轻的幕僚会如何应对对方。 班正稍稍思忖了一会儿,然后扬声道:“秦几时以四边胡人为食了?” “若秦不以四边异族为食,大秦如今千万里的江山,难道说是别人拱手相送的么?你们中原原本的诸国诸雄,如今安在,不都被你们吃了么?”穆提冷笑:“与我火妖相比,你们秦人更为虚伪,我们敢做敢当,你们却一边吃人还一边假仁假义!” “我家世代为大秦史官,我对大秦千万里江山如何得来,比你清楚得多。当初秦人,不过最大周西陲诸夏一支罢了,后来机缘巧合,得以立国,再后来攻伐兼并,直至横扫六合,一统海内……但我们并未吃人!原本诸国之民,如今尽归一国,原本万邦之地,如今尽为一统!我们彼此融合,彼此兼蓄,故楚地之材,大秦用之,山东之人,大秦使之!如今诸国已为一国,便是大秦,如今万民已为一族,便是秦人!”班正声到此处,突然话锋一转:“秦并六国,可六国之民皆可各自祭祀其祖,六国之学皆入大秦之道统!你火妖率兽食人,不仅亡其国,灭其身,便是侥幸不死,如你一般投靠邪神,可祭祖先否?可祀先民否?” 班正这番反击,算不上十分得力,但勉强把局面稳定住了。至少那些西域诸胡,被从穆提的诡辩中解脱出来,他们意识到,大秦哪怕是对外扩张兼并,用的也是更为温合的包容吸纳之法,而不是象火妖那样,食其人、灭其神,根本不容许任何异端存在。 所以哪怕对于河中和大宛人来说,大秦与火妖都是外来者,大秦这个外来者还是比火妖要更好一些。 穆提听到这里,情知自己在这方面再纠缠下去讨不得什么好,他顿了一顿,缓缓道:“真理不在嘴上,而在于强大的军队……我此次来,不仅仅是为了与你们探讨真理,还有一个使命。” “让他说。”见班正望向自己,戚虎不耐烦地掏了一下耳朵。 “我们神主神恩浩荡,愿意给你们这些罪民与异端一个机会。”穆提扬声道:“只要不干涉我们剿灭叛徒,神主便赐予你们和平!” “什么意思?”班正得了戚虎授意,便又问道。 “大多数骊轩与犬戎人都已经皈依我主,唯独少数叛徒逃至贰师城,交出他们,你们便可以在我主的仁慈之下,继续于你们的罪土苟延残喘!” 穆提的这番话让戚虎眉头皱了起来。 他口中的骊轩与犬戎叛徒,所指应当是骊轩皇帝左勒盖尔奈英与犬戎大单于金玄。就在两个月前,骊轩与犬戎发生大分裂之后,这二者便被迫更紧密地抱团,他们如今还控制的兵员数量不足八万,而且士气低迷、缺乏补给,只能躲到了贰师城附近,托庇于大秦的防护体系之侧。 考虑到他们的手下还算精锐,至少可以成为对抗火妖的消耗品,故此俞龙与戚虎也默许他们的存在,甚至为他们提供了急需的粮食和部分军资。 让戚虎有些意外的是,火妖要对这两股残余势力赶尽杀绝,为此甚至不惜与大秦讲和。 “这件事情,我们只有付出,却没有收获,这不是交易之道。”心念一转,戚虎亲自上前,扬声说道:“火妖愿意为此付出什么代价?别说蠢话,如果你说蠢话,等着你的就是石炮轰击!” “和平。”过了一会儿,穆提抬起脸,正视着城头的戚虎:“真正的和平?” “什么意思?” “与吾神之名,与秦人达成和平。” 戚虎甚为意外,不等戚虎反应过来,穆提又道:“戈壁之虎,你们弄错了一件事情,我们火族并不是一定要以人为食,若非战争之中,出于补给考虑,我们对于食人并没有多少兴趣,毕竟人的味道并不美好。所以,我们火族与你们秦土罪民并非不能和平共处。” 戚虎没有立刻回答,穆提又接着道:“比如说,我们火妖对于你们的丝绸非常感兴趣,你们的瓷器,也在火族上层之中甚受欢迎。你们的存在,能够给我们火族利益,所以我们并不是不能与你们共存,我们也有你们所需要的东西!” 这一点其实不需要穆提提醒,戚虎也能知道。 火妖虽然不能算人,但其中上层其实还是有足够的智慧的,而有智慧,便有审美,便有需求,故此他们对于来自大秦的各类物品还是非常感兴趣。 除去穆提提到的丝绸、瓷器之外,象大黄、香料等等,在火妖中上层都甚受欢迎,需求量不小。这也导致有少数粟特商人铤而走险,与火妖进行贸易,用来自大秦的货物,换取火妖们的黄金、白银和宝石。 火妖劫掠屠戮无数个国家,他们对于贵金属与宝石的贪婪甚至胜过普通人类,故此他们手中积累的财富并不少。这些胆大包天的粟特商人,有一些成了火妖口中之食,但还有一些因此大发横财。大秦对此则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火妖到来之后,原本的商道断绝,这条走私通道也可以给大秦带来不少利益,让大秦在西域的投入不至于毫无收益。 幸好卖与火妖的多是些奢侈品,算不得直接增加火妖的战斗力。 “有一件事情我要告诉你。”思忖了一会儿之后,戚虎俯身说道:“你们可以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挑起战争,但是在何时何地结束战争,却唯有我们大秦能决定——你想要说的,就只有这些吗,若只有这些,你可以回支了。” “不,不只这些。”穆提深了口气:“我主令我为使,并不只是要我在这郁成城下止步——我要去你们罪土的都城,我要见你们的首领!” 此语一出,哪怕戚虎也不禁脸色微变。 他冷笑了起来。 “你们火妖最拿手的不就是刺杀么,没有想到,连主祭这样身份的人都要成为刺客?”戚虎道。 “我作为使者出行,虽然随时可以为我主而献祭,但却不会是在这次任务之中——这是我以我主之名发出的誓言。” 穆提以其神名发誓,戚虎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还是摇头:“若你只是方才那些说辞,那么我不会同意你进入大秦,因为没有必要!” “戈壁之虎,如果火族与秦人要达成永久和平,就必须相互信任,我的出使,便是信任的第一步。”穆提仍然不放弃:“此事关系重大,你不必这么快拒绝,你可以将此事禀报你的主君。在这之前,有关骊轩与犬戎叛徒的处置,我希望你能够尽快给我回复——五天之后,我会再来城下,希望能收到你的同意。” 他说完之后,转身离开,步子不急不徐,丝毫都不畏惧城上对他发射床弩或者石炮。 “五天……”戚虎在城上眼睛眯了起来。 穆提提出五天这个时间,有点意思。 “都护?”班正回头望了望戚虎,做了个探询的手势:“要不要?” 穆提完全没有防备,此时若对他进行攻击,或许能够一击得中。这个火妖在城下耀武扬威了好一会儿,让他就这样安然回去,不唯班正,便是城上别的秦人,也都一个个心中愤愤。 戚虎却是向后退了两步,摆了摆手,回头望向黄彦:“你觉得火妖此次派使者来是为何?” 在戚虎来之前,黄彦一直负责郁成城的城防守备,若说戚虎与俞龙是防御体系的设计者,那么黄彦就是将这些设计变成现实的执行人。 对于此人的才能,戚虎也非常看中——这也是戚虎与李果产生矛盾的重要原因,李果认为此人对陈殇之死要负重要责任,戚虎却觉得此人已经在当时情形下做到了极致,实在是无法苛责他。 黄彦自是不知李果对自己怀恨在心,不过他却知道,戚虎对自己比较看重。因此得问之后,当即回答道:“此人……此妖不怀好意,看起来是来此动摇我军军心,实际上别有他图!” “你觉得他所图为何?” 黄彦犹豫起来,不过戚虎没有等他回答,便摆了摆手:“火妖突然派遣使者来,谁都不曾有心理准备,你不必急着回答我,回去之后好生想一想,再过两日来答我。” 黄彦愣住了。 六七、一事相请 “火妖欲与秦人议和!” 在贰师城外的一处山坡之上,左勒盖尔奈英手握着重剑,一边用布擦拭,一边侧过脸来望着与他说话的金玄。 彼处山坡,位于两处山峰之间,这两处山峰之上,如今旗帜招展,人影幢幢。 失去了绝大多数部下的骊轩人占据了靠南的山峰,而同样只余两万余骑的犬戎人占据了北方的山峰。为了防备火妖随时会来的追袭,也为了防备秦人有可能的吞并,两部都在竭力修建堡垒。北方犬戎人的堡垒被金玄命名为金汤,而南部骊轩人的堡垒则被左勒盖尔奈英命名为……左勒堡。 好吧,又是一个以左勒命名的地方。 身为大使的塔西陀在记载这个堡垒名字时有些无奈,这可能是骊轩最后一座以左勒之名命名的地点了,而且严格来说,这里也不是骊轩的地盘,而是属于大秦治下的大宛国。 “是的,我可以确定这个消息,你知道,虽然火妖已经控制了局面,但我总有办法弄到一点那边的消息。”金玄点了点头。 “火妖也会与人议和……呵呵,真是让人意外。”骊轩皇帝苦笑着说了一句。 如果在泰西之时,火妖也与他议和,或许他不会沦落到这样的地步,哪怕答应火妖的某些条件都没有关系,至少能保留部分骊轩的国土与人民吧。 说实话,曾经英雄一世的骊轩皇帝左勒盖尔奈英此时已经对未来绝望了。 他与火妖抗衡了三十年,他自认为作为一个皇帝,他已经将能做的一切都做了,事实上他的臣民们也都觉得他是个英勇仁慈的保护者,但那又怎么样,三十年奋战的结果,是国土与臣民尽皆失去,最后只残余眼前这四万部队罢了。 犬戎人虽然惨,兵力比他还少,但好歹犬戎还有许多部族在大秦的庇护之下,仍然还有延续的希望,而骊轩就惨多了。追随左勒盖尔奈英一起东来的民众,尽数落入到火妖的手中,他们如今若没有变成火妖的军粮食物,就一定是接受了绿芒的“神恩”,完成了所谓“神启”,也成为了火妖中的一员。 此时仍然支撑骊轩皇帝与其忠心部下的,唯有仇恨二字罢了。 “在所难免,秦人已经表现出了他们的战斗力,火妖的后勤补给太长,需要控制的地盘太大,他们需要时间将新占的地盘与人口转化为战斗力。”仇恨占据了左勒盖尔奈英的心灵,但并未使之失去理智,他推测道。 “是,秦地广阔,秦人众多,秦国力强盛,物资丰饶。哪怕是火妖,欲与如此强敌抗衡,也需要充足的准备。”金玄也赞成左勒盖尔奈英的推测,“况且,这么多年之后,火妖与原先如同野兽一般也有些不同,他们也会使用一些手段了。” 两人都陷入沉默,然后同时开口:“你说……” 在发现对方说话之后,两人又同时闭嘴,然后笑了起来。 “秦人同样如此,虽然放弃贵山乃是秦人计划之中的事情,他们也确实在贵山城外给火妖造成了巨大的损伤,但秦人的后勤补给也一样很长,他们还需要翻过沙漠……所以秦人也需要一段时间的和平,以此来巩固新的防线,调集更多的物资与兵力。”金玄先说道。 “我对秦人不是那么熟悉,但统治一个万里大国的经验,我还是有的。在必要的时候,必要的妥协甚至退让是重要的,若是付出的代价并不是太大……” 两人说到此处,都已经明白对方的意思。 火妖欲与秦人论和,这件事情虽然出乎意料,但并不是不能理解。但如今至少在表面上,是火妖占据了优势与主动。他们已经攻下了贵山城,将贰师与郁成城分割开来,他们仍然拥有百万以上的庞大数量——来自天竺源源不断的恒河之尸为他们提供食物与低等兵源。总之,提出和平建议的虽然是火妖,但他们肯定会让秦人付出代价,而对于秦人来说,最好的也最容易割舍的代价,除了在此的不足八万骊轩与犬戎人外,还有什么呢? 毕竟,就在不长的时间之前,骊轩与犬戎也是秦人的敌人,甚至还制定了一个鸠战鹊巢分割大秦的计划。 用这不足八万的骊轩与犬戎人,换取哪怕是半年的和平,都足够让秦人来强化他们的新防线了。 这样做,火妖高兴,秦人愿意,可是有可能成为代价的骊轩与犬戎人怎么会乐意? “若真如此,该怎么办?“好一会儿之后,金玄低声问道。 “能不能继续向北?”左勒奈尔盖英用更低的声音问。 “俞龙不会放我们走的,他扼住了要道,我们也没有足够补给。”金玄摇了摇头。 其实以犬戎对于这一带地形的熟悉,他还是有办法带着小股犬戎人摆脱俞袭的封堵,越过金微山,甚至越过丁零海,逃到极北的苔原去,去与那些养着可笑的大狗的吃生肉野人生活在一起。但那样的话,对于金玄这样的人来说,比起死了还要难过。 他相信对左勒盖尔奈英也同样如此。 “向西?“向北不成,那就只能向西。火妖拉的战线太长了,他们虽然在前线布有重兵,但在其后方却是有大片空阔之地,若是能够找到火妖的空虚之处,他们或许能够得到一条生路。 “苟处残喘罢了,没有多少意义,而且火妖既然愿意与大秦议和,他们前线一停战,接下来必然回头收拾我们。那时我们既无人员补充,又无物资供应,亦是必死无疑。” 两人的话语声很低,能听到他们说话的,也唯有塔西陀这个名义上的大使。塔西陀脸色煞白,不过看这二人,他们却是神情自若,仿佛所讨论的并不是生死存亡,而只是何种羊羔味道好吃一般。 塔西陀既是惊恐,又是钦佩。 “那就只能想办法让秦人看到我们的价值了。”左勒盖尔奈英有些无奈地说道。 想要不被当作代价送给火妖,他们就必须表现出更大的价值,可是怎么样才能表现出价值? “我还有一些从骊轩带来的金银。”左勒盖尔奈英说道。 “我则什么都没有了,有的不过是两万余名不畏死的战士。”金玄道。 “战士比金银更有价值……”左勒盖尔奈英道。 他们其实是提出了两条出路,一个是以金银财货贿赂大秦官员,争取有份量的大秦官员替他们说话,使其避免被充作筹码的命运。二则是通过展现自己的实力,来向大秦表明自己的价值。不过二人也都明白,他们手中这点财货能够收买的只会是少数官员,根本不可能收买整个大秦,而他们的实力,在大秦眼中,也不过是一群残兵败将,若没有大秦的物资支持,只怕用不了多长时间就会饥寒而死。 “双管齐下吧,无论如何,总不能坐以待毙。”金玄无奈地说道。 他们二人皆是当世英雄,奈何时运不济,遇到绿芒灭世这等人力难以抗衡之事,如今已至绝境,手中几无筹码,也亏得二人性格坚毅,能够忍辱负重,才没有自尽。 “若是能见一见大秦的皇帝就好,你觉得,他是不是那种目光短浅之人?”左勒盖尔奈英道。 金玄一时之间有些神情恍惚。 他与赵和唯一一次直接打交道,便是在战场上的相遇。但他在赵和这里吃的亏,却不可谓不多。 “他绝不是那种目光短浅的人,若是那种人,他不会等到今年才正式成为大秦的皇帝,更不会让我在他手中吃到这么多亏。”良久之后,金玄才说道。 “塔西陀,我最聪明的导师,你的智慧曾经帮助我度过许多困难,现在我又需要借助它了。”左勒盖尔奈英道:“我希望你作为我的使者,去一趟秦人的都城,替我再次见一见秦人的皇帝。” 塔西陀明白他的意思,当下躬身行礼:“请陛下放心,我会以最快的速度前往咸阳,或者是更远的洛阳。” 他话声还没有落下,突然间,山坡之下的一队人马吸引了他们的注意力。 “看来前往咸阳的机会来了。”认清楚这队人马的旗号之后,左勒盖尔奈英自嘲地道:“只不过还不知道,是我们主动要求前往,还是被迫前往了。” 片刻之后,那旗帜的主人便已经出现在他们面前。 正是有雪山之龙称号的俞龙。 俞龙面庞方正,正是他身上气质,与当年被称为咸阳四恶之时的气质全然不同。 他勒马来到左勒盖尔奈英与金玄面前,在马上拱手为礼:“大秦安西大都护俞龙,见过二位。” 塔西陀脸面抽动了一下,俞龙这样做可有些没有礼貌。 但此时此刻,无论骊轩也好,还是犬戎也好,又没有办法去用礼仪约束俞龙。 毕竟这是一个以实力说话的世界。 而俞龙本人更视目前这种情形为理所当然,在赵和新近制定的用以指导大秦与外国关系的内诏之中,赵和很明确提出,大秦以朝贡体系约束周边小国,大秦的列侯,地位便相当于周边小国的国君。骊轩与犬戎虽然不完全算大秦朝贡体系中的成员,但如今这两股势力都与周围小国相当,俞龙自然也用不着对其君主太过礼貌。 “大都护此来,是有什么要与我们商议的么?”金玄主动开口问道。 “确有一事,要请二位相助!” 六八、打探消息 “确有一事,需要二位相助。” 俞龙说此话时,不动声色地看着这两位前敌人。 在俞龙心底深处,对左勒盖尔奈英与金玄都是恨之入骨。 陈殇的死,固然是与当初戚虎布置的防线出现了疏忽有关,但关键原因,还在于犬戎与骊轩祸水东引,故意放开一条道路,使得火妖可以翻越群山,直接抵防备不足的郁成城外,逼使陈殇不得不以自己的性命为代价,引发雪崩,埋葬了奇袭的火妖主力。 陈殇固然死得壮烈,可原本是可以不死的。 因此,李果责怪黄彦,而俞龙却暗恨犬戎与骊轩。但是在犬戎、骊轩遭遇分裂之后,他们偏偏舍了戚虎,来依附于贰师城,就在俞龙的眼皮底下。俞龙出于大局的考虑,不仅不能动他们,还要为他们提供粮食物资——换作别人,哪怕是戚虎,只怕都会忍不住下手弄死犬戎与骊轩的残余了,唯有心性高傲又极有大局观的俞龙,却忍了下来。 忍到现在,终于可以派上用场了。 “莫非是要我二人的脑袋?”金玄望了左勒盖尔奈英一眼,带笑着道:“大秦欲与火妖议和,以我二人首绩为贺礼,以乞求火妖暂停攻击?” “若是如此的话,二位又如何?”俞龙反问道。 金玄与左勒盖尔奈英倒是一脸无所谓的神情,但他们身后的护卫们顿时紧张起来,一个个手按刀柄,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响了起来。 俞龙的护卫自然不甘示弱,一个个也手按剑柄,怒目相望。 “还能如何呢,我们虽然身陷绝境,却还不欲束手待毙。若是大秦真欲以我二人来献媚于邪神与火妖,少不得做过一场。”金玄回头望了望自己那边的营寨,“我们如今这地步,硌下大秦一两颗牙还是做得到的。” 俞龙冷笑了一声:“那我倒想要试上一试。” “俞都护何必吓唬我们,这些话语,于事无益。”左勒盖尔奈英见此情形开口道。 “吓唬?” “这段时间里,我一直随我的老师塔西陀学习大秦的历史。”左勒盖尔奈英道:“我们知道大秦是如何扫平诸侯,将整个中原归于一统的。当时能够与大秦抗衡的诸侯国并不少,甚至有两三个实力比大秦还要强大,但为何最后是大秦完成统一?我虽然是骊轩人,却也从大秦的历史中得到了一些心得。那些实力不弱于大秦的诸侯,面对大秦的攻势之时,不是奋起抵抗与反击,而是不停地答应大秦的条件,要么是杀死投靠自己的勇士名将,要么是割让关键地点的城市关隘。他们每让一步,大秦的野心就大一分,大秦的实力也因此强一分,而他们自己则在不断地让步之中削弱、衰退,甚至死亡。” 左勒盖尔奈英说到此处,笑了起来:“以你们大秦皇帝的英明,以俞都护的眼光,怎么会忘记这一点,又怎么会不吸取教训。将我们交给火妖,除了削弱大秦的助臂之外,并没有任何作用。今天火妖提出的要求是我们二人的头颅,明天火妖提出的要求就是雪原之龙与戈壁之虎的首绩——对待野蛮如火妖这样的怪物,以退让求和平,结果必然是灭亡!” 俞龙扬了扬眉,有些意外地看着这位骊轩皇帝。 单纯论年纪,这便骊轩皇帝还不到四十岁,其实并不算太老,但是这几年的颠沛流离,特别是巨大的军事政治压力之下,他两鬓斑白,看上去仿佛超过了五十岁。不过其人腰仍然挺得笔直,手臂仍然强壮有力,特别是眼睛,仍然闪闪发光,宛若少年。 “你说的不错,我们的皇帝也曾经说过,能战方能和,能攻方能守,一昧妥协退让就是投降……所以,我来请二位的原因,并非要你们的首绩。” “哦,请说吧。” “火妖遣主祭穆提来求和,此事二位都知晓?” “刚刚听说过。” “这些时日里,我们也弄明白了火妖是怎么回事,火妖一共有九名大主祭,此前已经有两位为我们所败,如今负责火妖战线的乃是大主祭康斯坦丁。此人……此妖除了如同此前的两位大主祭一般不将底层火妖性命放在眼中外,还更为诡计多端,所以给我们造成了不少麻烦。我们之所以放弃贵山城,便与此妖有极大关系。” “不过火妖东来,进速越快,其战线便越长。哪怕火妖已经将后勤补给压至极致,但对其国力而言,亦是极大负担……” 这是火妖最大的问题之所在。 火妖以劫掠为生,他们的农牧业虽然也有,但完全不足以支撑其占领的庞大区域,因此其总数其实是有限的。 故此,火妖能够派到东方来的数量,最多就是两百万,而在贵山城的防御体系之下,已经先后被消灭了一百余万。哪怕这个过程之中,火妖也在不停补充,可其数量比起他们迫使犬戎、骊轩分裂之时,仍然是大大削减了。 以被极大削弱掉的实力,面对不逊于贵山的贰师、郁成二城防御体系,哪怕康斯坦丁只将底层火妖视为消耗品,也不免陷入困窘之境。 “因此,我们判断,火妖所谓议和,只是缓兵之计,他们只是想着借议和之名,让我们暂停反击,好使其后备兵力能够抵达。”俞龙说到这里,看了看金玄:“也由此我们可以推测得出,火妖正在调集援军,我们需要知道火妖援军有多少,从哪条道路来,其统帅又是何人……这些军情,知道得越详细越好!” 金玄与左勒盖尔奈英交换了一个眼神,此时他们算明白,俞龙来此是什么意思了。 “我可以派出我军中最好的斥侯。”左勒盖尔奈英毫不犹豫地道:“他们会给我们带来足够清楚的情报!” “我也会派人相助。”金玄也没有推托。 “如此,我就在贰师城中静侯佳音。”俞龙道。 三方议定,俞龙不作停留,转头便又回去。 望着他的背影,金玄道:“左勒兄,你觉得此人言语中有几分真实?” 左勒盖尔奈英叹了口气:“他有几分真实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的局面,让我们根本无从拒绝……” 须知如今火妖势大,派遣斥侯绕过火妖正面前往后方侦察,不仅难度大、危险高,而且便是侦察到消息,想要将消息传递回来,又是一件难事。在这过程之中,不知要牺牲多少勇士性命。 也正因此,俞龙没有派出秦军斥侯,而是来督促骊轩、犬戎派出斥侯。俞龙根本不怕骊轩犬戎在这个问题上耍花样,毕竟若是带来的消息不真实,最受伤害的还是骊轩与犬戎人。 二人无奈之下,当即派出了最精锐的斥侯。时间转眼过去五日,在郁成城下,穆提又再度来议和,仍然是在城下与城头争吵了一番,然后又留下五日之约。如此三个五日之后,终于,骊轩与犬戎派出的联合斥侯队伍赶了回来。 去时派出的人手是精挑细选的三十余人,回来时却只有七人,而且这七人之中,还有一位是个须发皆白的老人! 塔西陀随左勒盖尔奈英见的斥侯,一见着这位老人,顿时骇然:“张先生,怎么是你!” 这老人正是张衡。 只不过与当初塔西陀所见的张衡不一样,如今的张衡失去了一只眼睛、一只左臂,面上也多了好几道可怖的伤疤,在他的脖子之上,甚至有类似火妖高层的那种小触须在摆动。若不是塔西陀对其实在是印象深刻,当真认不出此人来。 张衡伸手掀开自己的须发,瞅了塔西陀一眼,然后笑了起来:“怎么不是我?” 他早有心前往泰西,亲眼去看一看所谓绿芒灭世的根源,哪怕是赵和都没有办法阻拦他。事实上,他出发之时,几乎所有人都很悲观地猜想,以他的年纪,必然是有去无回,哪怕不死于火妖之手,也会死于寿终。故此当塔西陀看到他时,才会如此惊讶。 “先生怎么变成这模样……”塔西陀又道。 他说话之时,身体忍不住向后退了退。 张衡这模样,分明是在向火妖转化! 张衡又笑了一笑:“我深入泰西,见到了绿芒,变成这模样,在所难免……” “可是……我这就寻找医生来救治张先生!”塔西陀道。 “不必多此一举了,放心,我身上虽然变成这模样,但我心里却还是原先的张衡……绿芒的邪术固然可怕,却也不是不可抗拒,或者说,身体难以抗拒,至少这里,却还不会屈服于其。”张衡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心口。 说完这话之后,他长长吁了口气,然后肃然道:“我时日无多,抓紧时间,有些事情告诉你们!” 金玄与左勒盖尔奈英都是神情严肃。 “火妖大举来援,数量将达二百余万,其后方虽然尚有未平之地,但火妖已经弃之不顾了。”张衡说道。 来援的火妖便有二百余万,再加上如今已经在前线的火妖,其总数可能达到二百五六十万! 在此时,这只怕是火妖能够动员的全部数量,可谓不顾一切。 这让金玄与左勒盖尔奈英都有些惊讶:火妖为何要不顾一切扑上来? 但紧接着另一个让他们更惊讶的消息从张衡口中传了出来:“另外,绿芒亲……至……” 六九、西游漫记 “绿芒亲至!” 于阗城中,来自大宛的最新消息被送到了一座大帐之内,大帐中的赵和紧紧盯着带来消息的信使,眼中闪动着光芒。 泪光。 “这就是张师说的最后一句话?”他又问道。 信使不敢抬头,单膝跪着道:“正是如此,” 张衡在对金玄与左勒盖尔奈英说出“绿芒亲至”之后便气绝身亡,他的遗体也因为沾染上火妖的一些特点,而被俞龙下令焚毁,无论赵和如何悲伤,都改变不了这个事实了。 虽然张衡带来的消息非常重要,但赵和还是忍不住暂时放下正事,闭着眼睛靠在榻上回忆起张衡来。 他与张衡见过的面并不多,在一起的时间更少,但是张衡在他的生命中却是极为重要的角色,若不是张衡,他一出生就会被喂了老虎,同样若不是张衡,他在铜宫之中哪怕天姿再为卓越,最终也不过成长为一平庸之人。 张衡对大秦的影响也极大,不仅仅是召开五贤之会,将五位学问德行都极高的老人送入铜宫,既教导赵和,也算是为如今的道统之说奠定了基础。而且他还亲自教出了数位弟子,这些弟子后来也都成为赵和的重要助力。到八十岁后,更是以迟暮之身,亲临凶险之地,调查绿芒的真相,寻找对付绿芒的方法。 是大秦人天性里的勇气与担当,促使这个老人如此。 赵和不由得想起了骊轩学者塔西陀评论大秦的那句话:大秦总是被他的最勇敢的人保护得很好。 良久,赵和才收拾好心情,拿起手中的纸。 在大秦进入大宛之后,造纸术便随之也传入到葱岭以西,原本贵重的纸张,如今在大宛已经不是什么罕见之物。而张衡此次西行,早就做了万全的准备,随身携带着纸。 这些纸被装订成了一个小册子,其最面上一张上写着“西游记”三个字。 正是张衡的亲笔。 这是自大宛呈上来的张衡遗物,赵和将之摊开,一面又一面地翻过去。 所谓“西游记”,其实是张衡自大宛出发之后的闻见录,有山川地势,有气候风雨,亦有人情典故——张衡非常惊讶地发觉,或许因为推进得太快、占领的地盘太多,也或许只是想将人类当作储备粮进行放养,火妖们并没有对他们所占领区域的人类赶尽杀绝。而人类在绝境之中,也展示出极强的生命力与勇气,在一些火妖都不愿意涉足的穷僻之地里,还有零散的人类聚居地存在。 这些人类聚居地最大规模也不过是一座镇子,小的往往就只是三五户人家,若张衡不是为了躲避火妖而必须于险恶之地行走,也不可能发现他们。这些人类同样因为躲避火妖的缘故,往往封闭自守,与外界全无联系,直到张衡的到来,他们才知道火妖正在与大秦作战。 更让张衡惊讶的是,这些人类当中,有少数竟然与火妖有所“合作”,或者说,他们能够为火妖提供一些火妖需要的物资,因此可以同火妖的中层进行交涉。火妖中层对他们甚是轻视,自然也就谈不上什么保密意识,因此通过这些人,张衡打探到不少火妖的消息。 比如说火妖的组织结构。经过数十年的扩张,也是为了迎合如今统治大量土地和人数的需要,火妖在政治与军事上都形成了独特的组织结构。政治上是以九位大主祭组成所谓枢密议会作为最高统治机构,这九位大主祭全部由绿芒决定,受绿芒庇护,向绿芒负责,他们的全部使命,就是帮助绿芒尽可能地扩张。九位大主祭之下,则是由一百四十五位主祭组成,这些主祭有些负责行政,有些负责军事,每一个都独当一面,类似于大秦原来的郡守或将军。每一位主祭的产生,都由枢密议会决定,其职能划分,亦是如此。主祭再往下,则是数量不详的神仆,这些人都是火妖的中层,他们构成了火妖的骨干。让张衡特别注意的是,每个神仆在某种程度上就是底层火妖的“心智”,最底层那些残暴噬血的火妖,之所以不曾自相残杀,之所以能够保持纪律性,便是依赖于这些神仆的约束。 这一些赵和也已经从骊轩、犬戎人的情报里了解到了,因为骊轩与犬戎都注意到一个特别的现象,战场之上,当火妖中的神仆被击杀后,其周围的火妖都会陷入短暂的混乱之中。 神仆再往下,就是那些低级火妖了。但低级火妖亦有所不同,有的耐力极强,耐寒能跑,当初翻越雪山突袭郁成城的便是这一类;有的身材高大力量出奇,在战场之上,这类火妖往往位于正面;还有的身手敏捷动作迅猛,他们会作为战斗中的突击手而出现。除了这三类常见的低级火妖之外,还有些特殊的低级火妖,比如说浑身已经异化有如巨蝎一般的火妖,他们已经失去了人体形状,却可以通过自己的尾穹喷射尖刺,其射程和杀伤力,更胜过人类的弓弩。再比如说自爆火妖,这种火妖其实介于低级火妖与神仆之间,拥有相当的智慧与自主判断能力,但同时又如同普通火妖那样完全不知道畏惧死亡,他们借助于某种特殊的火油,可以引发爆炸,生成难以扑灭的绿色毒火。 “产生何等火妖,并非碰巧,而是受绿芒所控。绿芒觉得需要何种火妖,便会将受其蛊惑之人变成何种类型,在将人转变为火妖的过程之中,除了人类要笃信绿芒以其为神之外,似乎也需要消耗绿芒的某种力量,故此绿芒转化火妖,亦非不受限制。除了少数类型之外,这些火妖还可相互转化——幸好此等转化,同样要消耗绿芒之绿量,故此除非火妖立下大功或者犯下大过,绿芒一般不会对其进行转化。” “另外,有一件事情须要注意,火妖近来开始使用人类工具了。” 当《西游记》中出现这一句话时,赵和瞳孔猛然收缩了一下。 此前,虽然火妖势大,但赵和觉得人类与其相比还有一项优势,就是人类可以不断地通过工具创造出更多的物资装备,而火妖却只能使用抢掳所得的人类军械。可现在火妖也开始使用人类工具,这不仅仅意味着火妖会用更多的武器装备来武装他们原本就强于人类的身体,更意味着火妖的持续战力得到加强,拥有可以和人比拟的战争潜力了。 “幸好,张师注意到目前这还只是开始,而且也只在少数边远之地火妖的补给亦很困难处才有……张师称其为需求决定生产,这么说来……”赵和看到这里,目光稍稍离开了一下书册,开始回忆起此前有关火妖的情报。 “小普林尼卿!”他开口道。 在他身后,穿着秦人官服的小普林尼应了一声:“陛下。” “火妖最初出现之时,可曾有过……利用刀剑之举?”赵和问道。 “不曾,最初时火妖只是悍不畏死,甚至连其身体,也不如如今。”小普林尼道:“臣一直以为,火妖其实也在不断改进之中。” 赵和点了点头:“是,先是肉身改进,体质发生变化,后来连智慧也开始改进……若是如此,不宜久拖啊。” 人类如今与火妖相比,仍然还存在的优势便是使用工具进行生产,而火妖既然也开始向这个方向改进,以其超过人类的体力,必然会变得比人类更有效率。到了那个时候,人类不仅在身体上被其碾压,在工具、武器和物资上也被其碾压,人类最后的希望都没有了。 “绿芒交与火妖的最重要人物,竟然不是扩张,而是搜寻星星石,扩张只是搜寻星星石过程之中附带……”再往后看,张衡的又一个发现,与赵和的猜测不谋而合。 在众多西行见闻之后,到了书册的最后几页,赵和又看到了一个关键信息。 “在大食绿洲之中,发现了大队火妖聚集,其数量甚为庞大,而此又仅为更多火妖集群之一。人类已经很难接近火妖,他们开始逮捕一切残余的人类,但抓住之后并不杀死吃掉,而是生俘。种种迹象表明,他们将这些被俘的人类送往其中一个绿洲,那个绿洲守备甚为严格,我尝试了数次,都未能混入其中。我有一个大胆的猜想,火妖将被俘的人类送来,目的是将其也转化为火妖,那也就意味着,原本位于骊轩的绿芒,已经迁至大食!” “我看到了,我终于混进绿洲,我看到它了,我看到它了!”在近乎末尾之处,张衡如此下笔。 赵和可以想象,让一向冷静多智的张衡都震惊若此的会是什么场景。 成千上万的火妖们簇拥着一团绿色的火焰,这大团的火焰当中,是一只长满了眼睛、触手和肉瘤的可怕怪物。火妖们将之奉为神祗,把一个个被俘的人类送到它的面前,然后这些人类,在哭喊、哀求和咒骂之中,失去人类的意志,加入到火妖的队伍之中。 在距离这团绿色火焰远一些的地方,更多数量的火妖聚集而来,拱卫着它,护送着它,抬举着它,一起汇成浩浩潮流,向着东方,向着大秦而来。 赵和蓦然回首。 他仿佛看到,在他的营帐外,连绵不绝如同白云一般,是一个个营帐,而在更远处,甚至在几千里外的远方,数以十万计的军士、辅兵、民夫,正源源不断地涌向西域。在更广阔的中原、江南乃至蜀地,无数的农夫、工匠、官吏、商贾,也正在大秦的旗帜之下,将自己的血肉与汗水,转换成兵甲、粮食,用以支撑着这条漫长的兵线! 