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浩瀚星空下》 第1章 旅店与少女(1) 当旅店进入诺亚·麦克莱恩视线时,天边已然只剩最后一缕暗红的晚霞。那幢两层的屋子临河而建,有红色的外墙和白色的屋顶,窗口透射出的橘黄色灯光看上去是如此诱人,令他停下脚步。 肚子早就咕咕叫了,这么炎热的天气里赶了一天的路也很疲惫了。能来顿大餐,好好洗个澡,再在羽毛床上舒服睡一夜,一定很不错。他咽了口口水,加快步伐走向旅店。 旅店前的泥地上满是深深的车辙,看痕迹还很新鲜,四周围却见不到一辆马车。诺亚以为里面该是拥挤不堪,不料推开门却发现空无一人。他狐疑地东张西望,一个又矮又瘦的女人从厨房走了出来:“请随便坐。要吃的,还是要房间过夜?” “都要。有些什么吃的?”诺亚挑了远离窗户的座位,把背了一整天的七弦琴搁在桌角边,活动了下酸痛的腰背。 “真不好意思,只剩一点羊肉和面包了,”女人的歉意里有着淡淡的喜悦,“前天,就是下着大雨的那一天,半夜里来了一大群客人,把店里东西都吃光了。对了,还有野鸭,下午刚刚打到的。” “那就羊肉和野鸭。酒总还有剩的吧?” “有的,有的,”老板娘向着厨房喊道,“尼雅,给客人来杯麦酒。” 一个十岁左右、和老板娘一样瘦小的女孩立刻送来满满一大杯麦酒,榛子色泽的酒液上泛着雪花一样的泡沫。诺亚抿了口,醇厚浓郁,夏日水果的香气直蔓延到舌根,味道没话说。这种不起眼的旅店里竟然也能尝到这般美酒,他喜出望外,递了几个铜板给小女孩。 “是你女儿?”他问。 “没错。还小,但已经能帮上不少忙了。” “真是个好孩子。”诺亚点点头,疑惑也随之产生。一般来说,有这样好酒的旅店不该这般冷落才对啊……“都这个钟点了,怎么没什么客人?”他问。 “附近的人都跑去亚尔提那港,参加巴纳德伯爵的婚礼了,听说庆典会办上整整一星期,”老板娘的视线落在七弦琴上,“你也要上那儿去?” 诺亚拨动琴弦,弹出几个音节:“是啊,我去碰碰运气,顺便看看星门,我听说那儿有一座。这儿到港口还有多远?” “大路的话四天,走山路的话只要两天。山路也不算难走,可以通马车,所以大家都走山路,不过,”老板娘压低音量,“现在最好别那么干,路上的客人都说最近山里来了伙强盗。” “是吗?从驿站租辆车呢?要多久?” “租不到。已经一个星期了,驿站里一匹马都没有。” “明白,多谢了。” 老板娘走进厨房。没等多久,又一个女孩端着盘子出来,送上羊肉、淡奶酪和刚出炉的面包。和酒一样,这家旅店的食物叫人挑不出毛病来,诺亚狼吞虎咽。片刻后鸭子也送来,是烤的,金黄的表皮滋滋冒油,散发着果木的香气。 他咬了一口鸭子,差点连舌头都吞下去。这次他掏了一把铜板出来放在桌上:“给你了。” “谢谢。”送烤鸭来的女孩道了谢,却一直没有伸手去拿,诺亚不由抬起头来。 今天这是怎么了?他发现比起麦酒、羊肉和鸭子,这个女孩才最不该出现在这种路边小旅店。她大约十五六岁,尽管黑色的长发只是草草束起,粗布做的衣裙满是油渍,脸上也尽是烟熏留下的黑色污迹,但这些对诺亚的评价完全构不成妨碍。 这家伙!他暗暗诧异,漂亮得简直不像是人类,身材一看之下也好得没话说。略微瘦了一点,但考虑到年纪,她肯定有个值得期待的外力。不仅如此,浮灰和油污之下,凡是可见的部分,她的肌肤牛奶般洁白,绸缎般光滑。 就好像,就好像她在发光一样,这女孩给人的感觉就是如此耀眼。诺亚揉了揉眼睛,把这荒唐的念头赶出脑袋,视线最后落在了女孩晴朗天空般湛蓝的眼睛上。她也在打量自己。 “您是个旅行诗人吧?”女孩问。 到这时他才察觉自己嘴里还有食物,慌乱中直接吞了下去。“是、是啊。鸭子,你们的鸭子很好吃。” “我下午刚打的,您喜欢就好,”女孩微笑,“那我就谢谢啦。” 她收拢桌上的铜板,转身就给了那个老板娘称之为尼雅的小女孩。尼雅摇着头,女孩俯下身去摸摸她的头:“拿着吧。有了这些钱,你就可以去城里看爸爸喽。” 尼雅仍然不去接:“可是,这是客人给劳瑞娜姐姐的啊。” “给了我就是我的了,所以我想给谁就给谁呀,”被唤作劳瑞娜的女孩把铜板硬塞到尼雅手里,“你都有两个月没见过爸爸,也没收到爸爸的信了吧?” “这孩子的父亲怎么了?”诺亚问。 劳瑞娜轻轻叹了口气:“她爸爸是巴纳德大人的角斗士。上一趟城可不便宜,她告诉我,最便宜的旅店一晚上也要二十个铜手币。她爸爸不认识字,请人写信也非常贵,只能偶尔寄上一封回来。为了能多见几次爸爸,小尼雅平时连一块糖都舍不得买呢。” 于是尼雅把铜板仔细装在了衣兜里。她先向劳瑞娜鞠了一躬,又跑到诺亚跟前,认认真真弯下腰去。 又是个为生计所迫的悲伤故事,诺亚忍不住拿起七弦琴,为小女孩弹了一小段欢快的曲调。“不用谢我,”随后他把手伸进钱袋,“喜欢糖果的话,我还有一些……” 这是个惹人怜爱的孩子,诺亚本想掏个银月币出来,劳瑞娜却走到他跟前,湛蓝的双眼微微瞪大,目光中渗入了一丝顽皮:“咦?刚刚竟然没有发现,您的琴,很不错呀。” 她看出来了?诺亚的七弦琴里藏着一柄短剑,琴身上的把手同时也是剑柄,需要时稍稍转动即可抽出。旅行诗人是个时常会惹到麻烦的行当,在许多地方和小偷差不多是同义词,所以这点小小的手段必不可少。 但她是怎么看出来的?两人相距是这样接近,她的衣摆几乎擦到诺亚的胸襟,他不得不抬头仰视。一种奇妙的感觉油然而生,这个女孩可不止是外表美丽。 从记事起,他就能感受到他人的内在,或者说是内心的力量,动物植物什么的也可以,甚至是还包括那些没有生命的物体,比如铠甲、刀剑和桌椅之类。他自个也解释不清楚究竟是为何,就好像在这些人与物的内里还存在着另外一个世界,一个只有他能窥视的世界。仗着这一特殊本领,再加勤学苦练得来的娴熟技巧,至今为止,他的诗人事业还从未失手过。 而眼前女孩的内心力量……似乎和其他人的感受不太一样啊? 嘭的一声,旅店的门被人撞开,两个高大粗壮的男人挤进店来。这两家伙满脸横肉,头上身上疤痕交错,还手执生了锈的长剑,叫人绝不会搞错他们的身份。诺亚的手按在了剑柄上,从这两人的内在力量来看,不难打发。 两人中的一个挥动长剑:“给我听着,把——” 劳瑞娜迎了上去:“晚上好!你们需要晚餐,还是房间过夜?” 有那么一小段时间,旅店里寂静无声,直到那两个强盗反应过来。 “你这小妞,”他们咬牙切齿,“钱,酒,肉,还有值钱的东西,统统都交出来!” “值钱的东西?”劳瑞娜皱起眉头,“总还是有几件的。可,两位不像是买得起的样子啊?瞧,你们连件像样的外套都没有哩。” 确实,两个强盗的衣服破破烂烂,而且显然许久不曾清洗过。他们气得满脸通红,最先开口的那个举剑指着劳瑞娜,剑尖几乎戳到她胸口:“少废话!快把东西交出来,我们可是有剑的!” “那又怎样!”劳瑞娜生气地推开强盗的手,剑顺势歪到一边,“这里是旅店,有剑也不行,你得有钱才能买东西!”她踮起脚尖,伸出两个指头在强盗脑门上各敲了一下,像是老师在教训学生,“听明白了吗?没钱就快点出去找个正经的活来干,挣到钱了再来!” “哦?哦,好的,好的,我们去挣钱。”两个强盗搔着脑袋,唯唯诺诺地走了。 诺亚目瞪口呆。这是怎么回事?凶神恶煞的强盗被一个看起来一阵风就能吹跑的小姑娘给说服了? 劳瑞娜双手叉腰,歪着头,好像意犹未尽。“连这种旅店也看得上,”她转过头来望着诺亚,蓝色的双眼扑闪,“您没有被他们吓到吧?” 吓到?完全没有的事。诺亚还从未像现在这样对某个人产生过如此浓厚的兴趣。“怎么会呢?”他举起空掉的麦酒杯,“正相反,我刚刚发现,今天的麦酒比任何时候都要好。” “是吗?”劳瑞娜用力点头,“太好了,我也是这样认为的。” 非常好,诺亚满意地想,她一定听懂我的意思了,因为那双蓝眼睛此刻看起来就像是宝石一样光彩夺目。 第2章 旅店与少女(2) 用完晚餐,尼雅把诺亚带到二楼的房间,向他道了晚安。房间陈设虽然简单,但温馨而舒适,对他而言已经足够。 仔细想想,那个叫劳瑞娜的女孩怎么会在这种店里干活呢?那种长相,随便干点什么都比这里强吧?诺亚摇了摇头,旅行令人疲惫,与其胡思乱想,还不如早些休息。 入睡前,他习惯先练一会琴,再读几页小说或者诗歌。他从房间里的书架上随手挑了一本,正打算躺到床上去,尼雅又来了。这次她还带来了一枚小小的天父神像,教堂、集市或者店铺里随处可见的那种,用一根细绳穿着,托在小小的手掌上送到他眼前。 “给我的?”诺亚很好奇。 尼雅点点头。 “可是,”他蹲下身子,和小女孩平视,“这是用来干什么的呢?” “这是我的护身符,”尼雅说,“刚刚店里来了坏蛋。哥哥要是觉得害怕,把这个护身符挂在脖子上,就能好好睡一觉了。” 小女孩的脸微微发红。诺亚心里一阵感动,她很感激我,是因为我让她可以见到爸爸了吗?他拿起神像,仔细地戴在脖子上,又轻抚尼雅的头发:“谢谢。今晚一定不会害怕的,一定。” 他还想再给她几个铜板,但尼雅却急急忙忙地跑开了。 这个晚上,诺亚果然睡得格外安稳,直到被马蹄声吵醒。他睁开眼睛,天色还只微明。下床走到窗边,撩开窗帘,他看到的是一群披挂整齐的骑士。有个骑士扛着一面旗,绿底的旗面上绘着金色橄榄枝条环绕下的天平。 在艾格兰,那是象征王权与律法的旗帜,只有各地的法官们有资格使用。他们是来抓我的?不可能,在这儿我还什么都没来得及干呢,诺亚立刻否定了自己的想法。 哭声传来,老板娘和尼雅身上绑着绳索与铁链,被两个骑士推搡着,踉踉跄跄地走向一辆停在路边的马车。马车上装着一座囚笼,黑黝黝地闪着金属的光泽,材料多半是坚固的钢铁。尼雅搂抱着母亲的手臂,哭个不停。 这又是怎么回事?眼看骑士们打算带着老板娘和尼雅离去,诺亚连外衣都来不及套上便匆匆下楼,赶到门外拦住一个正要上马的骑士。在骑士的胸前,他看到了和旗帜上一样的徽记。 “她们俩,”短短几步路,诺亚气喘吁吁,“犯了什么事?” 骑士态度恶劣:“走开些,别给自己惹麻烦!” 诺亚知道怎么对付这种情况。他朝骑士手里塞了两个银月:“我只是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不会惹麻烦的,我保证。” 骑士仍然一副不耐烦的模样:“有个角斗士偷了巴纳德大人的东西,他的老婆和女儿是共犯,就是她们俩了。听说偷的还不少,这些贱民真是胆大包天!” 说完,骑士翻身上马,向着已经出发的队伍追去。 偷东西?尼雅和她妈妈,以及当角斗士的父亲?诺亚知道人不可貌相,但这也太难以置信了。那样的孩子,也会是共犯? 不可能,实在不可能,一定是哪里弄错了。小女的哭声在耳边萦绕,他攥紧胸前的护身符,一边思索一边步入旅店。冷不防一个声音传来:“这真的不可能,对吧?” 是劳瑞娜,她坐在一张餐桌边,正用钢笔在纸上写着什么。原来她还在旅店里,不知怎的,诺亚一阵欣喜。“什么不可能?”他反问。 “还能是什么?小尼雅和她爸爸妈妈偷了伯爵大人的东西啊。” 诺亚抿了抿嘴唇:“这种说法,我连一个字都不信。” “是吗?我也一样,”劳瑞娜把手里的钢笔别在了耳朵上,又将桌上的纸对折,“虽然我也只不过比你早一天到旅店而已,可发生了这种事,总不能袖手旁观吧?” 劳瑞娜的话里有一些诺亚熟悉的、令人跃跃欲试的意味。“正该如此。起码也该弄清楚真相。” “你也这样想就太好了!”劳瑞娜凑了过来,“既然如此,可以借我些钱吗。我,一定会还你的。” “借钱?可以是可以,”诺亚掏出钱袋,同时思索要是劳瑞娜没这么漂亮,自己会不会这么轻易就答应,“可你要钱做什么?” “路费呀。关押犯人的监狱和审判犯人的法庭在同一个地方,都在亚尔提那港。去一趟那儿可不便宜,偏偏这家店里呢,又一个铜板都找不到了,”劳瑞娜耸耸肩,“天平卫士所过之处总是这样。” “你是说那些骑士吧?等等,”诺亚有些疑惑,“听你口气,不考虑和我同行吗?你打算一个人去?” “是呀是呀,天平卫士象征着着艾格兰的律法,只听从各地法官的调遣,”女孩说到这里扮了个鬼脸,“想从他们身上寻求真相,免不了得做些违背律法和世俗道德观念的事。换句话说,肯定会有那么一点危险。” “危险又怎么了?瞧不起我啊?” “哪里哪里,只是……”劳瑞娜晃动手中的神像,“作为旅行诗人,您对这种事一定不陌生。但这一次,您以往的经验恐怕没什么用处,您最好不要参与哦。” 那神像是?诺亚诧异地摸了摸自己脖子。他摸了个空,尼雅送的神像不知何时到了劳瑞娜手中。 要说惊讶是远远不够的,诺亚震惊到了极点。他能感知到他人内在的力量,在这个距离上,即使不用眼睛去看,旁人的动作,大到举手投足,小到眨一眨眼,理应是全都一清二楚的。眼神可以伪装,表情可以伪装,动作也可以是虚假的,唯独这种内在力量绝不会骗人。可劳瑞娜竟然在面对面的情况下,将他脖子上的神像拿走,他还完全没有察觉。 片刻的慌张后,他冷静下来。一个旅行诗人任何时候都不能失去冷静。“或许吧。但只有你一个人……” “我一个人怎么啦——” 劳瑞娜的声音戛然而止。她瞪大了蓝眼睛,怔怔地看着诺亚手中的钢笔,那钢笔刚刚还在她的耳朵上。 “没什么,”诺亚大大方方地把钢笔递了过去,“不过你要不要再考虑一下?” 于是神像还了过来。劳瑞娜拎起裙角,向他一丝不苟地行了个屈膝礼。“刚刚真是抱歉啦,”她抬起头,碧蓝的双眼熠熠生辉,“说来我们还没有互相介绍过。我是劳瑞娜,您的……不,你的名字呢?” “诺亚·麦克莱恩,”他接过神像,重新挂在了脖子上,“走吧,一起去做些违背律法和世俗道德观念的事。” 第3章 幸运与不幸的强盗(1) 走大路要四天,山路则只要两天,代价是可能会遇到强盗。选哪一边?诺亚有点儿犹豫,对付强盗之流他可不在行。三五个还好,再多些,那就只能有多快跑多快了。 但劳瑞娜选择了山路,半分犹豫都没有。“因为情况很紧急,那些天平卫士可是骑着马的,我们得在事情变得更糟之前赶到亚尔提那港。” 说完劳瑞娜就回到自己房间,砰的一声关上了门,带上门时的那阵风还未散去就开门出来。她压根就没打扮,行李也只有一个不大的包袱。按照诺亚对女士出门习惯的了解,这说明情况可能真的很紧急。 事实证明,劳瑞娜的选择还算不错。绿树,蓝天,阳光,习习的微风,环境称得上是优美宜人,而且除了他们俩之外一个旅人都见不到。临近东海岸,这里一带都是连绵的丘陵,山势大多平缓,山道也经过精心修整,行走起来毫不费力。 而劳瑞娜是那种精力异常充沛的类型,一路上蹦蹦跳跳,蹂躏树上的野果,采摘道旁的野花,时不时转上两圈,来个空翻什么的。一句话,她鲜有安安稳稳走路的时候,因此气氛也鲜有沉闷的时候。 简直是只猴子,诺亚戏谑地想,但猴子可没这么优雅曼妙的身姿,只是看看都觉得心情舒畅。老实说,要不是有尼雅那件事悬在心上,这是趟相当惬意的旅行。 哦,得除开一点。尽管劳瑞娜穿的只是粗布的衣裙,而诺亚一身行头到哪都能算是说得过去了,但两人并肩而行,他总有种公主和随从的感觉。 “唉,”女孩突然叹了口气,“希望不要碰上强盗才好。” “害怕了?” “倒不是害怕啦,我有点儿担心。” “那不还是一个意思,不过仔细看看,强盗什么的只是传闻吧?” “嗯?为什么?”湛蓝的双眸倏地凑到诺亚眼前。 被这样一个大美人这么近距离盯着,他不免心跳加速,连舌头也似乎比平时笨拙。“因为,”他指指地面,“看哪,地上的脚印、马蹄印和车辙都不少。我记得老板娘说过,前天这里下过大雨,换句话说,至少到前天,强盗们还没怎么影响旅人和商队的通行。” 劳瑞娜左右环视,黑发随着脑袋的转动而飘扬:“是吗?可是,就算你这样说了……” 发梢从诺亚鼻孔前擦过,痒痒的。他揉揉鼻子,从背上解下七弦琴:“放心吧。不过这里确实有点太安静,来首歌怎么样?我会的可不少。” “听起来像是我们在走夜路,需要唱歌壮胆,”她噘着嘴嘟囔,“那就来吧。” “来首《夏日的美少女》,还是《金玫瑰》呢?” “我没什么主意。诗人自己定夺如何?” “《夏日的美少女》吧,现在可正是夏天。” 于是诺亚清清嗓子,拨动琴弦。对于自己的歌喉和弹奏技巧,他向来自负。教他的老师把这归因于他音乐上的天赋以及勤奋的练习,但在他自己看来,还是那种与生俱来的奇特感受起了作用。他能感受到每一根琴弦的内在,以至于当他进入状态时,整具七弦琴都像是融入了身体一般操控自如。 至于歌声,这倒确实是天生的没错。剩下的就是那些技巧之外的东西了,前一天晚上有没有睡好,当天的午饭是否满意,身周是否有听众在吵闹等等,许多因素都对表演有影响。不过在他看来,最重要的还是心情。假如给一个讨人厌的家伙演奏,感受和演奏效果无论如何是好不起来的。 而现在……记忆里,这首《夏日的美少女》还从没发挥得像今天这般好。他偷眼瞄了下劳瑞娜,女孩左手抚胸,双眼半睁半闭,满脸的陶醉。 一声唿哨不合时宜地响起,诺亚的注意力从琴上转到路上。 “哦天哪,”他弹琴的手下意识地停住,“你担心的那个出现了。” 劳瑞娜睁开眼睛,先四下望望,然后叹了口气:“真是不幸。” 大树上,山石背后,半人高的灌木丛后,一个又一个强盗现出身形。诺亚读过不少关于强盗的小说,而眼前这群人的打扮和外貌,和他印象里的大相径庭,也和昨晚在旅店遇上的两人有不小差距。 怎么说呢?和粗犷、野蛮之类的词不沾边,他从这群强盗的现身里看到的竟然是纪律与冷静,而且装备精良。 “嗖”的一声,一支箭飞来,扎在诺亚和劳瑞娜跟前。“站住,”有个傲慢的声音说道,“否则下一箭就会在你们身上开个洞。” 诺亚想也没想就挡在劳瑞娜身前。不管是不是强盗,这群家伙未免也太多了点,一眼望去少说也有三十个,后面林子里影影绰绰不知还有多少。这,这下该怎么办?冷汗爬上诺亚额角。 希望他们想要的只是钱,但依劳瑞娜的相貌,恐怕不太可能。“呃,各位……” “各位!”劳瑞娜从他身边钻过,径直走向说话的强盗,还不忘把诺亚向后推了一把,“你们有幸见到的是旅行诗人诺亚·麦克莱恩和他的助手劳瑞娜。现在请诸位立刻投降,并且把武器放到诺亚先生脚下,注意秩序和礼貌,排好队一个个来。” 昨晚发生在旅店里的寂静此刻又一次出现在了山林里。诺亚的下巴掉到了地上。 最先打破沉默的是一阵张狂的笑声,接着所有的强盗都笑了起来。头一个出声的强盗看起来是这伙人的头儿,他手上拿着短弓,腰间挂着长剑,身形修长,动作干练,短发和胡须都修剪得一丝不苟。比起强盗,这家伙更像是个骑士。 强盗头子走向劳瑞娜,直到伸手可及才停下:“把男的干掉,这个女孩按老规矩来!” “啊?你们非但不投降,”劳瑞娜的吃惊看起来不像是装的,“竟然还想反抗?” 强盗头子轻蔑地笑道:“我们就不劳你操心了。倒是你,希望过会反抗得激烈些才好。” 劳瑞娜皱着眉头:“这样的话,就要考虑下分配问题了啊。” “我说了,”强盗头子的笑容变得邪恶,他的手伸向女孩肩头,“按老规矩来。我第一个,剩下的抽签决定顺序!” “请等等,这位大人。我们能不能商量下?我有好些金币。”诺亚靠近强盗,手握住了伪装成七弦琴把手的剑柄。事已至此,如果能把首领干掉,情况总不会变得更糟…… 眼前突然一花,紊乱的气流呼啸着扑面而来,吹得脸庞生疼。身周的树丛和灌木顿时哗哗声大作,一时不知多少树叶杂草随风而起。强盗头子就像被投石机发射出去的石块,或者抛射出去的箭支一般高高飞起,诺亚注意到随着他一同起飞的还有几颗牙齿和飘洒的鲜血。 感觉上就像过了一个小时那么长,强盗头子终于落了地。哦不,是落在了一棵大树的树冠上,一连压垮好几根树枝之后,卡在了两根还算粗大的枝干间,一声不吭,生死未卜。 诺亚战战兢兢地回过头,劳瑞娜还维持着出拳的姿势:“第一个!这可是你自己要求的。下来呢?需要我等你们抽签吗?” 第4章 幸运与不幸的强盗(2) 她,劳瑞娜她,究竟是什么怪物啊?一时间,诺亚脑子里只剩下这一个念头。 诺亚估计强盗们的脑袋里也是如此,他在心里暗暗地、小小地夸奖了下他们,因为这些家伙几乎没有犹豫就开始逃跑。他们对形势的判断很准确,也很果断,并且没有忘记挂在树上的首领。有个机灵的家伙爬上树把首领摇了下来,几个人捡起他扛着就钻进了树林。 尤其难能可贵的是,居然还有三个强盗留下来断后,动作和站位连诺亚这种外行也一看就知道他们训练有素。这三人的装备也很讲究,分别是双手剑、剑盾和长枪。 劳瑞娜连看都没看他们一眼,转过身来面对诺亚:“他们有点奇怪,对吧?” 她的背完全暴露给了他们,手持剑盾的强盗趁机接近,他的两个同伴立即跟上。诺亚忍不住惊呼,抬手就要拔剑,劳瑞娜快了一步,抢先把他的剑从七弦琴上抽了出来,动作娴熟得好像那是她自己的东西。 当心,是开过刃的,这句提醒被诺亚硬生生忍了回去。这种身手,她应该用不着我提醒,我尽力做到不拖后腿就好。 事实也是如此,女孩身子轻巧地转了半圈,就避开第一个强盗盾牌的撞击,并且恰到好处地从盾牌侧面切入,一记肘击让那强盗闷哼一声扑倒在地。双手剑和长枪一左一右同时袭来,劳瑞娜递出长剑,剑锋顺着长枪的枪杆滑过,一牵一引,那两柄长武器不知怎的就脱了手,两个强盗更是撞在了一起,抱着脑袋倒下。 完全不去确认战果,劳瑞娜像陀螺一样转着圈回到诺亚身边,手一抬,剑已经回到了七弦琴里。 虽然是夏天,她脸不红,气不喘。“嗯,”她又重复了遍:“他们确实有点奇怪,对吧?” 他们或许是很奇怪,但最奇怪的明明是你。这女孩到底是什么人?诺亚略微定了定神,点点头:“是的。他们……不像是强盗。” “你也这样觉得?果然啊。” “要不要问问他们几个?”诺亚指指在地上哎哟哎哟叫唤的三个疑似强盗的家伙。听到诺亚的话,他们叫得更大声了。 “没那必要,我们追上那一大群就好,看看他们要逃到哪里去。” 我们不应该急着去亚尔提那港吗?诺亚咽了口口水,再一次把话忍了回去。就是用脚趾头想也知道,最好不要反驳她。“那这三个家伙怎么办?”他问。 劳瑞娜歪了歪头:“带着会拖慢行军速度,浪费宝贵的粮食,还需要人手来看管,不如……” 话音未落,原本爬不起来的三个强盗齐刷刷起身,向着诺亚跪下:“大人,饶命,饶命,不要杀我们!” 诺亚急忙避开:“我不是什么大人。” “您的助手都如此可怕啊不,是如此美貌,如此强大,您一定是位隐姓埋名的王子。” “你们尽管力量很弱,长得又难看,还从事这种见不得人的勾当,但眼光还是挺准的嘛。艾格兰的王子里起码有一半比不上诺亚现实,”劳瑞娜说这话的时候,诺亚觉得她仿佛背生双翼,黑色的那种,“但你们求他饶命做什么?” 她对我的评价还真高,诺亚心想。三个强盗则一起伸长脖子看着她。 “要是你们有起码的教养,知道要让人把话说完,就不会白白受到惊吓了。”劳瑞娜踱着细碎的步子,犹如舞台上演员的舞步。 “您的意思是?” “意思就是,带上你们很麻烦,我也不喜欢为难人,不想强迫你们说出你们不想说的事,所以你们自由了。对了,要先交出武器、盔甲和财物。” 诺亚愣了下:“和财物?”谁才是强盗? 三个强盗倒是如蒙大赦,纷纷脱下身上穿的皮甲。虽然式样简单,但这些皮甲的质量不错,而且显然经过了精心保养。他们又把掉落在地的武器捡起,连同三人份的钱袋一起放在劳瑞娜脚下。她摆了摆手,他们便一溜烟沿着山道朝亚尔提那港的方向逃走了。 诺亚不禁挠头。这样不太好吧?不过仔细想想,自己平日做的事情和她比起来也没好到哪里去,再说对象又是些强盗。他本就不是容易纠结的人,当即说服了自己。 “我们真的要去追那么一大群人吗?”他不是询问,而是确认。 “当然。再说,”劳瑞娜把强盗们的钱袋拾起,统统交给诺亚,“沉甸甸的,是群很富有的强盗呢。你去亚尔提那港本来不也是为了这个吗?” “说的也是。可是,这些应该算是你的战利品。” “多么见外的说法啊,太令人伤心了,”劳瑞娜泫然欲泣,然而这表情只维持了一瞬,她就恢复如常,“就当是刚才听那首《夏日的美少女》的酬劳吧。平时这么点钱可不够听到你的歌声吧?” “呃,太多了,我……” “我说的是你的实际收入。” 看来她对旅行诗人这个行当有着充分的了解。通常某位领主老爷邀请诺亚去演奏,给的钱也就几十个银月或者银星,至多一枚金橄榄,但诺亚从听众们身上收取的酬劳可远不止这么点。当然,那些听众自个并不知道有这份荣幸。 他们沿着强盗逃跑的路线前进。强盗们没有隐藏行踪,沿路到处是脚印、折断的树枝和踩倒的灌木,有些痕迹是刚刚留下,有些则显然存在好几天了。这群强盗在此地活动的时间应该没有太久,地上还没有被踩出小路来。 会不会有埋伏,或者陷阱?劳瑞娜似乎一点也不担心这些。在林中行进了大概一刻钟,远比诺亚估计的短,女孩停下脚步,拉着他躲到了一块山石背后。 前方是一片山间的平地,十来顶帐篷呈环状排列,四周围着木制的简易栅栏。帐篷间脚印纷乱,刀剑、皮甲、粮食、酒桶和其他各种东西丢了一地。无疑,这里就是刚刚那伙强盗的营地,看来强他们逃跑得格外匆忙,连装备和补给都来不及带上。 奇怪呀,刚刚他们还是相当有秩序的,甚至用撤退或者转进来形容也不为过。诺亚的视线投向四周的树林。路上要是注意下飞鸟就好了…… 劳瑞娜跳了出去:“他们都被我吓跑啦。走吧,看看能不能找到点值钱的东西。” 第5章 幸运与不幸的强盗(3) 被劳瑞娜的举动吓了一跳,诺亚赶忙一把拉住了她:“不再观察下吗?” 她的手臂纤细,手感如想象的细腻柔嫩,真难想象是怎样挥出破城槌或者投石机一般的拳头的。甩了两下,没能甩脱他的手,劳瑞娜不满地撅起嘴:“连一个人影都见不到了啊。喂,放开我啦。” 都被这么说了,诺亚只能放手,跟着蹦蹦跳跳的女孩一同走向营地。 营地里确实空无一人,也没有任何能表明强盗身份所属的标记与徽章。他们逃得比想象中更匆忙,别说武器与食品,许多强盗连钱袋都来不及带上。两人在各个帐篷里翻箱倒柜,大部分的箱子没有上锁,袋子也没有扎口。 找到的东西包括但不限于一柄剑刃附了少许魔法的长剑、一串珍珠项链、一把柄尾镶嵌着细碎红蓝宝石的匕首、一枚镶有钻石的胸针、几枚黄金打造的戒指。诺亚甚至找到了一个皮口袋,里面装了三十多枚金橄榄和金玫瑰。劳瑞娜对这些东西兴趣缺缺,不管找到什么,至多拿起来看一眼就随手丢下了。 诺亚可要实际得多,他收起金币,又拿走能拿走的每一样东西。可谓大丰收,但这个强盗营地始终给他一种挥之不去的诡异感觉,紧绷的神经放松不下来。是不是忘记了什么? 他思考得是如此专注,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劳瑞娜的脸几乎贴到了自己脸上,一根手指还在眼前晃来晃去。“怎么啦?心事重重的样子,这个时候不应该高兴才对吗?” 这双湛蓝的眼眸真是美丽,他又凝视了好久才答道:“强盗……他们为什么要逃跑?” “显然,他们被我吓跑了。” 她充满自信的笑容简直可以和太阳媲美,他的心都要融化了。这翘起的嘴角,这弯弯的眉梢,这露出一点点的虎牙……但她的答案无法说服他。“你有那么可怕吗?” 女孩的笑容变得狡黠:“是啊,非常非常可怕的哟,说不定还会吃人呢。” 可爱死了!做了一次深呼吸,诺亚才能开口说话:“可怕到这么多值钱的东西都来不及带走?要知道,艾格兰的许多地方,半枚金玫瑰就够很多人搭上性命了。” 有极其短暂的一瞬间,蓝色的双眼变得黯淡,短到诺亚来不及确认。她转过头去,声音听起来依然欢快:“还剩最后一个帐篷没翻过呢,说不定能找到线索。” 最后一个没进去过的帐篷位于营地正中央,同时也是整个营地最大的帐篷。劳瑞娜抢先钻入,诺亚紧随其后。这间帐篷内的空间比昨晚旅店的房间还大,位于正中的是张大床,四五个诺亚这样中等身材的人睡在上面也不会觉得拥挤。床上铺着厚厚的羽毛垫,床边的书架上堆着好几十本书,一张带有雕花的桌子上放着水果和葡萄酒,衣架上挂着宽大的睡袍和一件皮甲,角落里还放着一架竖琴。 这地方怎么看也不像是给强盗住的。诺亚环视一周,目光最后落在了床头的一口箱子上。箱子不大,一只手便可拿起,但是格外精致,表面绘有繁复的花纹,各个边角均有金属加固。劳瑞娜也发现了这口箱子,抢先过去捧起来放在了桌子上。 “竟然是上了锁的,”她伸手敲了敲,“这还是头一个。里面会是什么呢?” 箱子发出的回音空洞而沉闷。诺亚拿起箱子晃了晃,听不到什么响动。他把注意力放到了锁上。材质大概是铁,而且已经有点生锈了,这把锁的外观实在是很普通。但对诺亚来说,外观掩盖不了内在。 他感受到了一些非同寻常的东西,此刻正蛰伏在这看似简单的锁上,犹如黑暗中磨牙弄爪的野兽,静静地等待猎物。 有趣,哪怕箱子是空的,光是这把锁也不虚此行了。在他这样内行的眼睛里,这把锁比盛满金子的口袋更贵重。 一旁的劳瑞娜可安静不下来。她在帐篷里一阵风般翻来找去,片刻后回到桌边:“没找到钥匙!不过,诗人诺亚·麦克莱恩和他的助手是不会被区区一把锁难倒的。开锁这事,我可是很擅长的。” 诺亚一把抓住了劳瑞娜朝箱锁伸出的手:“慢着。这种事,还是交给专业人士吧。” 他手中多出了一套小小的、人称“盗贼伴侣”,或者“诗人的情妇”的工具。那些伟大的前辈们在实践中不断改进加工形成了这套工具,而每个诗人(无论会不会写诗弹琴唱歌)又根据自己的特点加入了各种个性化的改动。通常他不会在有人旁观时用上这个,更别说旁观者昨晚才第一次见面。 因为劳瑞娜是不一样的。虽然具体哪里不一样,他也说不上来,但就是这么固执地认定。 女孩看得目不转睛,诺亚丝毫不敢大意,工具连同十根手指全都用上。不到十分钟,锁就被他还原成了零件。尽管整把锁也就拇指大小,外观和寻常家用的锁没有两样,但结构极其精巧,大大小小的零件竟有两三百个。诺亚把零件逐一拆下,铺放在桌子上,密密麻麻地占了大半张桌面。 这么短时间内就完成了这么复杂的活,他对自己的手法也有点儿得意,特别是劳瑞娜一直在身边轻轻地发出“哇哦哇哦”的惊叹,其中的钦佩与赞赏丝毫不加掩饰,令他的虚荣心得到了大大的满足。 “真了不起,我从没见过有谁的手像诺亚一样灵活,”她有些着迷地看着他的手,“让我们看看里面有些什么吧。”一边感慨,劳瑞娜的手又一次伸向已经毫无防备的箱子。 诺亚则又一次按住了她:“还不行。” “还不行?” “现在才是最要注意的时候,千万不要乱动。”诺亚放开她,小心翼翼地将箱子转动了一个角度,略微等了等,他打开箱盖。 嗤嗤两响,两根尖针从打开的箱子里激射而出,正中挂在衣架的皮甲。两根针又细又小毫不起眼,速度却极快,声势格外凌厉。事先有所防备,又是全神贯注的情况下,诺亚也只是勉强看见。 “原来如此!”劳瑞娜又是“哇哦”一声,连连拍着胸脯,“带上你果然是正确的决定,只有我一个人的话就糟了。虽然只是两根针,被扎中了也很疼的,而且看角度,”她比划了下,“多半会刺中眼睛。” “可不只是疼的问题。”诺亚起身,从衣架上摘下皮甲,递到劳瑞娜眼前,“千万小心。瞧。” 第6章 幸运与不幸的强盗(4) 这是件非常精致的皮甲,黄褐色,表面绘着细密的花纹,光泽和气味都显示出皮甲得到了主人精心的保养。而且这东西绝不只是美观而已,皮甲由多层皮革连缀而成,诺亚在其中还感受到了特别的内在力量。虽然不懂魔法,不过按照他的经验,只有附魔过的装备才会如此。 而那两根针从胸部的位置穿入,留下两个细小的空洞后扎在了后背上,针尖已经穿透了覆盖背部的金属甲片。从这情形看,命中的如果是他或者劳瑞娜这样的血肉之躯,直接穿透是毫无疑问的。 更要紧的是,这两枚尖针通体暗绿,针尖刺中部位的皮革呈现出不健康的灰色,与整件皮甲的颜色有明显的差异。 “看,还上了毒,”诺亚放下皮甲,“小心些,千万别碰到。好了,现在我们可以看看箱子里是什么了。” 他打开箱子,两人一同凑了上去,脑袋几乎撞在一起。小小的箱子一览无遗,除了一封躺在箱底的信,箱子里空空如也。两人一同伸出手,发现对方也这么干之后又一起停住。对望了一眼,诺亚做了个请的手势。 于是劳瑞娜拿起信。“真没白费了这么好的锁,还有这个小小的陷阱啊,”她指着信封上的封蜡,“认识吗?” 封蜡上印着一枚纹章,诺亚仔细分辨了下,是一头人立而起的狮子。他摇摇头:“我是个旅行诗人,这不是我的专长。我认识的纹章还不到十……呃不,是不到五个。” “好吧。这个是纹章是巴纳德伯爵的。” “巴纳德伯爵?”就是此人指控尼雅一家偷了他东西的。即便是诺亚,也立刻意识到了事情蹊跷。 劳瑞娜已经拆开了信封,里面只有薄薄的一张纸,她轻声把内容读了出来:“兹邀请持有此函者于花月二十二日晚六时至在下府邸。凡前来者恳请戴上假面,万物泄露身份。附注,此函亦为进入乐园的凭证。落款,亚尔提那港伯爵巴纳德·齐拉姆。” 她把信纸交给诺亚,他看到落款处盖有和封漆上一样的人立狮子纹章。 “就是本月二十二日啊,还有不到一个星期了。这个巴纳德·齐拉姆就是巴纳德伯爵本人吗?”他问。 “就是他没错,”大约是对诺亚在这方面知识的贫乏有了初步的了解,劳瑞娜解释得周全而耐心,“齐拉姆家族的领地不大,仅仅包括亚尔提那港和希望半岛,还加星坠海湾周围的一小片。不过靠着亚尔提那港和大竞技场的收入,还有各种合法不合法的勾当,他们是整个海湾地最富有的家族。哦不对,应该说,曾经是最富有的家族。” “曾经?” “巴纳德伯爵在黑蔷薇叛乱中支持戴蒙·卡斯蒂利亚王子。为此,战争结束后,赫拉斯陛下惩罚了他。他的两个儿子被陛下收为养子,还交了一笔数额惊人的罚金,”她扳着指头,像在计算,“嗯,真的是很惊人。” “是吗?你知道得很清楚啊。”诺亚并非不信,而是好奇。她是什么人?不管怎样,肯定不可能只是个旅店的女招待。 劳瑞娜双手一撑,坐上桌子:“现在,这位伯爵大人的邀请函竟然出现在了强盗的箱子里,而这口箱子又非常难以打开。你想到了些什么?” “很多啊。合法不合法的勾当,拦路抢劫的强盗,曾经支持过叛乱者,结婚典礼……还有,我觉得,”诺亚脑子转得飞快,“这封信和这位伯爵大人对尼雅他们一家的指控之间,存在某种联系。” 女孩坐在桌子上也不安静,双脚前后晃来晃去:“某种联系?” “尼雅的父亲是个角斗士,我没记错吧?她的母亲又开着一家小小的旅店,只雇得起一个女招待。要说他们偷了伯爵的东西,尼雅还是一起参与了,我本来就不怎么相信,现在更是绝对不信了。这么说你可能不太明白,我的意思是,除非是个疯子,否则一个人做事总得有个理由,有个动机。整个海湾地最富有的伯爵,要陷害这样一个家庭,他的动机是什么呢?” “是个难以回答的问题。或许,我们可以代替这封信原先的主人……呜!” 劳瑞娜忽然一声痛叫,从桌上一头栽倒。诺亚起先以为她只是没有坐稳,但几乎立刻就发现了不对。她趴在地上半天没有起来,身子不住颤抖,那副痛苦的模样绝不是轻易装得出来的。 怎么回事?诺亚瞥见皮甲上、针尖旁有一颗血珠。 寒意顿时顺着脊背窜起,恐惧占据了意识的全部。她准是不小心碰到了毒针!诺亚惊慌失措,下意识地大叫了一声,顾不上礼节将她抱起。女孩的双眼紧闭,面容变得苍白而扭曲,一颗颗硕大的汗珠从额头渗出。 “劳瑞娜?劳瑞娜!”他连声呼唤,完全没了主意。身上压根没有任何能用来解毒的东西,毒药的发作又如此猛烈,短短几秒她就成了这副样子,诺亚从没见过毒性这般凶残的毒药。 悔恨如同汹涌的浪潮要将他吞没,眼泪不知不觉流了下来,他完全不记得上次哭是什么时候。白痴,你这白痴!他在心底痛骂自己。我要是早些把皮甲丢远些就好了,或者根本就不该拿来给她看,不该! 怀中的少女动了动。一阵贯穿全身的痉挛,劳瑞娜微微睁开了眼睛,虚弱不堪地说:“跑……诺亚,快跑……” “跑?”诺亚这时方才注意到四面八方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是强盗,这是一整个陷阱,他全明白了。 但……已经太迟了。 劳瑞娜的声音有如蚊呐:“快、快跑……我……我不行了……和你、和你没有关系……现、现在……跑的话……一个人……肯定可以的……” 她无力地推着诺亚。他使劲叫喊:“丢下你逃跑!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劳瑞娜微不可察地叹息了声,手忽然垂下,就此再无声息。没有时间悲痛,帐篷猛地被人掀起,大群强盗闯了进来,不知多少泛着寒光的刀剑对准了诺亚。先前被劳瑞娜击飞的那家伙不在,这次领头的是个身材瘦小的男人。 “可惜呀,我们来的太晚,”男人的眼里闪着狼和猎豹才有的凶光,看诺亚就像在看一只将要被踩死的蟑螂,“原来已经结束了。” 诺亚放下劳瑞娜,起身拔出了自己的剑:“不,还没有。” 第7章 幸运与不幸的强盗(5) 平时用上剑的机会并不多,这应该是最后一次了,诺亚已经有了这种心理准备。用这种姿态迎来终结,不太符合一个旅行诗人的身份,但他意外地觉得还不错。 斜睨着诺亚,男人轻佻地拔剑在手:“就当是正餐后的甜点吧,我来陪你玩玩。那女孩是你助手?你也应该不会太差劲。” “大人小心,”有强盗提醒,“那女孩只一拳就……” “知道了知道了,”男人不耐烦地摆手,“还不是你们太弱。都不许出手,给我看好了!” 男人倏地靠近,剑当头砍下。诺亚已经提前清晰地感受到了这一剑的动向,当即举剑相迎。对方的力量强过他太多,两剑相交的瞬间虎口一痛,诺亚的短剑差点脱手。毫无间隙,第二剑接踵而至,知道这一剑肯定抵挡不住,诺亚向后退去。 对手的剑如吐信的毒蛇般紧追不舍。即便事先能感知到剑的走势,诺亚也只有招架的份,而且招架得狼狈不堪。 男人的剑比起诺亚的来又长又阔,但他很清楚,双方主要的差距不在剑上。诺亚连一天剑术都没有学过,即便如此也能打赢四五个体格一般、受过基础训练的人,作为一个旅行诗人而言应该是足够了。 可眼下他才明白,远远不够。 早知道有这么一天,事先真应该找人学学剑的用法。虎口肯定裂开了,身上也已经有了两道伤口,一道在胸前,一道在左臂,幸好伤得都很浅。坚持的时间比预计的长,诺亚对自己有着清晰的认识,这不是因为自己当真能坚持这么久,而是对方手下留情了。 至于手下留情的理由,不外乎是猫抓到了老鼠还要戏弄一番。这一点,诺亚从对方的表情上读得很清楚,他一向擅长察言观色。 “只有这个水平吗?”男人的口气带着浓浓的讥讽,“这群不中用的东西居然能被你们吓跑,看来我得好好敲打敲打他们了。” 诺亚没有开口的余暇。稍稍停顿,男人又说:“可惜,被毒针射中的不是你,是那女孩。如果换过来,只怕还要有趣的多。下一次,针上得改用麻药。对了,你还不知道我的名字,这样去死可是会带着遗憾的。” 压力蓦地一轻,男人停下了动作:“听好了,我的名字是——” 男人没有说出名字,而是突然挥剑,诺亚措不及防,仓促间凭着本能抬起手来。力量本就不及,这一下又毫无防备,短剑一下就被远远挑飞,长剑随即向着他的咽喉疾刺而来。 居然玩弄这种把戏,真是个恶毒的家伙。正常的躲避已经来不及,诺亚不甘心地就是向侧面一滚。饶是如此,肩膀还是又开了道口子。更糟糕的是,他滚到了床头和衣架之间,再也没有地方可以躲避。 终究是到此为止了吗?他扭头看了眼劳瑞娜。 “真难看哪,所谓垂死挣扎就是这样。死到临头的时候,人才会把本性暴露出来,任凭是多么优雅、多么高贵的人都一样。”男人走了过来,居高临下地说。他举起剑,寒光一闪,诺亚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几乎同时耳畔响起一声脆响。 感觉上过去好半晌,似乎什么也没发生,全身哪里都没觉得疼,诺亚疑惑地睁开眼睛。劳瑞娜握着本该飞到不知什么地方的短剑,挡在他的身前。她白得好像新雪或者牛奶一般的肌肤透着健康的红润,完全不像中毒的样子。刚刚还趾高气扬的男人退在一旁,满脸的震惊和疑惑。 “你——”诺亚只说了一个字,嘴巴就不听使唤地僵住了。不是因为没有话要说,而是这当口想说的实在太多。又过了好一会,他才勉强捋直舌头:“你没事?” “当然,”劳瑞娜的声音充满活力,,“虽然我是肯定打不开那么复杂的锁,但也还没傻到连这种水平的陷阱都发现不了,更不会傻乎乎地自己把手送到毒针上去。说实在的,我本来还担心会被识破呢。” “原来如此。连自己的同伴也瞒过,”男人恢复了轻佻的表情,“你以为你在做什么?和有些无聊的贵族小姐一样,玩冒险游戏?” “因为会摆出这种陷阱的孬种,对,我说的就是你,”劳瑞娜走向男人,“我不这么干,可不见得会现身哪。见识过我揍人,要说不害怕,那是不可能的吧?” 男人的神情开始有一点不自然:“你早就算计好的?” 劳瑞娜昂首挺胸:“没错!现在,你的阴谋已经彻底破产了,快点把武器交出来吧。” “交武器?” “交武器,然后把你和巴纳德伯爵的小故事……等等,”劳瑞娜瞪大了湛蓝的双眼,那副吃惊的神情不像是装出来的,“难道你也不打算投降?” “开什么玩笑!投降?”男人转向强盗们,黑压压的一大群,从帐篷内密密麻麻排列一直延伸到帐篷外,“这里少说也有一百人,”顿了顿,男人狞笑,“本来还遗憾少了很多乐趣。毕竟你这样的美少女,活着可是比尸体有用太多。” 粗鄙的话语令诺亚一阵反胃,劳瑞娜倒是完全没反应,就好像对此习以为常。“一百人?”她的注意力集中在另外一件事上,“规矩和刚才相同吗?” “什么规矩?” “首领第一个,其他人抽签呀。我呢,肯定没耐心等你们抽签,不过你第一个倒是可以满足的。” 男人失去了耐心,直接挥剑砍来,即使诺亚这种外行也看得出来,招数和刚才挑飞自己手中短剑时一模一样。像是有意模仿,除开身高上的差异,劳瑞娜招架的动作与刚刚诺亚如出一辙。 就像是刚刚一战的翻版,唯一的区别在于,这一次高高飞起的是男人的长剑。在长剑来得及落地之前,劳瑞娜已经迅如闪电地在男人肩膀、胸前和左臂留下了三道伤口。她出剑是这样的快,诺亚的眼中几乎只看得到一团模糊的残影,若非他那神奇的感知,连她挥剑的动作都看不清楚。 奇怪,好像她那种内在的力量,比先前要强上很多啊?而且,那正是我受伤的地方,诺亚立刻就发现了。 随着一声不算很响但很清晰的骨碎声,男人鼻血长流,仰天倒下。劳瑞娜收回拳头,举剑指向了他,顺带还有他身后的强盗们:“下来是谁?” 第8章 幸运与不幸的强盗(6) “混、混蛋!”男人捂着鼻子,瓮声瓮气地骂道,“一起上,男的杀掉,女的活捉!” 强盗们一拥而上。这群家伙训练有素,前进的动作整齐划一,像一堵墙般涌向劳瑞娜,而且这堵人墙上还明晃晃地生着好几柄剑和匕首。 几乎同时,诺亚感到劳瑞娜身体里的那股力量又一次变强了。不等强盗们靠近,她便已经闪身向左,靠近帐篷中央的大床。刚刚的动作已经很快,而这一次……诺亚难以想象人的速度竟然能够达到这个程度。 只是一晃,劳瑞娜已经在大床的另外一边。本来齐头并进的强盗受此妨碍,有人想从左侧绕,有人想从右侧绕,有人想直接从床走,混乱自然而然地产生。这混乱虽然轻微,却足以造成严重后果。 劳瑞娜挺起剑,角度和时机都恰到好处,从左边绕过去的第一个强盗自个撞了上去,捂着手腕倒下。诺亚看得清晰,若不是女孩在最后关头将剑稍稍放低,短剑会穿透那家伙脑门。 她又旋身后退,短剑唰唰两下刺击,选择从右边绕的两个强盗同时惨叫着丢下手中的剑,踉跄着退到一边。三个强盗跳上床,踩着柔软的羽毛垫朝着她冲来,劳瑞娜又是如起舞般转身,脚后跟在床脚看似轻柔地一磕,整张床一阵摇晃,三个强盗摔作一团。 女孩跃起,在三个强盗后背或者脑门依次踩过,动作优雅而欢快,而那三位则发出窒息般的惨叫,随后便没了声音。 精、精彩!诺亚只剩惊叹的份。战斗在继续,她的每一次挥剑都精准犀利,每一次招架都无懈可击,每一次闪躲都恰到好处。最关键的是,所有这些动作都轻盈曼妙,甚至还有几分温柔,即使真正的舞蹈也比不上此刻的她来得优美。 既没有任何的专注与紧张,也丝毫不显得陶醉或者愉悦。在诺亚看来,她不讨厌,但也不享受战斗。平静,此刻的她就和无风的湖面、沉睡的少女、夏夜的星空一样平静。真的很美,他头一次领略到刀光剑影、鲜血四溅也能这样美。 诺亚突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冲动,想拿起七弦琴,再来一首《夏日的美少女》。 当然,作为她对手的强盗们肯定不会和诺亚一个想法,也没有心思欣赏这种美丽。差不多打倒二十人之后,再没眼力的强盗也清楚那个看似纤细的女孩不是他们能对付得了的。有些头铁的还在重视地执行首领的命令,心思活络些的已经停下脚步。 然而帐篷虽大,对于人数众多的强盗们来说也太过狭窄,大部分强盗都在帐篷外,一时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他们忠实地执行首领的命令,争先恐后抢进帐篷。在诺亚的感知里,强盗的总数比他们首领宣称的还要多,仅仅在他能感受到的范围内就将近两百。 对付这么多敌人,劳瑞娜再厉害,也难保没个闪失。不止一次,强盗们的刀剑擦着她身子划过,有一柄匕首甚至穿过了她如黑色瀑布般的长发。虽说这几个强盗都被她温柔地、妥当地回敬过了,这样的场面出现过几次之后,诺亚欣赏的心情还是荡然无存。 得做点什么。略一思索就有了主意,他突然大喊:“救命啊!” 他的话没引起多少强盗注意,劳瑞娜却立刻有了反应。诺亚出声时她正好抓住某个倒霉鬼的脖子,听到他的呼救,女孩顿时双眉紧蹙,动作也不复方才的柔和。手一扬,强盗像只兔子似的被甩了出去,撞倒了书架之后以一个奇怪的姿势瘫倒在地,看情形至少断了一条手臂再加一条腿。至今为止,就要数此人伤得最重。 发现诺亚其实一点事情没有,劳瑞娜明显地怔了怔。而见到同伙在她手中全无抵抗之力,更多的强盗停下向前的脚步,举着武器犹豫不决,有两个已经在朝后一点一点挪着步子,眼睛还不忘瞄着地上的首领。 身为旅行诗人,最重要的就是察言观色,强盗们的表现被诺亚一一瞧在眼里。现在这种情况,需要的只是一个带头的人,就像火药桶的引线。于是他用尽力气喊道:“快跑啊!” 他用上了高音唱腔,嗓音极富穿透力,确保强盗们在混乱中也能听清楚。不出意料,听到诺亚的喊声,那两个本来还只是悄悄后退的强盗转过身去就跑。 当真就像点着了火药桶一样,诺亚饶有兴致地看到在最先的表率出现后,本来举棋不定的强盗们纷纷作出选择。不需要他在出声,快跑之类的喊声响成一片,人人唯恐避之不及地从劳瑞娜面前逃走。 帐篷外那些情况不明的强盗本还在朝帐篷里挤,被自己的同伴连推带撞,再加此起彼伏的惊恐呼声,场面混乱不堪。天知道劳瑞娜干了什么,几个强盗忽然杀猪似的嚎叫起来,就和石头砸中马蜂窝一样,其他人——凡是还能动弹的,无论正打算挤进来还是挤出去——轰地一下全跑光了。 一直在地上捂着鼻子的那个男人怒吼着要他们站住,没有用,连一个理睬的都没有。顷刻间,帐篷里只剩他加上诺亚和劳瑞娜,外加六七个昏迷不醒的强盗。 男人把手从脸上放开,怒视着劳瑞娜,只是鼻血尚未止住,外加鼻梁塌陷,气势上打了折扣。“你,”他终于想起要问,“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早就说过了,我们是旅行诗人诺亚·麦克莱恩和他的助手劳瑞娜,”女孩从床上跳下,顺手掸了掸衣服,“这个问题该我问你才是。你又是什么人?” “呸,”男人不屑地唾了口,“你以为我会回答吗?” “不止这个,事实上,诺亚先生有很多问题要问你。是吗,诺亚大人?” 她转过来,在男人看不到的角度冲他眨了眨眼,又做了个鬼脸。诺亚会意:“哎?啊,呃,是的,我有很多问题。” 男人抱着双臂冷笑,一副不想搭理的样子。他尽力想表现得不在乎,不过还是那个问题,鼻血太有碍观瞻。 女孩握着剑朝男人走去,诺亚发现剑刃光洁,完全没有血迹。她明明或刺或砍伤了好几个人,唯一的解释只能是动作够快,快到血都沾不上剑。 “确实有很多问题。为什么干着拦路抢劫的你,会有巴纳德伯爵舞会的邀请函?”劳瑞娜绕着强盗边走边转圈,“为什么你和你的部下,看起来不像强盗,却像是经过训练的士兵?哎呀哎呀,我还没问完呢,你的脸色怎么变难看了?强盗先生,强盗先生?” 第9章 真正的问题(1) 不用劳瑞娜特意提醒,诺亚已经发现而且暗自惊讶,男人的表情变化是如此之快、如此之大,就像有一只看不见的手生生为他换了一张脸。现在这家伙看起来就像只丧家犬,脸色灰白,刚刚的傲慢已然不复存在。 “强盗先生?”劳瑞娜俯下身去,眼光天真而好奇,“我还没问完呢,你打起精神来啊。下一个问题是,你和朋友们成为强盗的日子肯定还不长吧?毕竟,这个营地里空的酒桶和酒瓶还不多。我没说错吧?” 眼光敏锐,思维缜密,诺亚佩服不已。那位强盗先生的脸色变得更加差劲,但就诺亚的观察,他还没有放弃抵抗。 “还有还有,”劳瑞娜在继续,“路上的脚印也有问题哦……” 诺亚决定提醒一下。“劳、劳瑞娜,”不知怎的,念出她的名字时他一阵紧张,“光这样问恐怕不行。” “怎么会呢?只要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大家都会愿意敞开心扉的,”女孩撇了撇嘴,诺亚看得出她只是嘴上不承认罢了,“强盗先生现在还不愿意回答问题,是我还没有拿出诚意的缘故。” 她脑袋飞快地左右转动,带动长发飘扬。转眼目标确定,她从地上拾起一柄战锤,看尺寸是双手持用的,她就那么单手提着,丝毫不显得吃力。 “你想怎么样?”强盗沉声问。 “展现诚意啊。”劳瑞娜手一扬,短剑嗖的飞出,在他来得及作出任何反应之前就回到了七弦琴上,精确得像是用手握住慢慢插回去的。直到此刻,诺亚才注意到自己的琴原来还一直好端端放在桌上。 强盗先生抿紧嘴唇。大概要见到些血腥的场面了,诺亚不禁对他感到些许同情。只有些许,毕竟要不是劳瑞娜,这会流着血躺在地上的就该是自己了。 劳瑞娜双手握住锤柄,没见她怎么用力,啪的一声,金属的锤柄便被她掰为两截。 强盗先生紧闭的嘴张得老大。诺亚两眼发直,大家都是血肉之躯,她还是相对瘦小的类型,这种事情是怎么做到的? 将锤头握在手中,另外一半随手丢开,劳瑞娜一言不发地俯视着强盗。与此同时,球形的、带有尖刺的锤头在她的手中随着揉搓变成了各种形状,就好像那是一团面粉,而不是坚固的钢铁。 强盗先生的眼珠瞪得快要掉出眼眶。诺亚思忖,易地而处,自己搞不好已经被吓得晕过去了。身上的骨头无论如何没有那战锤坚硬,他无比庆幸劳瑞娜是自己一伙的。 “我……”强盗开了口,“或许……” “怎么?” “我们,能不能谈谈……”强盗的语气充满了试探。 很好,服软了,诺亚松了口气,他可不想到看脑袋被像西瓜一样捏爆,或者手臂被生生从身体上扯下来这样的场面。 可劳瑞娜皱起了眉头。见状,强盗的身子缩了缩:“我是说,美丽的小姐,我愿意回答您的问题。” 女孩的眉头皱得更紧:“什么啊,这种时候你不是应该吞下藏在牙齿里的毒药自杀吗?” 被她的话噎住的不止强盗先生,还有诺亚。停顿片刻,她耸耸肩,放下不成样子的战锤:“算了,我不计较了。我不喜欢为难人,所以只有一个问题要问你,你只需要回答是或否就可以了。” “您,您就是在世的圣女。您有什么问题?” “是巴纳德伯爵叫你这么干的。是或否?” 喉结来回蠕动了好几次,强盗颔首:“是、是的。您,您能……” “啊,没错,我说了不计较,也只有一个问题的,”劳瑞娜双手叉腰,转过身去背对强盗,“我一向说话算话。” “赞美您。”强盗长出了一口气,挣扎着爬起来。 “但,”女孩的语气突然转为冰冷,“你伤到了诺亚,这笔账得分开计算。” 话音刚落劳瑞娜便动了起来。跳起,转身,一脚踢出,整个过程干净利落到了极点,完全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躯干,四肢,手脚,无论哪一处都在最恰当的时间出现在最恰当的位置。若世上有什么可以被称之为完美,那劳瑞娜的这次攻击绝对能作为其中之一。 诺亚以为自己又要看到一次人体投石机,事实却恰好相反,被踢中左边肩头,强盗的身子却几乎没有移动,只是不太剧烈的一颤。几秒后,他像是倒空的麦袋般缓缓倒下。 “两条手臂的骨头外加锁骨全断了,外加七八根肋骨,”劳瑞娜一副神清气爽的样子,“真舒服,我们走吧。当然,走之前再看看还有些什么好东西。” 神情是很俏皮,说的话就另当别论了。刚刚的踢击造成了如此严重的伤害?看到强盗扭曲的手臂和塌陷的肩膀,诺亚选择了相信。 “那些逃跑的怎么办?” “不用在意,强盗先生醒来之后,肯定会向他们转述我和他的谈话。这里没有问题的话,”她歪过脑袋,手指额头,“他们听了之后应该会换份像样点的工作吧。” “是啊。”诺亚释然,他开始有一点适应劳瑞娜的风格。看来这次的旅行至少有一点可以肯定,就是绝对不会无聊了。 一通搜刮之后,两人再度回到通往亚尔提那港的山道上。这一段强盗参与的插曲令他们收获颇丰,除去那张邀请函外,兜里揣着营地里找到的每一枚金币,包里放着四瓶表面附有蛛网的上好葡萄酒,劳瑞娜的手里还拿着两本在首领的书架上找到的书。 劳瑞娜突然敲了敲脑门:“瞧我在干什么,最重要的事都忘了。” “什么事?” “你的伤啊。那个坏蛋伤到你三处呢!” “……这就是你打断他骨头的理由?” “当然!一定很疼吧?快把衣服脱下来,我懂得如何处理伤口。我们差不多明天晚上才能到亚尔提那港,祭司啊医生啊都是那里才有,要是感染了就糟糕了。” 看她急不可耐的神情和扑上来时猫咪一样的灵巧,诺亚觉得伤口还是其次,恐怕脱掉自己衣服才是她真正的目的。他急忙伸出双臂将她架住:“不用麻烦。这点小伤,我们来不及走到下一个山头就好了。” 下一个山头大约在前方五六百码的地方,走过去要不了一刻钟。 “真的?我跟修士们学过怎么处理伤口,还是让我这样的专业人士仔细查看一下来的放心呀。”女孩还不死心。 “真的。我们还要替尼雅找出真相呢,我不会拿自己身体开玩笑的。” “好吧好吧。”劳瑞娜悻悻地放弃了,满脸难掩的失望之情。然而不过片刻,她两眼放光,看得诺亚心理发毛。准是又有什么不值得期待的主意了! “现在有个真正的问题需要想办法。”劳瑞娜说。她大概没有察觉,“真正”一词暴露了她刚刚的想法。 “是什么呢?” “我们明晚才能到亚尔提那港,是吧?所以,”她张开双臂转了一圈,裙角随着动作摇曳,“今晚我们得在这种山林里过夜了哦。” 诺亚停住脚步。哦,这确实是个问题。 第10章 真正的问题(2) 过夜确实是个真正的问题。 诺亚有好几条毯子,找块稍微平整点的地方裹上毯子就是一夜,但劳瑞娜呢?她显然不是什么娇生惯养的贵族小姐,可这也未免太过寒碜了。林间的空地凹凸不平,满地石头,有些还很尖利;草丛间,灌木间,树上,石头背后,到处都是各种虫子;别看现在天气正热,夜晚的山林可是很冷的,足够使人浑身发抖。 这些对自己来说忍一忍就过去了,她肯定不行。再怎么厉害,女孩子也是女孩子。诺亚一时没了主意。 “不用担心,”劳瑞娜握住了他的手,“这种事我不是第一次遇到了。我会把你照顾得舒舒服服,有顿热乎乎的、可口的晚饭吃,还有个好觉睡的。” “我没有担心,”她手的触感太好,诺亚有些飘飘然,“毕竟现在才上午,旅行诗人一向不会担心那么遥远的未来。” 他们继续前行。或许是心理作用,走了很久他也不觉得疲惫,劳瑞娜则更不用说。一路上他唱了好几首歌,包括之前的《夏日的美少女》,除此之外的时间里,两人的聊天一刻都不曾停歇。 虽然活泼开朗,劳瑞娜真正说的并不多,大部分时间是诺亚在说而她在听。她是个无比出色的听众,诺亚最喜欢的那种,从不会突兀地打断你说话,不会为了显示“渊博”而发表不着边际的见解甚至故意抬杠,就是赞同也不会简单地附和。 而轮到她的时候,说出来的观点和看法像是能看得到诺亚脑子里在想什么,不然就是引经据典旁征博引,精辟得不像是个十几岁的小女孩。当然,偶尔——这个偶尔可能太过频繁了一点以至于都没那么偶尔了——毒舌起来,又每每让诺亚要怀疑人生。 就像是这山林间吹拂的风,清凉,舒爽,毫不猛烈,在这炎炎夏日里令人无比舒畅,又不灰使人患上感冒。诺亚不是没想过问她几个问她,比如是哪里人,跟谁学的剑术,为什么会在那样的小旅店里当女招待,等等。 但他没问。如果方便,她自然会告诉我;既然她没有主动说出来,那问了也只是增加困扰,对她是,对我也是。 何况根本不缺话题。身为旅行诗人,虽然年纪不大,但诺亚去过的地方着实不少,有足够的见闻。不止艾格兰,贝鲁尼,塔利公国,还有诺德尔自治领统统留下过他的足迹。之所以会去诺德尔那种教廷所在地,是因为他在书上读到过,无论什么时代,最富有的人中总少不了僧侣。 事实证明多读点书没坏处,那一次诺亚收获颇丰。把这件事和劳瑞娜分享,她高兴得手舞足蹈,问她为什么,又不肯说出来。诺亚没有深究下去,毕竟对教廷没点抱怨的人,通常只有还没和教廷打过交道的人。 中午他们分着吃了从尼雅母亲旅店里带出来的面包,外加一瓶强盗营地的葡萄酒,劳瑞娜还拿出了一小块有柠檬和奶油夹心的蛋糕。带在包里走了这么长的路还跟人打了架,蛋糕拿出来时居然还是完好无损的,味道和口感也丝毫没有受影响,香甜,松软,诺亚很少吃到这样的好东西。 饭后继续赶路,下午两人又开了一瓶葡萄酒,外加两个小圆面包作为点心。山林里天黑得早,傍晚时分,诺亚发现了一小块林间的空地,平坦,干燥,稍远一点的地方还有一小段瀑布和一个不大的水潭,一条小溪从水潭缓缓流出。 不能更完美。于是他们不再赶路,转而为过夜做准备。一整天下来两人都是汗流浃背,诺亚告诉劳瑞娜坐下休息,他则先去小溪边把水袋灌满。当他带着两只饱满的水袋回去时,劳瑞娜已经生起一堆篝火,正在用诺亚的短剑削树枝。 诺亚盯住篝火看了好一会。树枝与石块的摆放找不出半点毛病,没有相当的经验绝对做不到这个程度,而且自己灌水没用多久,这么短的时间她居然就找来这么大堆能用的树枝和石头。回想她的身手,似乎也不值得惊讶。 一根差不多一人高、手臂粗细的树枝忽然被她抛上半空,短剑如电光般在眼前晃了几晃,那根树枝落了地,上面多余的枝桠和树叶已经被清理干净,四下散落。 好吧,还是值得惊讶的,诺亚立即推翻了刚刚的想法。 “不好意思,”她停下手里的活,夕阳为她全身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色,即便如此也掩盖不了那双闪亮的蓝眼睛,“你带毯子了吗?” 诺亚把所有的毯子都交给劳瑞娜。她自己也带了几条,再加几根用树枝临时加工成的木棍,顷刻间一座小小的帐篷支了起来,毯子正好还余下两条。 帐篷很小,大概勉强可供两人容身,但此时此刻,连这样简陋的帐篷在诺亚眼里也变得诱人起来,至少总比什么都没有强。等等,他忽然意识到,难道她是打算两个人挤在一块过夜吗? 不行,仅仅是想想都叫人面红耳赤。那边劳瑞娜已经用树枝在篝火边搭起简单的支架,又从行李中拿出了培根、香肠、面包皮、奶油、黄油和盐,最后是一口不比她手掌大多少的铁锅。她把各种吃的东西连同半袋水一股脑倒进锅,再把铁锅挂上支架。篝火的烧烤之下,没多久锅里就发出咕嘟咕嘟的声响。 她上身前倾,嗅了嗅,立刻又缩了回来。“希望你喜欢,”她说,“虽然答应了你可口的晚饭,但煮汤这事我实在不擅长,尤其是现在这种汤。” “哪儿的话。我一向觉得,对别人的劳动始终应该抱有敬意。” 诺亚打开了剩下的两瓶葡萄酒,又拿出几块饼干,那是他为了某些吃不上饭的特殊场合而准备的。汤很快煮好,劳瑞娜盛好满满一碗,双手捧着递给了他。 不管味道如何,诺亚都准备好了感激的话语。不过感谢诸神,更该感谢劳瑞娜,让他免于违心的恭维。味蕾、口腔、胃乃至全身都得到了充分的满足,对于一个劳累了一天又要在山林的帐篷里过夜的人来说,能有这样的一碗热汤实在是意外之喜。 “你说你不擅长煮汤?”他忍不住调侃,“难怪你说你擅长开锁哩。” “啊?”她斜睨着他,“那还真是对不住了。既然如此,就委屈一下你吧。” 还在思忖委屈是什么意思,劳瑞娜端起汤锅,把剩下的东西都倒在了他的碗里。 第11章 真正的问题(3) 诺亚立刻抗议:“喂喂,怎么都给我了?” “你很喜欢啊。谢天谢地,我本来还担心做得不合你胃口呢。” “不是,我的意思是,你自己呢?” “啊哈,我可不吃这些东西。所有的肉类和肉类制品,鱼,虾,还有鸟儿什么的,统统都不碰,”她拿起一块饼干,“我有这个就行了。” “可你煮汤的时候……” “所以我才说不擅长煮这种汤嘛。” 原来如此。只是自己享受美味的热汤,煮汤的人却只有几块硬邦邦干巴巴的饼干,诺亚实在过意不去。现在再说什么感谢的话未免太无力,等到了亚尔提那港,再用更实际的方式向她表达谢意吧。 用完晚餐,诺亚按习惯练了会琴。尽管技艺在同行中已经称得上出类拔萃,每日的练习仍然是不可或缺的,连一天都松懈不得。今天他弹得尤为认真,原因显而易见。有些话说出口会显得没有说服力,但用手——准确地说是用心——弹奏出去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劳瑞娜坐在他身前,双手托着下巴听得很认真,每当曲子结束还会鼓掌并且说出自己的感受。交谈中诺亚了解到,她没有学习过乐理,但许多想法对他也很有启发。或许因为不同的行当之间有些本质上的东西是相同的?仔细想想,跟人打架和弹琴确实也没差多少,最起码都主要是依靠双手的。 大约一个小时后练习结束,诺亚拿出一本诗集,进行今天的睡前阅读。这一点上,劳瑞娜和他有着相同的习惯,她读的是从强盗营地找到的神话故事集。书架上会放这种读物,那果然不是群正经强盗。 不知过了多久,两人同时打了个哈欠。诺亚站起来,活动了下酸痛的腰背和颈脖。抬起头,漫天灿烂的星光,银河横亘整个天空。 劳瑞娜也站了起来,和他肩并着肩一同仰望着星空。“神话里记载,”她感慨地说,“很久很久以前,我们人类可以在群星间自由地穿梭,足迹遍及我们现在见到的每一颗星星。” 诺亚也读过类似的神话。“羡慕吗?” “也不只是羡慕……”女孩似乎有点儿苦恼,“该怎么说呢,希望生活在那样的时代?也不全对……” “或许你希望的是,将来有一天,我们也能成为别人的神话吧,”哦不,我在说什么?他的脸瞬间发红发胀,画蛇添足地补充,“我是说,我们这个时代的人也能成为后人的神话吧。” 有那么一瞬间,劳瑞娜望过来的目光里充满了惊讶。“不愧是诗人呀,这正是我想说又不知道该怎么说的话。诺亚要是能够更加……”她欲言又止,把头垂下,“算了,我不也一样。到说晚安的时间喽,明天还要赶一天路呢,睡吧。” 诺亚握了握胸口尼雅给的神像:“睡吧。” “帐篷归你,”劳瑞娜拾起一条毯子,“我到那边去睡。” 她指的是一块石头,石头旁有一小片柔软的青草。 “那怎么成,”诺亚毫不犹豫,“我去那边,帐篷是你的。帐篷是你搭起来的,晚饭也是你做的,我什么都没干,还占着帐篷,这种事只有那些无耻的贵族老爷们才做得出来。我看起来像那种人吗?” “当然不像,可你受伤了啊。”纤细的手指指他的肩膀。 “都说了没事了。” “毕竟刚刚受伤,还是谨慎点好。你睡吧。” “你是女孩。你睡。” “这可为难了,”火光映照下,劳瑞娜的脸半明半暗,“感觉这样下去,辛辛苦苦搭起来的帐篷会空置,而我们两个却要睡在石头边,拿青草当毯子,树冠当帐篷。这可真是一对傻瓜啊,该怎么办才好呢?” 诺亚笑出了声,尽管如此还是寸步不让:“不管怎样,你都要睡在帐篷里。” “哦?那我只好让步啦,前提是——诺亚也一起。一起一起。当然,你最好不要动手动脚……” 至少她答应睡帐篷了,这种时候自己也该退让一步。他点头同意:“放心吧,我可不想被你一拳送到树顶上去。” 直到裹着毯子和劳瑞娜背靠背在小小的帐篷里躺下,诺亚才发现事情与自己想象的有点出入。他以为会为了狭窄的空间,以及与劳瑞娜难免的身体接触而困扰,躺下时还在回忆(准确地说,是回味)抱起她时的触感,哦,无比温软。 事实却完全不同。这个小小的天地确实既狭窄,也毫不舒适,可待在里面,他丝毫没起那些令人脸红心跳的念头,反而莫名的安心。简直就像回到家了一样温馨而安全,对于根本不知道父母是谁、自小总是四处漂泊的诺亚而言,这是个罕有的感受。 诺亚到底是个二十岁的小伙子,前一刻还在胡思乱想,一旦睡意来临,后一刻便沉沉睡去。 毯子和泥土到底不比旅店的羽毛床垫,诺亚醒过来时天色还只蒙蒙亮,几天旅行积累的疲惫没能缓解多少,浑身上下反倒还酸痛起来。掏出怀表看了眼,刚过六点。他吃力地支起身子,突然意识到劳瑞娜不在身边。 她去哪里了?诺亚钻出临时居所。令他牵肠挂肚的对象裹着一条毯子,躺在昨晚选定的石头旁睡得正香。她什么时候到外面去的? 诺亚蹑手蹑脚地靠近,劳瑞娜在毯子下蜷成一团,长发披散,嘴里咕哝着含义不明的梦话。他注意到她身旁一小片被压倒的青草上有露水,说明她待在这儿至少也好几个小时了。搞不好,自己刚刚睡着她就已经溜了出来。 这家伙。不到愧疚或者后悔那么严重,只是心里还是很不舒服的。得做点什么,得为她做点什么——就在此时,劳瑞娜睁开了眼睛。完全没有别人起床后常见的迟钝与疲态,她骨碌一下爬了起来,略微整理了下衣裙,又把头发在脑后束成简单的马尾。 “早上好啊诺亚,”她看起来神清气爽,睡得很好,“真不好意思,我睡过头了。” “现在才六点,是我起太早了。” 她嘻嘻笑着:“本来想在你醒来前回到你身边的,这样你就不会发现我的计划啦。不过我做了个好梦,好到不忍心起床,这才被你占了先。” “你……可是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你要对我这样好?我们才认识一天而已。” 第12章 某样传统的夜间活动(1) 听到诺亚的问题,劳瑞娜抬起眼睛望着天空,略微想了想。“你和尼雅认识多久了?”她反问,“尼雅的妈妈叫什么名字?她的爸爸呢?他为什么会去当角斗士?抓走他们的是什么人?他们被带到哪里去了?” 一连串的问题令诺亚哑口无言。“所以你瞧,”她接着说道,“你决定帮助尼雅的时候,你对他们又有多少了解呢?我们好歹还一起分享过面包、饼干和葡萄酒,而你不过付钱在他们家的旅店住了一晚上而已。再说,我也没做什么,向你赔罪的话还远远不够呢。” “赔罪?”诺亚愕然。 “害你受伤了。要不是我,你不会被那坏蛋弄伤的。” “没有你,我遇到强盗的后果就没这么简单了。不要再提受伤这事了,”他伸手入怀握了握尼雅送的天父神像,“不过,我明白了。” 诺亚还是无法释怀,但至少暂时接受了她的说法。劳瑞娜从她那看起来根本不大的包裹里拿出茶叶,两人煮了红茶,配着昨天剩下的面包和奶酪作为早餐。午餐则贫乏了许多,只有几块饼干和清水。 由于食物和休息都不怎么充分,相比昨日,诺亚今天的步履要沉重少许。劳瑞娜却似乎完全不受影响,精力仍然充沛得叫人吃惊。她远比昨天还要活跃,一只路过的兔子、一群从天空飞过的鸟儿、一朵叫不上来名的野花都能引来一连串的欢笑。 那是发自内心、绝对无法伪装的欢乐。但……为什么听来总有些心疼呢?诺亚找不出原因。 太阳开始西沉的时候,他们终于登上最后一座山头,映入眼中的是蜿蜒的海岸线和绵延数里的巨大城市。地理知识再贫乏的人也能认出来那就是亚尔提那港,整个艾格兰王国东部最繁忙的港口,同时也是最繁华的都市。 劳瑞娜张开双臂,感受海风吹拂。诺亚则深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散发着海水的咸味,这是种对他而言颇为陌生的味道。随后,他的视线落在了城市旁的巨型人工建筑上。 那是座拱门。在这个距离上,亚尔提那港的房屋细小如同麦粒,港口旁的灯塔犹如一根缝衣针,人和马车之类更是小到无从分辨。还有那座举世闻名的大竞技场,看起来不及早上剩下的半块饼干。然而这座拱门……即便相隔如此遥远,令人无从判断大小,可只要看看与四周建筑的对比,就知道它究竟有多宏伟。 那就是星门了。诺亚在许多书上读到过,也无数次听人谈起过,直到此刻亲眼见到,尽管还只是远远望见,他才知道文字和语言有多苍白无力。 “那个有多高?”好半晌,他听到自己在发问。 “如果你问的是星门的话,根据王立学院的测量,亚尔提那港边的这一座是已知星门中最高的,有七百八十尺。” 完全说不出话来。这还只是远远看着,他不敢想象自己站在星门下会作何感想。 腰间忽然被轻轻捅了下。“走了哦,我肚子饿啦。” “好、好的。” 他迈开步子,视线却无法从星门上挪开。劳瑞娜善解人意地担任起了解说:“星门据记载是黄金时期的人们所建,每一座都在六百尺以上,完全由金属构成,表面刻满含义不明的符文。记得我昨晚说的吗,神话里的人们在群星间自由地穿梭,那其实并不全是神话,他们当真可以做到,凭借的就是星门了。” “那时的人类真有这么……”他斟酌了下措辞,“伟大?” “他们留给我们的,还远不止这些呢。诺亚应该也听说过吧?各种各样的古代遗迹……啊小心!” 前方的地形突然出现了意想不到的变化,诺亚毫无防备一脚踩空,劳瑞娜想拉没拉住,他整个人平拍在了地面上,摔得可谓无怨无悔。 他急忙爬起来,终于肯看一眼脚下的路。尽管鼻头发酸想掉眼泪,鼻梁疼得直哆嗦,他还是强装笑颜:“没事!我完全没事!” “你啊你,”劳瑞娜嗔怪地瞪着他,“不管眼睛望着多么遥远的地方,脚下都要时时留意呀。” “对、对不起。” 她的手伸了过来:“幸好现在有我。来吧。” “呃?”他一时没理解她的意思。 “拉着我的手啊。不然这一路到城里,你大概还有一百三十跤要摔。” 这种时候要是再拒绝,那摔一百三十跤也绝对不冤。他握住了她的手,柔软又光滑,感觉比想象中还要好。 眼睛时常会骗人,即使亲眼所见也不一定都能相信,这是诺亚早就学到也亲身体会过的。有时明明看着目的地已经出现在视野里,走过去却要花几个小时甚至几天;而这一次,明明瞧着亚尔提那港还很遥远,天还没完全黑下来,他们已经到了。 怎么会这么近?明明远得很啊。他回头望去,太阳化为了西方天边的一抹红晕,他感慨星门伟大的那座山头成了一片朦胧的黑影。 原因恐怕还得归结在她身上。看来和她在一起,再远的路途也不会觉得辛苦。 亚尔提那港没有城墙,这一点诺亚早就看在眼里,但直到踏上城里那港潮湿的石板路面,他才真正意识到。 沿途所见的建筑,大半是各式各样的旅店、酒馆、商铺。大约是天黑了的缘故,也可能是因为所处的区域相对偏远,街上行人寥寥,安静得不像是座大城市。 出乎意料,商业气氛如此浓厚的城市,大大小小的圣堂数量也很惊人,他甚至还见到了好几座属于其他信仰的神殿。不过转念一想,这也是很正常的。如此繁华的港口,每日来来往往的水手一定数量惊人,对任何一个在海上讨生活的人而言,安全都是第一重要的需求。 此外他们还路过了一座法师塔,附带一座很大的奥术学院,门外的牌子上赫然写着招收新生。与外行人的想当然不同,大多数法师塔既不在深山老林,也不在丛山峻岭,奥术研究需要大量的人力和资源,建在人烟稠密、交通便利的地方才合适。 这就是亚尔提那。他又一次握住胸前的神像。尼雅,我来了。 不过小女孩的事固然重要,毕竟辛苦奔波了整整两天,眼下还有更迫切的需求——麦酒或者葡萄酒,面包,肉,热水澡,羽毛床垫…… 劳瑞娜显然不是第一次来亚尔提那港,在她的建议下,两人选择一家叫“三只新酒桶”的旅店作为今晚的住处。旅店有三层高,门口立着一根从不知哪艘船上拆下来的桅杆,顶上挂着三只已经不怎么新的酒桶。公平地说,这家店比起尼雅家的是要好上许多,但在这座大城市里就显得普普通通了。 “为什么选这家?”诺亚问,“这地方看起来不怎么样。费用方面的问题,不用你担心,我们有的是钱。”要是他孤身一个人,这里是个足够好的选择,但带着她,他希望能找个豪华一点的地方。 “因为那儿。”她手指旅店对面。一街之隔是座由巨大石块砌成的建筑,方方正正,高大,厚重,敦实,活像是座堡垒。建筑顶上竖着一面旗帜,天色太黑,看不清旗上图案;建筑四周围着闪亮的金属栅栏,门前有两个拄着长矛的卫兵守卫。 “那是什么地方?” “亚尔提那港的法庭,监狱也在一起。尼雅的爸爸现在应该就在里面,而她和她妈妈,我想最晚明天也该来了。怎么样?现在,这地方看来还是不怎么样吗?” “好吧,”诺亚回头看了看桅杆上的三只酒桶:“那就这儿吧。” 第13章 某样传统的夜间活动(2) 虽说已经在一起吃过好几顿饭,这还是第一次见她用刀叉。诺亚看得认真,劳瑞娜的一切动作都符合礼仪规范,同时毫不拘谨做作,不像有些贵族——特别是那些在黑蔷薇叛乱之后才成为贵族的——用餐时连诺亚都替他们觉得累。 这家旅店虽然外观平平,可菜单上的东西却相当可观,令诺亚稍稍感到些意外。他特意点了份招牌海鲜汤,汤里有大块的螃蟹肉和鲑鱼肉,有牡蛎和扇贝,有鱿鱼和虾,豪华到夸张的地步,份量也很大。只是尝过之后,带给他的感受却远远不如昨晚劳瑞娜双手捧着的那小小一碗。 至于劳瑞娜本人,他为她点了水果馅饼,核桃、葡萄和碎干酪拌的蔬菜,滚盐炸的蘑菇和珍珠洋葱,甜玉米和黄油豌豆,做成各式动物形状的枫糖饼干,甜味煮南瓜,还有洒了坚果碎的新鲜面包。 每一样都价格不菲。等东西送上,他又问劳瑞娜:“喝些什么?” 对着写有各种酒类的那几页菜单反复看了好久,女孩幽幽叹了口气:“来点柠檬水就好。啊,这个水果馅饼真好吃。” “不要酒吗?”诺亚微微感到奇怪,回想旅途,她还是相当喜欢葡萄酒的,昨晚上她的那一瓶没几口就见了底,进度比他还快得多。 “因为今天的气氛很适合喝酒,所以不能要。”她郑重地说。 气氛确实不错。旅店的陈设算不上奢华,但很雅致,看着叫人很舒服;大厅里除了他们只有一两桌客人,不会过于喧闹;灯光也恰到好处,不会太明亮导致一切都一览无余,也没有昏暗到什么都朦朦胧胧。“气氛适合反而不能要?”他不明白。 “就是因为气氛太适合,所以一旦喝酒就会停不下来,要耽误正事的。” 看得出来,她不是在开玩笑。于是诺亚也放弃了好好喝几杯放松下的打算。让她看着而自己独享,这种事他可做不出来。 饭后,他要了相互紧挨的两间房间,中间只有一墙之隔,窗户一同向着大街的方向。带他们去房间的服务生是个年纪比劳瑞娜大不了多少的女孩,一路上没有多余的话,只是诺亚总觉得她看自己的目光好似在看仇人。 或许是羡慕吧,他如此猜测。 劳瑞娜则难得的一言不发,但是眼角带笑,嘴角上扬,实在不像有什么心事的样子。和她互道过晚安,诺亚钻进房间,首先洗了个澡,然后是每晚的必修课。他太疲惫,而床又太舒服,勉强练完琴,捧上书没几分钟就睡着了。 他又一次没能享受整夜的安眠。几下轻轻的敲门声响起,他几乎误会自己还在梦中。睡下时连窗帘都没拉,他借着月光看了下怀表,差不多凌晨三点。 门外毫无悬念是劳瑞娜。诺亚才将门打开小半,她就嗖地溜了进来,动作和猫一样快速,和猫一样敏捷,和猫一样悄无声息。她竖起食指,朝诺亚比了个“嘘”的手势,又向他招招手,然后蹑手蹑脚地走到窗边单膝跪下,只露出半个脑袋望着窗外。 她换了身黑色的衣服,非常适合运动的那种,诺亚立刻就注意到了。这身行头的用途他可不陌生,作为一名谨慎而见闻广博的旅行诗人,他自己也备有好几身。看情形,莫非今晚就要用上? 他跟着来到窗边,挨着她跪下。城市正在沉睡,外面静悄悄的,马路上见不到一个行人,灯火也很稀少。她这是要干嘛?该不会是想和我一起看星星吧? 诺亚到底是个旅行诗人,有一双善于发现美好的眼睛。夜晚的海风凉爽,拂动窗帘在地板上投下晃动的影子,月光下为劳瑞娜在机灵之外披上了朦胧与优雅的纱衣。这种时候能和她一起看星星,不错,非常不错。 但他随即就注意到,大街对面,在法庭那厚重墙壁的阴影中站着一个人。光线的缘故,他无法看清那人的上半身,下半身的着装倒是很清楚。黑色的长裤,掖在擦得雪亮的黑色皮靴里。显然,此人颇有身份,即便不是贵族,也至少是上流社会的一员,无论如何不可能是水手或者负责夜间清扫的勤杂人员。 那个人来回踱着步子,像在等人。诺亚轻轻拍了拍劳瑞娜肩膀,她点点头,又一次以手势示意他噤声。 没让他们等太久,马蹄声由轻到响,由远及近。不少窗户亮起了灯,叫骂声此起彼伏,有人朝着大街上泼水,有人丢下玻璃杯,发泄被吵醒的怨念。大概是抓走尼雅的那伙人,诺亚不由暗自思忖,只是他们为什么宁愿被人咒骂,也要连夜赶路呢?这通常是重刑犯才有的待遇。 片刻后他的猜想得到了证实。大群人马和一辆载着囚笼的马车吵吵闹闹地在法庭前停下。很凑巧,诺亚一下就认出了前两天收下自己两枚银月的骑士。先前等在一旁的那个人则快步走了出来,他拉过一个骑士,面带笑意地将一个皮口袋交到骑士手中。 此时街上的骂声已经逐渐止歇,正因如此,尽管那个人说话的声音不大,诺亚也听得清清楚楚。 “为了巴纳德大人所期望的公正判决,各位星夜兼程。伯爵深表感激,并且为各位的辛劳作出了补偿,这里有些微不足道的礼物,他恳请各位收下。” 口袋看上去沉甸甸的,诺亚猜想里面都是金子。这个猜想的重要佐证是,骑士打开口袋看了一眼,本来紧绷的脸立刻绽放出了笑容。说实在的,他笑得真丑陋,诺亚不禁腹诽。 “我会向洛伊尔大人转达巴纳德伯爵的好意,”骑士承诺,“伯爵一定会得到公正的判决,这些低贱的犯人则将得到应有的惩罚。” “温妮亚大人何时开始审问这些犯人呢?当然,我绝没有催促大人的意思。” “大人一向忠于职责,一起床就会开始工作的,说不定这会都还没睡,您尽可放心。案子一点也不复杂,依我看,明天下午就能有结果了。” “那就有劳了。” 行贿的男人行了一礼,沿着大街向西走去。囚笼打开,尼雅和旅店的老板娘被拖了出来,骑士们一路推搡着她们走进了建筑。在诺亚眼里,那石块砌成的高大法庭像是只怪兽,张开狰狞的大口将母女俩吞了进去。 当一切都重归平静,劳瑞娜拉上窗帘,黑暗顿时笼罩了房间。“诺亚,”她的两只蓝眼睛熠熠生辉,“要不要一起出去散散步?当然喽,除去散步,我们免不了还要做些违背律法和世俗道德观念的事,说不定还会有点危险哦。” 诺亚笑了:“我可以把这当成邀请吗?” 第14章 某样传统的夜间活动(3) “那个人知道的一定是最多的,”一边快步前行,劳瑞娜一边小声解释,“所以我们找他是最有用的。抓住他,然后进行一番友善而深入的交谈吧。” 诺亚也认同她的想法。他们正在亚尔提那港的小巷中穿行,为的是追上那个行贿后向西离开的男人。 要是没有劳瑞娜,这还真不容易做到。这里的小巷纵横交错,初来乍到的诺亚头昏眼花,不是有人领着早已迷路。而跟着那个男人走大街的话……现在夜深人静,街上空无一人,除非那家伙是个傻子,否则要不了二十步就会被发现。 劳瑞娜走得很快,明明比他矮了近乎一头,要跟上她的步伐却并不容易。越向前走他越是诧异。不止一次,他以为她带错了路,两人走进了死胡同,可某一堵墙边会神奇地留着一道豁口,又或者某个拐角必须走到跟前才能看到。 “这种地方……这种地方你也能认识?” “啊,因为我小时候住这里嘛。” 答案没有令诺亚感到惊奇,事实上,他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在这种小巷里穿行,时时要注意脚下的污水,还有不知何时会出现的垃圾堆。本来已经赶了好几天路,睡眠又不够,他很快就气喘吁吁。 “我,我还有个问题。”直说请走慢一点有点不好意思,他打算旁敲侧击。 “嗯?请问吧,除了有关我爸爸妈妈的,问什么都可以。是什么都可以哦!” “刚刚他们提到的那个,那个温妮亚大人是谁?” “就是亚尔提那港的法官大人呀,”她果然慢了下来,“说是这么说,不过连同城市周围很大一块地方都是由她负责的。她是王国律法在此地的象征,就是这样。” 真是个善解人意的好女孩,诺亚调整呼吸,终于能跟上她的步伐。“那我就搞不懂了,巴纳德·齐拉姆不是亚尔提那港伯爵吗?还曾经是海湾地最富有的家族。” “是啊。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 “他都是伯爵了,抓到小偷为什么要送给本地法官审判?本地法官难道不是他的手下吗?像他这么大的贵族,应该可以定小偷的罪吧。我在小说里读到过的,所谓低级裁判权和高级裁判权。” 他正等待答案,冷不防劳瑞娜突然停下,他刹不住脚,两人顿时撞了个满怀。她的身子虽然纤细,可是很稳当,失去平衡的反而是撞过去的诺亚。 “你?你!你?”劳瑞娜一把拉住了他,“你是认真的?” “当然。我是真的搞不懂。” “开什么玩笑啊,”她的脸在抽搐,“艾格兰取消领主们的裁判权快有一百年了吧,现在各地的大法官是国王陛下直接指派的,他们只对国王本人负责。你看的都是什么时期的小说啊!” “是、是吗?”诺亚搔搔头,这次可糗大了,“那要是领主犯了罪呢?” 女孩撇了撇嘴,没有回答,而是重新迈开步子。 坏了,我一定又问了个毫无常识的问题。诺亚急忙追上去:“不好意思,如果我问了个蠢问题……” “不,”劳瑞娜幽幽地叹了口气,“这个问题可不蠢,只是非常难以回答,令人很惭愧……至少现在的我答不出来。” 这样的问题答不出来,居然会感到惭愧吗?她未免太顶真了。 两人在小巷中绕来绕去,兜了个大圈子之后出了城。劳瑞娜对城外和城内一样熟悉,他们沿着一条在杂草掩映下若隐若现的林间小道前进。 这条路平时一定人迹罕至,丛生的野草令人难以辨清脚下,树根、石块和凹陷的地面都是天然的陷阱。别说奔跑,保持快步都很困难,一不小心就会摔倒。 万幸的是,在诸神保佑下,或者说劳瑞娜保护下,除了双脚之外他一次也没有与地面亲密接触过。他们没有走出太远,女孩拉着他在一丛茂盛的灌木间伏下身子。不远处,一条可供两辆马车并行的大路在此拐了个大弯。他们所处的位置极佳,正好可以将大路附近的一切尽收眼底。 才趴下,他们的目标就从东边——亚尔提那港的方向——出现在了大路上。 很好,终于赶上了。“他这是要去哪里?”诺亚小声问。 “看样子是巴纳德伯爵的宅邸,”劳瑞娜同样小声地答,“沿着这条路再走半个小时就到了。我们也差不多该动手了。” “宅邸?伯爵不应该住在城堡里吗?” 一声叹息。“少读点过时的小说啦!等等,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她歪着头,斜睨着他,“你难道没上过学吗?这些东西,随便哪个学校都会教的吧。” “我一天学校都没去过。” “可你是个旅行诗人啊。识字,喜欢读书,还会弹琴,唱歌。” “因为我有个好老师,是……” “嘘,那家伙过来了。” 诺亚终于有机会看清他们追赶这半天的是怎样一个家伙。此人有着一头修剪整齐的深色短发,虽然是夏天,仍然一身黑色礼服。打扮得还真是一丝不苟啊,诺亚习惯性看着这家伙的衣兜。以往,他的收入有很大一部分是拜此类人所赐的。 那个人不紧不慢地踱着步子。深夜在林间独自走路,如果说他也会感到忐忑或者害怕,至少表面上完全看不出来。经过拐角的时候,他突然停了下来,接着路边的树丛一阵摇晃,一个全身黑衣的家伙钻了出来,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后面还有更多,粗略数了数,总数在二十开外。 穿着礼服的男人和黑衣人中的一个低声交谈了几句,略微颔首之后四下望了望,像是准备继续前进。 再不动手的话恐怕没机会了,只是这种情况还要上吗?尽管劳瑞娜孤身打退了两百强盗,但诺亚清楚人和人的差距有时比人和狗都大,眼前这群人好像不简单,正经强盗是不会深夜还在如此僻静的小路上设伏的。 没想到穿着礼服的男人清清嗓子,突然抬高了音量:“出来吧,两位朋友。” 我们被发现了!诺亚顿时屏住了呼吸。一扭头,劳瑞娜已经直起身子,大步走出了灌木丛,嘴里还不住嘟囔:“真的假的啊?这也能发现?” 诺亚硬着头皮跟了出去。穿礼服的男人冷漠地扫了他们一眼,吩咐道:“和之前一样,两个都干掉。” 和之前一样?诺亚敏锐地捕捉到了关键的地方。两个黑衣人扑了过来,同一时间,身边劳瑞娜那股内在力量又一次开始高涨。 “瞧不起人啊?只上两个?” 她不满地哼了声,反手在诺亚跟前凌空虚握了下。什么都没握到,她整个人极小幅度地震了下,像是有什么事情出乎她的意料,令她感到震惊。紧跟着她又连续重复了两次抓握的动作,每一次都抓了个空。 她、她这是在干什么?冷汗爬上诺亚额头。 “我刚想起来,”劳瑞娜转过身子,一脸的恍然大悟,浑然忘记了身后还有黑衣人在接近,“诺亚,你今晚好像没带琴啊?” 他这才明白过来,她那动作是想拔出自己的剑。身后两个黑衣人已然近在咫尺,两柄细剑泛着寒光无声无息地刺向她的后背。 第15章 某样传统的夜间活动(4) 诺亚惶急中只来得及大喊:“小心!” “小心什么?”劳瑞娜多少有点傻气地回了句。说话的同时她身子侧了侧,又向后退了两步,两柄剑连同两个黑衣人便一左一右自她身边擦过。 就在这电光火石的一刹那,诺亚见到她双手飞快地在两个黑衣人持剑手臂的手肘上一托,那两家伙的细剑便神奇地改变了去向,各自刺入对方胸腹之间。他们俩的身子顿时僵住,发出几下闷哼,先后倒在了地上。 “小心什么?”她又问了遍,这次不再是那副天真的表情,而是俏皮地冲他眨了下眼睛。 抬手擦了把汗,诺亚再次确认了一点,和她在一起是绝不会无聊的。 “哦?”目睹部下被打倒,穿礼服的男人面容平静,“这次的挺厉害啊。所有人都听好喽,你们一起上吧!” 得到命令的黑衣人没有一拥而上,而是呈扇形缓步靠近,还有专人绕后截住退路。果然不是可以随便应付的敌人,诺亚不自觉地向劳瑞娜挪了两步。 劳瑞娜则抢去地上两人的剑。出手快到谁都来不及反应,剑就已经到了她手中。一手一柄挥了几下,细剑的剑刃颤动,发出轻微的嗡嗡声,她满意地点了点头。只看神情与姿态,她更像是在舞会上刚刚收到了跳舞的邀请。 “是不是也给我一把?”诺亚问。 “不行不行,给你的话,他们会把你也当成目标的。” “可我觉得,我赤手空拳才更容易成为目标……” 话没说完,八个黑衣人齐声呐喊着一同扑向劳瑞娜,四个在前,四个自后,八柄细剑编织成寒光闪闪的剑网向她罩下。 劳瑞娜倏地向前疾冲,连一次眨眼的时间到不到,她已经与正前方的黑衣人接近到伸手可及的程度。比上次和强盗们战斗时更快,诺亚甚至没看见她是怎样移动的,简直就像是在原地消失,然后直接出现在了对手面前。 没听到金铁交击,也没见到鲜血飞溅,劳瑞娜左手的细剑一闪,她跟前的黑衣人完好无损,她左侧的另一个却喊叫着倒下,看似严密的剑网顿时破了一角。 劳瑞娜返身闪向下一个,刚才的一幕重演,倒下的敌人又是目标身旁的。这是种声东击西的战术,当女孩又一次朝敌人挥剑时诺亚如此想着,不料这一次倒下的却是她正对的那一个。 厉、厉害!诺亚暗自佩服。这样一来,他们可就拿不准她的动向了。 事实也是如此,一连放倒了六七个对手,没谁能成功接下她一次攻击。更多的黑衣人从树林间现身,向她围了上去,呼喝声此起彼伏。 一样是黑衣,劳瑞娜的姿态可要优美多了,她在人群中往来穿梭,像蝴蝶在花丛中翻飞,将灵活与优雅展现得淋漓尽致。 不过即便真正的蝴蝶也偶有被人捕捉的时候。连续闪过好几下刺击,三柄长剑几乎同时当头砍到。对方毕竟人多势众,这次他们封死了女孩身边所有的角度,她已无处躲闪。 不过他们却忽略了一个问题,就是她需不需要躲闪。劳瑞娜举剑相迎,细剑柔软的剑身依次与三柄长剑的剑刃相碰撞,发出接连三下响声,三个黑衣人的攻击被她单手架住。 不,还不只是架住,那三个家伙挨个向后倒去。不光技巧,她的力量也远远凌驾这伙人。只不过和前两天那伙强盗不同,目睹了劳瑞娜的强悍表现,这群黑衣人里竟然连一个动摇的也没有,仍然前赴后继地上前围攻。 但他们甚至没能碰到她一片衣角。黑衣人不断进行着徒劳的追赶,试图将她围住。劳瑞娜则始终保持灵巧迅捷的移动,不让他们的包围圈有机会完成。她是如此敏锐,总能找到他们之间的空隙,而且还如此机智,总能在他们之间制造空隙。 诺亚发现,除非不得已,否则她不会选择与对手硬碰硬、纯靠力量取胜,这么长的时间过去,别人的剑碰到她的剑的次数寥寥无几。随着时间推移,越来越多的黑衣人倒在地上,每打倒一个,劳瑞娜的活动空间就大一分,胜负的天平也随之向她倾斜一分。 整个过程,她脸上始终挂着浅浅的笑,像极了歌手或者诗人登台献歌时的微笑。诺亚看得出神,若她把这当做是表演,那这里除了我,她还能表演给谁看? 背后有人在接近,诺亚不用转身就感知到了,甚至还知道那个人手里握着一柄细剑。他们终于忍不住对我出手了吗?利刃破空声响起,劳瑞娜手一扬,一柄匕首迎面激射而来。诺亚站得笔直,不闪不避。这不可能伤到我,他如此笃定。 事实证明了他的判断,匕首从身旁呼啸着划过,身后传来一声惨叫。他回过头,匕首插在一个黑衣人肩头,而这家伙手里的果然是细剑。 “别欺负人啊,”劳瑞娜说道,这般激烈的战斗下来她的呼吸丝毫没有变得急促,“没看到诺亚空着手吗?” “这,”诺亚搔了搔后脑勺,“这就是你不给我剑的理由?” “不是,”她直摇头,“我是担心看到你用剑,说不定一时忍不住就把匕首投到你脑门上了。” “我有那么差劲吗?” “不要灰心。你加入他们的话,”她指指对方,“双方的平均战力都可以获得提高呢。” 这个时候,她的面前还剩最后一个黑衣人,其他的东倒西歪躺了一地,有的哼哼唧唧,有的一动不动。这最后的哥们经管抖得厉害,剑都拿不稳了,居然没有逃跑,倒也难能可贵。 劳瑞娜盯着他瞧了片刻,把两手上的细剑丢掉,空着手走向他。黑衣人大吼一声,长剑向她腰间横扫。劳瑞娜闲庭信步般转了个身,长剑便落了空,她则正好绕到黑衣人身侧,手肘在对方手肘上轻轻一撞,长剑顿时脱手。 到了这地步这位仁兄想的还是抵抗,双手一起掐向劳瑞娜颈脖。她弯腰低头躲过,直起身子时竟然单手将那比她高大得多的黑衣人举了起来,举过头顶晃动几下,再远远丢了出去。那倒霉家伙后背着地,从他叫都叫不出声的惨状来看,一时应该爬不起来了。 啪,啪,啪,穿礼服的男人独自鼓掌。“精彩,”他满脸抑制不住的笑意,“没想到在这种地方能欣赏到如此高超的剑术与格斗技巧。” 第16章 某样传统的夜间活动(5) 奇怪,这个人一点也不害怕吗?起码也该感到震惊吧。诺亚本能地感到不对头,他认真地打量起这个男人。削瘦而苍白的脸,褐色的眼睛,修剪得整整齐齐的胡须与头发,颀长而苗条的身材。 一番审视,在外貌上,诺亚竟然挑不出此人任何缺点。 而这家伙的内在……他相隔了三十码,这个距离太远,诺亚感受不到。但不知怎的,他总觉得只想离这家伙远些,再远些。 “只是欣赏吗?”劳瑞娜保持了她无暇的微笑,“你还能有幸亲身体验一下呢。” 他又行了一礼,这次不再有分毫夸张:“我正希望如此。迟了介绍,我的名字是梅托奥,目前在为巴纳德大人效劳。您的名字呢,美丽的小姐?” 劳瑞娜微微屈膝还了一礼,只是看她表情,相当不爽:“我们是旅行诗人诺亚·麦克莱恩,还有他的助手劳瑞娜。” 梅托奥望了诺亚一眼:“原来如此,我明白了。旅行诗人诺亚,请您稍稍站远一点,以免被误伤。” 闻言,诺亚与劳瑞娜对望了一眼。“你想做什么?”女孩问。 “在回答女士的问题之前,”梅托奥的右手抬起,“请允许我先清理一下杂物。” “不要——” 一声惊呼,劳瑞娜猛然向梅托奥扑了过去,自相识以来,诺亚还从没见过她这般慌张。那种内心的力量在她和梅托奥身上同时暴涨,以至于相隔如此遥远,诺亚也能清晰感到。 他们要干什么?梅托奥的右手向劳瑞娜推去,劳瑞娜则高高跃起,居高临下双手一起推向梅托奥。 诺亚屏住了呼吸。两人的手远未相碰,相隔足有一尺以上,看起来却像是在相互握着对方的手角力一般。劳瑞娜的身子悬在空中毫无依凭,竟然没有下落。 片刻的僵持之后,某种看不见的东西在他们的手掌之间骤然爆发。四周的大树一阵疯狂的摇摆,枝条与树叶如雨般落下。狂暴的风依然挟裹着石块与泥土,打得诺亚脸面生疼。 梅托奥维持着身体不动、抬起右手的姿势退出数码之遥,双脚在地面生生犁出了两条土沟;劳瑞娜则被弹开老远,在空中一连翻了几个跟头,落地之后还腾腾腾地倒退了好几步。两人凝视着对方,一时谁也没有下一步行动。 “美丽的小姐,您真是太好心了,”最后梅托奥先出了声,“既然如此,那就退而求其次吧。” 他将左手也抬了起来。 劳瑞娜怔了怔,猛然转身跑向诺亚,一言不发地直扑到他身上。这一下撞击几乎感受不到分量,哪儿也没觉得疼,可诺亚却发现自己莫名其妙地躺到了地上,而她就坐在自己的胸口。 “别动,一下就好。”劳瑞娜说着俯下身来,双手捂住了诺亚耳朵,两人的脸几乎贴在了一起。 这个姿势实在暧昧。你这是要干嘛?问题刚到嘴边,一声咆哮如惊雷般在耳边炸响,诺亚浑身一颤。他原以为自己早就不再害怕打雷,现在才意识到这想法真是大错特错,天真得可笑。 轰雷般的响声接二连三。两眼发黑,呼吸困难,即使耳朵被捂住,恐怖的鸣响依然震荡着耳膜,像铁锤般一下下敲打得脑袋疼痛欲裂。他觉得自己简直是狂暴暴雨中的一点烛火,随时可能熄灭。 他忍不住大声喊叫,只是喊声被咆哮完全掩盖,根本听不到自己在喊些什么。身体在发出悲鸣,皮肤,肌肉,骨骼,全身上下针扎般刺痛。我要不行了—— 咆哮蓦地中止。有很长一段时间,诺亚耳朵里都嗡嗡作响,听不到任何声音。即使躺在地上,他也依然觉得天旋地转,身下的仿佛不是坚实的泥土,而是缥缈的云朵。 终于清醒了一点,恐惧一下扼住了他的咽喉。她捂住了我的耳朵,那么她自己呢? 诺亚吃力地转动脖子。劳瑞娜拄着一柄长剑单膝跪在身旁,神情凝重地望着梅托奥,他完全没注意到她是何时从身上离开的。 “你……没事吧?” 劳瑞娜转头飞快地瞥了他一眼:“也不是一点事都没有。不过,应该没有你严重。” “我……”诺亚浑身发软,挣扎了两下,成功坐起。他定了定神,站了起来。试着活动了下手脚,没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情况似乎比想象得要轻。 “失礼了,”梅托奥向他们走来,“诺亚先生,您该站得更远些才是。劳瑞娜小姐,如您所愿,我留下了他们的性命,仅仅让他们昏迷而已。当然,他们什么时候能够醒来可就难说了。现在,让我来回答您之前的问题吧:我要做的很简单,就是展现诚意。” 诺亚这才注意到四周杂七杂八躺了一地的黑衣人不再有动静。原来如此,梅托奥所谓的清理杂物是想把他们统统杀掉,被劳瑞娜用不知什么方式阻止,之后才退而求其次,让他们全部昏死过去。什么时候能够醒来可就难说了……他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这群人恐怕不仅仅是普通的昏迷那么简单。若不是劳瑞娜,自己这会应该也是一个下场。 但他说的诚意,又是什么意思?诺亚望向劳瑞娜,她保持着单膝跪地的姿态,低着头一言不发,像在思考着重要的事。 于是诺亚问道:“什么诚意?” “我为巴纳德伯爵服务,”梅托奥笑了笑,“但我从未声明过只为他服务。” 似乎要涉及一些平时接触不到的领域了。诺亚皱眉,他不喜欢这种拐弯抹角的说话方式:“你的意思是?” 梅托奥答非所问:“如今的艾格兰王国,一出伟大的戏剧正要上演。山川,原野,河流,森林,城堡,遗迹,舞台是如此广阔,当然得有与之相配的演员才行。诺亚先生,您是个优秀的旅行诗人,一定很清楚,要让舞台看起来不那么冷清单调,演员可不是光有数量就行的。” “没错。反过来也一样,”诺亚下意识地同意,“有时候即使只有一个人,舞台也会显得太狭窄了。” “您果然很优秀,诺亚先生。对了,说到这个,最近有没有什么关于艾格兰王室的新歌流传?” 他想了想:“我知道的有两首,《摘玫瑰的骑士》和《双子星》,前一首歌颂了奥列格王子,后一首则是关于薇卡公主和艾芙洛公主的。”说起来,前一首歌提到奥列格王子从王宫的密道里逃脱,过程着实狼狈,能否算是歌颂还存疑。 “是吗?多谢告知。扯远了,就我个人而言,”梅托奥的笑容变得高深莫测,“我希望有实力的演员越多越好。不管是什么人,不管用何种方式,只要能登上舞台,他的表现都值得期待。” “你是说……” “你们或是巴纳德伯爵,无论哪边获胜……” 诺亚接口道:“哪边的表现就值得期待?” “正是如此,所以我喜欢和聪明人说话。只是光有言语是谈不上诚意的,”梅托奥抬手一招,一柄长剑诡异地自行飞到他手中,“美丽的小姐,您是叫劳瑞娜吧?现在让我们来较量一下吧。” 第17章 某样传统的夜间活动(6) 梅托奥举起剑齐胸,向劳瑞娜行了一礼。不待她有何回应,他挺剑疾刺。 好快!明明两人还有十来步的距离,诺亚眼前一花,梅托奥已经到了劳瑞娜跟前。女孩保持着单膝跪地的姿势,对一切似乎都毫无察觉。就在梅托奥的剑将要触及额头的刹那,她的脑袋稍稍歪了歪,利刃便从她的鬓发边擦过。 不止这一剑,梅托奥在比一次呼吸更短的时间里不知刺出了下,伴着从未听过尖利的呼啸,他持剑的右手成了一片残影,。那声音不是来自他的喉咙,而是高速挥动的长剑划破空气发出。 但是他连劳瑞娜的头发都没能削下来一根。不仅如此,女孩自始至终没有站起来,只是脑袋晃动,长剑就全部落了空。 能做出这种攻击的固然可怕,而这么轻易就全部躲开的她,又该如何形容?虽然没学过剑术,但诺亚自己捣鼓的时候就深有体会,攻击和防御向来不是一个难度,凡事都是破坏起来比较简单。 那边梅托奥变了策略,改直刺为挥砍,长剑发出的啸声也从又尖又细变为高亢浑厚。这下劳瑞娜没法再保持跪地不动,她斜身站起,没有其他多余动作便再次闪开了攻击。梅托奥踏上一步,长剑换了个角度横向砍去,劳瑞娜侧过身子倒退半步,他便又一次无功而返。 着实精彩,诺亚下意识地向两人靠近。梅托奥丝毫没有为攻击落空而气馁,他步步紧逼,长剑挥舞又快又急,从旁望去如同数条光带在身周盘旋。劳瑞娜却不还击,不招架,甚至连手都没有抬起来,她的剑始终垂向地面,面向着梅托奥不住后退。 她的身形与其说是在移动,不如说是在飘舞,灵巧得甚至显露出了几分欢快。梅托奥的剑锋离她只有咫尺之遥,但任凭他使出浑身解数,这看似微不足道的一点距离就是无法拉近。 诺亚突然瞧见劳瑞娜的后退路线上出现了一棵大树,数十尺高、需要两人才能合抱的那种。仿佛后脑可以视物,她机灵地拐了个弯,毫无阻碍绕到树后。梅托奥笔直地朝大树冲了过去,一剑横扫,那参天的巨树竟然就此倒下,轰然倒地的瞬间激起无数尘土,漫天飘舞的落叶遮蔽了他的视线。 她不会有事吧?他急不可耐地奔了过去。一时间只有耳中听得到树叶的沙沙响动,既看不见交战中的两人,也完全感受不到他们内在的力量。 其实只是片刻,在他的主观感受里却漫长得难以忍受,时间简直像是已经冻结。待尘埃落定,他看到劳瑞娜终于举起了剑,剑尖正抵在梅托奥咽喉。 他的心随即沉了下去,因为梅托奥的剑也架在了她脖子上。两人就维持着这样的姿势一动不动地互相望着对方,无论哪一方都面无表情,压根看不出他们在想些什么。 “结果已经明了,”梅托奥说,“我们的战斗大体上可以分为三个阶段……” 劳瑞娜她语带讥讽:“第一阶段,你没赢;你二阶段,我没输;第三阶段嘛……” 梅托奥率先收起长剑:“就算平局怎么样?” “你都厚颜无耻地提出了,我也只好慷慨大方地同意了。”劳瑞娜松开手,任长剑掉落脚下。 “多谢了。我的诚意,您想必已经感受到了。” 女孩咬了下嘴唇,缓缓点了点头。 “既然如此,”梅托奥又一次躬身行礼,“差不多该是道别的时间了。今晚的相处很愉快,期待下次再会。” 对他的彬彬有礼毫不理睬,劳瑞娜向诺亚招招手:“走啦。现在回去,天亮前正好还能喝一杯哦。” 这就回去了?什么有用的信息都没从对方身上打听出来,还有这满地的黑衣人……诺亚有种想要抓狂的失落与郁闷,就像在台上正演奏到高潮却不得不中止,或者酒喝到一半杯子却被人偷走了。 他猜劳瑞娜嘴上不说,心里多半也是这样想的。因为她现在他并肩一起走在回亚尔提那港的大道上,老老实实地一步步迈着,抿着嘴一句话也不说,那股蹦蹦跳跳的活泼劲荡然无存。 回头望去,梅托奥站在原地目送他们,安静得像是一尊雕塑。走出老远,诺亚偶尔一瞥,他还保持着那个姿势。 真是个怪人。来时走的尽是深一脚浅一脚的羊肠小道,归途可顺畅得多,没多久两人便已离开山林,放眼望去,夜幕下的亚尔提那港仍在沉睡,静悄悄的几乎没有一点动静。 “诺亚。”劳瑞娜忽然轻声呼唤。 “怎么了?” 她拉过他的手,轻轻摇晃:“走了这么久,我好累的。那个,你,能不能,背我回旅店啊……”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到后面微不可闻。 明知她在撒娇,可这抬着头央求的模样,这楚楚可怜的神情,这湛蓝的大眼睛,这温软的小手…… 不知道有没有能拒绝她的人,诺亚心想,反正我是做不到。他放低身子,让她趴上自己后背。双臂环住脖子,他才发现她有多轻,身子纤细得像个孩子。不过,身材真不坏,他切身体会到了这一点。 特别在她呼吸的时候,气息会抚过他的颈脖,不痒,但是令他心神荡漾。“那个叫梅托奥的家伙,”他找着话题,“究竟是什么人啊。” “我也不知道啊。不过,真是个厉害的家伙。你没有受伤吧?” “没有。那家伙到底是什么意思?诚意?舞台?我一点也不明白。” “我猜,”她的手指头挠着诺亚脖子,“他是想说,无论我们还是巴纳德伯爵,又或者别的什么人,谁赢了……不对,我也被他搞糊涂了。不行,晚上果然还是应该用来睡觉,我现在脑袋都晕乎乎的了。” “小孩子需要更多做梦的时间哦。我来首歌吧?” “现在?” “是啊。帮人入睡我可是很擅长的,经常一曲终了,台下睡倒一片呢。” 她的牙齿轻扣,嗒嗒作响,诺亚不由喉头蠕动。该不会是是想咬我耳朵吧……“谢谢啦,”她在他耳边吹气,“不过现在我想要点轻松欢快、能赶走睡神的曲子哩。” “刚刚还说晚上应该用来睡觉来着。” “那是过一会回到房间之后要做的事,现在可不行。因为啊,”她抬起头,“今晚的夜色真是美极了。” 诺亚的脚步停顿了片刻。若他从事的是别的行当,或许会听不懂她的意思,但他是个旅行诗人。“是很美,”再度向前迈步的时候他说道,“春天开满花朵的青草地上蝴蝶飞舞,被风吹起的麦浪一望无际,在铺着厚厚落叶的枫树林里和小伙伴们一起打滚,外面白雪皑皑的时候坐在壁炉前喝一杯热腾腾的香料葡萄酒——就和这些一样美。” “正是这样。那么,你要唱首什么歌呢?” “能和今晚夜色相配的歌,还没有人写出来呢,”他说,“但至少,我能试着写个开头:在浩瀚的星空下,我们也能成为别人的神话。怎么样?” “啊,不能更好。”她由衷地叹道。 第18章 某样传统的夜间活动(7) 他们回到“三只新酒桶”,大厅里值夜的服务生就是领他们到房间去的那个女孩。看到诺亚背着劳瑞娜进来,她一脸鄙夷。 管他呢,诺亚径直背着劳瑞娜上楼,她是在嫉妒。 一直到门前,他才把她放下。。两人互道过晚安,各自进了房间。 赶路流了不少汗,诺亚向来爱干净,于是又洗了次澡。旅店的墙壁不过是层薄薄的木板,他莫名地想起劳瑞娜的手来。明明柔软又光滑,连个老茧也见不到,多少贵族少女会在梦中期盼有那样一双手。可要是握成拳头,打穿这种墙壁绝对毫不费力。 话说回来,拜这不牢靠的墙壁所赐,另一边的声响他听得一清二楚。水声哗哗,她大概也在洗去身上的汗水和尘土,好清爽地补一觉。 诺亚躺到床上,隔壁也很快安静了下来。会做个好梦的,心中这样默念着,他闭上眼睛。没有了视觉与听觉的干扰,他那神奇的感知此刻自然而然变得比平时敏锐。等等,她好像有点不对劲? 她身上那种内在的力量此刻很微弱,这本来没什么好奇怪,但还在不停地忽涨忽落就叫人没法不在意了,更何况这涨落还毫无规律。 记忆里没有过类似的情况。回想她的一举一动,诺亚忽然一阵心悸,睡意顿时全无。他开门出去,在劳瑞娜的房门前站定。不确认一下实在放心不下,犹豫再三,他还是敲响了门。 没有回应。诺亚加重了敲门的力度,结果不变。“劳瑞娜?劳瑞娜!劳瑞娜!”他喊着她的名字,再度敲门,她依然没有应门。冷汗已经布满脊背,出什么事了?就算睡着,这几下也足够把叫她醒了。 他把耳朵贴到门上,房间内有些细微的动静,听起来仿佛梦呓般的呢喃,还有时断时续的喘息。劳瑞娜的内在比起刚才更不稳定,他无法再等待下去。 “对不起。”他掏出“诗人的情妇”,旅店里简单的门锁完全构不成妨碍,几秒钟他便把门打开。 屋内点着灯,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劳瑞娜呢?毕竟是她的房间,诺亚谨慎地迈出一步,立刻在床边见到了那小小的身影。 劳瑞娜跪在床边,双手撑着地板,浑身都在不住颤抖,身子下方是一滩触目惊心的鲜红。听到动静,她抬脸望着诺亚笑了笑,忽然低下头去,张嘴便是一大口鲜血。 “劳瑞娜!”就算强盗的剑向着咽喉刺来,诺亚也没有此刻慌张。他箭步上前,将她搂到自己怀里。 气若游丝,脸更是苍白得全无人色,连那双湛蓝的眼睛都没了神采。她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容,嘴唇翕动,诺亚把脸贴过去才能听清她在说什么。 “我……我没事……不用担心的……” “胡说八道!”都这份上了竟然还在劝我不要担心,诺亚又是生气又是心疼,“这是怎么回事?是哪里受了伤——” 话音刚落,他猛然醒悟。她帮助我抵御了梅托奥那声势骇人的咆哮,她的双手捂住了我的耳朵,可她自己呢?谁来捂住她的耳朵? “真的啦……”她伸手摸了摸他的脸,“你,你都急哭了……” “你看错了,”诺亚急忙擦了擦眼睛,“你等着,我这就替你叫个祭司来。” “天还没亮呢,哪有祭司肯起床啊,更别说——”她的话被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细小的血珠喷涌而出,溅在诺亚的衣襟上。 “别说话,别说话。”他轻抚着她的后背,待咳嗽平息,他将她打横抱起,小心翼翼地放到床上去,轻柔得像是抱着新生的婴儿。 “知道为什么不管任何时代,最有钱的人中间一定会有僧侣和祭司吗?”他拉过毯子为她盖上,“放心吧,我很快回来。” 单独留下她好吗?事已至此,没有别的选择。诺亚急奔下楼,冲着值夜的服务生问道:“附近有没有圣堂?大一点的那种。” 一枚银月币被他放在了吧台上。那女孩正就着烛光读书,被他吓了一跳。见是诺亚,她神情不善,但在看到那枚银月后,态度当场有了很大改观。 “怎么啦?”她问。 “我的同伴受了伤,”想了想,诺亚又放上第二枚银月,“我去找祭司。能不能麻烦你先替我照看一下她?” 服务生的神情变得古怪。“我知道了。出门朝右拐,大概一里地有两座圣堂,一座很大很漂亮,门口有四座白玉石的雕像,另外一座又矮又小,墙壁和屋顶也很旧了,你……对不起,是您。您不会弄错的。” “知道了。这一里地长吗?”他边说边朝外走。 “不长,走上十分钟就行。这位客人您等等,我还没说完呢,”女服务生叫住了他,“您可千万别上那座大的去,”周围明明没有人,她还是四下张望了番,“那是唬弄往来水手和旅行者的,所以门面要装点的漂亮些。要治疗疾病、抚平伤痛,您得上那座又小又旧的。哎您再等一下!喂!喂!” 不等服务生说完,诺亚急不可耐地出了门,在空旷寂静的街道上飞奔起来。刚刚还觉得夜色美好,此刻却只嫌弃空气潮湿闷热,浑身黏糊糊的,鼻子里还一股子海腥味。 夏季的夜晚短暂,此刻的夜幕已经由纯黑变为深深的青色,城外星门那巨大的轮廓也在天空中清晰可辨。差不多十分钟之后,他果然看到了服务生口中那座很大很漂亮的圣堂。 服务生没有撒谎,这座圣堂高大宏伟,被雕像、尖塔、水晶和彩色玻璃装饰得美轮美奂,往常诺亚会仔细观察(用行话来说,踩点),但这会却完全没那心思。那座小的呢?来回巡视了三四趟,他的目光终于锁定了一座老旧到和周围格格不入的二层小楼。 在整条街上,这座小楼都可算是最寒碜的,墙壁和屋顶完全由老旧的石块砌成。小楼在朝着大街的方向上开着一道窄小的木门,门上油漆业已脱落,看不出本来颜色。要不是门上方有一幅象征着七位古神的七边形浮雕,他压根想不到这也是座圣堂。 那道门看来不难敲开,诺亚想着出发前对劳瑞娜说的话,一边拨弄钱袋一边走了过去。 第19章 同行?(1) 诺亚敲响木门。出乎意料,虽然是半夜,可几乎立刻就有一个声音问:“谁?” 反应真快,而且欠缺该有的怒意,听起来不像是刚刚被吵醒的样子。这是个好兆头,诺亚隔着门答道:“我来寻求诸神的指引。我的朋友收伤了。” 门吱呀一声朝内打开,一个大腹便便、满身酒味的男人出现在门房的阴影里。他穿着祭司们常穿的红色长袍,腰间还配了一柄华丽的长剑,诺亚猜想此人可能是圣堂的守卫。 “有人受伤?”守卫狐疑地朝外望望,“人呢?” “抱歉,她伤得很重,我想是不是能请……” 门朝外推来:“你等天亮再来吧!” 诺亚急忙扛住,不让守卫把门关上。“不,不,她等不了那么久,真的,”他分出一只手,掏了一枚金橄榄出来,“半夜来打搅这个神圣的地方,实在很失礼,希望这个能有所补偿。” 守卫接了金币,翻来覆去地看过,又用牙咬了咬。令人完全意想不到,他竟然把金橄榄又还了回来。怎么可能?这在哪里都足以称得上是一笔巨款了,诺亚拿着金币,不由愣住。世上竟然有用金子也进不去的圣堂?他有种身子慢慢沉入冰凉水中的感觉。劳瑞娜…… 不过,但是,然而,事情又一次朝他意料之外的方向发展。“好吧,跟我来,”守卫向门内走去,“我带你去找主教。” 虽然胖,这哥们的脚步倒是很快,诺亚急忙跟了进去,还不忘反手把门带上。“谢谢您,”他攥着金橄榄,拿不定主意是不是再给一次,“这个……” 守卫瞥了他一眼:“你自个留着吧,”仿佛看出诺亚的疑惑,他笑着解释,“请原谅,朋友,我起先对你有些粗暴。但也请你考虑这样一个情况,每天都有一百三十个蠢货跑过来,请求主教赐予古神的恩泽,还个个都把情况说得无比严重。而事实上呢,其中最严重的情况也不过是骑马时扭到了腰,不然就是被耍剑时伤到了手腕。” 这个守卫与别处圣堂的不一样。而且他随口说了一百三十,和劳瑞娜调侃时说的恰好一样,令诺亚好感顿生,连他身上的酒味都不那么难闻了。 守卫走上楼梯,老旧的木制台阶吱嘎作响。“而你居然掏出了一个金橄榄,我还是第一次遇到,”他接着说道,“那就说明事情真的很紧急,何况你说的是‘她’。” “非常感谢,”诺亚擦了把额上汗水,“主教猊下该如何称呼?打扰了他的安眠,我非常过意不去。所以这枚金币……” “真的不用,”守卫又一次拒绝,“你叫他杰弗里大人就行。他这会本来也正清醒着,在跟客人商量要紧事。” “那我是不是应该找个地方等候?” “用不着用不着!没有什么事比人命更要紧。” 他们上到二楼,守卫在走廊尽头推开一扇门,示意他进去。诺亚照做,这是个陈设简单的房间,有三个人——两男一女——坐在一张圆桌边交谈,桌上放着两杯葡萄酒和一杯清水。见到诺亚,他们一同投来好奇的目光。 首先行过一礼,按着职业习惯,诺亚飞快地观察了这三个人。那位女性大概二十岁出头,不会比诺亚大到哪里。她有着黑色的双眸,一头黑发在耐候挽成发髻,穿着一身缀有黑色鳞片的紫色皮甲,腰间的皮带上悬挂着两只造型厚重的拳刃。 两个男人中的一个年龄至少也在六十开外,穿着平民身上常见的褐色粗布衣衫,灰白相间的卷发,留着长长的胡子,整个人显得又瘦又小;另外一个则在三十岁左右,一身灰色布袍,有着金色的长发,胡子刮得干干净净,他是三人中唯一喝水的。 这样的三个人在这个钟点,居然聚在圣堂里聊天?场面太过古怪,诺亚一时不知怎么开口。更重要的是,他压根看不出谁才是那位主教大人。 守卫替他道出请求:“杰弗里大人,这位朋友前来寻求帮助。他的好伙伴受了伤,恳求您能前去赐予恩泽。” 那瘦小的老人缓缓颔首:“知道了。那么两位,今夜的交谈得到此为止了。” 他就是主教?诺亚暗自惊奇。 穿着皮甲的女孩道:“反正天也快亮了,我陪您一起走一趟吧。对了小子,地方在哪?” “三个新酒桶。” “再好不过,我顺路,”女孩站起来打了个响指,“你也一起去吗,路因大人?” 守卫直摇头:“才没那兴致。拜您所赐,我可是一分钟都没睡,这会最想念的东西就是枕头。” “那我告退了,”金色头发的男人道,“我会多加注意,方便的时候再来找您。” 杰弗里主教起身,动作利落得不像是个老人:“我们也出发吧,这位年轻的朋友一定等得很着急了。” “我替我的同伴感谢您。”诺亚躬身。这大概是第一次,他对一个神职人员行礼时是发自真心的。 再没有片刻耽搁,他们向着“三个新酒桶”出发。杰弗里主教虽然瘦小,可是步履矫健,诺亚起先担心他能不能跟上,后来才发现需要担心这个问题的反而是自己。 “这个世上,总是有许多人在等待救治,所以必须得有强健的体魄,才能及时为他们解除痛苦,传递古神的恩泽哪。”老人如是说。 不光主教,那女孩子的行动也相当迅捷,一夜没睡,居然还有精力与诺亚攀谈。 “我的名字是温妮亚,你可以叫我温蒂,”她自我介绍,“该怎么称呼你呢?” “诺亚·麦克莱恩。” “好听的名字。我要是没看错,我们应该是同行。” 同行?闻言诺亚诧异地看着温妮亚,细细打量。面容清秀,五官端正,比起美丽,帅气是更合适的形容。而且身形高挑,体态窈窕,跨出的每一步都显得坚韧有力,那两个拳套绝不只是装饰。 大约是看出他的疑惑,温妮亚敲敲腰间的拳套,笑着说道:“你是个旅行诗人吧?我是说,我们都靠双手吃饭。” 我应该没告诉过他们我是旅行诗人这件事吧?诺亚谨慎地回应:“是的。” “而且看得出来,你一定干得很不错。” “这又是怎么看出来的?” “因为你一点伤都没有。”说着,她自个笑了起来。 她好像另有深意,诺亚心生警惕。说起来,她又是什么人?想到她说的顺路,他忽然不安起来。 “温妮亚,”主教温和地说,“你不要再增添这位朋友的烦恼了,一位半夜出来为朋友求医的旅行诗人值得我们体谅,”他又朝向诺亚,“请原谅,温妮亚没有恶意,只是偶尔会热衷于恶作剧。有时,她的这种爱好不能不令人感到遗憾。另外,她并未弄错。” “什么?” “她和你确实是同行。” 第20章 同行?(2) 确实是同行?诺亚仔细琢磨老人的话。 搞不明白。若都是凭双手吃饭这点相同就可算作同行,那世上不是同行的还真没多少。 三个人走得飞快。东方的天边已经出现第一缕晨曦,远处的星门沐浴在初升太阳的光辉下,通体闪耀着瑰丽的色彩。挂着三个酒桶的桅杆出现在前方的街道上,感谢诸神,没花太久功夫。 走进酒店,服务生不在,诺亚抢到前头带路。温妮亚在门前停下脚步,饶有兴致地看着门锁。 哦糟糕,诺亚倒抽了口气。以往,用非正常方式把门锁打开后,如果可能,他总会把锁复原。这家旅店的门锁并不复杂,稍稍花个两三分钟就能做到,可他竟然完全忘了。 更加糟糕的是,温妮亚意味深长地望了他一眼,然后才跟在老人身后进入房间。视线接触的那个瞬间,诺亚有种赤身裸体见人的感觉。 放轻松,不论发生了什么,登台演奏时都必须面带微笑。他跟着走了进去。 劳瑞娜盖着毯子躺在床上,更准确地说,是斜斜地倚在一大堆枕头上,神情安详,闭着眼睛一动不动。相比诺亚离开之时,她嘴边的血迹已经擦拭干净,衣服也换上了干净的。服务生坐在床边,正在用一块沾了水的软布为她擦拭额头。 见到诺亚他们进来,服务生松了口气:“啊这位客人,您可算是回来了,我刚刚忘了关照,真担心您会……呃?” 她的视线在杰弗里主教和温妮亚身上来来回回,最后落在了诺亚脸上。 那是什么眼神啊?诺亚摸了摸自己的脸,确定没有沾到什么奇怪的东西。 “对、对不起!”服务生忽然跳起来,“您让我照看这位小姐,我照办了。现在,我,我可以离开了吗?” “当然可以。你——” “谢谢!”诺亚的话没说完,服务生便如蒙大敕,飞也似地逃了出去。她跑得太急,膝盖在床沿狠狠磕了下。这一下明显撞得不轻,可她不管不顾,一手扶着膝盖,踉踉跄跄、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消失在视野里。 又是个奇怪的人。诺亚本还想再掏个银币出来作为小费,见状只好作罢。他走到床边,轻轻呼唤几声,劳瑞娜微微睁开了眼睛,眼珠转动着仿佛在寻找什么。 诺亚会意,俯下身去,双手握住她的左手,在她耳边轻声细语:“放心吧,我请了位主教来。” 劳瑞娜用手指头在他手掌里轻点几下,又闭上了双眼。 她的呼吸微弱而灼热。诺亚望着杰弗里主教:“主教猊下,您看……” 老人走上前来,诺亚知趣地退到窗户边,把位置让给他。温妮亚凑了过来,抱着双臂坐到窗台上,用胳膊肘碰了碰他:“那孩子可真漂亮啊,对吧?” “是的。” “说起来,你和她是什么关系?看长相,虽然你也真心挺漂亮的,但你们肯定不是兄妹;夫妻、男女朋友或者私奔什么的也不可能,否则你们应该只要一间房间。你刚才心急如焚,那副模样是绝对假装不来的,所以,你们到底是什么关系啊?这可真叫人好奇啊。” 这个问题还当真不太好回答。诺亚想了想,给了个模棱两可的答案:“这个嘛……未来总是充满可能性的。” 这个答案似乎让温妮亚很满意:“那么你尽可以期待未来了。有杰弗里主教在,无论多严重的疾病或者伤势……” “温妮亚,”老人阻止道,“在古神的恩泽面前,记得请保持谦卑。” “啊抱歉,”说着抱歉,温妮亚压根没有道歉的意思,“我不过谈论事实而已。您也知道,我的职业要求如此。” 主教慈祥地笑了笑,然后说道:“诺亚先生,您的伙伴受伤本来不重,不过在那之后,她无视身体的不适,又进行了太过剧烈的运动,加重了伤势。” 回想几个小时前劳瑞娜的举动,诺亚恍然大悟。难怪她有很长一段时间跪在地上不声不响,难怪她会要自己背她回来。她早已受伤,却一直在瞒着自己。“主教猊下,请您,”如果我一开始就能发现……他忽然哽咽,“请您一定——” “当然,诺亚先生。请放宽心,对古神的仆从来说,救死扶伤是义不容辞的责任。” 老人的话蕴含着力量,诺亚平静下来。 时常要和教会打交道,他见过多次祭司为人治疗。通常会伴着复杂的吟唱,特定的手势,之后神圣的光芒降临,将伤者与祭司一同笼罩。 这些在杰弗里身上统统看不到。没有动作,没有声音,更没有什么光芒,老人只是静静地站着,内心的力量便逐渐高涨。不仅局限在他自身,而是逐渐蔓延,像溪流般四下流淌,漫过床上的劳瑞娜,也漫过在窗边的自己。 若不是拥有那神奇的感知,他真的会以为主教只是在站着不动。劳瑞娜的状况则立刻有了好转,也许用眼睛看上去没什么变化,但在诺亚的感知里清清楚楚,任何细微的改变都不会错过。 只是本来平静的劳瑞娜忽然皱起眉头,双手紧紧揪住了床单,身子也在微微颤抖。这在神术治疗中算是个正常现象,受损的肌体在神的恩泽下修补与生长,比起自然状态下要快了无数倍,多多少少会产生一些轻微的抽搐。要是接受治疗的人意识清醒,还往往会伴有恶心与反胃。 床上的劳瑞娜蜷成了小小一团,像极了婴儿在母亲怀里的姿态。一滴水珠突然摔落在了地板上。诺亚见到主教满脸汗水,褐色的粗布上衣已经湿透,连呼吸也变得粗重。温妮亚“咦”的一声,从窗台上下来,上前扶住了老人。 这情形前所未见。神术治疗也会如此吃力吗?还是发生了些意料之外的状况?诺亚不敢发问。 恰在这时,劳瑞娜带着哭腔的喊声响起:“妈妈,妈妈!” 两行泪水顺着她的面颊流下,接着是更多含混不清的呓语和梦话,其中也间或夹杂着清晰的词汇和句子。情形不代表能听懂,除了时不时的“妈妈”,她呼喊出来的话语大多毫无逻辑,更没有意义。 她是做噩梦了吗? 女孩本来无暇的面容逐渐扭曲,身子颤抖得整张床都摇晃起来,大颗大颗的汗水从皮肤下渗出,连喊叫也变得凄厉,像是见到了什么可怕至极的东西。 诺亚喘不过气,她的叫声如利刃一下下剜着他的心脏,这感觉是如此真切,他的心仿佛真的感到了刺痛。我,我该做点什么。明知在别人汗流浃背地专注于某件事时打断是很失礼的行为,对神职人员更是严重的冒犯,只是此时此刻,这些事的分量在他心中不值一提。 非常抱歉,杰弗里主教猊下——准备好的话没能出口,劳瑞娜突然坐了起来。伸了个懒腰,又长长出了口气,她身上再也找不到分毫痛苦的影子。朝他看过来时,天空般湛蓝的双眼里完全找不到一丝阴霾。 她嘻嘻笑着:“真是麻烦你啦诺亚,没想到会这样狼狈。果然啊,不管做什么事,只有自己一个人是肯定不行的。” 然后她才把脑袋转向杰弗里主教和温妮亚。笑容突然僵在了脸上,劳瑞娜望着诺亚的神情和刚才的服务生几乎没有区别。“天啊,”她瞠目结舌,“你是怎么把他们两位请来的?” 第21章 同行?(3) “怎么把他们两位请来的?”重复了遍劳瑞娜的话,诺亚隐隐有种不妙的感觉,“我问了服务生小姐,然后找到了座小小的圣堂……” “不,我的意思是,你可知道他们两位是谁?啊真是失礼。”劳瑞娜急急忙忙地翻身下床,连鞋都顾不上穿,深深弯下腰去向杰弗里和温妮亚行礼。似乎觉得这样还是不妥,她又单膝跪下。 老人上前将她扶起:“不用这样,孩子,我并没有做什么。你虽已恢复,但这两天还是静静修养的好。” “您治好了我,大人。” “杰弗里大人肯定会说,”温妮亚笑道,“他和你一样都是古神庇佑下的凡人,身份代表不了什么,治好你的是古神,他只是代为传播古神的光辉,让尽可能多的人沐浴古神的恩泽是他应尽的职责,等等。差不多每次都是如此。” “正是如此。”主教颔首微笑。他拉过椅子坐下,掏出手帕擦着额头。 “不不不,两位大人说笑了,”劳瑞娜低着头,乖巧温顺得像是换了个人,“我,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竟然让你们为了我这样的人而……而……” 温妮亚拍着劳瑞娜的肩膀:“没事啦小妹妹,我只是顺路。清晨散个步对身体有好处。说起来,你叫什么名字来着?你是怎么认识我和杰弗里大人的?你不是第一次来亚尔提那港吗?” “我叫劳瑞娜,小时候住在哭泣街那边的巷子里,离黑白之塔不远的地方。” “黑白之塔?”温妮亚眼皮跳动,“那地方我知道,”她拉起劳瑞娜一只手,“因为工作,还去过不少次呢。你大概早就不住在那边了吧?” “抱歉,抱歉,”诺亚忍不住打断他们,“可是劳瑞娜,他们两位究竟是谁?” 劳瑞娜怯生生地抬起头:“这位杰弗里大人是紫衣主教,这位温妮亚·洛伊尔大人是城里的大法官。” “哦……啊?”诺亚嘴角一阵抽搐,脑袋一时停止了思考。好半晌,他才回过神来。这,这可真是请到了不得了的大人物啊。 他对大法官一职还只刚刚从劳瑞娜那里听说,了解不深,但紫衣主教的头衔可不是拿来开玩笑的。除去教宗,紫衣主教就是最高一级的神职人员,负责一个大教区的全部教会事务。在艾格兰,紫衣主教的人数比公爵的人数还少。和教会打交道已有四五个年头,诺亚甚至连一个紫衣主教都没亲眼见过。 听路因称呼主教,诺亚本以为杰弗里不过是个青衣,至多红衣,压根没想到竟然会是紫色的。虽说还不至于令他感到窘迫,但吃惊是免不了的。毕竟这样一位地位尊崇的老人,竟然被他一句话就请了出来出来,为一个普通人施展神术进行治疗,在他的认知里,这事实在不寻常。 “两位大人竟然为了我屈尊降贵,我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劳瑞娜说着偷偷瞄了眼诺亚。 他顿时会意,但温妮亚抢了先:“那种东西就不必了。如果你们一定要表达谢意的话,天也差不多亮了,一顿营养丰富、美味可口的早餐是个合适的选择。您看如何,杰弗里大人?” 老人点点头:“如果不嫌我们太过打扰的话。” “您真是太好心了,”劳瑞娜说,“我们求之不得。对吧,诺亚先生?” “正是这样。” 嘴上这么说,其实并不完全是这样。若只是杰弗里主教也就罢了,但温妮亚也在,诺亚心里更倾向用金子表示谢意,共进早餐能免则免。当然,这话没法说出口。 他们在酒店大厅里找了张位于角落的圆桌。服务生送上柠檬水和蜂蜜,紧张兮兮地问他们要点什么,偶尔瞥向诺亚的目光里充满了敬畏。 “因为就在法庭对面的缘故,”温妮亚显得轻车熟路,“我们经常要来吃饭,所以‘三个新酒桶’别的不怎么样,吃的一直很不错。整个亚尔提那港,任何一张餐桌上出现过的东西,包括巴纳德伯爵的在内,你都可以在这里尝到。” 难怪。这一点,昨晚诺亚就发现了。 法官大人要了面包、鸡蛋和煎牛肉,外加一杯麦酒;主教则点了面包、两条小鱼、培根和黑麦酒。以他们两人的身份,这未免过于朴素,于是诺亚在点了自己和劳瑞娜的早餐之余,又要了奶油炖比目鱼和龙虾,还有水果馅饼。 吃的和酒以他从未体验过的速度送来。杰弗里主教首先举杯,提议为赫拉斯国王陛下干杯,大家照办。之后是温妮亚,她提议的祝酒对象是海洛伊丝公主。诺亚有点尴尬,因为他不知道海洛伊丝公主是谁,国王陛下的子嗣不少,他从来也没弄清楚过那一大堆名字。 这个不能怪我,他想,为王室成员写歌向来极具挑战性与危险性,所以此类歌谣一直非常少。 为他答疑解惑的是杰弗里主教:“海洛伊丝殿下乃是陛下长女,拥有王位的继承权,未来的艾格兰女王。对我们来说,她太过遥远。温妮亚,若你不介意的话,我提议我们改为劳瑞娜的健康干杯。” 于是他们饮下第二轮。 之后气氛变得热络,连慈祥的主教大人也健谈起来,酒添了一轮又一轮。他们讨论亚尔提那港的历史,讨论大竞技场,讨论种种水手之间的传说。劳瑞娜依然自称是诺亚的助手,她分享了几桩过去的传闻和她小时候的经历,其中调皮捣蛋的情节引起温妮亚的共鸣。 这时天已经大亮,整座港口正从沉睡中醒来,吆喝声,号声,马蹄声此起彼伏。有不少人都选择来这儿喝一杯以抖落夜晚的瞌睡,而来人又以对面法庭的居多。 骑士、守卫、书记员和杂役三五成群地进来,见到主教和大法官,每个人都争先恐后地过来打招呼。“三只新酒桶”的大厅不算小,这会也坐得满满当当,甚至有人端着酒杯站着在跟同伴碰杯。 又一次招呼服务生把酒杯斟满,温妮亚向着诺亚举起了杯子:“对了诺亚先生,我还没有向你请教。” “不敢当。什么事?” “这种时候,您和劳瑞娜小姐来亚尔提那港是为了什么呢?” “巴纳德伯爵的婚礼,各种庆典一向是让钱袋饱满的好机会。” 女法官的眼神忽然变了,望着诺亚的目光咄咄逼人。“下来的问题就与我的职责有关了,”她的语气变得冰冷,“诺亚先生,劳瑞娜小姐是怎样受伤的?” 诺亚望向劳瑞娜,后者也在看他。 “怎么啦?这个问题难以回答吗?劳瑞娜小姐的伤实在不轻,就连杰弗里大人也费了好大的劲,他为了救治一个人就累成这样,我还从没见过。对于令她受伤的人,作为本地的大法官,我可没法坐视不管。来吧,告诉我吧,她是怎么受伤的?” 倒不是难以回答,只是诺亚直觉不该把梅托奥的事说出来。怎么办?编个小故事吗? 正在思忖,温妮亚突然冷笑了声:“我想,您还不止这个问题要回答。” 诺亚的身体在意识来得及反应之前就先动了起来,他整个身子向左一倾,躲开女法官毫无征兆袭来的拳头,跟着从椅子上向后跃出,以毫厘之差避开了另外两下攻击。 “好身手,”温妮亚夸了句,“不过这又是什么?” 她手里握着一套“诗人的情妇”。诺亚一掏口袋,空的。什么时候到她手上的?他不由想起杰弗里主教的话——她和你确实是同行。原来是这个意思,该死,我明白得太晚了。 女法官把“诗人的情妇”向后丢开,立刻就有人接住。“不回答也没关系,我们换个地方再好好聊聊。啊,那可是个好地方,不管原先是怎样的态度,到了那里,每个人都变得非常乐于回答问题。好了各位,我们先把这位先生还有这位小姐送到会客室去,然后再回来吃早饭。” 她连打了两下响指。一时间,不知多少人丢下酒和食物站起来,数不清的利刃出鞘,齐刷刷对准了诺亚他们俩。 第22章 同行?(4) “大混蛋!你们这群白痴!愿你们寿终正寝之前就被自己蠢死!”劳瑞娜抓着牢房的铁栅栏,毫不留情地痛骂女法官,“我们做了什么?不愿意回答怎么受伤的,这种事情也违反艾格兰的律法吗?身上带着一套盗贼工具,这也成了罪过吗?你,对,就是你,转告那头叫温妮亚·洛伊尔的驴子,祝她去和北方的野蛮人舌吻,并且祈祷那些家伙不会嫌她口臭吧!对了,你有女朋友吗?”她问外面过道里的一个看守。 那看守是这里除他们外唯一的活人,听到她的问题一脸困惑:“女朋友?有啊。我说这位小姐……” “闭嘴你这蠢货!啊,尽管如此我还是要提醒你,你得提防着你女朋友,毕竟愿意和你这种人交往的,一定哪里有点什么毛病。” “啊?小姐,你可以随便骂我出气,只是请不要提到我女朋友,还有家人,尤其是我父母。”看守愁眉苦脸地说。 “不会的不会的!毕竟你父母有你这种儿子,人生已经很悲剧了。” “我说劳瑞娜,”诺亚小心翼翼地靠近她,“是不是先休息一下?我是说,休息一下再——”他斟酌了下措辞,“再发表您对温妮亚法官的看法?” 她气喘吁吁,胸脯剧烈地一起一伏,显然累得不轻,嘴上还不肯服输:“没关系,我一点也不累,让我再骂一会!”她抓住铁栅栏用力摇晃:“喂!你们那个大法官呢?她真是诸神伟大与仁慈的最佳体现呀,因为首先,诸神竟然能造得出这么个玩意来,这体现了伟大;其次,诸神竟然愿意造出这么个玩意来,这体现了仁慈。对了我小时候在城外的墓园里种过一棵树,现在应该有手臂粗细了,我建议她买下来,要是没钱我送给她也可以,和她的坟墓肯定很相配,这种东西她还是早点准备比较好。还有还有,她不是大法官吗?如果我是她,就先把自己送上法庭,这是她能够对艾格兰、对赫拉斯陛下作出的最大贡献……” 诺亚听得啧啧称奇。作为一名还算成功的旅行诗人,他见闻不可谓不广博,但见识到劳瑞娜骂人,也依然觉得大开眼界。 当时在“三个新酒桶”,温妮亚连同至少五十个收下把他们团团围住,刀剑的反光晃得人眼睛都花了。连一秒的犹豫都没有,他和劳瑞娜就选择了放弃抵抗。 那之后,两人被带到了一个阴森可怖的房间,里面满是各式各样的可怕刑具。在这个房间里和几个狱卒模样的家伙大眼瞪小眼地待了五分钟左右,温妮亚亲自把他们两个的眼睛蒙上,走过一段不长但是很安静的路后,送到了现在的牢房。她又关照门口那个看守几句,之后便自个走掉了。 从那时起到现在,劳瑞娜对温妮亚·洛伊尔和整个亚尔提那港司法系统的精彩谩骂就没有一分钟停歇。时间过去了一个小时,或者已经一个半了,诺亚不是很肯定。被关进牢房时他忘记看怀表了,而听着劳瑞娜银铃般的声音和完全没有重复的、层出不穷的、各种闻所未闻的、一点脏字都不带的骂人语录,时间过得飞快,他几乎都要忘记自己正身陷囹圄这件事。 得好好记下来,作为素材的话,内容丰富得写十首新歌都绰绰有余。 看守的感受大概也是如此,除去偶尔他也被骂在里头,大多数时候,他听得津津有味。 “啊这位小姐,能不能打断一下?” “什么事?我正忙着呢。” “要不要喝点柠檬水或者葡萄酒什么的?”看守劝道,“您还是先休息一下吧,我们大人恐怕一时还回不来。您的这些……这些精彩言论,等她回来了再发表,不是更好吗?” 什么?诺亚怀疑这看守也不太正常。他用劲想了想,奇怪,为什么要用“也”呢? 大概停顿了五秒钟,劳瑞娜哼了声:“那就来点葡萄酒吧,正好我也口渴了。不过为了你自己着想,拿点像样的好酒来。” “这是理所当然的。那边的那位先生呢?您要不要也来点?” 等等,我们好像是在监狱里啊?待遇是不是太好了一点?诺亚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他谨慎地回答:“我和她一样,谢谢。” 看守从他们面前消失了大约半分钟,带着一个酒瓶和三个酒杯回来了。他把酒杯分给他们俩,然后利索地打开瓶塞。 “好嘞!”看守给每个杯子都倒到将近满溢。酒杯有点儿太小,倒了三杯出来瓶里还有大半,不过这酒无论看起来还是闻起来都是难得的佳酿。 “我们真的可以拿?”诺亚狐疑地问。 “当然。美丽的小姐,给。” 看守拿起一杯递给劳瑞娜。她伸出手,不是去接,而是从看守身前把酒瓶拿了过来。接着,在看守脸色突变,将要开口而未开口的瞬间,她带着理所当然的神气反过去问道:“怎么啦?你说可以拿的啊。” “好吧,”看守的笑容分外尴尬,“您喜欢就好。” 诺亚接过他手里的酒杯,互相举杯示意后尝了下。芳香醇厚,浓郁可口,确实是好酒无疑,只是有点儿太烈,度数怕是有寻常好几倍。 劳瑞娜举起酒瓶,像小女孩喝果汁那样咕嘟咕嘟朝嘴里灌。等她把酒瓶放下,瓶子已经见了底。 诺亚和看守面面相觑。特别是,诺亚在酒瓶的标签上找到了“温妮亚”字样。 喝下酒之后有好长一会,劳瑞娜都闭着眼睛,诺亚几乎以为她已睡着。随后她长长呼出一口气。“还不错嘛,”她看向他,蓝色的大眼睛一眨不眨,“我突然想起一个问题。” 这个早上,诺亚已经面对了太多问题。“什么问题?” 她放下酒瓶,走到他跟前。诺亚坐着,即使这样也没比她矮上多少。她的双臂搭上他的肩膀,双手在他脑后交握:“你救了我。” 嗓音无比温柔。现在这个她,和刚刚抓住栅栏痛骂的她,究竟是不是同一个人啊?两人相距是如此之近,连她的睫毛都看得清清楚楚。嫣红的双唇近在咫尺,诺亚急忙挪开视线。“没有,”他慌张地否认,“救你的是杰弗里主教,我只是跑跑腿。” “可我却害了你。” “害我?”诺亚一怔,随即会意,“没什么,反正不是第一次了,”他晃晃手里的杯子,“不过在这种地方喝酒确实是第一次。能有这样特别的体验,我觉得谈不上受害。” “诺亚真是太好心了,”她幽幽地说,“那么我的问题来了:你在隔壁是怎么发现我受伤的?我应该没在你面前露馅,在房间里也没叫出声来啊。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在墙上打了洞偷窥我?” “哪有那种事!”他迎上她的目光,这种时候可不能心虚,“这么说大概不容易叫人相信,不过千真万确,我是感觉到的。” 第23章 同行?(5) 听完诺亚的回答,劳瑞娜不出意外地一脸迷惘。“感觉到?这是什么意思啊?” 诺亚搔搔后脑:“该怎么说呢……具体的时间我记不清了,从我有记忆开始,”他自己其实也挺迷惘,“我就能感觉到人或者东西的内在……是内在的某种力量?或者说是内心的力量?又或者是生命的力量?哦不对,因为没生命的东西我也有这种感受……嗯?你怎么了?” 随着他的话语,劳瑞娜的眼睛越瞪越大。像两颗蓝宝石,诺亚立刻想到了这个比喻,只是最灿烂的蓝宝石比起她的双眸来也会黯然失色。 “没什么,继续,诺亚,请继续。” “好吧。昨晚,我感觉到隔壁的你,那种力量非常不稳定,所以担心……喂?喂喂?” “这怎么可能啊……你……”她看着自己的眼神完全变了,嘴角也在微微抽搐,一副震惊到无以复加的模样,“你是说真的吗?” “当然,对了,你要是不信的话,我现在就可以证明给你看。” 恰在此时,温妮亚的声音从外面传来:“证明什么啊?” 诺亚立刻闭嘴,劳瑞娜放开了他,然后用力甩了甩脑袋,像是要把乱七八糟的念头甩干净。两人一同望向栅栏外,几秒之后,亚尔提那港的大法官慢悠悠地出现了。 向着他们一番打量,温妮亚大人面露微笑:“两位看起来气色不错。尤其是劳瑞娜小姐,杰弗里大人的治疗向来可靠,你看起来完全恢复了。” “是啊,”看守在一旁道,“我从没见过这么有活力的孩子。酒量也非常好,大人,您的珍藏已经底朝天了,几乎都是她一个人喝的呢。” 温妮亚的嘴角抽搐了几下。“嗯?好吧,”她深吸了口气,“那种事我就不计较了。不过呢,之前的事情还没完,我的问题还没有得到回答。而我这个人,一向非常喜欢寻求答案,总有个问号在心头绕啊绕的晚上可是会睡不着觉的。” “那你的睡眠想必从小开始就很糟。”劳瑞娜漠然地说道。 “像你这样胆大嚣张、公然侮辱法官的犯人真是闻所未闻。” “像你这样是非不分、公然践踏律法的法官我也从没见过。” “有意思,太有意思了,”温妮亚高声喊道,“埃隆!” “我在,大人。”看守应道。 “把门打开,把那男的送去乔希那边。如何对付这种蟊贼,她是最擅长的。” “好嘞!”埃隆打开铁栅栏,朝诺亚走来。 听起来有些可怕的事情要发生了,诺亚一阵紧张。劳瑞娜张开双臂拦在了他身前:“等一下!” “不用紧张,美丽的小姐,”看守道,“我只是带你朋友换个房间,好好招待。” “我们到底做了什么?”劳瑞娜怒视温妮亚,白皙的脸因为生气而涨得通红,“身为大法官就可以随意抓人吗?” 温妮亚面露自信的笑容:“你们做了什么?现在还不知道。不过没关系,很快就会知道的。就算真的什么都没做,之后再做也还来得及。” 语毕,她也走进牢房,一直到劳瑞娜面前才停下。她几乎和诺亚一般高,换句话说比劳瑞娜高出将近一整个脑袋,目光居高临下。劳瑞娜毫不示弱,针锋相对地回以冰冷的凝视。她俩谁也没说话,可诺亚感觉得到她们之间的空气在逐渐凝固,他甚至觉得皮肤微微有针扎一样的刺痛。 女法官忽然一拳击出,拳头直奔劳瑞娜的脸而去,诺亚下意识一声地惊呼。 这一拳没有打中劳瑞娜。温妮亚在最后一刻停住了动作,拳头和女孩的脸之间几乎只有一根发丝那么细的距离。 “为什么不躲?”出拳者语气轻佻。 就像没听到也没看到,劳瑞娜完全不理睬她。 温妮亚收回拳头:“不愿意和我说话吗?没关系,下一次我可不会停了哦。” 女孩抿紧嘴唇,仍然没有回应。法官大人冷哼了声,倏地又是一拳,这次正中劳瑞娜腹部。劳瑞娜闷哼了声,晃了两晃,一头栽倒在女法官脚下。她的身子像虾一样弓起,不住颤抖。 “你!”诺亚只觉得热血上涌,当即就要扑过去。 看守拉住了他:“先生,请稍安勿躁。” “是啊,马上就会轮到你的,”温妮亚道,“好好看着啊。” 她起脚踹去,一声不祥的闷响,劳瑞娜像只皮球似地滚出好几圈,直撞上墙壁才停下。她蜷成一团,身躯艰难地挣扎扭动,转过身来的时候,诺亚见到她大口大口吸着气,脸色苍白如纸。 “住手,请您住手,”他的声音在颤抖,“事情和她一点关系都没有。” “是吗?真是两个麻烦的家伙。”望着在墙边挣扎着爬不起来的劳瑞娜,温妮亚皱起眉头。女法官走过去,一把抓住劳瑞娜的衣领,将她从地上拽了起来。 “怎么啦?怎么不反抗呢?你刚刚不是骂我骂得挺来劲的吗?”亚尔提那港的法官把劳瑞娜按在墙上,抬手又是两拳。 拳头及身,劳瑞娜又是两下闷哼,全身不住颤抖。温妮亚一松手,她便倚着墙壁,缓缓倒下。 像是有些失望,女法官摇了摇头:“看来光找她是没用的了。诺亚先生,你一定等急了吧?” “你……”自刚才起,诺亚的视线就没离开过劳瑞娜。女孩伏在地上,因痛苦而扭曲的脸上挂着硕大的汗珠,那副模样令他心都要碎了。 “埃隆!” “在,温妮亚大人。” “辛苦一下,”温妮亚打了个响指,“送到乔希那边去之前,先把这男的手指头都割下来,一根一根割,最后把手砍掉。” “哦?”看守问,“他是个小偷吗?” “正是。” “好嘞!” 应了声,埃隆的左手牢牢扣住诺亚右手手腕,这家伙看着并不健壮,可手上的劲大得出奇,简直就是副铁钳,完全挣脱不开。跟着咣的一声,看守拔剑出鞘。比划了两下,他笑得真挚:“就先从大拇指开始吧。” “放开他!”突如其来的尖叫刺得耳膜生疼。劳瑞娜忽然起身,比追击猎物的猎豹更迅捷,比凌空扑击的苍鹰更凶猛,简直就是一枝人形的离弦之箭,向着埃隆疾射而来。 第24章 同行?(6) 她没事?诺亚喜出望外,眼泪瞬间蓄满了眼眶。 “你的对手是我。”温妮亚拦住劳瑞娜的去路,挥拳相迎。 在诺亚的感知中,劳瑞娜内在的力量突然提升。不,这根本不是提升,而是爆发,规模和强度都是他从来没有遇到过的。简直是滔天的巨浪,狂暴地劈头砸向了法官大人。 压根没有看到她的动作,一声怪叫,温妮亚的身子腾空而起。劳瑞娜跟着跃起,又没看到动作,女法官就像是被一柄无形的大锤凌空砸中,后背着地,整个人平拍在了牢房那用石板铺成的地面上。劳瑞娜以不可思议的灵活在空中倒转身子,双脚在天花板上一蹬,如一颗流星般直坠向温妮亚。 眼看命中,女法官的内在力量同样突然暴涨,强度虽然还不及她的对手,已经足够令诺亚惊讶。她在最后关头翻身避开,劳瑞娜的攻击以毫厘之差擦着身子落在了石板上。 诺亚的眼睛都要突出眼眶,他看到石板竟然出现了蛛网般扩散的裂纹。这一下要是打中,他不敢想象温妮亚会变成什么形状,反正不会再有人形是肯定的。 迅速爬起摆好架势,看着地面的裂痕,温妮亚明显地怔了怔。“开什么玩笑,”她心有余悸,“明明一副又天真又可爱的模样。” “天啊,”看守惊叹,“看哪大人,可怕的破坏力。” 嗯?诺亚这才注意到,自己的指头并没被割掉,埃隆的剑已经又回到剑鞘里去了,难怪劳瑞娜会把目标转为温妮亚。 “是啊,可怕的破坏力。很好,我果然没有看走眼。”女法官的嘴角有一线鲜红,她毫不在意地擦了擦,从腰间取下了拳刃,一边一只套在了拳头上。 寻常拳刃通常是在适合抓握的拳套上附加利刃或者利爪,攻击方式要么劈砍要么直刺。温妮亚手上那一副却完全不同,像是整块金属铸成,又厚又重,泛着冷峻的青光,在拳头前端收拢为一个锐利的尖。看起来不像是用来戳人,倒像是锤子一样用来砸人的。话说回来,不管是戳还是砸,挨上一下肯定都不是闹着玩的。 戴上之后,她身上的力量比起刚才又变得更强了,但诺亚分辨不出这是她本身的缘故,还是那对拳刃的缘故。 埃隆咳嗽了两声:“大人,您确定要这么做吗?那孩子可空着手哪。而且,您身上还穿了件上好的皮甲,她可是就一身粗布做的衣服呢。” “我不在乎,”回应他的是劳瑞娜,大约是那瓶酒的关系,她对埃隆还算客气,“以你这位大人的无耻程度,你作为她的部下,竟然还要为这种事情提醒她,该说你良心未泯呢,还是脑子不开窍?” “您是在夸奖我还是在嘲笑我?”看守哭笑不得,无奈地拍了拍诺亚的肩膀。诺亚目瞪口呆,你到底知不知道啊,他很想这样问一下劳瑞娜,你这样又是嘲笑又是狠揍的对象是什么身份? “她嘲笑的是我,”温妮亚道,“在一旁评价总是最轻松的,和她对阵的又不是你。” “是啊。可是大人,您也该意识到这样一个事实:我又没惹到她,而且对她的礼貌也没有丝毫欠缺。” 劳瑞娜飞速地从头到脚扫了看守一眼,面带不屑地说道:“这是你今天最该觉得走运的地方。” “我很荣幸,美丽的小姐,并且深表感激,尤其是见识到您的灵能、技巧与速度之后。” “你今天话有点太多了,埃隆!”温妮亚抬高音量,“我对自己的战斗技艺同样挺有自信的,就让我再见识下吧。” “啊大人,比起战斗的技艺,我以为您欠缺的是止战的智慧……哎呀!?” 完全无视了看守的劝告,那边两位女士的战斗已经再度展开。一张椅子不幸被波及,咔擦几声成了一堆碎片,一条椅子腿不知怎的朝诺亚和埃隆飞了过来。好在看守眼疾手快,拉着诺亚及时趴下,躲开一劫。 “女人打架的时候,实在应该躲得远一点。”埃隆抱怨道。 “没、没错!”诺亚也认同。情况和刚才不同,劳瑞娜和温妮亚这次打得难解难分,她们表情惊人的相似,都是一副龇牙咧嘴的模样。不是凶神恶煞的那种龇牙咧嘴,而是看到了一大块鲜嫩的、刚刚送上桌、还在滋滋冒油的、带着血的并且已经淋上香料和酱汁的上好牛肉,恨不得抓起来就啃的那种。 女法官的两只拳刃似乎非常沉重,攻击时仿佛是拳刃带动她的手臂,挥舞的幅度巨大;而一旦转入防守,又好像变得十分轻盈,从动作上看根本感觉不到重量。 说看不太准确,两人的动作在诺亚眼中都快得惊人,身子移动他的目光还能勉强跟上,手上脚上的动作绝大多数时间就只是一片模糊的残影。得益于他的感知,才能弄清楚她们究竟在干什么。 被她们的战斗殃及的不只是椅子,牢房本就不大,两人又始终保持在高速的移动中,顷刻间房间里所有的东西都惨遭毒手,床,桌子,衣架,柜子,水罐,酒杯,凡是目力所及都成了满地碎片中的一部分,墙上地上的裂纹也不止刚刚一处。 观战的两位男士被迫逃出牢房,埃隆还不忘把门锁上。“终于可以用欣赏的眼光来看待她们的战斗了,”看守道,“仔细看看,还真是赏心悦目啊。” 他说的没错。若忽视她们对房间造成的破坏,两人的战斗充满了美感。劳瑞娜一如既往优雅灵巧,温婉可人,温妮亚则爽朗豪迈,英气勃勃。美丽时常与危险同在,诺亚知道不止一首歌表达了这个意思,而这两位的危险程度…… 应该都是致命级别的,他认真地想。 埃隆突然问:“这位先生,您是个旅行诗人吧?我记得有首歌很适合她们二位。” “哪一首?” “《美女与獠牙大怪兽》。” 说完,埃隆脖子一缩,一块尖锐的玻璃碎片贴着他发梢划过,在墙壁上撞得粉碎。 “天啊,”他拍着胸脯,“您怎能如此?我又没说谁是美女谁是大怪兽。” 女法官怒斥:“得了吧!你心里想什么谁还不知道!好了好了,”她向后跃开,气喘吁吁,“停下吧,我们就到此为止。” 第25章 过于委婉的委托(1) 温妮亚喊着停手,劳瑞娜便停下动作,从疾速冲刺到站定不动只是瞬间的事。看她模样,累得不轻。 “时机把握得很精准啊法官大人,”她噘着嘴,胸脯随呼吸一起一伏,“再有个两分钟,我想诺亚先生就能写首歌了。” “哦?什么新歌?” “《鼻青脸肿的法官大人》,你觉得如何?” “直白了些,美丽的小姐,”埃隆插嘴道,“《亲吻地板的法官大人》,这是我的看法。开头部分的词我都想好了——这是个火热的早晨我打开牢房的门瞧见我们英勇的法官大人脸朝下与地板亲吻……” “闭嘴,埃隆!” “呃好的,大人。” 劳瑞娜以促狭的眼光盯着女法官:“怎么啦?真的不打下去了吗?” “不打了,你的实力我已经了解,再打下去也没意义。” “好吧,我也觉得再打下去没什么意思,可是有人不太乐意哩。” “谁?”温妮亚诧异地四下望了望。 “她呀,”劳瑞娜举起拳头,“她一直嚷着要好好揍你一顿呢。是不是呀?”她转过脸,装模作样地朝自己的拳头发问,然后用假声自个回答,“是呀是呀,我还没有和温妮亚·洛伊尔法官的脸亲密接触过呢!” 动作和嗓音很可爱,与言辞之间的对比却过于强烈。亚尔提那港的大法官不以为忤:“是吗?如果是因为我之前揍你那几下的话,我道歉。” “我才不会为那几下生气,我又没受伤,稍稍有一点疼罢了。真的只是稍稍一点点哦!” “我想也是,”温妮亚会意地微笑,“那就是他的缘故喽。你好好看看,他又没受伤,刚才我叫埃隆砍他手指头是唬人的,还不是因为你装出一副什么都不会的样子,挨揍都不肯还手。小子,”她转向诺亚,“将来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许辜负她啊。” 为了自己就只是忍耐,为了我却不惜和一城的大法官交手……一时间,诺亚唯一的念头就是好好抱住她。“当然。”他沉声说道。 劳瑞娜的神情有一瞬间的黯淡。“我只是不想连累他,”她轻声叹息,“既然没事,那就这样算了吧。而你,”抬眼望向温妮亚,她蓝色的双眸绽放着锐利的光芒,“也该告诉我们你究竟想干什么了吧?” “这个嘛,”温妮亚解下手上的拳刃,望望牢房里满地的碎片,“这儿实在不适合谈话,我们换个地方吧。埃隆!” “我在,大人。” “你先带诺亚先生去乔希那里,我和劳瑞娜小姐随后就到。” “遵命,大人。不过您可千万别再干什么傻事。” “快滚!” 被叫着快滚,看守还是没忘记先给她们把牢房的门打开。他领着诺亚在迷宫般的走廊和楼梯间穿行,有好几分钟,举目所及的只有蒙灰、蛛网和无人的牢房,耳中则只听得到两个人的脚步,还有远处阴影里隐隐约约传来的回声。 真是个阴森可怖的地方,像是废弃已久的监狱,诺亚不清楚来的时候是否也经过了这些地方。然后他们便走进一间黑黝黝的屋子,昏暗的光线下,诺亚看到摞在一起的一只只酒桶,堆满架子的一个个酒瓶,还有大只的火腿、大串香肠、整扇的肋排、一轮轮雪白的奶酪…… 我们莫非到了哪个酒店的仓库? 这个猜测很快得到了证实。穿过一道挂着帘子的门,一道装饰着壁画与织锦的走廊出现在眼前,空气变得湿润而芳香,脚下也换成了上过蜡的地板。走廊两侧是一扇扇紧闭的门,每一扇门上都有颇为精致的雕刻。现在正是午餐时间,即使隔着墙壁,他也听得到一阵阵推杯换盏、插科打诨的嬉闹。 果然是个酒店。 转过两处拐角,又掀起两三道门帘,在走廊的最深处,一扇门上贴了张写有“维修”的羊皮纸。埃隆推开了这扇门,做了个请的手势。 诺亚在门前驻足了片刻,就他所见,门后是个绝不该出现在法庭或者监狱这类地方的豪华餐厅。水晶吊灯、华丽的镀金烛台、一尘不染的桌布、银制的餐具、安置于桌上的大团鲜花、位于房间四角的白石和大理石雕像,连他都一时看花了眼。此外还有两只猫,懒洋洋地蜷在墙角。 没让他等太久,劳瑞娜和温妮亚也到了。埃隆拉响了墙角的铃铛,仿佛变魔术一样,一个穿着华丽长裙、约莫四十岁的女人出现在门口。 “大人,”女人躬身行礼,“今天您需要些什么?” 温妮亚朝诺亚他们俩努了努嘴:“这两位的名字你不需要知道,只要知道他们是非常重要的客人就行了。好了,去准备吧。” 没有一句多余的话,女人退下。顷刻几个侍女进来,在每个人面前斟下三四种美酒,在她们退下去的同时,几个侍者或托或抬,和菜肴一同鱼贯而入。海胆,鳌虾,鳆鱼,七鳃鳗,硕大无朋的螃蟹,切成小块、摆放得很雅致的烤乳猪、烤鹿肉和烤鹅,做成花朵状的奶油和饼干,城堡模样的蛋糕,还有一只通体鲜艳蓝色的龙虾。所有的美食都盛在精致的盘碟中送上,每个人的手边还放下了十来种调料与香料。 “这可真奢侈。”劳瑞娜望着桌子蹙眉。 “我的家族很富有,另外还要感谢赫拉斯陛下的公正与慷慨。来吧,先让我们一起为陛下的健康干一杯,就像今天早上那样。”大法官举起面前的一杯酒。 抿了抿嘴,劳瑞娜没有动作:“你究竟想干什么?什么都不告诉我们的话,这些东西就算吃下去,肚子也会不舒服的。” “何必着急呢?那种事……” “我想我大概知道法官大人的想法了。”诺亚说。 闻言,另外三个人一同注视着他。 “你猜到了?”温妮亚饶有兴致地晃动着细长的酒杯。 面前酒杯和餐具太多,诺亚一时不知拿起哪个杯子后。略一犹豫,他作出和法官相同的选择。学着温妮亚的样子晃了晃酒杯,馥郁的香气直钻鼻孔。“不是猜测,而是推断,”他说,“您是想让我和劳瑞娜去为你办些你不方便出面的事情吧?另外,虽然我没有证据,这事多半和巴纳德伯爵有关。” 诺亚说完,餐桌为沉默所笼罩。 第26章 过于委婉的委托(2) 享受了片刻的寂静,诺亚啜了口酒,清爽的水果香气在舌尖弥漫开来。他问道:“怎么样,我说对了吗?” 温妮亚·洛伊尔举杯一饮而尽。“您令人佩服得五体投地,诺亚先生,”她显得容光焕发,“若满分为一百,您的回答可得一百二十分。” 劳瑞娜端起酒杯,一脸惊奇地看着他,湛蓝的双眼里崇拜之情流露得再明显不过。 “诺亚,”她凑了过来,“你是怎么知道的?” “首先是我们待的那间牢房,太过安静,无论是去的路上还是待在里面都听不到什么声音,显然和其他牢房不在一起;接下来引起我好奇的是埃隆先生的态度,作为一名狱卒,他太友善了;之后我又看到温妮亚大人是独自前来的,其实事情到这里已经差不多明朗;当然,接下来发生的事有点儿曲折,等大人说就此为止的时候,我大致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最后,这个房间,这些酒,还有这一桌丰盛的午餐,大人显然有些事情想麻烦我们,所以才会如此的……慷慨。” 他本想说殷勤,在最后关头换了词。她毕竟是个法官,犯不着对两个平民献殷勤,哪怕是有求于我们也一样,那么说怕是要惹她生气。 这间豪华的餐厅又一次鸦雀无声,只有角落的猫咪喵了几声(它们的意思大约是,愚蠢的人类吃点东西真是太啰嗦了)。 好半晌,劳瑞娜手扶胸膛、由衷感慨:“了不起哪。事后倒过来想一点也不困难,可是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能把这些联系起来……说实在的,你真是招人讨厌啊诺亚。”她向他举起杯子。 她的样子哪里是讨厌了,诺亚看得分明,要不是座位稍稍隔开了些,就差倚到自己身上来了。“啊?为什么?”他故作伤心地问。 “因为和你在一起,总是让人觉得自惭形秽。” 女孩言语中毫不掩饰的夸赞令诺亚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和她碰过杯,他长饮一口,喝干了杯中美酒。 埃隆旁若无人地长吁短叹:“简直是七神赐予我们的礼物。女孩比我们大人能打,男孩比我们大人聪明。万幸,不是反过来的。” 温妮亚白了看守一眼,微笑着向诺亚道:“你比我想象得更优秀,诺亚先生,我现在觉得事情成功的希望大增。我是说,你们两位一起行动的话。” “您要我们做什么?”诺亚问。 “诺亚先生,在你面前我没有什么好隐瞒的,多半也瞒不住:身为大法官,我的工作就是查明真相,并且给予惩戒,以保证王国律法的威严与公正。现在我怀疑巴纳德伯爵借着婚礼的名义,在密谋一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见不得人的勾当?你找我们帮忙这件事好像也不是光明正大的哦?”劳瑞娜天真地问。 被她噎住,过了数秒,温妮亚才能说话:“只要目的正当,手段并不重要。” 劳瑞娜显然还有意见要发表,诺亚瞧瞧碰了碰她的脚。她会意地噤声,端起又一个酒杯,看了看,嗅了嗅,满意地一口喝光。 “您能不能说具体点?”诺亚问道,“我的意思是,他做了些什么引起您的怀疑?” “请先拿起刀叉,这件事情说来话长,这顿午餐应该还算差强人意,可以让你们二位在听我唠叨时不那么无聊。”她自个先叉起一块乳猪,在一碟红色的酱汁里蘸了蘸,开始大快朵颐。 这种邀请总是不好拒绝的,再说诺亚确实也饿了。面前摆了好几副刀叉,有大有小,形状各异,他无从下手,只好再次偷偷效仿温妮亚,她怎么做,自己也怎么做。劳瑞娜则严守她的饮食习惯,专心对付蛋糕和糖果。 女法官露出会意的微笑:“巴纳德伯爵不是第一次结婚,他的首任妻子在一年前失踪,即将迎娶的这一位来自坠星城,是罗伯特·佩尔汉姆伯爵的长女。婚礼将在下个月举行,届时婚礼本身将持续三天,相关的庆典活动则从下周就会开始。所谓的庆典首先包括为期一个月的比武大会,这会在那座著名的大竞技场举行。按照惯例,这也是庆典最重要的组成部分。” “我们大人也以神秘骑士的身份参加过好几次比武大会,”埃隆介绍,“巴纳德伯爵或者海王们举办的都有。亚尔提那港毕竟是个港口城市,得和那些手里有船的家伙们搞好关系。” “她参加比武大会的成绩如何呢?”劳瑞娜再一次以最最天真的神情和与其问。明知她是装出来的,诺亚还是觉得一阵口干舌燥,急忙喝了口淡葡萄酒。 “她得了三次个人竞技的冠军,还有一次团体混战的冠军。” “个人竞技我懂,团体混战是?”诺亚问。这儿的烤鹅相当不错,冒着油的皮很酥脆,肉很嫩滑,香料很对胃口。不光口舌,整个身心都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他只尝了一口便着了道。只是连续向同一道菜伸出太多次叉子是礼仪大忌,正感到遗憾,一个盘子突然递到了手边,里面是一条切好的鹅腿,还有胡椒、盐和叫不上名来的香料。 劳瑞娜总是这样细心而体贴,诺亚心怀感激地接过盘子。 “所谓团体混战,就是把一群人一起扔进竞技场,谁是最后站着的那个谁就是冠军。”女法官解释,“这一次的比武大会规模空前,各种项目的参赛者总人数甚至会超过两千。这也很正常,毕竟差不多半个东境的贵族都来参加婚礼了,他们都会带着骑士或者自由骑手,还有些流浪武士也会参加。谁都希望扬名立万,这次正是个绝好的机会。” “这件事又哪里可疑了呢?” “稍安勿躁,”女法官用餐巾在唇边按了按,“除去比武大会,其他庆典活动还有花车巡游,免费开放的戏院,在街头发放食物,城外也会有临时的大型集市,届时会有十万到十五万人涌到亚尔提那港来,到处都将是旅行诗人、马戏团和赌场,酒馆和旅店人满为患。到那时,城市的治安状况无疑会变得糟糕透顶,不过这不是我现在担心的问题。” “却是我担心的问题,”埃隆愁眉苦脸,“忘了介绍。两位,我是佩剑法官,温妮亚大人的副手。所谓佩剑法官的意思是,不怎么需要审理案子,但得负责日常巡逻和维护治安。” “您可真是不幸啊,各种意义来说都是。”劳瑞娜向他举杯。 看来劳瑞娜和法官大人一时半会很难和解了。诺亚抓起餐巾,擦了擦嘴上的油腻与酱汁:“那么温妮亚大人,您担心的问题是?” 第27章 过于委婉的委托(3) “作为一城的大法官,”温妮亚答道,“巴纳德伯爵当然也向我发出了邀请。但是,我从某种渠道得知,另外还有一场相对私人些的聚会活动,他在我面前却绝口不提。” 这个时候又有侍者进来,送上新一轮的珍馐佳肴。一条要四个人才能抬上桌的硕大石斑鱼,贝鲁尼风味的、炖煮到半熟的羊羔腰肉,盐烤的海蛇肉串和鸽子串,几样甜点,还有用各种鱼类、贝类、虾和螃蟹炖的海鲜杂烩。这道杂烩在许多临海区域的旅店和酒馆里都能见到,但材料这样丰富的可就稀罕了。 “既然是私人聚会,没有邀请也不值得奇怪啊。”诺亚道。有侍者过来,为他把面前各个杯子里的酒都添上。 “大概是‘私人’这个词引起了你的误会,诺亚先生。就我所知,巴纳德已经邀请的对象里有两位王子,即将成为他岳父的坠星城伯爵罗伯特·佩尔汉姆,长滩岛的乔治·韦尔斯利伯爵,天鹅堡的斯潘塞·帕西瓦尔伯爵,还有其他一些,都是声名显赫的贵族和领主。无论是从我的身份还是从我的家族角度考虑,我都不应该被排除在这个名单之外。” 这家伙挺自负的,诺亚心想,不过她确实应该是贵族出身。她和埃隆吃烤肉时用的是一副刀叉,吃石斑鱼时是一副,吃鳆鱼和龙虾时又是一副,诺亚不得不时时把注意力放在他们手上以跟着照做。 “的确……有一点可疑。”他试了试羔羊腰肉,盐水和大蒜叶的气味调和得恰到好处,那些异教徒的美食偶尔尝尝也相当不错。 “不止如此,我还得到消息,凡是被邀请参加聚会的,私下里都得到了一张伯爵本人提供的凭证。” 凭证?诺亚立刻想到在强盗营地找到的邀请函。若和法官嘴里说的是同一张东西,那事情就更加可疑了。 劳瑞娜忽然问:“你说的两位王子是怎么回事?” “以亚尔提那港的重要和巴纳德伯爵的地位,艾格兰王室派人出席他的婚礼不是很正常吗?”温妮亚奇怪地看了她一眼,“这次赏光大驾前来的是奥列格王子和塔罗恩王子,两位殿下上周就到了。劳瑞娜小姐,你的刀叉用得不错呀。” 可惜劳瑞娜对这恭维完全不领情,连哼一声都不屑,就低下头继续吃她的东西了。 女人啊,诺亚暗暗感慨,又问:“您知道这场私人聚会的时间吗?” “具体时间不清楚,但不出意外就在这两天了。” 邀请函上的时间是花月二十二日,正符合“这两天”。“那么,您要我们做的,就是想办法搞清楚这只名为私人聚会的牡蛎里面,藏着怎样的一颗珍珠喽?” “我以为,”女法官赞许地点头,“藏有珍珠的可能性不大,多半是一肚皮腐臭的坏水。我不需要你们彻底了解清楚,知道个大概,对我来说就足够了。一个像你这般优秀的旅行诗人,这种事大概不难吧?” “是不难。可是,这种事您为什么不自己打听,却要用这么麻烦的方式来找我们两个?” “要瞒过巴纳德伯爵的耳目可不容易。