七十、家底几何 放下张衡遗书之后,赵和许久都未曾说话。 在他身边,是段实秀、小普林尼、解羽、应恨等诸多文武,他不说话,这些人也都默不作声,直到赵和示意他们都看一看遗书最后几页,众人才躁动起来。 此次赵和亲临西域,随行的文武大约占据了朝堂的四分之一,其中又有大半是他近些年自地方和军中提拔起来的年富力强者。他以段实秀为行军长史参赞军务,借助其人的能力帮助协调人员与物资的输送,以解羽为近卫总管,督领诸军。他将萧由留在了洛阳,负责总后勤,又将常晏留在长安,负责抚镇关中,同时将曾灿留在江南,李果留在河北,张钦置于蜀地——通过这种人员安排,调集全大秦的人员物资,用于此次惊世骇俗的远征。 此时赵和声望在大秦如日中天,而且他安排的人选也皆是精干之辈,特别是萧由精擅物流调配,再加上五载生息休养,因此虽然他此次出动了二十万大军、三十万民夫,可对于大秦的冲击却不如当年烈武帝征讨犬戎时大。在某种程度上来说,虽然对大秦上下有很大的影响,可是却几乎没有出现民众因此破家流亡的事情。 段实秀看完之后将遗书交与解羽,然后向赵和拱手肃然道:“幸哉,陛下明见万里,知晓西方军情急迫,倾国之力来此,否则只以西域之力,如何当之?” 段实秀并不是在拍马屁,而是真心诚意地表达自己的钦佩。 须知此时不过是道统五年,大秦也只是刚刚完成完全统一,内战的创伤尚未彻底治愈,哪怕有赵和竭力推动农家、墨家等经济之事,大秦的财政收入也不过是恢复到十余年前的水平,而人口等更是比起十余年前颇有减少。故此,当赵和执意举国之力亲征,莫说那些一直呆在中原的大臣,便是段实秀这样出自西域的心腹,也觉得似乎有些急切了。赵和可以说是完全凭借自己这些年积累下来的威望,才推动此事。不过彼时赵和是如何孤独,现在赵和就显得如何高瞻远瞩,至少在段实秀等人的心中,赵和的形象又高出了一大截。 “绿芒来此,既是凶险,又是机会。”待众人都看完之后,赵和开口说道:“若是绿芒仍然窃据于骊轩故都,那是数万里之外的地方,我军便是再精锐,也无法推到那边去,便只有在边境被动防守,徒耗国力。现在它既然来到大秦卧榻之畔,那便是我等机会,以如今对火妖的了解来看,绿芒乃是火妖之源,除去绿芒,火妖不仅不能再有数量增长,而且其神智将会丧失,不过变成一群野兽罢了——故此,这一战,我们必须要消灭绿芒!” “是!”众人都齐齐应了一声。 虽然在张衡的遗书中说了,绿芒裹挟了两百余万火妖来此,其数量是原本在一线的火妖的两倍,这也就意味着大秦即将面对的是三百万甚至更多的火妖——此前莫说大秦历史之上,就是天下任何一国历史之上,都未曾出现如此规模的大军,更别提这些火妖的身体远胜普通人类,人类只能凭借刀剑之利、甲胄之坚才能与其抗衡了。可是对于在场的众人来说,这种规模的火妖出现在家门口,总比他们出现在几万里外的地方要好,在家门口,大秦可以集中国力与之作战,而在几万里外,哪怕就是大秦的国力,也不可能支撑如此长的后勤补给线。 “段卿,若是决战之期在三个月之后,我军可调集参战有多少部,兵力几何,粮草马匹是否充足,军械是否备齐?”赵和又道。 这些他心里其实都有数,但让段实秀再说一遍,有助于众人更清楚己方的情形,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如今受于条件限制,只能勉强知道一些敌人的消息,若再不能掌握清楚自己这一方的消息,那这仗也就没法打了。 “如今我军能够参战者共有六部……”自有人展开地图,段实秀拿着一根小棍,指着上头道。 秦军共分为六部,靠北一点在贰师城的俞龙部,靠南一点在郁成城的戚虎部,这两部共有秦、胡军兵十四万左右,他们也在正面与火妖的康斯坦丁大主祭部对峙。再往北,则是郭英、李弼的北庭部,经过这些年的补充,北庭部拥有秦军一万八千余人、胡骑三万四千骑,这一部担当着两个任务,一是作为俞龙部的预备部队,另一则是守住金微山方向,监视敌人越过零丁海从苔原绕到大秦正北方去。 而在戚虎部东南方高原之上,则是马定、樊令部,此部主力是秦军一万二千余人,还有各色羌、蕃诸部二万五千人,另外战时还可以征召服从大秦的各部勇士四万余人,除此之外,还有一支比较特殊的部队,即随樊令、莲玉生一起退入羌蕃的北天竺联军,虽然北天竺联军实现战斗力不强,但至少可以充作辅兵用,数量也有三万余人,故此,当大战形如时,马定、樊令部能够派出的兵力亦有十万,单从数量来说,甚至比起俞龙或者戚虎手中的兵力还多。马定、樊令部的最主要作用并非与火妖作战,他们更大的目标,是扼住羌蕃要道,不令仍然在天竺肆虐的瘟疫传至大秦,故此在即将到来的决战之中,他们最大的作用,不过是以佯攻牵制部分火妖。 秦军第五部,乃是赵和亲自带领的近卫军,赵和此次前来,调集有秦军主力八万六千人,各色辅兵十五万人,这支军队是秦军的主力,不仅在各部中数量最多,而且几乎完全由秦人组成,战斗力也是最强,还装备有这些年秦人新研制出来的各种武器、兵甲。只不过这支军队远道而来,尚在途中,士卒疲惫,故此抵达前线之后,须要进行一番休整,才能真正投入到战斗中去。 秦军第六部,乃是位于敦煌的高凌部。这一部是总预备队,常备部队只有三千余人,但同时大秦各地征召的兵力正源源不断于此集结。其主官高凌追随赵和的时间很早,虽然才能方面与其余方面大将相比较为平庸,但一来忠心,二来能力也在水准之上,故此使其取代马越控制敦煌。他最重要的作用,还是整顿后方自大秦各地征召而来的后续部队,进行编制之后送往西域。但必要的时候,他这支总预备队也可以上战场——只不过那个时候,要么就是孤注一掷,要么就是失利后撤,需要他进军掩护。 “故此次决战,若是决战时间定于三个月之后,我军兵力可达四十五万,其中各色杂胡、戎羌约有二十万,秦人二十五万。除此之外,还有辅兵三十三万,胡羌牧民十一万,只须给予武装,亦可充当军士。故此,以最大数量来算,我军共有八十九万人!” 哪怕在场之人对此都有所了解,此时众人也不禁心跳加快起来。敌人的数量固然是前所未有的多,但我军的数量同样亦是前所未有,当初大秦灭楚之时,动员的兵力也不过是六十万! 自然,此时大秦的国力,亦非当初之秦可以比拟,若是真要彻底动员起来,百万大军亦不在话下。但是如今面对的敌人,也不是当初山水相连的楚,而是要翻越沙漠、雪山,远征近乎万里,故此动员出二十五万战兵、三三十三万辅兵,也已经是如今大秦的极限了,毕竟,为了供应这么多人的粮草物资,还需要数量两倍于此的民夫。 “我军之外,尚有三支勉强算得上盟友的部队,其一是骊轩与犬戎联军,其数量尚有八万,正在贰师城附近,与贰师成犄角之势;其二是河中诸国联军,原本在贵山城,贵山城失陷之后转至郁成城,数量约有六万;其三是天竺联军,只是如今天竺瘟疫盛行……即便天竺无瘟疫,他们这些人也没有具体兵力数字,时而称有百万,时而称只有三五万……总之,骊轩犬戎联军尚有战力,河中诸国联军战力一般,至于天竺人,他们不扯后腿,便已经是谢天谢地了。” 哪怕在这样的场合里,段实秀还是忍不住吐槽,实在是所谓的天竺联军给他的印象甚为不好。除了被樊令、莲玉生带上高原的那三万人外,其余的几乎毫无用处,甚至连用来消耗火妖的体力都做不到。段实秀还算是客气的,须知樊令说得更为犀利,直接说这些天竺人除了造粪与奸淫之外,就不会任何别的事情,樊令甚至还建议赵和,想办法将这些天竺人送给火妖当盟友,或许这样还能给火妖制造出更大的麻烦。 “粮草,粮草。”赵和对天竺人没有多少兴趣,催促道。 “是,陛下。”段实秀便又开始说起粮草来。 这些年赵和做的几乎所有准备,都是为了这场大战,故此,从道统二年开始,赵和便在比较困难的情形之下,向着西域运送粮食。至此四年时间,他在西域囤积的粮食、西域本地可产出的粮食,大约可以支持百万大军八个月的消耗——若是战况激烈,消耗增大,可能还只有半年不足。 若说提到兵力时众人还觉得有了几分底气,但一提到粮食,几乎所有人都唉声叹气起来。 七一、意料之外 “粮食还能不能准备更多一些?”赵和问道。 段实秀沉吟了好一会儿,摇了摇头:“便是再多,也不可能多出太多了。” “自今日起,西域非前线之士,口粮皆减半。”有人建议道。 旋即这个建议被赵和否决:“不可,如此能省出的粮食并不多,反倒易挫民心士气——后方之士,虽未在前线浴血,但前线补给调度,皆仰赖于其。” “向诸胡征粮。”又有人道。 赵和稍稍犹豫了一下,段实秀立刻反对道:“强征不可,须知此战之中,诸胡皆为我军盟友,损友盟而自肥,必至离心离德。” “那如何是好,总须多备些粮食,哪怕多备一两个月的也好!” “此事……强征不可,但多购牛羊还是可以的。”段实秀说到这顿了一顿,然后看向赵和:“陛下,我有一策,令戎羌诸胡驱牛羊至西域,由朝廷开取榷条,再凭榷条于雁门、敦煌等处取丝绸、铁器,或可有所补益。” 赵和点了点头,表示可以。 但这样所得的粮食其实也不会有多少,只不过是略微多些补充罢了。 “陛下,洛阳有急信!”就在此时,门外军士进来道。 众人心都突的一跳。 赵和此次出亲征,与洛阳、咸阳都有约定,每三日通一次消息,使者于道路之中不绝,哪怕其中一批信使中途出现意外,一般最迟九天也会见到另一批使者。昨日刚有洛阳的使者来过,今日便又来,那就是洛阳发生大事了。 “呈上来。”赵和面上还是镇定,挥了挥手道。 片刻之后,便有一封信呈在赵和身前。他仔细检查了一下火签,确认并无人中途打开过后,这才亲自拆开。 只看了两眼,赵和脸上浮起了微笑。 “萧大夫倒是与段长史不谋而合,只不过萧大夫那里还有意外之喜。”赵和将信转交给了段实秀。 他以“大夫”、“长史”这种旧职称萧由与段实秀,既是亲昵,也是轻松。 “却是……嬴吉自海外贡粮?”看完信件之后,段实秀微微愕然。 让萧由打破常规紧急送来的信中,带来了一条关键消息:嬴吉得知赵和一统大秦之后,便自海外进贡粟米等粮食,其数量虽然不算太大,但对于大秦来说,不无小补。 “这数量,只怕他将整个东海诸岛都搜刮干净了。”赵和又说了一句。 他对海东三大岛有所认知,上面人口并不是太多,地势狭僻,好的耕地有限。嬴吉自道统二年登岛,几乎没有遇到任何抵抗,就凭借他所随行的亲信旧部占据了一大块地盘。此后在靡宝的帮助下,他横扫诸岛,在道统三年便令岛上诸部都奉其为主。嬴吉也是个心大的,他在岛上自称东秦王——倒不敢称皇或帝,赵和在西征之前,曾派使者赐印绶,表示承认其这个东秦王的身份,许其一个“秦”字,也是希望他不要忘记自己仍然是秦人。没有想到的是,他竟然在回谢表之时,委托靡宝的船队运来数十万石粮,而且还称总数有百万石,随后将陆续运来。 这些粮食自然不会飞到西域这边来,远水解不了近渴。但有了这些粮食,位于中原进行调度的萧由便有了进一步腾挪的空间。他可以将齐郡库存的粮食运至洛阳,将洛阳的粮食调至长安,而又将长安的粮食送至敦煌。路上自然会有损耗,百万石粮能到西域的有五十万石就已经了不起,但这对于秦军来说,却已经是不小的帮助了。 “幸好我们虽然缺粮,驼马却是不缺的。”段实秀看完之后道。 “粮食问题就放在这里了,反正加上后方所运,就算料得最宽,我们最多也不过是有十个月至十二个月的粮食,故此此战,必须在六个月之内结束。”赵和道。 众人小声议论了一会儿,然后纷纷点头。 “我们后勤艰难,火妖同样如此,我注意到张师西游记中还有一事,就是天竺瘟疫,于火妖似乎亦有妨碍?”赵和又道。 众人方才也看到了,有人便冷笑道:“火妖自个儿想将瘟疫来祸害大秦,结果先害了天竺,还害了自己,正所谓自做自受!” 此事其实张衡不提,赵和从莲玉生带来的天竺情报中也发现了这一点,就是火妖对于天竺发生的大瘟疫似乎也甚为忌惮。毕竟火妖虽然有这般那般的与人不同之处,但终究还是生灵,还要受瘟疫影响——甚至因为低级火妖缺少智慧,一但失去约束就混乱一团,不象秦人那样凭借高度的组织与纪律来隔绝、救治,故此瘟疫对火妖的伤害反而更大一些。 也正是因此,原本火妖是想将天竺数以千万计的人也转化成火妖的,可最后却避之不及,只是占据了瘟疫情形相对较好的天竺北部,威胁羌地。 “既是如此,火妖就不能借助天竺的人力与地力,他们想要尽早决战之心,只怕比我方有过之而无不及。”赵和又道。 此前赵和说六个月内决战,众人还怕火妖未必会配合,但有了他这番话,众人明白火妖只怕也希望在短时间内进行大决战,无论胜负,都可以缓解其战线过长带来的补给压力。既是如此,接下来所有的方略讨论,就可以围绕着六个月内决战展开了。 “段卿,继续。”赵和统一了众人的思想之后又道。 段实秀接下来报出的是大秦此时的驼马与军械数量。 一方面是因为大秦本身控制着大片很好的马场,另一方面原因则是周边戎羌诸胡都被大秦打服,再加上火妖东来之后大量的游牧部族被迫东迁,故此大秦控制的驼马数量非常惊人,甚至胜过当年烈武帝极盛之时。大量的驼马不仅让大秦可以组织规模空前的骑兵,也为秦军的后勤被给提供了动力,若非如此,赵和也不敢组织这样一场数十万人跨越万里的远征。 除了驼马之外,军械方面大秦倒是不缺。烈武帝当初夙愿便是扫平犬戎,彼时便准备了大量的兵甲,这些兵甲如今还可以使用。而这几年中,墨家与阴阳家改进了冶炼技术,使得大秦的钢铁产量激增,仅仅是新设的徐州狄丘铁监,在道统四年的铁产量就高达一百余万斤,其中可用于兵甲铸造的有三十万斤——以三十斤为重甲来粗略估算,就这一处铁监便可以提供十万套重甲的铁量了。 而象狄丘铁监这样的大冶炼据点,大秦设有五处,狄丘铁监在其中只排在第三位。 所以比起粮食,秦军并不缺驼马兵甲,甚至还有一些兵甲可以提供给愿意为大秦出战的羌戎诸部。 “除此之外……”报告完普通的兵甲数量之后,段实秀看了赵和一眼,见赵和点头,他又道:“我大秦兵械,以弩为上,事实也证明,一般兵械,虽然可伤火妖,但其效能有限,唯有重弩、石砲,可对火妖进行彻底杀伤,故此,此战我军备有重弩、石炮数量……” 如段实秀所言,大秦与敌交战,向来是以弩为上的。弩如同刀剑一样,对秦军来说是制式装备。但能够被段实秀专门提出来的,是这几年针对火妖的特点研制出来的重型弩。 另外就是从骊轩人那里学来的石砲。 秦原本也有投石机,可是移动不便,多是在战场上就地取材进行制造,故此精度与投石能力都有所逊色。在得到骊轩人的石砲之后,大秦的能工巧匠们对其进行了改造,如今它也象大秦的制式弩一般,都能够用标准的配件进行拆解、组装,无论是移动能力,还是射程精度,甚至包括于战场中的存活能力都有了很大的提高。 那些高级火妖,还有那些小团的绿诡,都非普通刀剑能伤,重弩与石砲将是对付它们的主要武器。 在报完军械的数字之后,段实秀又望了赵和一眼,见赵和还是点头,他便继续再道:“除此之外,我们此来,还备有一些新式武器,其威力巨大……” 在场的都是秦国的高层,虽然未必是所有人都知道这种新式武器究竟是什么,但多少都听到过一些风声,故此段实秀的话没有引发太多的意外。 众人只是小声议论了一下这新式武器究竟是什么之后,便又安静下来。 因为赵和已经开口了。 “俞龙送来张师遗书,他同时还有一个计划。”赵和说道:“他欲以犬戎大单于金玄、骊轩皇帝左勒盖尔奈英为饵,诱火妖入伏。” 众人顿时躁动起来。 七二、狗与骨头 “所以,火妖让其主祭于郁成城前与秦人和谈,根本目的还是在拖延时间。” 仍然是左勒堡与龙城寨之间的那处山坡,仍然是左勒盖尔奈英与金玄,两人并排坐着,面前火堆中烤着一只羊,护卫们正在用香料涂抹着香身。 此时已经是十月,大宛已经入冬,众人都是穿着厚厚的衣裳。不过因为还没有到一年中最冷时节的缘故,所以看起来并不显特别臃肿。 “再拖下去,天冷了,便是不战,冻也能冻死人。”左勒说道。 “呵呵,贤兄为何顾左右而言他?”金玄来了一句唐人的彦语,不过左勒却听不太懂,因此金玄又说得更清楚些:“现在我们说的是如今局势!” “如今局势还有什么好说的,绿芒既然亲至,那么就意味着火妖已经将重点转到了东方世界。”左勒叹了口气:“如果大秦能够顶得住,那么人类尚存一线希望,若是连大秦也顶不住,那么就真只能避到天涯海角去了……可是就算是天涯海角,也终有被它找到之时!” 金玄微微一叹。 骊轩人以农耕为主,因此退到这里是再无退路了,而犬戎则是以游牧为主,事实上,若金玄目光短浅一点,他完全可以带着自己的亲信们远走高飞,跑到哪个遥远的地方苟延残喘。但金玄很清楚,那样能够保住的,无非是他一个人或者少数部下的性命,对于整个犬戎族群来说,哪里能有那么大的一声牧场容纳他们呢,又有哪里能够不被火妖找到追杀呢? 所以,人类与火妖或者说火妖背后的绿芒之间的矛盾是不可调和的,任何心怀侥幸,都是自寻死路。在战术上,或许可以和火妖暂时和谈,就象秦人现在做的那样,但在战略上,一定要明白,火妖亡人之心不死,不要抱有任何幻想。 金玄自问自己是看透了这一点的,左勒也看透了这一点,但是,赵和和他的部下能不能看透这一点?毕竟对于大秦来说,现在他们还有退路,从金玄使者带来的消息看,赵和也为这退路做了充足的准备。秦人不仅已经规划好了大宛失利之后的西域防线,甚至也规划好了西域失守之后的中原防线,为此,秦人干脆将都城从咸阳迁到了洛阳。更让金玄心生隐忧的是,秦人还在海外诸岛给自己安排了后路,哪怕大秦本土尽失,在海外诸岛中,仍然会有数以十万甚至百万计的秦人,凭借大海的隔阻,繁衍生息下去。 有退路,就未必有决战之心。哪怕金玄此前觉得赵和是和自己、左勒一般的当世英雄,此时也不禁生出怀疑,面对如此强大可怕的火妖,秦人是不是愿意以倾国之力,在西域打上一场生死之战。 “秦人也同样在拖延时间。”过了一会儿之后,金玄轻声说道。 “是。”左勒点了点头,他的情报也证明了这一点。 哪怕进入冬日之后,秦人仍然冒着危险,在不停地向着贰师城与郁成城运送补给、兵员。如果秦人是要放弃大宛,就不会如此了。 “若我是秦人,就将决战之时放在开春,彼时天气转暖,道路顺畅,而且休养一冬,士气正旺……” “若是我,也会如此。” 两人对望了一眼,然后苦笑起来。 以他们之才智,自然知道什么时间决战更符合秦人的利益。但是,他们也同样明白,秦人这个打算未必能如意。 与秦人相比,火妖受冰雪天气的影响更弱一些,而且张衡在亲眼看到绿芒之后便开始东归,他既然都到了大宛,那绿芒肯定也就在大宛附近了。数以百万计的火妖群聚于此,对于他们漫长的补给线来说是一场灾难,哪怕火妖再不通兵法,也不会放任这种情形延续下去。 更何况绿芒既然亲来前线,当然不是为了在这里看上几个月的雪的。 “秦人该如何应对?”金玄低声问道。 “何妨直接问问他们?”左勒呶了呶嘴。 却是俞龙又赶到了。 俞龙来到二人面前时,二人已经开始就着酒水吃烤羊肉。见其靠近,金玄上下打量了一番,然后笑道:“俞都护可是也要来点烤羊肉?” 俞龙下了马,来到火堆之旁,没有理睬奉上羊肉的犬戎护卫,而是自己拔出肋下短刀,上前自割了一大块羊肉,一边切碎塞入自己嘴中,一边若有所思。 “俞都护是有什么事情?”三人对着吃了好一会儿羊肉,金玄再问道。 “又有一事,须得劳烦二位了。”俞龙终于开口道。 金玄默然不语,左勒则仍然在吃着羊肉。 以二人之智,自然知道俞龙特意来拜托的绝对不是什么好事,但是如今这种情形,他们又无法正面拒绝,所以唯一能努力的,就是尽可能为自己的部下争取到更多的利益。 “我需要胸甲,弩箭。”左勒放下羊肉后说道。 “我也同样如此,另外,还须拨出牧场,许我族妇孺内迁放牧!”金玄道。 俞龙眉头一挑,露出怒色:“二位,莫非以为我来此是求你们的不成?” “虽非求我二人,但要我们卖命,总须得卖一个好价钱。”金玄反唇道。 “价钱?你如今在吃的羊,不就是价钱?你身上的皮裘,不就是价钱?”俞龙冷笑道:“我大秦自万里之外运来粮草补给,中途耗费无数,便是因此而死的民夫驼马,也万千上万计数。你如今所食所衣,皆为秦赐,所谓食人之禄,忠人之事,你还有什么资格与我谈价钱?” 此语一出,金玄霍然变色,而左勒亦是大怒。 “俞龙,我们现在衣食,确实是仰赖于大秦,但是,我们也在为大秦守护边境!这些时日火妖虽然未曾再来,但前段时间,火妖骚扰试探,皆是我等出战,你们秦人不过是缩在城中观望罢了!”金玄愤然道:“我是戎人,不象你们秦人那样要脸面,便是说得难听些,你们秦人养狗看家,难道还不给狗几根骨头么?” 此语一出,三人都沉默起来。 金玄倒是无所谓,他们族称犬戎,但是因为擅长养犬,无论是猎犬,还是牧羊犬,或者追踪犬,都很擅长。在一些犬戎家庭之中,犬的地位与家人也相差不多。但是左勒与俞龙却不是犬戎人,特别是俞龙,此时都觉得无法反驳了。 好一会儿之后,俞龙才勉强点头道:“我们会提供一部分胸甲、弩箭,也会允许犬戎入东胡之地放牧。” 听他这样说,金玄与左勒不但没有露出欢喜之色,两人反倒更加严肃。 “我倒宁可你不接受我们的条件。”左勒叹了口气道。 “究竟是要我们做什么?”金玄追问道。 “这些时日,你们有没有派出斥侯追踪绿芒?”俞龙问道。 金玄与左勒对望了一眼,然后点了点头。 在得知绿芒已经接近大宛之后,他们哪里坐得做,自然是要派人去侦察的。这一点,根本不需要秦人提要求,他们自己就知道去做。 “我需要你们去袭击绿芒。”俞龙道。 “这是让我们找死!”金玄骇然。 左勒也面色沉郁,毫不犹豫地摇头:“绝无可能!” “你们且听我说完,我需要你们袭击绿芒,并不是要你们真正与绿芒决战,只需要骚扰其护卫,将其护卫引开。” “你欲以我们为饵?”听到这里,金玄顿时明白过来。 俞龙也不隐瞒:“火妖众多,不出奇无法制胜。如今火妖大军已经云集,想必很快他们就要再度攻城。我大秦主力,不可擅动,只能劳烦你们前去引开绿芒护卫。” “在那之后呢?”左勒并没有反对,他倒是对秦人的完整计划很感兴趣。 “在那之后,我们会抽调精锐,突袭绿芒!”俞龙道。 “你这想得倒好,火妖如何会上这等当?”左勒摇了摇头:“我与火妖打了三十年,我知道他们,他们不会上当……” “换作别人为饵,他们确实不会上当,但你们二位为饵,他们如何不上当?”俞龙笑了起来:“你们难道不知道么,那位反复在郁成城与戚虎谈判的火妖主祭穆提,指名要你们的首绩!” 左勒与金玄心中顿时一惊。 他们与火妖交战多年,他们二人对火妖自是仇深似海,却不曾想火妖对他们二人也同样是痛恨无比。 “火妖屡战屡胜,此时又新得贵山,正志得意满,若你们二位行踪为其发现,必然会全力追击二位。一是解恨,二亦是削我军臂膀助力,只要二位愿意担任这诱饵,就不怕火妖不出来!” 俞龙补充的话语,让左勒与金玄没办法再推搪。金玄便又道:“好,就算我们二人愿意以身为饵,就算火妖中计为我们所引走,接下来呢?你们又不是不知晓,绿芒有蛊惑人心之能,凡是近其身者,皆会为其转为火妖,你们以什么来杀灭绿芒,难道只凭你们的弓弩么?” 七三、戚虎点将 “此事全局安排便是如此。” 当俞龙在寻骊轩与犬戎之主提出要求之时,郁成城中,戚虎同样在对自己的部将们说话。 郁成城中级以上的军官,尽皆在此,而在他们面前,则是由沙堆起的地形沙盘。 这个沙盘将整个大宛及左近地区都廊括入内,城池关隘,山川河流,尽皆按照真实情形以一定比较缩放,数以百计的黑色、黄色与绿色旗帜插于其上,其中黑色代表着秦军,黄色代表盟友,绿色则是火妖。可以说,只要站在这沙盘前俯瞰,便可以了解如今的局势。 “若真如此……”望着这个沙盘,回忆戚虎方才说的话语,不少人都喃喃自语起来。 由俞龙、戚虎等将帅建议,由赵和决定,他们已经确定了开战的时间与地点。 时间,便是一个月之后。彼时天气正寒,并不适合作战,但是正因为天气寒冷,所以才被选中——时至今日,没有人会认为火妖是一群完全没有智慧的野兽,火妖显然也在准备决战,总不能等火妖完全准备好再开战吧。 “故此,如今第一等的事情,就是防寒,所有参战将士,都必须备有皮衣、棉衣,还有帽子、手套和皮靴,这一些,多亏了萧由与段实秀,我们都已经准备好了。”戚虎望了望周围,点了负责后勤的佐吏之名:“范主簿,都发下去了么?” 被点名的范姓主簿道:“接到都护命令之后,属下便已经下令发放,如今发放进度已过七成。” “还要加快,尽可能减少因为天寒地冻而造成的损伤。”戚虎叮嘱了一句。 “都护,此战之中,我们难道就只坐视闲看?”诸将之中一人道。 此人正是贺拔十一,他原是黄彦部下,但戚虎退至郁成城之后,发现此人勇猛,甚为喜欢,于是有意重用,短短一月之中,三升其职。贺拔十一也为此感激涕零,恨不得立刻就在战场之上立下功劳,以证明戚虎的眼光没有问题。 “前期我们确实只是坐视闲看。”戚虎道:“不过也不要以为我们真没有事情了,犬戎斥侯带来的消息,已经发觉大队火妖向我们这边聚来,这可以看出,火妖有可能以我们的防区为突破点,毕竟只要突破我们,便可以攻入西域,无论是南疆还是北疆,都要受到火妖威胁。若我是火妖,必然在最冷之时来临前,大举进攻,不让我们安生过冬。到那时我们虽是据城而守,却也有自己的困境,一方面自然是要守住城,不让犬戎真突破了我们的防区,二也要想办法尽可能多吸引火妖来,以削减绿芒身边的防御,第三么还不能将火妖打得太痛,若是咱们打痛了他们,他们直接缩回绿芒身边哭去,咱们可就误事了!” 众人轻笑起来,方才的紧张感不免稍松。 戚虎紧接着又道:“这只是战事前半程,至后半程时,奇袭开始,我们就要反击,一来还是尽可能分散火妖兵力,二则是想法子在这边扯开一道口子,让奇袭部队可以不为火妖所知地接近绿芒。” 他拿长杆在沙盘的一块区域划了一个圆,众人都是在战场上有过多年经验的,看到那片区域,都是一皱眉。 这座被标为“尖顶山”的山峰,在整个大宛境内,是无数相同的山峰之一,它的所谓尖顶山之名,也不过是为区别于其它山峰而临时拟定,这样一座平平无奇的山峰,却有可能会成为这场战役的关键所在。 “故此,待战事后半程开始后,我要遣一军,兵力不超过八千人,穿过这片群山,抢占尖顶山,将火妖的注意力吸引过去,以掩护友军突袭。”戚虎道:“此事非悍将不可为之,不知你们当中,谁愿请缨?” 众人都明白为何戚虎说“非悍将不可为之”。 首先那尖顶山距离郁成城足足有八十余里远,待大战开始之后,这片区域,明显都会被火妖占据,所以这支部队必须突进八十里。其次,火妖的数量远远多于人类,在突进占据这尖顶山之后,这支部队将会陷入其包围之中,哪怕郁成城派兵牵制、接应,也都会面临四面八方的围攻。再次,尖顶山虽然地势险峻易守难攻,但对于身手敏捷的火妖来说,攻尖顶山可比攻取防御设放完备的郁成城容易得多。 “需要守多久,彼时突袭出城,携带的粮草器械必然不多,若是时间长了……”一将开口问道。 “具体需要多久,谁都不知道,不过依我所料,最长是三日吧……最多三日!”戚虎道。 大战起后,决定胜负的关键还在绿芒那边,三天时间,如果还不能消灭绿芒,那也就意味着他们的整个战役设想都失败了,那时再留这一支孤军完全没有意义,不如撤回来。 “我来吧!”贺拔十一叫道。 “我来,我更合适!” “胡说,此战要进可攻住可守,除了我部之外,你们都不堪用!” 众将在短暂沉默之后,纷纷嚷了起来。 戚虎哈的一笑:“你们这些贼厮鸟,听得最多三日就不怕了?” “嘿嘿,不瞒都护,方才我心里盘算了一下,五天是极限,只要不超过五天,我便敢接此任务,但超过五天……除了都护你老人家亲自出动,我可是想不到还有谁能守得住,哪怕俞都护来都未必能守住!” “陛下来守得住,陛下之外,也只有戚都护……” 一片谀辞如潮,戚虎脸上虽笑,心里却是很明白,这些人口中的话不能太过当真。 哪怕是在赵和部下,这些将领们打仗确实都是好手,但他们口中的话,也不能尽信,都是些能骗则骗能诈则诈的贼厮鸟,真完全信了他们,迟早会被他们坑。 不过只要这些人正事上不坑,其余地方的小节,戚虎并不是十分在意。 “那我就点人了……”戚虎道。 他目光在众人面上一一扫过,被他看到的人都挺起胸膛,仿佛是显示自己更厉害些。不过戚虎最后还是将目光停在了贺拔十一面上。 “贺拔,我一个月内,让你三次升迁,使你从一区区城中副尉,升至如今的杂号将军,许多人都不服气,我知道你这些时日受了不少冷言冷语,甚至有人说你不过是一介胡虏,只可为杂胡将军而不可为杂号将军……” 戚虎说到此处,贺拔十一脸色涨得通红,他升迁得越快,背后议论甚至当面贬低他的声音就越多,他自己如何不晓得此事!虽然以他此前的军功,一月之内连升三次只能算是破格而不能算滥赏,但还是有许多人不服气。 “我虽是胡人,但我心在大秦!陛下说过,秦胡之分,不在血脉,而在此处!”他指着自己的心口道:“心为大秦者,虽胡种亦是秦人,心背大秦者,虽秦人亦是寇仇!” 知道此人没有什么规矩,所以戚虎虽然被他打断了也不生气,而是笑了一笑,待他说完之后便道:“你说的不错,但你心在不在大唐,只靠嘴上说却是显露不出来,平日里做的也未必是真,总有那么些人会以此为由挑你的刺……所以今日,我将此重任交至你手,你可自去挑选兵马八千,今后这段时间直至战事中途,你们都不必出战,只需饱养体力精神,以待关键之时!” 贺拔十一拔出短刀,直接豁开了自己的脸,以血涂在短刀之上:“请都护放心!” 他说完之后,环视了一眼室内诸将,然后哼了一声便告退而去。出得门时,他还听到屋里有同僚笑着道:“这胡儿气大,是好男儿!” 他又在心中哼了一声,说话的那同僚平日里正是贬他比较多的,他是不是好男儿,根本不需要此人来评判。 不过挑选人手对他来说却是一个问题。 他一月之内连升三级,自己的亲卫却仍然是当初在郁成城当副尉时的那点人手,满打满算也不过百余人。与戚虎身边其余诸将相比,他的嫡系部队不多,虽然戚虎让他去挑选人马,他相信凡他挑中的人马,哪怕其主将不舍,也会乖乖交与他,但这些原本不是他部下之人,到了战时会不会不打折扣地服从他的命令? 无论是以他以往的功绩还是声望,恐怕都做不到这点。 若这些部下不服从他,哪怕再是精锐,他挑来也没有什么用处。 想明白这一点,贺拔十一心中便有了主意,他骑上马,在亲卫迎上来时道:“去城北!” 城北有两处军营,其中一座是秦军精锐,而另一座则是投效秦军的诸胡羌戎。这些胡人来自不同的部族,平日里若不是秦军约束得紧,只怕早就乱成一团。贺拔十一直接放弃了秦军精锐,而是来到胡营之中,举将戚虎的军令,将胡营诸将召集过来。 留在营中的都是些中低级将官——甚至与其说是将官,倒不如说是些胡人当中颇有声名的勇士,他们聚在一起便是吵吵嚷嚷,贺拔十一的亲兵拿鞭子抽了数人,这才安静下来。 “诸位,从今日起,你们随我了。”贺拔十一眼中凶芒闪动:“我不想听到‘不’字,谁若敢对我说‘不’,立刻就送去给火妖当牛羊去!” 七四、提前发动 贺拔十一来的此处营寨,被秦军称为“胡营”,也就是胡人单独成营。 之所以让胡人单独成营,一个重要原因便在于,这些胡人与秦人不同。 他们打仗时悍勇自然不必说的,在装备了秦军制式甲胄武器之后,他们在个人武勇上也几乎与秦人接近,在胆气上甚至略有胜之——虽然此前都一直说一秦当五胡甚十胡,但也必须承认,在被秦人压制了数十年后,他们也从秦人那里学到了许多,特别是随着秦人因为生活水平提高而渐渐失去野蛮之气后,他们的野蛮之气让他们至少在面对死亡之时相当从容。 但是,他们没有纪律。 若说一个秦人如今只是略胜于一个胡人,那么五个秦人在一起绝对胜过五个胡人,十个秦人可以轻松打败十个胡人,而一千以上的秦人对上一千以上的胡人,则会以比较小的代价获取全胜。 关键原因就在于纪律性。 这些胡人跑来为大秦打仗,流汗流血卖命,但同时他们也给秦军带来了一些麻烦。对于纪律严明的秦军来说,他们就是一群搅屎棍,若使秦军与其混编,秦军的战斗力下降得飞快。