大法官是拥有审判权没错,可在当地的势力是绝对无法与本地领主相提并论的。大法官不能从本地人中产生,这是已故的贤王博瑞二世收回领主们裁判权就定下的铁律,遵守是必须的,而且也是必要的。我的手下只有那么百来个天平卫士,身边可靠的人也只有几个,两只手正好数的过来。” “哦,”劳瑞娜说,“要是我们也加入,你就得把脚也用上了吧。” 嘴角一阵抽动,亚尔提那港的大法官终于还是忍住了没有理她:“诺亚先生,因为我们都是为国王陛下服务,也为了亚尔提那港的安定,我和巴纳德伯爵不得不维持着亲密的友谊——至少表面上必须如此,以至于每次和他握手,我回来都得洗上半小时的手。您不会不知道这种友谊吧?” 诺亚拿起一串海蛇:“不仅知道,而且很熟。歌谣里很常见,争夺王位的亲兄弟,为了遗产反目成仇的家人,这类题材从古到今都很受欢迎。不过,歌谣通常不及现实来得精彩。” 劳瑞娜的刀不小心敲到了盘子上,发出很大的一声叮。 温妮亚继续道:“我能知道伯爵的这些消息,是因为在他身边有我的线人。而我的身边,同样也有伯爵的线人,其中有些我已发现,但更多的伪装得太好,我永远不会有机会知道他们是谁。如果用我自己的人,不管采取任何行动,伯爵都会立刻知晓,反过来也是一样。比方说,他今晚的宴会上宴请哪些宾客、有些什么菜肴,我现在就已经知道得一清二楚,他本人可还未必呢。” “所以你才需要陌生人,而且从头到尾做得这么隐蔽。”诺亚咬了口海蛇串,蛇肉嫩得仿佛入口就化,调料则辛辣刺激。听起来事情并不困难,只是其中可能蕴含的危险……想到那梅托奥的咆哮与劳瑞娜跪在地上、满地鲜血的模样,他脑门沁出了汗珠。 “正是如此。啊,要是蛇肉太辣,”温妮亚建议,“试试这个,冰镇的甜蛋羹,对你的舌头有好处。” “诺亚,”劳瑞娜碰了碰他,“事情听起来挺有趣的,我们干了,怎么样?” “可是……”这不是有趣不有趣的问题啊,小姐。 “不过一顿饭肯定不够,你再向她要些报酬,”湛蓝的双眼扑闪,“趁现在把事情都说定,免得将来她抵赖。” “身为维护律法公正的法官,信用比生命更重要,劳瑞娜小姐,你大可不必担心报酬。我保证,你们从我这里得到的,绝不会少于你们本来该在巴纳德伯爵婚礼庆典期间得到的。当然,你们从我这里领到报酬以后,接下来还想干点什么的话,只要不是太过分,都是可以理解与接受的。” 毫无疑问,温妮亚误会了劳瑞娜的意思,但诺亚不会。只消看着那双眼睛,一切就都明白了。我们是如此默契,心中忽然升起难言的感觉,他不禁想要记住这个瞬间,而且还想和她一起留下更多回忆。 “我们不做那种事,”于是诺亚正色道,“我们要的是另外一种报酬。” 第28章 过于委婉的委托(4) 温妮亚的脸色变得阴晴不定:“哦?另外一种报酬?是什么?” 诺亚和劳瑞娜对视了一眼:“我来说还是你来说?” 劳瑞娜毫不犹豫:“你。” “好吧。实际上,我们来亚尔提那港不只是为了参加庆典,”他决定说实话,“我们是为了个叫尼雅的孩子而来,”这么说法官大人可能听不明白,“她的母亲在离亚尔提那港四日路程的地方开了家旅店,她父亲则是巴纳德伯爵的角斗士。” 正如温妮亚不打算对他隐瞒,他也打算对温妮亚说实话。他注意到这位法官的洞察能力惊人,不想告诉她的事情不说就是,但最好别拿谎言骗她。 “尼雅?真够巧的,我上午失陪的那会就是在处理这个案子。本来我是想立刻享受与两位交谈……以及以一些其他方式交流的乐趣,”温妮亚神情复杂地看了下劳瑞娜,“但由于是巴纳德伯爵府上失窃,时间也过去好几天了,他特意派了人来等候结果,我不得不先打发。” “结果如何呢?”诺亚放下刀叉,劳瑞娜也停止了朝嘴里塞蛋糕。 温妮亚端起酒正要喝,见到二人的态度把杯子又放了回去,像是对他们有如此大的反应感到惊讶。“我们找回了一部分赃物,剩下的也是时间问题。好在没有耽搁太久,他们一家还没机会把赃物出手。怎么了?这不是什么复杂的案子啊,你们为何如此关心?” 诺亚和劳瑞娜以几乎相同的姿势同时站了起来,又以一致的角度摊开双手,流露出毫无区别的诧异表情,最后异口同声:“怎么可能!” 被他们逗笑的是埃隆,他噗嗤一声把嘴里的酒喷了出来,不由弯下腰去连声道歉。诺亚可没心思笑:“您在说什么?那么小的孩子,偷了东西?” “进入伯爵府中偷窃的当然不包括她,但她也一起参与藏匿赃物,无论按常识还是按艾格兰的律法都是共犯。别这样看着我,那孩子长得瘦小,实际上已经十一岁。那个年纪的人已经具有相当程度的智慧了。” 小尼雅……竟然是共犯?诺亚呆立了片刻,朝劳瑞娜扭过头去,发现她也在看着自己。 “失礼,温妮亚大人,您可不可以把您处理这个案子的经过告诉我们?” “当然可以,诺亚先生。二位,请先坐下,不要辜负这一桌美味。你们想查阅卷宗或者当面探望都没问题,这又不是什么要紧的大案子。那孩子是你们的亲人,还是她父母是你们的朋友?” “她是我们的朋友。” “那我猜你们的友谊应该是在一两天之内、甚至是一个晚上建立起来的。你们来时住在她家旅店了?” “是呀是呀,我们的友谊确实是在一两天之内建立起来的,比起您与巴纳德伯爵的友谊来,真是相形见绌哪。”劳瑞娜说。 几秒的沉默,女法官又一次忍让了女孩的讥笑。“事情的经过很简单,”她用刀子狠狠割着一小块牛肉,“巴纳德伯爵的宅邸失窃,丢了些金币和珠宝。窃贼有三个,两个动手,一个望风,得手以后分头逃跑。不过那个男的,就是女孩她父亲,没逃出多远就被伯爵抓住,女孩和她母亲三天前也被我的手下从他们家的旅店里抓到,一切都很顺利。审讯也没花太多力气,把他们三人分开,我单独吓唬了一下那女孩,她就哭哭啼啼地告诉我她把东西藏在了哪里。” “吓唬?”诺亚下意识地攥紧了手边的餐巾。 “就只是吓唬,告诉她如果不老实的话,就把她父母用小火慢慢烤熟。放心吧,她毕竟是个小孩子,王国的律法是严禁在审问小孩子时使用暴力手段,我还没堕落到那个程度。而且我还为她准备了干净的替换衣物和床铺,食物和饮水也不缺。” “王国的律法……”劳瑞娜难得地没有嘲笑,“不对劲啊,父亲已经被抓,尼雅和她母亲为什么还要继续经营旅店,而不是带着东西逃跑呢?” “这确实是稍稍不符合逻辑的地方,不过我猜她们是想伺机救出孩子父亲。而决定性的证据是,我确实在孩子说的地方找到了赃物。” 劳瑞娜和诺亚齐声惊呼。“你亲眼见到的吗?”诺亚问。 “当然是亲眼所见,别小瞧人哪。那孩子说,在他父亲的住处后面有一个小花园,花园里有个古代角斗士的雕像,她把东西藏在雕像的底座下。听到这个消息我就吩咐人准备马车,带上了二十个人,亲自前去核实。” “核实的结果呢?” “我不是说了吗,确实就在那里找到了赃物。” “怎么会……”劳瑞娜双眸无神,双肩低垂。几天来,诺亚还从没见过她这般垂头丧气。 “再具体点,可以吗?”他不死心地问。 “具体?巴纳德大人的角斗士有专门的住处,是个军营改建的,离大竞技场不远,环境还不错。那孩子的父亲和其他角斗士一起住在那儿。我在他们住的小楼后面见到了花园还有雕像,雕像的底座由石砖砌成,我找到了一块松动的砖头,东西就藏在里面。两枚金橄榄,一枚钻石戒指,一枚镶了很多蓝宝石的胸针,大概相当于伯爵失窃物品的十分之一,还差了少许。我是说,伯爵没有趁机谎报的话。” “如果他就是趁机谎报了呢?”劳瑞娜问。 “不会,”诺亚缓缓摇头,“谎报的前提是,不清楚罪犯的身份,无法追踪,无法抓捕。比方说一伙来历不明的强盗,某个行踪飘忽的旅行诗人,等等。” “正是如此,诺亚先生果然是个聪明人。尝尝这条鱼如何?都快凉了。” 勉强又吃了些东西,无论鳆鱼、石斑鱼还是烤鹅,味道依然无可挑剔,可诺亚却没了胃口。劳瑞娜大概也是一样,她双手捧着一只硕大的郁金香杯,望着杯中色泽如落日余晖般的美酒发呆。 思量再三,诺亚举杯站起:“温妮亚大人,感谢您的款待——” “我知道,你们想去探望下尼雅。” “是的,大人。”这家伙果然很敏锐。 “埃隆!” “在,大人。”餐桌上的四人中,只有这位佩剑法官从头到尾享受了午餐的乐趣。 “知道我需要你做什么吗?” “是的,我的大人,”埃隆显然对一切早有预料,“您要失陪了,身为法官,常常身不由己。没关系,剩下的都交给我吧。实际上……” “实际上什么?”女法官一脸疑惑。 “没有什么,”埃隆微笑,“放心吧大人,我会把一切都安排妥当的。” 第29章 不太愉快的探视(1) “刚刚在餐桌上,你最后那句想说又没说出来的话是什么?就是‘实际上’后面的。”劳瑞娜问。她和女法官不对付,和女法官的手下倒是挺谈得来。 “实际上,一开始就把什么都交给在下,事情可能还会顺利些。”埃隆毕恭毕敬地回答。 “没错!她请我吃了好东西,让我探望尼雅,我也答应帮她去打听巴纳德伯爵的事,不代表我和她就这么算了。等事情结束,我一定要好好揍她一顿。”劳瑞娜说这话的时候咬牙切齿,只是神情活脱脱是一只猫咪——格外可爱的那种,比如刚刚餐厅里的那两只——在发怒。 “埃隆大人,您不用这样客气。”诺亚过意不去,劳瑞娜的话听起来更是叫他有些心惊胆战。那可是大法官啊,与一城的领主地位相当,把温妮亚好好揍一顿,以她的战力来看是不难,可下场…… 肯定不会太好,诺亚用力咽了口口水。 此刻,他们三人走在探望尼雅的路上。埃隆为两人准备了监狱看守的制式装备:一身轻便的皮甲,在关键部位有铜制甲片提供额外防护的;皮制的护肘和护膝,大小合适,本身的造型设计也十分合理,戴上后完全不影响行动;一条白色的棉布披风,夏季专用的款式,轻薄凉爽;还有最重要的部分,他们俩一人得到了一顶覆面式的皮盔,额头部位有绘有天平和橄榄枝。 “这样就足够了。两位的体型没有特别之处,守卫里比劳瑞娜小姐矮的也不是没有,别人就是见到了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佩剑法官如是解释。 事情正如他所说。路上他们遇到不止一拨守卫,除去正常的行礼致意,没人朝他俩多看一眼。 尼雅没有和她的父母关在一起,待的地方也不是阴暗可怖的牢房,温妮亚·洛伊尔将她单独安置在了监狱外,这一点让诺亚对她好感大增。 那是幢有玫瑰色屋顶、外墙满是爬山虎的漂亮二层小楼,在法庭主建筑的南侧,门廊的围栏上缠绕着盛放的蔷薇,门前是大树和白色的长椅。小楼只有两个守卫在看守,见到埃隆,他们一齐放低长矛行礼。 “那位小朋友在二楼,”埃隆一边上楼一边向他们介绍,“这幢楼实际上是温妮亚大人的住处,小朋友的房间就在大人的卧室隔壁。关押是很宽松的,除了不能出门外,她想做些什么没有限制。” “为什么要这样做?”诺亚跟着踏上楼梯。他依然不相信小尼雅会是窃贼的同谋,只是以温妮亚的立场来看,虽然年幼,尼雅毕竟是个窃贼,这样放在自己身边好吗?而且,仅仅在一楼安排了两个守卫,是不是太松懈了一点? “以尼雅小姐父母行窃的数额来看,他们大概要被判十年左右的苦役。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他们偷的是贵族的东西,还偷得那么多。即便这次提出控诉的不是巴纳德伯爵,惩罚也不会有什么改变。” “很多吗?有多少呢?”劳瑞娜问。 “三十枚金玫瑰,二十五枚金橄榄,少量银月,四到五条项链,十来个戒指,几个胸针。” 得到回答,女孩咬着嘴唇不再说话。诺亚虽说见多识广,经历丰富,可即使不把那些珠宝计算在内,光是金币,他也从没哪回能一次挣到(包括合乎道德和不那么合乎道德的手段)这么多。不管怎么说,这数目确实太大了些。 “父母都去服苦役,那么小的孩子一个人可活不下去,”埃隆接着说道,“温妮亚大人打算收她做养女,好好培养。我们不能因为一次偶尔的过失就否定一个人,尤其对孩子更是如此,这会把她的人生导向歧途的。” 看不出来,那位大法官还挺好心的。来到二楼,劳瑞娜忽然停下脚步,诺亚没防备,一下撞了上去,两人一同踉踉跄跄跌出几步,好容易扶住了栏杆。走廊上已经有个人在,听到动静,他朝他们转过脸来。 “巴纳德伯爵,”埃隆快步上前,以一种自己都不能太确信的语调说道,“没想到您竟然大驾光临。” “您好,埃隆大人,”伯爵走向佩剑法官,“我刚刚探视了拉雷夫妇,现在再来看看他们的孩子。” 这个人就是巴纳德伯爵?最近这个名字出现得实在频繁,诺亚在脑中预想了无数种可能,但任何一种都与出现在眼前的男人相去甚远。此人肯定还不到四十岁,中等身材,长脸,褐发,灰色眼瞳。 既不魁梧,也不英俊,身上的穿着对于一位贵族而言可谓普普通通,甚至连家族纹章都见不到。可……诺亚注视了半晌,不得不承认这位伯爵举止优雅,风度翩翩,若不是事先知道,多半会把他当成是位学者,或者奥术师。 埃隆欠了欠身:“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您何必亲自前来呢。” “若不能直视犯人的双眼,聆听他的话语,那么那个人或许情有可原,我的父亲曾如此教导。” “您和小尼雅交谈过了吗?” “是的。一次不太愉快的交谈。”伯爵嘴边浮起一抹微笑,可诺亚觉得那笑容有些惨淡。 “即将与父母分别,那孩子想必悲痛欲绝吧。” “这正是不愉快的原因。婚礼总是忙碌的,请允许我就此告辞,埃隆大人。”巴纳德伯爵突兀地与埃隆道别。经过诺亚和劳瑞娜时,他向他们颔首致意,没有因为两人看起来是守卫的样子就有所怠慢。 “这个人,一点也不像快要结婚的样子啊。”待伯爵走远,劳瑞娜皱起双眉。 “快要结婚该是怎样的?”诺亚问。 “至少应该喜气洋洋的,脸上多少总该有点笑容吧?” “他刚刚不是笑了?” “他那种笑……诺亚先生,请你稍稍开动脑筋想象一下。假如,我是说假如啊,我哭了,我哭泣的模样和他刚刚的笑容,你觉得何者比较好看?” “你的问题问得太糟糕,”诺亚摇头,“我不想回答。” “啊?”劳瑞娜不满地嚷了起来,“问题哪里糟糕了?还是说,你觉得那家伙笑起来还挺好看的?” “不,是因为……即使只是想象,我也不想再看到你哭了。” 第30章 不太愉快的探视(2) “不想再看到我哭?”皮盔只能遮去面容,但蓝色的双眸里满是惊讶与疑惑。 “你自己大概不知道吧,就在昨晚,杰弗里主教为你治疗时,你一边哭着一边喊妈妈。我,”诺亚的眼圈忽然湿润了,幸好有头盔,他急急忙忙转过头去,“我不想再体会那种感觉了。真的。” “我……哭了?还一边喊妈妈?” “劳瑞娜小姐,”埃隆叹息一声,“总之,并不是每个快要结婚的男人都能笑得出来的。这个问题有机会我们再讨论,现在,还是快点来见一下小尼雅吧。” 他推开一扇门。尼雅躺在床上,双眼呆滞地望着天花板,神情木然得叫人心疼。听到有人进来,她连眼珠都没转一下。 诺亚一下明白了为何对她的看守会如此松懈。是的,她的身体完好无损,但以这孩子目前的精神状况,即便大门洞开无人看守,她也不会离开这个房间半步。不,她甚至不会从床上下来。 “尼雅!”劳瑞娜摘掉头盔跑向小女孩,“是我,劳瑞娜。” “劳瑞娜……姐姐?”尼雅躺着转过头,见到是劳瑞娜,挣扎着支起上身,“姐姐,我……” 劳瑞娜在床沿坐下,将尼雅揽进怀里,轻抚着她的后背柔声细语:“什么都不用说,先好好地哭一下吧。” 眼泪顿时决了堤。起先只是啜泣,转眼就发展为嚎啕,而且愈演愈烈,一时半会没有止歇的趋势。埃隆苦着脸直摇头:“唉!我最受不了这种场面。对不住了,我先到门外去,过会再进来。” 受不了的不止埃隆一个,但诺亚强迫自己留下。他环顾房间,宽敞明亮,布置得也温馨舒适,还有许多书本、画册、以太棋、布娃娃之类用来打发时间的东西,温妮亚·洛伊尔的心思缜密,考虑得面面俱到。 他注意到餐桌上放着一口未动的面包、奶酪,还有一碗已经凝固的奶油炖汤。可怜的孩子,诺亚伸手入怀,握了握尼雅送给自己的神像。不可能,实在不可能,他还是不信她会是窃贼的同谋与共犯。 床上尼雅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但终于能断断续续说话。“姐姐……姐姐!”她伏劳瑞娜胸前,“我,我一直都在做个好孩子……我好好去学校读书……帮妈妈干活……我有很多朋友……从来不讨厌任何人……怎么会……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转过脸擦了擦眼睛,再度面向尼雅时,劳瑞娜的微笑在诺亚眼中犹如天父或者少女附身:“没关系,没关系的,你一直都是个好孩子。究竟发生了什么?告诉姐姐吧。” “不……没有用了……告诉姐姐也没有用了……不会,不会有人相信的……姐姐,我,我好怕……” “谁说没有人会相信?说出来吧,是不是你爸爸妈妈强迫你的?还是他们欺骗了你?告诉姐姐,不管是怎么回事,我都会想办法的。” 听到劳瑞娜的问题,尼雅的哭泣更加大声:“不是,不是,不是!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爸爸……妈妈……他们……不是!” 这个时候,诺亚听到埃隆的声音从楼下传来:“唉,真是悲剧。我得再待远一点,你们两个要是受不了,也站开些好了。” “遵命,大人。”守卫齐声回应。 掀开薄纱窗帘,从落地玻璃窗向往望去,佩剑法官走出好长一段路才停下,很没风度地蹲在一棵树下边唉声叹气。 “尼雅,”诺亚在床边单膝跪下,视线与小女孩平齐,“是我。谢谢你的神像,它很有用。我有件事想问你,那位温妮亚法官问你话,是在这个房间里么?” 尼雅不说话,向他点了点头。 接下来,不管劳瑞娜如何谆谆善诱,小女孩的回应始终只有泪水和悲鸣。诺亚以手势和眼神向劳瑞娜示意,于是她给了尼雅一个拥抱,又在小女孩的额头和面颊上连连亲吻。“爸爸妈妈都不在身边了,就算说不要害怕,小尼雅大概也很难做到吧?可是,”她像极了在和女儿告别的母亲,“你不是单独一个人,姐姐和叔叔……是哥哥还会再来看你的。” 语毕,她匆匆拿起头盔,三步并作两步逃离了房间。 诺亚向尼雅道别,然后跟了出去。在楼梯拐角,他见到了双眼通红、鼻子一吸一吸的劳瑞娜。 “我没事!”见到是他,她用力咬了下嘴唇,瞬间笑容灿烂,“真的哦!” 她是为了我,因为我说过不想再见到她哭泣的模样。只是你现在这副样子,比哭出来更叫我难受啊……诺亚突然痛恨起自己来。为什么我总是能正确地洞察人心呢? 并肩下楼,她一边戴上头盔一边说道:“有温妮亚大人收为养女,尼雅应该会有和之前完全不一样的人生。虽然未必就会更美好,啊不,仔细想想,有这种偷东西还要带上女儿的混蛋父母,她的人生肯定会更加美好而绚烂的!” 真是个坚强的家伙,明明都哭出来了,诺亚心底感慨。“不对。” “哪里不对了?那样的父母……” “还不一定,”诺亚拉住劳瑞娜,双手按住她双肩,“我虽然没上过教会学校,可是喜欢读书。我在一本书上读到过,当有人把答案呈现在你面前时,首先要做的不是接受,而是确定那个答案是否正确。即便答案当真可以解答问题,也要再看看还有没有其他答案。” “我想我也读过那本书,可这一次,还能有什么答案呢?除非温妮亚大人说谎。” 这时他们已经走下楼梯,劳瑞娜的话被两个守卫听到,他们齐刷刷转过头来。 “你是新来的?大人几时说过谎?”其中一个守卫冷冰冰地开口说,“同情犯人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听那孩子哭我们也想哭哪。但是不许胡说八道,否则就等着挨罚吧。” 两人急忙致歉。默默地走出老长一段路,诺亚才小声开口:“温妮亚大人虽说不太可能是什么道德上特别高尚的人,那样的人干不来法官,”虽然对艾格兰的司法制度知之甚少,但不妨碍他对法官这个职业有相当深入的了解,“但也不至于公然向我们说谎。” “是啊是啊,瞧瞧她那些手下。”她抬手大概是想扮个鬼脸,可惜戴着头盔,只得在面甲上挠了几下作罢。 “所以……埃隆大人!”诺亚大声招呼。 原本在树下乘凉的埃隆倏地起身,朝他们小跑着过来:“诺亚先生,美丽的劳瑞娜小姐,你们有何吩咐?” 他实在很客气,对两位平民而言甚至有点太过头了,这样的贵族闻所未闻。劳瑞娜则仰脸望着诺亚,蓝色的眸子里充满期待。 “能不能为我们准备一辆马车?”诺亚问,“我会付报酬的,我想去看一看角斗士们的住处,就是温妮亚大人找到赃物的地方。” “当然可以,谈报酬真是叫我惶恐。我这就让人准备。” 埃隆匆匆跑开。“埃隆大人是不是热心过头了?”望着他的背影,诺亚满腹狐疑。对这种没来由又无法回报的好意,他一向不怎么愿意接受。 “放心吧,”劳瑞娜给了个奇怪的回答,“他自己不会这么认为的。” 第31章 被隐藏的真相(1) 在诺亚等得开始稍稍有点不耐烦的时候,埃隆驾着一辆马车回来了。车厢是敞篷的,四周均有薄纱遮挡,兼顾了隐蔽与凉爽。拉车的四匹马有三匹黑马和一匹白马,每一匹都生得高大健壮,光亮的毛发上找不到一点瑕疵。 “抱歉,”佩剑法官道,“挑选和洗刷马匹花了点时间。” “您亲自驾车?”诺亚很惶恐,他这时才注意到埃隆换了身马夫的衣服。 “不能让客人感到失礼哪。快上来吧,这天气真够热的,我们早些过去。” 诺亚和劳瑞娜上车并排坐下,埃隆吆喝一声,马儿们便又稳又快地跑了起来。 “如果是温妮亚大人吩咐备车,是不是也要这么久?”诺亚问。 “那还没有这么快呢,”埃隆道,“大人喜欢四马同色,毛色稍微有点杂的都不行,而我们的马厩里不是每时每刻都有这么多马的。” 正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整座港口都笼罩在蒸腾的暑气之中,大街上的行人寥寥无几。诺亚摘下头盔,不住擦着直从脑门往下淌的汗水。劳瑞娜却没流什么汗,就好像她感觉不到无处不在的逼人热意。 离开法庭中庭前,为了尼雅的缘故,她还显得有些闷闷不乐;可到了大街上,她天性中积极而欢快的部分又占了上风,不停地向诺亚介绍着亚尔提那港,谈论他们经过的每一条街、每一座古迹甚至每一家店铺,各种名人轶事在她口中也统统如数家珍。 自然而然,她也谈到了和角斗士们最为相关的建筑——大竞技场。在亚尔提那港的任何一处地方,视野中最显眼的自然是城外的星门,下来就该轮到大竞技场了。没有前者那般俯瞰众生、无可比拟的宏伟,但大竞技场的存在本身也足以称得上是奇迹。 外墙高达两百尺,由四层环形拱廊组成,每层拱廊又由八十个拱门收尾连接而成。除去最下层的拱门,其他各层的所有拱门中均有一尊三十尺高的巨大雕像,有资格于此矗立的均为艾格兰历代国王、著名学者、立下丰功伟绩的骑士,等等。建造大竞技场的工程量是如此巨大,前后经历了三代国王,才最后完工。 听着劳瑞娜的讲解,诺亚暂时从尼雅的事情上解脱出来,也忘记了仿佛令人置身火炉般的酷热,目不转睛地欣赏着这凡人创造的奇迹,陶醉于其中所承载的一首首歌谣、一段段历史中。 “我不是个骑士,也不是角斗士,”大竞技场越来越近,他已经可以分辨拱门内的雕像,“都想在里面来上一场了。观众最多的时候有……十万?” “是的,诺亚先生,大竞技场可容纳十万人,而且绝不拥挤。”谈到大竞技场,埃隆也难掩兴奋。 “十万人!要是能当着十万人的面来首《星之所在》或者《六城之战》,那感觉……”光是想想,诺亚都觉得浑身的血要沸腾。 “我有幸也参加过比武,观众远没有十万,那种规模的比武竞技不是什么时候都有的。幸运的是,您几天后就可置身大竞技场,亲身领略十万人一起欢呼的场面了。哦该死,”埃隆骂了声,“这边,这边,乖,这边!” 马车掉了个头,圈子转得太急,劳瑞娜被甩到了诺亚身上。他急忙扶住她:“大人?” “实在抱歉,走错了路,”佩剑法官解释,“角斗士们搬过家,而我还往以前的地方去了。不用担心,这耽搁不了几分钟。” “您无需道歉啊,大人。”这是劳瑞娜第一次以“您”来称呼埃隆,也是第一次叫他大人。被甩过来后她就像只树袋熊似的黏在诺亚身上,还顺势搂住了他的腰,咯咯笑着。“拜您所赐,我找到了个很安全的姿势。” “您真是太宽容了,美丽的小姐。”埃隆回头看了一眼。 他似乎还朝我眨了下眼睛?这只是一瞬的事,诺亚不敢肯定。 房屋与街道忽然褪去,四周变得无比宽敞,诺亚发现他们已然置身于大竞技场的阴影之中。 “前面就是大竞技场的主入口,”埃隆一扬马鞭,“我们身底下则是全艾格兰,也很可能是全大陆最大的广场,亚尔提那人称之为红砂广场的就是这儿了。我们来的不巧,当太阳落山,空气也不像现在这么热的时候,广场会变成集市,每晚都有超过十万人在此打发时间、消解暑气。来上一杯酸橙汁或者萝卜汁,再加一串烤鱿鱼触手,在历代贤王和圣人们的注视下享受交流的喜悦,最挑剔的达官贵人也会流连忘返。” “你如果改行当诗人,一定也是好样的。”劳瑞娜夸奖道。 “过奖了,劳瑞娜小姐。哦,幸福的旅程总是短暂的,我们到了。” 马车在一段颇为陈旧的石墙前停下,石墙尽头是一座同样古老的塔楼。埃隆将缰绳拴在一根马桩上,领着二人走向塔楼。走到近前,诺亚才看到靠近塔楼的墙上有一道虚掩的木制大门, 埃隆径直推开门走了进去。 墙里的空间比从外面看起来宽广许多。一片不大的校场上,十来个角斗士赤着上身,在盛夏的骄阳下用木剑与木盾斗得大汗淋漓,浑身闪闪发亮;三四个鼻青脸肿的角斗士靠墙坐着,一名修士在逐个为他们处理伤口;有个看起来简直跟门口的塔楼一样高的家伙对着一个木头假人拳打脚踢,还有更多的角斗士在听一个教头讲解格斗的要领。 没有手执皮鞭的教头在骂骂咧咧,也没有全副武装的卫士对角斗士们虎视眈眈、如临大敌,他们反倒见到不少孩子,有的在看角斗士们训练,大多在吵闹喧哗、追逐嬉戏。 这也是理所当然的,诺亚对历史还算熟悉,角斗士在至少两百年前就已不是奴隶的身份。如今他们大多因为生计所迫才从事这一行当,少部分则是为了寻求刺激。 只是这个职业依然危险,诺亚几乎没见过三十岁以上的角斗士。他们三个没有引起太多注意,只是少数几个见到他们的角斗士,无一例外都投来带着敌意的目光。 奇怪,按说他们没道理会讨厌天平卫士啊?因为温妮亚大人抓了他们的同伴?但他们那同伴还偷了他们主人的东西呢。 现在不是深究的时候。穿过一段有些年头的回廊,当校场上的喧哗再也传不到耳中时,诺亚终于见到了温妮亚所说的小花园和雕像。 “应该就是那个啦,”埃隆指指雕像,松了口气似的叹道,“诺亚先生,您最好快一些,这天气实在太热了。” 确实太热,诺亚自个也汗流浃背了。他快步走向雕像,忽然心生疑惑。“奇怪啊。” 第32章 被隐藏的真相(2) “哪里奇怪?”劳瑞娜的语气与其说是在发问,不如说是期待。 诺亚指着雕像:“我记得温妮亚大人所说,雕像应该是个古代角斗士啊?” 眼前的雕像高约十尺,一手长枪,一手绑在前臂上的圆盾,穿着全套板甲,披风垂地,明明是一副上阵骑士的打扮。 “确实,这怎么看都是个骑士吧……”埃隆托腮沉思。 劳瑞娜也在思索:“是啊是啊,难道……” “不对,”诺亚耸耸肩膀,“温妮亚大人应该是转述小尼雅的话。尼雅毕竟还小,分不清角斗士和骑士也很正常。确实太热,你们稍等一下,我过去看看我们就回去。” 雕像的基座正如温妮亚所说,由石头砖块砌成,置于如茵的绿草上,周围点缀着朵朵无名野花。他注意到有些践踏的痕迹,大概是上午温妮亚所为。 他找到了那块松动的砖头,砖头后的空间大概可以塞下一只成年人的手。还记得女法官的话,在这里找到的是两枚金橄榄、一枚戒指、一枚胸针,他略微比划了下,这点东西放进去不成问题。 难道事情真的就只能这样了?尼雅的父母行窃,她是共犯,这就是唯一的答案?哪里不对劲,再好好想想,他对自己说,不要遗漏任何细节。 “发现什么了吗?”劳瑞娜问。 “还没有,”他抹了下脸上汗水,“这让我想起天上的太阳。” “太阳?” “我从书上读到过一种观点:若不是太阳就真实存在于我们在头顶上,那有很多种办法证明太阳不存在。这次的事情也是如此,温妮亚大人尼雅亲口所说的地方找到了赃物,要是没有这一决定性的事实,有太多漏洞可以证明巴纳德伯爵府上失窃不是尼雅一家所为了。” 劳瑞娜用拳头轻轻捶打额头。“……这也没有什么,面对真相、接受事实本来就很困难。” “好吧。埃隆大人,麻烦您陪我们浪费时间,白跑一趟了。” “您令我惶恐,诺亚先生,”埃隆赶忙行礼,“身为佩剑法官,这件事本来也在我的职责之内。我们现在回去了吗?” 诺亚点了点头。 “太好了。一杯冰镇的葡萄酒或者麦酒对我们大家都有好处,”佩剑法官压低了声音,“温妮亚大人还有不少私藏的珍酿,而在饮料上她一向慷慨。嗯,有时她自己都不知道她有这么慷慨。” 他们开始往回走。经过回廊时,一高一矮两个角斗士迎面走来。除了下身一条短裤和脚上凉鞋,这两家伙几乎什么也没穿,浑身肌肉鼓胀得像要炸开。 高个角斗士声如其人,隔得老远诺亚都觉得耳朵疼:“地方很不错!除了房间矮了点,其他的都不比原来的差。” “我可不觉得矮,”矮个角斗士道,“瞧瞧,对面什么人过来了?” “两个天平卫士,还有牵着他们的马夫。哈!”高个角斗士咧开嘴,诺亚猜测那应该是在笑。他大大咧咧向他们三个走来,矮个的紧随其后。 哦?看来要发生点什么了,诺亚很惊讶。对于有人挑衅,这没什么可惊讶的,他惊讶的是向来对打架斗殴能躲则躲的自己有一天居然也会期待这种事发生。 回廊实在不宽敞,高个角斗士一人就几乎堵上整条通道,两拨人自然而然地互相挡住了去路。哦不,并不自然,诺亚看了眼边上。所谓回廊,当然不可能只有一条通路啊。 对峙了片刻,高个角斗士的声音简直是从喉咙里炸出来的。“让一下让一下,可爱的狗狗们!” “可爱的狗狗?”矮个角斗士问。 “哦两位,”埃隆一脸惊恐,“我以为,这件事还有商榷的余地……” 他被无视得很彻底。 “天平卫士,不就是大法官的走狗。而大法官呢,又是国王的走狗。快让开!”已经很高的音量又抬高了,“这里人人都知道,我不喜欢对可爱的东西动手。所以,算你们几个走运!” “能不能轻一点啊,”劳瑞娜隔着头盔捂住耳朵,“诺亚,你读过许多书对吧?” 听到她的声音,两个角斗士都是一愣。 “读书这种事谁敢说自己读得多啊。不过,确实也不算少就是了。” “‘要杀就杀最吵的那个’,这是谁的名言?” 诺亚不假思索给出答案:“阿波德尔·查内姆,海王港和金币之都的英雄,幽暗地域的扫荡者,五色巨龙屠戮者,虚空大君的终结者,精灵王都的保护者。头衔有很多,不过主要的就这几个。” 高个角斗士的声音轰隆隆在回廊间“小妞,听你的意思,要先挑我喽?” “劳瑞娜小姐,”埃隆急忙跨上一步拦到他们之间,“您听我说,您如此美丽优雅,何必和两个满身是汗、臭气熏天的角斗士置气?哦不不,您是要这条马鞭?” 劳瑞娜说话了吗?看到埃隆从腰际解下马鞭,诺亚佩服得五体投地。 “马鞭不错!”劳瑞娜接过马鞭,“我要……” 劳瑞娜想绕过埃隆,但埃隆抢先横移,继续挡住她:“小姐您听我说,天气真的太热了,不要耽搁太久……啊?不,我真的不是叫您动作快点。” “我明白了!”劳瑞娜再次试图绕过他,“就让我……” “您再听我说,”埃隆又一次抢到她身前,“这里的角斗士都是巴纳德伯爵出资,提供食物、装备、场地、教头,甚至还有几个角斗士实际上可算是他的养子。看在伯爵的面子上,您要不要再考虑考虑……不要打死也不要打残吧?” “放心吧埃隆大人,他们看起来皮糙肉厚的,肯定很耐打。” “有趣!”高个角斗士捏着拳头,关节格格作响,“就让我们来玩玩吧。不过在那之前——你这东西刚刚说我们臭气熏天?” 埃隆从劳瑞娜身前让开:“啊不,我其实要说的是,二位训练努力,汗流浃背的身躯充满了男子汉的气概。” “我们听到的可不是这么回事。”矮个角斗士活动了下臂膀。 “有可能,”埃隆点头称是,“天气毕竟太热,脑袋容易犯糊涂……我大概是把心里想的和嘴上说的弄反了吧?” “胆子不小啊,戏弄我们?”高个角斗士朝地上唾了口,“很好,就先拿你开刀。” 第33章 被隐藏的真相(3) 高个角斗士的拳头击出,诺亚只感到一阵劲风刮过。埃隆身子一矮,连滚带爬地躲开这一拳,躲得十分狼狈。 回廊过于狭窄,高个角斗士连连大吼,快赶上常人两倍大的手伸向劳瑞娜的脖子,看情形是想把她整个抓起。 眼看那汗毛丛生、黝黑粗糙的大手就要碰到她脖子,高个角斗士的吼叫突然混入了不和谐的部分。他一声惊呼,硕大的身躯忽然颠倒过来,头下脚上朝着地面载了下去。 劳瑞娜身子一侧,把诺亚挤到了墙上。很大的一声咚之后,高个角斗士脑袋先着地,随后整个身躯几乎是贴着劳瑞娜的后背摔下,后背重重落在地上,扬起好大的灰尘。 “混、混蛋!”高个角斗士捂着头顶就要起身,不料一条腿才支起,另外一条腿还没跨出便失去了平衡,噗通一声又倒下了。他人不死心,还想爬起来,这次整个人腾空而起,换了个面,脸朝下平拍在地。 诺亚这一回把整个过程都看得分明,毕竟鞭子甩动远不如剑或者身体那么迅速。高个的左脚脚腕被马鞭缠住,劳瑞娜只不过轻轻甩了几下手腕,便随心所欲将他拨弄,那么大的块头竟然全无抵抗之力。 其中的技艺固然高超,但就诺亚估计,那高个角斗士的体重足有将近三百磅,能将他甩来甩去,那条纤细的胳膊乃至整个小小的身躯里蕴含着难以想象的力量。 见势不妙,矮个角斗士挥拳朝劳瑞娜打了过来。女孩拉过诺亚,两人一齐向后退去,那高个角斗士被同时甩起,矮个子的拳头正中他小腹。这一拳威力惊人,高个角斗士当即一口血喷了出来,捂着肚子哀嚎着满地打滚。 误伤同伴,矮个角斗士怔了怔,又向劳瑞娜扑来。 这矮子的拳头好快!诺亚还没细看,已经被劳瑞娜一下推开老远,后背轻轻撞上一根廊柱才停下。她是怎么做到把我推得这么远,又一点没弄痛我的?他啧啧称奇。 另外一边,矮个角斗士的拳头就如夏日的暴风骤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在一瞬,他不知击出了多少拳,莫说诺亚的眼睛看来只是一片残影,就是在那神奇的感知里想点清也绝对不可能。 所有的拳头都没击中劳瑞娜,也没看到她反击,可矮个角斗士捧着自己的手,痛得一边哇哇大叫一边跳脚。 发生了什么?诺亚一头雾水。矮个角斗士咬牙切齿地瞪着劳瑞娜,缓了一缓,又打出一拳。不知是怕痛还是已经受伤,这次他的动作慢了许多,诺亚得以看清。劳瑞娜抬起手中的鞭子放在胸前,矮个角斗士的拳头打来,手腕便自行撞上了握柄的尾端。 难怪他要痛得鬼哭狼嚎。“由此可见,”埃隆说道,“我们温妮亚大人能拿到三次个人项目的冠军,她的运气比想象得要好。当然,这话可别让她知道喽。 矮个角斗士捂着手腕喘了好一阵,忽然“唰”的一声,不知从哪里掏出了一柄匕首,双手握住,嗷嗷叫着,看似胡乱地一连刺出数下。劳瑞娜双脚不曾挪动一下,连握着马鞭的手也没放开,身子只是忽高忽低兼左右摇晃,所有的刺击便全部走空。 不过矮子的攻势逐渐加强,躲闪开始有些勉强。她丢开马鞭,正要后退,原本倒在地上捂着肚子的高个角斗士忽然翻身,双臂死死抱住了她一条腿。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的刹那,诺亚连惊呼都来不及,匕首的寒光已然闪过。劳瑞娜的上半身像是以常人难以企及的柔韧向后弯下,黑色的长发直垂到地,几乎令人以为她的腰已经折断,要不然就是她根本没有骨头。 大概以为肯定能得手,矮个角斗士的动作过大,攻击落空之后,尽管他非常矮小,整个人还是失去了平衡。在没有外力依凭的情况下,劳瑞娜的上半身又恢复成直立的姿态,简直像是一株被人压弯的树苗突然弹起。 诺亚眼前一花,本来在矮个角斗士手里的匕首忽然飞了出去,劳瑞娜不知怎的就到了他身后,拳头缓缓收回。矮子张大了口,目光呆滞,张开双臂维持着一个别扭的姿势数秒之久,噗通一声摔倒在地。他的腿又弹了两下,接着就一动不动了。 还是她的速度更胜一筹,只看得到收手,压根没瞧见是何时出拳的。等等,那个高个子的呢?诺亚的视线朝下,高个角斗士两眼翻白,口吐白沫,不知何时昏死过去的,脸上还有一只清晰的鞋印。 这一切的罪魁祸首的神情好似一个小女孩刚刚喝下一大口心爱的果汁。“鞭子不行,”她拍拍手,“果然还是亲手揍人的感觉最好,一下子就神清气爽了。嗯,只是还是有点可惜。” “哪里可惜了?”诺亚绕过地上的两人。 “刚刚这家伙抱住我的时候,我本来想放慢动作,展示更加优雅华丽的招数,可惜今天穿的是裙子。”她弯腰掸了掸褐色的粗布长裙,其实根本没沾到什么灰尘。 “刚刚那一手就已经很漂亮了,”回想着她刚才身子向后弯折的动作,诺亚不禁浮想翩翩,思忖更加华丽优雅的招数是什么,直到视线落在劳瑞娜右臂上,“你受伤了!” “哪有这种事?”劳瑞娜抬起手臂,“只是袖子被他割破了。” 袖子上被划了条长长的口子,几乎从袖口直到肩膀,露出白皙的肌肤。没有伤口也没有血迹,诺亚才放下心来,立刻又有了新的发现。她的上臂在靠近肩膀的位置有几条伤疤,极淡,极轻,得认真盯着才会注意。 最好不要问,女孩子不会喜欢有人询问身体上的缺陷,再小再无关紧要也不行。不要说是几道浅浅的疤痕,鼻子不够挺,眼睛不够大,甚至体重重了三五磅都是禁忌。 “按照惯例,那把匕首,”埃隆指着插在一根木柱上的匕首,“您是可以当做战利品的。现在它归您了,劳瑞娜小姐。哦哦,挺不错的,还镶了颗红宝石呢。” “我才不要呢。要是当作战利品收下,不就承认他们是我战斗的对手了?这两个坏蛋可不配!我来还给他们。” 第34章 被隐藏的真相(4) 劳瑞娜伸手要去拔匕首。不过匕首插入木柱的位置稍稍高了一点,正好比她踮脚伸手能够到的极限高出那么几公分。这点事肯定难不倒她,不过诺亚决定由自己代劳。 虽说匕首插得很深,直没至柄,不过回廊年代久远,柱子的木头近乎腐朽,他稍一用力就拔了出来,还夸啦啦带下一大段柱子,一时间木片与木屑飞舞,灰尘四散呛人。 万幸回廊没有倒塌,诺亚心有余悸。他把匕首交给劳瑞娜:“我记得刚才那个高个子说——” 他的话突然中止是因为,劳瑞娜接过匕首,背对着地上的两名角斗士,反手向后将匕首投出。在诺亚下意识发出的惊呼声中,匕首紧挨着矮个角斗士的头顶深深插进地面。这次可不是什么快烂掉的木头,而是坚硬的石板。 “他说什么啦?”笑意自她嘴角浮现,心情显然很好。 因为把人狠狠揍了的缘故?诺亚暗自猜测。“他不是说,地方不错,除了房间矮了点,其他的都比原来强多了吗?我记得埃隆大人来的路上也说过,他们搬过一次家,”他挑剔地审视着四周,“就搬到这种地方?呃,仔细看看看好像也还行……” “诺亚大人,请允许我指出您话中的小小纰漏——这里恐怕不是‘还行’,而是相当不错了。这些角斗士们的卧室比亚尔提那港九成以上的人强,甚至可以和一些不那么富有的贵族相比。这儿的校场不大,可是假人、跑道、沙袋,一切该有的都有。他们的一日三餐不用自己付一个铜板,而那些食物连天平卫士们也要羡慕,从这些家伙的身材您看得出来。此外,角斗士们的妻子和孩子也被允许旁观训练,还能免费进入大竞技场,观看自己的丈夫和父亲比赛。” 埃隆的介绍令诺亚越听越是惊讶。那位巴纳德伯爵如此慷慨吗?记得劳瑞娜说过,他不久前才被重重罚过一笔。 “实际上,角斗士们原本的住处并不比这里差。不过,那地方有一座城堡相当漂亮,几乎可以称之为宫殿,原本是巴纳德伯爵的住处之一,最近被用来招待奥列格王子和塔罗恩王子了。出于安全角度考虑,以及其他一些微妙的理由,角斗士们当然不可能继续住在原来的地方,所以才会搬到此地。据说就连两位殿下,也对那座城堡赞不绝口。好了,”佩剑法官喘了口气,“我们还是快点走吧。要是被其他的角斗士发现他们有两位同伴躺在地上,我担心我们的归途不会那么顺利呢。” “说的是啊,”诺亚瞄了眼两个角斗士,“我们——” 匕首柄上镶嵌的红宝石反射着阳光,闪了下他的眼睛。有什么东西掠过了他的心头,仿佛闪电划破漆黑的夜空,虽然只是一瞬,但对有心的人来说,已经足够看清原本隐藏在黑暗中的真相。 本来模糊的念头霎时清晰,一时间太多头绪,他需要理清思路。劳瑞娜和埃隆已经走出好远,发现他呆立在原地,回头招呼。 “等等,埃隆大人,请等一等。”他无暇搭理他们,胡乱比划了几个手势,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手朝哪挥了。 于是他们两个折返回来,一左一右在他两边站定。一时间,除了不知何处的鸣蝉,还有远处校场上角斗士们的吆喝,四下里悄无声息。 天气着实炎热,脑袋上不一会全是汗水,他感到汗珠在顺着脖子朝下淌。思考进入了关键环节,他连手都舍不得抬一下。有人踮起脚尖替他揭开头盔擦拭,是劳瑞娜,他感激地拍了拍她肩膀,又陷入了沉思,连头盔何时又戴上的也没在意。 “埃隆大人。” “我在呢,诺亚先生。”埃隆一样满头大汗。当然,他自己擦。 “角斗士们原先的住处,您去过吗?” “当然。拜温妮亚大人所赐,去的次数还不少。”佩剑法官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 “您说两位王子也对那儿的城堡赞不绝口。我想,那地方一定也有花园,有雕像,还有其他令人觉得心情舒畅的东西吧?” “这是毫无疑问的,现下大多数城堡里都有您提到的这些东西。如今这个年头,除去边境上那些战略要地,大部分城堡已经不是作为防御设施而存在,设计师和工匠们更多考虑的是舒适和美观。亚尔提那港是座繁华的港口,这儿的建筑师学习了世界各地的风格,在这方面的造诣堪称艺术。” 非常好,看来我走在了正确的道路上。“我记得午餐时温妮亚大人提到过,两位王子是上周抵达亚尔提那港的。我没记错吧?” “正是如此。温妮亚大人和巴纳德伯爵一同前往迎接,我自然也得到场。当时两位王子的随从……” 诺亚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角斗士们又是何时搬家的?”不对,失礼了,他深吸了口气让自己镇静,语气缓和了些,“肯定得在王子们到来之前,所以一定早于上周,对吧?” 埃隆躬了躬身子:“一切都如您所说,诺亚先生。我想应该是三周前,也可能有四周或者更久。请原谅,忝为佩剑法官,每天都有数不清的愚蠢琐事要处理,准确记住那么久的事实在超出了我的智力水平。” “三周……四周……也可能更久,”诺亚沉吟,“你能不能再试着想想?”他加上一句,“这很重要。” 皱眉苦思了片刻,埃隆摇了摇头:“请原谅,我没法给出更精确的日子。不过绝对不会超过六周,这我可以肯定,因为六周前温妮亚大人与我一同去过一趟。那次有四五个人受伤(“我在就不会了。”劳瑞娜插了一句),所以印象深刻。” 诺亚没有问那四五个人是为何受伤,反正能想象得出来。“不超过六周,就是不超过一个半月,对吧?” “对啊。” 他郑重地四下望了望,尽管面甲遮住了表情,他的姿态还是感染了身边的两人。看得出来,他们都有点儿紧张。 “还记得我们初次见面的那个晚上吗?在尼雅家的旅店。”诺亚问。 “当然记得,”湛蓝的双眼此刻光彩夺目,“我怎么可能会忘记。” “我,”他突然脸红,好在有面甲,“赏了你一把铜板,你又给了尼雅。那时候你说了什么?” “我……” “你说:‘你都有两个月没见过爸爸,也没收到爸爸的信了吧?’” “是的,这是尼雅亲口告诉我的。你来的前一天晚上,我和她睡在一张床上——”劳瑞娜猛然倒抽了口气,“哦天啊,我明白你的意思了,诺亚。这,这……” “怎么了,劳瑞娜小姐?”埃隆奇怪地看看她又看看诺亚,“抱歉,能不能照顾一下脑子迟钝又饱受天气之苦的可怜人?我,听不懂。” “很简单,埃隆大人。尼雅说她把东西藏在了父亲住所旁的花园里,雕像的脚下。姑且不论这句话是怎么来的,现在的问题在于,角斗士们最早也得一个半月前才搬到这地方,而小尼雅已经两个月没见过爸爸也没有得到过父亲的消息了。所以……她根本不知道自己的爸爸已经住到这么个地方来了,她嘴里的父亲的住所……” 埃隆恍然大悟:“还是原先的、现在住着两位王子的地方!” “而温妮亚大人,却在这里找到了‘赃物’,”诺亚远远望了眼雕像,“虽然也不能就此认定小尼雅和她父母是无辜的,但至少,”他收回视线,某种热切的期盼在胸中燃烧,“事情应该重新调查一下了。” 第35章 被隐藏的真相(5) 回到法庭,埃隆为他们安排了住处,那是座离温妮亚的小楼不远、藏在一片小树林里的木屋。木屋外表简陋,里面却颇为舒适,一切陈设应有尽有,连他们原本的行李,包括诺亚的七弦琴和“诗人的情妇”在内,也已经统统好好地放在屋里了。 尤其妙不可言的是,桌上竟然备好了大瓶冰镇的葡萄酒、麦酒和数样夏日水果。看到这些,劳瑞娜高兴得手舞足蹈。 “我这就去向温妮亚大人禀报。”安顿好他们,埃隆匆匆离去,无论美酒还是水果都来不及尝上一口。 终于能脱下头盔,脱下皮甲和披风,诺亚觉得整个人都获得了新生。皮甲里倒出来的连同披风里拧出来的汗水怕是有好几磅,手臂凑到鼻子前闻了闻,衣服上一股馊味。 冷不防一杯葡萄酒和一杯麦酒同时递到眼前,杯壁外侧满是细密的水珠,这幅景象在夏季格外诱人。跟着劳瑞娜的脸就出现在了两个杯子中间,几乎凑到他脸上:“你要哪一种?还是三——样——都——要?” “三、三样!?” “哦不不不,是你喝哪一杯?还是两杯都要?我都替你倒好了。” 发音相差如此之大,这也能口误吗?她离得实在有点近,诺亚能闻到到她身上的气味。和自己的一身汗臭不同,是种好闻的、像加了草莓和蜂蜜的牛奶一样的、很淡很淡的香气。诺亚最喜欢的水果就是草莓,他喉头蠕动:“麦酒好了。嗯,麦酒比较好。” 接过麦酒,有些神不守舍地和劳瑞娜碰过杯,他举杯灌了一大口。舒服,这种天气能这样来上一杯,还能有什么想法? 女孩却只啜了一小口便放下酒杯。“喝完叫我,”她哼着轻快的小调,“我来准备热水。你喜欢烫一点还是凉一点?” “怎么好意思麻烦你——等等!什么叫烫一点还是凉一点?” “洗澡呀。这么热的天气,流了那么多的汗,”此时此刻,如果想形容劳瑞娜的表情,恐怕需要几十页白纸才写得下,“洗一下就舒服喽。” “喂?喂!” 木屋中央有一道木制屏风,上面雕刻着好些只有无尽之洋对岸才有的珍禽异兽。劳瑞娜将屏风叠起,一座不大的大理石浴池赫然在目,浴袍、浴巾、长柄刷、肥皂、香料摆放得井然有序,他还见到了一盘玫瑰花瓣和一盘不知道什么植物的叶子。 劳瑞娜搓着双手:“比想象得还要好。喝完酒就记得把衣服脱下来哦,要是之前有脏衣服没洗,我来替你一起洗掉。我没有别的意思,真的。” 要是没有最后那一句,我说不定还信了你哪。“不行,”他义正言辞地拒绝,其实心里清楚自己没有这么坚决,“这种事哪能要你代劳?能把剑拳头腿脚用到那份上,在什么地方都该是上宾。” 虽然对剑术和格斗没有什么了解,诺亚可不傻。劳瑞娜一直没提起她的身世来历,他也就不问,谁都有些不想告诉别人的秘密,但有些事大家都是心知肚明的。 “上宾?”她用力摇头,“诗人都是这么会吹捧人的吗?我只能干干用到拳头和剑的、或者给人洗衣服打扫房间之类的粗活,哪里稀罕了?快,把衣服脱掉!哦不,我是说,快点把酒喝完,然后好好洗一个澡。对了,你一个人洗背有困难吗?” “没有困难,那边有个长柄刷呢啊不,”思维一不留神就被劳瑞娜带歪了,“战斗的技艺与家务事可不能混为一谈,其中的差异,恐怕比我和你剑术上的差距还大。” “诗人又都是这样谦虚的吗?也许吧,我们剑术上的差距是很大,”她歪了歪头,指指自己脑袋,“但还及不上这方面我和你的差距。人和人体力方面的差距是远远不及智力方面的差距的。” “怎么会?” “当然啦,一个赤手空拳的人单凭身体至多打碎一堵墙壁,还得是不太厚、砖头也不太硬的那种。但同样是一个赤手空拳的人,凭头脑……” “凭头脑,却能让比这墙壁坚固百倍的城墙土崩瓦解,甚至整个国家也支离破碎。”温妮亚·洛伊尔突然闯进房间,顺口接下去说道。埃隆紧随在她身后也走了进来。 “就没有长辈教过你,”劳瑞娜斜睨着她,“进别人房间之前要敲门吗?” “看来我打搅到你们了?埃隆向我转述了你们的发现,我得为自己先前的愚蠢和鲁莽道歉……” 轮到劳瑞娜接着她的话说下去了:“何必为了愚蠢道歉呢?我们还要感谢您呢。一个赤手空拳的人凭头脑能做到什么,您至少为我们展示了其中一个方向。” 女法官摊开双手:“这么说我也认了。小孩子的教育果然是个大问题,用吓唬的方式是不行的,以后我得注意。大多数时候,采用恐吓与暴力得到的只能是虚假的、甚至完全与事实相反的供述,这样的例子数不胜数,身为大法官本来是要竭力避免的。可事到临头,我还是会犯这种傻。” “您太谦虚了,温妮亚大人,”劳瑞娜一脸天真,“这次的事情不是因为您太无能——尽管这也是相当重要的原因啦——而是巴纳德伯爵太狡猾啊。” 连诺亚都有些看不过去劳瑞娜对女法官的嘲笑,可她的表情与她的姿态又能让他心都要融化,那种未经世故的真诚绝不是能伪装出来的。若非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很难想象一个女孩子能如此完美地融合这截然相反的两方面。 简直就是天使的翅膀与恶魔尾巴长在了同一个人身上。他喝了口麦酒润喉,把话题引回正道上:“温妮亚大人,您现在过来,是还有些关于这起案件的细节要告诉我吗?” 这是委婉的说法,他猜女法官是有些问题想问自己。 事情的发展正如他所料。温妮亚微笑:“诺亚先生,关于这件事,我还有问题想请教您。” 这好像是这位大法官第一次用“您”来称呼我。 第36章 被隐藏的真相(6) 没有等女法官提问,诺亚主动开口:“如果您是想问,赃物是如何事先放进去的话,那问题和您的马车有关。” “马车?” “就我们的经验,埃隆大人准备马车花去的时间差不多是一刻钟,而他说若是您要用马车,时间还要更长。我们探望过尼雅,我在她那房间里,能听到差不多三十码之外的埃隆大人叹息。反过来,在三十码之内的有心人,也能清楚地听到房间里您和尼雅谈了些什么。我猜您没有特意压低音量,因为通常情况下实在没有必要。而在尼雅说出地点之后,您为了确认,多半还会重复几遍。” “您就和亲眼见到的一样,诺亚先生。”女法官已经完全不掩饰自己的惊讶。 “我早说过诺亚先生的智慧惊人。”埃隆附和。 让诺亚受用的不是女法官的钦佩,而是劳瑞娜崇拜的眼神。来了口冰镇麦酒以掩饰得意,他接着说道:“如果听到消息之后立刻出发,足够赶在您之前把东西放到该放的地方。那些角斗士的待遇好到叫人羡慕,可想而知他们对巴纳德伯爵的态度。若是伯爵的手下来做这件事,是不会遇到任何阻拦的。” “原来如此。这并不是什么复杂或者高深的做法,甚至可以说,很简单,很直接。”温妮亚嘴里咕哝,像在咀嚼诺亚的话。 “但是很高明,”诺亚指出,“想要以复杂的手法来掩盖某件事,最后往往因为复杂而自掘坟墓。真正优秀的手法往往都是很简单的,但是却会让整个问题看起来显得无比复杂。这次的事情就是这样。” 劳瑞娜适时地跟上一句:“温妮亚大人,您以前和诺亚先生是同行吧?一定是干不下去,才不得不来亚尔提那当大法官的。” “劳瑞娜,”诺亚拉了拉她的手,“温妮亚大人……很了不起。这是真心话,能承认自己鲁莽的人很少,愿意承认自己愚蠢的就更难能可贵了……呃?” 他突然发现自己说错了话,这样一来,好像在拐着弯骂女法官愚蠢。埃隆前仰后合,劳瑞娜竟然倒在了地上,笑得爬不起来。 “诺亚啊诺亚,”她好容易能说出话来,“我原本以为,我在剑术之外还有个项目比你强呢。” 女法官欲言又止,尴尬的笑容里充满了无奈。碰上我们几个,她确实挺倒霉。“对了,”诺亚想起来要提醒,“您还没把最新的进展告诉尼雅一家吧?” “还没有。怎么了?” “那就不要去了,让人以为您还被蒙在鼓里,对下来的行动有好处。毕竟,”诺亚的神情在满屋的笑声中显得郑重,“拼图还缺了一块啊。” 于是另外三人都安静下来,劳瑞娜也爬了起来,拍拍身上灰尘。调侃归调侃,温妮亚毕竟是亚尔提那的大法官,她不可能不明白诺亚口中缺了的那块拼图是什么。 “是啊是啊,”温妮亚大人沉吟,“而且恐怕是最难理解的地方了——巴纳德伯爵的动机究竟是什么?我们早已调查清楚,尼雅一家家境普普通通,没有任何值得在意的地方。” “这部分是怎样调查的?和你问尼雅话一样的方式吗?”劳瑞娜故作好奇地问。 温妮亚至少还会脸红:“不,这部分是埃隆负责的。” 佩剑法官在温妮亚背后欠了欠身,露出的笑容若是被她瞧见了,恐怕不是几句训斥能够了结的。 “这也是我一直没法想通的地方,”诺亚道,“伯爵大人的动机就交给我和劳瑞娜去发掘吧,受您之托,我们本来也正要调查他。谢谢您对尼雅的关照,还有埃隆大人为我们所做的一切,现在轮到我们来为两位大人效劳了。” “那就拜托了。注意安全,我没有要求你们一定得查出点什么来。情况要是不对劲,记得溜起来利索点。两位还需要点什么?” “谢谢您的好意。我们需要……”他想了想,“时间。” “调查当然需要时间。大概多久呢?” “花月二十三日的早上,应该就会有结果吧。” 他给出的时间精确而具体,温妮亚的表情有了微妙的变化。“四天之后?明白了,我会静候佳音的。此外还有吗?” “没有了。我想为劳瑞娜小姐奏上一曲,两位有兴趣一起听听吗?” 女法官听懂了他的意思,再没有任何耽搁,起身和埃隆一同告辞。 他们走后,诺亚果真拿起七弦琴,拉过椅子坐下。指尖在琴弦上跳动,《夏日的美少女》的旋律便如春日的溪流般从琴身向外流淌。 曲子不长,最后一个音节消失在空气中,诺亚又维持了弹奏的姿势好一会,才有些不舍地放下七弦琴。劳瑞娜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这次那双晴朗天空颜色的眼睛里除了崇拜与钦佩,还多了些担忧。 “诺亚,为什么要告诉她花月二十三日?” “你的话,一定已经明白了吧。” “是啊,”她一手握住诺亚右手,另外一只手轻抚着他的手背,“因为你没有告诉他们邀请函的事。你想自己去吗?那……那会很危险。” “危险?不会的,”他左手拨了下琴弦,弹出几个欢快的音符,“我不过是去参加一次假面舞会,跟昨晚可不一样。” 嘴上这么说,他心里其实清楚,这场假面舞会没有危险的可能性就和劳瑞娜出一趟门却没有揍上几个人差不多。等等,我对她的这个印象是怎么来的啊? “诺亚,”她身子几乎贴了上来,好闻的气息喷在他脸上,“你该把邀请函拿出来,交给温妮亚大人,然后让她来定夺该怎么做。她是大法官。” “但她被巴纳德伯爵骗得晕头转向,还自以为查明了真相。如果不是我们俩,尼雅他们一家可就糟了。这种事,只有旅行诗人才能做得好,”他略带羞赧地笑笑,“还得是高明的旅行诗人。” “看来我没法说服你,”劳瑞娜噘着嘴,“好吧,那我就退一步。” 有时后退比前进可怕的多。“这……你要干什么?” “你要去就去吧,但我要跟着。要不然,”她露出一点虎牙,“天气很热,你又流了很多很多汗哦……” 试图说服她多半,不,肯定是徒劳的。望着叠起的屏风,诺亚点了点头:“好的。就让我们一起……去戴着面具跳个舞吧。” 第37章 夏日的校园寻访(1) 温妮亚法官的招待很周全,食物、饮料与床铺都无可挑剔。尤其是床铺,有两张,避免了谁在沙发上过夜的尴尬争执。舒服地休息了一晚上,白天的操劳连同几天旅行积攒的疲惫一扫而空。 当然,同样无可挑剔的还有劳瑞娜。玩笑开得有些过火,嘴上的调笑也令诺亚一个脑袋两个大,但行胜于言。她把这个临时住处的一切都安排得很妥当,而且温柔体贴,令习惯了旅行生活的诺亚居然有了一丝家的感觉。 离伯爵的假面舞会还有两天。一个人的时候,诺亚从来不需要考虑时间怎么打发,读书,弹琴,唱歌,或者练习“诗人的情妇”的使用,再加上那些传统的、富有娱乐性和刺激性的、不太合乎道德和法律的活动,他只会觉得光阴似箭,时间不够用。 但这些事多半不太适合拉上劳瑞娜一起。她喜欢做些什么? “得先去买件衣服,”她说着她的想法,“还有假面舞会上用得到的各种东西。我想去看一看小时候读书的教会学校,学校里有图书馆,有大礼堂,还有好大的喷泉。学校附近有家便宜的小酒馆,酒馆后面就是跑马场和校场,经常有骑士和角斗士们训练。酒馆的生意永远都是那么好,想吃东西或者想打发时间,那儿都是个好选择。酒馆里卖很好吃的烤小土豆,热乎乎的抹上奶油,要么是果酱,一个铜手币就能买两个。没有课的时候,我和同学们最喜欢到那里去了。” “我开始有点儿后悔没有上过学了。”她说的太美好,诺亚当真有点儿心动。 “现在也不迟呀,虽然当学生不合适,不过诺亚应该可以当个老师什么的。所以,我们今天不用担心饿肚子,也不用担心无聊。啊对不起,”劳瑞娜捂住嘴巴,“我还没问过你去不去。要是诺亚有其他事情,不用在意我,我一个人也没问题。所以……你和我一起去吗?” 这还用问吗?“当然要去,我也想体验一下校园生活。” 她笑得很满足:“那就让我来担任向导吧。” 他们的运气很不错,今天是夏日里难得的阴沉天气,又不下雨,正适合出行。和角斗士们的住处一样,劳瑞娜的教会学校离大竞技场也不远,不过在另外一侧,距离上要近了许多,两个人都觉得走着去比坐马车更合适。 不用再伪装成天平卫士,诺亚还是那身行头——他有好几套同样的,劳瑞娜则换了件夏天穿的、棉布质地的短上衣,配一条同样质地的短裤,一副适合运动的打扮。离开法庭,大街上的行人比昨天多出太多,诺亚能感受到路人纷纷投来的目光,其中大多不怎么友善。 才走出不到一里地,他们便引起一次马车相撞、两次情侣争吵和数次因为不看路而导致的跌倒事故,想必今天各处圣堂和诊所的生意会比平日好。 这应该和我无关。虽然因为长相的缘故,诺亚时常能引起小姑娘们的尖叫,但那只限于舞台上。在大街上引起围观?他还没自负到这地步。 引发这些骚乱的元凶本人倒是泰然自若。一路上她不是在走,而是在蹦跶,在摇摆,在滑行,在飞舞。诺亚不禁对今天的行程感到忧虑,他是以直立的姿态依靠两只脚走出木屋的,非常希望能有足够的体力用同样的方式回来。 本来是应该先买衣服以及其他各种舞会用品,只是两人一致觉得参观校园时,那些东西太过累赘,因此改变了顺序,首先前往教会学校。 劳瑞娜熟门熟路地带着他走上一条海岸边的堤道,原本被房屋树木充塞的视野豁然开朗,只可惜今天没有阳光,大海看着阴沉沉的。饶是如此,舒爽的海风与大海一望无际的宽阔也足够令人神清气爽。 各式各样的商贩则占去了堤道一半的宽度。他们出售的商品种类繁多,数量惊人,诺亚觉得自己这辈子见过的任何东西几乎都能在这里买到。劳瑞娜从卖花少年的手里买了蔷薇和向日葵戴在头上,又从一个卖小饰物的老婆婆那儿买了根彩色的丝带系在手腕上。 她还想把诺亚也这样打扮一番,他坚决拒绝,为此两人动手动脚,争执了快一整条堤道。最后诺亚败下阵来,在围观者羡慕的视线中让她亲手给自己戴上了鲜花,又在脖子上系了条丝带。 我们这是在……约会?他蓦然醒悟,暗暗诅咒自己的后知后觉,接着便暗自得意起来。到亚尔提那来实在是个无比正确的决定。 离开堤道,将大海和小贩们抛在脑后,下来是一条僻静的林荫道,两旁植被茂盛,高大的古树遮天蔽日。诺亚在树林里见到了好几对情侣,还隐约听到了树林深处传来了一些令人心跳加速的响动。 “这儿就是亚尔提那港著名的耳语海角,得名于情侣们那些私下里的甜言蜜语。大家都喜欢这里,偏僻,安静,边上又是同样著名的海堤集市,想买什么都很方便……哦好吧,现在其实已经既不偏僻又不安静了,但习惯一经养成是很难改变的。”劳瑞娜一边介绍,目光一边朝路旁扫来扫去。 “你以前是不是常来?” “并不,这地方我是很少来啦。因为在学校里我身边的朋友全是女孩子,而那时候的我又只对书本和各种打架的技巧感兴趣。是有男孩子送过花还有别的礼物给我,而且还不少。啊,那时候的我真是恶魔,竟然直接告诉别人说:送花做什么?又不能吃!” “你……”你现在就不是恶魔了吗?她还有这样的过去,诺亚听得啧啧称奇。 “而他们要是来找我玩,我也一样不耐烦:可以!打赢我,我就陪你去看海、看月亮、共进晚餐、跳舞。那时候我打架可没有现在厉害,偶尔也会输的。但是呢,假如我赢了,我顺理成章不去;要是我输了呢,因为输掉之后心情不好,更加不去。所以,慢慢的,慢慢的,就没有男孩子再来纠缠我了。” 那些试图邀请她的男孩真是可怜,校园生活果然令人向往。“偶尔会输……既然如此,在学校里你应该是个名人吧?” “在学生中,勉强算是;在老师和教练中,不是。尽管各方面的成绩可以算是最优秀的几个之一,可荣誉和奖金从来轮不到我。”她幽幽地叹了口气。 “这是为什么?”问题才出口诺亚就后悔了,答案是显而易见的。 劳瑞娜抬起头,看着重重叠叠的树冠叹了口气:“领主老爷们和骑士们都有孩子啊。好啦,不管这么说,学校都是个值得回忆的地方。瞧,我们到了。” 第38章 夏日的校园寻访(2) 在劳瑞娜说着“我们到了”的同时,他们俩已走出林荫道。出现在眼前的是有四根高大立柱的拱门,象征七神的七芒星悬挂在拱门顶上。 没有栅栏,也没有守卫,两人毫无阻碍地步入校园。校门后是一条笔直宽阔的大道,两旁的建筑和青桐树都已颇有些年头,尽头是足有上百尺高的礼堂和一座直径百尺的圆形喷泉,七位古神的雕像环绕在喷泉边。 他们在喷泉前驻足。往来的学生络绎不绝,在喷泉里戏水的也不少,他们大多年纪幼小,统一穿着紫色的制服,不少都以好奇的眼光注视着两人。 就算年长些的看起来也还比劳瑞娜小两三岁的样子,难怪她说我的年纪已经不适合当学生。“会碰上你的同学吗?”诺亚问。 “不会啊,”劳瑞娜仰头,隔着水珠构成的帘幕望着礼堂的球形穹顶,“那是三四年前的事了,他们早就毕业喽。” “那么老师呢?” “他们大概都不会记得我,毕竟我没有完成学业,”她俏皮地一笑,指指喷泉中央,“看看那个。” 喷泉里有数道一人高的水柱和间歇性的水帘在此起彼伏喷涌,正中央的那股水柱更是格外粗大,诺亚费了点力气才辨认出那儿插着一柄剑。 “怎么会有把剑?” “学校的古老传统了,说来还挺有趣的,”自进入学校之后,劳瑞娜笑容里就一直有怀念的味道,“很久以前,有一位校长,同时也是一位主教,具体的年代已经无法考证,他或她的名字也没有记录下来,但这位校长有一个值得称道的习惯做法。有一天,某个颇具潜力、为人所看好的学生迷惘动摇、对前途产生了怀疑。校长大人找到学生谈话,一番开导之后,他领着学生来到学校最偏僻角落的院子里。院子中央有个土堆,土堆上插着一柄剑。看到这一幕,学生心里的疑惑像涨潮一样升起,校长就这么对他说道:那就是传说中的某某之剑了,只有被古神选定、肩负着伟大使命的英雄才能将它拔起。孩子,过去试试吧。” “试试的结果呢?”诺亚问,同时认真朝喷泉中央的剑望去。隔着水流,这着实不容易,他只能勉强看清那柄剑式样简单,通体黝黑。难道与当年土堆上的是同一把? “学生尝试拔剑,最初有一些阻力,不过经过一番努力,最后终于拔了出来。那一刻,拔剑的学生心里一定充满光明与希望,任何困难从此都会当成是磨练与挑战,勇往直前地面对他接下来的人生,直到——” “直到?”诺亚不明白,“是直到这位学生,或者说这位英雄,英勇地战死沙场了吗?” “不,他活得好好的,只是发现了一个事实:和他有相同经历、并且持有相同式样长剑的同学不下两百个。” “……” “为了纪念这位校长在鼓励学生上所做的努力,我们在喷泉里也特意插了柄剑,出于安全考虑是不开刃的。怎么样,要不要靠近点看看?” 诺亚还没答应,她已经脱下鞋袜。你其实只是想趁机到水里玩玩吧!不过这个天气,能光着脚在水里跑来跑去确实是种很难抗拒的诱惑,他也跟着照做。“对了,这座学校的名字呢?” “毫无个性,又很长——就叫亚尔提那七神学院。” 说着劳瑞娜弯腰掬起一捧水泼向诺亚。没想到她的攻击来得如此突然,诺亚下意识地躲闪,不防脚底一滑,一屁股坐倒在水池里。得逞的女孩咯咯笑着逃向喷泉中央,一边袭击着经过的每个学生。 通常来说,这种行为不仅失礼,还多半要引起冲突,但在这座喷泉里却是例外。每个学生都在这么干,诺亚还没能起身,已经又遭到了两三次袭击。 大概是他们学校的又一项传统。说到底诺亚也没比这群孩子年长几岁,又一次被水兜头泼个正着,好胜的心与活泼的天性让他迫不及待地加入了战团。 反正已经湿透,不在乎再多挨几下,他抱定这样的态度。起先他追着劳瑞娜,但水珠漫天飞舞,到处都是孩子尖叫嬉笑,在这场战斗里区分同伴还是敌人毫无意义,刚刚和一个孩子联手把劳瑞娜逼进了一股喷涌的水柱,转眼那孩子和劳瑞娜就让同样的事情在他身上重演。 上次这样发自内心并且毫无顾忌的欢笑是什么时候了?这样的快乐可不是从别人——仅限于坏人——的口袋里摸出几枚金玫瑰或者金橄榄能换到的。 历时许久,战斗才渐渐止歇,孩子们有的在喷泉边沿坐下休息,有的干脆直接坐在了喷泉里,也有的和同伴道别后一步三回头离开的。劳瑞娜整理着湿漉漉的凌乱长发,先前买的蔷薇和向日葵早就成为飘荡在水池里的片片花瓣。她朝诺亚隔空踢起一脚,脚尖带起一串晶莹的水珠洒在他身上。 “同学们实在太热情了,”她看着像是还没玩够,“说起来,我们是为了什么要进喷泉来的?” “我也忘了,”诺亚拍了拍脑袋,“好像是听了个关于剑的故事。哦?现在我果然离那柄传说的神剑近了许多,毫无疑问,我在冥冥之中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所吸引,”实际上是被你吸引,“难道我就是命运选定的英雄?” 两人现在离喷泉中央的那柄剑还不到五码。黑乎乎的,最简单的式样,更谈不上任何装饰。说实在的,和世上大多数的人与物一样,这东西还是在远处观看来得更好。 “那可不行。所谓命运,就是知道了结果也不得不走下去的路,”她直摇头,大片水珠随着她脑袋的转动被甩出,“我可不喜欢命运选中诺亚。” 诺亚朝剑走近一步:“说起来,我要是现在把它拔起来,会发生点什么?会不会有雷电落在我头上?” “不会!很多人喜欢这么干,体验一下当英雄的感觉。你也可以试试。” 于是诺亚上前,将手伸进水柱。水流湍急,让手握到剑柄费了他不少力气,拔剑倒是轻轻松松。略微把玩了会,又举起了摆了两个自认为还算帅气的姿势,他笑着说道:“真是个廉价的体验,难怪很多人喜欢。” “就跟酒馆里的英雄是最多的一个意思嘛。” 诺亚弯下腰,摸索着把剑又放了回去。正要直起身子的时候,他忽然停下动作,某种怪异的力量感油然而生。 第39章 夏日的校园寻访(3) 人,动物,没有生命的物体,诺亚都能感受到内在的力量,并且早就习以为常。可这一回,他却只觉得陌生。 我感受到的是这柄剑吗?不对,剑上蕴含的力量普通而微弱,这就是把普普通通的长剑,校园内的景观之一,仅此而已。同样也不是喷泉的水流或者四周的雕像,那些在他的感知里都没有异常。 是种前所未有的体验,和之前任何一次的感受都不相同。硬要说的话,这次他感受到的不是力量本身,而是某种引导力量流动的结构……或者方向?他自己也说不上来。 脸上忽然被泼了一捧水,不消说,劳瑞娜干的。“怎么啦?”她凑过来,“手被剑柄给黏住了吗?你不会真的被神剑选中了吧?坏了坏了,这柄剑从此离不开你的手喽。” 从她的语气可听不出半点“坏了”的感觉。该怎么和她解释?自己的感知能力简略向她提起过,但这次,诺亚自个也一头雾水。他松开剑柄,决定随便扯个理由:“没那回事。你知道的,诗人时常会……被突如其来的灵感击中,所以在别人眼中,我偶尔会发发呆。” “啊哈,我也是,我也是!我从小喜欢胡思乱想,为了这个还在上课时被老师教训过,有一回甚至从马背上摔下来,”她说着说着脸上发红,“总之都是些丢人的傻事。” 白皙,光滑,柔嫩,挂着水珠又微微泛红,她的脸实在让人忍不住想啃一口,当然是很温柔的那种啃法。不行,大庭广众之下怎可如此失礼,诺亚急忙强迫自己挪开视线。 他忽然注意到了星门。在这个距离上,硕大的星门依然宏伟,但已经没有了最初见到时的震撼。他又回头望了望,礼堂、喷泉和进入学校之后的大道呈一线正对着星门。他不是学者,没有精确的测量工具,但看起来,这条线延伸过去的话,应该正好通过星门半圆形的圆心。 巧合吧,或者建造时故意的? “又发呆了哦,”她狡黠地笑了起来,在诺亚眼里简直长出了一条恶魔的尾巴,“这一次击中你的恐怕不是灵感吧?” “确实不是,可也没差太多,”是能激发灵感的人,等这次的事情结束,我大概可以为这个人写上一千首诗,“我们下来去哪里?” “刚才的耳语海角怎么样?” “……我想我暂时不需要更多灵感了。”也不是完全不需要。和她在某个僻静无人的树丛,轻轻搂住她的肩膀和腰肢,然后注视着她的眼睛……他中止了绮丽的遐想。 不行,至少现在还不行,他为自己拼命找借口。真这么做的话,换到的多半是一耳光,肯定会的,书上都是这么写的(虽然他完全想不起来哪本书上这么写过)。 “既然如此,就去参观下礼堂如何?”她提议,“说不定还能碰上学生们的戏剧演出。毕竟,浑身湿淋淋的去图书馆就太不成体统了。” 于是他跟在她身后跨出喷泉。等等,浑身湿淋淋的去礼堂又算什么行为? 步入礼堂正门,诺亚才发现学校早就考虑过这种情况的普遍性,有两个学生在门口守着堆叠成山那么高的绒布,见到有诺亚和劳瑞娜这样刚刚从温泉里出来的就奉上一块。 “两位刚刚参加了第一千五百二十六届温泉团体竞技吧?”学生调侃,“请把战斗的痕迹留在礼堂外。” 绒布很大,足够把整个身子裹进去。湿掉的衣服没法擦干,但总比什么都没有好得多,用完的绒布则叠好了堆在另外一边。 向学生道过谢,他们来到礼堂气派的门厅。这儿已经有了黑压压一大群人,一个穿着祭司袍子的人在前引路,点头哈腰地不停说着什么。大概和我们一样是来参观的吧,诺亚从他们身上把视线挪开,用不着深究。 门厅里陈列着刀剑、铠甲、书典和雕像。正对大门的是足有三层楼那么高的一整面墙壁,贴着金黄带花纹的墙纸,墙上分三排挂着许多油画,大都是人物画像。位于最顶端的仅有一幅,诺亚认出那是艾格兰现任国王赫拉斯·卡斯蒂利亚陛下,因为每一枚金橄榄上都有他的像,肯定不会弄错。 挂得比国王画像稍矮的是一位金发蓝眼的女孩,只能看到侧脸。在这幅画像下,另有十来张画像列成一排,有男有女,几乎都是神职人员,而且大多上了年纪。 “我来猜猜,”诺亚仰着脸,“最下面的是学校的历任校长,上面那个女孩是温妮亚大人说起过的海洛伊丝殿下,最上面的是赫拉斯陛下。” “完全正确。” “公主殿下为什么侧着身子,只画了半张脸?这样的作画风格可是非常少见的。” “闭上你的臭嘴,小子,然后带上你的妞滚开。”劳瑞娜没能把话说完,一个轻佻的声音粗暴地打断了她。 诺亚一怔。出声的家伙和他差不多年纪,一身华丽的袍服红蓝金三色,个头不高,但是身姿挺拔得就像柄长剑。一头波浪般的金色长发下是张英俊而傲慢的脸,高额头,挺直的鼻梁,皮肤光滑白皙得毫无瑕疵,再加一双如蓝宝石般深邃的眼睛。 他是在和我说话吗?“大人,我们……” “听不懂?还不快滚,是非要叫人把你赶出去吗?”那俊小伙嘲笑,“难不成你是个傻子,还是脑袋被驴子给踢了?” 这家伙是谁?无故被人如此侮辱,诺亚血往脑袋涌。前面明明有那么多人,而且这小伙肯定大有来头,他还是清清喉咙,正准备反唇相讥,一只温软的小手握住了他的手,劳瑞娜垂着头,声音低如蚊呐:“诺亚!” 像有什么东西流入胸膛,诺亚当即冷静下来,咬住嘴唇一声不吭。 有人向他们走来。这个人非常年轻,生着一头罕见的紫色长发,同样颜色的瞳仁,高鼻梁,薄嘴唇,穿一身这个天气显得很热的黑色长袍。 “这位先生,您有幸听到说话的是奥列格·卡斯蒂利亚王子殿下。今天是王子参观鄙校的日子,所以,”有着紫色长发的年轻人略微躬身,“如果没有要事,就请先回去吧。”他握住诺亚的手,然后小声耳语:“对不起。” 竟然是王子?诺亚惊出一声冷汗。由于那首《摘玫瑰的骑士》,他对这位奥列格王子早有耳闻。劳瑞娜拉了拉他,两个人一起急急忙忙逃一般离开了礼堂。 他们拐上一条树林间的石板小径。走出老远,他还心有余悸。“多亏你拉住了我,要不然事情就麻烦了。” “你刚刚想做什么?上去揍那个王子一顿吗?”她倒是丝毫不害怕,反倒一副期待发生点什么的模样。 “那是你的方式。我本来打算对他说:你确实下脚太重。” “咦?可惜了!”她重重叹了口气。 “怎么?” “早知道这样,我就不拦着你啦。” “那样后果可就严重了……” “请等一下!”诺亚被人打断,有声音在背后叫道。诺亚回头,金发蓝眼,红绿金三色的华服。哦天哪,是王子殿下。他叫住我们要做什么? 第40章 夏日的校园寻访(4) 王子渐渐靠近,诺亚发现来人并非刚刚的那一个。容貌上有些许相像,但现在来的这一位要更加年轻,也更加清秀。 他的眼睛和劳瑞娜的好像啊,诺亚发现,一样是仿佛晴朗天空般的湛蓝。或许是这个缘故,他对此人也有了些许好感。 “幸会,先生,我是塔罗恩·卡斯蒂利亚。”来人自我介绍。 “幸会,殿下,我是旅行诗人诺亚·麦克莱恩。”诺亚是第一次听到这位王子的名字。他不仅谦逊有礼,而且并没有提起自己是王子,这让诺亚的好感坚固了几分。 “诺亚先生,刚才对您无礼的是家兄奥列格。请原谅,他……”塔罗恩王子的笑容有些无奈,“或许我不该评论自己的家人,而且他对您也不只是‘无礼’的程度……” “您无需替他向我道歉,殿下。再说我是一名旅行诗人,讥讽嘲笑就像风雨。每个诗人经历的风吹雨打都不少,您不用在意。” “不,我并非是替家兄道歉,而是替国王陛下道歉。艾格兰不仅仅是国王的艾格兰,父王时常这样教导我们,但家兄始终无法认同。他总是觉得……” 王子的声音突然中断,他直愣愣地盯着劳瑞娜,像是丢了魂。劳瑞娜屈膝行了一礼:“幸会,塔罗恩殿下,我是诺亚先生的助手劳瑞娜。能与您在如此接近的情况下谈话,全艾格兰的少女都会羡慕我的吧。” “啊?嗯,哦,是的,”王子的脸竟然红了,他结结巴巴,如梦初醒,“幸、幸会。请两位原谅,原谅,劳……劳瑞娜小姐的容貌令我……令我……啊,我的意思是,”他像是才想起一样躬身向她还礼,“若见到劳瑞娜小姐还能镇静如常,那也太失礼了,除非那个人双目失明了。” 是这样吗?诺亚回想自己初次见到她时的反应。是这样没错。这恭维不太得体,但情有可原。不过,一位王子向平民又是道歉又是行礼的,怎么想都不太正常。 “谢谢您。”劳瑞娜礼貌地回应。自认识以来,很少见到她这么正经。 “我该回去了,”塔罗恩的身子颤了下,“请保重,两位。家兄的话,千万不要往心里去。诺亚先生,希望将来有一天,您能来王宫作客。” 那就意味着又要见到那傲慢的混蛋王子。最好别有那么一天,诺亚心想,不过嘴上回答的却是:“承您吉言,殿下。” 塔罗恩王子匆匆离去。他和他的哥哥真是天壤之别,短短的接触对比就已如此鲜明。诺亚知道赫拉斯陛下还有其他子嗣,最出名的——虽然不是什么好名声——应该是觊觎王位、在两年前发动叛乱的戴蒙王子,那次叛军以红底的黑色蔷薇为旗帜,结果仅仅一战叛军便土崩瓦解,戴蒙王子本人也被生擒,从此软禁宫中。 除此之外他知晓的就是今天遇上的奥列格王子,外加两位庶出的公主。按照那首《双子星》里的说法,薇卡公主与艾芙洛公主乃是孪生姐妹,薇卡公主骁勇善战,戴蒙王子便是她亲手俘获;艾芙洛公主则精通神术,她咏唱的圣歌一次便能鼓舞成千名士兵。 而歌谣的可信度……也还凑合,至少叛乱的结局没有弄错。 至于其他的那些王子公主,诺亚几乎没有了解,就连王位继承人海洛伊丝公主,他也是到了亚尔提那港后才听说了个名字。正如杰弗里主教所说,那些离他太过遥远。 “这位塔罗恩王子虽然怪怪的,”诺亚评价,“不过挺可爱的,不像他那哥哥,一头傲慢的混蛋。同样是王子,为何区别这么大呢?” “是啊,这正是最叫人遗憾的一点。” “遗憾?” “没有什么。这是国王才要考虑的问题,我们就别操心了。” “说的也是。” 不过这样一来,两人参观学校的兴致也差不多消耗殆尽了。时候已经不早,劳瑞娜提议先去她推荐的那家小酒馆吃午饭,诺亚欣然同意。不为别的,光是抹了奶油的烤土豆就值得一去——他迫切地、贪婪地想了解、想体验她的过去。 离开学校后第一个路口朝左拐,过三个路口再朝左拐,诺亚首先看到的是跑马场和马厩,校场和几条箭道,训练中的骑士、自由骑手与角斗士,然后才是那家不起眼的小酒馆,门口悬挂的招牌上写有“彩虹”字样。 酒馆里只有六七张桌子,临近中午,大半坐满了客人,其中又大半都是学生。他们在吧台前的座位相对坐下,先要了麦酒和烤土豆,劳瑞娜又为诺亚要了烤鸡肉串和烤鹅肉串。 首先送来的是鹅肉串和麦酒。第一口下去,他就喜欢上了这家酒馆。比起温妮亚那顿奢侈午餐上的烤鹅,这儿的鹅肉毫不逊色,他就着酸橙酱大快朵颐。随后心心念念的烤土豆上桌,一同送上的还有一小罐奶油和一小罐果酱。 劳瑞娜切开一块土豆,用小刀仔细地抹上厚厚一层奶油,然后小心地咬了一口。霎时便有夺目的光彩在她脸上绽放。 “怎么样?” “还是一样好……不对,应该说今天的味道格外好!” 诺亚于是也照着做。表面酥脆,内里松软,奶油浓郁香甜,加上土豆本身的味道,足够满足学生们那青春期旺盛的胃口,对他这等年轻人也很受用。 打算再试试这儿的果酱,相邻的桌子边突然一下站起来六七人,一齐围到两人桌前。这些家伙个个满脸横肉,面色不善。有人捏着指节,有人把玩着匕首,酒馆里的气氛忽然变得险恶。剩下的客人都是学生,纷纷溜走之余还记得把钱留下,老板则在吧台里瑟瑟发抖。 “找你的吗?”他和劳瑞娜异口同声地问对方。 “这不是诺亚嘛,”有个全身看起来几乎已是球形的胖子冷笑着,“怎么,已经不记得我们啦?” “原来是找你的啊,”劳瑞娜端起麦酒,“可你却不认识他们。啊我明白了,他们应该是你的拥趸,在这家酒馆与自己的偶像相遇了。” “……你是如何会得出这种结论的?我还是没什么印象,不过应该和旅行诗人的职业有关。” 胖子叫嚷:“没错!”他把匕首重重插在了桌上,“我们找你可是找了一年多了,感谢古神,今天让我们在这里碰上了。这次你跑不掉了!” 一年多提醒了诺亚:“我想起来了!” 第41章 夏日的校园寻访(5) “你想起什么了?”劳瑞娜咕嘟咕嘟灌着麦酒。 “一年多……大概是一年半前吧,我在巨马城遇到了这几个家伙,那时他们几个是不折不扣的混蛋,当然现在应该也是。他们在巨马城外最繁华的交通要道开了一家旅店,”诺亚瞥了眼桌上插着的匕首,握柄上锈迹斑斑,“收费差不多是别处十倍,其中五倍是给当地商会的。那商会是叫……泰伦特吧,应该。要是有人胆敢不给,或者试图反抗,”诺亚又抬头环视了一番,“会发生点什么,我想不需要再浪费口舌吧?” “没错,”胖子笑得脸上肥肉一抖一抖,“不需要你再浪费口舌,因为我们马上就打算现场表演呢。” “那么诺亚,你又干了什么?巨马城离这儿可远呢,他们竟然千里迢迢追到这里来也要找你,可见他们一定非常非常喜欢你……应该是喜欢揍你?” “我不过是打开了下他们的钱箱。哦,可能事先忘记通知他们一声了。” “那他们怎么知道是你干的?” “事后我留了一封信在旅店的吧台上。” 劳瑞娜高兴得鼓起掌来:“这可是有古代那些大盗的风范啊。关于这方面的歌我记得有……” 胖子身边一个又矮又壮、满脸络腮胡的家伙捶了下桌子,杯子盘子刀叉一阵叮当响:“你可把我们害惨了,想喝一杯都只能到这种鸟不拉屎的小酒馆来。小子,今天我们要让你躺着出去。” 诺亚的酒因为这一下洒出来了不少,他不免惋惜。“这儿可不是巨马城那种边疆地,”他善意地提醒,“亚尔提那港是有……” “我们现在是为巴纳德伯爵做事!”胖子粗暴地打断了他。 “而我们多半要跟巴纳德伯爵作对,”劳瑞娜晃动酒杯,看杯中麦酒形成小小的漩涡,“更糟糕的是今天我心情不是太好。要知道,接连遇到混蛋,其中还有拿他没办法的那种大混蛋,谁的心情都好不起来的。所以,不管你们和诺亚有什么样的过节,请让我和他把酒喝完,把午餐吃完。我会感谢你们的。” 围在桌边的这群家伙明显怔了怔。半晌,胖子龇牙咧嘴:“小妞,别来掺和大人的事。你最好躲远点,匕首和拳头可不长眼睛。我们是不介意和你这样的小美女玩一玩,不过现在,我们首先要剥了这小子的皮!” 望着胖子,劳瑞娜的眼神就像在看一条即将被踩死的蛆虫。可她只是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起身叹了口气,就一言不发地朝酒馆外走去。 “嗯?等等——”她就这么走了?诺亚慌了神,他的七弦琴今天没带出来,换句话说剑也没带在身上。但即使带在身上,他一个人也对付不了这么多人,至少在这么狭窄的地方不行。 一阵狂笑,络腮胡从桌上拔起匕首:“你该不会以为有女人这种时候还肯陪着你吧?就当我们给你上了一课,下次见面记得好好感谢我们。” 胖子跟着大笑:“如果还有下次的话。” 这群混蛋。诺亚思忖着脱身的办法,视野突然暗了下来。他一扭头,看到劳瑞娜关上了酒馆的门,还把门闩也放下了。 “上课吗?不错,”她又走向窗户,拉下窗帘,“我正要给诸位上一课呢。” 诺亚喜出望外。 见到这副阵仗,胖子走向劳瑞娜,难为他那么肥的脑袋上青筋还能突起:“小妞,你——” 话音戛然而止,劳瑞娜的打得胖子小山一样的肚子整个凹陷进去,他顿时捂着肚子弯下腰,接着又是一记上勾拳,胖子被打得腾空而起,在空中翻了个圈,头下脚上跌落在地,一同落下的还有几颗带血的牙齿。 那群混蛋一起愣住。劳瑞娜满意地甩了甩拳头:“果然,大肚子揍起来是最舒服的。”说完身影一晃,她像是瞬间移动一般闪到坏蛋们中间。 络腮胡嚎叫着挥动匕首,劳瑞娜随手拉过一个恶棍挡在身前,匕首正中他手腕,那家伙杀猪一样惨叫起来。背后有人偷袭,她向脑袋后面也长了眼睛一样歪了歪头便轻易躲开,顺手抓住那混球的手臂来了个过肩摔,顺带把还在发怔的络腮胡砸倒。 那倒霉家伙还想爬起来,劳瑞娜抢上前去一手抓住他满头鸟巢似的乱发,另外一手抓过最后一个还有战斗力的,双手扯着让他们俩的额头来了次亲密而热情的接触。咣的一声,两人踉跄几步,先后倒下。 他们带倒了一张餐桌,桌上的杯子和装黄油的铁罐纷纷掉落。劳瑞娜又是一晃到了近前,弯腰将两只眼看要落地的杯子抄起,足尖一颠将黄油罐颠起,又一脚将倒下的桌子踢正,罐子正好落在桌面上。 她把杯子放下,以欣赏的目光审视了下自己的战果。“威斯先生,”她朝吧台里挥了挥手,“没事了,可以出来了,这次你没有损失。” 老板颤巍巍地露出脑袋来:“哦,哦,好的……你,你是劳瑞娜?” “是我没错。” 长出了口气,老板走出吧台。“你的头发怎么变成黑的了?我记得……明明是带点红的棕色啊。” “我染了头发。” “你们认识?”诺亚问。 “是啊,以前小劳瑞娜经常来。小伙计,你是……她的……什么……人?” “呃。”诺亚搔搔头,这个问题要怎么回答?他望向劳瑞娜。 “他是诺亚,旅行诗人,我现在是他的助手。真不好意思,威斯先生,”劳瑞娜嘻嘻笑着,“又给您添麻烦了。” “没事没事,”老板大度地摆摆手,“早就习惯了,反正我又没损失。” 看来这种事是时常发生的。“他们怎么处理?”诺亚望着横七竖八躺下的混蛋。 “我去找附近的治安官就行,埃隆大人处理这类事件一向又快又公正,”威斯老板道,他神情有些怀念,“劳瑞娜常来那会,这事每天都要发生。那时城里的佩剑法官还不是埃隆大人,不过也知道要专门安排个治安官在附近。” “劳瑞娜当年,”诺亚又望望她,“就已经这样……充满英雄气概了?” “是啊,不过她那会可没现在厉害,刚刚我确实没有想到是她。我记得有一回她还被人打哭过……” 她坐回到诺亚对面:“行啦行啦威斯先生,再来两大杯麦酒。您还有很多事情要忙呢!” 老板朝诺亚做了个意味深长的鬼脸:“就来!” 第42章 临行的准备活动 很快麦酒送到,不是两大杯,而是整整一大桶,并且不收他们钱。用威斯先生的话说,这是感谢劳瑞娜为他收拾这些家伙的回礼。 诺亚很想从威斯先生那里多听一些劳瑞娜过去的英勇事迹,而且他看得出来威斯先生也很想向他分享,可惜有她在,两人的交流话题不得不局限在一个很小的范围里。 他们在“彩虹”酒馆消磨了大约一个半小时,才恋恋不舍地和老板告别,那桶麦酒早就见了底,他们——主要是劳瑞娜——后来要了第二桶,并且又一次喝得涓滴不剩。 下来是买衣服和假面舞会用品。按照诺亚的经验以及一般常识,花费的时间通常应该是午餐的两倍到三倍。 事实让他又一次意识到,“经验”和“常识”在劳瑞娜身上都不怎么管用。买衣服只花了五分钟,她甚至没有挑选比对,随手选了条合身的红色长裙,试穿过后便买了下来。买齐其他所有东西则花了另外五分钟,包括面具,发饰,油彩,唇膏,剪刀,针线与布料,还有长短不一的羽毛。 回到住处,连一刻的休息都没有,劳瑞娜就开始动手改造买来的裙子。诺亚则借此机会进行每日必不可少的七弦琴练习。 针线活需要耐心与细致,因此诺亚弹奏的都是舒缓而优雅的曲调,诸如《蓝色的尹娜河》与《吵闹的灰发姑娘》。对他而言,音乐某种意义上比美酒更具魔力,一旦手指开始拨动琴弦,整个世界便化作他指尖所及的小小范围。 这一次却不同。 舒缓而悠扬的琴声本该令他忘记一切,可那黑发蓝眼的俏皮身影却怎么也挥之不去。这种情形原本也时有发生,在初学弹奏时尤其常见,饥饿,疲惫,今晚将要潜入的城堡,明天会要见面的朋友,都会闯入他的指尖世界,令他指法涣散,琴音杂乱。外行人或许听不出来,但这骗过不老手,更骗不过自己。 这种杂念本该在弹奏时尽力摈除,可此时此刻,他非但没有被干扰,手指的跃动反而更加顺畅灵动。诺亚毕竟还年轻,世上的曲子又多如繁星,手法再怎么娴熟,始终都有弹奏不出的曲调,掌握不了的技巧,领悟不了的意味。 但是在今天,在劳瑞娜的身边,曾经滞涩的指法变得流畅,隐藏在音节之中的韵味变得明晰,说手和七弦琴融为一体是不够的,他整个人都化身成为旋律的一部分。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发生这种变化,但他知道是什么引起了这种变化。 又一曲奏完,他停下来活动腰背和胳膊。劳瑞娜一身欢呼:“完工!” “完工?” “裙子呀。参加舞会需要礼服,买一件太贵,所以我自己动手。瞧!”她拎起变了模样的红裙,“怎么样?好看吗?” 不等诺亚回答,她一敲脑门:“哎?我在犯什么傻,这个样子怎么看的出来?你稍等一下!” 劳瑞娜拿起裙子跑向屏风,不是绕过,而是一个空翻从上方跃过。奇怪的是,迟迟没有落地的声音传来。木屋里铺着薄薄的木质地板,起跳时蹬地明明还发出很响的一声“嘭”来着。 她到底怎么了?木屋还挺大,大到超出他的感知范围。这么悄无声息实在叫人摸不着头脑,诺亚有点儿犹豫,要不要过去看看?去的话,若她在更衣,结果肯定很悲惨;不去的话,又实在担心…… 只花了不到五秒他就下定决心:去看看,反正没有损失。才站起来,劳瑞娜出现在了屏风边。 诺亚的心脏停止了跳动,好半晌都不敢呼吸。 劳瑞娜迎面走来,像猫一样优雅灵巧,像猫一样悄无声息。红色的长裙已经被改成一身真正的晚礼服,她在他身前合适的距离停下,像是为了方便他欣赏那样一手微微提起齐膝的裙摆,身子徐徐转了一圈。 那件长裙本来是何式样已经无法得知,但肯定不会像现在一样,无论遮掩还是暴露都恰到好处,将她的身段展现的淋漓尽致。挽起的长发,颈脖,肩膀,胸脯,后背,裙摆下的小腿,赤着的双脚…… 艾格兰人信奉的七神里,圣母和少女肯定长得很像她,诺亚突发奇想。 “现在可以问啦。怎么样,好看吗?” “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很严肃的问题。”诺亚没有直接回答。 “什么问题?”看她神情,有些被他的话吓到。 “一般来说,审美是种相当主观的行为。任何存在,人也好,油画也好,宫殿也好,当你问是否好看时,得到的回答是不可能一致的。即使你再怎么觉得美丽,而且有一千人和你看法一致,也会有第一千零一个人一脸不屑、不带半点犹豫地告诉你:不好看。” “是这样是这样,”她连连点头,“那么你的问题呢?” “究竟要怎样的人,才能对刚才你的问题说出不好看的答案来。”他摸了摸自己的面颊,有种要烧起来的感觉。 “诺亚觉得是怎样的人呢?”她走近了一步。 “我答不上来,而且我相信,这样的人一定在某些方面存在缺陷。不过,例子我倒是可以举出几个来。”越是靠近,她就越美得惊心动魄,诺亚咽了口口水。是礼服衬托了她,还是她衬托了礼服? 她又走近一步:“例子?” “比方说,”他左右张望了下,不是查看是否有人偷听,而是想缓和视觉上越来越强烈的冲击,“奥列格王子?” 劳瑞娜笑着表示赞同:“我完全同意,”她又跨上一步,“可是诺亚,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她已近在咫尺。诺亚低头,劳瑞娜仰头,他在她的眼睛里清楚地看到了自己。“你的问题?”他伸出双臂搂住了她,手掌摩挲着光滑的脊背。 “是呀,”她踮起脚,双手捧住了他的脸,“我……礼服……好看吗?” 双唇嫣红。这个问题,不需要语言也能回答。他深深吸了一口气—— “看来两位收获颇丰!如果不嫌冒昧的话,晚餐……嗯?我该说真巧还是打搅了,你们好像已经在共进晚餐了啊。”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亚尔提那的大法官温妮亚·洛伊尔又一次没有敲门就闯了进来。 这位法官大人在破坏气氛上的能力令人钦佩不已,诺亚一下子兴致全无,两人互相松开了对方。劳瑞娜攥紧了拳头。 温妮亚本人倒是毫无歉疚,反而打了个响指,吹了几声口哨。“不要生气嘛,”她说,“等这次的事件结束,你们有的是时间和机会。” “啊,是啊。”两人有气无力地齐声应道。 第43章 假面舞会(1) “等今晚的事情结束,”劳瑞娜说,“我一定要狠狠揍那家伙一顿。” 诺亚当然知道“那家伙”指谁。嘴上不说,他心里想法和她完全一致。昨天,温妮亚·洛伊尔无意闯入两人的屋子后,做的最明智的一件事就是再也没有出现在两人面前过,直到今天傍晚临行。 有些事当真错过了就错过了,那之后,诺亚再也找不回当时的感觉。随着时间临近,他不能不为假面舞会而忧虑,劳瑞娜同样如此。所以第二天整个白天,他们只是不停地讨论着晚上可能会发生的状况,诺亚没再弹琴,劳瑞娜也没换上那件红色的礼服。 现在,诺亚和劳瑞娜又一次坐在埃隆赶的马车里,前往巴纳德伯爵的府邸参加假面舞会。出发前,温妮亚来为他们送行,她亲自为他们一人斟了杯色泽深红的葡萄酒。 “这是我酒窖里最好的一瓶,”女法官说得分外庄重,“待两位回来,我们再一同举杯。” 酒确实很好,用劳瑞娜的话来评价,就是“我本来一定要打死她的,现在决定只是揍她一顿就算了。” 此刻坐在自己身边,她穿着红礼服,戴着同样颜色的眼罩,穿着同样颜色的高跟鞋,头上还插了几根白色的羽毛用来装饰。她在右臂缠上丝绸,再配以几朵鲜花装饰,恰到好处地掩盖了手臂上的淡淡疤痕。 神秘而美丽,可爱又性感,不过诺亚无心欣赏。马车走的正是当天晚上遇到梅托奥之后返回城市的路线,仅仅方向相反,这让他有很不好的回忆。他本人的装扮很简单,一身黑色的礼服是平时登台演奏用的,再配上银色的面具。 堂堂佩剑法官来驾车,被人看到必然生疑,所以埃隆也打扮了一番,穿上了马戏团里小丑的全套服装,脸上涂成瘆人的白色,鼻子上顶了个红色的球。 “美丽的劳瑞娜小姐,”埃隆问道,“你喜欢这种假面舞会吗?” “谈不上喜欢或者不喜欢。一件不得不去做的事,就是这样。” “这怎么会是你不得不去做的事?”她的态度令诺亚不解,“为了尼雅?” “这是因为……”看不到表情,可她似乎很苦恼,像是想不出合适的回答。 “啊两位,关于这个,能听听我的看法吗?因为我还蛮喜欢假面舞会的,”埃隆语速很快,“因为只有在假面舞会这种每个人都戴上面具的场合,许多人才会摘下他们真正的面具。挺有趣的,不是吗?” “啊,是啊。”劳瑞娜咬了咬嘴唇。 马车不急不缓地前行,他们看到伯爵的府邸出现在了道路旁。更准确地说,他们看到的是伯爵府邸的大门,掩映在巨树、绿草和花丛间。诺亚和劳瑞娜下了车,埃隆调转马头,一脸严肃地与他们道别:“玩得开心。另外,千万保重。” 看来佩剑法官也清楚今晚不会只是一场舞会那么简单。略微调整了下心情与表情,诺亚让劳瑞娜挽住自己手臂,两人一同走向伯爵府邸。 大门和亚尔提那七神学院的门有些相像,高大,气派,简洁,完全不会令人觉得庸俗。门前是一队戴着金色半盔、披挂全套红色铠甲、背后是黑色披风的卫士,见到两人走近,他们放低了长矛,但没有让开去路。 “先生,请出示您的邀请函。”一个卫士道。他的半盔上插了不少羽毛,其他人的都只有一根,大概是这队人的队长。 诺亚拿出邀请函。卫士队长接过,几乎没有看便躬身行礼:“欢迎您,先生。但是请原谅,一份邀请函只能让一人参加今晚的舞会。” “只能一人?”诺亚不动声色。出现了意料之外的状况,这下该怎么办? “是的,请原谅,”队长表现得极为谦恭,但也寸步不让,“您和小姐只能进去一位。如果返程不便的话,巴纳德大人准备了马车与礼物,希望能小小地弥补这一不快。” 额上沁出了汗珠。劳瑞娜应该也没有什么办法,有的话肯定早就开口了。没什么好担心,来都来了。“我明白了,”他看着劳瑞娜,“既然这样……” “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有人快步从大门内向外走来。 是梅托奥,心顿时一沉。要问有谁是诺亚今晚绝对不想碰到的,答案里这位无疑要排第一。 “大人,这里有两位客人,但他们只有一张邀请函。” 梅托奥的装束和上次见到时一模一样。他打量了两人几眼,褐色的瞳仁里有某种摄人心魄的压迫感。“没有关系,”他拍了拍卫士队长的肩膀,“让他们都进来吧。我相信巴纳德大人只是一时疏忽,忘记给他们多送上一张邀请函了。” 卫士们立刻向两旁散开,让出通路。“抱歉先生,”队长道,“希望我的冒失不会影响你们今晚的心情。” “不会的,您忠于职守。”诺亚向队长说道。 和劳瑞娜一同走进大门,夏日昼长,太阳还没落山,他看到建筑物还在很遥远的地方。这家伙的家可真够大的,连诺亚也是第一次见到,说是院落远远不够形容,整个宅邸占据了一整座山头外加山前的大片草场和林地。 只是气氛是不是欠缺了些?除了几个负责引路的仆人,这儿一片寂静,压根看不出今晚要举办舞会。 “两位,”梅托奥无声无息地跟在他们身边,“能在今晚重逢,真是意外之喜啊。” “彼此彼此,”劳瑞娜道,“那你一定清楚我们顶替掉的是谁喽?” “一个小角色,品行低劣,完全不值得在意。对于那路货色,最合适的做法就是彻底忽视。” “当真?他手里可是有伯爵的邀请函的。”诺亚蹙眉。 “来自您的质疑可就太令在下难过了,”梅托奥耸肩道,“我想我已经展示过诚意了。事实上,我并不希望他参加今晚的舞会,但伯爵大人没有听从我的谏言。万幸的是,”他微笑起来,“前几日,不知何方来的一队冒险者将他狠狠揍了一顿,揍得非常惨,全身的骨头断了一半。关于这些冒险者的来历,你们有没有头绪?” 诺亚诧异地望着他。 “没有,”劳瑞娜说,“但谢天谢地,那些冒险者做了件好事。” “正是如此。被一群冒险者狠揍总不如被一位年轻貌美的小姐狠揍来得丢人,而伯爵大人又有那么多重要的事情要忙,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深究,因此这个说法受到大多数人欢迎。对他们来说,这就是真相。” “受到大多数人欢迎的就是真相?”诺亚冷冷地问。 “这是个好问题,我很想与两位一同探讨,可惜今晚注定不能如愿。请原谅我的失陪,”梅托奥向前一指,“舞会的节目非常精彩。两位想探寻真相的话,还是快些过去吧。” 语毕又行过一礼,他走上与宅邸相反的方向。 第44章 假面舞会(2) “这家伙……他的话有多少可信?”诺亚凝视梅托奥的背影。 “他大概没有骗我们,可是这家伙想干什么还真叫人琢磨不透,总之是个讨厌的家伙,”劳瑞娜露出一点虎牙,“和温妮亚·洛伊尔一样,不好好揍一顿总是不甘心哪。” 诺亚想起她跪在地上,胸前满是血迹。真是场噩梦。那都是因为我。不能让那一幕再发生,绝对不能。他伸手入怀,捏了捏尼雅所赠的天父神像。 他们继续前行,在仆人的引导下终于真正见到了巴纳德伯爵的宅邸。那是依山傍湖的连片建筑,即使天色将暗,瞧来有些朦胧,但光是轮廓也足以令人惊叹了。 宅邸比他见过的大部分城堡都来得更大,但城堡可没有这般漂亮,更不可能有这般优美。若不是有人带路,他们连入口在哪都找不到,遑论举办舞会的地点。若全凭自个去找,诺亚估计等找到,天应该还没亮,但舞会肯定早已结束了。 两个穿着华丽袍服的仆从为他们打开了一扇带有繁复雕饰的黄铜大门,诺亚依着职业习惯估计了下,仅仅这两扇门的价钱,就能抵得上十座他们这两天住的木屋,连同木屋内的所有物品。 刚刚还觉得这儿完全没有舞会的气氛,仅仅一门之隔,他们就来到了完全不同的世界。这是个奢华得前所未见的大厅,高达数十尺的水晶吊灯从天花板上垂下,四壁上悬挂着长宽都不输给吊灯的巨幅织锦。两张每边足可坐下五十人的长桌分别位于大厅两侧,桌上满是珍馐佳肴,穿着燕尾服的仆役端着美酒在人群中往来穿梭。 瓷器、宝石、烛台和五彩花瓶,喷泉、钢琴、雕像和旋转楼梯,盔甲、长剑、标本与巨大的熊皮,就连护栏与扶梯上也要么是精美的雕刻,要么绘着优美的纹理。 诺亚屏住呼吸,好半天都不敢迈步。劳瑞娜轻轻扯了扯他袖子:“走吧。不管怎样,总得先把肚子填饱。” 也对。 才走出两步,就有穿着礼服的侍女迎来。 “两位,”侍女礼服的裁剪比劳瑞娜身上那件还要大胆,让诺亚眼睛都不知道该朝哪里瞟,“你们要从哪道门下经过呢?” 哪道门?目光一直被大厅的华丽所吸引,他这才发现前方有三道用橄榄枝、鲜花和松木临时搭起的拱门,被不同颜色的丝绸所装点。三道门的主色调从左到右依次是红色、蓝色与金色。 这颜色令诺亚想起奥列格与塔罗恩两位王子身上的衣服。“从哪道门经过,”见他没有反应,侍女解释,“就代表今晚的角斗,您在哪一边下注哦。” 原来如此。由于娱乐性和不确定性,三方混战的角斗并不少见,而且往往很受欢迎。诺亚想了想,选择了金色——这也时他瞳仁的颜色,劳瑞娜则从蓝色的拱门通过。又一个侍女将一个小小的金制人立狮子吊坠送到他手中,作为下注的凭证。他还记得这是巴纳德伯爵家族的家辉。劳瑞娜得到的则是一小块打磨过蓝宝石,形状则与诺亚手中的相同。 光是这两样东西就价值不菲了。这个巴纳德伯爵,还真是为这次舞会花了大代价啊。 他们走进大厅。中央是舞池,十来对男女随着音乐身姿摇曳;长桌边是休憩用的椅子和沙发,大多宾客取了食物或者端着酒杯在安静的聊天,没有人喧哗吵闹,只偶尔有些稍稍响了些的笑声;角落里有一整支乐队,正奏着浪漫的曲子。 打扮成什么模样的人都有。英雄,骑士,动物,植物,甚至还有人一身北方蛮族的打扮。他看到一头棕熊搂着一个女骑士,一个巫医和一棵橄榄树纠缠不休,一个浑身沾满羽毛的石人和一个拿狮子头骨当头盔戴的女沙人互诉衷肠。 诺亚和劳瑞娜从仆人手上挑了酒,从桌上取了些食物,随意找了个座位坐下。有人向他们祝酒,也有人主动找话题和他们聊天,谈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小事,诸如最近城里的酒和肉价钱上涨,离港口不远的地方有两家铁匠铺关门,城里的失窃与打架斗殴案件比平时多出三成而且还会再多,某某伯爵手下的某个骑士和另一位伯爵手下的骑士为了一个女招待而大打出手,哪个剧院的女主唱歌声更加优美…… 食物很新鲜,美酒很醇厚,如果只是这样,回去向温妮亚交差倒不难,但尼雅那事的谜底仍然没法揭开——巴纳德伯爵究竟想要做什么?他的婚礼在即,喊上这么多互相认不出谁是谁的家伙来参加舞会,绝不会只是为了炫耀财富。 诚然,这种傻子也是有的,但凭他对伯爵的印象,应该不至于如此浅薄庸俗。 “我们要不要也去跳个舞?”他小声问劳瑞娜。现场的气氛轻松愉悦,可并不热络,大部分的交谈都是礼貌的外交式交流,诺亚有些不自在。不是说假面舞会上,人们反而会摘下面具的吗? “最好别,”她凑在他耳边,“我们不要引起太多注意的好。” “说的是。”这个回答诺亚并不感到失望,只是有点意外。按他几天来对她的了解,“不要引起太多注意”这种话怎么也不像是她会说出口的。 “我想知道角斗何时开场,”不远处一个乌鸦打扮、脸上安了个鸟喙的年长男性道,“跳舞已经不适合我这样上了年纪的人。” 有一颗巨大的蘑菇回答了他,听声音是个年轻女性:“我也一样。我就是为角斗而来的,等待太令人心焦了。” 四周表达了同样想法的人越来越多,跳舞与闲聊的人则越来越少。看情形,他们早已知道今晚会发生些什么,可我和劳瑞娜却完全蒙在鼓里,连有角斗可看也是来之后才知道的。 只是为何他们都对一场角斗感到急不可耐?他还记得温妮亚所说,参加假面舞会的许多都是名门贵族,甚至包括了两位王子。那两位王子目前他还没找出来,但身边这些来宾都是贵族是可以肯定的。虽说看不到脸,但有些人的举手投足就是隔着两里地也能知道他们身份不一般。 然而在人群的焦躁酝酿成形之前,巴纳德伯爵来到了大厅。身为今晚舞会的主人,他没有化妆也没有戴面具,是场中除了仆役和乐队外唯一露出真面目的人。 “久等了各位,”他像是学者或者修士在为学生上课般宣布,“请大家移步,我们去角斗场吧。” 第45章 假面舞会(3) 诺亚与劳瑞娜随着人群往前走。离开奢华的大厅,穿过花园与庭院,一行人来到湖边,踏上一座长桥,向湖的中央走去。 前方有明亮的灯火,但在这个距离上却看不清灯火下究竟有些什么。四下里安静得可怕,脚步声,风吹过湖面的波涛声,树叶相互摩挲的沙沙声,还有偶尔的一两声咳嗽,除此之外什么也听不到。 奇怪,刚刚一个个等得不耐烦,现在又全都不出声。劳瑞娜在发抖,是湖面上的夜风太冷了吗?诺亚想脱下外套。 “我不冷,”她小声发着牢骚,“真不该穿高跟鞋的。” 转眼走近灯火,诺亚看清那是座建在湖心小岛上的环形长亭,每根立柱上都挂着一盏华丽的油灯,外面盖着彩色的玻璃灯罩。 长亭环绕着向下的阶梯,四个和大门处相同装扮的卫士守在此地。队伍鱼贯而入,顺着阶梯盘旋向下。诺亚意识到他们在逐渐走向湖底,墙壁和台阶上潮湿无比,呼吸也开始逐渐感到不畅。 我们不是去看角斗吗?越是向下,疑惑越深。得走上好几圈,才能见到一盏昏暗的油灯,众人的影子被拉长了投在墙壁上,看来犹如魔鬼在起舞。 黑暗中忽然传来一声野兽的咆哮,诺亚浑身都是一颤,下意识地停住脚步。但是周围人都在继续向下走,尽管害怕,他也只能强打起精神迈步。那咆哮是脚底传来,感觉上隔了好几层墙壁,依然令人心惊胆战。下面是什么在等着我们? 劳瑞娜的身子比刚刚抖得还厉害,看来被那双鞋害得不轻。 “要不要我背你?”他小声问。 她摇了摇头:“不用。不过,请把我搂得紧一点。” 这种求之不得的要求诺亚当然毫不犹豫地照办。阶梯终于到了?,穿过一道头顶、四壁和足?都是厚重石板的甬道,眼前豁然开朗。 竟然真的是个竞技场。看台,围栏,尖刺壕沟,细砂铺就的地面,两旁有角斗士浮雕的高大拱门,一切竞技场该有的这儿都有。诺亚抬起头来观察,这儿曾经应该是个地下洞穴,后来被人工改造过,许多地方仍旧保留着天然的模样。 众人纷纷坐下,诺亚对座位的位置没有要求,从观察全局以及方便逃跑的角度考虑,靠后一点比较妥当。可劳瑞娜一直走到最前,在围栏边坐下,于是他也只能跟过去。 她好像还是有点发抖。“要紧吗?你好像……”不太对劲,“抖得有点厉害啊。” “我真的没事啦,”劳瑞娜弯下腰去揉着脚腕,“有点肿,到明天早上就会好的。” “关心女性是好事,”有个坐在边上的男人说,他戴了个纸板做的塔楼在头上,“不过现在大概是个例外。这儿一大半人都在发抖,其中又有一半以上比她还严重。” 闻言诺亚环视一周。一共大概百来个观众,他没看出多少人在发抖,但在场的各位都多多少少都显示出紧张的情绪,仿佛带有某种期盼。 这又是件怪事。他想起自己在登台演奏前,有时身体会抑制不住地发抖,不是因为害怕演出,而是对自身技艺展示的渴望。就诺亚观察,观众们此刻大致就是这种情形。 有些角斗士或者骑士在上场角斗前也会如此,这他是知道的。但这群家伙……就算有角斗,也不是他们上场,他们有什么好紧张的呢? 竞技场边,一扇小门吱呀一声打开了,有人从里面钻了出来。此地虽是地下,数不清的油灯与蜡烛将整个竞技场照得如同白昼,诺亚立刻认出那个人就是巴纳德·齐拉姆伯爵。 “各位,有没有人现在要退出的?” 这算什么问题?诺亚完全摸不着头脑。 有脚步声,他回过头,看到真有人起身离去。那一瞬间,离开的念头是如此强烈,他几乎就要起身,离开这个阴森可怖的地方,离开这场处处诡异的假面舞会。 不,不,冷静,他提醒自己,都到这一步了。再说,既然巴纳德伯爵允许人离开,多半没有什么危险,不要自己吓唬自己。 “那么,第一场角斗开始了。” 巴纳德伯爵退了回去,小门紧紧锁上。一侧的拱门升起,三个赤裸上身、仅穿了短裤的角斗士呈三角形出现在门内。他们两个手持短剑与圆盾,一个手执约七至八尺长的长矛,三人一同行至竞技场中央,向观众席行礼致意。 无人回应,观众席上鸦雀无声。诺亚只好放下了本已举起的手,同时硬生生把欢呼憋回喉咙。越来越不对劲了。 竞技场的地面突然开了个方形的口子,两扇木板向内打开,随即咆哮响彻整个地下角斗场。诺亚听到了绞盘转动和铁链拉扯的声响,一座平台缓缓升起,将三个角斗士的对手送上了竞技场。 诺亚倒抽了口气,出现在竞技场上的是三头猎豹,而且完全没有任何绳索或铁链束缚它们的爪牙。艾格兰禁止人与野兽角斗有多久了?这就是温妮亚·洛伊尔法官需要寻求的真相吗? 