而且他们听不懂秦军繁多的军纪,至少是装作听不懂,故此戚虎等秦将在头疼一番之后,想出一个权宜之计,就是将胡人单独编为一营,对他们的要求就是非得军令不许出营,违令者斩,至于在营中他们如何行事,完全交给了那些胡人的部族首领。 总之上战场不怕死听指挥就行,平常哪怕他们之间把狗脑子都打出来,大秦也只是在旁边吆喝几声。 其实戚虎知道这样肯定是不对的,他也在努力将部分适应了秦人纪律的胡人混编入秦军当中,但是,毕竟时间还短,而战局又不等人,因此大多数胡人还都在这胡营之中。 既是如此,这些胡人少不得两个字:桀傲。 他们敬畏大秦,因此也敬畏大秦的皇帝与统帅,但对于贺拔十一这样本身胡人出身,又不是本部族的,则谈不上什么敬意。 故此当贺拔十一一开口就威胁他们后,他们顿时不满起来,便有人忍不住阴阳怪气地道:“哟喝,我还以为是大秦的都护在说话,仔细一看,却是一个杂胡……呸,你算什么东西,也敢在我们面前猖狂?” 其实这些胡人头领大多数都认识贺拔十一,毕竟他算是胡人当中在大秦体系里比较成功的一位了,这些胡人头领中有不少甚至将他作为自己的榜样,觉得自己有朝一日也可以在大秦弄处杂号将军,甚至没准还可以封个侯。 但还是那句话,胡人没有纪律。 贺拔十一听到这话,抬眼望向此人,隐约认得他是某个羌部的首领,此次来大约带了本部一千五百骑,在这座胡营之中,他算是一股不小的势力了。 贺拔十一咧嘴笑了笑,向着此人走了过去。 这羌部首领夷然不惧,手按在刀柄之上,狞笑着看向贺拔十一。 “好,有胆,我就需要象你这样有胆的胡狗……”贺拔十一口里说着,突然间一抬手。 在他腰后,系着早已上弦了的秦人手弩,这一抬手,手弩便指向那羌部首领。羌部首领脸色大变,张嘴要喝,可是贺拔十一已经扣动了弩上的悬刀。 喀一声响,弩矢激射而出,直接贯入此人胸中。 此人愣愣地一挺身体,然后仰头栽倒,他身后的亲信先是大惊,然后暴怒,一个个拔刃欲起。 但贺拔十一身后哗啦声响,他的亲卫已经一个个举弩相向。 “你叫什么名字?”贺拔十一不紧不慢给弩重新装上箭矢,指着其中一个羌人问道。 “我叫格桑!”那羌人凛然道。 “从现在起,这条胡狗的部族归你了,他的妻子、女人,全部都归你了。”贺拔十一道。 “什么?”格桑一愣。 “如果你不要,那就去追他,你们的妻子儿女全部归下一个,我相信总有人愿意当这个羌部的首领的。”贺拔十一狞笑着道。 他的手指已经再度扣上了悬刀,显然,若是格桑敢拒绝,他决不在乎再杀一人。 格桑额头汗水涔涔而下。 他并不怎么怕死,来帮助秦人作战,虽然是贪图秦人许下的厚赏,但也证明他们好战而轻死。但想到自己死得毫无价值,而且死后自己的女人子女都要归属可能是仇人的人,格桑不能忍。 “我……我同意,只是若有人不服……” “有大秦在你身后,谁敢不服,谁能不服?”贺拔十一厉声道。 他转过身去,猛然跳上案几,这让他的头顶几乎顶上了帐篷的顶部。 “你们这些胡儿都给乃翁我听着!”贺拔十一道:“大秦给你们丝绸,给你们铜钱,给你们粮食,给你们武器甲胄,大秦还许下厚赏,将在西面富饶之地给你们牧场!你们再也不用担心牛羊多了牧草不够,再也不用担心子孙多了财产不够分!你们这些贱命,原本会在寒冬来临时冻死,原本会在饥饿来临时饿死,原本会在与自己的兄弟为了争抢一口羊奶时自相残杀而死……你们的死,原本会象这条死去的胡狗一样毫无价值毫无意义!但是,大秦的皇帝从你们蛆虫一般的生命里看到你们微不足道的作用,赐给你们一次光荣而死的机会——为你自己,为你的部族,为你的子孙,更是为大秦而光荣地战死!若是你们愿意抓住此次机会,那就听我的,跟着我,看我的弓箭射往何处,看我的刀斧劈往何处!我只有八千人,半个时辰选出,你们看着办吧!” 他说完之后,便在案几上坐了下来,再也不发一言,只是看着那些或错愕或愤怒或狞笑或若有所思的羌胡头领们。 他知道自己的那番话会激怒这些家伙,但他更知道,这些羌胡首领们虽然野蛮,却绝不愚蠢,能从他的所言所行中看出更多。 威逼,利诱,煽动,激厉,对于畏威而不怀德者来说,比起讲道理要有用得多。 至于他那番话会不会适得其反,贺拔十一完全不担心。 他自己是胡人,很清楚这些胡人面对大秦的心理感受。 一半是敬畏,一半是自卑。 假如大秦对他们真的太客气,那些自卑反而会变成某种变那态了的傲慢,他们会觉得大秦软弱了,而大秦之所以软弱了,肯定是因为实力下降了。若当他们怀疑大秦实力下降,他们就必然会想要在大秦身上占更多的便宜,甚至反噬大秦。 相反,他摆出毫不在意的神情,这些家伙会畏惧,他们会担忧大秦是不是在寻找借口将他们除掉——毕竟他们内部行事风格就是如此。 如同贺拔十一想的那样,在借着大秦的旗号让这些胡戎敬畏之后,很快,这些胡戎首领便争出了一个结果。八千胡骑被他挑了出来,在这过程之中,为了竞争这八千骑的名额,还死了好几十号人。 贺拔十一的报告转眼就送到了戚虎的案头,此时戚虎的那场军务会议才刚刚结束。在得知贺拔十一并没有挑选更为精锐的秦人,而是挑选了胡人之后,戚虎也一时愕然。 旋即他明白了贺拔十一的意思。 贺拔十一勇则勇矣,但毕竟也只是一名胡人出身的将领,戚虎对他一视同仁,可底下的将领、军官和士兵却会因为他的胡人出身而看轻他。平时倒无所谓,但战斗之时,这一点看轻,便有可能影响整个战局。所以贺拔十一宁可放弃秦军,而选择胡骑,为的就是在战场之上令行禁止。 挑选胡骑也正合戚虎之意。赵和的意思是要将周边胡人化入大秦之内,若干年之后,周围便不存在胡人,而只有同文同语的秦人。要想加快这一融合进程,靠收买靠讨好靠高看一等都没有用,甚至适得其反,唯一的办法,就是共同流血。 在共同的敌人面前一起流血,一起牺牲,这比给予什么科举加分、羊肉补贴要有用得多。 所以戚虎立刻同意了贺拔十一的决定,并且不打折扣地将许诺的甲胄兵器、粮草器械尽皆拨付出来,然后使贺拔十一领着这八千胡骑向后方移动。 他们将在战争中期执行近乎必死的命令。 几乎就在贺拔十一领人转移的同时,在距离郁成城约是五十里外,一道狼烟突然冲天而起。 此时天色已经到了傍晚,大宛的天空一片碧蓝,这道狼烟升起之后,百里之内都看得清清楚楚。 “是兴宁堡。”在郁成城头,闻讯而来的戚虎眺望了一番,然后说道。 从郁成城向外,每十里左右便有一座哨堡,一共是四十六处哨堡,将所有可以接近郁成城的通道都牢牢扼住。每座哨堡之中,只有二十余名军士,还有两倍于此的马匹,他们的作用从来不是迟滞、抵抗敌人,而是在发现大队敌人之后立刻预警,给予后方更充分的反应时间。 果然,在不到一刻钟之后,距离郁成城约四十里的定宁堡也升起了狼烟! 然后是静安堡、平安堡! 不到一个时辰,所有的四十六处哨堡,全部燃起了狼烟,那些哨堡中负责瞭望监视的军士们,约有一半已经撤至郁成城,还有一半,则永远留在了这片雪域群山之中。 彼时乃是大秦道统五年十月二十五日,比起赵和原计划与火妖决战的时间,要早上一个月。 七五、屯长小武 道统五年十月三十日,小雪。 伊列城。 自大秦经营大宛以来,伊列河谷便因为其独特的地理位置而兴盛,秦人在河谷之畔原本的小城基础上,建立起了伊列城,这里也就成了后勤中枢,赵和的大本营便设在此处。 无论赵和如何御驾亲征,如今他的身份都不同了,不到最后时候,他的臣僚们绝对不会放他亲自前往最前线。赵和自己也很自觉,他若是在此时真正亲临最前线,于战事毫无益处,只会添乱——这与他本人通不通兵事没有任何关系。试想一下,他若到了郁成城或者贰师城,戚虎、俞龙就得安排足够的人手来保护他,而这就有可能导致真正需要人手的地方人手吃紧,更别提他带着近四分之一的朝廷官僚机构来此,会给最前线带来多大的后勤压力了。 所以到了伊列城之后,赵和便很自觉未再提前进之事。 不过这已经足够了,前线将士听闻他就在伊列城,距离最前线已经不过是四百里,军心士气都是大振。 随赵和来到伊列城的军士足有五万余人,赵和本人留在这里,这些军士原本是想休整一个月之后再发往前线,但火妖突然提前的攻势,打乱了赵和的安排,在休整半个月之后,这些军士就不得不被派往前线了。 “兄长要小心。” 屯长小武紧紧揽着自己的哥哥叮咛了一句。 其兄长大武轻轻推开他,然后擂了他胸膛一拳:“小武,你才要多加小心,我还要过五日才出拔,你可是今日就要去郁成城了……我听闻郁成城那边打得甚苦,你放机灵点,莫要为了砍脑袋而受伤,还有,天寒地冻,你要多穿衣裳,莫要为了贪图凉快而脱了里面的皮裘,也不要因为担心衣裳破损而减了白叠棉衣!这些年朝廷发放的饷钱充足,该用就用,家里的事情你也不必去操心,还有老三在家中呢……” 放作以往,兄长这样絮絮叨叨,小武会不耐烦,不过今日他听得却是依依不舍。 不过再不舍,终也有别离之时,随着鼓声响起,小武明白,自己的主将已经开始集合军士了,他身为最基层可以负担起指挥责任的屯长,此时是万万不能落后的。 他向后退去,然后给兄长叉手行了一礼,而大武挥了挥手,可又想起了什么,忙追上自己兄弟,从自己的脖子上摘下一枚青色的铜符,戴在小武的脖子上。 “兄长,这是嫂嫂给你的……”小武想要摘下来。 “拿去吧,你嫂嫂娘家是君子,不是我们这样的小人,所以有的是这个,我身上还有呢。”大武叮嘱道:“这是在家庙中祭祀过的铜符,我们的祖先会护佑你不为邪魔所秽……快去吧!” 他用力一推,小武只能倒着走了几步,然后跪在地上,给自己的长兄施了一个大礼,这才爬起来,转过头跑向自己的部队。 他一边跑一边将铜符塞入衣裳之中。 片刻之后,他就融入到无数穿着黑色罩裳的军士之中,哪怕大武对这个朝夕相处了二十年的兄弟甚为熟悉,也无法从人群中找到他了。 仿佛个个着黑衣者,都是他的兄弟。 大武只能向着这迅速集结、列队、成阵的黑色军阵挥了挥手。 在一统六国之前,秦军原本并无统一的衣裳,底层士卒的衣裳都是自家拼凑出来的,故此才会在诗经之中留下“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的诗句。不过一统天下之后,始皇帝尚黑,圣祖皇帝更是对于制式军服情有独钟,到了赵和之时,将圣祖皇帝的爱好又翻了出来,于是所有秦军,都穿上了完全统一的黑色服饰。 只是由每个人胸前绣的水波纹来区分各自在军中的品秩。 统一制服之后的秦军,当他们聚拢列阵之时,有如一座沉默的山,当他们小跑前进之时,又如一条奔腾的河。 小武在这条奔腾的河中,目光紧紧盯着自己前方的旗帜,不敢东张西望。 身为屯长,他必须看清将主的旗帜,而他手下的什长、伍长们,又必须看清楚他的小旗。 小武的将主姓黑,名衷,其人也如同其姓一般,黑得可以。黑衷的主官乃是解羽,他是当初在布罕沟之战中跟随解羽的五百刀手之一,后来便成了解羽的亲卫,再后来随着解羽在军中不断升迁,至此已经是一位偏将,手下管着数十名如同小武这样的屯长。 黑衷的目光盯着解羽。 此时解羽尚未上马,他眯着眼睛,捋须回望了一会儿,见到伊列城上旗帜招展,城头上隐约有人对他挥了挥手,然后便听到牛角号声响起。 解羽当即翻身上马,他身体颇重,一般马驼着他很容易掉膘,因此他所乘的是一匹枣红色的大宛马,这马比普通的战马要高大许多。 再度回头望了一眼,解羽深吸了口气,催动枣红马向前而行。 他的亲卫擎旗跟上,然后是五百名刀手,再是别的部下。 小武便夹杂在这黑色的洪流之中,很快消失于远方。 这是第一批前往郁成城的军士,在这之后,每隔三日,便又有一批军士赶赴前线,数量多的时间是三五万,少的时候则是一万。 他们将用八天左右的时间,完成这几百里的路途,抵达郁成城,参与到前线血腥的厮杀中去。 十一月五日,解羽部自伊列城出发已经过了五天,因为冬天的缘故,才到申时天色就已经暗了下来,按照行程安排,全军便入驻道旁的营寨休息。 这些营寨也是整个大宛的防御体系的一部分,为了方便后方人马、粮食的补给,每隔八十到一百里左右,便会有一座能够容纳五万人左右的营寨。营寨本身只由石块与木料建出胸墙、栅栏和望楼、箭楼,再就是有放备雨雪的简易粮库、牲棚,至于兵士,则有随身携带的帐篷、睡具。所以小武到这里时,还需要自己从积雪中清理出空地,再扎上帐篷、架好简单的行军床,当他们忙完这一切之时,天色已经快彻底暗下来。 就在此时,他们听到了远处牲畜的声响。 一支自郁成城归来的运粮队伍出现在他们面前,双方经过简单地交涉之后,这支运粮队伍也入了临时营寨,而且他们就被安置到黑衷的营区。小武和自己的袍泽们一起,好奇地望着这支退回的队伍,发觉他们的粮车之上,竟然装满了伤病士兵。 这种天气里,将伤病士兵往后方运,实在不是什么明智之举。小武跟随墨衷打了几年战,对于战场上的情形已经不陌生了,因此他猜出,前方做出这样的决定,必然是不得已而为之。 见黑衷并没有约束他们,小武便来到一名伤兵身前,方才他听到这伤兵说话,觉得对方的口音颇为熟悉,便开口道:“兄长可是栎阳人士?” 他用的是栎阳土音,对方抬头望了他一眼,原本死气沉沉的目光里多了些灵动:“我是栎阳石亭乡的,你这口音……” “那咱们家隔得不远,我是栎阳白鹿乡的。”小武欢喜地道:“石亭乡是我舅家,我舅姓丁,名瓮,陶瓮的瓮字,不知你可认识?” “原来是武家的小子,那你得唤我一声舅了,我叫丁朴,与丁瓮是族兄弟。”那伤兵道。 “阿舅这是……”小武果然唤了一声,然后试探着问道。 丁朴摆了摆手,有些沮丧地道:“休提休提……你瞧。” 他指了指自己的一边脚,小武早就看到,他有一只腿的裤管空荡荡的。 “前方如何?”望了望左右,见没有哪位官长注意自己,小武压低声音问道。 “烈!”丁朴也压低了声音:“火妖数量极多,扑天盖地,这才十余日,我们外围阵地就被他们拔去了一半,我这只脚,便是在郁成城外三里处的山岗上丢的……我们死伤甚众!” 小武吸了口冷气。 丁朴又压低声音道:“火妖倒不是不能对付,关键是太过邪门,他们根本不怕死,你要小心,那些伤了火妖,只要没被砍下脑袋,便还有可能暴起伤人……唉,这话想来你们官长皆对你们说过,只是战斗之时,人一紧张便容易忘,你千万千万记着……” 想来他的断腿便是某个受了重伤被认为失去战斗力的火妖造成的,这让他说起此事来还是咬牙切齿。 丁朴只是一个小兵,因此对于前方的战事,只知道死伤甚众,并不知道具体的数字。不过他告诉小武,他在伤兵营中看到的人已经超过五千,也就是说,不过十来天的功夫,伤兵数量就激增到伤兵营快要装不下的地步。而此时战场之上,死的人比伤的人是要多得多的。伤兵数量暴增致使前方的医生忙得团团转,或许正是为了减轻这个压力,所以戚虎决定,将那些重伤致残却又没有性命之忧的伤兵送往伊列城。 丁朴便是第一批,考虑到长途奔波,他们这一批都是虽然残疾却还算尚可者,有粮车可乘,不需要他们自己骑马或步行,这让他们的旅途能够稍稍轻松一些。 正当小武与丁朴在小声说着前方之事时,大帐之中,解羽也与押粮官谈完话,让他自己前去休息。 身边的幕僚轻声道:“将军,为何不将伤兵与我军隔开,以防乱我军心?” 解羽面色平静,摇了摇头:“若是因为伤兵言语便会动摇军心,他们在战场之上亲眼见着那惨烈情形之后,会动摇得更快……倒不如让他们知道得更多些,心里有所准备。” 幕僚躬身连赞高明,解羽摆了摆手,对于这种马屁话语完全没有兴趣。 “让全军早些安息,明日赶早出发。”他下令道:“前方战事吃紧,我们不可误事!” 七六、唯有血洗 道统五年十一月八日,晨,辰时。 持续几日的小雪终于停住,一轮红日自东方天际升起。 若换作太平时节,这个时候郁成城中应当是炊烟袅袅,在城外的客舍中,商旅纷纷来到城门前排队,等待着进城,而城中的商人也将满载的货物装上驼背,在驼铃声中开始新的跋涉。 但自火妖再度开战以来,这种情形就再也看不到了。 郁成城外山头之上,穆提阴沉着脸向城里望去。 这座山城距离郁成城约四里远,昨天夜里火妖发动夜袭,将山头之上的守军或驱或杀,这才夺下了此处高点。但是这里最大的作用就是可以俯瞰郁成城附近的防御工事,对于真正战斗,作用反而不是很大。 身为与秦人打交道最多的主祭,穆提对秦人的认识也在不断变化之中。哪怕他们这样的火妖高层,根本不将底层火妖的性命当回事,可这几天秦人的英勇,还是让他心悸。 十余天的时间里,他们确实夺取了郁成城外围防线,但是,在付出不小于十万底层火妖的代价之后,他们面对的,仍然是如同刺猬一般的防御工事。 在穆提的视野之中,离他最近的是一道道壕沟,这些壕沟让火妖在进攻时不得不蜿蜒前进,从而给了守军更多的远程打击空间。在壕沟之后是多达八层的栅栏与胸墙,虽然这些由木桩、石头堆起来的栅栏、胸墙并不高大,也不厚实,但却足以给藏身于后的秦人一些掩护,方便他们利用长矛、陌刀等长兵器杀伤接近的火妖。胸墙之后,则又是壕沟,秦人在壕沟上搭起了简易的木桥,方便胸墙处的秦军在危难之时撤离,而这一次壕沟之后,则是一座不大的石堡。石堡已经在城头重弩的射击范围之内,任何想要绕开石堡的敌人,都会受到石堡与城头的夹击,所以在拔除石堡之前,火妖根本无法接近城墙。石堡底下有深深的地道可以穿过石堡之后的壕沟,然后退至城墙之下……所以必要的时候,秦人也会放弃石堡,然后再组织力量反击夺回——事实上这几天里,也就是前日,火妖用万余性命为代价,才夺取了一座石堡,但当天夜里,秦人便一个反击,又将石堡夺了回去。 穆提虽然不是很通军事,但也知道,秦人的打算就是依靠外围的防御,对火妖造成层层杀伤,不停地给火妖放血,直至其力竭。 这是阳谋,穆提明白,负责郁成城这边作战的大主祭康斯坦丁同样明白,不过短时间内,他们也没有太好的办法。 好在现在这座山头被夺了下来,俯瞰郁成城城外的防御工事,穆提在心惊之余,也看到了一处机会。 “大主祭,那边。”他指着东边道。 如同大宛别的城市一般,郁成城也是建立在山谷盆地之中,因此在其周围,到处都是光秃秃的山。穆提所指之处,也是如此,康斯坦丁已经没有多少人形的脸朝那边望了过去,立刻明白过来。 那些群山,对于郁成城来说,就是屏风,保护住了郁成城的侧后方。若是人类组成的军队,想要翻越这样的山峰绝不容易,但火妖不同,火妖的体力胜过人类,更何况他们还有专门在山地作战的部队。 当初让陈殇不得不引发雪崩来阻止的,就是这样一支军队。 康斯坦丁明白了穆提的意思,只不过他还有一点犹豫。 如同秦人分析的那样,火妖的转化并非完全没有代价的,至少他们所信奉的“神”绿芒,并不打算将所有火妖都转化为高等火妖。 或许是因为在这过程之中需要绿芒付出某种代价,或者是其余什么原因,总之,绿芒转化普通火妖还算轻松,但要转化成专门用于山地作战的火妖,需要这些主祭们献出更大的代价。 有可能是三名普通火妖才能转化成一名。 因此,在火妖军中,山地火妖的数量并不太多——自然,这个不太多是相对火妖的总数来说的,实际上其数量还是有十余万,比起如今郁成城中的秦军数量都不少了。 若十余万山地火妖被消灭,再想转化出这般数量来,无论是消耗还是时间,对如今的火妖来说都有些负担不起。 所以康斯坦丁希望这十余万山地火妖能够用在最关键之时。 那么现在是否是最关键之时呢? 康斯坦丁再度望了望郁成城,将那密密麻麻的外围防御措施和茂在其中的八角星状城墙收在眼中,他多达三十二只的眼睛齐齐眨了好几回,然后点了点头。 “穆提,就由你来负责断绝这些罪人的后勤补给。”康斯坦丁道。 郁成城的防御工事实在太过强大,想要正面攻取,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除非付出百万以上伤亡为代价。哪怕康斯坦丁再不将底层火妖的性命当回事,可想到百万以上的伤亡,他还是会在所有眼睛里分泌出一些汗液出来。 正是从眼睛里分泌出汗液,象他这样的高等火妖,皮肤已经与人类不同,倒是更接近于两栖爬行动物,排汗时靠的不是皮肤上的毛孔,而是眼睛。若是不明就里的人看到,还会以为他是在流泪。 毕竟严格来说,如今火妖的总共数量也就是两千余万——并非所有的人都能被转化为火妖的,而随绿芒来到前线支援的火妖数量不超过四百万,康斯坦丁在贵山城已经损失了五十万,若再在郁成城损失一百万,他这个大主祭的身份都保不住他。 穆提接受了康斯坦丁的命令,他伸出一只触须,与康斯坦丁的一支触须轻轻触碰了一下,然后便匆匆离开。 这只触须上沾染了康斯坦丁传出来的“味道”,这就是火妖军中的“令牌”,凭借这“味道”,穆提才能够调动那十二万山地火妖。 火妖没有旗帜,但他们有自己特殊的标示,就是那举于高杆之上的绿色火焰。在这邪异的火焰照射之下,火妖们的体力与耐力都有大幅度增长,甚至他们受的伤还能缓慢自愈。而普通人类则在面对这种火焰时容易恐惧、崩溃,甚至会隐约听到诡异的声音在耳畔喃喃低语。 山地火妖便拥着这样一团火焰,开始向着东南方向进军。 在距离火妖最近的一座石堡之上,瞭望哨立刻发觉到火妖阵营中的异动。 他们看到大股的火妖从阵营中分离出来,然后形成数道兵线,进入群山之中。 石堡上方,一名秦军开始挥舞旗帜,这是戚虎想出的办法,通过旗帜的不同动作来代表不同的信号,这些信号再加以组合,便可成为文字。 “一支火妖,进入东南群山,数量十万以上。” 郁成城中,戚虎在不到一刻钟之后便看到了这份简报。他看完之后,将简报放在桌上,自有幕僚将之归档处理——按照赵和在前年制定的新军制,军中的简报都要进行分类归档,事后供兵家学子复盘推演,从而总结每一次战役甚至每一场战斗的经验教训。 “如都护所料一般。”黄彦在旁忍不住赞了一句。 “这支山地火妖,原本就是我们心头之患,若不将之消灭,他们随时可能翻山越岭,出现在我们的后方。如今我用后勤补给这个饵将他们诱了出来,但能不能吃掉他,则要看咱们的实战之力了。”戚虎却是有些不以为然:“料中火妖用兵之策,其实算不了什么,与我们相比,火妖打过的那些仗……除了骊轩人和犬戎人还晓得用点兵法,其余都是些什么玩意儿!” 倒不是戚虎轻视火妖,事实上总结火妖的战斗历史,以从中寻找其用兵破绽,一直是大秦兵家的一项重要任务。凡是能搜集的火妖战例都被搜集起来,其中骊轩学者立下了不小的功劳。不过通过总结之后,大秦兵家就发现,火妖在战术手段上虽然甚为灵活,特别是擅长利用火妖的特性作战,但在战略上真可略乏善可陈,无非就是靠着数量去堆。也正是因此,戚虎、俞龙二人才策划了这场大战的布局,赵和也才会同意这么大胆的战略安排。 “请都护放心。”黄彦看了戚虎一眼:“折安雄亦是悍将,而且……他是当初陈公的斥侯首领。” 戚虎脸上的笑容顿时一收。 他缓缓点了点头,然后说道:“让人去告诉折安雄……算了,什么都不必说了,陈横之那厮没有别的本领,就是能得士卒之心为其所用,折安雄既然是陈横之的爱将,那么必然想要为陈横之复仇……只要告诉折安雄,火妖将至,守住阵地即可!” 在戚虎营帐门前,十余名传令兵中,有一人应了一声,然后接过一枚令牌,飞身上马,向着城东而去。 他穿过已经成为一个大军营的郁成城街道,连人带马都从城下缒下,然后穿过城后的壕沟等工事,一直冲到了城头五里左右的一座山岗之上。 山岗之上,是秦人建起的一座堡寨,规模不大,但加上周围的另外几座山头、石堡,扼住了向东通往大秦的要道。 “山地火妖……果然来了!”堡寨之中,折安雄正在摆弄着一柄匕首,听到传令兵带来的消息,他喃喃自语,然后用匕首在自己脸上猛然划了一下。 一道血印立刻显露出来。 有些仇恨,有些屈辱,唯有血洗,方可忘怀! 七七、石堡争夺 道统五年十一月九日昼,郁成城东南,距离当年陈殇阵亡的群山并不遥远的山口地带。 折安雄眯着眼睛,眺望着山口。 他身后是两座石堡,一左一右相距约是一百五十步,每座石堡周约百步,以这两座石堡为起点,向后是连绵三百余步的石墙。所有自山口出来的人,都必须沿着这两道石墙,才能抵近郁成城附近。 这石堡、石墙并不高大,只有两丈不到,石墙宽也不过四步,如今其上,有近千名秦军正严阵以待,而他们手中控制的,则是让大秦的敌人闻风丧胆的军国利器。 石砲、重弩。 改进后的石砲被架在石堡之上,每座石堡顶部都有三具,无论是射程还是发射速度,都远非当初骊轩人造的可以比拟。而在石砲周围,又布有重弩,这些家伙原本就是大秦的杀手锏,如今更是经过几番强化,无论是射程还是精度、破坏力,都达到了此世的极限。 再加上浑身重甲的秦军士兵,这便是折安雄为山地火妖准备好的迎接仪式。 巳时正。 一团绿色的火焰,于群山之颠升起。 紧接着,一道肮脏混乱的“潮水”出现在山头之上。 折安雄呸地将口中口水吐了出来,然后将面甲放下,遮住自己的整张脸。 “来吧。”他在齿缝间吐出这两个字。 穆提在山头俯视着以这两座石堡为中心的防御工事。 比起正面来说,这位于郁成城侧后方的防御工事显得单薄了一些,至少在远处眺望时如此。不过穆提此时还是觉得一阵心悸,在他成为火妖之后,只有每次面对绿芒本体时,他才会有这种紧张之感。 他将之按捺下去,然后环顾周围。 不必说话,他的触须举起,便将他的意思传了出去。那些中层火妖开始整顿队形,鞭笞踢打已经有些控制不住的底层火妖,而底层火妖们发出一声又一声咆哮,如同野兽一般强行控制自己的食欲。 经过一日一夜的跋涉,他们终于进入了预定阵地,这些山地火妖都是饥肠漉漉,而穆提对此很是满意——饥饿会让这些底层火妖更为疯狂,毕竟他们可以以人为食,所以对食物的欲望会让他们撕碎人类的一切抵抗。 不过让穆提稍稍有些头痛的是,哪怕这些山地火妖相对普通底层火妖来说要高级那么一点,但他们仍然是一群智力低下的野兽,那些充当军官的中层火妖费了老大气力,也无法让他们布好阵型。 于是穆提决定给这些火妖一点颜色,让他们知道畏惧。 下一瞬间,一个看起来最为不驯的火妖突然发出惨叫,穆提将其拽到身边,狠狠咬断了对方的脖子,口器在其脖腔内畅饮了一番鲜血。 而山地火妖们果然被他的举动震慑住了,虽然还不算顶老实,但却终于在中层火妖的推搡踢踹下开始列阵。 “很了。”穆提对此相当满意,他将仍然在抽搐的尸体扔在一边,自有别的火妖将尸体拖走,然后送到了那木架之旁,扔入了绿色的火焰之中。 绿色的火焰猛然跳动起来,似乎对于这祭品很满意。 “我主对于祭品很满意,但祂还需要更多。”穆提一指面前,“那里有的是祭品与食物,那是我主许与我们的恩赐,去吧,打到郁成城下,然后吃午饭!” 随着他这一声命令,山地火妖们再度向前。 自折安雄这边望去,十余万山地火妖组成的军阵,可谓扑天盖地。但折安雄并无畏惧,山地火妖来得越多,他反而越是欢喜——他同样也想将这些敌人当作祭品,以祭祀陈殇在天之灵。 “准备好了?”他回头望了望自己身侧。 “准备好了!”秦军们咆哮着回应。 战场之上,最先发出怒吼的是石堡之上的石砲。 两边六具石砲,数量虽然不多,但射程却高达三百步。六枚打磨圆的石弹在半空中划出弧线,狠狠砸入拥来的火妖群中,在地上弹了两弹,然后又滚出二十余步。所到之处,在火妖群中犁出了一道血肉之沟。 第一轮、第二轮、第三轮……在火妖真正接近到秦军阵前时,石砲一共发射了四轮,给火妖前锋造成了超过百名的伤亡。 当石砲进行第二轮发射的时候,重弩也同样开始发射了。虽然严格意义上说,重弩的射程比起石砲还要远,但是为了控制精度,所以是在火妖接近二百步时才开始射击的。重弩的射击目标,并不是底层火妖,而是那些最为狰狞的异化得最厉害的中层火妖,或者是火妖中明显体型远胜过一般的大个子。 火妖们自然也以其远程武器进行反击,但秦军有石堡、石墙保护,又占据有利地势,再加上甲胄在身,伤亡微乎其微。 “这些罪民,怎么能用这各亵渎的武器!”穆提身边,一名中层火妖忍不住咒骂了起来:“他们全部要下火狱,他们的灵魂要在火狱之中受到永远折磨!” 穆提冷冰冰地用自己的复数眼睛看了看对方,然后伸出触须,在对方头上点了一下。 “带着你的部下,从那边绕到墙后去。”这道命令被传了过去。 那名中层火妖一瞬间僵了一下。 然后一股狂热就涌了上来,让他忘记了恐惧,带着自己的部下向着石墙侧后方迂回。 只不过他的这千余火妖,还没有能绕到目的地,便被秦人重甲步兵堵住。秦人的重甲步兵数量并不多,两百余人,但借助地势将这千余山地火妖堵在一道壕沟之侧,双方拥在一团,哪怕火妖的力量用过人类,可他们的甲胄兵器却逊色于大秦,因此一时之间僵持住。而城头的弩也有一部分调转,对着猬集的火妖一顿狂射,将其阵型打乱之后,秦人重甲步兵之后的陌刀手便涌了出来,使用长武器开始收割。 穆提只是往这边望了一眼,就没有再看。这支火妖部队原本就是作牵制用的,能够分散秦人的注意力,调走部分重弩,这已经让他很满意了。 他真正的杀招,还是正面。 只不过让穆提失望的是,哪怕被侧翼分散走了部分注意力,秦军正面的防守依旧强悍,火妖足足花费了秦人的半个时辰,这才冲到石堡之下,而此时,侧翼那千余火妖已经被杀尽。石堡之下的火妖虽然一度攀上墙头,但很快又被赶了下来,紧接着秦军的一次反击,便让他们不得不暂时后退了。 火妖强大的体力并不是没有极限的,秦人早就知道,他们必须呆在离那团绿火一定距离之内,否则时间长了,他们的体力就会下降,直至普通人的水平。方才半个时辰的激战,火妖们已经有些累了,虽然士气上仍然高昂,但还是不得不退回去暂时休整。 这一场接触战,火妖付出近三千的伤亡,对秦人造成的损失却是微乎其微。 不过穆提并没有因此而泄气,他已经注意到,秦人并没有从郁成城中出来接应这两座石堡,而在方才的战斗之中,这两座石堡和其周围的秦军数量,也让他摸清楚了。 总数量不过三千有余,这点人手,就算是累也能将他们累死。 所以穆提在撤回前线部队之后,并没有任何停留,紧接着下令第二波攻击续上。 只不过火妖的调度远算不上流畅,故此在两波之间,给了折安雄喘息之机。 第二波、第三波、第四波……火妖倚仗着数量的优势,一波又一波发起攻势,虽然没有象穆提说的那样拿下石堡吃午饭,可是到了第六波攻势发动之际,石堡外的一截石墙终于不堪倒下,秦军也已经放弃了外围阵地,缩回到石堡附近,靠着重弩与石砲的掩护而勉强支撑。 虽然火妖为此付出超过三万的代价,但穆提觉得,自己终究是可以在夜幕降临之前拿下这两座石堡。 这将是截断郁成城补给线的重要一步,在夺下这两座石堡之后,火妖便可以掌握主动,不需要再去攻击秦人坚固的城垣,而秦人会被迫出城作战,试图夺回这两座石堡。 “这些罪民最大的失误,就是没有及时出城援助这两座石堡,现在他们再想出城接应,已经晚了。”穆提心中这样想,然后他伸出触须,碰了一下身后的一名火妖。 “去禀报大主祭,我军即将实现自己的目标,不过为了防备罪民们的反扑,请他加大正面的压力,另外再给我拨调一支援军。”虽然胜利在望,穆提还是出于谨慎,向康斯坦丁请求支援。哪怕擅于翻山越岭的火妖几乎全在他的手下,但他相信,康斯坦丁会看到他这边胜利的意义,不惜代价给他派来更多的援军的。 紧接着,他又向着一名中层火妖下命令:“将圣物前移,准备决战,攻下这两座石堡后,战场上的罪民就全是我们的食物,正好可以进晚餐……” 火妖们的士气又被鼓舞起来,他们摩拳擦掌,准备新一轮的攻击,穆提甚至跟随那团被他称为“圣物”的绿火一起,向着前方移动,来到了秦人重弩与石砲射程的边缘。 然而就在此时,远处东方的天际,却传来隆隆的声响。 解羽部到了! 七八、有心无心 解羽部的数量不过三万余人,但当他们出现之时,却仿佛铺天盖地一般。 至少在穆提眼中看到的,是占据了小半边天际的黑衣甲士。 穆提皱起不存在的眉,秦人的援军突然到来,出乎他的意料。 他却不知道,解羽部实际上在昨日就已经可以抵达郁成城,他是接到了戚虎的命令之后,便在距离郁成城四十余里处扎营休息,待今日早晨,才继续前行,到中午时又再度休息。 