与只有人类参与不同,猎豹的爪子一踏上竞技场的细沙地面,没有唱名,也不需要司仪宣布,角斗立刻就开场了。 一头豹子吼叫着扑向角斗士们,那不是普通的猎豹,身子是诺亚见过最大猎豹的两倍长,粗壮的四肢抵得上一头雄壮的狮子。它跃起的瞬间,诺亚只觉得整个竞技场都晃了一晃。 一个角斗士举起盾牌防御,却被连人带盾扑倒在地,猎豹的两只前爪在盾牌上留下深深的爪印。他的两名同伴立即动手,短剑与长矛协力将猎豹驱赶开。倒地的角斗士迅捷地爬起,另外两头猎豹也加入进来,竞技场尘土飞扬,三个人和三头猎豹乱成了一团。 猎豹比人类强壮,比人类迅捷,比人类灵巧,结局似乎已经注定。突然间一声惨叫,有个角斗士的手臂被豹爪撕开了道口子,顿时血流如注。诺亚的心随之高高悬起。如此不公的角斗,那三个角斗士怎么可能获胜?他们在上场前知道自己的对手是这几头豹子吗? 他忽然明白为何巴纳德伯爵要问有没有人退出了。他闭上眼睛,扭头就走的愿望无比强烈。他无法想想三个角斗士开肠破肚、血流满地。他就要起身。 “别害怕,诺亚,我在这儿,”劳瑞娜握住了他的手,“现在可不是我们该离开的时候。” 第46章 假面舞会(4) 劳瑞娜的手蕴含着力量。仿佛有什么东西注入胸膛,冷静回到了身上,诺亚重新睁开眼睛,目光投向竞技场。 角斗仍未结束。他发现自己忽视了一件事。诚然,那三头猎豹远比三个角斗士强壮敏捷,爪牙也比角斗士手中的剑和长矛更具破坏力,但它们终究只是三头猎豹,是捕食动物的本能在驱使它们行动。 三个角斗士却是一个装备合理、分工明确的小队,一个有着统一目标的整体。猎豹们或许懂得观察和判断形势,甚至有一点配合,而角斗士们拥有的却是默契与战术。 还有一点,他们清楚地知道自己在为何而战。 最初的慌张和混乱过去之后,猎豹的扑击撕咬就变得徒劳无功。挥舞的利爪一次次被被卸下,强壮的身躯被一次次避开,角斗士们互相协同,以最低限度的动作、最小的体能消耗来应对。 身体条件上的巨大差异毕竟存在,他们没能完全避免受伤,可三头猎豹受伤的次数远比三个角斗士要多,伤势也远比他们要重。 他们能赢吗?即便角斗士配合着将长矛捅进一头猎豹的柔软的腹部,又从脊背穿出,诺亚仍然不敢放下心来。那畜生实在强壮得惊人,倒在地上的咆哮挣扎都让人心惊肉跳,四爪抓挠扬起大片细砂,甚至远在看台上的观众头上身上都被洒到了。 就算已经濒死,被那爪子闹上一下也不是闹着玩的,希望他们能明白这一点,他默默地祈祷着。 在竞技场里的三个角斗士无疑感受更加深切。两柄短剑一左一右几乎同时插入下一头猎豹的双眼,随即矛尖刺入下颚,持矛的角斗士还有个搅动的动作,于是第二头猎豹倒下。即便受了这样致命的伤害,它的嚎叫声仍在空旷的决斗场里久久回荡、挥之不去。 只剩最后一头猎豹,胜负不再是悬念,角斗士们依然毫无松懈。盾牌与短剑骚扰,长矛寻找着机会,诺亚直到此刻才有心思仔细观察角斗士们的动作。他蓦地发现自己还握着劳瑞娜的手,掌心满是汗水。 她在他手背轻轻捏了捏,又拍了两下。 竞技场上角斗已然结束,三个角斗士一同结果了最后一头豹子。等嘶吼渐渐低落,他们一同向看台行礼。仍然无人回应,连一声掌声、一下喝彩都没有,他们三个从来时的拱门退了回去。 这是真的吗?若不是满地的血迹和那三头畜生的尸体,诺亚会疑心自己刚刚做了一场梦,这种惊心动魄的角斗实在只该出现在梦里。有几个打手模样的家伙把猎豹的尸体拖走,又仔细地在每一处血迹撒上细砂。 等打手们退下,场边的小门吱呀打开,面无表情的巴纳德伯爵又一次出现在观众面前。 “现在,”他的嗓音柔和,“有没有人想退出的?” 诺亚环顾观众席,这次三个人站了起来,接着就有仆役将他们引至出口。 “那么,下来是第二场角斗。” 伯爵消失在门后。竞技两端的拱门同时升起,各有一队角斗士鱼贯而出。诺亚数了数,每队都是十个人。团体竞技吗?不对劲,通常情况,参加团体赛的队伍会穿上不同颜色的服装,或者在防具与武器显眼处涂上不同的色彩。 可现在,两边的装束完全一致,没有,或者说至少诺亚没看出来有任何能区分他们的标记。他们根本也没有任何防护,每个人都赤着上身,展示着发达的肌肉。 与刚才一样,两队角斗士一同向看台行礼,又互相举起武器致意,接着便呐喊着互相冲向对方,金铁交击声顿时响成一片。 打从一开始,场面就一片混乱,诺亚根本区分不了对阵的双方。不止一次,他以为两个角斗士该是同一队的,可那两人见面便用短剑打招呼;又或者在他看来该是局部的三对一,其实却是场势均力敌的二对二。 一个角斗士肋间中间,开了道一尺长的口子,鲜血顿时喷涌。诺亚一把抓住了看台栏杆,他们的武器竟然是开刃的?那受伤的角斗士动作一下变得迟缓,转眼间又挨了四五下,支撑不住扑倒在地,有人举起长矛,对准他的后颈狠狠戳下。 诺亚惊叫出声。没人责怪他,因为发出声音的远不止他一个。刚刚那一场就已经接近他的忍耐极限,现在则完全无法忍受。面对凶残的野兽,举剑相迎是天经地义,该责怪的是安排角斗的人;可现在,场上双方都是活生生的人,这种角斗至少在两百年前就因为过于血腥残忍而被全大陆禁止,角斗士的身份也不再是可以自由买卖、随意杀害的奴隶,而是正经的自由民。 已经是这个时代了,什么样的人会愿意参加这种角斗?倒下的角斗士越来越多,诺亚大汗淋漓,握住栏杆的双手指节发白。他们究竟在为了什么而战?金钱,地位,家人,还是取悦达官贵人们? 不断有角斗士倒下,剩下的还在忘我地厮杀,每个人都浑身浴血,在诺亚眼中看来更加无法区别。不管为了何种目的,这种连谁是敌人谁是同伴都区分不清的角斗都太过愚昧。参加的角斗士是如此,在旁观看的观众也是如此。 战斗持续了许久,场上还剩下最后的三名角斗士,他们个个满身伤痕,完完全全是三个血人。他们神情狰狞,气喘吁吁,但是招数依然凶狠,短剑所指的部位也处处致命。很快,很快会又会有人倒下,然后一切就会结束,诺亚知道这一刻的到来不会要他等上太久。 终究是人数占优的一方取得了上风,两个角斗士合力将短剑送进第三人的肚子。那第三名角斗士奋力挣扎,握剑的手高高举起,却终于还是无力地垂下,短剑掉落于地,跟着身躯轰然倒下,为这场角斗画上了句号。 不,还没有,还站着的两个角斗士中的一个忽然丢掉短剑,扑在刚刚死在自己手下的尸体身上嚎啕。诺亚明白,他杀掉的不是亲人,就是挚友。 许许多多女仆出现在了看台上,为观众送上一杯杯冰镇的淡葡萄酒和麦酒。现在正需要这个,诺亚端过一杯淡葡萄酒,还不忘为劳瑞娜也拿了杯。想想她多半不够,于是又要了第三杯。 事实证明他的想法很正确,几乎只一次呼吸的功夫,劳瑞娜就把两杯酒喝了个底朝天。打手们又一次清理竞技场,搬走尸体,拖走痛哭的角斗士,收拾散落的武器,撒上细砂。还有第三场,诺亚立刻意识到了这一点。 竞技场边的小门第三次打开,不出意外,巴纳德伯爵也三度出场。这一回,他的话比上两次稍稍多了些:“各位,请允许我作些说明。那位哭泣的角斗士最后杀死的,是他的亲生哥哥。” 伯爵给了些时间让观众们平复心情,接着才继续:“这一幕悲剧本可以不用上演,因为刚刚最后三位角斗士本是同一队的。遗憾的是,直到角斗结束,他们才终于发现这一点。” 第47章 假面舞会(5) 伯爵话如同在平静的睡眠丢下一颗石子,看台上爆发出一阵骚动,穿着各式奇装异服的观众们议论纷纷,许多人站起来激动地走来走去。 也有人端坐不动,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般。这类人数量稀少,诺亚粗略扫了眼,大约只有五六个。 而巴纳德伯爵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就那样静静地站在竞技场上。 “我们该去找温妮亚大人了。”趁着人声嘈杂,诺亚悄声对劳瑞娜说道。 她却在自言自语:“连自己的亲兄弟都……被杀戮与愤怒所吞噬的人,照镜子的时候,大概连自己都认不出来吧,何况是兄弟呢……” “杀戮与愤怒……认不出自己……”他咀嚼着她的话,然后点点头,“是啊。他们是被杀戮与愤怒扭曲了面容,而逼迫他们拿起武器杀死亲人的人,连心灵也扭曲了。比起角斗士们,这样的人才是最肮脏、最丑陋的。” 劳瑞娜抿了抿嘴唇:“诺亚说的没错。” 此时看台上的骚动渐渐平息,伯爵第三次问道:“现在,有没有人想要退出的?” 诺亚搀着劳瑞娜的手,和她一同站起,向出口走去。这一次,有大概十多人作出了和他们相同的选择。 只是巴纳德伯爵陷害尼雅一家的理由依旧不得而知。或许是因为尼雅的父亲拒绝参加今晚的角斗?不可能,这种念头立刻被他自己否定。要逼一个角斗士就范,何必如此大费周章,父母能为了孩子做出为了自己绝对做不出来的事,伯爵不可能不知道这一点。 巴纳德伯爵宣布:“下来就是第三场角斗。各位都为这一场下过注。现在,让我们开始吧。” 伯爵的声音听来格外遥远。不管下没下过注,这一场诺亚都不想再关心。他听到拱门升起的声音,接下来是又一声咆哮。有别于猎豹,这次的要低沉得多,但却有种摄人心魄的力量,本已抬脚跨出门去,诺亚双腿一软,险些跌倒。 这次放出来的又是什么野兽?他回转身望了一眼,只一眼便再也没法挪动步子。那、那是什么? 一头全身白色的巨熊正自拱门内的阴影中缓缓现出身形。它的体型是如此巨大,又高又阔的拱门也仅仅勉强可供挤过。诺亚粗略估计了下,这东西的肩高至少有十尺,身长起码有此两倍。 如此庞然巨物引发了观众席的又一阵骚动,但这还不是全部。当巨熊的脑袋转向观众,诺亚不自觉地朝后退了一步。 那头巨熊有三只眼睛。 第三只眼睛生在额头上,形状大小都与正常的眼睛没有不同,只是颜色是诡异的幽蓝,向外散发着淡淡的光芒。这究竟是什么怪物?相隔如此遥远,又有壕沟与围栏,他仍然只想离这头熊远些,再远些。 不幸要面对这头巨熊的又是什么人?竞技场的地面再度打开,阵阵哭声传出,听着分明来自一群孩子,诺亚目不转睛。他已经预感到自己即将见到的场面非比寻常。什么人,伯爵究竟安排了什么人来当巨熊的对手? 升起的平台上是三个至多不超过十岁的孩子,两个男孩,一个女孩,他们衣衫褴褛,脚上拴着沉重的铁球,正抱在一起哇哇大哭,他们的脚边散落着几面盾牌,几柄匕首和短剑。不,不,这不是真的,诺亚如遭雷击,连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真是激动人心,”方才那位头戴塔楼模型的男人又像自言自语又像在解说,“那三个孩子一个身上涂满蜂蜜,一个身上浇了鲜血,最后一个的衣服里塞满腌鱼,依次对应红色、金色和蓝色的赌注,赌那头熊先吃哪个孩子。” “畜生!”诺亚脱口而出。 “无需激动,先生,”男人的口气激动中带着期待,“您若不喜欢血腥的场面,随时可以离开。反正大家都戴着面具,谁也不知道今晚都来了哪些人。我个人建议您,欣赏完这最后一场角斗再走。” 欣赏?诺亚凝望男人,他很想那塔楼背后的究竟是不是和自己一样的人类,否则怎能如此残酷而嗜血。 “我是认真的,请抱着欣赏的眼光来看待角斗。绝望中的悲泣,被恐惧扭曲的面容,是因此自暴自弃,还是垂死挣扎,又或者因此激发出勇气与力量?这些难道不值得我们欣赏吗?事实上,孩子们的命运还未注定,七年前有个九岁的女孩就在角斗中活了下来,那次的野兽是头影化的猎豹。再往前有个十二岁男孩,趁着同伴被……” 诺亚打断了男人:“我真想知道,当您与那几个孩子易地而处,是不是还能如此悠闲地‘欣赏’。” 这尊塔楼的回答出乎意料:“是的,先生,我可以肯定地回答您,是的。而且,若能设法让那些孩子明白我的处境,他们哪怕面对再凶恶十倍的怪物,也绝对不会愿意与我交换的。” 不可理喻。必须得做点什么。竞技场上,巨熊坐了下来,用后爪抓挠脑袋,一时并不急着有所动作的样子。三个孩子一边哭着一边想朝后退,但拴住他们的铁球太过沉重,三个人一起用力也只能勉强推动其中一个。 没有时间了,诺亚走到看台最前,所有人都能看到的位置。他没有说明自己要做什么,但劳瑞娜还是义无反顾跟了过来。 不用看,他也知道许多人的目光集中到了自己身上。诺亚尽可能大声而平静地开了口:“各位!” 直到此刻,他才发现自己完全没有想好该怎么做。他不止一次面对更多的人,却从未如此刻般紧张得大脑一片空白,就算第一次登台献歌时也没有。 “各位,”他听到自己说,“首先我要坦白,在参加今晚的假面舞会之前,我并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我不认识诸位,这是当然的;而我相信,诸位也不认识我。有人说,”他回忆着埃隆的原话,却只能想起个大概,“唯有在大家都戴着面具的时候,人们反而能放下面具,以真面目示人。” 还行,至少到目前为止,还没人嘲笑或者出声让他滚下去。劳瑞娜握住了他的手,这给他莫大的安慰和鼓励。 只是有人不耐烦了:“小子,你究竟要说什么?” 说话的人就在跟前,这个声音不陌生,属于奥列格·卡斯蒂利亚王子,他果然来了。王子的打扮很简单,仅仅是一张绘有金色橄榄枝的面具,头上还戴着一顶橄榄枝缠绕而成的花冠——他似乎一点也不介意在这种场合显露身份。另外一位王子呢?也在场吗? “各位,”现在已经不能回头了,“我不知道巴纳德大人举办这次角斗士想做什么,但请看看那三个孩子。他们难逃厄运了,”三个孩子的哭声犹如他讲话的背景,“可是,请各位想一想……他们和我们流着一样的血,如果他们是我们的孩子,我们的弟弟和妹妹……” “你在胡说什么!”奥列格突然跳起,双手扼向诺亚的脖子。 第48章 假面舞会(6) 奥列格王子的怒气几乎肉眼可见,多亏了那神奇的感知,诺亚提前预知到他的动向,向左一跃,闪开了王子的双手。 只是他的脖子虽然免遭被扼住的厄运,面具却被奥列格的手带到,一下子就被从脸上扯开去。 王子本人则为这一下付出了不小的代价。两人本就是在看台最前端,诺亚的背后就是围栏。奥列格没能抓到他,动作又太大,一头撞上了石头质地的栏杆。 立即就有三四个人扶起了他。奥列格摘下面具,满嘴的鲜血。他踉跄几步,用充满怨毒的目光盯着诺亚。 “你竟胆敢反抗,”王子的口气像要将诺亚活剥,“不过我似乎见过你。” 不反抗难道等着挨揍吗?再说你受伤又不是我干的。“前天在学校的礼堂里,我有幸见过殿下。”诺亚不卑不亢地说。 “那时你就够惹人厌的了。现在又是想做什么?就为了那三个孩子?”王子讥笑。 “那可是三条生命。” “还是先关心下你自己吧,”奥列格推开手下,“我要——” 一声突如其来的咆哮,脚下本是坚固的地面,此刻却如波浪般开始摇晃。不对,摇晃的是我而不是地面。诺亚扶住身边的座位,稳住了身子,王子则一屁股坐倒在地,脑袋又一次磕上栏杆。看部位,最先接触的多半是鼻子。 不光奥列格,观众席上也东倒西歪趴下一片。这群家伙成了什么惨样,诺亚本就不怎么关心,现在就更没心思在意了。因为那头巨熊已经起身,一边摇摆脑地四下乱嗅,一边爬向三个孩子。 脑中阵阵眩晕挥之不去,离得这么远,巨熊的咆哮仍有这种威力,那么近在咫尺的孩子们呢? 诺亚看到那三个孩子倒在地上,双眼虽然还睁着,目光却一片茫然,应该已经失去了意识。巨熊的身形实在太过巨大,竞技场容纳二十名角斗士混战也丝毫不显得拥挤,可它一进场,此刻却显得无比狭窄。孩子们无处可逃,那怪物庞大身躯投下的阴影将他们笼罩。 “住手!”诺亚惶急地叫喊,他看到那头巨熊张开大口,他看到那口中丑陋畸形的牙齿和滴下的口水。怎么办?怎么办?突然间一个惊人的想法自脑中浮现。所有人的注意都集中在竞技场上,包括我的目标在内,没人会发现我在做什么。只需要制住场中最重要的人—— 他的计划没能付诸行动。身边一团红影一闪,巨熊又一次咆哮,这一次的吼声中充满了惊讶、痛苦与愤怒,诺亚惊讶于自己竟然听得懂这怪物吼叫所包含的情感。 是劳瑞娜。女孩竟然站到了竞技场上,挡在三个孩子身前。那硕大的怪物则腾腾腾倒退好几步,一屁股撞上进场时的拱门才停下。它的脑门上钉了只红色的高跟鞋,鞋跟离它的第三只眼睛仅仅偏了不到两寸。 劳瑞娜把另外一只高跟鞋随手丢到一边,从地上拾起一柄短剑,看似稚弱的身躯无畏地挡在了三个孩子身前。那一刻,诺亚再度真真切切地感到了竞技场的狭小——根本容纳不下她的身形。 只是她是怎么过去的?竞技场与观众席之间隔有一道尖刺壕沟,深达二十尺,宽度足有六十尺,沟底布满竖直的尖刺木桩。她是青蛙变的,还是背后其实藏了翅膀?诺亚身后,观众们的窃窃私语很快席卷了整个看台,每个人都在议论这出乎意料的一幕。 场中的劳瑞娜像个真正的角斗士那样面向观众席,垂剑弯腰行了一礼,诺亚不清楚是不是自作多情,因为他觉得她好像特意面对了自己的方向。 “不用在意,”直起身子时,她昂首挺胸,犹如国王面对臣仆,“就当是特别节目好了。” 巨熊缓缓起身,背后拱门那金属的框架歪斜扭曲,墙壁上满是裂纹。它第三只眼睛中的蓝光骤然增强,一时闪耀得难以直视,在诺亚的感应中,这怪物内在的力量也随之高涨。 这、这个距离上竟也能感受得到?诺亚全身汗毛倒竖,心为之缩紧。劳瑞娜就是再怎么厉害,也没法和这种怪物相提并论的。他感受过许多次她的力量,对此一清二楚。怎么办,快想想怎么办。 “啊你这混蛋,”身旁奥列格捂着鼻子站起来,似乎刚刚清醒,“你敢对王子不敬——” 王子提醒了他。我确实正打算对你不敬,诺亚观察着形势。王子佩着长剑和匕首,那长剑不过是礼仪用的装饰品,匕首却是货真价实的好东西。他身边还有几个手下,若是当真动手…… 那几个手下是来不及救下他的。王子朝自己走来,诺亚做好了准备。就在这时,场中的巨熊突然人立而起,深深吸了一口,气流穿过喉咙发出凄厉的响声。 又是咆哮吗?提前有了防备,诺亚这次站得稳稳当当,观众们的状况也好了许多,只是奥列格王子再一次倒下了,而且不偏不倚,又是鼻子撞上石头栏杆。 竞技场上巨熊重新趴下,两只前爪落地,在细砂地面上砸出了两个大坑。略微缩了缩身子,短暂蓄势过后,这庞然巨物便一跃而起,直扑劳瑞娜。 许多人惊叫出声。这样巨大的身躯,动作竟能这般迅速,几乎只是一眨眼,熊爪就已落在了女孩身上。 然而劳瑞娜更快,明明看到她在巨熊正前方,可当那怪物落地,她却已经绕到了巨熊身后。不止如此,她毫发无伤,巨熊的左边前爪和右边后爪上却出现了两条长长的口子,鲜红的血染红了大片毛皮。 当然,“长”与“大”都是相对人类而言。 巨熊嘶吼着退缩,然而只是一瞬,就再度挥动巨爪当头朝劳瑞娜挥去。它的吼声中透露着疑惑与畏惧,还有被剧痛刺激下近乎失去理智的狂怒,诺亚又一次听懂了。 这一次挥击惊天动地,竞技场上铺的细砂至少有三寸厚,柔软绵厚的砂砾可以吸收大部分冲击。可当熊爪扫过地面,不仅细砂被扬起,甚至连细砂下的石板都被抓出了数道深深的爪痕。 第49章 假面舞会(7) 只是力量再惊人,打不中目标就是白费力气。劳瑞娜连影子都没被扫到,还在巨熊的前肢上又留下三道血痕。 那怪物又一次怒吼,不甘心地再次尝试。结果还是一样,这次是后臀,劳瑞娜灵巧地跳上它的脊背,短剑深深刺进那怪物厚重的毛皮内,还不忘搅上一搅。看她神情,一脸的俏皮,不打算下来的样子。只是巨熊的反应出奇的迅速,它奔向竞技场的围墙,后背狠狠撞了上去,逼得女孩不得不从它背上跃下。 撞击令人联想起破城槌,蛛网状的裂纹在墙壁上扩散,砖块与碎石扑簌簌朝下落。不管是谁,被这么一下撞实,要清理尸体恐怕得用上铲子。 但巨熊连停顿都没有便立刻转身,第三只眼睛里蓝光大盛,再一次恶狠狠地撞向劳瑞娜。它的模样本该凶恶,只是脑门上钉着的那只高跟鞋大大破坏了形象,这副样子着实有些滑稽,观众中有人哈哈大笑的。 诺亚一点都笑不出来,相反,他紧张得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没有悬念地,劳瑞娜又一次躲开了那怪物的攻击,而且还回以漂亮的反击,引起观众席上的欢呼与喝彩。可是这样下去,她真的能赢得了那么巨大的怪物吗? 诚然,到目前为止她毫发无伤,反倒是巨熊伤了好几处。力量上虽然远远不及,但论敏捷和技巧,劳瑞娜远在巨熊之上。 只是那家伙实在太大个,也太强壮了,皮厚肉糙的程度难以想象。那些伤势对人类足以致命,对这等庞然大物却收效甚微,它的行动完全没受到影响,诺亚甚至怀疑短剑的长度比不比得上它皮毛最厚处的厚度。想要令它倒下,恐怕不是三五十次攻击就能办到。 而她呢?纤弱的身躯还没巨熊一条腿来得粗,而且全无防护,仅仅穿了件单薄的晚礼服。巨熊可以承受她数十次的攻击,而她呢?恐怕都不用被正面击中,只要被利爪轻轻擦到一下,一切就会在瞬间结束。 战斗漫长而又危险,整个过程中只要任何一点疏忽或意外,一块绊脚石,一次力度不够的跳跃,一团恰好落入眼中的灰尘……诺亚不敢想象下去。即使把所有方面都做到尽善尽美,运气也站在她的一边,依然还有一个问题无法回避——她有足够的体力支撑到怪物倒下吗? 她在竞技场里蹦蹦跳跳,脚步一刻也不停歇,在那怪兽身边游走环绕,犹如在悬崖边的舞步,优雅,充满诱惑,却带着致命的危险,对双方都是一样。这样的战斗方式,对体力的消耗格外巨大,这一点就是外行人也看得出来。 喘不过气来,诺亚解开衣领。他看到她朝巨熊做着挑逗的手势,接着又背过身去,在全场观众的惊呼声中身子向一侧平移,堪堪躲开那怪物的扑击,同时看也不看地举起短剑。就像鱼贩子剖鱼用的钉子那样,借助巨熊自身的体重与速度,竖起的短剑在它右边前肢上又开了条长长的口子。 劳瑞娜甚至躬身屈膝,向观众们又行了一礼,答谢在观众席上骤然爆发出的掌声。 你可千万要明白自己在干什么,诺亚被她刚刚的挑衅吓得差点抓不稳栏杆,险些载进尖刺壕沟。要是下一刻你倒在地上,这些家伙鼓掌起来的劲头不会输给刚才的。 又一次,劳瑞娜站在了熊头前区区两三码的地方,她躬身挽剑,那姿势明白无误地是在邀请。回应她的是一声喊叫,诺亚心头一颤,那怪物这一次没有朝她扑过去,而是朝侧面挪动几步,步伐竟然透出几分谨慎,像极了人类观察对手时会做的那样。 它额上的那只眼睛蓝光收敛,光芒不及刚才强烈,忽明忽暗,难以琢磨。两只正常的眼睛里则凶光毕露,那怪物朝着劳瑞娜吼了几声,声调竟然带有明显的起伏,听来像是在嘲弄她。 巨熊又一次跃起。这一次它的目标不是劳瑞娜,是躺在地上的孩子们。劳瑞娜飞身上前,手中短剑迅捷无比地三下斩击,却只听到了一个声音,三个孩子脚腕上的镣铐应声而断。她丢开短剑,俯身将他们三个一并抱起。 庞然大物在这时落了地,发出的动静犹如晴天霹雳,激起的尘土雾气一般笼罩了整个竞技场,连看台上都被扬起的砂砾所洗礼。 一头野兽竟然具备这种程度的智慧。劳瑞娜呢?只见到巨熊在飞扬的尘土中转动身躯,却没有她小小的身影。待尘埃落定,诺亚见到她怀抱着两个个孩子、肩扛着另外一个出现在了竞技场另一端。她个头本就不大,抱着三个孩子显得十分勉强,还能在这种情形下竟然瞬间就跑出这么远。 多亏是她,否则那三个孩子……不对,这下糟了,诺亚猛然醒悟。怪物吼叫着直奔劳瑞娜,听来简直如同一个人在发出得意的笑声。 女孩又一次避开,那怪物的脑袋生生撞上墙壁,令诺亚想起一旁的奥列格。只是畜生的头盖骨比人类的要坚固得多,它从墙上撞出的破洞中拔出头来,声声吼叫中执拗地驱动庞大的身躯向劳瑞娜碾去。 女孩仍然躲开,只是连滚带爬、动作狼狈,已经没有了刚刚的挥洒自如。抱了三个人,哪怕只是孩子,劳瑞娜的行动也不可避免受到了影响。她无法再依靠灵活与敏捷来闪躲,也不敢让那怪物接近自己,只能或抱或扛,带上三个孩子绕着竞技场的边沿兜圈子。更加糟糕的是,这副样子她完全腾不出手来握剑,彻底失去了反击的可能。 而每当她尝试将孩子们放下,巨熊就立刻改变目标,令她不得不再将他们抱起。那头畜生的智慧还不止于此,它居然懂得占据竞技场中央,选择较短的路线来追击,而不是跟在劳瑞娜屁股后面、沿着和她一样的路线傻跑。 简直是狩猎时猎手们在驱赶猎物,诺亚暗暗心惊,只是这一次通常该是猎物的一方反过去成了猎手。可供活动的范围越来越小,劳瑞娜逐渐被逼入角落。当巨熊逼近,她带着三个孩子——手提两个又搂住一个——高高跳起,从怪物的头顶跃过。 许多观众为劳瑞娜发出脱困欢呼,诺亚却没有。女孩落地看似平稳,而且不失优雅,但那微小的踉跄逃不过他的双眼。她是扭到,光脚踩到尖利的石块,还是累了?不管哪一种都糟糕透顶。这副样子她支撑不了太久,诺亚攥紧了拳头。 第50章 假面舞会(8) 现在竞技场上的局势简单而明朗,问题的关键在那三个孩子。若不放下他们,劳瑞娜被那怪物追上只是时间问题;而放下他们……就意味着要眼睁睁看着他们被那畜生的巨掌践踏成泥,或者被利爪开膛破肚。 劳瑞娜又一次被逼得从怪物头顶跃过。落地时她双腿一软,跌跌撞撞地向前跨出几步,险些跪倒。观众席上的大多数人都站了起来。她在膝盖将要触地时硬生生撑住,摇摇晃晃地直起身子继续逃跑,几乎同时巨熊的爪子擦着她后背挥过。 观众席上发出马蜂窝炸裂般的哄响,他们为她又一次逃脱厄运而庆幸。 但她还能逃脱几次?诺亚不知道她会不会选择丢下孩子,他只知道若是自己处在她的位置上,这种事是绝对做不出来的。 这困局找不到出路。但是……诺亚想起,若把眼光放到竞技场外,事情或许还有转机。 竞技场上,劳瑞娜咬着牙,前额,胸膛,脊背,可见之处满是汗水,在灯光照耀下闪闪发亮。诺亚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决心已定。可爱俏皮的外表下有一颗勇敢而坚毅的心,这大概就是我对她最后的印象吧—— 拳头突然落到诺亚脸上,他措不及防,仰天倒下。奥列格王子喘着粗气:“混蛋,我要把你的鼻子打断,然后亲手把牙齿一颗颗敲掉。” 这一拳令诺亚热血上涌。王子的随从被他自个丢在了身后,机会千载难逢。很好,希望她将来老了以后,能跟自己的孩子谈起我。 诺亚倏地起身,王子挥拳打来,他提前知道方向与部位,轻轻巧巧地躲过,同时王子的匕首已经被他拔在右手中。若光明正大地决斗,他估计自己就算胜过这位王子,也必定大费周折;可要趁王子不备从他身上取点东西,实在轻松不过。 奥列格的拳头已经举起,看到诺亚匕首在手,吃惊地停下动作。这一瞬的分神已经足够,诺亚一步跨上,将他推向看台的护栏。护栏低矮,王子的半个身子一下翻了出去,眼看就要坠入尖刺壕沟,诺亚又一把将他拉回,左臂从背后将他紧紧钳住。 王子还想挣扎,匕首架上了他的脖子,他立刻变得老实。王子的随从围拢过来,又在四五步外停下动作——他们谁也不敢轻举妄动。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诺亚和王子身上。 “让他们停下,然后放那个女孩走!”诺亚恶狠狠地在奥列格耳边说。 “你果然是个傻子,”奥列格哈哈笑道,“你去和那头畜生谈吧!” “当我是小孩子?那怪物不是寻常野兽,能让它出现在竞技场上就有办法制住它,”匕首顶住王子的脖子,刺破了一点皮,“快,叫他们停下!” 他听得到王子牙齿格格作响。 “你敢拿匕首顶着我!你敢威胁我!我是艾格兰的王子,赫拉斯陛下的长子!” “是吗?您原来当真是位王子啊,真叫我感到荣幸。” “你可知道威胁王子有何后果!” “不管有何后果,您反正是看不到了。” “你,你敢杀我?” “我还没杀过人呢。一位王子,这应该是个不错的开始。”这不是实话,出于自卫,诺亚杀过几个强盗。虽然不多,但他确确实实杀过人。 王子被诺亚噎得半晌都说不出话来。“好啊,”奥列格的声音从齿缝间蹦出来,“你们几个,去把巴纳德叫来!” “我在,殿下。”巴纳德伯爵的声音自脑后飘来。诺亚回头望去,这个贵族站在自己身后不到五码的地方,镇静而从容,血腥而毫无人性的角斗、突然出现的劳瑞娜和被挟持的王子都没有让他的表情有一丝波动。 实在是个风度翩翩的学者,诺亚又一次这样想。“快让那头熊停下来!”他对伯爵道。 “已经照你说的做了。” 诺亚看向竞技场。劳瑞娜单膝跪地,双肩随着呼吸而剧烈起伏,三个孩子则并排躺在她身边。那头巨熊则伏在竞技场边,双眼闭住像是睡着,额上第三只眼睛仍然睁着,只是此刻显得黯淡无光,就像是熄灭了的灯火,只剩一片黑暗。三四个修士打扮的蒙面人围着巨熊念念有词,大约就是他们令这怪兽平静下来的。 自己的判断没有错,他们果然有某种手段——或许是一些怪异的法术吧——来制服失去控制的野兽。 “让那个女孩安全离开这里!把她送到,”诺亚想了想,“送到温妮亚·洛伊尔大法官那里去。” “我这就派人送她过去。殿下,您看呢?” 王子额上的青筋凸起。“还用问?快照他说的做!” 伯爵点头:“这位先生,您还有什么要求?” “我怎么知道你们会不会老实把她送去?” “这是王子殿下亲口承诺的,这相当于是王室作出的保证。我也答应了你,一名公然撒谎的贵族是无法取信于人的。” 艾格兰王室的保证?诺亚只想冷笑,要不是奥列格王子在自己手中,怕是立刻就可以见识到王室的保证能有多少效力。如此想着,他手上稍稍用力:“那就快去!” 没让他等太久,几个卫士踏上竞技场,走向劳瑞娜。但她摆了摆手回绝,指指地上的孩子们。 “还有那几个孩子,”诺亚吩咐,“把他们也放了,一样送到温妮亚大人那里。” 伯爵神情自若地颔首:“我向你保证,等那三个孩子醒来,我会叫人把他们送至亚尔提那港的法庭,交给大法官本人。” 听到了巴纳德的话,劳瑞娜向诺亚点了点头,这才跟着卫士们钻进那扇伯爵进出多次的小门。 诺亚望着她,直到她的背影彻底走出他的视野。大概也从此走出我的生命了吧,他自嘲地笑了笑,自己这条命剩下的时间应该可以用分钟来计算了。 “先生,”伯爵问道,“您还有什么要求吗?” “没有。”诺亚干脆地摇了摇头。这一刻他感到了深深的疲惫,与体力无关,纯是因为精神过于紧绷。再坚持一下,在劳瑞娜安全地离开此地之前,再坚持一下。 伯爵像在提醒:“您还没提到您自身的安全。” “不用了。我既然拿匕首挟持一位王子,就没打算能够活着走出您的宅邸,”温妮亚叫我来打探消息,可没叫我拿匕首威胁王子,“我可不喜欢苟延残喘和垂死挣扎。我是个旅行诗人,诗人就该在表演落幕时退场,”特别是高潮部分如此精彩的情况下,“别着急,不会让诸位太久了。” “小子,”许久没吭声的奥列格道,“你还挺明白的。现在马上放了我,我保证给你个痛快的。” 凶悍的言辞掩盖不住嗓音的颤抖。这外强中干的蠢货,我若真想杀你,听到这话匕首就该捅进你脖子了。“是吗?”他有意恐吓,“反正都这样了,不如……” 他有意让手中的匕首颤了颤。没想到这一下出现了意料之外的状况,王子吓得大叫了声,竟然就此瘫倒。诺亚完全来不及反应,下意识地退了一步以免被他带倒,慌乱中没注意匕首的尖顺着奥列格脖子、腮帮和耳朵一路划过,造成了一条浅而长的伤口。 没有机会再度把匕首架上王子的脖子,四周早已等候多时的随从们一拥而上,将诺亚扑倒在地。 第51章 假面舞会(9) 诺亚奋力挣扎。然而天知道这王子带了多少随从在身边,他才甩开两个,四个又扑了上来。最后他四肢都被按在了地上,动弹不得。 半张脸都是鲜血的奥列格爬了起来,他的手下立刻奉上了那把匕首。“你敢伤我,”王子暴跳如雷的表情和趴在竞技场里的那头畜生有几分相似,“这可是王族的血!”接着他笑了,笑得疯狂而狰狞,“按照艾格兰的律法,伤害王族的罪人可是要先把手剁掉,然后砍掉脑袋的。” 真是个疯子。今晚的事如果传出去,大概会有许多新歌诞生,只可惜事情是发生在自己头上的。他想起和劳瑞娜一同露营的那个晚上——将来有一天,希望我们也能成为别人的神话。挟持一个王子足够传奇,但还够不上神话,这让诺亚有点儿遗憾。 大约是瞧出诺亚竟然毫无惧色,王子重重踩住他的右手。骨头发出吱嘎的响声,痛得钻心,诺亚咬紧牙,尽可能不带表情地看着奥列格。 “通常是交给刽子手来办,不过这一回我决定亲自动手,”王子蹲了下来,靴子碾着诺亚的手指头,“放心,不会一下子就结束的。” “王子殿下。”巴纳德伯爵走近。 “有什么事情等会再说!”奥列格粗暴地嚷道,“小子,你对王族无礼,我要先把你的一只眼睛挖出来,然后是牙齿,全部敲光!当然还有你那只伤了我的手。我会一个手指头一个手指头地切下来,然后连根一起砍掉。之后还要开场剖肚,让你用剩下的眼睛看看自己的肠子是什么颜色的。” “住手!”女孩尖叫,“放开他!” 劳瑞娜?她怎么还在!被奥列格威胁也毫无惧色,可看到她,诺亚急得大叫:“傻子!还不快跑!你想也被他们杀掉吗!” “他们不敢,至少有这么多人在的时候不敢,消息总是会从不知道什么地方走漏出去,”劳瑞娜朝他走来,“放开他,如果你们还没忘记我是谁的话。” 你是谁?劳瑞娜边走边摘去眼罩,将脸露出的同时顺带梳理着因战斗而凌乱的头发。随着她手的动作,一头乌黑的长发渐渐褪去了颜色。那是黄色?有点像柠檬。不,还要更加鲜艳亮丽,就像金子一样闪耀。 按住他四肢的手突然松了。诺亚立刻爬起来,龇牙咧嘴的握着右手的手指。王子的随从们四散后退,还有人跪了下来。观众席上惊讶的呼声此起彼伏,越来越多的人要么弯腰行礼,要么下跪。 这是怎么回事?诺亚摸不着头脑。他突然想到一个念头,金色的长发,蓝色的眼睛,她…… “呸!”奥列格朝地上唾了口,“你的头发怎么变成那副样子的?” “染的,哥哥。我从小就习惯了染发,”劳瑞娜毫无畏惧地仰头望着王子,“我不想看起来和你一个样。” 哥哥?她叫王子哥哥?哦天哪,诺亚一下想起了亚尔提那七神学院礼堂里的画像。 “你要干什么?”奥列格瞪着劳瑞娜,他比她高大,凶恶的模样却掩盖不了胆怯,“维护那小子?他是你什么人?” “这你管不着,”劳瑞娜扭头望了眼诺亚,冲他眨了下眼,“反正不许伤害他。对了,你最好站得离我远一点。” “为什么要离远点?” 劳瑞娜晃了晃拳头:“记性这么差吗,哥哥?那我不介意提醒你一下。” “他伤了我!我是王子!他弄伤了艾格兰的王子,还意图刺杀!”奥列格狂躁地叫嚷起来,同时果然朝后退去,和劳瑞娜拉开了好长距离。 “刺杀?” 王子展现脸上的伤口:“这是被那小子用匕首划破的,再深一点我就没命了!” “他用匕首划的?我怎么看到你只是摔了一跤。另外,你的脸皮真是和城墙一样厚。” “你……”奥列格转动脑袋,像是在寻求帮助,但看情形,他多半找不到。“你这样说也没有用,很多人看到他朝我动手,还拿匕首顶着我。对,顶着我,”王子变得自信,“拿匕首威胁王子,这在哪里都是重罪。” “这可确实是个麻烦,”劳瑞娜又回头看了眼诺亚,“在领主面前拔剑都视同反叛,何况是拿匕首架在王子脖子上呢?但我觉得,诺亚这么做情有可原。” “你竟然帮他到这份上!哦我明白了,你看上这小子了?所以你才袒护他?这理由可说不过去!你也说了,他的罪形同叛国,就是王后也一样要上绞刑架的!” “你还敢提到母亲,奥列格,”劳瑞娜的脸色沉了下来,“我说他情有可原是因为他救了我。如果他拿匕首在你脸上开了条口子就是死罪,”她的手指向竞技场,三四十个打手正嗨哟嗨哟地把巨熊朝拱门里拖,“那么,让我险些丧命在怪物的利爪下,又该是什么罪名?要不是诺亚先生机智勇敢又果断,我就要被它一爪拍在墙上了。那样你就高兴了吧,奥列格?” 劳瑞娜环视观众席。没有人敢与她目光相接,所有人都低下头去,除了诺亚。他看得目瞪口呆。这对兄妹,也就是艾格兰的王子和公主,关系紧张到这地步,他觉得真是大开眼界。 “谁让你自己跳进去的,”奥列格离劳瑞娜已经有十步之遥,还是又后退了一步,“你又没受伤!”他又一次展示自己的伤口,“王族的血绝不可白流。这件事可不能就这么完了!就算你向着他也没用,按照律法,我有权要求提起审判!我现在就要求审判他!” “你们来看这种角斗时可没想起律法和审判,刚才你们把他按在地上时也没想起律法和审判,现在想起来了?”劳瑞娜又四下看了看,蓝色的双眸中闪烁着前所未有的锐利光明,只是诺亚却察觉到了其中的一丝犹豫。 她在顾虑什么?望着四周打扮得奇形怪状的观众,诺亚若有所思。 “不管你怎么说,我已经提出要审判他了,”奥列格重申,“就是你也不能回绝。亚尔提那港也是有法庭和大法官的!” “好吧,你说的也有道理。既然如此,我们就把诺亚先生交给温妮亚·洛伊尔大人吧,相信她一定会作出公正的裁决。这样你总可以满意了吧,哥哥?” 诺亚看到王子点头。好吧,这下可真是妙极了,他心想。 第52章 夜间旅行(1) 诺亚没有被关进牢房。房间还不错,干净的床铺上有羽毛垫,一张圆桌上放着一圈银杯和一瓶葡萄酒。房间还有窗户,窗外是街巷,河道,远远还能看到港口的桅杆森林。今夜星光灿烂,他在伯爵府邸时明明也抬头看过,却一点也没有注意到。 进来前他被搜了下身,想来留在木屋里的行李也难逃此劫。记得劳瑞娜的行李也在一起,待遇无疑一定不同。 想到自己几天来身边陪伴的一直是位公主,他几乎失去思考能力。他握住尼雅送的天父神像,向七位古神祈祷,如果是梦的话,就让我快些醒来吧。接着他又想到,如果换了别人来,祈祷的内容说不定会是别醒。 公主殿下那么优雅,那么甜美,她穿着漂亮的晚礼服,光脚踩在地板上轻轻向我走来,她的肌肤光滑胜过最好的丝绸,她的双眼湛蓝仿佛夏日的晴空,她的双唇嫣红热情胜过火焰…… 真该亲下去的,他暗自懊恼。不过这样也好,否则懊恼肯定还要比现在加倍。想到自己拼命想要救的竟然是位艾格兰的公主,他唯有感慨。古神就这么喜欢捉弄人吗? 但他坚信自己没做错。这不是她身份的问题,也不是她有多漂亮的问题,她为了三个素不相识的孩子义无反顾地站在了那样一头怪物面前,他绝对做不到袖手旁观,哪怕是陌生人也一样。有人能欣赏那样血腥残忍的角斗,并且乐在其中,诺亚做不到。 “我们不是骑士,也没有誓言的束缚,但我们一样锄强扶弱,匡扶正义。我们听从我们的心。”很久以前,自己还是个孩子时,教授弹奏七弦琴的老师这样告诉他。奇怪,十多年过去,他连那位女士的模样都已经不太记得,这句话却清晰地自记忆深处浮现。 仔细想想,拿匕首顶着一个王子的脖子加以威胁,不管在哪个国度、哪个时代,下场都只有死路一条。他本没指望还能活着离开那座竞技场,现在已经可算是意外之喜。她应该会护着我的,对吧?现在的问题就是,她的保护究竟能有多大用处了。 话又说回来,她……还真是挺可爱的。我喜欢她吗?天哪,这问题还用问吗?他在心中自言自语。 无意识地握起拳头,被奥列格踩过的右手顿时隐隐作痛。他起身为自己倒了一杯酒,希望借此停止胡思乱想。 然后他听到脚步声和钥匙转动声。门开了,劳瑞娜,不,是公主带着他的行李和七弦琴走了进来,又用后背把门关上。 “公主殿下亲自给我拿行李?” “我是你的助手啊,这不是分内之事嘛。”公主把行李和琴都放在了床上。她换了身深色的衣服,从头到脚没有任何能表明身份的印记。和他们俩一同跟踪梅托奥那一晚穿的有点像,不过今晚的上衣没有袖子,裤子也是只到大腿的短裤,全都是适合运动的式样。 “他们怎么会允许你来见我?” “允许?我来见你不需要任何人允许,我连奥列格都没提起。大门外确实有两个守卫想拦着我,不过我对他们说,公主想去哪儿就去哪,他们就乖乖让路了。” 诺亚凝望着她。除了头发变成了金色,其他的一切都没两样,特别是眼睛。没错,她还是她。“所以,你……您就是海洛伊丝殿下喽?” 她忽然紧紧抱住了他,脑袋倚靠在他的肩膀上,发梢弄得他鼻子痒痒的。“是的,海洛伊丝·卡斯蒂利亚,这就是我的名字。对不起,”她的声音听来有些忧伤,“你救了我,还救了两次,我却骗了你。” 他犹豫了下,反过去抱住了她,很温暖。“你没有骗我。” “这安慰也太差劲啦。我连名字都撒了谎,更别说还隐瞒了身份,”她带上了哭腔,“要不是我一开始接近你,这些事本来都不会发生的,诺亚也就不会,也就不会……你,你也不好!谁、谁叫你长得那么好看,又对小孩子那么有爱心的……” 她对我评价如此之高?“名字撒了谎,又隐瞒了身份?名字和身份,”诺亚笑了笑,“对我认识的那位劳瑞娜而言,应该是最不重要的两样东西了。” 她诧异地看着他。 “在假面舞会上人反而能摘下自己一直戴着的面具,埃隆大人是这么说的。可你不同,”诺亚情不自禁伸手抚摸她的脸庞与颈脖。哦天哪,等一等,我,我在干什么?她可是公主,有继承权的那种,未来的艾格兰女王,我现在的行为没准比拿刀威胁王子还严重。只是现在要把手放下,又会显得过于突兀。还好,看她神情没有生气,好像还有点享受。慌张过后,他想起自己话还没说完。 “可你是不同的。你……你从来也没戴过什么面具。我第一眼看到的劳瑞娜,和现在出现在我面前的海洛伊丝·卡斯蒂利亚,一点也没有不同。人总有不想也不该被别人知道的秘密,并不是把一切不加保留地全部暴露在别人眼前才叫真诚,那是在犯傻。有的人名字我知道,身份也清楚,但这两样之外,他的话除了一句之外完全不值得相信。所以,别再说什么你骗了我。” “不愧是个诗人,诺亚真会说话,”她擦了擦眼角,“不过,‘除了一句之外完全不值得相信’,这是什么意思?那是句什么话?” 呃?诺亚发现自己随口开了个不该开的玩笑,脸霎时红了。他急忙试着掩饰:“一句诗人之间流传的俚语,很粗俗,与您的高贵完全不相衬,还是不要听的好。” “瞧不起我啊?我在亚尔提那港长大,童年的回忆有很大一部分是酒馆、集市、鱼贩、水手、桅杆。谈到粗俗,”她露出尖尖的虎牙,“要不要我让你见识一下啊?” 看来这么简单的办法是行不通了。“不用了,我能理解,所以……”他没再说下去,而是倒吸了口气,表情痛苦——这也不完全是装的。 她立刻松开他,转而捧住他的右手,小心得宛如捧着新生的婴儿。“很疼吧?” “没有。不会耽误我弹琴的。” 她侧过脑袋,用脸颊贴了贴他的手背。“真的很对不起。不过你放心,”她仰起脸,“奥列格欠你的,我一定会让他偿还的。” “不用了,他毕竟是个王子,”他一手搂向她的腰,另一手捧住她的后脑,“我有公主就足够了。” 湛蓝的双眼带着期待闭上,不需要他花力气调整,她把脸仰高。嫣红的双唇是如此诱人,角度再合适不过,诺亚深吸了一口气—— 门开了。“海洛伊丝殿下,我已经按照您的命令哦见鬼,我是不是又打搅到你们了?”温妮亚·洛伊尔又一次在最不该出现的时间出现了。 但是这一次,两人没有互相松开。“没有!”他们异口同声地回答。再没任何犹豫,诺亚吻了下去。 第53章 夜间旅行(2) 诺亚并不知道自己的吻持续了多久。客观上大概有一到两分钟,主观上却仿佛只持续了短短一瞬。 依依不舍地互相放开,海洛伊丝眼神涣散,目光游移。不过这种状态在她身上只持续了短短的一瞬,那湛蓝的双眸又重新变得光彩夺目、炯炯有神。 “这可是我的第一次哦,诺亚。” 她气喘吁吁,面色潮红,诺亚知道自己肯定也是一样。“我也是。”这是实话,他十五六岁时就已经杀过人,但今年已经二十了,却还没接过吻。另外,他早已不记得自己杀的第一个人是谁,也忘了是何时何地杀的,可刚刚这一吻……大概我会记上一辈子吧。 “这可真是荣幸,殿下,小人竟然能见证这一伟大的时刻。将来历史学家为您著书立传,小人的名字也将因为今夜而有幸载入史册。”埃隆说道。 大法官和佩剑法官一直候在门口,这两人都是一脸的兴致勃勃,意犹未尽,诺亚猜自己要是能和海洛伊丝吻上一个钟头,她们也能一声不响地看上一个钟头。 “你们是来告诉我审判的相关事宜吗?我是不是要上绞刑架,或者断头台了?”话才出口,他就察觉了异样。温妮亚和埃隆都是一身黑衣,他们的行头诺亚再熟悉不过,每当需要在夜间偷偷溜进某个达官贵人的宅子或者某座珠光宝气的圣堂时,他也会是这么个打扮。 “断头台吗?我觉得以您,或者说以我们目前的处境,暂时还不用担心那么遥远的事。”温妮亚道。 “我们目前的处境怎么了?” “就是待在一座即将爆发的火山口边上,也比现在要安全得多。”女法官的目光投向窗外。 “怎么会?我以为,”诺亚顺着看去,窗外景致和刚刚没什么区别,安静,平和,亚尔提那港正在沉睡,“至少在审判我之前,我都是安全的。” “那是因为您不知道巴纳德伯爵在谋划些什么,而偏偏您知道的又实在太多了。我们几个也是。殿下?” “是啊。诺亚,我知道你有很多话想说,很多话想问,那些以后有的是机会。现在,我们得赶快逃走。” 埃隆也在一旁点头。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可光是看他们几个的表情也知道事态紧急。他背上行李和七弦琴,跟着他们三个走出了房间。 门口和走廊上的天平卫士不见踪影。温妮亚在前面带路,他们在法庭高大的石造主建筑投下的阴影里前行,一路上都专拣僻静的小路走。经过废弃的庭院和一座年久失修的木桥,又穿过一大片棕榈树,前方铁制的栅栏挡住去路。 翻过栅栏就离开法庭的大院了,一辆敞篷式马车停在路边,显然是在等他们。但要怎么翻?围栏有十尺高,上方装有密密麻麻的倒钩和尖刺,攀爬的下场肯定很悲惨。 温妮亚和埃隆两人鬼鬼祟祟地东张西望,然后一起蹑手蹑脚地靠近围栏。诺亚哭笑不得,你们可是本地的法官,在自己的法庭范围之内,用得着这么猥琐吗? 两位法官一人握住一根栅栏,没费什么力气就拔了起来,四个人鱼贯从缺口通过之后,他们再把栅栏插了回去。 “刚来亚尔提那港我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温妮亚道,“所以在栅栏上做了手脚。殿下,我们这就出发吧。” “好的。现在沙漏里的沙粒,可是比钻石还珍贵。” 他们登上马车,驾车的依然是埃隆。拉车的马还是四匹,车厢却有寻常两倍大,座位之外的空间堆满了食物、饮料、毛毯和帐篷。 “我们是去露营吗?”诺亚很诧异。他从离开巴纳德伯爵宅邸到现在一共过去大概一个小时,他们竟然能准备好这么多东西。 “露营也是环节之一。埃隆大人,”海洛伊丝吩咐,“出发吧。” “好嘞!” 就在这个时候,诺亚隔着树林看到,法庭主建筑附近突然亮起大片火光。这种时候怎么会有人点火?不对劲,虽然隔得确实远了点,可一个人影见不到,一点人声都听不到,绝不仅仅是距离的缘故。 一条火柱突然冲天而起,看方向正是他刚刚待过的那幢房子。奇怪,火焰像是龙卷风般盘旋上升,火舌忽吞忽吐,却完全不扩散蔓延。那不是自然形成的火焰,见多识广的诺亚立刻明白,一定有奥术师在场。 “好险,”海洛伊丝咯咯笑着,“再晚个五分钟,我们就会变成烤乳猪喽。” “你可是公主,还有继承权,应该叫王太女对吧?”诺亚诧异不已,“他们想把我烧死也就罢了,连你也敢一起烧?” 公主的脸被火光映照得半明半暗:“现在告诉你也没关系了。这可算是巴纳德伯爵和奥列格的目标之一,因为他们计划借着结婚的名义将对王室心怀不满的诸侯召集起来,至于召集起来是想干点什么,歌谣和史书上多的是,不用我再浪费口舌了。若我死掉,对奥列格来说就再好也没有了,这下他就是名正言顺的第一顺位继承人,又有沿海诸侯的支持,就算是父亲也别无选择。他可真是个好哥哥啊。” 言及死亡与王兄,她还真是毫无顾忌,坦然又直接。“我当时真该把匕首直接捅进他脖子。” “不行,那样你也会没命的。为了那种渣滓可不值得!再说,有他在,这场叛乱说不定还容易平息一点呢!” 那样说不定我们就真成为别人的神话了。“这件事,”诺亚试探着问,“想必是巴纳德伯爵一手谋划,你哥哥……令兄……”注意到海洛伊丝的表情变化,他连换称呼,“奥列格王子的作用,大概和吉祥物差不多?” “没错,就是给奥列格一千个侍从,他也打扫不好自己的卧室。”海洛伊丝说着从车厢里成堆的东西里抽出了一大瓶淡葡萄酒。她拔掉瓶塞,随手丢出了车厢,然后直接咕嘟咕嘟朝嘴里灌。 “啊!”诺亚突然一拍脑袋,“这下我明白了。” “明白什么了?”公主放下瓶子,从瓶中酒液晃动时发出的声音来看,还剩不到一半。 “伯爵要陷害尼雅一家的理由。记得尼雅的妈妈对我说了什么吗?前两天来了笔大生意,店里东西差不多都被吃光了。我在进他们家旅店之前,看到门口有许多深深的车辙。这本来很难联想到什么,不过你说他们打算起兵反叛,那事情就可以理解了——尼雅或者她妈妈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他回想在旅店门口看到的车辙数量,“多半是上百车的铠甲和武器。倘若直接让她们闭嘴,”他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那难保不引起温妮亚大人的注意,所以想了个法子来陷害他们。这就是拼图的最后一块。” “原来如此,”海洛伊丝把瓶子递了过来,“那些叛乱者最大的不幸,不在于他们碰上了我,而在于我碰上了诺亚。” “我想也是,殿下。您碰上诺亚先生乃是艾格兰的幸运。我一开始确实只当成了普通的案子。”温妮亚道。 诺亚接过酒瓶喝了一大口,不是他现在需要酒,而是被当面夸奖脸上发烧,他不得不做点什么来掩饰。“那么现在,我们要去哪里?” “王都诺顿。啊,”海洛伊丝一声叹息,“如果一切顺利的话。” 第54章 夜间旅行(3) 诺亚明白海洛伊丝的意思。用脚趾头想也知道,一路上不发生点什么才是怪事。从巴纳德伯爵那么快就能在温妮亚·洛伊尔的地盘上放火烧屋这点来看,通往王都诺顿的道路恐怕危机四伏、处处险恶。 机灵如诺亚,自然不会以为巴纳德会相信他们几个已经被烧死在屋子里。伯爵需要的只是在那个时间段屋子烧起来这件事。相比白天,看到的人更少,也更容易找理由——一段没熄灭的蜡烛,一盏被风吹倒的油灯,随便什么都成。 至于我们几个,他完全可以抓住了烧死,再丢进已成灰烬的废墟里去。到时候,伯爵会捏造怎样的事实? 不过眼下,这些事情还不值得操心。温妮亚从车厢壁上放下一块木板作为桌子,把吃的喝的一样样放上去。 “请用吧殿下,还有诺亚先生,”女法官邀请道,“长夜漫漫,我们得吃饱了才有力气赶路。” 蜜酒,葡萄酒,麦酒,鳆鱼,冻鳗鱼,香肠,火腿,烤云雀,烤鹅蛋,一罐罐蘸料、奶油和黄油,几轮表面刻有花纹的精致奶酪,一段又松又软、还带着热气的面包。轮到诺亚叹息了,温妮亚在逃跑前仓促准备的食物不知是多少人梦寐以求能出现在餐桌上的。 鳗鱼的样子令诺亚有点恶心,他只切了点香肠和火腿,就着麦酒品尝。温妮亚为公主倒了满满一杯蜜酒,发出的香气令埃隆在前面大叫:“我的好大人,记得给我留一点。” “谢谢。”海洛伊丝接过杯子说。 “劳瑞娜,你现在……”一时顺口,他叫错了她,“抱歉,殿下,您现在对法官大人似乎……客气了许多?我还记得您今晚临行前的话。” 公主殿下尝了口蜜酒,略微咂了咂舌头:“是啊。今晚之前我在你们面前是劳瑞娜,旅行诗人诺亚微不足道的助手,当然想骂她就骂她,想揍她就揍她;可现在不一样,我是艾格兰的公主,王位的继承人,要是还以这样的态度对她,那不也太欺负人了吗?我和奥列格可不一样,想要揍谁就该用自己的拳头,而不是用公主的名头。啊还有,你们要叫我什么名字都无所谓,叫‘殿下’勉强也行,但千万别用‘您’别的什么敬语来称呼我。” “这真是我们的荣幸。我会尽量照办的,殿下。”温妮亚道。 马车略微颠簸了下,诺亚的酒洒了一点出来,他心中暗叫可惜。周围的房屋开始渐渐稀疏,他们快要离开亚尔提那港了。“但这我就不懂了,”他喝了口麦酒,“仅仅头发颜色变了,法官大人就认不出公主殿下了吗?刚刚在竞技场里也是,那情形,我觉得好像只有很少的人认识你。”对一位继承人而言,这实在不可思议。 “很遗憾,诺亚先生,我过去一次也没见过海洛伊丝殿下,”女法官道,“这么说可能不太准确,去王宫参加任职典礼时,我曾有幸见过殿下一面。那是在仪式现场,赫拉斯陛下亲手为我配上天平徽记时,殿下也在。但是当时相隔太远,殿下一身白裙站在天窗投下的阳光里,圣洁犹如少女下凡,我完全没看清她是什么模样。再说,”她笑了起来,“若非事先知晓,谁能想到这位下凡的少女和隔着监狱的门骂我两个钟头都不带喘气的是同一个人?” 听了女法官的话,海洛伊丝若无其事地又呷了口蜜酒:“不光温妮亚大人是这样。整个艾格兰,见过我的贵族也没几个。” “有继承权的公主却没几个人见过?” “这个嘛,”公主放下酒杯,双眼低垂,“就涉及那些隐晦的王室秘闻了。觊觎王位的王子,野心勃勃的权臣,为了拯救女儿而献出生命的王后,流落民间的公主,这些故事在艾格兰流传了有十多个年头。我还在上学时,这是我最喜欢和朋友们谈论的话题之一,那个年纪的女孩子都是如此。我们时常互相开别人玩笑,说某位同学就是那位公主。我因为长相还行,经常被朋友们如此调侃。” ……长相还行?您可真是谦虚。诺亚这次洒出的酒比上次还多。 “结果,原来最会开玩笑的还是诸神,那位公主竟然真的就是我,”海洛伊丝趴到桌子上,“我……一夜之间,我突然就不是我了,变成好遥远好遥远的另外一个人。我的学校,我的老师,我的朋友们,我甚至都来不及与他们告别……我登上了一艘飞行船,我曾经多么希望能亲身乘坐一次的、人类最了不起的造物之一,可那一天,我的心里只有忐忑,丝毫没有愿望达成的喜悦。