因此,现在抵达战场的解羽部,不但士气高涨,而且体力充沛,完全不是那种方经急行军之后的疲惫之师。他们拖到傍晚时分赶到,正是要以精锐之师,对火妖疲老之部。 “你去找大主祭,告诉他我需要援军,立刻,现在,马上!”穆提拽过一名火妖,用触须点住对方的眉心咆哮道。 那火妖转身飞奔而走,速度竟然不逊于奔马。 此时穆提已经猜到,秦人布置了一个诱饵,这看似要害的后勤路线,实际上是秦人有意放出来的陷阱,为的就是诱使火妖派出这十余万山地火妖。 但穆提并不觉得己方中计之后就会失败,毕竟秦人的后勤线能够依靠的就只有那两座石堡防御线,只要绕开石堡防御线,那么秦人与他几乎是在野战。穆提觉得,身为正神选民的火妖,个体实力远胜过普通人类,哪怕秦人拥有精良的武器装备,但在野战的情形下,双方战力还是基本持平。 而此时他拥有数量的优势。 哪怕在攻打破坏石堡防御线时损失甚大,但如今穆提手中的山地火妖数量,仍然在十万以上。秦人援军看似铺天盖地,但实际上数量不会超过五万,甚至有可能只有三万。 优势在我。 此时穆提仍然向康斯坦丁求援,是因为他怀疑秦人的这支援军并不是秦人的全部手段。 若是秦人还有什么意外之举,那么他先后两次向康斯坦丁请求的援助便能派上用场。 在派出求援部队之后,穆提紧接着召集了五名中层火妖,令他们截断两座石堡与郁成城之间的道路。 “你们只要守住这条道路,不让罪民从城中出来支援,便是头等大功!”穆提点了其中一名火妖:“古斯塔,你为首领,此战之后,我会推荐你接受神恩,晋升主祭!” 名为古斯塔的中层火妖咆哮了一声,而另外四名中层火妖既羡且妒,却没有任何一个敢于反对。 一来这个古斯塔在此前的战事中确实屡立功劳,展露出不俗的军事能力,二来则是穆提的威慑。 古斯塔带着这些中层火妖离开,片刻之后,便有多达两万的火妖开始行动,向着石堡旁石墙的一侧汹涌而去。 在他们还没有出发之前,穆提又点了另外十名中层火妖:“狮心理查,我任命你为代首领,你们立刻爬上这座山,居高临下,挡住秦人的援军,不让他们威胁到我军侧翼,我会给你们支援,你们必须能够挡住秦人的援军!” “以吾主之名!”被称为狮心理查的火妖举起了一只手爪,手爪上有如精钢一般,闪动着金属光泽。他根本没有理睬穆提许诺的晋升,而是对即将到来的激战心潮澎湃。 随着他们的离开,约是四万火妖便分兵而去,前往阻截解羽部。 穆提再看着剩余的十余位火妖中层。 “今晚继续进攻,攻下石堡,在里面吃早饭。”穆提面无表情地说道。 剩余的这些火妖中层立刻组织起来,开始划分梯队,继续冲击两座石堡。穆提的想法非常简单,对他来说,夺取两座石堡,便可反借助人类的防御工事来坚守,只要守到身后的援军到来,他就达到目的。到那时攻守之势转化,人类就要用无数的鲜血性命来反攻,而他则可以以逸待劳,不停给秦人放血。 他的战术不能说错,但显然,他仍然低估了秦军的战斗力。 石堡看似摇摇欲坠,可里面仅存的不足两千名秦军,偏偏又坚持了两个时辰,扛过了火妖的三轮攻击。 而此时,秦军解羽部也终于抵达战场,与狮心理查带领的拦截部队迎头撞上。 屯长小武还是第一次看到活着的火妖。 此前为了让秦军士兵都熟悉这种敌人,各种火妖的绘像早就传遍全军,这两年甚至还将一些火妖的尸体用冰镇住,在秦军各部中进行展示。但那些都不是活着的,要么是绘出的画像,要么就是已经被击杀的尸体。 所以与别的秦军一般,屯长小武在初看到这些火妖时还是有些紧张。 口发干,手心生汗。 不过他毕竟是屯长,按照秦军军制,他算得上是真正的“军官”,能够独自负责,而在他之下的伍长、伙长,都算不得正式军官,也不能独自负责。 故此很快,小武便镇定下来,在身上擦了擦汗之后,抓紧了自己的武器。 左手手臂之上,缚着一具小圆盾,而手掌之中,则抓着一具牛角弩,右手则是拎着长刀,身下战马肩头,挂着一柄战斧——这是小武身为屯长的正式武器,至于腰间和靴筒里各自藏着的一柄短匕,则未计入其中。 这是针对火妖而制定的装备,火妖身强力壮,以前秦军常用的手弩对其杀伤力有限,故此换上威力更大一些的牛角弩。但哪怕牛角弩杀伤力增强,对于火妖来说仍然难以致命,它最大的作用只是在中近距离时吸引火妖的注意力,一射之后,右手的长刀将作为主要输出,对火妖进行砍杀。 有部分火妖会长出厚甲,当遇到这类火妖之时,长刀就会被放弃,而战斧或者铁锏将作为主要攻击武器。至于左手的圆盾,其最大的作用是防止火妖的刺击,毕竟底层火妖虽然有类于野兽,但除了使用尖牙利爪之外,他们也会使用缴获的人类武器。 “五百步!”身前传来了厉喝声。 那是偏将黑衷的声音,他是小武的将主,小武此时除了远望火妖之外,便要将部分目光停在他的身上。 “擦汗。”小武向自己的部下命令道。 他所带领的军士们纷纷开始擦拭额头和掌心的汗水,防止过会儿会影响视线或者抓握武器。 他们在做此动作之时,并没有停止前进。 “四百步!”黑衷的声音又传了过来。 “下马。”小武也再度下达命令。 他们是重甲步兵,并不是重骑,虽然配有战马,但战马未着甲具,而且他们的训练也不适合在马上进行施展。故此在战场之上,只要有余暇,他们都会在距敌四百步左右下马。 “三百步!”黑衷再道。 “阵毕。”小武呼道。 这一次小武的声音提得比较大,与他几乎同时,所有的屯长也都如此呼出声来。 这一百步的时间之内,秦军重甲步兵都已经列好军阵,在最前的巨盾如山如岩,盾上方伸出的长矛与槊如林如雨,长矛之后的长刀则似风似火。 “二百步!”黑衷又道。 “预备!”小武回应。 几乎在此同时,在他们的后方,沉闷的声响传了起来。 数以十计或者百计的重弩、石砲,开始轰鸣怒射,比一人都长的巨型弩箭、相当于人头大小的石弹被抛上半空,然后以极为流畅的弧线为轨迹,对于已经冲入他们身前百步左右的火妖进行了一番轰击。 山地火妖们对此并不陌生,这一日里,他们不只一次尝过从石堡上方抛来的石弹与射出的重弩,但是,石堡上方的石砲与弩床数量有限,而此时在秦军军阵之后射出的弩石,是其十倍! 一瞬间,已经接近到秦军面前百步的山地火妖中间,出现了十余处血肉窟窿,数以百计的火妖在第一时间或成肉泥或变肉串! 站在高处看到这一幕的穆提复数的眼睛猛然一瞪。 他突然有些后悔派遣狮心理查作为这一支阻截部队的代首领了。 狮心理查好战噬战,虽然是他手下火妖中层中最能打也最擅打硬仗者,但是他喜好血战,为此甚至毫不顾及己方伤亡的特性,还是让他犯下了这个错误。 他不该主动出击,而应该在山地蓄势,待秦军不得不前进救援石堡时再居高临下的! 但穆提虽然后悔,却还没有太将此当作一回事,毕竟他在本质上与狮心理查没有什么不同,都未将底层火妖当作宝贵的资产,而是视作随时可以牺牲的炮灰。 因此,他很快便将注意力又转回到石堡上来,只要攻下石堡,哪怕狮心理查那边损失大一些,也无关紧要。 可就在此时,解羽部的秦军传出惊天动地的呐喊。 已经做足了准备的秦军,在敌方进入五十步之后开始前进! 最初时只是缓步前移,如同一座钢铁的大山,但很快就变成了奔流的狂滔,在黑衷这样的偏将带领之下,向着火妖中的窟窿处冲了过去。 这些被石砲与重弩打出来的窟窿,正是火妖军阵中的薄弱之处。而且此时石砲与重弩仍然在发射,只不过将打击的目标从火妖最前线指向了火妖的中阵。 一瞬之间,火妖军阵便被黑色的洪流撕扯成相互隔离的十余处碎片! 七九、火妖悍将 狮心理查在火妖当中算得上是通兵法的悍将,但他最重要的特性还是“悍将”本身,而不是军略指挥。哪怕此前在贵山城在郁成城,他都亲自体验过秦人的战力,但在他心里,还是固执地认为,秦人只能依靠坚固的防御工事,才可以抵挡住火妖,若是双方野战的情况上,火妖应当占据绝对优势。 所以他奉命来阻截解羽部后,他并没有完全按照穆提的命令,将军队放在山坡之上居高临下,威胁秦军,而是将部队一分为二,一部于山坡之下正面与秦军接战,另一部则留在山坡之上。 在他的打算里,山坡之下平地处与秦军接战的部队,扛住秦军的第一轮攻击,在双方僵持之际,山上另一支部队袭击秦军侧翼,这样秦军必然会乱。 他的这种战术安排并没有错误,错就错在,他完全低估了秦军的野战能力。 重甲步兵的单兵战斗力,与经过强化之后的火妖差不多,而秦军的战术素养,则是远胜过仅凭本能作战的火妖士卒——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火妖士卒都是底层,对于火妖来说,这些底层的消耗品只要有野兽一般的破坏力就可以了,至于智慧与纪律,完全没有必要。 事实上塔西陀等骊轩学者在研究这种情况时,提出了一个大胆的猜测,底层火妖的愚钝乃是绿芒与火妖上层有意如此的结果。毕竟智慧越多想的赵多,也就越难控制,象绿芒这样只允许一神信仰存在的邪物,象火妖这种狂信的畸变,最害怕的就是底层的信仰出现动摇。而聪明人又容易发生动摇,所以对祂和他们来说,底层的火妖需要智慧完全是浪费,还不如让他们处在被愚弄被欺骗的状态之中。 反正对绿芒来说,只要向祂奉献信仰即可,而对于火妖高层来说,以此方式更易于维护其统治同时也减少阶层流动带来的威胁。 故此,看似体力远胜于人类的火妖,在野战之中,先是挨了秦人的远程武器一通轰击,紧接着秦军各部偏将找到了因此而来的间隙,迅速突入到火妖的薄弱之处。 再然后,便是一场屠杀。 偏将黑衷面甲之下毫无表情,他用冰冷的目光盯着眼前的一队火妖。这队火妖的数量大约是五百余位,有一位中层火妖带领,而黑衷身边的秦军数量则有一千余人。 随着黑衷身边旗帜的摆动,这支秦军迅速摆成雁行阵,突出的两翼狠狠插入这队火妖与别的火妖之间缝隙,虽然面对火妖们的夹击,但他们凭借坚甲厚盾,还是将之挡住了。 而屯长小武部则处在其中一翼的内侧。他身后另外一屯士兵正竭力掩护着他,他很清楚自己在此时要做的是什么。 身为屯长,也就意味着他必须身先士卒。他也早就瞅准了自己的目标,那是火妖中一个个头巨大的畸形怪物,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恶臭,手中抓着一根树干充当武器。小武发出一声口令,他身边的秦军齐齐抬起左手,用牛角弩攒射这个怪物。虽然至少有十枝弩箭贯入到这个怪物的身体之中,但火妖超过常人的身体素质展露无疑,这种足以让普通人死上好几回的重伤,对他来说仿佛就只是肤外之伤,他也注意到小武的存在,野兽一般的一能让他咆哮着冲了过来,但被前方的长矛刺中。可他仿佛毫无疼痛之感,在稍稍一僵之后,便划动树干,将长矛与执矛秦军尽皆拨开,然后抡起树干砸了过来。 至少四名秦军联手举起盾,勉强挡住了他手中的树干,四名秦军都发出了闷哼之声,甚至有一人还发出痛呼,或许是手臂的骨头都在这一记重击下断裂了。执矛秦军借着这个机会,再度探矛刺出,直接将长矛插入这名火妖的两肋。这名火妖嚎叫了一声,也不知是不是在招呼同伴援助,反正他身后确实有数名火妖闻声冲了过来,但又被其余的秦军用矛用盾给挡住。而在此时,已经蓄足气力的小武终于抡起陌刀,狠狠斩向火妖的脖子,因为被长矛叉住,这名火妖无法避开,想要挥动树干格挡,可是又有一名秦军舍了兵刃死死抱住他的树干。这名秦军的英勇,让此火妖的动作慢了半拍,而小武的陌刀也在此时狠狠劈下。 噗的一声响,在陌刀之力下,火妖的脖子虽然没有完全斩断,但也被切开了大半。鲜血如瀑布般从创口中喷涌而出,那火妖虽然不惧疼痛,可此时也不禁发出让人心烦意乱的嘶吼。一名秦军乘此机会,一矛刺入他大张的嘴中,这让他的吼声变得含糊不清起来。 这个火妖还是奋力夺回了自己的树干,他猛然挥动之下,围攻他的秦军东倒西歪,好几人都摔倒在地。但这也是此火妖的最后一击,小武的第二刀再度劈了过来,直接将他那畸形肿胀的头颅给劈了下来。 失去脑袋的火妖还胡乱挥舞了几下树干,但最终还是颓然倒下了。 小武剧烈地喘着气,方才两刀,虽然时间很短,但仿佛耗尽了他全身的气力。他稍稍回了一些力之后,再看周围,发觉被他们围着的火妖,已经有三分之一都被击杀。 他立刻带着自己的亲卫,向着另外的目标杀去。 被分割的火妖各部之间完全无法配合,虽然这些怪物们不惧死亡,其中还夹杂着少数自爆火妖的爆炸,但在秦人充足的准备面前,他们的这些疯狂都只是垂死挣扎。秦人总能稳固好自己的阵线,然后在局部集中优势兵力,将火妖一小部一小部地消灭掉。 看似小口,却杀得很快。 唯独有一队火妖,在这样的分割屠杀之中,不但没有被击溃,反而还逆势反击,连接击破了两队秦军。 这队火妖,正是狮心理查与他的护卫。 身为火妖中的悍将,狮心理查喜欢亲临第一线。他不是那种没有智慧的底层火妖,因此只有在屠杀与血腥之中,他才能感受到自己的存在,才能体会到喜悦,这也是他“狮心”这个绰号的由来。在连续击破两队秦军之后,鲜血让他更为兴奋,他嚎叫了一声,以为会有无数嚎叫声响应他,但出乎他意料,他听到的只是寥寥的声响。狮心理查环首四顾,意识到战局变化与自己料想的不同,他立刻向着自己的身后吼叫了一声。 在他身后,他的护卫们除了保护他的侧翼,还护着一个高杆,此高杆上方,则是一团绿色的火焰。 这绿色的火焰来自绿芒,它就是火妖的旗帜,同时它对火妖还有某种特殊的作用。在其照射之下,火妖更嗜血好斗,更强悍勇猛,也更不知疲惫疼痛。除此之外,它还有一个作用,便是可以在战场上传达首领的军令。 虽然这传达如同摇旗一般有些模糊不清,对于思维混乱的底层火妖来说却足够了,无非就是“杀”、“集合”、“前进”、“后退”这类简单的命令罢了。 绿色的火焰猛然摇摆了一下,突然间变得亮了起来,因为此时天色傍晚,故此这一亮让它变得十分醒目。在山坡上强行按捺的火妖们见此情形,顿时咆哮而出,对着山下的秦军阵列冲去。 若他们能够冲动秦军阵列,那么此战胜负尚有商榷,但是,解羽对此早有准备,因此这支火妖面对的是如山如林的重甲和如雨如蜂的矢石。他们还没有接近秦军,便已经在调转过来的重弩与石砲轰击之下损失惨重,当他们与秦军接触之时,则又在钢铁般的秦军阵前停了下来。 他们的冲击倒不是完全没有作用,至少让秦军阵列向内收缩了一点,但旋即在适应了之后,秦军便未退后一步。双方拥挤于山坡之下,互相都在制造着杀伤,秦人的甲胄要远胜过火妖,兵器锋利更在其之上,因此这种持续放血式作战,对于秦人来说伤害并不大。 解羽眼见这边稳住了局势,他眼睛一眯,再度投入到正面战场来。 此时狮心理查已经击破第四个秦军小队,自冲向第五个秦军小队,也正是小武所在的这个小队! 小武身为屯长,眼见这支举着绿色火焰的火妖队伍隆隆而来,他心知其战力更胜过别的火妖,故此并未象此前那般主动出击,而是第一时间下令龟缩。他的这屯秦军顿时收缩一团,大盾在外,长矛在中,陌刀在后,剩余的弩箭齐齐瞄准了正迅速接近而来的火妖。 但对方尚未进入牛角弩的最佳射程之时,小武便觉得自己神智有些恍惚,似乎有某种让人恶心欲呕的低喃之声在耳畔响起。 不仅是他,所有在此范围之内的秦军也同时受到了影响,刹那间陷入昏眩之中。 这是那团绿色火焰的另一个作用,在其照射的一定范围之内,人类会受其影响,生出种种不适。狮心理查抓住这个机会,当先撞入秦人的阵列之中,直接从秦人手中夺来两柄长矛,然后左右拨打,秦军阵列竟然因此大乱! 而小武这名屯长,便失去了身前的掩护,直接曝露在狮心理查面前! 八十、死战死战 在狮心理查冲向小武这一屯的时候,小武便已经标察觉了。 无它,狮心理查在战场之上实在是太显眼了。 但小武不能退。 他所在的位置,乃是秦军雁行阵的阵底,不仅仅在他之后,便是秦军后军,更重要的是,若他退走让出位置,那到秦军就会被火妖切断左右联系,阻挡山坡上下来火妖的秦军便要背腹受敌。 故此他这边看似只是战场的一隅,但在此时,却成为了一处关键节点。他被突破,火妖便能合在一处,摆脱雁行阵的夹击,就算不能反败为胜,也可以互相掩护退回山坡,占据有利地势以逸待劳。他若不被突破,秦军便仍然牢牢把握战场的优势,可以从容将平地上的火妖分割剿灭,再凭借数量上的优势对付山坡上的火妖。 若换作过去,小武不可能意识到自己位置的关键性,但经过国内数年内战,又经过兵家深入底层士卒的熏陶,小武还是敏锐地发现了这点。 故此,他知道自己不能退,哪怕是斧钺加身,也不能离开目前的位置。 他也相信,自己能意识到的东西,他的将主黑衷,他将主的将主先锋解羽,肯定都意识到这一点。 因此哪怕他身前的重甲盾兵尽皆被狮心理查击飞,他却还是一手举起圆盾护住心口要害,另一手挺起陌刀,以陌刀的刀尖刺向狮心理查的颈部。 狮心理查的外形只能说是类人,但还是有颈部,他高达十二尺的身体,几乎比秦军士兵高出半截身体,这让小武意识到不借助点帮助,自己在力量上不会是对方的对手。因此,在做此动作的同时,小武的身体蹲了下来,同时陌刀的刀柄末端也被他斜指向地面。 如他料想的那样,狮心理查根本不在意刀刃,他一只钳子般的手臂夹住了陌刀,然后向前一送。 小武只觉得一股大力袭来,陌刀几乎脱手,他只能顺势撤力,让陌刀刀柄末端杵在地上。狮心理查原本以为这一挥手便可以将小武连人带刀都荡出去,但他的力量被大地所阻,真正作用在小武身上的并不多,而此时小武发出一声几乎变了音的命令:“杀——” 原本在绿色火焰作用之下陷入混乱之中的秦军,听到这个声音,几乎是本能地挥出自己的武器。 长矛、陌刀、弩矢,集火于狮心理查身上,却被狮心理查坚硬如甲壳般的皮肤所阻。倒不是说没有对他造成任何伤害,而是对于狮心理查来说,这些许伤害,与蚊虫叮咬也没有多少区别。但这些秦军的动作激怒了狮心理查,他放弃了小武的陌刀,展臂去抓别的秦军武器。 被抓住武器的秦军全力与之抗衡,希望能够稍稍限制住其动作,为袍泽争取击伤其的机会。但狮心理查的力量远远超过他们的想象,三名秦军士兵被他生生拽起,然后旋转着扔出老远。紧接着他又用夺来的矛、刀,胡乱地劈砍刺击。哪怕秦军身上都着甲,可面对他巨大的力量,也还是死伤惨重! 而且狮心理查的部下也跟了上来,并没有放任自己的主将处于孤军作战状态之中。他们的数量比起小武的这一屯数量还要多,若不是旁边的数屯竭力牵制、阻止,只怕一个冲锋,小武这个屯就会被彻底击垮。 “不许退,死战,死战!” 眼见自己的部下在昏乱中近乎崩溃,小武声嘶力竭地喊。但他的喊声起到的作用不大,一来是那团绿色火焰的诡异力量,二来也是无法与火妖的战力抗衡。见此情形,小武意识到,自己必须做些什么。 他再度举起陌刀,这一次没有蹲下,而是利用自己身边同袍都被击倒的机会,旋身助力,霍的一刀横斩。 若对手是人类,这一刀横斩则脖子,但狮心理查身材高大,故此这一刀只斩向对方的腰间。狮心理查生生用胳膊挡住了这一刀,顺手又拽着陌刀将小武向自己拽过来。 小武踉跄而前,借着这力突然间松手放弃了陌刀,而是抓住了自己腰间的战斧。 他没有跳起来劈砍对方的要害,而是做了一个出乎狮心理查意料的动作。 在地上扑倒翻滚,用斧背狠狠砸在狮心理查的脚趾头上! 哪怕在绿色火焰照射之下,狮心理查的痛感极大削弱,哪怕对于他庞大的身体而言,碎了一根脚趾根本不是致命伤害,但当小武这一斧砸中之后,狮心理查还是咆哮着跳了起来,然后嗷叫着试图抓住小武。 但小武此时已经滚到了他的身后。 小武身上的铁甲沉重,若不是借着狮心理查的力量,他在扑倒之后连起身都难。故此他虽然滚到了理查身后,一时间却也无法爬起脱离,他也完全没有这个想法,他就是乘着这机会,反手又是一斧。 “该死啊!我要生吃了你!”被第二次敲碎脚趾的狮心理查再次嗷叫,甚至用他已经许久未曾用过的骊轩语咒骂起小武来。这一次他成功地抓住了小武,然后将之高高举起,准备把他撕裂开来。 但小武阻滞他的时间已经足够长了。 自稍远处,解羽猛然一夹马腹,那枣红马如兔子一般飞跃而起,从数名秦军头上跳过。几乎同时,解羽拧腰旋身,陌刀在半空中划出一道绚丽的银光! 解羽的神力,枣红马的冲击力,再加上狮心理查自己骤然发力迎面撞上。当解羽的枣红马长嘶落下,继续前冲数步才刹住之时,狮心理查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嚎叫。 他的双臂自半空中断落下来,不仅如此,在他的上半边头颅之上,一道横着的血线,随着他的嚎叫迸开,鲜血喷涌而出。 一刀得手的解羽并没有止步,他也感应到那绿色火焰对他的压制,就连他身下的枣红马,若非他强行控制,此时只怕也会惊慌逃窜。 以解羽判断,狮心理查受此一击,并不能真正致命,只要绿色火焰还照耀着他,他便有可能恢复过来。 因此,比起这明显是火妖将领的大个子,解羽此次亲自突击,更重要的目标还在其身后! 枣红马再度发力,向前又是一纵,解羽手中的陌刀也顺势撩过,一颗颗火焰的头颅、肢体因此飞上半空。 火妖们试图拦住解羽,可如同普通秦军士兵拦不住狮心理查一样,这些火妖们也拦住已经杀疯了的解羽——解羽的亲卫们同样冲了上来,替解羽清扫前进的障碍,让解羽第三次催马时,便终于来到顶着绿色火焰的高杆之下。 一刀过去,举杆的火妖应声栽倒,而那团绿色火焰也因此倾斜,要从半空中掉落。 这一刻解羽听到了更多的如同夏日知了嘶鸣般的声音,似乎是在咒骂他,又似乎是在哭嚎。 所有的声音都没有让解羽坚硬如铁的决心有丝毫动摇,枣红马知他心意般向着绿色火焰坠落的方向而去,陌刀再次抡起,在解羽头上挽了个刀花,然后解羽微眯的双眼猛然瞪大。 “嗬!” 一声喝斥,刀狠狠斩入那团绿色的火焰之中,那团绿色火焰发出毒蛇般的嘶嘶声,但那声音嘎然而止,然后它在瞬间变得特别明亮起来。可明亮之后,火焰再无,只余一缕带着焦臭味的烟。 在那一刹那间,所有附近的火妖,都不受控制地抖了起来,口中发出可怕的惨叫,眼睛里闪烁着绿色的光芒,然后光芒熄灭。 他们虽然尚未死,但开始那种超过凡人的力量已经消失了,痛苦、疲累和恐惧出现在他们的身上、心中,当他们失去了所谓的“神祗”的庇护,他们崩溃的速度,比起普通人还要快。 哪怕论起单兵战力,他们还是胜过普通人类。 狮心理查也是如此,他本来都又再次从地上爬起,可绿色火焰被解羽斩破之后,他便只能浑身抽搐,再次倒地,奄奄一息。 若以整个石堡战场而言,解羽斩破的只是一团绿色火焰罢了,还有另外稍小的绿色火团存在。但狮心理查的败灭,对于别处稍小的绿色火团庇护下的火妖们来说,也是极大的冲击。他们不约而同开始撤退——这甚至不是他们自己的意志,而是那小团的绿色火焰传递出来的命令。但是这种撤退立刻就变成了一场崩溃,解羽敏锐地发现了这一点,立刻派出部下亲兵,同时以旗号、鼓声发出命令。秦军开始全面反击,收割着没有掩护、没有指挥的火妖。 解羽自己并没有再出手,他捋须催马,慢吞吞来到了狮心理查身边。 睨视了一眼这个火妖首领,解羽的目光停在了小武身上。 方才关键之时,若不是小武竭力维持,稍稍阻滞了狮心理查,这个火妖首领就要顺利摆脱围困,脱身与别的部下会合。 虽然那种情形也在解羽应对的计划之中,但眼前这名屯长的奋战,让战局还是向对秦军最有利的方向发展过去了。 因此,解羽捋须问道:“还活着么?” 喘着气的小武看着自己将主的将主,咧开嘴笑了笑,然后他意识到自己带着面甲,笑容不会被解羽看到。因此他竭力说道:“活……活着……” “若此战后你还活着,来我身边当亲卫屯长。”解羽抛下这一句话之后,抬头望向战场。 而此时战场之上,追亡逐北,已至最后之时。 八一、身不自由 “火妖果然被郁成城吸引住了。” 俞龙将刚刚的战报递给左勒与金玄。 他面无表情,但左勒与金玄都已经比较了解他,知道他这种神情出现并不是因为喜怒,而是其为人深沉。二人没有理睬其人的神情,注意力全集中在那份战报之上。 郁成城与贰师城之间的直接联络已经被火妖切断,故此这份战报是绕了一个弯子之后才抵达的,其中内容已经是五日之前的事情。在战报中说,十一月九日昼,火妖翻越群山,试图断绝郁成城的后勤补给线路,双方在城外石堡进行激战,至傍晚时分,解羽带领援军赶到,击溃火妖一部,迫使山地火妖缩往群山,而原本驻守城外石堡的折安雄部暴起发难,死死咬住山地火妖,使其无法彻底摆脱解羽的追袭。最终的结果是,约有六万山地火妖被围困于山上,借助地势勉强抵抗。为了救援这支山地火妖,火妖一方面不得不正面攻击郁成城,以避免郁成城中守军也加入到对山地火妖的围攻之中,另一方面则令普通火妖翻山越岭,前往救援。 “这就可以解释为何贵山城中火妖调动频繁了。”金玄嘴角抽动了一下。 他们知道秦人能打,但在野战之中以不足四万的人数击破十余万山地火妖,这种战绩还是出乎意料。哪怕实际上在战斗之中,穆提因为托大而三分其兵,使得解羽真正面对的火妖数量每次也只是三万余,但这样的战绩,便是骊轩与犬戎全盛之时也很少出现的。 郁成城的战况,将火妖的注意力吸引过去了,而且战局发展对火妖不利,因此火妖从贵山城调动援军前往支援,又从其后原本名为撒马拉罕的大本营前往贵山。 绿芒便在这撒马拉罕。 根据这段时间他们冒险派出的斥侯侦察所知,自撒马拉罕前往贵山的火妖数量,已经在五十万以上,而与此同时,火妖也在加强对贰师城方向的压力,目前在距离贰师城不足三十里的一片无名荒野之中,火妖已经建立起营寨,其臭烘烘的气味便是隔了三十里也能熏到贰师城。以此荒野为中心,火妖至少调集了三十万数量,虽然还比不上郁成城那边,但也足以表明其对贰师城的垂涎之意了。 “现在就是你们二位的事情了。”在两人谈笑一番之后,俞龙缓缓说道。 左勒盖尔奈英与金玄齐齐闭紧了嘴巴。 两人目光中都闪出无奈之色。 若是还有别的选择,他们绝对不会按照大秦的意愿前去冒险。但世事如此,用秦人当中流行的一句话说,“时运盛衰非人力,常使英雄不自由”,他们已经做了他们能够做的一切,但显然,这还不足以改变骊轩与犬戎的命运。 每每思至此处,金玄就会有悔意,他若不是执意西征,在火妖兴起时若不是贪图西方的牧场,而是果断回到东方,或许犬戎的局面不会如此狼狈,哪怕中原有赵和这样的人物崛起,他也未必没有一搏之力。 甚至哪怕就在数年之前,他能够及时回来,金策不曾死于赵和之手,那他也还有机会摆脱如今尴尬的处境。 不过现在再想这些没有任何意义,因此金玄定了定神,然后首先开口:“龙城那边,我的家眷便拜托大秦了。他们能为大秦之民,那也挺好。” 作为替大秦对抗火妖的条件,大秦善待犬戎人家眷,此事已经写于双方的协议之中。哪怕所有的协议都迟早会被撕毁,但至少到现在为止,赵和的新大秦的信誉还是非常好的。 “还有我的家族……你们答应过的。”左勒也说道。 俞龙没有理睬左勒,而是盯着金玄,好一会儿之后才道:“大单于纵横天下几十年,不知杀了多少人的妻儿老小,毁了多少人的家园故宅,可如今所顾者,竟然也是家眷吗?” 金玄瞳孔收缩了一下,然后苦笑道:“事已至此,所顾者不是这点,又有什么呢?在你们秦人的史书之上,我反正会是一个失败者,便是一世的荣耀功绩又有什么用呢,你们秦人会用一个字还记它么?” 俞龙呵的笑了一声,没有正面回答,而是肃容道:“吾皇有旨,要我在最后告诉你们。” “说吧,我们都听着。”金玄与左勒满不在乎地道。 俞龙也没有追究他们失礼,而是将赵和的旨意直接宣布出来:“吾皇说,草原之上必须要有大单于,金玄你的长子被赐姓金,名忠,此后便是犬戎大单于,大秦新都洛阳之中,将会有大单于府!” “骊轩亦是古国,存亡续绝是是我大秦之德,故此骊轩不当灭国。左勒盖尔奈英之长子,当继位为皇,赐姓罗,名义,以大秦宗女为皇,将于天竺择地使其复国。” 无论是金玄还是左勒盖尔奈英都呆住了。 他们明白赵和的意思,赵和是用对他们子孙后代的许诺,来换取他们和他们统辖的十万人性命! 若换作别的时候,他们对此定然是噗之以鼻,但还是那句话,如今是“英雄不自由”之时,他们的命运完全不在自己的掌握之中。这种情况之下,哪怕明知赵和在用画大饼换取他们流血拼命,可他们还是不得不感恩戴德,乃至一时不知如何表达。 若换作别人,只怕此时已经跪倒谢恩了。但他二人终究是一世英雄,此时尚能勉强自持,好一会儿之后,金玄才慨然一叹:“大秦何其幸哉,胡戎何其不幸!” 左勒盖尔奈英亦是仰天长啸,却未发一言。 俞龙死死盯着二人,见二人情绪稍稍平复,这才微微点头:“三天,你们有三天时间动员准备,所有你们此前提出的要求,大秦都履行了诺言,三天后,我希望看到你们也履行诺言。” 他说完之后,未等二人回应,便转身离去。在他走了二十余步之后,金玄终究是心中不服,在背后叫道:“我虽然没有你们皇帝的气运与才略,但至少言而有信上,我绝对不会逊色他!” “不仅仅是我们的皇帝,也是你们子孙后代的皇帝。”俞龙头也不回,在又前行了几步之后,再度停下,仍然没有回头:“他将是大地之上、星穹之下的皇帝!” 说完之后,他再度催马离开,当到了金玄与左勒盖尔奈英视线不及之处时,他身边一名亲卫,回头望了一眼:“都护,犬戎人与骊轩人没有那么老实,若他们阳奉阴违,该当如何是好?” “若是他们阳奉阴违,犬戎与骊轩便会彻底从大地上消失。”俞龙冰冷冷地道:“他们很清楚,便是陛下仁慈,我也绝对不会放过他们。” “骊轩倒还罢了,总觉得陛下对犬戎太过宽厚。”那亲卫还是有些不满。 “宽厚?”俞龙斜看了他一眼,笑了一声。 这亲卫还是年轻,看不出赵和立金玄之长子为犬戎大单于背后暗藏的东西。 首先犬戎历来是幼子继承制,以金玄长子为大单于,其幼子怎么会心服,而犬戎内部的保守势力,也必然以其幼子为旗帜,从而使得犬戎内部发生分裂,这就有助于大秦分而制之。 其次金玄长子靠着大秦的封建这才为大单于,他最大的依靠乃是大秦,面对内部反对之声,他唯有更紧密地依靠于大秦,才能维护自己的地位。 再次,大秦于洛阳建大单于府,实际上就是将犬戎大单于留于京中为质,犬戎稍有异动,便以大单于之名进行制裁。哪怕犬戎十分老实,也可以通过大单于的名义对其征纳赋税徭役乃至血税。 总之,这看似对犬戎宽仁之举,实际上却是在用柔和的手段不停分化、消化犬戎,如此长则三代人百年时间,短的话甚至五十年左右,犬戎只怕尽数秦化,再加上安北都护府的存在,其对中原不再构成威胁。 对骊轩人同样如此。赵和许诺在天竺划分一块地方给骊轩复国,可没有许诺让其回到骊轩故地。这样一来,骊轩于外敌环伺之下,同样只能仰仗于大秦,而大秦也算是往天竺里打下一颗钉子,以后是要统治还是要怀柔天竺之地,都有足够的根基。 至于骊轩以后会不会威胁到大秦,且不说隔着羌人控制的高原,单单以骊轩本身而言,这个曾经的大国,如今还有多少人口?在左勒盖尔奈英带着手下突击火妖并大量伤亡之后,大秦收容的骊轩人数量不足十万,主要还是些老弱妇幼残疾,他们在短时间内最重要的是让自己生存,而不是去威胁唯一有能力保障他们生存的大秦。至于百年两百年之后他们会不会成为后世子孙的心腹之患,在赵和看来根本不是问题。 若大秦连这么十万不到的残破之国都竞争不过,百年两百年后受其威胁,那也就意味着大秦内部必然是出了严重问题! 须知大秦这样的大国,最严重的问题从来都是出自内部,而不是来自外界。 俞龙正思忖之间,身后突然传来异样的声响,他猛然回头,就看到犬戎与骊轩人的营寨、堡垒之上,突然燃烧起来。 紧接着,一骑犬戎一骑骊轩并骑而来,左边的犬戎人吼叫道:“好叫大秦皇帝得知,我们胡戎不须准备三日!” “骊轩皇帝禀报大秦天子,骊轩人时刻都已经准备好!”那骊轩人道。 紧接着二人便回转马头,向着来的方向奔去。 八二、撒玛尔罕 道统五年十一月二十日,夜,撒马尔罕。 曾经在葱岭、河中一带最为辉煌的这座城市,曾经被金玄视作临时都城的地方,此时却已经没有人类。 因为火妖已经不算人类。 原本居住了数万人的城市当中,塞进去了不下十万火妖,而在城市周围,又四散分布着百万火妖。所有这些火妖,都拱卫着城市最中心,那座高大巍峨的高台之上,盘踞着的巨大怪物。 这自称“绿芒”的怪物足有三层楼那么高,便是陆地上最大的大象,在其面前也只是小个子。祂并没有固定的形状,以肉眼看它,它就是一个包裹在绿色的火焰之中的由多重触手、肉瘤、突起和鳞片以及无数眼睛组成的巨大怪物。 祂身外笼罩的绿色火焰,能够让周围一切都扭曲起来,人只要用肉眼看到祂身上的那些纹理,接近到祂的一定范围之内,便会受其影响,变得畸形起来。 有些畸形者会直接成为怪物然后死去,也有一些畸形者会成为全部身心都奉献与其的火妖而后生存。在塔西陀与张衡等人的研究之中,认为这并非绿芒真正是什么神祗——特别是张衡,认定绿芒只是星空中一种特殊的生物,正如秦人的传说中存在的“蛟”或“应龙”这样的特殊生物,只不过绿芒能够在那浩渺的星空之中生存,它化作慧星周围于星穹之中,寻找着有生灵的世界,然后将之当作自己的猎食之场。它身体之中有着某种看不见也很难感觉的东西在不断往外发散,张衡称之为“瘴”,人接近这“瘴”之后,便受其影响,发生变化,而撑过这种变化,就会成为火妖,未撑过这种变化,则会死去。 为了试验自己的猜想,张衡甚至冒险亲自接近了绿芒,然后记下了自己身体的感受与变化。 大主祭穆西恭敬地跪在绿芒之身,额头触动着地面。 一道若有若无的绿色光线,从绿芒身身如同触手一般延伸下来,落到穆西的头上。 通过这种方式,穆西向绿芒禀报了最新发生的事情,同时,他也在等待绿芒的指示。 对于中低层火妖来说,绿芒是遥不可及的神祗,哪怕他们蒙受所谓“神恩”,偶尔能够得到所谓“神谕”,但那些都只是混乱的、含糊不清的甚至是断断续续的呓语。但对于穆西这样位居于火妖最顶层的人物来说,他们从绿芒那里得到的信息和指令就要完整得多。 比如此刻,穆西就感应到了绿芒的愤怒与责怪。 愤怒是因为他们花费了漫长的时间,却仍然未曾攻破大秦在大宛的防线,哪怕在贵山城略有进展,可是在郁成与贰师城却损兵折将 责怪是因为穆西此次为绿芒带来的贡品实在太少了。 因为贡品少了,所以必须进行祭祀,在附近已经没有人类的情形之下,祭祀就只能使用火妖——而一次祭祀,就意味着成千上万的火妖将被充作祭品,成为绿芒的牺牲。 或许还可想想别的祭品…… 底层火妖的性命不算什么,穆西并不将之放在心上,但是,他担忧的是接下来的事情。如今火妖横扫半个世界,贡品能够找到的几乎都找出来了,就连瘟疫横行的天竺,也被他们不惜代价寻到了贡品,仍然流失在外的贡品已经不多,若是神主还不断索求,他们拿什么来满足? 穆西知道自己的思绪在绿芒面前无法遮掩,因此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恐惧与担忧,而绿芒并不在意他的这点小小心思——正如大象也不会在意蚂蚁在想什么一样。 就当穆西为此担忧之时,城外,火妖的一处营地之外,突然间响起了隆隆的声音。 马蹄之声! 火妖们也是生物,也需要休息,他们当初是人类时的一些习性并未完全消失,比如说昼行夜寝。故此这深夜时分,大多数火妖已经沉沉入睡——毕竟战场远在数百里之外,而且这么多年来都是火妖压着人类在打,特别是骊轩与犬戎的联军被击溃之后,火妖已经很久没有遇到夜袭了。 无数火箭从马蹄声响处飞射而来,在半空中划出许多流星,这些火箭落入火妖的营帐之中,转瞬之间,便腾起熊熊大火。 不仅如此,在片刻之后,营帐里甚至爆燃起一团团火球,因为火箭所袭击者,正是自爆火妖聚集之营! 这些自爆火妖身体之内富含某种易燃易爆的油脂,被火箭点燃之后,哪怕没有受到致命之伤,也会很快爆炸。 发动袭击的骊轩人当中,左勒盖尔奈英在这一刻也呆了呆,然后大喜过来:“众神还庇佑着我们……继续!” 他也没有想到,自己在所有火妖营地当中选择一个规模比较小、火妖数量比较少的,竟然就是自爆火妖的营地,更没有想到的是,曾经让他们头疼无比的自爆火妖,在火箭偷袭之下会发生这等情况。 这让左勒狂喜,他的轻骑兵从自爆火妖营地边擦了过去,将全部火箭都射出,然后在一片混乱之中,改变方向向北遁逃。 撒马尔罕城中,穆西站起身来,看到东边的火,身体开始发抖。 一道绿色的光从绿芒身上射出,照射在他的背部,让他身体猛然一颤,然后发出痛苦的哀嚎:“我主,这不是我们的错,而是那些罪民……那些罪民他们三心二意,他们并不是真正投靠我主!” 因为痛苦,他甚至是用骊轩语喊出这番话来。 显然,绿芒对于方才的遇袭非常不满意,作为跟随在绿芒身边的大主祭,现场身份最高的火妖,穆西自然而然就成为了绿芒惩戒的对象。而绿芒的惩戒,比起人间任何酷刑都要残暴,哪怕穆西如今已经更接近于绿芒的形体,身体比起人类要强健数倍,甚至可以与犀牛并论,但也经受不住这种折磨。 不过他的辩解还是有了一些作用。 那道绿色的光消失了,穆西整个瘫在绿芒的脚下,不过他顾不得身体的余痛,连忙顿首:“我会惩罚那些罪民,我会让他们知道我主的怒意……” 他口中的罪民,并不是左勒他们,毕竟此时穆西还不清楚袭击者究竟是何等身份。他口中的罪民,乃是那些骊轩、犬戎投靠了火妖的叛徒们。当初骊轩、犬戎发生分裂,相当一部分都投靠了火妖,如今正在撒马尔罕的外围。 任何时代,叛徒都是被鄙视的,哪怕在他们所投靠的主子眼中,也是毫无价值的存在。穆西此前就有打算,逼迫这些叛徒交出部分人员充当未能满足绿芒需要的贡品,现在他更是决定,要取其一半数量了。 火妖们的反应虽然混乱,但很快就收拾好,最近的火妖尾随着骊轩人追了过去,虽然因为体型的缘故,他们并不适合骑马,但是他们的速度很快,哪怕骊轩人的轻骑也无法在短时间内摆脱。 但没有多久,更远的地方却传来更响亮的声音,仿佛是闷雷在大地之上滚动,而穆西也立刻就明白发生了什么。 袭击者并不是只有这一支小股部队前来骚扰,他们有接应,接应部队甚至还伏击了追击的火妖! 这不仅仅让穆西惊怒交加,也让其余火妖营地中的火妖们无法忍受,他们竟然在自己的神主面前被袭击,甚至还被伏击消灭了一部分——这是亵渎,这是奇耻大辱! 于是不等穆西的命令,更多的火妖冲向了战场。只不过当他们抵达战场之时,骊轩人已经完成了收割,虽然还有部分火妖并未被消灭,但他们也顾不得打扫战场,而是直接扬长而去。 一无所获的火妖并不甘心,他们循着骊轩人留下的痕迹紧追而去,只留下少数报信。战场之上自然也有受伤的骊轩人被火妖捕获,很快他们的口供就被送到穆西面前,这让穆西更是痛恨。 “这些丧家之犬!”得知袭击者身份,穆西顿时暴怒。 他是原先火妖三部的成员,也就是最初成为火妖者,在未成为火妖之前,他便与骊轩人有深仇大恨,成为火妖之后,更是与骊轩征战多年。虽然火妖已经不再是人类,但仇恨、憎恶这样的情感却与人无异,故此他对骊轩人可谓恨之入骨。 此前骊轩人的残余托庇于贰师城下,他也一时无法消灭,但现在骊轩人竟然敢出现在他面前,甚至方才俘虏口供之中,骊轩皇帝左勒盖尔奈英亲自在此,他当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除去已经追出的火妖之外,他立刻又加派了数支以速度见长的火妖部队,要求他们一定要截断骊轩人逃回贰师城的道路。 在这之中,也有火妖高层向他谏言,认为骊轩人可能是诱饵,但穆西却不以为然,他觉得骊轩人是被秦人逼迫来此,目的是为了帮助秦人减轻郁成城的压力,因此对此谏言根本不以为然。 他并不知道,就在他派出那几支以速度见长的火妖追袭骊轩人之时,就在撒马尔罕的地下,一条暗道之中,金玄长长出了口气。 “约定的时间差不多到了,外头的动静也已经结束,接下来,看我们的了!”金玄眼中闪动着疯狂:“我们与它交战了几十年,今天终于有机会来到它的面前了!” 虽然没有多少读者,但请假还是要的 今天做牙齿根管治疗花了太多时间,只能请假一天了 八三、向西向西 大秦道统五年十一月二十一日,凌晨,撒马尔罕。 此时正是秦人的丑时四刻左右。 撒马尔罕城在火妖进入之后,早已经成了一片废墟——火妖只会破坏不会建设,这一点上倒与游牧民族很相似,或许其根本原因就是火妖的最先主体,便是被称为修米特的三部游牧民族,也即后来被称为火妖三部的三大部族。时至今日,虽然火妖已经包括从泰西到河中甚至天竺的诸多民族,其上层当中也出现了原本来自骊轩等国之人,但是,在总数上,特别是构成火妖指挥体系主干的中层火妖上,仍然是以修米特三部为主。 故此,哪怕原本这是一座壮丽的城市,可在火妖控制其近两年时间之后,这里也已经破败不堪。原本的水道都不再运作,下水道完全堵塞,整座城市里充满了血腥、粪便与尿液的气味。而那些美仑美焕的建筑,自然更成为无知且野蛮的火妖破坏的对象。火妖们坚信除去绿芒之外万物非主,故此对于绿芒之外的偶像极为厌憎,连带着对各种有人物形象的艺术品也深恶痛绝,原本撒马尔罕的浮屠教、萨满教、光明教等等诸多宗教的庙宇,被他们完全破坏掉了。 不过倒并非所有庙宇都是他们破坏的,至少位于城东北隅的这座无名神庙,在犬戎人控制撒玛尔罕时就已经被摧毁。 除去少数犬戎人高层之外,并没有多少人知道,这片废墟之下,暗藏着一条巨大的密道。 金玄是个有忧患意识之人,他在控制撒玛尔罕时就考虑到有朝一日此城为人所攻时的情形,故此假意摧毁了这座小庙,实际上却是借此掩护他在小庙之下挖掘密道之事。此事持续了前后有数年的时间,但金玄并没有轻易使用这条密道,当火妖大举来袭时,他更是主动撤离撒玛尔罕,仿佛将这条密道忘了。 不过今日,这条密道又派上了用场。 事实上若是秦军知道这条密道存在,用处会更大一些,但金玄终究未曾完全信任大秦,并没有将这条密道的事情告诉俞龙。 他们将头顶上的遮掩物清除之后,便已经出现在撒玛尔罕城内了。 进入城中的犬戎人不多,不过是三百余人,因为密道狭窄,所以他们也无法带马,却带来了三百只犬。 犬戎犬戎,秦人以此称之,就是因为犬戎人极擅养犬,而且所养者都是最好的猎犬。 这些犬通人性,有纪律,与犬戎人一起潜伏于密道之中时,没有发出任何声响,此时从密道中钻出,也没有到处乱跑,而是摇着尾巴等待主人的命令。 “上。”金玄下达命令道。 几名射雕儿小心翼翼接近城墙——实际上撒玛尔罕的城墙这两年根本未曾修检,到处都是上一场大战时的痕迹。他们没有费太大力气,便接近到在城墙上打盹的火妖。 没错,哪怕刚刚经历骊轩人的夜袭,守卫城墙的火妖仍然在打盹,一来是因为骊轩人只在外围消灭了一个营的自爆火妖,二来是因为火妖们的自大与傲慢,并没有因为一次袭击而消失,相反,骊轩人撤离之后,火妖们更确定不会再有敌人。 故此这几名射雕儿改变了主意,没有动用弓箭,而是直接上前,用弓弦绞住火妖,再由同伴将之刺杀。 这样一来,东面城墙的一隅便落到了犬戎人的手中,而且这一隅还有一处缺口,犬戎人稍稍清理之后,这缺口便足以让人自由地进出城墙了。 金玄在城头狞笑了一下:“发信号。” 一个火把被点了起来,在空中摇了三摇,然后划了一个圈,再一上一下。 城外三里处,骊轩人袭击过的自爆火妖营地里,突然间人影闪动,数以千计的犬戎人和他们的马匹,从废墟中悄然出来。 他们也有人举起火把,同样摇了三摇,划了一个圈,再一上一下。 在更远处的山下,一队队犬戎人从巨石之后现出身形。 骊轩人吸引走了大批火妖,这使得撒玛尔罕城外的火妖营地之间出现了巨大的空隙,火妖并没有即时填充这空隙——还是那句话,一直打顺风仗的火妖,完全没有警惕性,特别是在距离前线数百里之处,根本想不到会有敌人来袭。在他们的印象之中,人类只能龟缩于城中被动防守,借助城防体系与他们周旋,而绝不敢主动发动袭击。这种惯性思维,不是一次袭击能够改变的,就算是穆西这样的高层已经有所触动,也不是不到半夜的时间就能弥补。 故此给了犬戎机会,让他们可以悄然接近。 不过也只能接近到这个地步,再靠近时,便惊动了火妖警卫。 只不过犬戎人的速度太快了。 在不必顾忌的情形之下,犬戎人飞快地接近了一座火妖营地,这座营地中大多数火妖已经追逐骊轩人而去,因此只有少量留守。犬戎人毫无意外地将所有留守的火妖屠灭,然后又冲向另外的营地。 而从自爆火妖营地中出来的那些犬戎人,则是坚定地冲向了撒玛尔罕城。 他们涌入城市的缺口,与停留在缺口的金玄会合——此时缺口处已经只剩余金玄一人,随他而来的三百名犬戎人则分散离去。 “这是我们的坟场。”金玄望着进来的同族,大笑着问道:“阿尔撒冷,你怕不怕?” “我怎么会怕?除了大单于,谁都不能让我害怕,哪怕是死亡!”名为阿尔撒冷的雄壮犬戎人道。 “可是我怕啊……阿尔撒冷,我怕我的小儿子会死在秦人的手中,所以阿尔撒冷,我有一道最后的命令给你,你单骑回去,等到事不可为,就带着外边的人,带着我的小儿子,去最北最北的地方,听那里的猎熊人说,一直往白,一直往东,可以眺望见另一块陆地。你带着我的小儿子,还有不愿意成为大秦臣仆的族人,去哪里建立属于我们的帝国。如果大秦未能挡住火妖,你们……算了,那个时候你们该做什么,就由你们自己来拿主意啦!” 阿尔撒冷却摇了摇头:“大单于,这事情可以交给别人做,至于我,却是要随你死在此地的!” 金玄失声一笑。 此时随他来袭击撒玛尔罕的,都是他挑出来的死士,这些人来到此处,便不准备活着离开了。 对于他们来说,活着回去,才是耻辱。 “那好吧那好吧。”金玄也不强求,他终究是一代枭雄,哪怕方才心肠稍软,起了??犊之心,可转眼之间,便将之抛在了脑后。 “城里乱起来了!”有一名犬戎突然说道。 这是金玄意料之中的事情,他将三百名随他一起进入城中的勇士打发走,便是要他们分散至城中各地,扰乱城中秩序。 虽然火妖也没有什么秩序可言。 “走吧!”他一挥手。 犬戎人催马前行,他们的目标直指城中心处,也就是闪烁着绿色焰光的地方。 从一开始,金玄就不准备完全按照俞龙的安排行事,他的目标,也不仅仅是为秦人诱走火妖。 在俞龙的计划中,骊轩人、犬戎人冒险袭击撒玛尔罕城,为的是将城外的火妖引走,以方便后续秦军的突袭,但是,金玄却觉得,要激怒火妖,只袭击城外并不是最好的办法,最好的办法,乃是袭击城中,袭击绿芒! 所以,他才改动了俞龙的计划,才会拿出自己隐藏着的密道,才亲自出现于此。 他明知道此次袭击,十死无生,而且也未必能真正伤着绿芒那样恐怖的存在,但他仍然如此选择。在某种程度上说,当他争霸天下的野心随着绿芒灭世破灭之后,他就想这样做了,这些年不顾颜面受庇于秦人,为的就是能够有机会这样去做。 骑上马,左手抓弓,右手抚刀,金玄恍惚之中,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三十年前。 彼时他正年少,意气风发,只觉得天下虽大,但都是自己的牧场。 半个时辰之后,绿芒之前,浑身浴血的金玄抬头望向这头巨大的怪物。 他身边,已经只余寥寥数人,其中便有阿尔撒冷。 在他身后,则是一条血染的长街,街道之上,有火妖,有犬戎,但大多已经成为尸体。 便是金玄、阿尔撒冷等尚存活者,也都是浑身伤痕。 而他们距离绿芒,尚有一百二十步。 “阿尔撒冷,还杀得动吗?”金玄问道。 “能!” “那就随我冲吧。”金玄道。 战马再度奔腾起来,金玄抛下了弓,只高举着刀,冲向了绿芒。在他与绿芒之间,只余有一个火妖,金玄不认识他,但猜得出其身份非同一般。 “死……”金玄身边有犬戎勇士高喊,但喊声嘎然而止。 他们冲入了绿芒身前八十步,一道无形的力量突然间降临,他们象是闯入水幕之中,先是身体动作变得迟缓,然后耳边响起了疯狂的呓语。 冲至此处者,皆心怀必死之心,皆心志坚毅,但仍然有一部分在听到呓语的瞬间疯狂起来。 即使还保留着神智者,身体也开始无法控制的畸变,一根根触须一个个肉瘤从皮肤之下钻了出来,并且疯狂地生长。 对于自己身体的异变,金玄根本不在乎,他催马狂奔,眼见距离绿芒只有六十步、四十步、二十步! 然后他砰的一头撞上了一层无形的墙,他的战马直接撞断了颈骨,他本人也因此飞了起来。 他在空中,看到横于他与绿芒之间的那个火妖伸出一只触须,狠狠地卷向他。 他砍断了这根触须,但更多的触须伸了过来,将他缠绕,然后从他的七窍之中钻入他的身体。 瞬息之间,金玄就被扯成了碎片,但他对此毫无所知,他只觉得自己身体一直在上升,上升,仿佛升至大地最高之处。 然后就什么都没有意识到了。 他并不知道,扯碎他的穆西已经陷入狂怒,不仅下令杀死所有幸存的犬戎人,还发动部下,要求杀光所有参与此次偷袭的犬戎人。 他也不知道,在数十里外的北方,骊轩皇帝左勒盖尔奈英亦未按照俞龙的部署撤向东方,他选择了一条出乎任何人意料的道路,向西,向西,带着他残余的部下,要一路向西直至他们位于泰西的故土。 他也不知道,在郁成,秦军开始反击,贺拔十一与他的胡人死士们冲出了郁成城。 在贰师,俞龙与他养精蓄锐已久的部队也如潮水般涌出。 他更不知道,就在此时,就在距离撒玛尔罕不远的一处高山山谷之中,名为莲玉生的浮屠僧正拄着钢杵,望向此处。在其身后,站着十八名秦人,大秦如今最出色的十八位剑士! 八四、引蛇出洞 在骊轩人与犬戎人先后袭击撒玛尔罕之后,火妖陷入暴怒之中。 虽然突入撒玛尔罕的犬戎全军尽墨,但是,外围的犬戎人还是在战死部分人手之后撤离。犬戎大多数都是轻骑,纵马疾驰之下,自然跑得飞快。而让犬戎竟然突至绿芒面前,从穆西往下的火妖顶层尽皆受到绿芒的处罚,而处罚结束之后,这些火妖顶层的怒意自然要有所发泄。 于是他们一方面调整了撒玛尔罕的防备,另一面再度派出大批成员,追捕逃走的犬戎人。 如此一来,围聚于撒玛尔罕周围的火妖数量再度减少,只余三十余万了。 骊轩人往西,犬戎人往北,拖着追兵离开一日之后,埋伏于群山之中的莲玉生再度登高,遥遥眺望撒玛尔罕。 他身后的十八名大秦剑士安抚着马,一个个神容肃然。 “诸位准备好了么?”莲玉生问道。 经过这么多年的风雨,当初俊秀风流的少年僧人,已经成了一个皮肤黝黑的中年。唯有声音,却如当年,不曾改变。 “上师,我们都准备好了。” 每个剑士都有三匹马,他们当中为首者回应道。 “那就上马。”莲玉生一边说,一边从自己的马身上取出一个盒子。 这盒子乃是用铅铸成,盒盖闭合得极紧,上面还有一把墨家制造的小锁,甚为精巧。 十八名剑士都翻身上马。 莲玉生自己也上了马,然后取出钥匙,打开了那把小锁,再掀开铅盒。 被小心翼翼保存在铅盒之中的东西露了出来。 正是当初鸠摩什给莲玉生的星星铁。 只不过在这匣中的星星铁数量比起当初鸠摩什所给的还要多。 几乎就在铅盒被打开的同时,撒玛尔罕城中,巨大的高台之上,那绿芒突然间人立而起。 祂原本是伏倒于铺满波斯毯的地面之上,浑身虽然绿焰隐隐,不过却没有对毛毯造成损伤,但此时人立而起,身上的绿焰腾腾跳跃,毛毯也被点了起来。 祂身体之上数以百计的眼睛不约而同,全部望向了东方群山。 祂发出可怕的声响,象是无数人的疯呓,而在祂周围那些跪伏着的火妖,身体完全不受控制地站了起来,同样齐齐望向东方群山。这些火妖的眼中、鼻中、口中,绿芒涌动,让他们的身体更为扭曲,更不似人类。 “我们已经确认,星星石若不用铅隔开,只要出现在那邪物一定距离之内,它必有感应!”莲玉生在马上道:“故此,我们才会提前埋伏于此,只等骊轩人与犬戎人引开邪物的大部分护卫。” 撒玛尔罕城中,绿芒的身体开始移动,祂庞大的身躯原本应该不适合移动才对,祂起身之时也确实显得有些笨拙。但很快,祂众多的触手便起到了作用,在这些触手的帮助之下,祂一步迈出,跨出的距离竟然有数丈。 “我们同样确认,星星石对那邪物,具有无与伦比的重要性,此前从泰西到大食到波斯直到河中诸多战例都证明,对那邪物来说,获取星星石是第一要务,远胜过在战场之上击败人类,故此,只要感应到星星石,祂必然会要!”莲玉生又道。 绿芒在莲玉生说话之际,已经轰的一下从高台上爬下,直接砸在一群火妖身上,这些火妖惊慌失措地逃走,但是仍然有数名在绿芒的移动之中被踏压成肉饼。 “虽然绿芒在大多数时候,都会让火妖替祂去搜集星星石,但若是星星石的份量足够,绿芒也会亲自行动!从泰西到波斯再到天竺,几乎所有的星星石都已经被绿芒收走,唯独在大秦,还有星星石在……”群山之中,莲玉生轻轻拍了一下马,马开始缓缓加速起来。 绿芒感觉到星星石在移动,再度发出咆哮,一道道混乱的意志被祂传递出去,传给了那些火妖——此时祂甚至顾不得此前形成的制度,并没有通过顶层火妖来转达自己的意志,而是直接将自己的意志灌入普通火妖的身体之中。 “路西恩!”砰砰砰的声响里,数以百计的普通火妖无法承受这样的意志输入,头部纷纷炸开,只是在他们死亡之时,绿芒洪大的意志让他们发出这样的叫喊。 对于他们的死亡,绿芒根本没有任何触动。 绿芒迈开触手,身体的移动速度变得更快,转眼之间,已经跑出去老远,所到之处,撒玛尔罕的断壁残垣不是被祂撞碎,就是被祂翻越。 “所以,只要我们将这星星石展露出来,那邪物就会追我们,而且祂在这片大地之上横行久了,已经太长时间没有什么可以威胁到祂,祂不会等待火妖的护卫,或者在祂心中,祂根本不需要火妖护卫!至少在出撒玛尔罕城之前,祂不需要任何护卫!”莲玉生的马已经从山坡之上冲下,进入千万年来由于地质运动和河水冲刷而行成的谷地。 绿芒轰的一下,从被犬戎人利用过的缺口处冲出了撒玛尔罕城。祂觉察到星星石移动的速度越来越快,甚至有可能就要离开祂感应的范围,这让祂急躁起来。不过祂终究是来自星空之中拥有足够智慧的生物,祂在急躁的同时,也想到了自己可以利用的东西。 那些火妖。 于是更强烈更急切的意志被祂传了出去,那些聚在撒玛尔城外强化防御的火妖们的大脑之中,象是被滔天洪水一般的意志流冲过,所有火妖都张大嘴巴高喊“路西恩”,然后成千上万的火妖头爆炸开来。 不过还有大量的火妖幸存,并且明白了自己主子的意思。 于是这些火妖乱哄哄地行动,向着东方冲去,他们并不知道自己的具体目标是什么,他们只是服从自己主子的命令罢了。 只不过又有更强大的意志洪流涌了过来,那是因为绿芒已经发现,星星石快要离开祂的感应范围,它怒不可遏,就象是吃不到食物的娃娃。在祂的意志之中,这些被祂所转化的低等生物,原本就是临时的而且??价工具、奴仆,该抛弃的时候,可以毫不犹豫地抛弃。 于是更大规模的爆头在一片“路西恩”的呼喊声中发生了。 “所以,陛下为那邪物准备了这个礼物,相信祂会非常喜欢,甚至为此不惜轻身冒险……为了尽可能不出意外,陛下让犬戎人和骊轩人引走大部分护卫火妖,这样当那邪物感应到星星石时,祂能够调动的火妖数量会大减!”莲玉生这一次并没有将心里的话说出来,他只是催马奔行。根据此前大秦得到的情报,绿芒的移动速度更胜过奔马,所以,他必须抓紧时间,不能够有丝毫浪费。 若他知道此时绿芒在此等情形之下无意中杀死成千上万的奴仆,他会欢喜得放慢一些脚步,好让绿芒造成更大伤害。 不过在先后数次意识洪流之后,火妖们也反应过来。他们纷纷与自己的神灵保持距离,同时向着东方狂奔,好去寻找让自己神灵几乎发狂的目标。 但绿芒的速度远胜过一般火妖,故此当绿芒奔行至距离撒玛尔罕十里处时,那些从城中跟随出来的火妖,除了少数象穆西这样强大的个体,几乎都拖在了后面。 幸好对绿芒来说,祂并不缺少供驱使的奴仆,当祂发觉自己前方就是调整后的一座火妖营地,祂径直冲入其中,一阵意志洪流,然后砰砰砰的爆头声中,一半火妖炸了脑袋,另一半领会了祂的意识,随祂一起继续前进。 接下来又是一座火妖营地。 当绿芒冲入群山之时,祂身边还是聚拢了两万余名火妖。只不过,这是在至少也死掉同等数量火妖的基础上产生的。绿芒此时也意识到自己身边的护卫可能少了些,不过祂仍然不以为意——在祂看来,人类可笑的远程武器根本无法威胁到祂,而若人类试图接近祂,那就会被祂身体中散发出去的那种无形力量扭曲、控制,或者死去,或者成为祂新的奴仆。 事实上,与人类的战争,都只不过是祂在搜寻自己失落的东西时的游戏娱乐罢了。 对祂而言,星星石比起那些奴仆重要得多,故此祂没有等待正在撒玛尔城外集结的火妖大军,而是就带着这两万余火妖,凭借自己的感应,向着目标追了过去。 祂坚信用不了多长时间,祂便可以追上目标,将星星石取回。 群山之中,莲玉生心里也坚信,赵和以郁成、贰师两城的两场空前规模战役吸引走大多数火妖,又以犬戎、骊轩人引走部分火妖,然后再以星星石诱使绿芒远离自己的奴仆,这个精心布下的局,也一定能够得手。 唯一可能影响此局的,就是他和这大秦十八剑士们奔行的速度了。 八五、异变发生 贺拔十一抹了抹额间的汗水,喘着气看了看左右。 随他一起反击火妖并夺占高地的胡人还余五千左右,在他们身下,同伴的与火妖的尸体都已经堆积起来。 贺拔十一长长叹了口气。 战况比他预想的更为激烈,这座山的存在,在某种程度上就是在火妖进攻部队的腰部钉进去了一枚钉子——原本解羽带领援军到来,堵住了火妖的山地军团之后,火妖便不得不越过漫长的群山对其山地军团进行支援,然后援军又一支支被秦军或消灭或消弱,这已经让火妖在战场之上处于极度不利,而腰部的这枚钉子,又梗在其柔软的腹部,使其在拔除之前进退不由。 故此,当贺拔十一夺取高地之后,火妖便开始近乎连绵不绝地攻击,试图从他手中夺回这处高地。 但是这处高地此前并无秦军把守,故此火妖对此处的搜寻并不是十分注意,根本不晓得高地之上暗藏有大量的军械。借助这些军械,再加上高地的地形,哪怕贺拔十一放弃了胡人擅于骑射的优势,还是能够将其守住,并给火妖造成大量的杀伤。 如今守了两日三夜,军械倒还算是充足,但人力上的损失极大,更重要的是,军心已经开始浮动起来。 事实上,已经不只一人向贺拔十一提议突围了,甚至隐约还有怪话,说秦人不来执行这个危险的任务,就是想要让他们这些胡人来送死。虽然说此话者立刻被贺拔十一斩杀,但是贺拔十一明白,这样想的人只怕不在少数。 他自己很清楚,选择胡营来执行这项任务是他本人的意思,为的不过是关键时刻能下死手控制局面——若如今是秦营在此,他下令斩杀那些动摇军心者可就没有那么容易。 “我与都护约定,在此守三日三夜,如今过去了两日三夜,你们看那边。”定了定神之后,贺拔十一指着西方道。 他身边的胡将都望向西边天空,却什么异常也没有见到。 “太阳到那座山下之时,便是我们守了三日三夜整了,若那个时候战局还没有变化,你们就杀了我然后各自突围——假如能够突围的话!”贺拔十一叫道。 此时还是早晨,太阳到那个位置还需整整一个白天,众胡默然良久,然后有人愤愤地道:“贺拔你何必多说,这等情形之下,我们除了死战还能做什么,便是杀了你就能突围么,还不是死在那些妖物的手下,成为他们的口粮!” 众人都是微微变色。 他们可是亲眼见到,火妖以人为食——或者说不仅以人为食,便是火妖自己的尸体,也会被他们拖回去生死。这让众人醒悟过来,他们如今的处境,便是秦人背信,也没有任何脱身的方法。 “火妖又上来了!”就在此时,有人叫了起来。 却是一刻钟前刚刚被击退的火妖,此时再度攻了上来。 “杀吧。”又一名胡人闷声道。 “杀吧!”所有人都喃喃道。 面对这样的敌人,无论他们是否愿意,杀是唯一的选择。 贺拔十一见众人意见再度统一起来,心中稍稍安定了些。虽然接下来的杀戮与死亡,肯定又会让人动摇,但只要再撑过这一个白天,那就好了。 他对秦人的信誉还是坚信不移的,虽然在秦军之中,他也隐约觉察到若有若无的歧视,但至少在俞龙、戚虎这个层面,对于他这样的胡人出身将领,还是相当看重。 但为何非要死守这座高地呢? 贺拔十一自己对此也有几分困惑,然后他就抛开困惑,抓住一柄长弓,迈步踏上一块巨石,居高临下对着火妖开始射击起来。 火妖这次冲击如同此前三夜两日的冲击一样,因为地势的缘故,他们不能发挥数量上的优势,只能派出两三千向上仰攻,然后被秦军以弓弩、投石等方式层层削弱,短兵相接之时最多只余下几百,最后被优势的秦军消灭——但火妖单兵的优势,也会给秦军造成相当数量的伤亡。原本贺拔十一以为对方会这样一直持续,但当杀到日中之时,火妖突然间象是接到了什么信号一般,攻势一滞,然后那些原本已经到半腰的火妖突然转身后退,而且退得非常彻底。 贺拔十一愣了一下,接着便听到高地上剩余胡军哗然大叫之声。 他向着郁成城方向望去,看到郁成城外,大量的秦军不知何时集结,他们黑色的甲胄、雪亮的锋刃,在阳光之下如同一座移动的城墙,向着火妖正面碾压过来。 “大秦万胜!” “大秦万胜!” “大秦万胜!” 一声声呼喝在战场的各处响起,回旋于群山之间,天地都仿佛为之合鸣,而高地上的胡人此时也受其感染,也忍不住高呼“大秦万胜”起来。 此时这些胡人心头,并无秦胡之别,有的就是身为秦军一员的自豪。 他们看着这些秦军阵列将正面的火妖碾压成渣,看着火妖们的绿色火焰一团团被击下,每一次落下湮灭就意味着一支火妖被成建制消灭。虽然黑衣黑甲的秦军也付出大量的伤亡与牺牲,但几乎就在一次冲锋之间,便已经摧毁了数以万计的火妖。这种声势,这种壮观,让所有为大秦而战的人激动不己。 贺拔十一同样如此,他最初还只是以为,这是秦军为了减轻他面临的压力而进行的一次局部反攻,但当秦军连绵不绝如涛如浪地将火妖碾碎之后,他才意识到,秦人是真正地开始全面反攻了。 这一定是哪儿出了什么变化,秦人才如此反击! 贺拔十一在欢喜之际,又有些茫然,究竟是哪里发生变化了呢? “杀,杀!”心中虽有疑惑,贺拔十一还是回过神来,他下令道。 这样的反攻机会,他怎么能错过? 此时整个郁成城外,秦军都在大举反攻。这些时日里积蓄起来的力量被一举倾泄出去,这让火妖猝不及防——此前秦军的局部反攻虽然也经历过,但哪里比得上这一次的规模和力度!大主祭康斯坦丁接到的是一个又一个坏消息,他组织的防御都在很短的时间内便被秦人摧毁,这让他不得不下令暂时退却。 他的心中惶恐不安,因为他明显感觉到,自己与所有火妖的力量在被削弱。这些来自于神主的力量,正在缓慢消退。仿佛是神主在抽回祂的力量,是什么原因使得神主如此? 有些中层火妖也感觉到了这种变化,甚至发出惊恐的哀鸣,火妖当中弥漫着“主啊你要放弃你的信徒”诸如此类的疑问。 “所有怀疑神主者,皆是异端,这是神主对我们的考验!”一名主祭愤愤不平地大叫大嚷,声音从他扭曲的躯体中十余张嘴里同时发出:“异端比罪民更为可恶,大主祭,下令将他们全部杀死,让他们的魂灵堕入火狱,接受神主永远的惩罚!” “现在最重要的是联络后方,我们需要后方加大支援,事实上,我们已经有两天没有援军了!无论后方发生什么变化,我们都必须要有援军,这些罪民们疯了,疯了!”另一名主祭叫道。 “穆提已经完蛋了,不要再给他派援军,我早就说过,那是一个陷阱,我们现在要做的是集中力量,稳固好防线,只要能稳固好防线,等罪民们疲累之时,我们便可以反击!” 主祭们此起彼伏的声音响起,每一个都说的有道理,每一件都很急切,但是每一个都不能解决火妖们面临的最大问题。战场上的失败并没有什么可怕的,当初火妖刚刚兴起之时,他们与骊轩人作战,也曾遭遇过失败,但是来自神祗的力量减弱,却是更重要的,而且是他们无法解决的。 “够了,这些正确的废话没有任何意义!”已经心神大乱的康斯坦丁无法忍受下去了,他咆哮着释放出自己的力量,整个会议室中回响着恐怖的尖啸。 主祭们都安静下来。 “提尔,你亲自回去一趟,看看撒玛尔罕发生了什么事情!”康斯坦丁下达了第一个命令。 深受他信任的主祭提尔应声行礼,然后离开了。 “居埃尔,兰多,还有方济,你们带着自己的亲卫军团,挡住秦人,不要让他们再前进!”康斯坦丁又下令道。 三位被点名的主祭却有些犹豫。 谁都明白,面对秦军这种规模的反击,只靠三个亲卫军团,是无法阻止的。 “我会给你们援军——原来准备给穆提的援军不再派出,转而支援你们。”康斯坦丁冷漠地说道。 这也就意味着深入郁成城之后的穆提被放弃了,但在场的主祭们没有一位同情穆提,相反,他们都稍稍松了口气。 此次郁成城会战明显失利了,哪怕阻住秦军的反击,他们都不得不后退,甚至有可能要撤回贵山城。失利就是失利,必须得有人为此负责,而穆提显然就是康斯坦丁选中的负责之人。 将所有的命令颁布出去之后,大主祭疲惫地将主祭们赶走。自蒙神恩以来,他已经很久没有感觉到过疲惫了,这让他心底的担忧更为强烈——神主那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使得他这里出现这种状况? 八六、一发之牵 康斯坦丁很快就没有时间疑惑了。 因为郁成城外,一面巨大的龙旗升了起来。 当此旗升起之时,那“大秦万胜”的呼声达到了最顶峰,甚至可以说,仅仅这呼声,便已经令大地震动、群山摇晃。 龙旗之下,赵和穿着一身黑甲,骑着那匹大黑马,神情肃然。 此次郁成城战役,在围住穆提的山地火妖之后,战争的走向便与他预想的几乎没有什么差别。围点打援,借助防御体系不断消耗对方,在适当的时机将积蓄的力量打出去。而结果也与他预想的没有什么区别,一直处于攻势的火妖被秦人突然全面反攻打得晕头转向,一连溃退十余里,哪怕单个火妖的战斗力胜过普通人,但是秦军的纪律与战术是他们无法比拟的。 “陛下在此即可。”他催马徐徐向前,但马却被人拉住,却是戚虎对他说道。 “戚兄何必学那些文臣作派,我们可都是不知在战阵之中厮杀了多少回的。”赵和微微一笑道。 “此一时也彼一时也,陛下一身系举世之望、天下安危,岂可再处身险地?”戚虎有些不自然地笑了笑。 赵和倒仍然如当年一般,但他却不敢视赵和如当年——若是俞龙在此,或许还会一如旧日,可戚虎看似粗犷,实际上心思极细,很注意这些细节。也正是因此,朝中文臣在赵和任命五位都护时,对其余四人都是横挑竖捡,唯独对戚虎,却只是意思意思地敲打,并没有真正为难。 “举世之望、天下安危并不在我,而在于那边。”赵和用马鞭向西虚指了一下。 戚虎明白他的意思,这指的是对绿芒的突袭。 “我们若能早一时击溃眼前之敌,最终获胜的机会就大一分。”赵和又道:“为此,我往前面站一点又有何不可呢?” 他说此话时,对面突然飞来一块圆石,却是一种掷石火妖扔出来的,正砸在赵和身边不足五丈处,十余名秦军将士因此或死或伤,但赵和却是面不改色,他身后的大旗也未因此有任何动摇。 戚虎也只是劝劝罢了,他知道自己是劝不动赵和的,因此点了点头:“既是如此,臣便向前——总不能为臣者却缩在主君之后。” 说完之后,戚虎催马而前,他身后的将旗也随之前移,望着他的背影,赵和哑然一笑。 这厮也不过是寻此借口,将自己的指挥中枢向前移罢了。 正面战场之上对火妖的反击如同摧枯拉朽一般,火妖成建制的反抗都被碾碎,直到秦军又前进了十余里,康斯坦丁令居埃尔、兰多、方济三名主祭布置的防线才堪堪挡住了秦军的反击。在得知前进受阻之后,赵和并未犹豫,当即再度向前,他的大旗很快便出现在战场前方。 大武身为骑兵屯长,是最先看到赵和旗帜的人之一。当他发觉自己的主君旗帜也在向前移动,几乎就要进入火妖远程兵种攻击范围之内后,不由是大为羞怒。 “我有今日,全赖陛下,如今只因小小阻碍,致令陛下亲临前线,岂不羞乎?”他并不懂太多的道理,但他兄弟二人,出身贫贱,若不是赵和,不可能年纪轻轻就成为屯长,踏上仕官之途,因此大叫道:“家中尚有兄弟者,随我来!” 他这一屯百人,其中近半随他出列,他也不说别的,在马上以槊尖一指,便向着一队火妖冲了过去。 此时秦军与火妖在战场上正僵持住,他们这一支突然突出,其实是相当鲁莽。若是能够得手,或许可以为秦军夺来一丝优势,但更大的可能,还是没入潮水一般的火妖之中。 故此当这一支不过由四十余人组成的骑兵冲锋之初,无论是秦军还是火妖,都并未对此有足够的重视——在秦军将领看来,这可能是一支于混乱之中失去方向的乱军,而在火妖看来,这是一支无足轻重的乱军。大武自己冲出之时,也不过是想着一死以报君恩,但在冲出十余步之后,他心中又泛起另一个念头。 既然是想求死……为何不死得更有价值一些? 在战场之上,自然有有价值的目标。 他注意到两部火妖之间的缝隙,在这庞大的战场之上,这两部火妖之间近百步左右的缝隙其实微不足道,双方只需要稍稍扩散队型,便可以将这条缝隙堵上。但正是因为这条缝隙微不足道,故此火妖对其并不重视。大武领着自己的部下冲向这道缝隙之时,火妖们仍然未曾重视,左边火妖觉得右边的同伴可能会消灭之,而右边的也认为左边的同伴会顺手消灭这支并没有多大威胁的小股秦军。双方都不重视之下,竟然让大武这不足五十骑突入到缝隙之中,甚至那些投掷石块的远程火妖,也不愿意将自己的石块浪费在这支小部队上,而是向着正面更密集的秦军发动攻击。 因此当大武冲入阵中足有百步,火妖们才意识到不对。 若放任这支秦军再深入,就有可能威胁到他们的主祭和他们的绿火! 哪怕区区四十余骑,对堂堂主祭的威胁有限,可战场之上,谁能保证不会发生意外?至少那些火妖的基层军官不敢保证主祭不会因此而大怒,毕竟火妖之中等级森严,高层火妖对他们可是握有生杀大权。因此原本未曾动的两部火妖,这时又不约而同动了起来,向着这数十骑围剿。 这一动,便是两部火妖的整个阵型发生了变化。火妖的单兵战斗能力是极强的,但他们的战术纪律与组织程度却是不敢恭维,哪怕只是一个最简单的阵型变化,也使得两部火妖的正面出现了混乱。 此时他们的正面,正是小武所在的重甲步兵。 小武也看到了那小支骑兵的突然穿插,他甚至认出了最前方的兄长,他的心早就悬了起来。此时看到敌军前阵发生混乱,他当机立断,毫不犹豫将自己这一屯全部压了上去。 他这一屯全军压上,他左右两边的秦军屯长自然跟进——这一点上来说,秦军基层军官的战术素养与组织能力,当真是远胜过火妖不只一筹的。而秦军的制度,也给予了他们在战场上相机进攻的权力——所以说屯长这一级别乃是秦军中拥有负责权力的最低层军官。随着小武这一屯前进,小武两侧的两个屯亦压上,紧接着再往外的秦军各屯同样压上。 这一压上,又使得原本欲去围堵大武部的火妖部队进退两难,有的想着回身应敌,还有的想着继续围堵大武。一时之间,火妖的阵型更为混乱。 于是战场上出现了一个出人意料的变化,因为赵和的大旗前移,一支骑兵在其屯长的带领下开始进行穿插,火妖的基层军官对此应对出错,给了秦军重甲兵步机会。秦军重甲步兵很快将小块局部的优势,变成了大块全局的优势,火妖则是从局部的小混乱,变成大片混乱,别处的火妖试图前来救援,于是又导致新的混乱。 偏偏此时,赵和的大旗仍然在继续前移。 这面大旗所指之处,秦军士气高昂,舍生忘死奋不顾身,在精良的铠甲武器支持之下,将火妖犁庭荡穴。很快火妖的整个战线出现了一个大的缺口,秦军自这个缺口涌入,使得缺口不断扩大,而身居后方的康斯坦丁大主祭,也在此时接到一个又一个坏消息。 主祭方济阵亡。 主祭居埃尔重伤后撤。 主祭兰多阵亡。 在秦人用来计时的一个时辰之内,康斯坦丁先后接到这三个噩耗,他虽然又派了两位主祭试图稳住战局,可是当时间到了傍晚时分,整个战线都还是不可遏制地崩溃了。底层火妖或许因为没有智慧而不惧死亡,但火妖军官和中层以上火妖却非如此,更何况他们都感觉到来自于绿芒的所谓“神力”出现了衰减,故此当他们在如此巨大的损失面前动摇之后,便会后撤、败逃。而且随着逃跑的越来越多,火妖在郁成城前的集群终于彻底崩溃,就连康斯坦丁自己,也不得不在亲卫军团的保护之下选择撤离。 原本康斯坦丁以为,时近夜晚,秦人不会追袭,因此才敢进行撤退。但出乎他意料的是,秦人前进的脚步并未受到夜晚的影响,他们一直在进攻,一直在进攻,仿佛不知疲倦不需休息。当康斯坦丁终于站住脚,重新组织防线之时,他才发觉,自己竟然已经退回到贵山城中,而他能够纠集起来的火妖军队,最多也只有十万之数。 可就在此战之前,他掌控之下的火妖军团数量还高达近五十万! 真正在战场上被秦军击杀的火妖数量肯定是没有三四十万之众,哪怕加上追击,死于秦军手中的火妖数量最多也就是十万。大多数火妖都是在被击溃之后,由其基层军官带领,逃入到贵山城附近的群山之中。康斯坦丁很清楚这一点,只要他能够在贵山城坚持住,那么还有可能重新集结这些被打散的火妖。 但此时秦军又做了一个出乎他意料的举动。 一部分秦军乘着火妖收缩入贵山城的机会,绕过贵山城,直接向着西北方向前进,其目标,正是撒玛尔罕! 八七、秦人在此 “该轮到我了。” 撒玛尔察至贵山的群山之中,一名秦人面色平静地说道。 他其貌不扬,看上去就是黄土高原上的一个老农,说话的语气有些慢悠悠的,就象是在说马上要下地干农活一般轻描淡写。 但听到这一句的莲玉生却不觉鼻子微酸。 说话的秦人乃是陪他一起万里迢迢而来的十八名大秦剑士之一,莲玉生知道他其实是出自墨家,乃是当世第一流的剑士,在赵和为天子之后,被简拔为近侍扈从,前程远大,若不是今日之事,此后封侯拜将皆不在话下。 可为了执行引蛇出洞的计划,他还是义无反顾地来到这里,此时更是站出去自寻死路。 不仅是他,此时随莲玉生一起来的十八名剑士,已经只剩余九名——面对绿芒这样足称“邪神”的存在,人力实在太过渺小,以至于哪怕他们拉开了距离,也不得不连续派出人手进行阻挠拦截,而这种阻挠拦截又必然是无法活着回来的。 “行,你……”莲玉生说出两个字,便不知再说什么好了。 然后他干脆懒得说了,径直催马前行——在此时多耽搁一瞬时间,都是对为争取时间而牺牲者的不敬。 在他们远去之后,那名剑士收回目光,下了马,轻轻拍了拍马臀部,那马有些不解地回望着他,在他用力一拍之后,才明白过来,于是向着远方跑了过去。 数日不眠不休的奔行,他们所携带的马大多都已经放弃,哪怕加上事先准备好的备用马,每个人也只余一匹了。剑士不想让那匹马与自己一起同归于尽,故此将之赶走。 马离开之后,剑士又回头望了望。 此时在远处山际之上,一个丑陋的冒着绿色火焰的家伙已经爬上了山巅。 若按照距离来算,祂距离剑士只有不足八里。 须知莲玉生他们最初引诱绿芒出来时,与之距离足足有二十余里,这几天时间里,他们还用了诸多手段来迟滞绿芒,甚至为此已经牺牲了九人。但是,绿芒还是越来越近,这不足八里的距离,若真让绿芒全力追赶,只要一刻钟便可以追上了。 这也是剑士留下来的原因。 他判断了一下绿芒的移动速度,发觉对方到这里还有点时间,当即弯腰,从地上捡起一块石片,在石壁之上开始刻起字来。 他刻得非常专注,第一个字笔划较多,故此花费了点时间。 第二字只有简单的两划。 第三字也比较简单。 三个字刻好之后,剑士又望了一眼绿芒,仅仅三个字的时间里,绿芒距离得就已经更近了,看上去仿佛已经跑过了三分之一的路程。 剑士于是又刻下了第四个字。 在刻下第四个字之后,他扔了石片,开始大步向着山头一处行去。 他们按照既定的计划进行阻滞,所选择的地点都有讲究,在这里,已经提前布置好了一处陷阱。 那是一颗巨大的圆石,足有一层楼那么高,巨石之下则是准备好的撬杠,剑士踏在撬杠之上,望着越来越近的绿芒。 此时绿芒距离他仅有两里。 剑士慢慢蓄力。 当绿芒接近此处山口之时,剑时猛然发力,撬杠将那巨石晃动起来。 连续摇了两下之后,巨石终于被撬离了原位,隆隆而下,挟着无数更少的石片碎砂,一起向着山坡之下而去。 巨石下落的影响极大,简直如同山崩一般,大片的山石沙土连绵不绝,哪怕是绿芒那庞大的身躯,也在瞬间便被吞没。 但剑士并没有就此放松,他拔出了自己腰间的剑,静静地等着。 片刻之后,轰的一声巨响,无数碎石与尘土扬起,紧接着,一只只触手从山坡之下伸了上来。 随着这触手而上的,还有若有若无的绿光,而剑士此时已经身陷这种绿光之中,他的身体不可遏制地发生畸变,头发脱落,皮肤松驰,一个个肉瘤长了出来,一根根小小的肉须自皮下钻出。 若换作普通人,仅此巨变,就足以使其崩溃,但是剑士却忍着这种异变,手中的剑猛然挥出,一剑劈斩在一根触手之上。 那根触手上出现了一个豁口,但豁口中淌出的并不是血液,而是绿色的火焰。那触手如疯蛇一般狂舞,抽打着四周的一切,逼得剑士不得不闪身避让。 绿色的火焰消失之后,触手上的豁口也已经弥合。 剑士再向着另一根触手劈去,但那触手突然之间翻转,露出其下隐藏的一只眼睛,那眼睛瞪着剑士,而剑士仿佛被无形的力量重击,身体倒飞出去,七窍之中血液喷涌而出。 哪怕是大秦第一流的剑士,面对这种非人的邪物,依然没有丝毫胜算! 剑士掉落在地上,他勉强维持着身体姿势,让自己不至于头先撞地,而是第一时间站起,然后又挺剑向上,冲向绿芒。 但此时绿芒的触手已经越来越多地出现在崖上,这些触手发力之下,其庞大的身躯也已经开始向上。几根触手横扫而过,将剑士再度抽飞,然后,绿芒那庞大的身躯也爬了上来。 重重摔落的剑士用力摇了摇头,再度从地上爬起,但萦绕于耳畔的诡异声音,还是让他的神智渐渐迷失。他又用力咬了咬舌头,希望疼痛能够让自己恢复清醒,可是哪怕他将舌头咬下半截,那种疯狂迷乱的感觉仍然没有退去。 那种力量,让他觉得眼前的这个庞然大物就是自己的神祗,神圣高贵,不可侵犯,拥有无穷威能,甚至可以开天辟地。自己恨不得跪伏于其前,顶礼膜拜,将自己的一切,从身体到灵魂都献作祭品。 剑士情知不妙,他现在知道为何此前同伴们都未能阻住这个怪物了。 不过剑士却没有什么恐惧——阻拦不住这个怪物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他只要能够多拖延一点时间,那就完成了自己的任务。 他开始拼命后退,让自己尽可能离绿芒远些。根据张衡带回的经验,离绿芒越近,便越容易受其身上那种无形之力的蛊惑,而若是离得远了,这种无形之力的影响就会减弱。 但绿芒不会给他这个机会。 对于这只敢于阻拦自己的“虫子”,绿芒不打算放过。 这几天的追击之中,这样的虫子接二连三,甚至有一只虫子侥幸将祂埋入深渊,不得不回收赐予那些信徒的力量来补充自己,这让绿芒怒火万丈。 在绿芒自己的判断之中,自己是高等生灵的后裔——虽然祂实际上还只是一只幼崽,但面对人类这种不能够脱离自己母星引力的原始智慧生物来说,祂就是神祗。祂的尊严胜过亿万原始生物的性命,所以他绝不会放过这种敢于挑战自己羞辱自己的小虫子。 祂的触手向前伸去,拖拽着祂的身躯不停逼近秦人剑士。 秦人剑士觉得自己的后退并没有让神智变得更加清醒,他再次咬掉一小截舌头,才勉强挣脱那些呓语与光圈的影响。 “你……你知道吗,为什么我们一个一个地留下来……” 剑士用含糊不清的话语说道,此时此刻,他需要用一点东西让自己维持清醒,也需要以某种手段拖延点时间。 绿芒对此毫不在意。 降临此方大地这么多年,祂对于这些原始智慧生命的语言毫无兴趣,祂如果需要,可以直接干涉对方的大脑生物电,因此根本不需要学习这些低等生物的语言。 “我们陛下的老师发现,你身上有某种无形之力,他称之为‘煞’或者‘瘴’,只要接近你的范围之内,人数越多,越易受你影响,甚至自相残杀……所以我们一个一个来,每个能够阻止你,哪怕是一小会儿的功夫,那都是胜利……” 剑士砰的一下撞在了石壁之上,他口中的话语仍然在继续,一只触手伸了过来,他勉强凭借自己的身手闪避开来,但触手笃的一声,刺入他身边的石壁之上。 “我拖的时间够多了……”昏昏沉沉中,剑士喃喃地道。 他此时视觉已经完全模糊,绿芒在他的眼中成了明亮而闪烁的一团火光,周围的环境却变成了破碎斑驳的碎片。他甚至已经弃了他视若性命的剑,手无助地在石壁上摸索。 然后他摸到了石壁上陷下去的痕迹。 那是方才他写的字。 那四个字仿佛唤醒了他的神智,让他精神突的一振,眼前所见又稍稍清楚了些。此时绿芒距离他近在咫尺,他望着这团绿色的光,咧开嘴笑了笑。 然后他整个身体就爆裂开来,粉身碎骨,血肉四溅。 溅在他方才写下四个字的石壁之上。 绿芒并没有因为他的死而感到快意,狂躁地绿芒用自己的触手狠狠抽打石壁,石壁上乱石飞溅,很快被它摧残得不成模样。 然后绿芒纵身腾起,触手伸出,吸住地面,猛然收缩,将祂的身体拉扯着飞速向前。 祂要继续追击自己的目标,要将那些星星石都夺回来。 祂不通人类的语言,自然更不晓人类的文字,因此并不知道,方才被祂愤怒中摧毁的石壁上,仍然残存着剑士刻下的那四个字。 “秦人在此。” 八八、张罗以待 “陛下身负一国之众……” “遣一将便可行之,陛下何必亲临险境?” “万民之命,皆在陛下一身,陛下如此轻身冒险,实为智者不取!” 周围是乱糟糟的声音,无一例外,都在劝谏赵和。新秦的文武大臣在这一点上,难得达成一致,无论是随赵和来到葱岭以西的那些文臣们,还是那些负责扈卫、战斗的武将们,都在苦劝赵和,让他驻跸于贵山城外,最好是退回郁成城。 但赵和的意志比他们想象的还要坚决。 身为亲冒矢石打下天下的帝王,赵和无论是在臣僚之中还是在将士之中,威望都出奇高。换作别的天子,哪怕是烈武帝那样的天子,此时文臣当中都少不得出现死谏之臣,逼迫他认错后退,但是在赵和面前,劝谏、苦谏皆有,死谏却无。 因为所有人都知道,赵和不吃这一套。 赵和对于百姓甚为宽仁,对于敌人也算得上器量宏扩,但对于文武臣属们试图以挑战皇帝权威的方式来装腔作势或者为个人扬名沽誉,却是从不纵容。而且迁都洛阳之时,已经将那些敢于如此行事的老派官僚们清洗掉大半,剩余的都噤若寒蝉,再无敢如此行事者了。 反正只要自己说的有理,赵和也会接受,何必非要闹生闹死,拿自己的性命去威胁天子呢? 因此,当赵和做出噤声手势之后,那纷乱嘈杂的声音便立刻安静下来。 “诸位说的都有道理,但都大不过一个道理,没有理由将士们浴血奋战,我便可以在安全之处安然高卧。”赵和扬声道:“若我是不谙兵事者,或者说若我来到前线只会增加麻烦,诸位便是不谏,我也会老老实实留在后方,但我谙熟兵事,我到得前方还是有几分作用……诸位常言,我这皇帝之位受命于天,这天在我看来,并非虚无飘渺的上苍,而是世间黎庶百姓,是将士,是官吏,是亿兆生灵。他们授命予我,便是因为我可以领着他们对抗那以人为食的邪物!如今千钧系于一发,我岂可因为个人安全而止步不前?我上前若能让胜算多上一丝,那便已经是值得!” 赵和很清楚自己在此战中的作用。 此战距离大秦本土还是遥远了,大秦本土并未受到绿芒与火妖的荼毒,所以大秦上下之中,其实隐隐有一个想法,就是此战无须拼尽全力——哪怕战败,还可以退守西域,哪怕放弃西域,还可以退守陇右,哪怕放弃陇右,赵和这位天子不是又建立了关中防线么? 能够意识到,退却成了习惯,再要坚守就极艰难的人并不多。 事实上这段时间的战况,也充分体现了这一点,此前据城坚守的情形下,秦军战斗意志远没有赵和预想的高。唯有当赵和亲临郁成城之后,秦军才爆发出足够的战意,才在战场之上对火妖摧枯拉朽。 秦军有不死战的理由,所以现在赵和要给他们一个死战的理由。 还有什么比起大秦的皇帝亲自到了第一线,更能够让这些离乡万里的前农夫、小吏、工匠、文士甚至小商小贩、赘婿养子认识到这一战的重要性,认识到大秦有不得不战和不能不胜的理由? 还有什么比起大秦皇帝亲自拿剑,在这葱岭之西的群山山崖之上,刻下“秦人在此”四个字,更能够昭告天下,大秦对于这片土地天经地义的影响力? 见赵和态度如此坚决,众人便不再谏言。 文臣们开始叮嘱武将要保护好赵和的安危,而武将们则皱着眉头表决心。这一切看起来有些象是在演戏,或者只是在进行某种可有可无的仪式。赵和清楚,这在所难免,在某种程度上,也算是大秦文武群臣们的一种自我安慰。 总之,在经过一番并不激烈的谏争之后,赵和的御营还是上前,在先头部队之后,成为第二支绕过贵山城向着撒玛尔罕方向而去的秦军。 此后还有第三支,但没有第四支——康斯坦丁的火妖军团便是再迟钝,也意识到秦军放着贵山城不攻是为了什么。他们从贵山城向外发动发扑,而且使用一切办法召集此前被打散的火妖,试图夹击贵山城下的秦军,这让秦军的压力瞬间大了起来。 与此同时,在贰师城战场,原本与秦军对峙的火妖此时也得到了郁成城溃败和撒玛尔罕遇袭的消息,于是撤军往回支援,但俞龙岂会放过这个机会,立刻咬住其尾,穷追不舍,在一路追袭之中,给了火妖大量的杀伤。 但是谁都明白,这种杀伤并不能在此战中起决定作用,此战之中决定一切的,仍然是赵和的目标之上。 在两日之后,赵和的中军抵达预设阵地,与身为前锋的解羽会合,合军数量约为五万。 莲玉生带着残余的三名大秦剑士,距离预设阵地还有十里,绿芒紧随其后,相距不过两里。 穆西带领的火妖撒玛尔罕军团主力,又在绿芒后十里之处,数量是十五万。 火妖的贰师军团约二十万数量,在预设阵地北五十余里处,但因为俞龙部七万余人突然加速,不得不一边应对,一边分兵向着绿芒而去。 贵山城的火妖康斯坦丁军团拼命冲击包围圈,试图从背后夹击赵和,却被戚虎的十二万秦军拦住。 在更北之处,李弼军团放弃原先阵地,向着撒玛尔罕方向突进。 而更南之地,樊令军团翻越雪山,再度回到了天竺地区。 时值大秦道统五年十一月二十四日午时三刻。 “都布置好了么?”赵和见到解羽之后,匆匆问了一声。 “陛下放心,我看了地形,正合适!”解羽道。 他一边说,一边深深望了赵和一眼。 在某种程度上,他是以此表达自己对赵和先见之明的敬佩。 早在与犬戎人争夺大宛的时候,大秦的侦骑就已经将这一带的地形弄得清清楚楚,还以沙为材料,制成了地图。故此此战开始之前,他们将在何处扼守、何处进攻、何处立营、何处设伏,都计划得妥妥当当。包括这处被视为关键决战之地,也是经过反复推敲计算之后的产物。最初时解羽还有些担忧这些纸上谈兵的布置可能会因为某些意外而出现纰漏,但实际执行命令之时,他却发现,几乎所有意外都已经被兵家组成的幕僚团队考虑进去了,而此地的地形,也与事先给他们看的沙盘地图没有任何差别。 正因为如此,他才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安排妥当各项事务。 赵和首先看了看东北方向,那里有一处高台,大秦此战中的一项秘密武器便被安置在此。高台之上如今旗帜招展,至少有千余名秦军士兵在此,而通往高台的山路之上,更是处处设防,到了高台之下的平地,秦军还用简易的材料搭建起了防御工事。 他又向着正北方向,那里有一条峡谷,如今山谷谷口亦为秦军重兵所扼。 这处预设战场,实际上就是这样一座群山间的谷地,三条峡谷从中间延伸出去,形成进入谷地的三条通道,如今有两条通道都控制在秦军手中,唯有一条,正是莲玉生等人将绿芒引来的道路。 想到这里时,他便听到了尖锐的鹘哨之声。 这是草原上牧民们驯鹰用的鹘哨,尖锐刺耳,能够在风中传出老远。此时此地响起,意味着充当斥侯的犬戎猎手已经发现了目标。 赵和立刻向着西北面望去。 果然,在西北面出现了四骑,虽然隔得老远,赵和还是认出了其上的莲玉生。他眉头微微动了一下,随莲玉生一起去执行任务的大秦剑士,如今只剩三人。 出去时是十八人——这些都是他的扈卫,是他亲自安排的任务,因此他记得清清楚楚。 不过赵和并没有为此伤感,面对那个邪物,每一名剑士都是怀着必死之心而去,每一个都很清楚为何要这样。 从骊轩人与犬戎人同绿芒对抗的经验来看,欲要消灭这个邪物,就必须将其与其信徒也就是火妖隔离,否则祂随时可以抽取火妖的血肉与生物补充自己,这就使得对祂的任何伤害都没有意义。 另外,此等邪物,寻常刀剑极难破防,最多也就是斩破其触手的表皮,想要伤着祂的本体几无可能。更何况祂浑身上下都有那种绿色光芒形成的“煞”所笼罩,只要接触到“煞”,人体便会迅速发生异变,直至失去神智,或死去或成为其火妖傀儡。所以在赵和的计划之中,击杀绿芒所要依靠的并不是刀剑。 甚至在围杀绿芒之时,不能动用太多人力,以避免反受其“煞”所害,成为祂的火妖。毕竟并非所有人都能象张衡那样,明明受到煞的辐射,却依然保持神智理性。故此现在在场的数万人,其实真正会参与对绿芒作战的并不多,绝大多数在此只是为了阻拦火妖与绿芒会合。 赵和已经将此战可能发生的事情都考虑过了,现在,就看绿芒会不会落入最后的陷阱。 八九、天雷地火 绿芒早就发现这峡谷之中的秦军。 若是人类,哪怕是军事素养不那么足的人类,在发觉数万秦军严阵以待,特别是这个地方还远离前线战场,哪怕对自己的实力再有信心,也会稍稍谨慎一些。 但绿芒并非人类。 祂是游走于星穹之中的怪物,出生之后便在寻找有生命的世界,然后将之占据、寄生,直至耗尽此界最后一点次源。对于祂而言,人类这种原始智慧生命甚至连充当祂的猎物都不够资格,祂的猎物是这整颗星球。 故此,几万人类布下的陷阱,对祂来说根本不具备危险。 更何况,在绿芒出现之后,赵和又下达了一个命令,两名秦军力士将放置在峡谷中心的铅盒打开,其内隐隐带着绿色光芒的星星石顿时露了出来。 这让绿芒更无迟疑。 须知此前莲玉生以星星石引诱绿芒,所用的星星数量,还不足此盒中的三分之一! 从道统元年开始,赵和就在大秦的各地搜寻星星石的下落。这个古老而庞大的帝国,一旦组织和动员起来之后,其展现出来的力量,远不是泰西的骊轩、沙漠绿洲的大食或者高原崎岖的波斯、小邦林立的天竺能够比拟。骊轩人在知晓绿芒在搜集星星石之后,也曾经试图集中其国内的星星石,对其进行研究,但直到骊轩国灭,也未有多少收获。大秦则不然,在短短的五年时间里,大秦的各个州郡,便献上数千斤“星星石”,这其中大多数都是假的,甚至有不少根本就是那些不知缘由的地方官员为了拍赵和马屁而弄出来的伪造赝品,但其中只有五分之一真的,也有近千斤了。 这也与星星石的特性有关,它分明是一种陨金,却比如今秦人能够冶炼出来的任何一种金属都要轻,哪怕墨家想尽办法,也无法将之熔化,只能借助手工不眠不休,将之打磨成形。 哪怕借助了整个大秦的力量,能够打磨完工的星星石也不多,绝大多数仍然保留着原样。赵和将更多的星星石留在临淄稷下,由各家学者进行研究,他还留下密令,若是时局不谐,立刻将这些星星石带上船运往海外,绝不使其落入绿芒之手——他并不知道绿芒为何将搜集星星石视为第一等的要务,但是以他智慧判断,这星星石于绿芒而言肯定极为重要,敌人想要拿到的东西,自然坚决不能让其得手。少部分星星石带到了大宛,这些星星石又分为两部分,一部分并未打磨加工的作为诱饵,将引诱绿芒脱离其火妖护卫,进入预设的埋伏之地,另一部分打磨成形的则另有用途。 在综合骊轩人的情报、张衡的判断还有大秦百家学者对星星石的研究之后,赵和提出了两个大胆的猜测。第一个猜测,这星星石能够充当专门对绿芒的诱饵,这一个猜测,如今已经得到了证实,他的第二个猜测,很快也将能证明了。 随着大铅盒打开,原本被隔绝的星星石曝露出来,这大铅盒中的星星石比起莲玉生那里的更多,对绿芒产生的诱惑也更大。绿芒几乎没有任何迟疑,便放弃了改变方向的莲玉生,向着赵和这边冲了过来。 “陛下!”解羽眉头一紧,“还请稍让。” 他没有说让赵和离开退走,而是说了“稍让”,赵和点了点头,向着那高台处移了过去。 解羽一手拎刀,一手捋须,眯着眼睛看着绿芒。眼见绿芒速度快逾奔马,向着自己这边过来,他面上却无半点惊慌之色。 赵和让他在这里主持对绿芒之战,除去他的军事指挥才能之外,更重要的是倚仗他的勇武——不是俞龙戚虎,也不是李弼曾灿。这让解羽甚是自矜,也正因此,他颇想能够再立殊功,比如说,一刀斩了绿芒。 只不过赵和知道,凡是接近绿芒者,便被其身上所携之“煞”浸染,最后不是死去,就是成为其控制的火妖,等闲情形之下,不会让解羽行此危险之事。 绿芒也自是正恃自己身上所带的这种辐射,而不把数万秦军放在眼中。不说秦军普通的兵刃几乎无法伤害祂的本体,单单说这么多的数量秦军涌上来,本身其实是在为祂提供兵员补充,这让祂更不将这所谓的埋伏放在心中。 负责引绿芒至此的莲玉生与剩余三名剑士侧向奔走,不过他们停下之后,立刻将手中的星星石交给了早有准备的另外一批剑士。应恨是这批剑士的首领,他将星星石牢牢缚在自己的胸前,然后驱马而走,带着同样十八名剑士沿着北面的谷道而去。 他们不会离得太远,在绿芒的感应范围之内。若是此次埋伏失败,他们将会凭借身上携带的星星石,将绿芒再度引开,以减少秦军的伤亡,特别是不使绿芒向赵和冲去。 才交出星星石,莲玉生还没有来得及抹去一把汗水,他身下的马就嘶鸣了一声,四足发软,倒在了地上。莲玉生身手虽好,仍然被从马上摔了下来,整个人在地上滚了滚,这才勉强站起。 他太累了。 不过莲玉生顾不得自己身体上的疲劳,而是起身向着绿芒望过去。 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绿芒已经距离大铅盒不足十里之处。在绿芒身后,那些原本远远离开的秦军开始移动,他们将绿芒来时的谷地封锁起来,但目的并不是截断绿芒的退路,而是挡住随绿芒而来的那些火妖们。 由穆西亲自带领的火妖军团,拉成了一字长蛇,绵延足有数十里,其最前者,距离绿芒不过二十里,故此当秦军将峡谷堵住之时,他们也几乎抵达了谷口,双方远程兵种顿时开始互相射击。 因为畏惧绿芒身上的煞,所以方才绿芒来时,原本埋伏在峡谷山头的秦军都撤得远了些,此时也已经运动到位,一时之间,山上矢石纷下,山下杀声震天,秦军与火妖激战在一处。 不过莲玉生只往这边望了一眼就收回了目光。他很清楚,决定今日一战,甚至决定整个世界命运的关键,并不在这峡谷,不在秦人与火妖之间,而在于绿芒身上。 “绿芒绝非陆上之物,其形体并不适合在陆上运动。”赵和见绿芒越来越近,看得也越来越清楚,当即对身边的班直说道。 班直一脸苦涩:“陛下说的是,不过能不能再退远一些?” “绿芒亦非水中之物,虽然其并不畏水,但其自出现以来,绝大多数时间都在陆上。”赵和又道。 “骊轩人不是说了么,绿芒自天而降。”班直道。 “是,自天而降……绿芒应当是星穹之中的猛兽,能于群星之中巡游……”赵和说到这里,没有继续往下说。 如同班直所言,骊轩人早就判断,绿芒是来自群星之间的邪神或者恶魔。但赵和更进一步,他不认为绿芒是什么“神”或者“魔”,其也不过是一种猛兽,只不过掌控了世人如今无法理解的力量罢了。正如大秦边僻的蛮夷不理解大秦掌握的钢铁,甚至有些更荒僻之地的未开化野人,连火都视为一种神力。秦人如今虽然不理解这种力量,但只要去研究,终有一天会明白这些力量背后的奥秘。 或许彼时,大秦的旗帜,也能飘扬于星穹之中,大秦帝国的征途,也会从地面升至星辰大海。 虽然面对着的是绿芒这前所未有的大敌,可是赵和在这一刻却没有多少紧张,相反,他还神思悠悠,考虑起很多年后大秦的未来。 不过也就是很短的一刻时间罢了,当赵和收回思绪之际,便看到绿芒腾空而起,扑向了那个装满了星星石的铅盒。 在其扑起之前,解羽身边,已经有人摇动旗帜。 秦军阵中,十具简易床弩弩尖之上,被点燃了火。 赵和身后的高台之上,一具具青铜所铸的此前从未出现的军械闪烁着寒光。 绿芒庞大的身躯落下。 那铅盒之下,火光腾起。 绿芒身上的绿色火焰,实际上是秦人所说的“煞气”,并不会象真正火焰一般点燃周围的柴禾,除非绿芒有意。因此,此时铅盒之下的火焰,并非绿芒引起,而是秦人此前就已经点燃了的引线。 绿芒虽然并不畏惧火焰,但祂也不会坐视这不受自己控制的力量存在,因此几乎在火焰起来的同时,绿芒身上的绿色光焰也席卷过去,几根触手同时探出,将这些火焰全部摁灭。 但几乎在此同时,重弩挟着火势而来,如同飞火流星一般落向绿芒。