几个小时后我就到了诺顿,并且再也没有回到过亚尔提那港,直到这一次碰上诺亚。” 难怪,彩虹酒馆的威斯先生算得上是相当熟悉她的人了,也依然不清楚她的身份。为了拯救女儿而献出生命的王后,这是一句无法忽略的话。诺亚默默地举杯,看来,我和她相似的地方比想象中要多。 “我……一开始我很害怕自己的新身份。刚到王宫那会,身边都是些和蔼的人,没人会因为我早晨睡过头或者逃课而责骂我,有漂亮的房间和柔软的羽毛床,随时随地都有好吃的食物和喝不完的美酒。但我一直想念的,是光着脚在学校的喷泉里跑来跑去,彩虹酒馆的烤土豆,还有回到家之后妈妈亲手做的晚饭,”公主怔怔地看着酒杯,两行泪忽然流了下来,“我,原以为已经永远失去了那些。” 她说的妈妈,该是王后?不对,说不定是养母。擅自揣摩没有意义,诺亚默不作声地递上一块手帕。 拭去泪水,海洛伊丝主动说了下去:“当时每天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呀。直到有一天,妈妈带我去见了母亲的画像。我自出生就没见过我的生母,我很感激她给了我生命,而且是两次,甚至连她自己的生命都毫无保留地交给了我。或许是因为我身上流着她一半的血?你们大概不会相信,我第一次见到她的画像时,根本没人告诉过我她是谁,可眼泪就莫名其妙流个不停呢。” 就像现在一样吗……她又流泪了,诺亚的心在抽搐。 第55章 夜间旅行(4) “殿下,安娜王后与雅嘉塔女士是两位伟大的母亲,陪伴在古神身边的她们一定会以今天的您……为荣。她们肯定不希望看到自己的女儿在过去这么久之后还在为此难过。”温妮亚安慰道。 “我不是难过啦,”海洛伊丝用力擦眼睛,“我很高兴啊,因为我很幸运,能够有了一位母亲,又有一位妈妈,她们不止一次保护了我。那天之后,我就接受了自己的身份,或者用诗人的话说,不再逃避自己的命运。到了现在,”她看着诺亚破涕为笑,“这份幸运还在延续——我总是被人保护得很好。” 她并没有说得很明白,大概那对她而言是太过沉重的回忆。不过诺亚还是得到了足够的信息。海洛伊丝的生母是已故的安娜王后,此外她还有一位名叫雅嘉塔的养母,后者无疑就是在亚尔提那港抚养她长大的人,也就是她口中的“妈妈”。至于流传的宫廷秘闻,诺亚之前也有所耳闻,不过他一向对这种传闻敬而远之。 “那是因为您总是想保护别人,所以才总是有人会保护您。七神会保佑那些高尚的人,殿下,”驾车的埃隆道,“真正的王者就该如此。” “你这话可有点僭越啊,埃隆。你怎敢评论殿下?”温妮亚斥道。 “我不过实话实说,大人。” “埃隆大人,我有个问题想请教您。”诺亚道。 “请问吧,诺亚先生。深夜驾车的人需要有人一直与他交谈,才不容易睡着,特别是在他的乘客们大吃大喝、他却忍饥挨饿的情况下。” “您是不是早就认出殿下来了?” “正是如此,见到殿下的第一眼,我就认出她是谁了。我并不清楚您是谁,诺亚先生,不过既然您和她在一起,你们又如此亲密,那您是谁其实不言自明。那时我就想,这下好喽,我埃隆·埃迪亚斯肯定可以见证一些了不得的大事了。” 海洛伊丝将一条切好的火腿递了过去:“您辛苦了。食物献给忍饥挨饿、独自驾车的埃隆大人。” “你早就知道了?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温妮亚怒视埃隆。 “温妮亚大人,”埃隆啃着火腿,洋洋得意,“我若是告诉了您,不出半个钟头,整个亚尔提那港就人尽皆知了。那时就不是殿下想揍您的问题了。” 女法官嘴唇动了动,终于还是忍住了没再吭声。 “您是不是见过我?”公主问佩剑法官。 “是的。家父很荣幸是赫拉斯陛下的教师,我去年曾在王宫的校场上有幸见过殿下,为您的英雄气概深深折服。” 他朝诺亚看过来,诺亚会心地一笑,倒了杯淡葡萄酒给佩剑法官,让他好把食物冲下肚去。马车此时已经驶离亚尔提那,车轮下是平整的泥土道路,两旁是黑黝黝的密林,不时还能听到一两声猫头鹰的凄厉叫声。 “我们这是在朝哪个方向去?” 埃隆喝着淡葡萄酒:“西。这条路直通诺顿,大约十日骑程。换句话说,我们十天后就到王都喽。” 会那么容易吗?如果我是巴纳德伯爵,一定会重点关照这条路的。 “我知道您想说什么,诺亚先生,巴纳德伯爵当然不是个傻子,我们也料到了这一点,”佩剑法官自信地说,“拉车四匹的都是好马,我们离开得又足够早,巴纳德手下的骑士是追不上我们的。现在是晚上,信鸽与渡鸦寻找不到方位,所以他也无法通知附近的岗哨与军营。我们只需要逃离伯爵的领地就安全了,按目前的速度来看,到明天下午就差不多了。明晚我们可以在花之都过夜,雷蒙公爵一定会对您的驾临喜出望外的。” “跑那么久,马儿们受得了吗?”海洛伊丝问。 埃隆回答:“我们的马都产自白鬼草原。严酷的环境造就了强健的体魄,那儿产的马个头虽然不大,但是能一口气在沙漠里连续跑上两天一夜,这点路程对它们而言算不上负担。” “所以您看,事情都安排妥当了。您和诺亚先生只要继续享用美酒就好,累了这儿还有毯子,剩下的就交给我和埃隆吧。”温妮亚补充道。 “那我就放心了,”公主举起酒杯,“谢谢,真是麻烦你们啦。” “我们都是陛下忠实的仆人,海洛伊丝殿下,”温妮亚道,“为您效劳分忧是我们的职责所在。” 虽然如此,诺亚仍然放心不下。他们是不是太过放松了?马车现在已经进入山地,道路左侧仍是密林,右侧则是悬崖,下方还有一条奔涌的大河。要是有人在树林里伏击,他们无处可躲。 自古以来,预言厄运的人都不受欢迎,但这种时候诺亚觉得自己有必要提醒一声:“这样好吗?我记得有本书上提到过,感到放心时就是最危险的时候——” 一阵狂乱的风忽然,将餐桌上的东西掀飞大半,接着一头翼展足有两个成人那么长的怪鸟从马车上方掠过。这鸟个头又大,飞得又低,脚爪甚至刮到了桌板,发出难听的刺耳声响。诺亚震惊过度,差点把手里的杯子丢了出去。 刚说完就来了?他不由诅咒自己的舌头。四匹马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惊吓,马车一阵晃动眼看要倾覆,埃隆在这种时候展现了娴熟的技术,攥着缰绳连拉带扯,及时把车刹住。 那只怪异的鸟绕着他们盘旋几圈,落到了马车正前方。看起来是只放大了许多倍的鸽子,全身灰白相间的羽毛,两只红色的眼睛像是两颗红宝石嵌在脑袋上。“咕咕”叫了几声,这只巨鸽挥动了几下翅膀,在四个人惊愕的目光中变成了人形。 “晚上好,海洛伊丝殿下和另外三位,”这不知是鸽子还是人的家伙开口了,说话时带着浓浓的、诺亚十分熟悉的南方口音,“首先作自我介绍。我是来自绿宝石之森的雷瑟·麦尔斯,现在在为巴纳德伯爵效力。” 一阵沉默,诺亚无言地打量着雷瑟,其他三人也是一样。碰上这种情况,谁都摸不着头脑。 “您好,雷瑟先生,”海洛伊丝到底是公主,最先恢复开口说话的能力,“能问个问题吗?” “真是我的荣幸!请问吧,公主殿下。” “您……是人还是鸽子?抑或是……鸟人?” 第56章 夜间旅行(5) 雷瑟的嘴角抽动。“当然是人。殿下,我是一名易形者。” 诺亚和海洛伊丝、温妮亚和埃隆面面相觑。 “什么是易形者?”公主殿下小声发问。 诺亚尽力搜索记忆。“我在一本某某国王死后战争史里读到过,是能进入其他动物的身体并控制它们思想的特殊人类。” “可这家伙好像不是那么回事。他能直接变成人!” “是啊,而且刚刚他是只鸽子时,”诺亚神情复杂,“身上应该是没有衣服的吧……” “你们在胡说什么!这也是易形者的能力之一!”他们的谈话让雷瑟听去了,事实上他们本来也没有刻意防着他,“如果连这都做不到的话,变形岂不是太麻烦了吗?难道每次变形前我还得把衣服脱光?” “是、是啊,”诺亚废了点力气才把这种念头赶出脑海,“那么所谓易形者是?” “能转变外表化为动物的人。经过艰苦卓绝的学习和训练,我现在能化身为六种动物,所以有些朋友怀着敬畏的心情称我为六形人雷瑟。” 这个名头我在书上也读到过,诺亚大为诧异。 “那么六形人先生,您找到我们,有何贵干?”海洛伊丝问。 雷瑟清了清嗓子:“尊敬的海洛伊丝殿下,您莅临亚尔提那港,巴纳德伯爵事先并未得到通知,招待不周,深感惶恐。他派遣在下来邀请您回去,以弥补过失。” “我要是拒绝呢?” “谢天谢地!我还担心您答应了怎么办呢,”易形者笑了起来,“您拒绝,当然就只好强行把您带回去啦。” “就凭你?”海洛伊丝歪着头,不屑地斜睨着雷瑟。 “凭我当然不行,但我不是一个人,自然与我同在。和骑士、奥术师或者祭司不同,易形者依靠的是自然的力量。是森林告诉了我你们的行进路线,而森林也将束缚你们的手脚,让停下你们前进的步伐。不要试图反抗,自然的力量是人类无法对抗的,我只要带殿下一个人回去就行,你们三个可以自由离开。” “打搅,”埃隆走上几步,“殿下,我们不能在一个傻子身上浪费时间。请让我来解决他。” 海洛伊丝点了点头:“手脚利索点。还有,请小心一点,不要让他伤得太重。” “我会的。”回答她的却是雷瑟。 易形者张开双臂,四周的空气顿时开始鼓噪,一瞬间诺亚有些恍惚,四下里目力所及的树木全都变得喧闹,他错觉自己正身处热闹的集市,而非夜晚寂静的森林。 风向着雷瑟流动。有一片树叶从枝头悄无声息地跌落,接着是两片、三片……起初数量不多,但很快林间便下起了一阵落叶雨。没有一片树叶落到地上,随着他的手势,落叶形成了翻滚的漩涡,绕着他盘旋飞舞,犹如一道绿色的旋风。 诺亚暗暗惊讶。这可不是什么杂耍艺人的魔术手段,树叶的飘舞真真切切,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操控风的流动。雷瑟本人的内在力量普普通通,甚至可以说有些偏弱,此刻也没有增强的迹象,可他却能操控数量如此庞大的树叶。 这家伙……确实不简单。 一颗拳头大小的石头加入了绿叶的漩涡,旋即又划出一道抛物线掉落悬崖。“用石头来战斗太危险了,会打断骨头的,”易形者略带歉意地笑笑,“换树枝吧。” 两段手臂长短、指头粗细的树枝飞向雷瑟,绕着他忽高忽低地飞舞。 埃隆凝神注视着这一切,随后镇定自若地转向海洛伊丝:“殿下。” “怎么了?” “我认为,还是让温妮亚大人出场更有胜算。” “……” “丢人的东西,早点说不就得了,”温妮亚摘下腰间的拳刃,一手一个戴上,“这种三流魔术师一样的把戏没什么好担心的。只要把魔术师解决掉,他的魔术自然也就解决了。” “哦?”雷瑟扬起一边眉毛,“那您就来试试看吧。” 不需要更多挑衅,女法官举起拳刃冲向易形者。眼看即将进入合适的交手距离,本来围绕着雷瑟盘旋的树叶忽然膨胀开来,将两人一起笼罩,也隔绝了旁观者的视线。随即那两根树枝也投入了这绿色的漩涡,树叶便仿佛翻滚的海浪般沸腾起来。 海洛伊丝倒抽了一口气,埃隆神情凝重。就是对剑术格斗了解贫乏的诺亚,也知道情况不妙,温妮亚多半要糟。 果然,女法官突然怪叫了一声,两根树枝则从飘舞的绿叶中穿出,像是活物般绕了个圈子又钻回去,于是女法官又是一声喊叫。听起来她应该没有被揍得太惨,叫声中惊讶的成分要多过痛楚。 这完全没有法子观看的战斗只持续了很短,宛如舞台的幕布拉开,绿叶忽然像两旁散开,和两只翅膀似的在雷瑟身体两侧轻轻拍打着,温妮亚抱着脑袋,连滚带爬地逃了回来。 她脑门上肿了个小包,身上衣服开了几道小口,以至于瞧着更像是在酒馆街头之类的地方和流氓打了一架,而非与有着神秘力量的对手进行了一场不寻常的战斗。 “抱、抱歉,”女法官摘下拳刃,按着脑门上的肿块,“这,这家伙真是古怪。” “法官大人,如何啊?”雷瑟的表情令人恨得牙痒痒,“见识到实力的差距了吗?这并非我们之间的实力差距,人类是无法与自然为敌的。在自然面前,请满怀谦卑与敬畏,这对我们有好处。我的力量正是源自我对自然清醒的认识以及因之而产生的敬畏之情……” “吹牛。”海洛伊丝双手叉腰,皱着眉头道。 “啊?殿下,我没资格反驳您的话,只是……” 公主走向雷瑟:“你的把戏华而不实,树叶不过是用来干扰视线罢了。就当成是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晚上蒙着眼睛战斗,又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我早就习惯了的,”她回头瞥了眼,“我现在就来给你们示范下,如何让这只聒噪的乌鸦闭嘴。” 不、不困难吗?不过,她的话好像还有哪里不对劲,诺亚的某条神经被隐隐牵动了。 易形者的表情顿时显得有点受伤:“不,不是那么回事!殿下,首先,我刚刚变的是鸽子,其次请听我为您介绍……” “你要有什么话,就用这个来说吧。”海洛伊丝握起拳头。 “小心,殿下。”温妮亚远远地提醒。 “好吧,”雷瑟嘴角翘起,笑得无奈,“那只能让您知难而退了。” 第57章 夜间旅行(6) 绿色的漩涡开了又合,把海洛伊丝和雷瑟罩了进去。 漩涡的范围不大,诺亚能感受得到两人的位置,就他所见,大部分的树叶都不离开雷瑟身周十尺范围,偶尔有那么一两片会像离群的鸟儿一样远远飘开。 有一片叶子落在了诺亚肩头。他取下托在手中,再三确认,这就是片普普通通的橡树叶,森林里随处可见的那种,没有任何古怪。 情况不太对劲,他握紧拳头将树叶捏成一团,海洛伊丝像只没头苍蝇似的乱窜——不,不行,这个比喻太糟糕,首先她是公主,这样的比喻太过不敬;然后以两人的关系,这样的比喻他也着实不忍。 不是说好的蒙着眼睛战斗也不是什么难事,早就习惯了的吗? 埃隆看出了他的担心。“放心吧诺亚先生,殿下虽然年幼,但战斗的技艺值得信赖。温妮亚大人全副武装也不过能勉强和赤手空拳的她打个平手,时间一久多半还得不敌……”佩剑法官缩了缩脖子,“奇怪,我怎么感到有股怒气?” 树叶又一次向两侧分开,令他们得以看清。这一次与刚刚不同,还有许多树叶如一道道细小的涡流,缠绕着海洛伊丝的双臂、躯干和双腿不住盘旋飞舞,令她看起来像是戴上了许多绿色的环。 她没受伤,诺亚的心才放下,又立刻悬起。看情形,连她也不是易形者对手。 “殿下,”雷瑟道,“游戏是不是可以到此为止了?” 海洛伊丝向前迈了一步,又挥了下手。她的动作变得格外缓慢,就像是在粘稠的蜂蜜里行动。 “早呢!”她咬着牙,脸因用力而胀得通红,“这种东西,这种东西……要不是我在那头熊身上费了太多力气,几片叶子怎么可能困得住我!” 她又朝前迈出几步。 雷瑟摇了摇头:“或许吧。不过您就算能自如行动,结果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本来牙齿咬得格格直响,听到雷瑟的话,公主殿下忽然泄了气:“是啊。” “您的技艺精湛,哪怕失去视力动作也丝毫不受影响,”易形者带着钦佩道,“只是若同时连耳朵和身体的感觉也失去的话,任谁都无法继续战斗的。” 诺亚恍然大悟。那飘舞的叶子哗哗作响,不止令人的眼睛失去作用,连听觉和触觉也一同干扰。 “您应该清楚,我手下留情,对您甚至连一下起码的攻击都没有,”雷瑟又说,“也没让温妮亚大人受伤。我想我的意思已经很清楚。不过如果继续下去,我想我就不一定能保证礼貌周全了。” 海洛伊丝沉默了许久。她缓缓转过脸望着诺亚,湛蓝的双眼里满是不甘与不舍。 “您放心,”易形者会意,“他们三个可以自行离开,我绝不会阻拦。” 又是一阵漫长的沉默。公主几次握拳,又几次松开,起先只是双肩微微颤抖,后来全身都止不住颤栗。“那好吧,”终于她垂下脑袋,“我……我跟你回去。” “等一下!”佩剑法官拔出长剑,刚刚畏缩的他此刻挺身向前,“殿下恕我僭越,轻言放弃还为时过早。” “不错,”温妮亚罕见地没有反驳或者斥责埃隆,“我们一起上,看看这装模作样的家伙是不是真有那么厉害。” “真是一群感人的臣下,不过你们太小瞧六形人雷瑟了,”易形者轻笑道,“好吧,好吧,反正我有的是时间。” 他高举起右手,树林间刮起更大的风,更多的树叶从四面八方聚拢。刚刚看起来还只像是漩涡,现在却如潮水般在雷瑟身边翻涌。 温妮亚和埃隆都变了脸色,但他们没有退缩。佩剑法官举剑行了一礼,正要向前走去,诺亚拍了拍他肩膀:“我来。” “您也一起上吗?您又不会使剑,这种事还是交给我们……” “不是一起上,我一个人就够了。” 说完他捋了捋被风吹乱的头发,又整了整衣领。不出所料,这话出口,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了他身上。不错,有点登台献歌时受人瞩目的感觉了。 “你是?”雷瑟狐疑地问。 “旅行诗人诺亚·麦克莱恩。” “你要向我挑战?”雷瑟惊讶地嚷道。 诺亚注意到海洛伊丝的目光一样充满惊讶,但她抿紧双唇,什么也没说。“埃隆大人,您的剑借我一用。” 埃隆送上手中长剑。 “请连剑鞘一起给我。我的剑是装在七弦琴里的,没有剑鞘,所以只好借您的一用。” 佩剑法官又奉上剑鞘,同时一脸的不解:“对付这家伙需要用到剑鞘吗?” “因为,”诺亚还剑入鞘,然后举剑指着雷瑟,“我没正经学过用剑,没有剑鞘的话说不定一剑过去就砍死他了。他没伤害劳瑞娜,”见鬼,太顺口又说错了,“也没伤到温妮亚大人,这点我很感激他。” 易形者气极反笑:“没有正经学过用剑?怕砍死我?小子,这个情我领了。放心,过一会打起来,我会特别优待你的。” “你还是没弄清楚啊,乌鸦,”诺亚走向他,“我说过了,我一个人就够。” “诺亚?”海洛伊丝叫了声,嗓音中有关切,有担心,更多的则是难以置信。 大团树叶开始激烈地流动,易形者迎面走来。“那就来试试吧,”他咬牙切齿“公平地说,你这张脸还挺俊俏的。让我打断你的鼻子看看!” 下一刻,树叶的潮水将诺亚彻底淹没。 几乎睁不开眼睛,就算睁开看到的也只有没完没了的叶子;耳朵里全是树叶摩擦发出的沙沙声,除此之外什么也听不到;这些该死的叶子还不住地擦过他的脸、手、胳膊乃至身体每一处,不疼,也不痒,甚至轻飘飘的可以说有些舒服。 只是诺亚明白,就像有些盲人能依靠皮肤来感受细微的温度差别和空气流动,海洛伊丝自称惯于盲眼战斗,多半也能做到。被树叶这样一搅合,她的感觉一定瞬间失灵。 亲身感受过,诺亚明白了为何她会束手无策。但这些对他统统不成问题,他双手一起握住剑柄,使劲朝前抡去。一声令人心情愉悦的闷响,接着一声发自易形者的惨叫响起。很好,看来是赌赢了,诺亚终于放下心来。 第58章 属于何人的能力(1) 绿叶像退潮一样四散落地,雷瑟捂着鼻子蹲在地上。见到这一幕,海洛伊丝、温妮亚和埃隆齐声惊呼。 发现大家都在看着,易形者摇摇晃晃地直起身子,把捂脸的手放下,看着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不过诺亚一向最擅长察言观色,那长流的鼻血首先就严重破坏了易形者镇定自若的形象,还有那颤抖的双手,不停抽动的鼻子,而最关键的则是已经蓄满泪水的、随时可能决堤的眼眶。 “您要打断我的鼻子,”诺亚晃了晃手中的剑,“不过怎么我看断的好像是您的呢?” “你……” “易形者先生,”海洛伊丝顺势插道,“很疼吗?疼的话就哭出来吧。” 雷瑟擦了下鼻血,龇着牙,嘴硬道:“别开玩笑了!一点都不疼!” “你的意思是还要再来吗?” “当然,刚刚那一下是碰巧了。看你握剑的手就知道是个外行,外行走运很正常。” 散落于地的树叶升起,又一次将诺亚从头到脚吞没。不用看也不用听,诺亚感受到雷瑟朝自己扑了过来。他举起剑,雷瑟的脑门正撞上剑鞘,他惨叫着倒退两步,抱着脑袋直跺脚,看来着实疼得厉害。 诺亚上前,这次剑鞘捅了易形者的腰,那家伙一声高亢凄惨的尖叫,双手一阵狂乱地抓挠。伴随着他手上的动作,两根树枝噼里啪啦朝着诺亚就是一阵乱砸。 树枝来势凶猛,劲力十足,挨上一下多半要遭殃,但准头太成问题。似乎在这翻滚飞舞的树叶中,雷瑟自个也不能完全确定对手的动向,只能知晓个大概,诺亚敏锐地注意到了这一点。借助那神奇的感知,易形者反倒成了瞎子和聋子。 如此一边倒的战斗可是很少有的,诺亚从不放过机会,要么直刺,要么挥砍,他连连挥动手中长剑。他不去管打中了什么部位,反正以自己的水平,就是管了也没用,瞄着鼻子砍去的剑能命中脖子就不算歪得太厉害,只要能打中对手就好。 这样的攻击之下,雷瑟惨叫连连,气急败坏的吼叫中间偶尔还混了几声海洛伊丝他们的惊叹。 还在死撑?诺亚不介意多揍一会人,但眼下可没有那么充裕的时间。周围的力量突然起了变化,树叶的流动,或者说力量的流动变得稠密。换了旁人大概会不明所以,诺亚却几乎瞬间想到,那些缠住海洛伊丝的绿叶涡流就是这么来的。 要是自己也被困住手脚,事情就糟了。只是这树叶的流动也实在太慢,当真只有在完全没法察觉的情况下才会被它们缠上。对海洛伊丝或温妮亚,这确实是个威胁,但换成是诺亚,压根没有用处。 该是结束的时候了。诺亚从背后走近易形者,微微屈膝,双手握住剑鞘,自下而上给出一记角度完美的背刺。宛如舞台的幕布拉开,树叶仿佛突然失去了操纵它们的力量,向着两侧落下,如同下了一场树叶的豪雨,在地上铺就两条又长又宽的绿毯。 雷瑟倒在地上,捂着屁股直打滚。诺亚有些内疚,最后那下用力稍稍大了些。“对不起,易形者先生,”他向雷瑟伸出右手去,“请原谅,我很少和人战斗,因此没有什么经验。要是伤到了您,我十分抱歉。您不要紧吧?” 好容易缓过神来的易形者一回头,见到诺亚伸出的手,当即怪叫一声,没命般地爬了起来。还没站稳脚跟,他就跌跌撞撞手脚并用地逃开,显然会错了诺亚的意。他鼻青脸肿,身上那件漂亮礼服又脏又破不成样子,片刻之前的趾高气扬已经一点也看不出来。 “你,”雷瑟喘着粗气,“你是叫诺亚·麦克莱恩?” “是的。您的伤如何?我真的很抱歉。” “你!小子,我记住你了!”雷瑟狠狠地瞪了他一样。诺亚这才想起,这个场合下,自己这些关心的话语,在易形者听来,应该像是在嘲讽…… 还在想如何弥补这一过失,海洛伊丝又一次适时地插嘴:“不光记住,而且我觉得您一定印象深刻。对吗,六形人先生?” 雷瑟·麦尔斯重重哼了声,如此情形还不忘向海洛伊丝行礼。他背过身去,在一阵轻烟中化作来时那只巨大的鸽子,扑扇几下翅膀,有些摇摆地飞离地面。他的速度倒是没怎么受影响,一眨眼的功夫,鸽子就消失在了夜空中。 巴纳德伯爵派出的追击者不会只限于这一个的,诺亚收回视线,并不怎么高兴。他突然发现另外三个人齐刷刷望着自己,神情姿态都和自己登台结束后的听众没有区别。 “你,你怎么做到的?”海洛伊丝嘴角在抽搐,“你明明不会使剑啊。那只乌鸦说得没错,光看看你握剑的姿势就知道,这,这绝对是外行人啊。” “他不也说了吗,外行走运很正常,”诺亚笑了,“我们先上车吧。” “哦?好,好。上车,我们上车。” 诺亚把剑还给了埃隆。他发现女法官和佩剑法官看向自己的眼神连同对自己的态度都有了很大变化。之前,他们的态度不过是看在海洛伊丝份上的客气,现在却变成了发自内心的佩服。 海洛伊丝则一如往常,她从不掩饰自己的崇拜……以及喜欢。 埃隆拔掉瓶塞,温妮亚倒酒,海洛伊丝则双手捧着把杯子递给他。“快和我们说说,你究竟怎么打跑那只乌鸦的?” 就是诺亚,这种时候也觉得受宠若惊。“那家伙本身一点也不厉害,”这一点值得庆幸,诺亚有点儿后怕,“不过他会操纵树叶,害得我们没法看也没法听,普通人遇上这种情况大概就束手无策了吧?” “正是这样。”海洛伊丝噘着嘴连连点头,对刚刚的失利耿耿于怀。 “那您又是如何做到的?”温妮亚问。 诺亚轻轻摇晃手里酒杯:“劳瑞娜,啊不,是海洛伊丝,”不管她的哪个名字,读来在唇齿间都有种难于言喻的甜蜜,“记得我曾经和你说过吗?” 她的双眼霎时瞪大。很好,她果然还记得,诺亚欣慰地尝了口酒。 “你说过,”她顺带瞥了眼女法官,“在温妮亚大人的牢房里说的。你能感受到……人,动物,还有没有生命的物体的内在力量?” “是的。就拿刚刚来说,不需要看,不需要听,也不需要触摸,我就能清楚地知道那只乌鸦的动向。这种感觉很难描述,比用眼睛看来得还要更清晰、更准确,有时我甚至觉得,对方还没有任何动作,我就已经知道他要做什么了。就像是……心灵感应?” 第59章 属于何人的能力(2) 诺亚的话让另外三人一同陷入沉思。 “怎么说呢?”每次这种情形,最先开口的总是海洛伊丝,“不是我不相信你啊,诺亚,我们大家想开开眼界。是吧?” 温妮亚和埃隆一同点头。 “这好办。上次我就说可以证明给你看,”诺亚也瞥了眼女法官,“是在温妮亚大人的牢房里说的。嗯,我需要三瓶不同的酒和三个酒杯。” 桌上和车厢里被易形者弄得一团狼藉,他们首先得收拾。诺亚几乎没有干过这种仆役的话,帮的忙还没添的乱多;温妮亚·洛伊尔贵族出身,对此自然也很生疏。最后,海洛伊丝一个人完成了全部清理打扫和重新摆盘的工作。 这让诺亚很不好意思,而女法官就非常惶恐了。“没关系啦,”公主殿下本人一点也不在意,“在座我最擅长这个,所以就由我来做这个,有什么问题吗?谁也没规定公主就不能替人干活吧?” “说得好,殿下,一个人能做什么,该由他的能力而非身份决定,这才是真正的王者之风。”埃隆由衷地说。 “你又僭越了,埃隆!” “没关系的,谁也没规定公主就不能被人评价吧?诺亚,”海洛伊丝放上三个杯子,又放上一瓶酸麦酒、一瓶白葡萄酒和一瓶火酒,“开始你的表演吧。” 前面埃隆小声嘀咕:“瞧瞧,瞧瞧!殿下的胸襟真不是某位大人能比的!” 诺亚一边饶有兴致地欣赏温妮亚的表情,一边将三种酒分别倒满三个杯子。三杯美酒在海洛伊丝面前一直线排开,诺亚背转过身子:“选一杯吧,殿下,选一杯。” 海洛伊丝犹豫了片刻:“那我……” “酸麦酒。”诺亚报出了她的选择。他回过头,公主殿下的手僵在半空,看模样正是要去拿酸麦酒。她的表情令他回味无穷:“再来?” “当然。” 诺亚又转过头去,稍等了片刻。“还是酸麦酒。” “真的假的?”海洛伊丝的叫嚷听起来活像是踩到了一条蛇。诺亚其实不用看也知道答案,不过他还是扭头,因为她的表情实在不容错过。 “继续吗,殿下?” “继续,继续!” 这次诺亚的头刚转回去就给出了结果:“是火酒。” 在他的感知里,海洛伊丝整个人都怔住了。“骗人的吧,”他听到她说,“我,我还没伸手呢,你就能知道了?” “还要再试吗?” “不要了,不要了。等等!”蓝色双眸这回瞪得老大,“你,你的这种感知,难道能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 诺亚转回身子,面对着她。哦?他发现海洛伊丝的脸红得简直要想要滴血。“当然不能,知道人心底的想法是连古神都无能为力的事。我不过能稍稍提前一点知道别人的动向,我不能确定,不过从以往的经验来看,有时甚至能比那个人自身的意识更早,”诺亚端起那杯白葡萄酒长饮一口,“顺便一提,你心里在想什么其实并不难猜,尤其是关于我的部分。” “真是太不可思议了!”埃隆在马车前面长吁短叹。 “但这究竟是如何做到的呢?是神术?奥术?还是像有些珍稀动物那样,天赋能力?”温妮亚又像在问话又像在自言自语。 “肯定不是神术,我看到教典就想睡觉;也不可能是奥术,学费不是我这样的能负担得起得的,”其实还是可以负担的,但可惜我的收入大部分不属于我自己,“大概是天赋能力吧,没人教过我,也不是从书本上学到的,反正从我能记事起,我就已经拥有这种感知了。” “能再和我们说说究竟是怎样的感受吗?内心,或者说,内在的力量?”海洛伊丝拉住了他的手。 “真的是很难描述呀,那种感觉……它切切实实存在,可当你试着确认,又根本无法将掌握。不是用眼睛,不是用耳朵听到,不是用手摸到,甚至都不存在于心里或者思维里,但我就是能感觉到。对了,不光能感觉到,我还能区分强弱。” “强弱?”海洛伊丝和温妮亚对视了一眼。 她们是不是联想到什么了?“是的,强弱。你们如果有问题,请尽管问,想到什么也尽管提出来。实际上,我也很希望有人能帮我弄清楚这种感知是怎么回事,”他放下酒杯,搔着后脑,“没法子,毕竟我没有正经上过学。” “那么我想请教一下,在您感知中,”埃隆问,“殿下和温妮亚大人,谁的内心力量较为强大呢?” “现在是温妮亚大人。不过,”诺亚回想两人在监狱里那一战,虽然持续时间短暂,可是有够惊心动魄的,“这种力量并非一尘不变。她们交手那一次,在战斗中两位的力量都有提升,提升幅度还都挺大,到最后海洛伊丝要胜过温妮亚大人一筹。” “哎?”海洛伊丝突然两眼放光,“我想到了个好主意。” “什么主意?” “我还想再试试你那神奇的感知。请你转过身去,”她狡黠地笑着,“我和温妮亚大人现在就再较量一场,你要一边感受一边说出我们在做什么哦。相信我,”她换了副郑重的面孔,“我离弄清楚你的能力只有一步之遥,再试这么一次差不多就够啦。” “是、是吗?好的。”诺亚嘴上答应,心里嘀咕。你真的不是想趁这个机会冠冕堂皇地揍人家一顿? 他背过身子坐好。身后海洛伊丝在吩咐温妮亚:“你已经穿了皮甲?很好,请把你的拳刃也戴上。过一会的战斗,你绝对不可以手下留情,也不用害怕我受伤。要使出全力来打倒我,明白吗?这是命令!” 安静了好长一会,女法官才应声:“遵命,殿下。” “非常好,诺亚,准备好了吗?” “当然,你们现在就可以开始唔殿下的力量突然增强了 殿下的右拳挥向温妮亚大人的左脸 温妮亚大人的力量同样增强了 温妮亚大人躲开了攻击 温妮亚大人发起反击 温妮亚大人的拳刃砸向殿下鼻子 温妮亚大人的反击命中了殿下的鼻子 殿下在这次攻击中损失了大约百分之五的力量 殿下的力量又增强了 殿下露出猫咪发怒一般的表情 殿下发起攻击 殿下的左拳挥向温妮亚大人的右脸 温妮亚大人的力量也再次增强 温妮亚大人又一次躲开了攻击 温妮亚大人的拳刃被殿下躲开 但是温妮亚大人的拳头还是击中了殿下脑门 殿下又损失了百分之十的力量 殿下飞了起来 殿下掉出了马车——喂你们两个!?” 第60章 属于何人的能力(3) 诺亚猛然回头。海洛伊丝整个身子悬在车厢外,温妮亚一脸惊恐,双手齐上拉住了她一条手臂。马车速度很快,公主殿下的身子像是旗帜一样打横飘起。 女法官显然紧张过度,整个人和石膏一样僵硬,压根忘记了应该做什么,就那样让海洛伊丝飘着。这一场面紧张与诙谐兼具,知道凭她们的身手绝对不会有危险,诺亚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海洛伊丝咬牙切齿,龇牙咧嘴。不知是不是因为风太大,她嘴巴一张一合,瞧来有些像是金鱼,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她空着的那只手又指又点,脸上表情不断变化,尽管诺亚一点也看不明白她的手势,不过她的意思倒是很容易弄清楚:首先是快点把她拉回来,除此之外就是一些情绪上的、稍稍有点激烈的宣泄。 止住笑又花去了一分钟。诺亚上前,温妮亚如梦初醒,两人七手八脚一同把公主殿下拉回车厢。 海洛伊丝含混地嘀咕了声什么,听来有些像是“混蛋”。温妮亚面无人色:“殿下,请恕罪,我,我一定是……” “不是你的错!”海洛伊丝抱着双臂,气鼓鼓地坐下。她脸上挨了两下攻击,但是伤害轻微,几乎看不出来什么痕迹,不像刚刚雷瑟那样鼻青脸肿。温妮亚显然没有伤害她的意图,攻击时收了力,否则以她拳刃的厚重,别说直接砸在脸上,擦着一下都是不得了的大事。 不过,她怎么这么简单就输给了温妮亚?这个问题诺亚花了大约五秒就想明白了,毫无疑问,在和那头三眼巨熊的纠缠中消耗了太多体力。他略带同情地拍了拍海洛伊丝肩膀,又摸了摸她的头。 “别碰我!”虽然这么说着,她并未将他推开,也没有躲闪,“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这真是一个活生生的自作自受的例子啊!” 前面传来噗嗤一声,马车随之晃了一晃。 “埃隆大人!什么事这么好笑?” “没有,殿下,”佩剑法官毫不犹豫地否认,“是风。真的,是风!” “哼!” 这下可好,旧仇未报又添新恨,只是诺亚忍不住笑意。好容易在她嗔怪的瞪视下理顺呼吸,他问:“怎么样?弄清楚我的感知是怎么回事了吗?” “很清楚了,刚刚的战斗你提到了四次力量提升,我和温妮亚大人每人两次。虽然还不明白原理,不过,你感受到的那种内在力量,就是灵能。”谈到正事,海洛伊丝立刻就恢复正常了。 “灵……能?” “没错,每次你说出我力量增强,都是我提升灵能的时候。温妮亚大人也是如此吧?” 女法官点头。 诺亚皱起眉头:“灵能?等等,我如果没弄错的话,那是用来驱动飞行船的能量,奥术师们用来施法的也是这玩意,祭司和修士们和古神沟通也得借助灵能。你说你提升灵能,又说温妮亚大人也是如此,这……这是什么意思?” 除了海洛伊丝,另外两人投向自己的目光都变得十分古怪——驾车的佩剑法官还特意扭过头来看他。怎么了?我又问出什么不该问的问题了吗? “不要在意,不要在意!”海洛伊丝摆着手,“诺亚没有上过学,这些事情不知道很正常,我们不可以因此嘲笑他……不过,所有的学校都是教会办的,仔细想想远远不够,一定还有很多有天赋的孩子被埋没了。我要建议我那父亲,让他考虑一下在王立学院之外再多……对不起扯远了。” “没关系,反正也没有其他事。那么,灵能究竟是什么,能不能请海洛伊丝殿下为我们……是为我答疑解惑?” “分内之事,虽然我自己也不能把来龙去脉完全讲清楚。没有办法,历史课我有一大半都逃掉了,最后的得分只是刚好及格。灵能是一种无处不在的力量,从初生的婴儿到金属锻造的盔甲,从深埋的矿藏到逗笑的傻子,当然也包括诺亚在内,每个人、每样东西或多或少都拥有灵能。” 为什么把我和傻子放在一起?诺亚没有反驳,给自己倒了一杯酒聊以安慰。 “大约两千五百年以前,人类就发现了灵能这种力量的存在,然而直到两千年前才懂得运用。自那以后,灵能的研究开始在大陆各国间展开。不幸的是,和人类历史上的大多发明发现一样,研究最先投入的方向是如何用来更加有效地杀死同类。” “这倒是,就连音乐和歌谣,”诺亚看着行李堆中自己的七弦琴,“据说最先也是古人上战场前为了振奋精神、鼓舞士气而创造的。” “所以有时我不得不想,七神是出于何种理由,才把人类创造成了这样?”劳瑞娜也给自己倒了杯酒,“首先投入运用的是信徒们。那些虔——诚——的修士发现他们可以借助灵能来实现神的——多半是他们自己的——意志,进而开发出了神术;受此启发,那些脑子灵活却不够虔诚的、或者虽然虔诚却因为各种原因无法侍奉神灵的家伙创造了魔法,这就是奥术师的由来;最后,那些古代的战士们发现他们也可以运用灵能来强化身体,变得更加强壮、敏捷、坚韧。这么说,你大概可以明白了吧?” “初步了解,不过我最好自己再找本书来读一下,”那种翻开两页就能睡着的,“这么说来,我感受到的,确实就是灵能喽?” “肯定没错。我们还可以再进一步确定,比如现在的我,诺亚,有感觉吗?” “增强,减弱,增强,减弱,还在变弱,现在平稳了。我说的对吗?” “正是这样,一点都没错!” 早点这样不就好了,何必要和温妮亚大人打一架?还真是自作自受啊。向女法官略带同情的一瞥,诺亚问:“那么,这是个稀有的能力吗?”应该不太常见,他心想,他们几个似乎都没见过。 想了好半晌,公主才开口:“诺亚,有首歌叫《六城之战》,你知道吗?” “知道,而且这首我一向唱得不错。这首歌唱的是六城之战的英雄格鲁·费舍尔。六城之战在历史上确有其事,就发生在一千两百年前,不过歌曲将格鲁神化了,许多传奇小说和当地的民间传说也是。其实是不是存在格鲁·费舍尔这个人还是个疑问,他可能是融合了许多英雄的事迹后创作出来的。” “虽然你没上过学,知道的可真不少。格鲁是否存在确实存疑,或许是有些其他英雄的经历被人揉到了他身上,不过这些都不重要。在记载他那些传奇故事的神话里,”海洛伊丝的双眸绽放出异样的光彩,“他有着和你一样的能力——能感知灵能的强弱与流动。” “是吗?这可真荣幸。”诺亚举杯。 “这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在认识你之前,准确地说是在今晚之前,我从没想过这个能力在人类身上是真实存在的。即使在神话里,我也只读到了格鲁·费舍尔一位。明白了吗?”海洛伊丝指了指上方的夜空。 诺亚随着她所指而抬头,漫天灿烂的星光,乳白色的银河跨越整个天空。看来,我或许真能成为别人的神话? 第61章 在路上(1) 虽然知道了自己身负神话里的英雄才有的能力,不过诺亚还是不觉得自己和别人有什么了不起的区别。我们都一样,一个脑袋,被砍了就会死;脑袋上都是两个眼睛和一张嘴,也得吃东西才能活下去。 要说不一样,也就是会弹弹琴唱唱歌罢了。但会这个的人也不少,何况还有许多技艺是别人掌握而自己一窍不通的。 头脑比别人聪明?诺亚从不这样认为。不要说温妮亚和埃隆,他们俩洞察惊人,心思缜密,反应迅捷;就是海洛伊丝,她头脑的机灵程度也绝不在自己之下,虽然时常不那么着调,不过应该是她本人力量太强、习惯于用拳头解决问题的缘故。 所以,我就是个普通人。尤其现在,折腾了一晚上,诺亚的愿望更是和普通人完全一样——一个安稳的好觉。 海洛伊丝是在场最年幼的,也是今夜最为劳累的。她裹着薄毯蜷在座位上,几乎“晚安”一词刚出口便睡着了。 她的睡脸有着神奇的魔力,诺亚只盯着看了片刻,首先是莫名的安心,接着就觉得眼皮沉重,接着座位也不那么狭窄了,马车也不那么颠簸了,就连可能的追击者似乎也不值得担心了。他拉过一条毯子,朝角落缩了缩,很快进入了梦乡。 他睡得很沉。只是明明记得睡下时是坐着的,醒来的时候却是躺着的,占据了整张座位。天光已经大亮,道路变得宽阔而平坦,两旁也不再是悬崖峭壁、深山密林,而变成了河流、丘陵与庄园。 驾车的换成了温妮亚,埃隆正躺在对面的座位上呼呼大睡。海洛伊丝则倚在行李堆上,初升的太阳将她染成灿烂的金黄。忽然她脑袋歪了歪,发出一声含混的“唔?”,跟着又是几声可爱的嘟囔。 大概是在做梦,看她翘起的嘴角和脸颊的红晕,应该是个好梦。尽管创造了那么多的残酷与不公,但看着她,诺亚觉得诸神有时还是做了些好事的。 只可惜还没欣赏多久,海洛伊丝忽然睁开了眼睛。嘻嘻笑了笑,她竖起一根手指放到嘴边。然后毯子滑落,她悄无声息地起身,在诺亚脸上印下一吻。 在他还没有任何反应之前,她悄声说道:“早上好,诺亚。埃隆大人才睡下没多久,我们不要吵醒他。好了,来吃早饭吧。” “早饭吗?”诺亚拉住了她,俯身在她脸上还了一吻,“我觉得这就足够了。” 说归说,精神之外,物质上的早餐也是必不可少的。然而由于雷瑟的缘故,他们损失了太多食物和美酒,以至于早饭显得有点儿贫乏。用海洛伊丝的话说,就是她昨晚吃得像个女王,今早勉强吃得还像个公主,但目测等到今天中午,多半就得吃得像个乞丐了。 这还仅仅是只考虑质量的情况,若把数量上的不足也计算在内,情况就更糟糕了。到中午时分,四个人一共只剩下一片火腿和两块面包,外加一小罐盐和一罐奶油,还有昨晚剩下的蜜酒和麦酒。 分配食物时温妮亚说身体不适,埃隆则自称没有胃口,但这话才出口,他们的肚子就先后咕咕大叫,于是海洛伊丝带着“何必呢”的神情,仔细地把吃的均分成了四份。 路上不是没有市镇和集市,道旁也有农舍和劳作的农夫,但还没有离开巴纳德伯爵的领地,宁可饿肚子也不能冒险。他们只在河边停过一次车饮马,除此之外的时间,温妮亚和埃隆轮换,始终都在不停地赶路。 大约下午三点钟,一天中最炎热的时间段刚刚过去,马车经过了一座岗哨。岗哨由一座塔楼和一段城墙组成,建在连绵起伏的丘陵间,两侧都是险峻的山壁,城墙前还挖了壕沟,设有拒马。 守卫们的装备精良。每个人都头戴有花枝装饰的金色头盔,身穿墨绿色的长款锁子甲,披着一面金色一面绿色的披风。武器方面则人手一杆长枪,腰间悬挂一柄长剑、一柄短剑和一柄匕首,每个人的脚边都还有一面塔盾和一面小圆盾。 只是守卫的数量寥寥无几,诺亚一共就见到了那么八九个。他们用木板和树枝搭了棚子,棚顶铺着许多葡萄与青桐的叶子,桌子上还能见到葡萄酒和橙子。马车大摇大摆地驶过,没有任何人上前盘问,那些守卫反倒还纷纷挥手致意。 又驶出老远,诺亚小声问:“现在开始,我们是不是安全了?” “是的,”海洛伊丝长长呼了一口气,“这里已经是雷蒙公爵的领地。” 温妮亚补充道:“刚刚见到的那些守卫都是花之都的卫士。埃隆!” “大人,我在。” “到花之都还要多久?” “和预计的差不多,还要三四个小时,我想天黑时分能够抵达。” “那我们最好先弄些吃的。”海洛伊丝道。 “谨遵公主殿下的命令,”女法官低头道,“埃隆!” “大人,我仍然在。” “附近有没有旅店或者酒馆?我们需要食物。” “啊哈,这是个典型的、从没到过花之都的人提出来的要求,”埃隆似乎胸有成竹,“请交给我吧,殿下。您会得到一顿或许不够丰盛,但是能令您的舌头和胃得到充分满足、又有足够营养的美餐。我建议您不要吃得过饱,因为雷蒙公爵在食物和饮料上一向慷慨。” 说完,埃隆甩动马鞭,四匹马儿齐声嘶鸣,撒开蹄子跑得格外欢腾。 或许是心情放松,或许是真的有区别,诺亚总觉得自从通过那座岗哨后,眼前的景色比通过前来得优美。 尽管没有亲身到过,但他多次听闻过这个地方,花之都,雷蒙·莫瑞尔公爵,还有这位公爵所辖的珍珠地,也有人叫千湖之原的。这个名称的由来不是因为此地盛产珍珠,而是遍布原野的近千座湖泊。在晴朗的日子里从空中俯瞰,大大小小的湖泊就像是颗颗珍珠点缀在大地上,据说,每一个当地人都为这景色自豪。 这个说法多半是胡说八道的,作为艾格兰最富庶、人口最稠密的地区,珍珠地的人口最保守的估计也在四百万开外。让四个人统一意见都很困难,何况是四百万。 第62章 在路上(2) 虽然四百万人的看法是不大可能一致的,不过就诺亚看来,这儿确实令人陶醉。 绿色的原野一望无际,河流、湖泊、村庄、市镇错落其间,农田、花田、牧场和葡萄园四处可见。天气不像正午时分那么炎热,路上的行人与车辆也多了起来。令诺亚感到好奇的是,在这个地方,就连田间辛苦劳作的农夫脸上也能见到喜气洋洋的笑容。 就连这儿的道路也比其他地方来得宽阔平整,在许多地方道旁还筑有护栏,栽种着成排的哨兵树。不光他们行驶的大路,连通向村庄的、稍窄一些的小路也是如此。 驶过一片花田,三个正在为玫瑰浇水的年轻花农放下手里的活,冲着他们挥手致意。埃隆刹住马车,熟门熟路地跳下车走了过去。 “各位,”佩剑法官弯腰行礼,“我们是几个错过了旅店的过路人,不知道能不能在这里找到一些可以填饱肚子的东西?” “当然,先生,”一个皮肤黝黑但是模样英俊的小伙想也没想就答应,“我们的面包和葡萄酒足够和再多一倍的人分享,”他回头大声招呼,“伙计们,有客人!” 两个个半大的男孩奔向一口井,协力提上来一个巨大的篮子。俊小伙一边把食物分给诺亚他们一边介绍:“我很荣幸是来自科尔玛镇的博诺,”他手指不远处一座色彩缤纷的漂亮小镇,“他们两位是我的弟弟塞萨尔和克雷蒂安。可以请教各位的名字吗?” 这位博诺要请教的其实是海洛伊丝的名字,诺亚一眼看破。没必要戳穿他,以她的相貌,这种事再平常不过。 “当然可以,”海洛伊丝说,“这两位是温妮亚·洛伊尔女士,埃隆·埃迪亚斯先生,这位是旅行诗人诺亚·麦克莱恩,我是他的助手劳瑞娜。博诺先生,您真是太好心了。” “哪里,哪里,劳瑞娜小姐,”博诺搔着头,才这两句话脸就红了,“希望,希望你能喜欢我们的面包、奶酪,还有葡萄酒。” 每个人都得到了一段松软的面包和一大轮雪白的奶酪,此外还有一大瓶白葡萄酒以及一小杯白兰地。面包和奶酪都很新鲜,葡萄酒清凉香甜,白兰地够劲,诺亚狼吞虎咽,这些简简单单、普普通通的食物令他胃口大开,食欲旺盛得自己都吓了一跳,另外三个人的情形也差不太多。 “好吃,嗯嗯,太好吃了。”海洛伊丝发出由衷的赞叹。 “这儿还有,各位朋友。”博诺又递来一段面包。 “我们该怎样感谢您呢,博诺先生?”海洛伊丝望着小伙道。她不像诺亚或者埃隆那样抱着整段面包啃,而是每次都是掰下一小块来,差不多正好一口的大小,厚厚地抹上奶酪之后再送进嘴里。 “您吃起东西来像是我们这儿的人,”博诺说道,他摘下一朵玫瑰,“您有没有听说过?在珍珠地,像您这样的小姐,笑容就是最好的报酬了。” 海洛伊丝望了望诺亚,诺亚点点头。于是她微微俯下身子,让博诺为自己把玫瑰花戴在了耳边。在小伙和他两个弟弟的眼睛里,诺亚明白无误地看到了憧憬与崇拜。她有着能打动人心的力量,对诺亚来说,这是超脱嫉妒之外的情感。 等他们几个吃得差不多了,博诺和他的弟弟们又从井里拉上来一个篮子。“我们的面包和酒有的是,而且离家不远,”他满心期待地说,“我不知道你们要到哪里去,这些你们可以带在路上吃。里面还有一罐大蒜蜗牛,”小伙羞赧地笑着,“你们或许不会喜欢,但,但是,习惯了以后真的很好吃,你们一定要试试。” 那模样就像小孩子急不可耐地向大人介绍自己新的伟大发现。拒绝他叫人不忍心,海洛伊丝接了过来,诺亚则递过去几枚银月。博诺当然不肯要,不过海洛伊丝接过了银币,亲自塞到他手中,小伙红着脸收下了。 眼看这顿饭就要迎来终点,就在此时,大路上传来一阵马蹄声,一辆有着封闭式车厢、通体漆成黑色的马车驶到近前停下。满头大汗的车夫跳下来将车厢打开,里面走出来一个男人。 这家伙似乎有点身份。年纪轻,个头矮,小眼睛,薄嘴唇,看着彬彬有礼,一股子傲慢的劲头却怎么也掩饰不住。他径直走到他们几个身旁,看了眼篮子,故作惊讶地嚷了起来:“天啊。” “怎么啦?你也想要些吃的吗?”海洛伊丝立刻以促狭的眼光盯着这个人。 “您误会了,小姐,”那矮子夸张地弯腰鞠了一躬,“这几个男孩子也是花之都雷蒙公爵治下的领民,瞧瞧,他们竟然拿这些粗食来招待您这样美丽的客人。这成何体统!看哪,大蒜,那不正是可怕的、野蛮人的食物吗?” “不是的,”博诺急急忙忙地分辨,“那是大蒜和黄油焗的蜗牛,是珍珠地有着悠久历史的传统美食,不是什么野蛮人的食物。” “捏造事实也不觉得脸红吗,小子?”矮子斥道,“你们这些外来者带来了可怕饮食习惯,竟然还敢说是珍珠地的传统!我这样纯正的珍珠地居民从来不吃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别人简直要以为我们这儿都是些不懂礼节的粗鲁蛮族了。” 博诺显然不善言辞,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啊,”海洛伊丝点点头,“不懂礼节?我确实有点这样以为了。” 矮子看样子丝毫没听出海洛伊丝的讥讽意味:“他们给您留下了如此恶劣的印象,我只能深表遗憾。迟了介绍,在下很荣幸是莫莱·佩里埃,花之都的管理者之一,雷蒙公爵最信任的部下。” “哇哦,”公主的嘴角牵动了几下,“真是位了不起的大人物。” “真叫人高兴,”埃隆道,“因为我们这样的人,之前从来也没有认识您的荣幸。” 莫莱自然也不可能明白埃隆的意思:“那是当然的,不过现在你们有了。对了,你们几位是……”他打量了一下他们,“路过的旅行者吗?只是你们这身打扮看着……像是冒险者?” 诺亚低头看了看自己,又看了看海洛伊丝和两位法官。只看打扮,他们几个确实都是一副冒险者的模样。 “我们确实是路过,”海洛伊丝对冒险者一说不置可否,“今晚打算在花之都过夜呢,”她抬头看了看天,“希望天黑之前能赶到。” “花之都?棒极了!哦,我是说,这是个明智的选择。”莫莱喜出望外的表情虽然只是一瞬,也足够暴露他的本性,诺亚一眼看出这家伙底子里的粗鲁与无礼,这是怎么装也装不过来的。 “怎么啦?”海洛伊丝问。 “在下也正要前往花之都。小姐,您初来乍到,一定需要一位旅伴,一位引路人。啊对了,还没有请教您的名字。” 这家伙的话令诺亚有点反胃。直接把我们三个给忽略了啊? “我是劳瑞娜,他是旅行诗人诺亚·麦克莱恩,我是他的助手,”她朝温妮亚和埃隆眨了下眼睛,“他们两位也是。您的意思是,要和我们同行?” “正是这样。”莫莱朝诺亚投来仇视的一瞥,原因再明显不过。 “既然如此,”公主大人天真地笑了起来,“那就麻烦您啦。” “啊,不麻烦,不麻烦的,太好了。请让我来带路。”莫莱跑向自己的马车,中途还又看了诺亚一眼。 满脸喜色,但是目露凶光,这家伙看出我和海洛伊丝关系不一般了。不过,“太好了”?那是因为你还不清楚你碰上怎样的麻烦角色了。虽然和她认识还没几天,但诺亚已经很清楚,每当她蓝色的双眸里流出那种眼神,就意味着她一定又在想着某些不值得期待的主意了。 对,就是现在这种眼神。 第63章 在路上(3) 两辆马车并排而行。多亏了珍珠地的道路宽阔,这种行为才没有引起交通堵塞和不必要的冲突。 莫莱·佩里埃拉起窗帘,一路上几乎都在不停地说话,内容的大部分是吹嘘自己,少部分介绍花之都和珍珠地。倘若他能像当初海洛伊丝在监狱里痛骂温妮亚那样说出点新花样,那这段旅途不说精彩,至少不会无聊。 只可惜这位自称是重要任务的家伙翻来覆去说的都是些诺亚早就见惯了的无聊花样。富有,家族显赫,深受公爵信赖并且被委以重任,这些令人听了就生厌的内容被莫莱以乏味的语言絮絮叨叨地重复了许多遍,别说诺亚,就是温妮亚和埃隆都摇头叹息。 而且这不知死活的小子甚至还开始逐渐对诺亚他们几个评头论足,重点则不外乎是抬高自己,贬低他们。 “您当真没听说过这家伙?”诺亚小声问温妮亚。 “一个巴纳德伯爵就已经很头疼了,”女法官懒洋洋地坐在座位上,“这种货色,我哪还有心思往心里去?” 那边莫莱还在大声说话,全然不顾根本没人听他的:“我的祖父曾经被一百头鲨鱼围攻,他成功地杀掉了其中九十九条,并且骑着最后一条穿过了整个无尽之洋……” “埃隆大人呢?” 佩剑法官想了一想:“可能在什么地方见过吧,应该是哪里的小贵族。珍珠地很大,我也只能记住那些最主要的。” “我的家族名声也许没有莫瑞尔或者那么响亮,但是重要性不在他们之下。无论先王还是赫拉斯陛下,他们都对我们家族委以重任。就举个最近的例子吧,在黑玫瑰叛乱中,花之都也有叛党的存在,但由于我一向的机敏与严谨,他们还没来得及起事就被我一一抓住了,雷蒙公爵和凯诺大法官都盛赞了我的表现……” 诺亚朝海洛伊丝抱怨:“这种家伙,你为什么会邀请他同行?你的话,不应该是‘等事情结束,我要狠狠揍他一顿’,这样才对吗?” 公主回答时的姿态看起来像是背后生出了一对黑色的小翅膀:“有些家伙值得揍一顿,像这样的就完全不适合了,也不是什么人都配得上用脸来抚摸我拳头的。其实说到底,我喜欢的不是揍人,而是别人被我揍了后又打不过我、没法还手的表情。要看到这种表情,方法其实很多,不一定要用拳头的啦。咦,”她转向莫莱,“您在说什么?” “我在说,”莫莱的脑袋挤在窗户外,“知道吗,我曾经见过诺顿的海洛伊丝公主!” 这边马车里的四个人同时神情大变,直到那家伙的胡说八道继续:“那是在王宫的一座小花园里,殿下托付了我个重要的秘密任务,至于任务的内容当然不能在此分享。” “当然啦,”海洛伊丝微笑中的意味,莫莱大概永远不可能明白的了,“那是个秘密任务,又很重要嘛。” “正是如此。不过现在我要说的是,劳瑞娜小姐,那海洛伊丝殿下的长相,还不及您一半美丽!” “真的吗?” “千真万确!我可以凭我的姓氏起誓!” “谢谢,”海洛伊丝不动声色,“下次您要是再见到殿下,可千万不要这样告诉她。” “对别人,不会,可是对公主殿下,我得直言不讳。这不仅仅出于我个人的道德情操,同时也是职责所在。我的家族的任务之一,就是提出忠诚而正直的谏言,尽管谏言有时不那么容易被接受,甚至还可能招来王族的怒火。” “愿七神诅咒他的舌头!这家伙的脸皮适合拿来做皮甲,”温妮亚弹了弹身上的皮甲,小声地说,“一定比我这身强。” 好在事情很快有了改观。不是因为莫莱停下了他喋喋不休的自吹自擂,而是花之都终于出现在了远方。 与众多歌谣和史诗里传唱的一样,那座优雅如天鹅一般的城堡坐落于一座坡度平缓的山丘上。城墙有三道,均为白色石块筑成,最下方的一道依着山脚而建,将整座山丘都包围起来,而一座规模不亚于亚尔提那港的城市又将整座城堡包围,两条宽阔的大路在城市前交汇。 但这儿可比亚尔提那漂亮多了。远远望去,花之都正如它的名字,整座城市宛如一座巨大的花园,本就精致的建筑物间点缀着庭院、水道和人工瀑布,城墙边遍布鲜花,其中大多是金色的玫瑰。 遥望花之都,诺亚终于可以暂时把莫莱·佩里埃的吹嘘抛在脑后。正如埃隆所预料,当太阳差不多落山时分,他们进入城市,驶上石板铺就的街道。 身临其境,这座城市给人的感觉就更像是花园了。