绿芒身躯此时恰已经落在了星星石上,在祂庞大身躯之下,那个装着星星石的铅盒转瞬不见,紧接着绿芒触手狂卷,将那些用长铁矛做成的弩矢扫开。 紧接着绿芒身躯微缩,似乎是在蓄力,即将起身扑向秦军。但高台之上,忽然之间声如天雷,那些秦人新近制造出来又被一直作为秘密武器藏着的军械喷出了怒火。 炮! 自墨家与阴阳家等学派发觉火药的妙用之后,不仅用它开炸山修路,更用它来制造武器,便是这炮! 与石砲不同,这是火炮! 十枚铅铸的球自半空落下,宛如雷霆天降。而地面上,那些被绿芒扫开的火弩,将早已埋在此地的数千斤火药点燃,于是地火翻滚,天摇地动! 九十、汝何物也 为了准备这一次天雷地火,大秦耗费了数年时间。 仅仅是在研究最好的火药配方的过程之中,为此殉职的工匠数量便有十余人。 在研制火炮的过程中,在试射火炮的先后殉职、受伤的工匠和军士数量,更是多达三十余人。 即使是举大秦之力,集百家之长,这种新军械也是到道统四年底才算定型,开始批量制造。但是被运到大宛来的火炮数量,也不过区区三十门——这已经是目前大秦能够拿出的火炮总数了。 而其中一半,被安置在此时这座无名山谷的高岗之上。 此前无论战事如何吃紧,赵和都没有运用这种火器,为的就是防止火妖发现引发绿芒的警惕。赵和没有把握这种武器一定会对绿芒造成伤害,但至少比起刀剑石块,它对绿芒的威胁会更大。 更何况,除去火炮之外,在地下还埋着数量惊人的火药。 当天雷地火引发的地动山摇发生之时,就连早有准备的秦军也一时乱了起来。解羽所处的位置距离爆炸点少说也有三百步,但他座下的枣红马还是惊得连接倒退,不安地打着响鼻。而他身后秦军的阵列,也骚动起来,直到反应过来的军官不停喝斥甚至用剑去敲击盔甲,才又恢复过来。 爆炸发生之地,浓烟滚滚,一朵巨大的云团升起,云团之中还夹带着火光。 而爆炸引起的冲击波,在两息之后,也到了解羽身前,将解羽的美髯掀起。 解羽眯着眼睛,想要看清此次天雷地火造成的结果。冲击波带来的沙粒打在他的脸上,他也没有任何躲避。 烟稍稍散去了一些。 解羽目光猛然一紧,因为他隐约看到了那渐渐变淡的烟尘之中,那个巨大的身影。 绿芒并没有被天雷地火击杀! 哪怕早有意料,但当发现这种情况之后,解羽仍然心底生出一丝遗憾。 然后轻轻振了一振自己的刀。 这是对身后的秦军发出信号,要他们严阵以待,随时准备迎接敌袭。 更远些的高岗之下,赵和同样看到烟尘中显露出来的绿芒轮廓。他嘴角微微向下撇了一撇,咬紧了牙。 火药是如今秦人能够拿出的威力最大的武器,为了能将之应用在绿芒身上,他与俞龙、戚虎等精心布下此局,数个军团、数十万大军参与其中,耗费的物力财力不计其数。 因此战死的人,也是不计其数。 但看起来这次布局并未达到最佳目的,更让赵和心中郁郁的是,若火药对绿芒也没有作用的话,那么,他只能寄希望于其余了。 见识过火药威力的他,原本邓火药寄予厚望的,毕竟这是一种秦人发现并且可以确定其威力的武器。可是在火药之外,他的另一项布置,则只是源于他的一项猜测,是否正确,他并无多少把握。 烟尘终于散去了。 绿芒的身形也彻底显露出来。 祂的外形轮廓几无变化,就是部分细少的触须断了。只不过对于祂庞大的身躯来说,这些触须就如同人身体的须发一般,无关紧要。 对于天雷地火,祂似乎也很意外,数以百计的眼睛齐齐张开,身体上的诸多纹理上绿色的光芒忽明忽暗,仿佛是祂的心情。 那些眼睛越过了解羽,越过严阵以待的秦军士兵,直接向着高岗这边而来。 不,并非向高岗这边来,祂是向着赵和而来! 赵和眉头猛然一扬。 因为一种异样的呓语,直接出现在他的耳畔! “真是意外,你们这个落后的星球,你们这些原始的生物,你们这劣等的文明,竟然发生了进化……按照我原先估算,你们再需要一千年,才有可能出现这种化学武器。” 这呓语声明明不是用秦人语言发出的,但赵和发觉,自己竟然听得懂,其中含义,明明白白! “你是……绿芒!”赵和悚然而惊。 他与绿芒相距足有一里,在此前他们的经验之中,这样的距离是绝对安全的,绿芒身体之上的“煞”,根本不可能影响到这个范围。 但偏偏此刻,绿芒将其诡异的混乱呓语越过这一里的距离,直接投到了赵和的脑海之中! “是的,爬虫之王,你的文明让我有些意外,不过到此为止,你和你的可悲文明即将迎来末日……我会给你展示这末日!” 随着绿芒传来的呓语,赵和眼前突然一阵模糊,战场中的一切都消失了,他觉得自己似乎腾空而起,飞上了高空。 在他身下,大地从平坦变成了圆球——赵和对此竟然不觉惊奇,毕竟无论是骊轩传来的学问,还是大秦学者自己的研究,都不只一家提出,人们生活的这个世界,甚至是一个巨大的圆球。 正如虚空之中的太阳与月亮一般。 “用你可悲的智慧可以理解的方式告诉你……这个宇宙的奥秘。”呓语声再度响起,“我们一族是能够在这虚空中穿梭的高等文明,我只是其中一员,而且还只是幼体。我在星空之中寻找合适的星球,利用其中的资源,成为我成长的营养,当我真正长大之后,我便会离开这颗星球,去探索更遥远的星穹。” 随着这呓语,赵和看到身下的星球突然间发生了变化,一道道裂缝绽放开来,火红的岩浆翻滚而出,大海干枯,山岭崩塌,直到一个庞大的绿芒从中破壳而出。 “自我降临之时起,这颗星球的命运已经注定,唯有信奉我并为我所挑选的仆从,才能存活,并在我指定的应许之地繁衍生息。而那些忤逆我者,那些无信之徒,尽皆将投入火狱,我会让他们的灵魂,接受永世的煎熬,让他们在无尽的痛苦中哀嚎,直至这方宇宙的尽头!” 赵和所见的情形又是一变,他看到那流淌着岩浆、下着冰霜的地狱,看到无数人被投入其中,其中甚至有一些他认识。从张衡到王鹿鸣,从萧由到解羽,从嬴吉到嬴祝……他的亲人仇人,他的朋友敌人,尽皆在无穷的痛苦中挣扎,他耳畔甚至还能听到他们的乞求与哀鸣。 “唯一能够改变你们可悲命运的方法,便是信奉我,将你们的身心灵魂都献给我!爬虫之王,你和你的文明让我有些意外,也让我无聊的生活变得稍稍有趣,比起此前我接触到的那些文明,你们要稍稍聪明那么一丁点……因此,我可以给予你们一个恩赐。跪下,向我发誓,从今以后,你,你的臣民,你的子子孙孙,都将成为我的信徒,我的奴仆,接受我的洗礼,我将赐你们恩惠,帮助你们前往应许之地!” 赵和面前的情形又是一变,一个繁花似锦、四季如春之地出现在他的面前,那里河川之中流淌的不是水,而是牛奶与蜜汁,那里树上有不尽之果,湖里有鲜美之鱼,所有的享受,皆伸手可及,所有的生灵,皆无病无灾。 “跪下,发誓,这一切就都会属于你和你的文明。” 赵和神情稍稍有些呆滞,似乎已经为眼前所见的一切迷惑、震惊和恐惧。 但当绿芒再度催促他跪下时,他脸上的呆滞突然消失了。 “我在大秦立下道统,其中初始之意,是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你懂不懂这句话?”赵和喃喃说道。 绿芒没有回应。 “大秦自古时起,便是如此……天塌了,秦人之祖便炼石补天,水泛滥,秦人之祖便凿渠引水,山若阻路,我们便移山开道,日若灼世,我们便弯弓射日……我们从来不靠恩赐,我们只凭自己去取我们应得的东西!” 绿芒有些躁动,祂能够懂赵和说的东西,但却不能理解——自降临之后,祂接触的文明,无不对神恩与神赐倾心追求,却还没有遇到象秦人这样的。 不等祂有具体回应,赵和又喃喃道:“我自然可以跪,我会跪祖先,他们给了我性命,我会跪先贤,他们给了我魂灵,我会跪百姓,他们以劳作供养我,我会跪将士,他们以血肉护卫我。至于你……你是什么东西,也值得我,堂堂秦人去跪拜乞求?” 绿芒顿时暴怒起来:“你这无信的罪民,你的文明生而有罪,注定要灭亡……” “休要废话了!你废话越多,越证明一件事情!”赵和猛然扬眉,大声喝道。 他神智完全清醒过来,再看自己的四周,护卫他的秦军将士有些担忧地望着他。显然,绿芒的伎俩,只针对他一人,并未影响到这些秦军将士。 这让赵和更加确定自己的猜想。 “你若真有那种神力,怎么还会与我废话?你只是在用恐吓来掩盖你的虚弱!你叫得越响,就越证明一件事情,方才的天雷地火,还是重创了你,你只是在拖延时间,想让自己恢复!”赵和说到这里,拔出了宝剑,露出一丝冷笑:“让我再猜猜……是那铅盒之中的星星伤了你!你四处追索搜寻星星石,只因为你来自虚空,只有随你一起从虚空之中来的星星石才能真正伤害你!” 九一、高岗之下 此刻战场之上,出现了短暂的平静。 秦人严阵以待,而绿芒则原地不动。 但突然之间,一种无形的冲击波扫过大地。 几乎所有在绿芒周围五里范围之内的人类,在这一刻耳畔都响起了疯狂的呓语。 甚至更远处,人们也受到波及。 紧接着,在所有的战场之上,那些火妖所举的绿色火焰突然间变得异常明亮。 它们仿佛是接到了来自绿芒的信号一般,形成一道道绿色的光柱,指向绿芒所在的方向。 这是绿芒在向祂的信徒们发出信号,要所有的火妖放弃眼前的一切任务,竭尽全力都得赶到祂所处的战场。 绿芒在祂的族群之中只能算是幼体,按照祂们族群的遗传习性,在虚空之中寻找自己的猎场。祂非常强大,但还缺乏经验,在这颗被祂认定是原始蛮荒的星球之上,祂失去了警惕之心。这让祂陷入现在的困境,不过对祂来说,只要还没有死,那么祂就还有弥补的机会。 哪怕为此让祂所控制的火妖全部灭亡也没有关系,毕竟只要祂还活着,要多少火妖,祂都能转化过来。 几乎在绿芒向火妖发出号召的同时,赵和也回头望了一眼高岗之上,做了一个手势。 高岗之上的火炮手们,早已将特制的铅盒打开,取出里面的炮弹,塞入到装好火药的铜炮之中。 与此前用的铅球不同,这些特制的炮弹上,都镶嵌着一枚或数枚星星石。 赵和有两个关于星星石的推测,第一个推测,星星石对绿芒有无与伦比的吸引力,第二个推测,星星石之所以吸引绿芒,是因为这可能是唯一能够伤害绿芒的东西。 绿芒之所以不惜代价地搜集星星石,便是想将可能威胁到祂的东西全部控制在自己这里。星星石可能既是祂生长之中必不可少的某种营养,同时也是祂这强大生命唯一的克星。 所以,赵和设下天雷地火的陷阱,当绿芒扑向铅盒,想要占有那铅盒中的星星石之际,并没有意识到,铅盒隔层便装满了火药。火药爆炸,铅盒因此炸碎,那些星星石被爆炸造成的冲击撞入绿芒的身体之中,因此重创了绿芒。 在确认这一点之后,赵和后续的计划也开始执行了。 他并未奢望只凭这一次爆炸便可以杀掉绿芒,因此,为了进一步重创绿芒,他还让人早已经准备好了百枚特殊的炮弹。 随着赵和的挥手,这些火炮再度轰鸣起来。 绿芒成百只眼刷的上抬,看着半空之中。 祂对于星星石有着人类所无法理解的敏感,因此在第一时间,祂就意识到,这次飞来的炮弹之上带有什么。 若只是炮弹,对祂来说根本算不了什么,须知在追杀莲玉生的过程中,祂屡次落入陷阱,甚至被半间房子那么大的石头砸过,都没有给祂造成什么伤害,更何况这种原始的化学反应推出来的简陋火药武器? 但镶嵌了星星石则不然。星星石能够穿透和破坏祂身体外的那围绿色力场,哪怕祂可以凭借自己远胜过普通生灵的反应力将这些炮弹打开,却也无法避免力场被破坏后造成的伤害。 祂在第一时间想到的是需要保护。 此时谷口之处,火妖们几乎是不计伤亡地疯狂冲击,想要冲破秦军的阻拦,他们疯狂的吼叫,甚至连火炮的轰鸣都暂时盖住。 只不过秦军此时也将秦人的坚韧展露出来,他们毫不动摇,同样不计生死,寸步也不肯后退。 而绿芒意识到自己暂时还是无法召来护卫,面对着火炮的轰击,祂不得不从原来的位置上移开。 原本祂是伏在地上,这一起身飞奔,祂身下流淌着的绿色液体,再次让赵和确认,祂确实因为星星石而受到了重创。 只不过哪怕在受重创的情形之下绿芒,依然保有高等生物的傲慢。 在意识到凡人可笑的武器确实能够给自己带来威胁之后,绿芒便将消灭这些武器当成了自己的首要目标。 祂奔腾而行,借助触手的伸缩,如同在地面飞掠一般,向着高岗冲了过去。 原本瞄准祂而来的炮弹,落在了祂的身后,砸入刚才大爆炸形成的大坑之中,却没有给祂造成任何伤害。 绿芒若有人脸,此时肯定在狞笑。 人类确实发现了祂的弱点,但是那又怎么样,这些虚弱、原始的生物,除了出奇不意之时能够给祂造成一点伤害之外,难道还能第二次击中祂? “爬虫之王,你和你的恶心武器都要被毁灭……” 这样的思维冲击扫过战场,但几乎同时,绿芒身下又发生了接二连三的爆炸。 绿芒贴地飞掠的同时,也将自己的身体展开,让祂疑似腹部的部分曝露出来。而赵和的计划之中,怎么可能只有一次爆炸。所以接二连三的爆炸将祂从近乎飞行的状态之中击落下来,祂那庞大的身躯在地面翻滚,再也没有第一次爆炸后表现得那么从容。 但这样子反而让赵和眉头皱起。 哪怕方才绿芒的动作让人看得不是很清楚,但赵和向来是往高处估算敌人的。他怀疑在后续的爆炸之中,绿芒并未受到如第一次一样的重创,那些看似可怕危险的翻滚,实际上是绿芒自己主动做出来的,一是为了避开爆炸的正面,防止那些原本藏在小铅匣中如今飞溅而起的星星石击中要害,二则是为了迷惑和麻痹秦人,让秦人误以为祂受了重伤。 如同绿芒这样的家伙,或许会狂妄,或许会傲慢,但绝不会愚蠢。祂已经吃过了苦头,所以祂会从此前的失败中吸取教训,甚至还会举一反三,反过来设计对会秦人。 赵和想到这一点,回头命令道:“汝等便守于此处,我到上面去。” 他催马向着高岗之上而去。 几乎在他离开的一瞬间,原本在地上翻滚的绿芒突然间再度腾空起来。 此时祂距离赵和这边只有百步,这一个腾空,便又拉近了数十步的距离。秦军在军官的命令下发弩射箭,可漫天飞扬的弩箭对于绿芒来说,连蚊蝇都不算。祂甚至连挥舞触手打开这些弩箭都不去做,而是向着赵和的大旗之处伸出了自己的触手。 六十步的距离,祂的触手竟然直接伸了过来! 此前绿芒的触手最多就是伸出二三十步罢了,这一刻爆起探出六十步,实在是出人意料。赵和的护卫们反应倒是迅速,立刻举盾来挡,伸旋即可怕的巨力袭来,他们手中的盾牌竟然给生生夺了过去! 绿芒的触手之上,有的是肉疙瘩一般的吸盘,故此能够直接从秦军手里夺走盾牌。紧接着祂另外一些触手又猛然弹出,只不过这弹出的不仅仅有触手,还有被祂吸附于触手之上的石块! 那些石块用不逊于弩砲射出的速度击中了秦军阵中,秦军本以密集阵形试图阻拦祂,故此石块不需要瞄准,便砸得秦军大片栽倒。失去了盾牌掩护,面对如此速度的飞石,血肉之躯根本无法阻挡。几乎在一瞬之间,秦军死伤便是一大片! 紧接着绿芒的身体已经跃入秦军之中。 秦军纪律严明,基层军官经验丰富,在第一时间做出了反应,无数武器向着绿芒击打过来。若是普通生物,哪怕是大象这样的巨兽,也架不住这样的攻击,但是绿芒并非普通生物,这些人类制造出来的精良武器,除了给祂的触手造成一点点表皮伤害之外,根本不能伤着祂的本体。 而且绿芒在人群之中拍打着触手,巨大的口器猛然张开,似乎发出某种无声的狂啸,那些原本向祂进攻的秦军,顿时倒戈反向,攻杀起自己的同袍来! 但绿芒并未就此得意,祂已经发现赵和离开这片区域,而且此时在祂的上方,星星石带给祂的感应更加强烈。 祂放弃了底下的秦军,触手向上伸出,身体向高岗之上移去。 在祂身后,解羽已经意识到不对,催马向着祂追了过来。只不过绿芒根本没有将这个秦人放在心中,祂所到之处,秦军士兵纷纷陷入可怕的混乱之中,不少人身体开始畸变,祂几乎不受阻拦地冲上了高岗,而且在上去之后,毫不犹豫地便又开始了一轮精神冲击,让高岗之上的秦人一半成为祂的傀儡,一半陷入混乱之中。 高岗之上,唯有少数秦人还保持着清醒。 其中便有赵和。 赵和举着根火把,冷冷地看着绿芒。 而绿芒百余只眼睛也同时看向赵和。 祂很奇怪,为何这个秦人并未受到祂的精神冲击的影响,不过从赵和七窍冒血的情形来看,他也在这精神冲击之中受到了不少伤害。 然后绿芒注意到赵和火把之下的火炮。 还有火炮炮管之中那强烈的星星石感应。 绿芒一瞬间伸出所有的触手,想要抓住赵和或者火炮。 但几乎在祂注意力转到火炮上的同时,火炮的引信已经烧到了尽头。 轰的声响,浓烟滚滚。 在这样近的距离之中,绿芒庞大的身躯就是活靶子,根本不需要瞄准,炮口喷出的火焰猛然冲在绿芒的身上。 飞溅的星星石破坏了绿芒身外的力场,在火炮的冲击力带动下,撕扯着绿芒的皮肤肌肉,狠狠贯入绿芒身体深入。 绿芒的身体也因此倒飞出去,在半空中,祂所的触手都无力地摊开,绿色的体液向四方洒了出去。 轰的一声响,绿芒的身躯深重地掉落在高岗之下。 九二、牢牢谨记 彼时在所有人眼中,时间的流速仿佛都慢了下来。 沉闷的炮声,飞腾的焰火,坠落的怪物,在所有看到这一幕并且还保持着清醒的人眼里,都仿佛变成了慢动作。 轰的一下,绿芒坠落于地,仰面朝天,让祂的腹部曝露在阳光之下。在祂的身体上,一个大的窟窿再加上数十上百个小的窟窿里,喷涌出绿色的如同火焰一般的血液,最高者甚至喷出了数十丈! 这个来自虚空自诩神祗的怪物,发出最为疯狂的呓语嘶吼,如同风暴一般的心灵冲击,瞬间席卷整个战场。 所有生命,无论是人类还是火妖的动作几乎都因为这场心灵风暴而出现了变形。当心灵风暴结束之后,火焰们在一瞬间更为疯狂,他们已经完全不在意牺牲或者伤亡,拼尽全力想要突破秦军的堵截,接近这个怪物。 秦军在此之前就受过教育,知道这是为什么。 当这个怪物受到伤害时,祂有可能召唤祂的信徒,借助信徒的生命来弥补自己的伤损。 也就是说,此时绿芒还未死绝,祂还在试图以火妖的性命来为自己疗伤! 秦军的中下层军官不约而同发出怒吼,命令自己所率领的部队不惜代价要将火妖堵住。 两支同样不畏惧死亡的军部撞在一起,因为不畏惧死亡,所以在瞬间出现的死伤数字达到极致。无论是火妖还是秦人,都是大片大片地倒下,无论火妖还是秦人,都是拼尽一切,试图消灭对方。 而在此时,高岗之上,从上一次心灵冲击中恢复过来的秦军炮兵军官开始喝斥和整理队伍,他们慌乱但又坚决地重新给火炮装填火药与弹丸。 赵和喘着气,扔下火把,手按剑柄来到高岗边缘,伸出头去,向着下方望。 在高岗之下,赵和残存的亲卫和其余秦军纷纷围了过来,举起武器对准绿芒。 而绿芒躺在那里,身上数十只大大小小的触手在轻微颤动,成百只的眼睛虚弱地闭着,看上去奄奄一息。 秦军小心翼翼地逼近,试图用刀枪去切割、刺击绿芒的皮肤。 然后突然间,绿芒那些闭着的眼睛一齐睁开! 绿芒身上原本已经黯淡了的绿色火焰,也在这一瞬间腾起! 围上来的秦军将士轰然被掀起击飞,而绿芒的身体也在触手的支撑下,腾空跃起,目标正是高岗之上! 赵和将剑从自己的剑鞘之中拔了,高高举了起来。 若是绿芒再度冲上,此时身后的炮兵还在装填火炮,赵和必须用这剑来保护他们! “呔!” 绿芒腾空而起的同时,一声厉吼从祂的腹下响起。 却是解羽! 方才冲回的解羽并没有因为绿芒中炮而停止脚步,他恰于此时冲至绿芒身侧,绿芒腾身而起时,将祂受了伤的腹部完全曝露在了解羽视线之中。解羽借着枣红马的冲力,举刀,然后全力掷出! 哗的一声,原本人类铸造锻制的兵刃无法伤害的肌肤,被这一刀猛然穿透切开,解羽的刀如同利箭一般从绿芒腹部的伤口贯入! 星星石非此时人类的锻造技术可以熔炼,只有少数星星石被打磨出来,其中便有部分给镶嵌在解羽的陌刀之上! 现在这柄刀深深穿入绿芒身体之中,星星石特有的力量破坏了绿芒内部器官,解羽可怕的巨力之下,刀几乎从绿芒身体中透体而出,也切断了绿芒的力量传输。本来要腾空而起,借助触手之力飞上高岗的绿芒,瞬间失去了气力,再度从半空中坠落下来。 而这一坠落,让解羽的陌刀更深入地破坏了祂的身体,也让祂最后的生命力也因此流逝。 那些触手无力地垂了下来,满身的眼睛也半睁半闭,再无神光,唯有其身体上环绕的绿色焰状光芒,虽然已经黯淡,却还隐约存在。 “呸呸!” 正在秦军再度围上来时,一只触手突然动了一下,吓得秦军哗然一片,然后看到解羽从这只触手下爬了出来。 解羽的枣红马倒是无恙,但绿芒落下之时,祂的这条触手将解羽从马上扫了下来。 喘着气,解羽捋了捋须,发现自己的美髯竟然脱了一绺,顿时大怒,一脚踹在了绿芒的身上。 “解将军,解侯!”一名秦将叫道。 解羽“啊”了一声,才意识到这个绿芒是不能靠近的,凡在其一定距离之内,身体必受其腐化,产生诸多异变,顿时快步跑开。 虽然现在绿芒看似死了,可谁知道祂造成的腐化是否还存在呢。 赵和在高岗之上看到这一幕,将剑又收还入鞘,抹了抹额头的汗水。 他举目向远处望去。 绿芒的死似乎让火妖陷入了慌乱之中,秦军占据了战场之上的优势。虽然他们此时仍然面临着两三倍于己的敌人,但反而变成了秦军在主动攻击火妖。 不过赵和旋即发现了问题。 原本火妖是全力压上,毫不畏死,因此给秦军造成很大的伤亡。此时火妖不再疯狂,却开始一支支地逃跑、撤离。 “火妖……变聪明了?” 赵和心中又浮起了一个猜测。 此前火妖之中,中层以上火妖有相应的智慧,但底层火妖却皆是愚笨如野兽,只有自爆火妖这样少数特殊者除外。 正是因为这种愚笨,所以底层火妖在战场之上不畏死亡。哪怕击杀负责指挥的中层火妖,或者是摧毁那种被其当作旗帜和力量来源的小团绿火,这样底层火妖也只是陷入混乱之中,而不是破胆崩溃。 但现在不同,底层火妖明显表露出恐惧,并且因为这恐惧而崩溃了。 “莫非此前并不是底层火妖没有智慧,而只是因为受到绿芒的控制,现在绿芒已死,他们失去了控制,反倒有了自我意识?” 赵和心中猜测,至于这个猜测是不是真实,则需要继续观察了。 对他来说,这未必是个好消息。 最完美的结果,自然是随着绿芒的死,所有火妖都失去了力量来源,变得虚弱甚至直接死去。可如今看来,火妖个体确实变得虚弱了一些,也失去了统一的力量来源,但他们也更聪明、更灵活了。接下来大秦面临的,将会是持久而且分散的麻烦,想要就此获取全胜,分明是不可能了。 不过这只是没有达成最完美结果罢了,绿芒被诱入伏中击杀,从根本上重创了火妖,火妖虽然还会是大秦的威胁,但在短时间内,不会是致命威胁了。 想到这里,赵和招手呼来几名卫兵:“你们充作信使,告诉诸将,穷寇勿追,以摧毁火妖绿火为先。” 那些诡异的绿火来自于绿芒,也不知道其中是不是暗藏着绿芒的后手,毕竟这种诞生于虚空中的怪物根本不是人所能想象的。 至于火妖,赵和觉得,他们既然生出智慧,那么接下来显而易见会发生什么事情了。 在绿芒的控制之下,他们能够用一个意志、一个声音说话,可没有了绿芒,火妖顶层成员没有一个拥有绿芒的力量,彼此之间很难再合作下去;中层火妖来自许多原本的人类国家、种族,彼此并非一体,甚至有着深仇大恨;底层火妖岂愿意久居人下,在有了智慧之后肯定会谋求地位与利益——所以火妖接下来将会陷入混乱之中,他们想要再给大秦再来威胁,至少要等其混乱出现结果。 最大的可能,是火妖分裂成几个甚至十几个部族,然后彼此争斗,在大秦的压力之下,远离大秦的边疆,退至遥远的泰西或者昆仑洲去。也不知道在失去绿芒之后,火妖是否能够繁衍生息,若是不能的话,大秦只需扛过他们的最后疯狂即可。 “陛下,陛下!” 赵和正思忖之时,身后突然传来呼声。 他回头望去,看到解羽与一群文武也已经上了高岗。 解羽方才沾染了绿芒的血,故此身形有些畸变,原本光洁的面上长出了许多小疙瘩。有医师跟在他身边,他自己却是完全不顾。 “你情形如何?”赵和问道。 “我尚好,不过是容貌受损,小事罢了。”解羽昂然道。 “卿此一刀,将传千古……今后各家门前辟邪穰灾之画,只怕要用卿画像了,故此卿之容貌,不是小事。”赵和笑了起来。 见赵和还能与自己开玩笑,解羽悬着的心也放了下来。他没有说什么,但其余文官少不得上前一通埋怨,就是说赵和不该以身试险,赵和笑着连连点头,表示以后再也不会如此,那些文官才勉强作罢。 双方都明白,此后赵和也完全不用象这次一样以身试险了。 班直望着远处追亡逐北的战场,深深吸了口气,然后向赵和道:“恭喜陛下,经此一役,亿万江山,尽入大秦矣!” 赵和噗的一笑:“你担心我好大喜功直说就是,何必如此矫饰?” 班直面色不变:“臣若不矫饰,如何能显陛下圣明?” “圣明……身为至尊,最重要的就是要知道,自己并非无所不能的圣明……”赵和喃喃道。 周围无论文武,尽皆舒了口气。 此次战役,虽然还有些扫尾,但所有人都知道,大秦胜了。 大秦不但让自己度过了这一场大劫,而且还真正成为了无数预言与传说之中的“希望之地”。火妖席卷天下,摧毁了几乎所有国家,如今整个天空之下,都是无主之地,等待着大秦前去征服、占领。 可越是在此时,大秦就该越冷静。 以此时交通状况,从咸阳至大宛尚且要两个多月的时间,更何况比大宛更西的河中、波斯、天竺? 大秦如今最重要的是巩固本土,在一些交通要道上占据战略位置,然后繁衍生息,用上五十年或者一百年的时间,让大秦的人口增长两至三倍,如此才能占据更多的领土。 “欲治大国,必须保证政令通畅,欲令政令通畅,又必须使得交通便捷,故此回去之后,大军不会全部裁撤,我欲保留精锐之余,取部分青壮,以兴修驿道、水利。”赵和伸手指了指眼前之地:“河中就不去想了,但大宛……在我有生之年要将之转为郡县!” 班直取出笔飞快地将赵和的话语记下来。 这意味着大秦国策将从以军备战争为主转为以国内建设为主了。 “然后就是……这个。”赵和又指了指高岗之下。 众人全部向下望去,看着绿芒的尸体。 这可怕巨兽的尸体仍然在散发出淡淡的绿色光芒。 “此邪自虚空中来,难免还有同伴,所以我还需要聚集天下才智之士,好生推演,哪怕花上几百年一千年的时间,也要弄清楚此邪是如何横渡虚空的……此等邪物,不可不防。”赵和又道,“此事须召告天下,不仅仅是大秦,万邦诸国,凡受此难者,都须牢牢谨记!” 班真深深看了赵和一眼,将这句话也记了下来。 九三、尾声一 胜利的消息随风四去,与这消息同时传递出去的还有赵和的两道命令。 第一道命令是针对他麾下诸将,凡是参与到此次针对火妖大战的方面将领,如俞龙、戚虎、解羽、李弼等,全部要在十二月十日之前抵达贵山城。 第二道命令则是予西域、葱岭、河中乃至北天竺的诸胡部族,诸胡万人以上部落首领,皆须于十二月底之前抵达贵山城。 大秦道统五年十二月一日,赵和本人回到贵山城。 曾经的大宛王都如今已经成了一片废墟,赵和回到此城时,不免有些唏嘘。 当初为了经营大宛,他也费了不少心血,但在战争之中皆付诸东流了。 虽是如此,如今战事已经平息,贵山城将会作为大秦在西域的战略重镇经营,根据赵和自己透露的消息,此地会成为大秦新的安西都护府驻地——原本西域诸国在此战之后尽皆内附,大秦将在此设数个归化府,在对原本的王公保持一定优待的同时,直接任免官吏进行管理。这样一来,安西都护府就必须西迁,而贵山城的地理位置、物产资源使其最合适。 或许再过若干年安西都护府还会继续西迁,比如迁至撒玛尔罕——但那至少是二十年后的事情,至少短时间内,赵和还是将贵山当作大秦在葱岭以西的第一支点。 随着他将自己的皇旗立在贵山城,此次大战,算是彻底结束。各军统帅,先后在十二月十日前抵达贵山,一来是谒见他,二来也是亲自禀报各处战场的战况。 这场决定大秦乃至全人类命运的大战役,在三处战场同时进行,另外还有两处战场发生了牵制、对峙。 赵和自己所在伏杀绿芒的战场暂且不提,其余两处战场中,郁成至贵山一线乃是主战场,大秦在此投入了超过三十万大军,对抗的火妖总数超过八十万。这是整个战役中持续时间最长伤亡也最大的一处战场,二十万秦军加十余万诸胡联军,最后伤亡数量超过十万,几个胡人部族都被打残,便是秦军,也足足有六名将军、十五名校尉和四万余人阵亡。此处战场战获丰富,不仅吸引了火妖的主力,还斩杀火妖大主祭康斯坦丁、主祭穆提等顶层和高层火妖二十余位,杀灭火妖数量超过四十万。 贰师城至撒玛尔罕战场则是次要战场,俞龙部十万秦军五万胡军,加上骊轩、犬戎十万联军,一共二十五万大军在此,一方面牵制了火妖三十万,另一方面骊轩、犬戎先后突袭撒玛尔罕,引开了撒玛尔察的火妖主力。战后清点,大秦及盟军方面,损失了十五万——骊轩犬戎近乎全部损失,而秦军与胡军也损失了超过五万。单以斩获而言,这边杀灭火妖不过十五万,与自己的损失数量相当,但其发挥的作用,却并不逊色于正面主战场。 至于李弼、樊令等部,虽然也发挥了牵制作用,但无论是秦军还是火妖,投入的兵力都不算多,伤亡数量也不算大。 所以这一战,火妖固然是全面溃败,但大秦也伤了元气,无论是人力还是物力,短时间内不可能再组织起同样规模的大战了。 赵和对此有一个清醒的认知,虽然将领中颇有人叫嚣要一直打到泰西去,将骊轩城城作为大秦的西京,赵和还是坚决拒绝了这样狂妄的建议。 他甚至约束众将,在地图上画出数条线,禁止诸将兵马向西越过这条线。当然,武人们意欲立功的热情他也没有完全打压,毕竟火妖全军溃败之后,还有不少残部溃兵落在了葱岭各处,清剿他们,也有不少功劳。 这些将领同时也带来了火妖的消息。 火妖在失去绿芒之后,果然陷入内争之中,大主祭穆西因为未能护卫好绿芒,故此受到了其余大主祭的敌视,其势力溃散,仅带着少数火妖逃遁向西。根据斥侯打探到的消息,其部下数量只有十余万。 一个名为科洛威的骊轩出身主祭,控制了撒玛尔罕,其人自命为大主祭,取代了穆西之位,并且聚拢了大约三十万火妖。根据李弼带回的情报,这个科洛威最敌视的还是穆西,因此已经衔尾追击穆西,准备离开撒玛尔察。 樊令带来消息,原本负责天竺方向的火妖大主祭伊利萨拜退向波斯,因为天竺瘟疫的缘故,其部众数量也只有三十余万。虽然火妖的威胁已经主动退去,但南北天竺受瘟疫打击,仍然处于混乱无序之中。 到得十二月下旬,先后有人带来了更远处火妖的消息。 却是大食、波斯等地残存的人类得知火妖大败的消息后,主动派遣使者赶来贵山拜见大秦皇帝。据他们所言,火妖已经陷入混战之中,大主祭、主祭们为了争夺部下,彼止争斗不休,而渐渐恢复智慧的底层火妖中,亦诞生不少野心勃勃之辈。火妖忙于内斗,甚至都开始寻求人类盟友——从波斯来的消息里,那个逃遁的穆西,竟然与西奔的骊轩人同行,双方虽然没有混于一处,但彼此保持着默契的距离。 而且大食人还说,在名为条支的地方,有一底层火妖声称绿芒并未真正死去,只是回归天国,其本人乃是绿芒遗留人间的子嗣,命定的救主。这底层火妖还真纠合了不少火妖,在条支自立为王,成为一方小势力。 而在大食,同样也有火妖声称见着绿芒,得绿芒赐福成圣,并奉命要一统火妖,再与大秦决战。 总而言之,得到的消息都很混乱,不过大致能够判断出,火妖正迅速撤离大秦周围——不仅仅是象葱岭、河中和北天竺这样大秦之畔,甚至连波斯都被放弃。无论少数野心勃勃之辈如何叫嚣,但本质上,火妖被大秦打怕了。 皆竟击杀绿芒,对于火妖来说这是屠神之举,他们在没有弄清楚秦人是如何做到的之前,暂时不敢靠近秦地。 这是好消息。 到道统六年正月初一时,赵和于贵山城接见了云集于此的各部、各国之主。 此次接见,共有两百七十位自称为国主、酋长或族长的诸胡来此,其来历既有如今归于大秦治下的西域诸胡、犬戎和羌人诸部,也有来自河中、北天竺、波斯甚至大食等更远处者。其中鱼龙混杂自不必说,不少只是统治一座山谷几个村子的小首领,也自称为一国之主跑来,赵和并未深究。 在此次接见之中,赵和与这些诸胡之长确定了新的秩序。 正如他在大秦内部确立了道统,在这新秩序中,大秦便是诸国道统之所在,万邦诸国,皆当遥尊大秦为共主,而大秦也封赐印绶,若曾出兵助大秦与火妖作战,还被赐以战旗。赵和与诸国约定,携手共抗火妖,同时打通彼此之间的道路,统一各国之间的商税,并于安西、安北诸都护府设宣政理蕃院,协调和仲裁各国各部彼此之间的矛盾纷争。各国须听从分镇都护府号令,以其人口出兵马钱粮,共同与火妖或者叛逆作战。所有占利品,无论人口还是金银,大秦先得三分之一,其余三分之二再以战功论赏。 诸国须遣本国贵裔子弟入大秦,先于各都护府就读,学习秦人礼仪、语言和文字,经考核之后,再可入中原,或于咸阳,或至洛阳,入官学继续求学。唯有于大秦求学经历,方可归国继承父位。即便因为种种原因只能先行继承,也必须在事后赴大秦补备。各国商贾、臣民,在报备申请之后,皆可入大秦经商、求学,甚至参与科举,同时秦人亦可以在诸国经商、游历、定居、置业,各国都须延请经过科举之后的秦人为国主顾问、参谋。 诸多约定,不一而足,总之赵和是通过这种种手段,不仅将经火妖肆虐之后的残余人类绑在了大秦的战车之上,还强化了对其控制。在如今这等交通通信条件之下,这也是赵和能够做到的极致了。赵和相信随着大秦国力的增长,这些地方迟早也会以秦人、秦地自居。 对于诸国而言,他们虽然将诸多主权拱手相让,但同时也将自己置身于大秦的保护之下。特别是那些国小力弱者,在经过火妖之难后,正面临着敌人的觊觎,有大秦的保护,没准就能苟延残喘下去。 不过诸国也有些不满——须知他们在得知伟大至尊的灭神者、火妖克星、天下共主、万王之王、大秦皇帝还很年轻,甚至还没有正式册立皇后之后,纷纷献上美女,可是却无一女得近赵和身边。 赵和倒也没有直接拒绝,他将这诸多女子都赐予了功臣——唯独戚虎除外。 此会结束之后,赵和于葱岭呆到三月,雪部分融化之后,他才启程东返。 他知道,从今以后,他的战斗就不再在战场之上了。大秦帝国需要休养生息,需要发展壮大,这就意味着他还会有许多敌人,有形的无形的,甚至有可能现在还是他功臣勋戚的,这些敌人比起绿芒更为狡猾,因此有可能比起绿芒更为危险。 他所能倚靠者,是大秦百家圣贤的门徒,是文采风流的策士,是同仇敌忾的武夫,是田里的农民、边关的将士,是郡县的吏员、中枢的高官。 这些人将是护佑大秦的星穹,长明万里,光耀万年! 九四、尾声二 道统二十五年冬。 春申港东华码头上帆船云集。 因为台风的缘故,每年夏季自春申港出海的船较少,但到冬季时,船就多了起来,那些前往南洋、东海的海船,经过几个月甚至半年的时间,已经备好了此次出海的货物, 在一片锦帆之中,“黄鹘”号原本该不引人注意的,但当它出现的时候,还是惹来一片惊呼。 原因无它,黄鹘号除去有帆之外,还有一个大烟囱,如今帆是降着的,而大烟囱上却在冒着滚滚浓烟。 “那是什么船?” “怎么着火了?” “不起帆也可以航行?” “逆风!逆风!” 一片呼声之中,船上一身披鹤敞的男子侧脸向着同伴笑道:“马兄,觉得如何?” 被称为马兄的男子相貌平平,看上去四十岁左右,闻得此语,拱手连拜:“诸葛、诸葛兄果然厉害,若、若无兄相助,这黄鹘、黄鹘号无论如何也造不出来!” “这是什么话,我不过是为马兄稍作补益罢了,真正造出此船的,还不是马兄自己?” 那马兄说话有些口吃,方才对诸葛的感谢是出自真心,此时脸涨得微红,却无法用言语表达自己的心意,当下是一个深揖,几乎要拜倒在地。 船上的其余几人对此并不觉得奇怪。 事实上换作他们,对这位诸葛的礼仪只怕会更深,毕竟黄鹘号这种蒸汽动力船造成之后,马兄无论是在财富上还是权势上或者名声上,将会有一副新局面。 等同二千石的尚书学士之位,已经在向这个相貌平平言语口吃的男子招手了。 “二、二十年前,我、我随陛下征绿芒,彼时……我……我为炮匠,见火炮之力,便、便想用之,只是……”起身之后,马兄感慨地拍了拍黄鹘号的栏杆,断断续续地说起旧事来。 这些事情众人从他口中听过很多便。 这位出生于旧扶风郡的马兄,与一门双门的马跃、马定兄弟还是远亲,只不过他家中贫寒,年少时便为工匠学徒,后来大秦造火炮,他因为心思灵巧手艺高明,年纪轻轻就成了第一批炮匠。又因为同样的原因,作为随军炮匠出征大宛,在那一战中他也亲自到了战场,据说最后重创绿芒的那一炮,便是他在诸多炮兵都昏乱之时与陛下赵和联手填药装弹的。二十年前决定天下命运的大战结束之后,他自然因功得到了封赏,爵位晋升、金钱赏赐不说,赵和还亲自过问了他的安排,给了他去稷下学宫向墨家钜子学习的机会。此后他因为性情和能力的缘故,没有在仕途上走出来,最终甚至闹到辞去朝廷安排的职务,独自出来开办了属于自己的作坊。 他是巧匠,生意上倒是不愁,加上还有当年丰厚的赏赐,因此家资算是小康。但所谓工程穷三代,他自己的兴趣广泛,其中不少都需要花大钱,故此也算不得富裕。特别是琢磨火炮的过程中,更是让他几次濒临破产。 “终究还是马兄你天资非凡,最初时你是想研究火药的推力,想使其为动力推动车辆,再到推动船只,再到以如今以石炭木柴燃烧为动力推动船只……呵呵,若非马兄你,换了旁人,如何能拐得过这样的大弯来!”诸葛先生摇着羽扇笑道。 “是、是陛下圣明,容我、容我……” “容你这样的人可以放心去钻研这些自然之奥妙。”诸葛笑着帮他将想说的话说了出来。 马兄连连点头:“钧……钧若非陛下,不过一……一庸??匠人……” “那我倒有些不同看法了,以马兄才器、毅力,便是生在别时,亦会有一番成就,足以名留史册。”诸葛道。 马兄脸上又涨得有些红:“诸葛兄……你你都好,唯独……唯独……” “唯独有点对陛下不敬,是也不是?”诸葛哈哈大笑起来。 马兄又是点头。 诸葛举目看向岸上,轻轻摇扇:“这个,马兄就看错了,我如何会对陛下不敬……陛下一统天下,屠邪神、定道统,开科举、兴官学,辟商道、推良种,减农税、废豪强,广筑路、修水利,设都护、安四夷……自绿芒灭后,天下太平,二十年间,人口激增,陛下所作所为,已经超越古之圣君,我如何会对他不敬,我敬得很呢!” 马兄用鄙夷的目光看着诸葛,觉得此人口是而心非。 “我是真心话……罢了罢了,不与你说,哈哈……马兄,该回去了吧,如今已经小半个时辰,可以回船坞检修了!” 黄鹘号很快转舵,慢慢回到了岸边,进入了一座船坞之中。因为大秦这二十余年间海运甚是昌隆的缘故,所以象春申港这样地理位置优越的良港,往往有众多船坞,以供造船和检修所用。黄鹘号所靠的船坞,属于江南造船总局,其幕后的主人家,乃是齐郡糜氏——马兄能够支撑至今,也少不得齐郡糜氏的资助和支持。 船靠岸时,马兄惊讶地发现,今日船坞之中,竟然多了好几个人。 这几人都穿着锦衣,哪怕是马兄这样不太关注外边事情的,也意识到他们的身份:“这是……皇城司绣衣使?” 原本在赵和建制称帝之后,对朝廷中枢进行改革,以六部分三公之权,在兵部设立职方司,侦察内外情报。不过在道统十五年时,兵部职方司竟然牵涉到皇后册立之事中,虽然本意是好,但还是让赵和对其生出警惕,将斗鸡儿贾畅打发到东海王嬴吉处去呆了三年,而且还新设皇城司以分其权、相互监督。此后渐渐形成了职方司主对外和军情,皇城司主对内和政情的并立格局。 但无论是职方司还是皇城司,都是让不少人谈之色变的官衙,职方司之人的制服是黑色,因此又被称为乌衣使,而皇城司的人穿绣了花的锦衣,因此被称为绣衣使。 马兄知道自己的发明非常重要,但并不认为重要到朝廷会专门派绣衣使来过问的地步,那么就肯定是有人犯了事,故此动用绣衣使前来捉拿了。 他脸色大变之际,他身旁的诸葛却轻摇羽扇,叹了口气:“诸位可是来拿我的?” “不敢,不敢,奉命来请诸葛先生入京。”绣衣使者中为首的躬身行礼,态度倒是极为恭敬。 “不曾想都二十余年了,你们竟然还在找我。”诸葛苦笑了一下:“我这才返还不久,你们便发现了我!” “也是先生不曾有意遮掩行藏,否则我等哪里能找得到,毕竟这二十余年来,先生也回过大秦不只一次。”为首人笑吟吟道。 马兄有些莫名其妙地瞅了一眼诸葛先生,此人与他结识的时间其实并不长,但黄鹘号在连续失败之后能够成功,实在与此人点拨有密切关系。他虽然不知道此人做了什么事情,致使皇城司在时隔二十余年之后仍然苦苦追踪,但想到赵和器量宏大,自己在造成黄鹘号之后多少能在赵和面前说上话,当即大着胆子道:“这位、这位诸葛先生有、有大才,我、我正要向陛下举荐,诸位切不可、不可失礼!” 他不敢阻拦绣衣使行事,但是想着能够给诸葛先生争取更好的待遇。 “马先生且放心,我等请诸葛先生,可不敢失礼,二十余年前,诸葛先生便有大功于陛下,便是曾侯对此也是念念不忘,每有军务难决,便叹息若诸葛先生在侧就好了。”绣衣使笑吟吟向马兄解释了一句,倒不象是传闻中的那样难以应对。 马兄心稍稍放了下来,却不知这与他在皇城司的档案记录有关。就不说他当初算是赵和亲自过问过的人,就是黄鹘号,也足以让他成为尚书学士,从而重新进入赵和的视野之中,更何况在档案中他是个纯粹的学者,对朝廷体制没有半点威胁,绣衣使自然不会故意为难他了。 想了一想,马兄忍不住又问了一句:“不知你们请诸葛兄去,是为了何事?” “一个么,自然是因为陛下和曾侯都思念诸葛先生,希望诸葛先生能为国出力,二个么……”那绣衣使说到此处时,脸色的笑容突然一敛,终于露出几分阴鸷:“也想向诸葛先生打听打听,江充其人,究竟是死是活了。” 即便是马兄这样的纯粹学者,听到“江充”这个名字之时,也不禁寒颤了一下。 江充自然是死了的,无论是在大宛死掉的那一个,还是后来自称卞道人死于铜宫的那一个,事后证明都是江充——他二人其实都一直在用江充这个名字进行活动。但是,这二十年内,国内虽然大体太平,可总有一些别有用心之人,假借江充之名行事,颇弄出了不少是非,就是职方司被削权的那件关于皇后册立的旧事里,也被自称“江充”的人掺合进去了。 诸葛先生摇着扇子,微微笑道:“我此次归来,也确实是想就此事给个交待。马兄且放心,我先行一步,在洛京恭候马兄,到时再为马兄贺!” 他说完之后,坦然前行,便随那些绣衣使去了。马兄在后看着他的背影,欲言又止,虽然对赵和他是很放心的,但不知为何,此时还是有些忐忑不安。 九五、尾声三 “诸位,这一路上,我们见识过许多造化奇景,当真是鬼斧神工一般。但今日此地,我们见识的将是与人有关的奇景,这便是破邪谷。想来诸位皆知,四十余年前,便是在此处,我新秦天子炮击邪物绿芒,猛将解羽飞刀取下邪物性命……” 拿着一个大喇叭的导游用沙哑的嗓子不停地说着,大多数人的注意力都被他吸引过去,唯有一名年轻人靠在车窗处,出神地向着外边眺望。 这年轻人穿着新秦常服——这种兼收秦人服饰和西域胡服风格的常服在推广之时曾经引起喧然大波,几乎整个大秦都因此进行了一场争辩。保守派痛斥其是弃华夏之衣冠而行夷狄之恶礼,而改革派则让保守派不许吃胡麻、核桃、葡萄,因为这些都是源自于胡人的物产,激进派更是让保守派穿兽皮茹毛饮血去,甚至有人编排传说中教人养蚕缫丝的嫘祖,说她让人穿上动物吐出的丝,乃是让人“衣冠禽兽”,然后便有人在报纸上说,蚕乃是虫,非禽非兽,并且普及了一番大秦新进出现的一门学科“物种学”,将世间生物皆分纲化目,于是这场争论便开始歪题,最终变成了什么样种类的动物如何烹制味道更美。 而这新秦常服也因此不声不响地推广起来,因为其便捷的缘故,也因为大秦的成衣制造业的发展,相对更为便宜也更适合劳作时穿的新秦常服成为绝大多数人日常便服。不过原来的服饰也还在,大多数是在节庆或婚礼等重大礼仪时节被穿出来。 年轻人有些疲倦,这是难免,无论谁坐了十天的火车之后,都会这么疲倦。 “到此处,我们的这条西线之旅便告一终点,再往前去,便是撒玛尔罕——但是如今撒玛尔罕尚未通火车,诸位就只能在这破邪谷城转乘马车了。”导游又道:“这里就必须提一提咱们这条大西线,诸位可知此铁路是何时开始建的?” “道统二十五年正月,天子在开春议政会上提出要建铁路直通撒玛尔罕,道统三十年五月开建,道统三十五年建成通至于阗,道统四十二年通至大宛贵山……” 年轻人小声地嘀咕道。 因为他的职业,他对于这条被称为“大西线”的铁路知识很熟悉。当初天子赵和提出要建铁路之时,蒸汽火车才洛阳尚书学宫里试制出来,仅仅比马钧造出蒸汽船早上不足一年,几乎所有人都认为这条铁路最重要的用途只是在洛阳与咸阳之间运送粮食。故此当天子提出这一个建议时,由三公、六部和相关尚书学士组成的议政会都吓坏了,便是民间,也有许多反对之声,甚至有人疾呼,当初始皇帝因为修骊山陵墓与阿房宫,几乎令国家毁灭,可见奇观误国。但是天子却不为所动,先是用内库钱进行沿途勘探与设计,足足花了十年时间准备,然后又用了五年时间修成到于阗的单线。 事实上当这条单线修成之后,原先反对这条铁路的人立刻就发现它带来的好处。这不仅仅有政治上的——以前此起彼伏的西域小部族叛乱,在铁路修成后的第二年便立刻消失,那些原本桀傲不驯的蛮胡,个个都变得能歌善舞起来,而在高原之上时不时作一下的羌狄,也尽皆安份守己,再也不敢窥探河西走廊。这还是经济上的:来自西域的蜜瓜,原本只有富贵人家才能偶尔吃上一吃,如今洛阳乃至江南的富裕人家,都能赶着时间尝尝鲜了。 更何况,这条铁路横贯关中,支线至晋地,煤、石脂等等物产矿藏,源源不断地被送至咸阳、洛阳,然后在这两地周边的工坊里变成工业品,再运到各处去。其结果是大秦的铁器价格在短短五年内降到了当初的六分之一,而铁工具的推广,又使得农业、矿业产量激增,整个大秦,都因此而受益。现在人们已经将这条铁路与当初圣祖皇帝建大运河相提并论,觉得是足以同大禹比较功劳的伟业了。 不过年轻人心中,觉得这条铁路比起大运河更重要。 当然,后来铁路延伸到了大宛贵山城。事实上,大西线玉门到于阗段只能说勉强维持收支平衡,而于阗到贵山段则是亏本运行。不过此时已经年迈的天子赵和对此倒是毫不吝啬,他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凡是算账,不可只看金钱”。这条铁路延伸至贵山之后,自洛阳到贵山也只需要十天——这不是单骑快马的十天,而是千军万马的十天,这也就意味着,原来的大宛真正将成为大秦的郡府,河中地区这块大陆中心地带,将真正属于大秦! 年轻人此次来破邪谷,便是为此。 他可不是坐在前方的那个老年旅游团的成员,他是大秦礼部镇抚司的一名郎官。 以他这样的年纪,能够进入大秦中枢,虽然只是一名微不足道的郎官,就要多亏科举制了。此时大秦的科举制已经确定为每年一次,原因就在于大秦发展太快、扩张太速,急需大量的官员。 就在年轻人胡思乱想之时,车门终于打开了。 久违的新鲜空气从外头传了进来,虽然这“新鲜”空气里还是夹杂着烤肉味、酒味和油渍味等等莫名其妙的味道,总比车厢里的气味要好些。年轻人拎着自己的行李箱走了出去,迎面便看到一个与他年纪相差不大的人举着牌子,上书“班英”二字,当即便走了过去。 “我便是班英。”年轻人对举着牌子的人道。 “啊,我是郭安。”来接的人笑道,“班学弟,我是安西学宫道统四十届,你应该是四十二届?” 班英微微一愣:“原来是学兄……我说怎么有些眼熟,郭安……北州郭氏?” 郭安哈哈一笑:“家里可不许我摆出这个名头来,班学弟,你是班起居后人?” 班直因为给赵和当了数十年的起居郎,始终未曾升迁转官,故此有个雅号班起居。最初时他有点愤愤不平,但后来却又引此为傲,虽然未能升迁转官让他遗憾,但起居郎乃是天子近臣,他在许多事情上都能在赵和面前发话,因此没有人敢因为他官职微小而瞧不起。 班英一笑:“可以这样说吧,班起居乃家伯祖。” 两人寒喧了一番,套了近乎也稍稍了解了对方的出身,都明白对方的来意了。 “班学弟随我来,我已经备好了马。”郭安招呼道。 两人出了拥挤的车站,便看到了眼前的破邪镇。 这是一座原本不存在的小镇,大秦在过去的若干年间里,驻军最远处便在破邪镇,这里驻有隶属于安西都护府的三千名军士,初时为的是防备零散火妖,后来则是为了向河中诸国表示大秦的存在。为了给这三千名军士服务,有百余户人家开始在此定居,后来随着局势的平稳,商旅、朝贡、使团等等往来此间,于是此地便热闹起来,渐渐成了如今这样的一个小镇。全镇不算军士,人口有一万二千余人,换作四十余年前,这里都可以称得上是一座邦国了,但在大秦,这里只能算是一座还算繁华的边陲小镇。 “学弟,电报之中,有些事情说不清楚,你自洛阳来,当知晓洛阳的事情,朝廷对撒玛尔罕究竟是何种态度?”两人出了车站上了马,郭安便迫不及待地向班英问道。 “朝廷对撒玛尔罕的态度是一贯的。”班英含糊地道。 “呵呵,学弟不要糊弄我,朝廷的态度是一贯的,但是,如今朝廷不是有动作么!”郭安说到这里,声音压低了一些:“监国太子态度如何,是塞防派,还是海防派?” 道统四十五年开始,当国四十余年已经七十余岁的赵和在皇后王鹿鸣病重之时,为了多有点时间陪护,便以皇长子赵钰为监国太子,此时赵钰已经四十岁。最初时赵钰只是负责处理一般事务,国家的大政方针,还是要由赵和亲自决断,但如今五年过去了,赵和升为上皇、赵钰继位的消息都从洛阳传到了破邪镇。 “说起此事,你这边应当也看到邸报了,陛下在今年初修改了继位诰,若按其法,明年监国太子继位便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班英道。 此事没有什么忌讳的,毕竟这个所谓的继位诰乃是赵和颁面的“大诰”内容之一,如同道统之说一样,是由赵和亲定的大秦根本之法。按照大诰中的约定,赵和活着的时候,他是唯一有权修改大诰内容的人,在他去世之后,要修改大诰,则需要由三公、六部和尚书学士中三分之二的人提出,经当时天子认可,方可进行。 “你倒是说实话呀!”何安有点自来熟。 班英仍然没有直说,而是笑着道:“我此次来,一则是去撒玛尔罕做实地考查,以备中枢顾问。二么……监国太子命我继续向西,直至骊轩城,看一看这四十年过去了,骊轩人那边可有什么动静!” 他没有回答,但实际上就是回答了,何安顿时精神一振,眉开眼笑起来:“好,好!” 监国太子将注意力投向骊轩,也就意味着,大秦在今后若干年内,仍然是以大陆为第一优先,而不会将目光放在远洋之外——毕竟十年前糜氏的探险船向东发现大瀛洲的消息实在太过震撼,在糜氏的推动下,大秦内部一直有人主张要倾力向大瀛洲扩张移民,以取彼处金山为大秦所用! 既然监国太子不愿意,那么糜氏就只能凭借自己的力量去推行此事了。 九六、尾声四 “我不知道你为何要到这里来,难道就是为了看吹捧那位太祖皇帝的东西吗,拜托,虽然新秦帝国延续至今,但是赵氏早就只是虚君,名义上的国家元首罢了……” 许胜絮絮叨叨地跟在自己的朋友身后,非常不理解对方为何会安排这样一次行程。难得的假期,不去大南洋的星星礁看大海,也可以去东海省看一看火山,再不济宅在家里看电影、看书,怎么着都比来到这博物馆要好吧。 “我早就想来这里看一看了。”他的朋友康笑一边说一边向前走,丝毫没有等许胜的意思。 “有什么可看的,你还真相信书里编的故事,太祖赵和曾经斩杀来自宇宙星空中的生物?”许胜撇了撇嘴,“这不可能!历史就是个小姑娘,由得胜利者涂脂抹粉,在帝制时代里,所有有皇帝都会想方设法神化自己。他们要么是感应天地而孕,比如说他娘踩了巨人脚印啦、吞了燕子蛋了之类的,要么就是曾经有过惊天动地之举,象什么诛蛟龙、斩巨蟒,不过赵和倒是挺有创意的,他干脆给自己杀了个外星生物,为此还在史书里编出了一大串故事。唉,每说一个谎言,总得用更多的谎言来遮掩……” “你过激了。”康笑回了一句。 “我才没有过激,我只是有独立思考能力……” 正说话间,他们已经穿过博物馆的长廊——长廊两边的墙壁上画了壁画,极具骊轩风格,画的就是千军万马与一群非人怪物的血战,而血战的中心地方,则是一个面貌模糊的人类,正在与一头章鱼般的怪物对峙。 “你瞧瞧,你瞧瞧,这怎么可能,外星生物长得象是大章鱼!这分明是按照地球上的生物想象而成的,我和你说,笑笑,我前几天接触了一个游戏,就借用了绿芒的设定,说是一种能够脑控人类的邪神,叫克苏……克苏鲁还是克苏恩的,我觉得挺无聊,就没怎么玩。”许胜又说道。 “呵呵。”康笑稍稍停了会儿,然后继续前行。 许胜还在说这所谓的历史有多么荒唐,康笑一直很有耐心地不理睬,当他们终于到了长廊尽头,进入到一座大厅后,许胜也忍不住闭住了嘴。 因为这大厅中间,放着一个巨大的玻璃箱——足有五层楼那么高,而玻璃箱内,则是一个巨大的怪物。 绿芒。 这曾经给人类带来几乎灭世劫难的怪物,如今只有借助钢架,才能够保持挺立的姿态。 “这肯定是个伪造的,呵呵,都过去了五百年了,如果是真的怎么可能还不烂?”顿了一顿之后,许胜又找到了新的角度:“我就说嘛,有些人为了拍马屁可谓无所不用之至,除了伪造历史,还伪造文物!最可笑的是,竟然还将这伪造之物堂而皇之地拿出来展览收门票赚钱……” “我记得博物馆是没有收门票费的。”康笑终于回了一句。 “呃……虽然不收门票,但是拿了我们纳税人的钱啊!民脂民膏,就用在粉饰历史之上,这让人不由得深思,我们的体制究竟怎么了……” “在你说‘我们纳税人’的时候,请你先确认一下,自己是不是真的纳了税。你,一个享受义务教育进入大学的学生,不知缴纳了多少税款?”康笑仰望着绿芒,吐槽自己的好友。 他知道许胜不是什么坏人,不过是如同绝大多数人一样,乌合之众罢了。康笑感兴趣的是,当初在外面临灭世危机,在内大秦动荡不止,那种情形之下,那位新秦太祖皇帝赵和是怎么样将这群乌合之众统合起来,不仅仅打败了这个怪物,还在大秦建立起了一套不断自我完善的制度。 三百余年接近四百年过去,新秦也发生过许多事情,其中有不少甚至可以称之为危机,但在今天再回望时,新秦依然在,而且还是这片大地上最为强大先进的国家——事实上,可以说是这个星球上的霸主。 在击败所有的对手之后,赵和牢牢掌握了新秦近五十年,这五十年时间里,新秦将与绿芒的战争中出现的诸多奇思妙想用于民用,百家学者们不停摸索、研究,来自全世界的聪明人全力推进,于是新秦先是出现了蒸汽革命,在赵和统治末年又开始出现电力革命的苗头。赵和退位、去世之后,他的继承者赵钰是个守成之君,长期生活在赵和的阴影之下,他并没有因为掌权而做出太大的改变。绝大多数问题上,他都延续了赵和的政策,比如说将大秦的统治扩张到了河中,牢牢控制了撒玛尔罕,在大秦境内铺设铁路和有线电报网,其治国二十年,大秦依旧繁荣昌盛。但第三代皇帝赵栋治国时,大秦出现了第一次危机,并非因为赵栋昏聩,他实际上也只是在持续父祖的政策,可时代变了,这政策终于有些不合时宜,新秦的经济停滞了一段时间,与此同时,相邻的东海却发展得极迅速,嬴吉的后人打着“恢复嬴氏”的旗号,很是折腾了段时间,其结果一是让大秦正式自称为新秦,以示和嬴氏之秦的区别,二则是在第四位皇帝赵源时通过两场战争将东海四岛正式收入新秦为行省,废黜了嬴氏的东海王之位。 不过嬴氏的大秦倒没有完全灭绝,那位嬴吉倒是个有眼光的,当确定新秦短时间内要以陆地为主要经营方向之后,他便全力开始海洋扩张,往南因为受南逃的九姓十一家阻挠而未成,于是便向东北,直至发现隔着大东海的大瀛洲。嬴吉的后人在大瀛洲立国,重建大秦,被称为“东秦”,如今在大瀛洲仍然是一个大国。 “最搞笑的是,就为了这一个伪造出来的东西,从赵和开始,历代新秦皇帝就将大量的人力物力用在了应对来自宇宙中的怪物上,就象现在傍晚档的弱智动画片,来自宇宙的怪物要吞并我们的世界……”许胜还在唠叨。 就在这时,展览馆的墙壁上,大屏幕电视机传来了声音:“倒计时开始,十、九、八……” 那是新秦的三代太空站正在发射。 许胜往那边瞄了一眼,又说道:“你看,每年花费那么多,用来建太空站,且不说如果真有宇宙怪兽,这太空站没有任何用处,就说这钱吧,地面上还有那么多问题没有解决,为什么要把钱浪费在这种面子工程上?” “唉,你这些话,留到在网上去喷吧。”康笑叹了口气。 周围观众不少,许胜这番话,会引起笑话的。 许胜其实也知道,这近四百年来,如果不是有“绿芒”带来的压力,大秦乃至整个人类的发展不会这么快。 “绿芒”虽然被杀死,可祂是不是唯一的宇宙怪物,祂如果有族群的话,族群会不会前来报复,或者和祂一样,要将这颗星球当作自己的猎场?正是因为考虑到这些问题,所以新秦太祖赵和和之后数代皇帝,都不遗余力地推动技术进步,希望能够在可能到来的敌人面前拥有更大的自保力量,毕竟借助星星石消灭绿芒的事情,未必还能再重演一次。 蒸汽技术、电力技术,其实都是为了与类似绿芒这样的宇宙怪物作战而弄出的奇思妙想,只不过在战后,那些智者们将之渐渐实现。除此之外,还有航空技术、宇航技术、网络技术,限于当时的条件,一时无法实现。但新秦的尚书学士们组成的学术团,始终没有放弃对此的研究。 康笑曾经做过一个设想,假如不是绿芒的压力,人类的学术发展速度会是怎么样。他为此专门请教过相应的专家,专家对此表示不乐观。那位专家以生物进化做类比,生物是因为自然的选择而发生进化的,这种进化在大多数时候都是渐变,时间长度可能是几万、几十万年,但当生存环境恶化危机加重时,生物就会发生突变。 绿芒给人类学术带来的进步,就是突变,没有绿芒,人类学术的进步,就可能只是渐变。可能要一千年、两千年,甚至更长时间,才能达到现在的高度。 说到这里时,那位专家很是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虽然如此,我还是宁可没有绿芒,只不过我们要为出现第二个绿芒做好准备。” “好了没有好了没有,就这么一个大家伙,有什么可以看的?”康笑沉思之时,许胜难得地沉默了会儿,好一会儿,他摇了摇康笑的肩膀催促道。 康笑看了看他:“嗯?” 他发现自己这个朋友神情有些不对。 许胜咽了口口水:“走吧,我们回去好不好?” “为什么,时间还很充足。”康笑回道。 “呃……”许胜神情有些微妙,他悄悄向着绿芒浸泡在防腐液里的尸体又望了一眼。 康笑奇怪地道:“怎么了?” “不知道为什么,刚才……我觉得心里有些发毛,咱们还是早点离开吧?”许胜吞吞吐吐地道。 他的话声才落,那巨大的玻璃容器之中,绿芒的身体上,隐隐有如火焰一般的光芒亮起! (全书完) 本书的总结和新书的展望…… 三年前的时候,在看书时我突然有了一个想法。 假如克苏鲁降临于古代地球,会是什么结果。 闪族三部自然是奉其为神,打着祂的旗号,用剑与火去征服世界,就象他们做的那样。 这就是火妖的初来。 然后我又有想法,邪神入侵的背景之下,人类会怎么应对? 无论是从朴素的民族主义出发,还是从我自己对历史对现实的阅读与观察出发,我都有一个结论:唯有我们国家、我们民族,才有能力、有意志并且有意愿和这个怪物对抗并战而胜之。 有能力,是因为我们是真正能够组织起来的民族。 有意志,是因为我们血脉里就有一种自强不息的基因。 有意愿,是因为我们的文化传统自殷商之后,便不将事鬼神视为正途,正如我对我的学生们说的那样,中国人事实上从武王伐纣开始,就已经从神权的禁锢中解脱出来,以人和现实为中心的民本思想(西方要在文艺复兴之时才有人文主义与其对应)便成了中国意识形态的主流,或者说“道统”,中国本土文化诞生的诸子百家几乎都是如此,甚至作为殷商后人的孔子,也选择“吾从周”,并没有复古到以人殉神的殷商之时。 别的任何一个民族、文化,都不同时具备这三个条件。哪怕曾经盛极一时的罗马帝国也做不到。 这是一种文化自信。顺便说一句,文化自信更是体现在文化的内涵之上,而不是拒绝一切外来的东西:我自己在创作中就从来不拒绝胡服骑射,剃发易衣,因为这些都是形式,我们可以用外来的形式承载我们的文化内涵,正如昆曲可以用来体现中华文化,电影也能体现中华文化,互联网时代兴起的网文,同样也能体现中华文化一样。 所以,中华是邪神入侵之时唯一能够阻止其席卷灭世之地,也即希望之地。 有了这样的构想我就开始设定背景。为了避开一些不必要的风险,我选择了一个虚构的秦,这个在某种程度上是秦汉合体的王朝,在时间点上正好与一神教兴起能够对应得上。 接下来就是故事创作了……很可惜,如果只是以成绩而论,我失败了。 写书二十多年,扑街与大红都有过,所以在最初的自信满满到后来试水推荐失败,我就已经冷静地思考过这本书的命运了。 当初网文初起时,我完全凭借兴趣写作,可以在不拿一分钱稿费的情况下去码一百多万字——当然,后来这一百多万字都出了实体书,拿到了在当时还算不错的稿费,但我初心真不是为了钱去写作,只是为了自己的爱好和读者的支持。 但那个时候,我单身一人,有收入虽低却可以在这小地方糊口的正式工作,父母与我现在年纪差不多大,自己持独身主义,消费欲望极浅。换言之,那个时候的我根本不知道钱的重要性。 到今天,父母退休、年老,坚持了十多年后放弃了独身,2016年又有了一对可爱的双胞胎儿女。背着房贷,还要为子女未来教育经费做出规划,自己的本职工作仍然收入微薄只能糊口。钱对我越来越重要起来。 所以是否还坚持写这本书,就成了困扰我的问题。 我决定坚持下去,坚持写完这本书。一个是圆自己的愿望,二个……毕竟还是有一些读者对我不离不弃,我得对得起你们——正是现在在看这份总结的你们的支持。 好在这些年的创作,虽然没有攒下钱,但在圈内攒出了一点名声,并且似乎还不错,了解我的人并不会因为我一本两本书成绩不好而认为我创作能力有问题,因此老编辑和老朋友先后给我介绍了几个项目,从定制文到游戏文本,从小说到影视。 我的经济压力就没那么大了,而且……我惊讶地发现,写这些我赚的比写网文还多。 只不过这也带来了新的矛盾,人的时间有限,我每天要正常上班,只有业余能够写作,还要带孩子,如何分配到赚钱的上面和不赚钱的上面? 我不得不向钱稍稍屈服,从每天一更变成了每两天一更,玩了十多年的魔兽世界彻底afk掉。 然后坚持到现在。 这期间还出现了许多意外,比如说去年做手术,有接近两个月时间无法坐在椅子上,是靠站着打字坚持更新,比如说今年困扰于牙痛,满嘴牙膏沫子在电脑前打字…… 但总算完成了当初我对自己的要求,没有太监,也没有烂尾,一百七十万字。 当然聪明如你的读者也看出来,这本书的结局我其实是有些收着写的。 收着写的原因,是因为我有些不忍。 按照原先的大纲,在绿芒被击杀后,秦军会与疯狂化的火妖进行一场决战,这场决战前后,俞龙、戚虎、李弼、应恨、樊令、段实秀、清河这些重要的配角,大武、小武、贺拔十一、折安雄、黄彦等这些有名有姓的人物,都会战死。 而不是象现在一样,只有一个陈殇……原本我是想以陈殇死为开头,正如本书的开头就是陈殇从铜宫中带出赵和一样,然后是清河,再然后随着剧情的推移会有更多人。 因为我在给本书取名为“帝国星穹”时,就不想只围绕着赵和一个人来讲故事,而是希望所有的角度,特别是那些看上去很平凡的小角色,也能够在故事中闪闪发光。 不过陈殇死后我心中不忍占了上风,所以对最后决战,就做了大调整。 我没有想到的是,2019年底会发生新冠疫情。 我想到的是,面对这种突如其来的灾难,唯有中华能战而胜之。 正如这故事中说的一般,中华是希望之地,如果没有我们伟大的国家、伟大的人民,在疫情席卷全球时,全球供应链会崩溃,而物资短缺会造成可怕的经济危机,其危害不会比疫情本身小。 以上是去《帝国星穹》的总结,接下来说说新书。 新书在构思之中,背景选在宋朝,应该是宋仁宗时——此前我的历史类书籍都是面临重大的危机,主角几乎没有享受过闲适,这一次我想写一个危机并不那么迫在眉睫的时代,但同时又有群星灿烂的背景。 希望新书的成绩会好一些——这就要读者的支持了,还请大家不要急着将这本书移出书架,到时我会在本书中发新书通知,向大家请求新书众筹和点击推荐打赏支援。 另外再谈谈我为什么希望大伙订阅《明末风暴》的问题,因为这本书离五千均订很近了——五千均定是一个门槛,我希望这本书能够跨过这个门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