到处是盛开的花朵,装点着石雕、喷泉和大理石柱廊,藤蔓和爬山虎则覆盖着古老的房屋。现在正是晚饭时间,不管经过哪里,在花香之外,空气中总是弥漫着淡淡的食物香气。一扇扇透着温暖橘黄色灯光的窗户背后,是一顿顿温馨的晚餐、一个个幸福的家庭。 那让诺亚多多少少有点儿羡慕。毕竟,这是自己几乎从未有过的体验。 这儿也有教授奥术的高塔,以及供飞行船停泊的平台,但是圣堂的数量远比亚尔提那要少。进入城市后又行进了十分钟,他们穿过了山脚下的第一道白墙。又是一个十分钟过去,马车停在了第二道白墙的城门前,繁华热闹的街道被他们远远抛在了身后。 城门前没有护城河,没有吊桥,有的是花圃、水池和成列的雕像,另外还有和石雕一样一动不动的守卫。诺亚起先甚至没有注意到附近有活人,直到那些守卫横过战戟、挡住去路。 莫莱当先下车,步态和语调里都带着难掩的兴奋。“各位请在此稍候,”他搓着手道,“我去去就来。” 他和守卫交谈了几句,快步穿过城门。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掌灯人沿着城墙与街道点起一盏盏路灯,照亮了那些原本阴暗的地方。 两列卫士擎着火把从城门内跑出。来迎接我们的吗?不对,诺亚几乎立刻就发现了事情的蹊跷。这些卫士从马车两侧跑过,将马车团团围住。 “哪一位是劳瑞娜小姐?”领头的队长问道。 “我是。”海洛伊丝站了起来。 队长一躬身:“请跟我来,劳瑞娜小姐。” “只有我一个吗?我的朋友们呢?” “莫莱大人有令,他们几位行迹可疑,需要先接受调查。现在,请立刻下车。”队长一招手,卫士们齐刷刷亮出刀剑,反射着火光一片闪耀。 第64章 在路上(4) 队长的语气严厉,但听起来缺少魄力,也不够沉稳。不言自明,这一定是那个莫莱·佩里埃的鬼主意。 望了望四周的卫士,假如海洛伊丝感到了紧张,至少表面上一点也看不出来。“如果我不肯跟您走的话,”她依然是那副满不在乎的天真模样,“你们是不是就要对他们三位做点什么了?” “您倒是知道得很清楚。”队长道。 原本就在城门处的那些卫士里有几个似乎看不下去,想朝他们走来,但被同伴拦住。诺亚注意到两群卫士的装束有明显的差别,城门那一队装备精良,和下午在岗哨处见到的基本一致,而围住马车的这些穿得就没有那么整齐了。 “奇怪,花之都以前不是这样招待客人的啊。”海洛伊丝挠了挠脖子。 “小姐,”队长不耐烦地催促道,“请快些跟我来,否则不管你们原先对花之都留下了怎样的印象,今晚都会有一个新的认识。” 城门处的卫士发出冷笑。“别想乱来!”有人嚷道。 “怎么?”队长厉声道,“你们要站在这些可疑的冒险者一边?” 威胁的意味丝毫不加掩饰。在人数的对比上,城门的卫士处于下风,他们不过七八人,围在诺亚他们身边的总数却在三十开外。 可那几个卫士毫无畏惧:“可疑的是你们才对。” 气氛顿时变得紧张而微妙。队长似乎有些尴尬,他恶狠狠地朝地上唾了口:“别来捣乱!我们可是奉了莫莱大人的命令。” “好啦,好啦,”海洛伊丝道,“让我来猜上一猜。你呢,肯定是把我带到你们莫莱·佩里埃大人那儿去;而他呢,一见到我,大概会像老鼠见到了奶酪一样迫不及待地开始一些不方便形容的事。这个时候我要是不愿意,并且打算反抗他的话,他就会说:想想你的同伴们吧,你要是再不乖乖地当个好孩子,他们的安全和健康就得不到保证啦。我猜对了吗?是这样没错吧?” 心里那点龌龊的内容被说个正着,队长一时有些尴尬,但很快就恢复了蛮横:“就是这样!走吧,为了你也为了你的同伴,不要让莫莱大人久等!” “遇到这种情况,”海洛伊丝回过头来,“通常应该怎么办?” “我记得埃隆大人提起过,”诺亚道,“雷蒙公爵……这儿公爵是叫雷蒙吧?” “是的,雷蒙·莫瑞尔公爵。” “小子,你,还有你!立刻滚下来,”队长叫嚷的同时身边许多卫士附和,“你们下贱的嘴里不配吐出我们公爵的名字。” 诺亚不加理会:“听说雷蒙公爵非常慷慨,是吧?现在是晚餐时间了,为了更好地享受美食,是不是应该进行一些饭前运动?” 海洛伊丝露出一点虎牙,那微笑着实既可爱又危险:“所谓旅行诗人,就是明明一个词能说清楚的意思,非要用长长一段话来表达,还表达得非常委婉的那种人吗?” “一个词?哪个词?”队长傻乎乎地凑过来问道。 “这个!”话音刚落,海洛伊丝的拳头已经落在了队长鼻子上,那家伙喷着鼻血仰天倒下。 城门口的卫士们齐声喝彩,她虽然没穿裙子,还是空手虚提了下裙摆,行了个屈膝礼来答谢。 见此情景,马车旁的卫士们经过了短暂的失神后,嗷嗷叫着扑了上来,城门边的卫士则有一个转身跑进门去。 “你确实指出了诗人的一部分特质,”诺亚道,身边已经打成一团,“有很多例子可以说明这一点。” 海洛伊丝旋身飞踢,两个卫士飞进了水池,激起好大水花。“是吗?” 一个卫士举剑朝诺亚冲来,但还没近身就被埃隆一剑戳在手腕上,那家伙立刻如受惊的兔子一般远远逃开。“是的。比方说,当你喜欢一个人,普通人会说我喜欢你或者我爱你,而诗人要说,”诺亚朝左移了两步,躲开被温妮亚击飞的一个卫士,又朝右移了两步,躲开另一个,“今晚的月色很美。月色可以替换为许多东西,视当时的情况而定。老实说,这种表达方式已经不算很委婉,都可以称之为直白了。” “原来如此,”海洛伊丝原地跃起,落下时肘击一个卫士的脑袋,那家伙顿时向前扑倒在地,“假如要表达我们死在一起吧,诗人又该怎么说呢?” “还真是个不合时宜的问题,”开口时又一个卫士被埃隆击倒,还被温妮亚补了一脚,“借鉴刚才的表达方式,可以这样说:让我们一起欣赏月色吧。这需要特定的语境,才能体现出同生共死的意味。” “那么,”一手抓着头发另一手连续在一个卫士的脸上捶了十多拳,让那家伙变成了猪头之后,公主殿下继续发问,“我希望和你一起度过的一生,去许多许多地方,经历过许多许多事,有过许多许多美好的回忆,该如何委婉地表达呢?” 温妮亚的拳刃呼啸着从脸前划过,一个卫士被打得翻了个跟头落地。诺亚想也没想:“希望我们也能成为别人的神话。实际上,诗人并不仅仅是能把一个词用一段话表达,反过来,一段话也可以变成一个词或者一句话。” “希望我们也能成为别人的神话呀……这句话,”海洛伊丝双手抓着一个卫士的脚,把他当成战斧一般抡起,四五个卫士被这件可怕的武器命中,纷纷惨叫着失去了战斗力,“我记得某个人也说过哦。” 糟糕,说得太顺口了。尽管在特定时机和气氛下可以无视旁人的围观接吻,但被当众这样说中心事,诺亚还是不可避免地脸红了。 “怎么不说话了?”一时没找到对手,海洛伊丝的脑袋飞快地左右旋转,金色的长发随之散开,犹如一朵绽放的金玫瑰。 “呃,这是因为,有时候一言不发也能比长篇大论更有表现力。这是种高深的表现技巧,很难掌握。”诺亚答道。所有的卫士都已经倒在了地上,战斗看来已经告一段落了。 “你说的就是他们?”一个沧桑的声音道。这个声音里蕴含着某种难以抗拒的威严,诺亚循声望去,一个头发灰白、大约六十岁的老人站在城门前,身后是成群的卫士。老人一头花白的短发,面容如同斧凿般棱角分明,脸上每一根线条都显示着岩石一样的刚毅。他的身高与诺亚相仿,只是要健壮得多,绣着花纹的紧身短上衣下是一身对这个年纪来说极为少见的鼓胀肌肉。 “大人,”莫莱满脸谄媚之色,“正是他们。今天下午,我在科尔玛镇附近发现了这几个形迹可疑的人。或许他们是戴蒙王子的余党,我认为有必要仔细盘问。这种鸡毛蒜皮的任务还请您交给……” 那健壮的老人压根也没听莫莱在说什么:“温妮亚大人?埃隆大人?你们两位大驾光临竟然也没事先通知一声?”接着他的目光转向正俯身查看倒地士兵的公主殿下,“哦七神在上,海洛伊丝?” 第65章 安静祥和并且绝对没有争吵的晚宴(1) “重新布置一下餐桌,今天有最重要的客人。另外去通知凯诺大人,”健壮的老人——雷蒙·莫瑞尔公爵吩咐,“就说温妮亚和埃隆两位来了,但别告诉她其他的,让她也分享一下这份惊喜。同样别忘了塔格鲁主教,”然后他低下头,一脸的慈祥,“你来得正好,今天拉尔斯在我这里,我们正要开始晚餐。” “拉尔斯?”海洛伊丝咯咯笑着,“太好了,我替他带了位朋友来,他一定会喜欢的。” “那我们得赶快了,”雷蒙公爵微笑,“因为维拉也在。” 望着走在前面的公主和公爵,诺亚有种奇怪的忐忑。不,不是危险,这位公爵给人的感觉像是大山一样可靠,只是总令他感觉不太自在。 恰在此时,雷蒙公爵侧过头,瞥了诺亚一眼。他好像对我有点儿敌意?不可能,我从没来过花之都,更不可能得罪到他头上啊。这种形象的老人,见过一次肯定能牢牢记住的,之前绝对没有见过面,更没把手伸进过他的钱袋里。 穿过城门,迎面而来的是植物组成的迷宫。向日葵、紫衫、玉米、玫瑰与葡萄藤组成了绿色的回廊,看着似乎并不复杂,可若是无人带路,怕是三两下就会迷失其中。 “以前这里面是有陷阱和野兽的吧?”海洛伊丝问。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六年,或者七年了吧?那时最外面的城墙还没拆掉,”公爵看起来应该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可说起话来真是滔滔不绝,“城边那一大圈有碍观瞻的塔楼据点也还没改造成花园和喷泉。幸亏那时你没来过!那会的花之都还没现在一半大,所有的屋子、人、马和杂草都横七竖八挤在城墙里面,到处臭气熏天,连喷泉里的水都是黑的。” “那是因为什么原因拆掉呢?”诺亚问。拆除城墙要算是件大事了,特别是花之都这样规模的城市。 雷蒙伯爵狠狠瞪了他一眼。这回敌意就更加明显了,诺亚都有点担心会不会挨揍了,但老人还是回答了他:“这是维拉伯爵的建议,他是我的卫队长。他说,无论以整个艾格兰王国还是以千湖之地的角度来考量,倘若发生战争,并且敌人兵临花之都城下,那就意味着战争已经失败了,即便城墙再高大再坚固也不过用来苟延残喘。相反,拆掉城墙,我们可以更方便地规划城市,令花之都像花园美丽。事实证明,他是对的。” 诺亚回望山脚,遍布城市的灯火构成了温暖的橘色海洋,花之都的繁华程度一望可知。 伯爵继续道:“取消植物迷宫内的陷阱和野兽也是基于同样的理由。真要用上这些东西,说明花之都的敌人已经打破了第一道和第二道城墙,到了这份上其实早就输了。现在这儿用来给孩子们玩耍,也有不少年轻人,尤其是情侣,”他又回头瞪了眼,“他们总是喜欢结伴来探险。有时维拉会在这儿举办一些比赛,在迷宫深处放上些奖品,什么手段不管,反正谁能进去把奖品带到他面前,奖品就归谁所有。当然,奖品都是我提供的。用他的说法,这是项有益身心健康、又极富教育意义的活动。” 他们从一道缀满鲜花的拱门穿过最后一道白墙,入眼的是花团簇拥下的洁白圣堂和高耸塔楼。他们沿着台阶走向一座宫殿,诺亚四下张望,没见到莫莱·佩里埃的踪影。 “假如你是找那个叫莫莱的小丑的话,”温妮亚道,“那还是算了吧。他肯定没资格参加雷蒙公爵的宴会。这不是地位高低的问题。” 果然如此,诺亚松了口气,这么看来,公爵应该是他想象中那种人。 进入宫殿,雷蒙公爵带着他们穿过一条宽阔的长廊。头顶是一盏接一盏的水晶吊灯,两旁陈列着一副副闪亮的板甲,脚下则是光滑得能映出人影的大理石,光是这道长廊,就足以令巴纳德伯爵的府邸都相形见绌。 其他东西暂且不论,铠甲的价格诺亚可是了解得十分清楚的。多少骑士和冒险者梦寐以求能有一副的东西,就这样拿来装点屋子,数量还如此可观。他不由再次感慨,人和人生而绝对是不平等的。 来到长廊尽头,公爵亲自为他们打开大门,食物的香气顿时扑鼻而来。下午补充的那点食物早就消化殆尽,诺亚的肚子顿时咕咕直叫,声音可能大了点,招来公爵又一眼瞪视。 诺亚实在是一头雾水。公爵大人,我可真的没得罪过您啊。 走进餐厅,诺亚首先看到的是一张宽阔的长桌,更准确地说,是长桌上那已经准备好的晚餐。一只烤野鸡配乌鸫,一条芥末羔羊腿,一条硕大的比目鱼,一只温妮亚招待他们时曾见过的蓝色龙虾…… 他咽了口口水,把视线投向在桌边等候的人们。一共四位,一个四十上下、穿着紫色袍子的祭司,两个肯定还不满三十岁的年轻人,还有一个比海洛伊丝大不了多少的女孩。见到他们进来,四人起身,又一起躬身行礼。 “晚上好,塔格鲁先生,拉尔斯先生,维拉先生,还有凯诺!” 两个年轻人一个有着一头黑色的短发,另外一个则是棕色的长发。黑发的那个向棕发的那个伸出手去:“拿来。” 棕色长发的那位一脸的不可思议:“这怎么可能!”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皮口袋,一个一个地数了十枚金玫瑰,交在短发的年轻人手中。 女孩则与海洛伊丝来了个热情的拥抱,还互相吻了吻脸颊。 “好了各位,”公爵道,“我们的小女孩和小伙子们肯定赶了不少的路,我知道你们有许多话要说,不过还是等坐下再说吧。这点时间我猜你们还是有耐心的。” 长桌一端的位置从来属于地位最尊贵的人,诺亚以为那该是海洛伊丝的座位,可雷蒙公爵先坐下了。等公爵坐好,先前等候的四人在他左手一侧坐下。 右手边另有四张座位。那就是我们的位置了,海洛伊丝,温妮亚,埃隆,我,没错的话应该是这个顺序。出乎意料,公爵板起脸:“小子,你叫什么名字?” “他是旅行诗人诺亚·麦克莱恩,”海洛伊丝说道,蓝色的双眸满是笑意,“尽管认识时间并不长,可是他已经救了我三次了哦!” 霎时,属于花之都的那五位齐眼睛刷刷看向诺亚。 “是嘛,”雷蒙公爵指指自己右手边的第一张座位,“既然如此,你就坐在这里吧。” 第66章 安静祥和并且绝对没有争吵的晚宴(2) 诺亚战战兢兢地坐下,随后依次是海洛伊丝、温妮亚和埃隆。雷蒙公爵首先举杯祝酒,欢迎海洛伊丝的到来,却完全没提到诺亚。 从第一轮举杯的状况来看,现场的气氛大体上是宾主尽欢的,只是诺亚觉得自己可以算是唯一的例外。公爵礼数周全,还主动和他碰了杯,可眼神里的敌意丝毫不减。 这儿的比目鱼很新鲜,烤鹅滋滋冒油,小牛肉嫩得仿佛入口就化,还有香醇的葡萄酒,但胃口的好坏,很大程度上是和谁一起进餐决定的。离雷蒙·莫瑞尔公爵如此之近,诺亚刚刚还饥肠辘辘,这会根本也没碰几口东西,却已经有种实在吃不下去的感觉。 “殿下,”棕色长发的年轻人道,同时飞快地扫了一眼诺亚,“您为何会在这种时候大驾光临?” “是不是瞒着陛下偷偷溜出来的?”女孩也问道,她肆无忌惮地盯着诺亚猛瞧。 祭司则说:“奇怪的是,塔罗恩殿下没有和殿下在一起。”不管有意还是无意,祭司的目光始终不离诺亚左右。 “可能要扫大家的兴了,”黑色短发的年轻人举起酒杯,在酒杯的掩护下观察着诺亚,“我能说说我的看法吗?” 雷蒙公爵允可:“说吧,维拉,不要在意扫兴的问题。” 另外三人异口同声:“我们习惯了的。” 这个人就是维拉,刚刚公爵的话已经令诺亚对他有了相当程度的印象,此刻不禁多看了几眼。相貌可算英俊,但并不出众,神情动作都给人懒散的感觉。 “那我就说了,这种时候出现在花之都,还是和温妮亚、埃隆两位大人一起,多半不会是什么好事。” “真稀罕,”他身边棕色长发的年轻人朝他举杯,“我居然和你看法一致。” “是这样吗,海洛伊丝?”公爵蹙眉。 海洛伊丝正在为诺亚切着一大块烤牛肉,闻言先把切好的递到诺亚盘子里,然后举着杯子站了起来:“很抱歉啊,各位,按照花之都的传统,上甜点的时候才能谈论正经事。不过这一次,情况稍稍有点紧急。” “这么说来,”棕色长发的年轻人和维拉伯爵碰过杯后喝了口酒,“巴纳德伯爵和你那位老哥——你知道我指的是哪一位——打算效仿戴蒙王子喽?” “我看不是奥列格的主意,”维拉伯爵把杯里的酒喝完,“我很好奇,赫拉斯和安娜两位陛下究竟是怎么生出这种蠢东西的。这个话题在花之都的酒馆里,一向都能引起热烈的讨论。” 这种话也能这样随便出口?诺亚大吃一惊。他吃惊的不是这两个年轻人已经知道事情真相(不管他们是怎么知道的),而是他们如此随口地说着叛乱的话题,还肆意评论王室成员,海洛伊丝、雷蒙公爵和其他人还一副不以为忤、习以为常的样子。 “你们两个,稍微注意点,别让客人说我们不懂礼节!”公爵呵斥,随后神情转为担忧,“真像他们说的那样?” “正是那样,”海洛伊丝撅了噘嘴,“就算是奥列格,总也是我的亲哥哥。他做出这样的事,我心里还真有点不好受呢。” “那是当然的。你还说,”公爵望向诺亚的眼神里终于有了点暖意,“这小子……这个旅行诗人救了你三次?那情形一定很危险。” “是啊,和我们说说,”对面的女孩道,“我们得先知道发生了什么。” “然后就能去把那个自以为是的巴纳德·齐拉姆抓来,交给殿下发落,”祭司动作利索地从一块骨头上把肉剔了下来,“没有必要都去,我想拉尔斯伯爵与卡隆伯爵两位就足够了。” “我当然也要去,”公爵道,“小海洛,把事情的经过告诉我们。” “我正有此意,不过请各位稍等。” “哦?你还有什么事吗?” “是的,”海洛伊丝坐下来,拿起刀叉,“牛肉烤的时候切片太薄,很快就会凉的,请让我先替诺亚切好。嗯……唔……啊,好了,”她把切成小块的牛肉统统倒进诺亚盘子里,“事情要从某天傍晚,我接到塔罗恩的信开始说起。” 牛肉被她切得大小合适,一口正好能吃下一块。她的这种体贴,诺亚很受用,只是……各位,各位!现在海洛伊丝要说的好歹也是王子叛乱这样的国家大事,能不能把你们的注意力从我身上暂时移开? “塔罗恩殿下的信?对了,他和奥列格都去参加巴纳德伯爵的婚礼了。”女孩边说边向半只烤鸡发起进攻。 “是的。这里我得解释一下,本来巴纳德伯爵只邀请了塔罗恩一个人,可奥列格坚持也要一起去。他是王子,要去参加一位伯爵婚礼的话本来也无可厚非,但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所以让塔罗恩在随身带走的渡鸦里,混进了一只我专用的——那只渡鸦会直接飞到我卧室的窗台上。而且我和他事先约好,如果一切顺利,他的信用蓝色的墨水来写;如果情况不妙,就用黑色墨水来写。” “那么,塔罗恩殿下寄来的是怎样的一封信呢?”祭司问。他对食物不怎么热心,但一杯接一杯地灌着酒。 “用黑色墨水写的:这里一切都好,巴纳德伯爵很热情,奥列格也很照顾我,婚礼结束后我就返回诺顿。这就说明,他一定是发现了什么,而且恐怕他写信的时候还受到了监视,甚至已经失去了自由。只是拿着这样的一封信,我也没办法向陛下证明什么。收到信时已是傍晚,我找罗万大师施展了个小法术,把头发改成黑色,一个人溜出了王宫,连夜赶往亚尔提那港。啊,这个蛋糕真好吃。” “一个人?”雷蒙公爵与其说在发问,不如说在催促。 “是啊,只是走得着急了一点,没发现钱袋里只有可怜巴巴的一点钱。说真的,我从来不知道坐驿站马车、吃东西和住旅店居然这么费钱。最糟糕的是,我还走错了路。所以尽管我已经非常非常节省了,可到了某个傍晚,当我来到亚尔提那港以南、步行大约四日路程的地方时,钱袋里还是一个铜板都没有了,好在……” “诺顿在亚尔提那西北方向,”诺亚诧异不已,忍不住就开了口,“你是怎么走到亚尔提那南边去的?还那么远?这真的很难做到啊。” 说完他才意识到不妙。不仅打断了公主的话,还敢指摘她的不是?好在海洛伊丝立刻接了下去,不给其他人反应的机会:“确实是很难,不过你也该考虑到当事人从没自个出过远门,而王宫里负责教授地理的何塞先生讲课又太过乏味。扯远了,刚刚说到哪里了?哦,我花光了旅费的那个傍晚。” 对面的女孩道:“你不会饿着肚子在草地上或者树林里过了一夜吧?那可真不幸。” “错啦,那个晚上正是我幸运的开始。在那个时候,那个地方,我遇到了一家旅店。” 第67章 安静祥和并且绝对没有争吵的晚宴(3) 随后,海洛伊丝向在座的诸位介绍她的幸运。尼雅和她的母亲慷慨地提供她了一顿热乎的晚饭和一张舒服的羽毛床,而到第二天太阳落山时,诺亚也出现在了旅店里。 她详略得当、有条不紊地讲述了从那时起直到今晚的经历,只略去了少许和诺亚两人私下里进行的部分,以及某个温妮亚与埃隆见证的举动,对他感知灵能的能力也三缄其口。她没有刻意强调与诺亚的关系,不过提到他名字时嗓音的甜美和表情的温柔说明了一切。 “当时的情形很危险。到场的每个人虽然都打扮得面目全非,可我还是认出了其中好些,有长滩岛的乔治·韦尔斯利伯爵,天鹅堡的斯潘塞·帕西瓦尔伯爵,远望港的查尔斯·罗素伯爵……对了,还有坠星城的罗伯特·佩尔汉姆伯爵,他脑袋上戴了个纸做的塔楼,那是他家族的纹章。这个人我想诺亚一定还有印象。别说我精疲力尽,就是状态完好,如果那些坏蛋一起动手,他和我也死定了。” “你提到的这些贵族,都是在黑玫瑰叛乱中站在戴蒙一边的。如果我是巴纳德伯爵的话,”对面的女孩道,“肯定先动手再说。” “凯诺大人,就是奥列格也没有笨到和你一个地步,”棕色长发的年轻人嘲笑她,“你没听殿下说吗?每一场角斗后都有人退出,除了决意叛乱的那些,在场的贵族一定还有许多在观望。佩戴面具是为了隐瞒身份,这样无论事后发生什么,既方便本人否认,互相也无法揭发。那种场合下,巴纳德伯爵是无论如何也不敢动手的。” 凯诺大人?诺亚记得这个名字。那女孩竟然就是花之都的大法官?他不禁偷瞟了一眼温妮亚。艾格兰怎么尽找些年轻的女孩来当法官? 受到棕发年轻人的讥笑,凯诺大法官居然没有反击,而是哀怨地低下头去。 “原来整个经过是这样。可笑的是我们居然一直没有发现巴纳德伯爵的阴谋,还被一些无关紧要的事蒙蔽了双眼,缺乏起码的警觉,甚至让殿下亲历险境,”温妮亚自责,“实在是无能之至,愧对陛下的信任。” “而且你还揍了殿下。”凯诺两眼放光地抬起头。 “这,这真是……” “有什么关系?”海洛伊丝斜过身子,绕开诺亚拍了拍女法官的肩膀,“那也是为了职责嘛。多亏了温妮亚大人,现在我才能安全地在此和各位一起举杯。” “惋惜过去不如谋划未来,”雷蒙公爵道,“得立刻让诺顿知道亚尔提那港发生的一切。海洛伊丝,今晚得麻烦你亲笔写封信给赫拉斯陛下,明天一早我就派出渡鸦和信鸽。” “早在那家旅店里,我就写好啦。” 老人露出赞许的笑容,那种笑,是慈爱的父母对孩子时常流露的。然而只是一瞬,笑容在公爵脸上就消失了,他重又变得严肃:“维拉伯爵,除了必要的守备力量,明天一早通知我们的全部军队,越早完成出征的准备越好。一旦陛下征召,我们得立刻就能出动。你还要向亚尔提那港派出斥候,并且命令所有的哨所戒严。情报,情报,情报!对手的名册、账本、文件和信件在战争中远比黄金来得贵重。” “遵命,公爵。” “拉尔斯伯爵,你明天早上动身返回风铃城,召集你的军队,等候我的命令。” 棕发的年轻人应道:“放心,公爵大人,陛下的信使还在路上时,我的人马就已经能出发了。” “凯诺大人,请您带领天平卫士,护送殿下返回诺顿。” “谨遵您的吩咐,公爵大人。” “对了,还要通知兰菲特伯爵和卡隆伯爵。” “这件事情也交给我吧,公爵大人。”维拉道。 “各位大人,”祭司道,现在诺亚知道他一定就是塔格鲁主教,“因为我的职责与誓言,我不能祝大家获胜,但从今晚起我会让祭司和修士们祈祷,祈祷尽可能少的人在这次事件中受到伤害。” 教会的任务——至少他们自己宣称的任务——是治愈伤痛,传播知识,从不介入世俗的纷争,各地的主教宣誓服务的对象不是领主,而是地区本身。诺亚从第一次听说就一直这么认为,这是个十分聪明的做法,无论对教会本身还是对知识的传承都是如此。 “感谢您,主教猊下,”海洛伊丝微笑,“有诸位在,我感到放心多了。” “是的,您完全可以放心,”维拉伯爵拿起一瓶白兰地,转身招呼了声,一个侍者像是凭空冒出来一样跑到他身边,“亚尔提那港的角斗士和雇佣军,还有其他领主们拼凑起来的队伍,在赫拉斯陛下与雷蒙公爵的军队面前不过是些快刀下的黄油。实际上,在这件事情上,功劳最大的是您本人。” “我本人?” 侍者将一杯深色的、还冒着热气的茶放在维拉伯爵面前,伯爵朝里面倒了些白兰地。“正是。您第一时间带来了叛乱的消息,我猜巴纳德伯爵这会还在为他们那边究竟有哪些人而头疼,我们却已经开始着手准备。” “而且您在巴纳德的竞技场里的表现也不是徒劳无益的,”拉尔斯伯爵做了几个手势,诺亚觉得他像是在虚按七弦琴的琴弦,“根据您的描述,在场的领主们有许多举棋不定,戴着假面出席本身就证明了这一点。除此之外,那三场角斗也不是让人看看就算的,巴纳德伯爵想借此来传递一些信息。以下为我的个人猜测——” “就是说,”凯诺法官找到了反击的机会,“下面的部分都是胡说八道的。” “法官大人,”维拉举起那杯掺了白兰地的茶,“您如果再晚些开口,这话就是从我口中说出来了。” 拉尔斯翻了个白眼:“你们不要在洞察人心这一点上质疑我这样伟大的艺术家!第一场角斗,巴纳德显然是想告诉旁人,依靠智慧,人类能战胜比自己强大的对手;第二场角斗,他要说的不外乎是战争是残酷的,前一刻的亲人后一刻就会以极其愚蠢的方式死在自己面前;第三场,我想应该是说战争同时也是黑暗而不择手段的,连无辜的孩子都可以牺牲。当然,第三场被您和诺亚先生破坏了。你们两位的英勇举动,至少会使三分之一原本打算加入巴纳德阵营的领主改变主意。如何?你们的看法呢?”他挑衅地望着维拉和凯诺。 “真是个糟糕透顶的日子,”维拉伯爵啜了口茶,“我今天竟然已经是第二次和你看法一致了。” “尽管如此,可也真危险,对吧?”凯诺道。 “有一点点啦。”海洛伊丝打着哈哈。 “这可不是一点点。你不该那样冒险。”雷蒙公爵郑重地说。 第68章 安静祥和并且绝对没有争吵的晚宴(4) “为什么不该呢?”海洛伊丝满不在乎,“这件事有一半算是发生在我们家的私事哩,我不能什么都不做,只让别人为我流血啊。” “你们的家是整个艾格兰,”公爵指出,“我们为你流血是分内之事。” 那些流血的人可未必都是这么想到——这一次,诺亚管住了舌头。 “也不能这么说吧,就算是分内之事,流血总还是能避免就避免。即使真的避免不了,流一个人的血总比流一万人的血来得好。” “但现在那一个人是你!所以你确实是瞒着赫拉斯陛下偷偷溜出来的吧,”老人对部下下令时远没有对海洛伊丝这么唠叨,“小海洛,你太让人担心了。就算再怎么要紧的事,哪怕赫拉斯陛下突然驾崩……哦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总之,就算天大的事,你也不能冒这种风险。” 公爵叹了口气,诺亚以为他的话要告一段落,没想到他只是休息一下。“你是公主,不是什么野孩子,遇到事情实在不能再像从前那么冲动。我是很喜欢你能保持纯真的天性,”他慈爱地看着海洛伊丝,“也欣赏你能当众扇戴蒙耳光的气概,那时你才十二……还是十三岁?但将来你是要统治艾格兰的人,总有一天,你得和这种天性告别,天真善良是统治不了国家的,有时你得让你的臣下甚至最亲近的人去死,哪怕是薇卡殿下,或者艾芙洛殿下。而且,我不是要用父母来束缚你,可即便不为了赫拉斯陛下考虑,也请你想想安娜陛下,还有雅嘉塔女士。她们,还有我,都不希望你受到伤害。” “如果当真不希望我受到伤害,”海洛伊丝的音量高了些,“那干嘛要把我这野孩子找回来,还要我继承王位?” 公爵笑容发苦:“这又是一回事了,小海洛。总有些事情,我们别无选择。难道还能让奥列格或者戴蒙坐上王位吗?在艾格兰的历史上,有残酷的,有狮心王,我们不能让那样的情形再现。这是你的责任,你的命运,也是赫拉斯陛下的选择。所谓命运,就是知道了结果也不得不走下去的路……” “陛下的选择?”海洛伊丝重重放下杯子,整个长桌都是一晃,“我有了继承权之后还不到三年哪,这就已经是第二次叛乱了。把塔罗恩也算上的话,我还有一个哥哥和两个姐姐,也就是另外还有三次叛乱的可能。历史书上该怎么记载我?叛乱的根源?祸害国家的海洛伊丝?众叛亲离的海洛伊丝?这样看来,赫拉斯·卡斯蒂利亚还真是作出了个好选择,难怪他生得出奥列格和戴蒙来呢!” “你怎能这样说自己的父亲?而且你怎能这样说自己?他那么爱你,知道你这样说他该有多伤心!” “他爱我?”海洛伊丝冷笑,“没错,他是很爱我,连王位都可以给我。可他因为自己的懦弱,让我这辈子都无法见到母亲;第二次又是为了同样的原因,让我妈妈也离开了我。这种没用的男人……”她浑身都在发抖,“他如果懂得最起码的羞耻和尊严,这种悲剧就不会发生!你以为我稀罕那顶王冠、那个宝座?对了,说到爱我,您是不是忘了提到自己了?” 这是吵起来了?诺亚屏息凝神,生怕发出一点声音。他观察了下,其他人个个噤若寒蝉,反应和他一模一样。 “海洛!”公爵站了起来,“我知道你一直无法原谅陛下。但那并不是懦弱,彼时的艾格兰不像今天这样平和——” 海洛伊丝针锋相对地起身。“一个又一个叛乱的王子,今天的艾格兰当真很平和。” “赫拉斯陛下有不得不那么做的理由,当时北方的蛮族在蠢蠢欲动,蛮荒森林的土著们也在图谋不轨,贝鲁尼人更打算趁火打劫。再加上无尽之洋对岸的骚动,陛下他需要争取每一个可能的支持……小海洛,我不指望你现在能原谅他,但是身为国王,要学会的第一件事不是发号施令,而是低头。这是再伟大的王者也不得不面对的现实。” “反正不管怎么说,道理都在您那一边,公爵大人!不过,在我一生中的那些重要时刻,您说的伟大王者在哪里?您又在哪里?”她彻底爆发,“可以充饥的食物,抵挡利爪的坚盾,消灭奸邪的利剑,我需要这些的时候你们都在哪里?说到底你究竟是我什么人?你凭什么这样对我说话?” “不,我……”公爵身上那种沉稳一下就荡然无存,“对不起,是我错了,”老人站了起来,深深弯下腰去向她鞠躬,“我是您忠实的仆人,海洛伊丝殿下。” 望着躬身的公爵,公主殿下的胸脯剧烈起伏。“谢谢您的款待。我很累了,要休息了。您的话,房间一定准备好了吧?那我失陪了!”语毕,她快步走出了餐厅。 雷蒙公爵缓缓直起身子。那一刻,诺亚觉得力气仿佛从这个健壮的老人身上失去了,他显露出这个年纪的人该有的疲态。“我……不太舒服,”他摇了摇头,“抱歉,维拉伯爵,麻烦你陪客人。” 公爵的背影消失在了门外。剩下的各位面面相觑,一时间整个餐厅里只有夜风吹动水晶吊灯发出的清脆响声。 若是海洛伊丝在,先开口的肯定是她。而现在,打破沉闷气氛只能靠自己了。诺亚清了清嗓子:“请原谅,拉尔斯伯爵,我能不能请教一个问题。” “当然可以,诺亚先生,”拉尔斯伯爵很明显地长出了一口气,“公爵今晚没有向我们正式介绍您,也没向您正式介绍我们,其中理由肯定不是因为疏忽或者傲慢。您一定明白的吧?” 诺亚点点头。就算一开始不明白,看到他们吵架也该明白了。 “您真是善解人意。那么我很荣幸是拉尔斯·德·布鲁姆,风铃城的领主,”伯爵隔着桌子向他伸出手来,“您有何问题,诺亚先生?” “诺亚·麦克莱恩,旅行诗人,”诺亚和他握了握手,“您刚刚为何要给维拉伯爵十枚金玫瑰?” “是这样的,我们本来正要开始用餐,公爵却被个讨厌鬼临时叫走,我们为此打了个赌。他开出价码,十个金玫瑰赌公爵是出去迎接海洛伊丝殿下了。” “这您也能知道?”诺亚望着维拉伯爵。 “这种洞察能力是总把洞察挂在嘴边的拉尔斯欠缺的地方,”维拉一样朝他伸出手,“维拉,雷蒙公爵的卫队长,除了公爵的卫队什么都得管、将来迟早被繁忙的工作所杀害的可怜人。” “那么请你说说,”拉尔斯不爽地看着维拉,“你是如何洞察的?” 第69章 安静祥和并且绝对没有争吵的晚宴(5) “这很简单,”维拉伯爵一边喝着他掺了白兰地的茶一边道,“先是公爵离去时的匆忙与欣喜,接着是城堡里卫士们调动时的脚步声,最后还有重新安排的餐桌与座位。” 仅凭这点信息就能推断出是海洛伊丝到访,这位维拉伯爵的睿智简直深不可测,诺亚打从心底里佩服。 “就这些?”拉尔斯伯爵问。 “还有一点忘了说。” “什么?” “我来之前在城门那儿见到殿下了。” 刚刚在心底升起的钦佩顿时大打折扣。不过这样一来,一度的紧张消失了,晚宴回归到正常的气氛中。 接着,诺亚表达了对叛乱的担心。 “您完全无需为此事烦恼,”维拉告诉他,“叛乱很快可以平息,赫拉斯陛下与海洛伊丝殿下的胜利是不会有疑问的。我们是必胜的。” 埃隆笑道:“别人口中的必胜是狂妄,到维拉嘴里就只是在描述实情了。” “我不懂战争之道,”诺亚不解,“可战争似乎没有必胜这回事。” “有的,”维拉伯爵笃定地说,“六倍于敌军的兵力,充足的装备与补给,能根据战场状况灵活指挥的指挥官和训练有素、坚决执行命令的士兵。很凑巧,这些条件我们统统具备,而且巴纳德伯爵还有两个儿子在诺顿担任侍从。如果伯爵有起码的判断力,那他现在应该考虑的是中止叛乱行为,并且求得陛下和殿下原谅。” “我怀疑战争是否真的会发生。巴纳德即便集结起那群乌合之众,”拉尔斯伯爵自信地表示,“当我们的大军兵临城下,他唯一的选择只有投降。” “所以您看,”凯诺法官道,“叛乱是不值得担心的,”女孩腼腆地笑了笑,“我们现在有件更要紧的事呢。” “确实,”诺亚斟酌了下措辞,“那个,殿下和公爵……以前也有这样过吗?我觉得,海洛伊丝殿下……平时不是这样子的啊……” 对面四双闪亮的眼睛一齐盯住了他。他们七嘴八舌:“怎样?殿下是怎样的?”“你和殿下也吵过架吗?”“殿下没有和你谈起过吗?” “安静,安静!”塔格鲁主教用手势让花之都的各位闭上了嘴,“你们争先恐后,诺亚先生要如何回答?希望他人回答问题之前,首先要回答他人的问题。诺亚先生,您想必看得出来,公爵对殿下视若己出,而殿下实际上也把公爵当成了父亲。她和自己的生父,也就是赫拉斯陛下,远不如和雷蒙公爵那么亲密。以前,”主教举起盛满葡萄酒的酒杯,“他们偶尔也吵吵架,但总是很快就和好。有时是公爵先宽容了殿下的任性,有时则是殿下主动找公爵认错。” “所以海洛伊丝确实是个可爱的家伙,”凯诺陪主教碰了下杯,“我们没资格质疑赫拉斯陛下,但……殿下的两位母亲去世,确实都和陛下有脱不了的关系。殿下……真的是个很好很好的孩子,但是每次只要提到陛下……唉,其实不光是公爵大人,我们几个也都被她这样……” 花之都的大法官叹了口气,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 “她和公爵吵架一大半都是因为这个缘故,这次也不例外,”塔格鲁主教为凯诺把酒杯重新斟满,“这是殿下始终解不开的心结,为此她不止一次伤害了那些爱着她、她也爱着的人们。只可惜这件事上,维拉大人和拉尔斯大人的智慧、兰菲特大人和卡隆大人的勇武都派不上用场。” “啊,”诺亚抿了口酒,“她……”海洛伊丝冲着雷蒙公爵发脾气的神情,不知怎的和在监狱里温妮亚假意要埃隆砍下自己手指那会,她从地上一跃而起时的神情重合了起来。或许,还与竞技场的看台上那个凶恶残暴却色厉内荏的奥列格有点像? 认真地思索过,诺亚否定了自己的疑问。不,她和她哥哥是不同的,他们的相似之处只有一点,就是非人的美貌。 猛然回过神来,他发现不光花之都的四位,温妮亚和埃隆也盯着自己猛瞧。“没错,”他给出了自己的评价,“她确实是个好孩子。” “只是这样?”凯诺急不可耐地追问。 诺亚不知道这些人是否可以信任。但看他们的表现,值得赌一次。“好孩子也有犯傻的时候,”他决定直白地说出来,“为了她,公爵大人称得上是倾其所有,她那么指责公爵完全没有道理。悲伤的过去是应该铭记,但铭记是为了让人珍惜今天的美好,而不是拿来作为武器,伤害那些最亲密的人。” 餐厅里鸦雀无声,就连水晶吊灯那些细小吊坠互相碰撞的清脆响声不知怎的也停止了。 或许说得太过分了?不管那么多,反正说都说了。“从我知晓的种种蛛丝马迹来看,赫拉斯陛下一定很宠爱她,雷蒙公爵也是,她的养母待她应该也很好,但,”豁出去了,“他们在对她的教育上显然存在某种欠缺,所以这样的好孩子才会偶尔也做出傻事来。” “欠缺?哪种欠缺?”凯诺大法官在期待着什么。 “欠揍。” “欠、欠揍!” “没错。我见过奥列格王子,他会变成今天这副样子,我觉得就是从小缺个人给他耳光。现在,我觉得海洛伊丝也是。当然,她的症状比她哥哥轻多了。我是说,她还有救。” 坏了,这次一定是太过分了,诺亚发现每个人都目瞪口呆地望着他。“呃各位,”他忐忑地补充,“这,这只是一种调侃,我,我不是有意评论王族。” 下一刻,狂笑突然爆发。除了诺亚之外,所有人前仰后合,餐桌的礼仪统统被抛到房间角落去,两位伯爵用力鼓掌,三位法官在捶打桌子,连塔格鲁主教,本该保持庄严的神职人员,也吹着口哨手舞足蹈。 他们闹出的动静太大,好几个侍者在门口探头探脑。许久,这狂笑的风暴才渐渐止歇。 “您说的太对了,诺亚先生,”拉尔斯伯爵道,“这些话正是我们这些当臣子的一直想说又没法说出口的。” “就算说了出来也不可能当真去做,”维拉伯爵突然叫了声,“该死,这已经是同一天里第三次我和你意见相同了。” 凯诺法官双手合十央求道:“诺亚先生,既然如此,能不能拜托您去劝劝公主殿下?您可是已经救了她三次的人啊,就算劝说没有效果,至少也能给她安慰。” 塔格鲁主教把头猛点,没有说话。 “好吧,”诺亚从餐桌边起身,“叛乱的事情有诸位,给她耳光的事就交给我了。”走到门口,他不忘回头叮嘱:“要是过会听到我喊‘救命’,千万要记得来救我。” 第70章 安静祥和并且绝对没有争吵的晚宴(6) 走出餐厅,诺亚深吸了一口夜晚清凉的空气。话说回来,他们不会真以为我是要去扇海洛伊丝耳光吧?不会,这么蠢的家伙,今晚应该没资格上桌。 再说,我又怎么舍得? 他向外面长廊上的侍者询问海洛伊丝的房间该怎么走。侍者神情有点古怪,但还是详细地向他指明了路径。 房间就在这座宫殿的二楼。听着并不远,可诺亚花了整整一刻钟才终于抵达,并且深深庆幸自己没有迷路。他已经作好了海洛伊丝不开门的准备,也预想了好几种对策,没想到门是虚掩的,她根本就没关门。 事情大概会比想象的顺利。他悄声步入房间,这是个很大的套间,房间里黑乎乎的没有点上灯,他花了点力气才终于在阳台上找到了海洛伊丝。她面朝外坐在栏杆上,双手环抱身体,悬空的双脚荡来荡去,金色的长发被夜风微微拂动。 诺亚花了点时间,把她这一刻的背影印在了记忆里。正要开口,海洛伊丝抢了先:“诺亚,宴会还没结束呢,你这会来做什么?” “我来——” “来给我几下耳光?” 所有准备好的话全被噎住。她、她怎么听到的?即便是被奥列格的手下按倒在地,诺亚也没有此刻惊慌。 “我的症状比较轻,还有救?是吗?” 说着她身子向后垂下,双手顺势撑地来了个后手翻,迅捷,轻盈,优雅,只是诺亚一点也无心欣赏。要不要喊救命? “你都听到了?”他尴尬地挠着脸。 “差不多吧,”她噘着嘴,“因为根本没吃什么东西,我肚子很饿,所以本来打算回去拿点吃的,正好听到某人的话。一个字都没漏哦!” “呃,这……” “你觉得,身为未来女王的我,听到了那些话,”海洛伊丝歪着头,黑暗藏起了她的表情,“现在应该对你做点什么才好啊?” 坏了。那一刻,诺亚确实在认真考虑自己的墓志铭。不行,一个字也想不出来,现在唯一的希望是别太疼,而且经过尽可能短一些。对了,我希望我的遗言是—— 她抱住了他。“谢谢你,诺亚。” 咦? “你……说的一点都没错。我又冲动,又任性,还总是伤害那些爱我的和我爱的人们……我哪里配得上你说的好孩子……”她的脸贴上了他的胸膛,“悲伤的过去是应该铭记,但铭记是为了让人珍惜今天的美好,而不是拿来作为伤害最亲密的人的武器。一直到今天,听到你这样说了,我才意识到自己一直都在做些什么……真的是坏透了……” 欣慰像暖流一样在诺亚胸中扩散。 “虽然我还是无法原谅我父亲,”她说,“但至少,我不会再为这个理由发脾气了。这么做挺傻的,是吧?真是对不起了。” “你不用向我道歉啊。” 于是她轻轻将他推开。“我也害得你担心了嘛,”海洛伊丝朝外走去,“你等我一下。” “干什么去?” 她咯咯笑着:“去找老头子道歉!” 这么简单就搞定了?诺亚原本以为自己面临的是一项前所未有的艰巨任务,而且得冒着生命危险,还有很大几率失败。就算成功,估计也得几个小时过去,弄得精疲力尽。可现在……望着她离去的背影,他情不自禁地感慨。 就像一块晶莹剔透的宝石,她的心灵里没有一丝阴霾。几乎不需要打磨,就已光彩照人。确实是个好孩子。 随即诺亚倚上栏杆,抬起头长长叹息了声。尽管他看着星空,但眼里全是那个金发蓝眼的调皮身影。越陷越深了啊,我这究竟是在做什么? 没有让他独处太久,海洛伊丝很快就回来了。“走吧,诺亚,”她在他脸上飞快地一吻,然后拉起他的手,“宴会还只是刚刚开始呢。” 走出房间,诺亚发现雷蒙公爵正在走廊上等候。谢天谢地,诺亚从没像这一次那样庆幸自己与生俱来感知灵能的能力,因为伯爵所处的位置在一尊骑士雕像下的阴影里,若非提前感受到,很容易会误以为整条走廊空无一人。 而他,正在盘算对海洛伊丝做点什么。就是用屁股想也知道,真那样做了,结局……不,是下场肯定很悲惨,说不定刚刚想到的遗言就真派上用场了。 “雷蒙大人!”海洛伊丝就像久别重逢那样招呼,“您是在等我们吗?” 雷蒙公爵走出阴影:“我想和诺亚说几句话。能不能请你先去楼下?我们不会花掉多少时间的。” “好的,不过您可不能欺负他!”她行了个屈膝礼,哼着小调,蹦蹦跳跳地走了。 待她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走廊尽头,而她的声音也微不可闻,老人望着诺亚:“你是叫诺亚·麦克莱恩?你是哪里人?多大年纪?听说你是个旅行诗人,居无定所,四处漂泊,是这样吗?” 公爵的目光中敌意虽已大大消退,但仍然审慎而戒备。 得老实告诉他,而且最好别有什么隐瞒。诺亚吞了口口水:“如您所说,公爵大人,我是旅行诗人麦克莱恩。请原谅,我自己也不知道出生地在何处,我是个孤儿,从小由我的老师抚养长大。是在一座叫红石英的小镇,位于南境,离法外地不远。” “这么说,离蛮荒森林也不远?” “是的,不过当地人都称蛮荒森林为绿宝石之森。” 老人的目光锐利,像要将他心底的想法也看透。坏了,莫非公爵从我的话里联想到什么?冷静,诺亚不着痕迹地调整着呼吸。要是再问起关于家乡的问题,比如有没有到过法外地,那座小镇上的人们从事何种营生,还有那座被诺亚他们所痛恨的城堡…… 好在老人的心思在另外一个方向。他凑近诺亚:“你,不会真的打了她耳光吧?” “没有!那,那怎么可能!” “小子,你给我听好了,”公爵突然按住诺亚肩膀,用力之大令他龇牙咧嘴,“我也觉得海洛伊丝有时是需要人好好教训,但你要是敢打她一下,不管是耳光还是别的什么,我都保证把你从头到脚割成一片一片,然后用盐腌起来,不然就是像蛮族喜欢干的那样,用小火把你一点点烤熟。你听明白了吗!听明白了吗!” “明白,明白!”诺亚汗流浃背,一半是公爵的态度,一半是肩膀被公爵捏得吱嘎作响——这老人的手劲实在太大了。 “那就好,”雷蒙公爵放开了他,“既然如此,别让海洛伊丝他们等急了。我们也下去吧,宴会才刚刚开始呢。” 第71章 一节训练课(1) 第二天早晨,诺亚恢复意识时,发现自己躺在柔软舒适的羽毛床上。身上是散发着淡淡花香的薄毯,床边放着一身干净的新衣服。 他疑惑地坐起来,对身处的房间依稀还有印象。这个套房……似乎是海洛伊丝的? 还记得昨晚跟着雷蒙公爵回到宴会厅,伯爵、主教和法官们轮流祝酒,频频举杯,似乎还有两到三位被抬了出去。所有的记忆到此为止,后面发生了什么,自己又是怎么回到房间、睡到床上的,他全无印象。 居然喝多了。上一次喝到人事不省是什么时候了?他坐起身来,昨夜的酒很好,头一点都不疼,只是渴得厉害。 床边放着一大瓶柠檬水,他倒了一杯一饮而尽,清凉甘冽,不像别处的那么酸。舒服地呼了口气,他忽然变了脸色。 身上从里到外全换过了,现在他穿的是一件干净的睡衣,内衣则柔软、贴身、舒适。更要命的是肯定还洗过澡,而且洗得相当彻底,他能闻得到自己头发上散发出油膏和玫瑰花的香气。 谁帮我洗的?他隐隐有种不妙的预感。 突然间海洛伊丝噔噔噔地跑了进来:“你终于醒了!快换衣服,拉尔斯要见你,就在城堡的校场上,你不会弄错地方的!” 说完,她飞也似地又跑了出去,不给诺亚任何提问的机会。 一位初次见面的伯爵,找我能有什么事?虽然一头雾水,不过最好不要让对方等太久,这是起码的礼节。诺亚换上新衣,尺寸正合适。他出门找了个侍者问路,校场就在宫殿旁,从套房的阳台上就能整个俯瞰。 拉尔斯伯爵手持一具七弦琴,正在校场边的苹果树下来回踱着步子。见到诺亚,他大步迎上前来。 “诺亚先生,听说您是位优秀的旅行诗人,在音乐上有极高的造诣。” 他是听谁说的?诺亚立刻释然。还能有谁?“您过奖了。” “而我,”拉尔斯拨动琴弦,“很荣幸即将是艾格兰的宫廷首席乐师。” “即……将?”诺亚听到了个无法忽略的词。 “那是因为我还没有向海洛伊丝殿下提出过此事。殿下有着真正王者的胸襟,她是不会拒绝我这样一位优秀乐师的请求的。扯远了,我马上就得返回风铃城,动身之前,我想请您点拨一下我的演奏技巧。” 诺亚受宠若惊。一位即将成为宫廷首席乐师的七弦琴演奏者,即便算不上是一代大师,技巧上也必定登峰造极、出神入化,我哪有本事点拨? “您太客气了,”他肃然起敬,“能聆听您的琴声是我的幸运。” “果然!不愧是优秀的旅行诗人,那些与音乐无缘的可怜人是不会拥有您一般的风度的!”伯爵端好七弦琴,架势一丝不苟,“既然如此,我就献丑了。” 诺亚忽然发现一旁有人急匆匆地关上了窗户。话说回来,海洛伊丝只留下一句话就匆忙走掉是什么意思?看她的样子,简直是落荒而逃。还有,现在正是早上,校场上怎么空无一人? 像模像样试了几下音,拉尔斯开始演奏。 大约两个小节后,诺亚的下巴掉到了地上。现在他知道为什么海洛伊丝要逃走,而校场上一个人都没有,别人还得把窗户关上。 这位伯爵的演奏已经不是难听可以形容的了。从他指尖弹拨出的音符,给人的感觉只有一个词可以形容,就是透彻。那种下着暴雨的夜晚屋顶塌了,或者不小心伸手摸到了一块铁匠正在锻打的热铁,要不然就是从大概三层楼那么高的地方掉下摔得半死不活的,透彻。 他简直同时重新定义了“音乐”和“难听”两个词,诺亚觉得再也无法忍受下去。“请停下,拉尔斯伯爵。停下,伯爵,停。我说停,你给我快停下!” 眼见拉尔斯伯爵陶醉在自己演奏出的鬼哭狼嚎中,对自己的呼唤充耳不闻,诺亚顾不上礼节,直接伸手按住了琴弦。 拉尔斯如梦初醒般睁开眼睛:“如何,诺亚先生?” “您的演奏,”只“欣赏”了这么短的片刻,诺亚的脊背上便已满是汗水,他擦了擦额头,“令我感到不虚此行。我能否提一点……小小的想法?” “当然,我找您就是希望能得到指点。说吧,尽管说吧!” “您的七弦琴,缺少火。” 伯爵一怔,接着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明白了!您一定是说我的演奏缺少激情,感谢您的指点,我今后会在这方面多加努力。” 诺亚抿紧嘴唇。我的意思是,你该把你的七弦琴投进火里。 “每个人都对我的演奏嗤之以鼻,”伯爵继续滔滔不绝,“尤其是维拉和卡隆两个,而凯诺不明事理,也总是附和他们俩。诺亚先生,只有您,给出了如此中肯的评价,又直言指出我演奏中的缺陷。啊,我感到这个早晨的阳光是如此明媚,耽误您时间,请让我再演奏一曲,这一次我会在琴中加入足够的火!” 拉尔斯拉开架势。哦不,诺亚慌了神,不要—— 砰地一声,一只苹果正中他额头,伯爵什么惨叫声都没发出就倒下了。 “太好了!”诺亚下意识地叫出了声,随后立即改口,“不,我是说,天啊,真不幸。哪来的苹果?”身边确实就是苹果树,可从这速度、角度、威力和精准来看…… 伯爵脑门肿起,晃晃悠悠在诺亚搀扶下起身:“是树上掉下来的吗?”他看看头顶高悬的苹果,又四下张望了一番,“似乎是的!不过不要紧,一只苹果阻碍不了伟大的音乐家,诺亚先生,我——” 砰砰两声,伯爵又一次倒下了。而且这一次,苹果还砸中了他的七弦琴,将琴身开了个大口子。 “太好了!”诺亚又一次嚷道。伯爵晕了过去,这一回不用再画蛇添足地解释了。 海洛伊丝从一棵苹果树后探出一点脑袋,挥了挥手,维拉伯爵和上百个卫士便一同冒了出来,接着一辆马车风驰电掣疾驶而来。一群人七手八脚把拉尔斯连同那具坏掉的七弦琴扔进车厢,维拉朝车上一个十来岁的男孩吩咐了几句,马车便一溜烟地朝远方驶去。 “谢谢。”仰望天空,看着几只飞过的信鸽,诺亚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太见外啦,你救了我那么多次,我救你一次也是应该的。好了各位,”海洛伊丝转向维拉和卫士们,“麻烦已经被解决了。” “您真是帮了大忙,”维拉躬身行礼,“否则那个混蛋甚至能在这里待到下午。玛洛加队长,”他吩咐一位身材高大得有些不正常、皮肤黑黝黝的卫士,“校场已经空出来了,现在是非常时期,你要好好训练大家。” 卫士单膝跪下,即便如此他也比海洛伊丝还高:“请放心,维拉大人。海洛伊丝殿下,我向您请求一项荣耀。” 这位巨人的身后,卫士们齐刷刷跪下。 第72章 一节训练课(2) “大家……”望着下跪的卫士们,海洛伊丝怔了怔,“说吧,我一定答应。” 身材高大的巨人抬起头来:“我很荣幸是玛洛加,忝为花之都卫队的副队长。我和我的同伴们被称为蔷薇骑士,我向您请求,请让我们成为征讨叛乱者的先锋!” “蔷薇骑士!”诺亚脱口而出,“有许多歌谣传颂你们的事迹。” “你们,”海洛伊丝走到卫士跟前,“要成为我的先锋?” 玛洛加毫不犹豫:“是的!我们想成为最先将胜利献给您的人!”他身后的卫士们齐刷刷望向海洛伊丝,不知道多少道充满希冀的热忱目光汇聚到了她身上。 “我……”海洛伊丝抬手擦了擦眼角,然后闭上眼睛,“我答应你们!” 得到海洛伊丝的允诺,卫士们发出的欢呼震耳欲聋。 诺亚不禁轻轻叹了口气。 “谢谢大家,”待呼声稍稍平息,公主殿下问道,“我想观看各位的训练,可以吗?方便的话,切磋一下如何呢?” “这是我们的荣幸。早就听说您的身手,这儿的小伙每个人都梦想着有这么一天呢。”玛洛加欣然答应。 “那请你们下手轻一点哦。” 蔷薇骑士们簇拥着海洛伊丝走到校场上。人很多,诺亚退开了些,把地方空出来。没想到的是,维拉伯爵也跟了过来,和他在一棵苹果树下坐下,掏出一个锡制的小酒壶。 “您不和他们一起吗?”诺亚问。 “我可不会使剑,”维拉笑笑,“不止如此,匕首,长枪,盾牌,哪样我都用不好,有人形容我脖子以下完全是多余的——您该猜得出来那个人是谁。” “可您是卫队长。”诺亚疑惑这奇怪的任命。 “真正的卫队长是玛洛加,而我这队长则负责税收,农获,城堡和道路的修筑,军队的装备和补给,军官的任命……一句话,除了卫队本身,我差不多什么都管。来一口?” “不了,谢谢。” 那边海洛伊丝和蔷薇骑士们的切磋已经开场。第一场是她对阵一名身材瘦小的蔷薇骑士,用的是中心灌铅的木剑。诺亚的视线没有落在他俩身上,他看的是那些在一旁围观、欢呼、喝彩的卫士们。 一张张年轻的脸,背后是一颗颗火热而真诚的心。瘦小卫士的剑三两下就被海洛伊丝诺挑飞,那伙计大笑着承认输了,公主殿下则一边拍着他的后背一边和他开着玩笑,两个人都笑得前仰后合。接着换了人上场,没几个回合就重演了刚刚的一幕,这回公主大人替卫士拾起剑并且交到他手里,又鼓励了几句。 下来换上第三位选手。从没见过有这样一群人,输还输得如此兴高采烈。诺亚又叹了口气。他忽然看不下去,起身就想离开,维拉伯爵忽然道:“那不是她的错。” “您……在说什么?” “您大概很难接受吧,因为殿下的行为,相当于在对蔷薇骑士们说:去吧,为我去死吧。而他们还一个个高高兴兴地接受了,生怕落在别人后面。来一口” 诺亚这次没有拒绝。“是啊,”他接过伯爵递来的酒壶,海洛伊丝正在亲自替一个卫士裹伤,后者刚刚被她用剑打中了手腕,“就像现在那位蔷薇骑士,公主殿下亲自替自己敷药,又用绷带仔细包扎。我不懂战争之道,可如果我是他,到上阵的时候……”诺亚喝了口酒,是味道很冲的白兰地。他把酒壶还给伯爵。 “一定会奋不顾身,想方设法也要冲锋在前,对吧?”维拉伯爵接过酒壶抿了一口,“但这是他们心甘情愿的,我也是,拉尔斯或者凯诺都是。您是个旅行诗人,而我们则是群活在歌谣里的傻瓜。在歌谣里,每个傻瓜都是英雄,或者说,每个英雄都是傻瓜。人们总是很难拒绝一个或者一群傻子,就像刚刚蔷薇骑士们向殿下要求先锋的荣誉位置,换成我,一定也是无法拒绝的。再来一口?” “谢谢。”诺亚又喝了口。要怎样才能拒绝一群向自己下跪的骑士,拒绝一个个信赖的眼神,拒绝一张张充满期待的脸?别说海洛伊丝,就是站在自己的立场上,也是绝对做不到的。“是啊,无法拒绝的。”他认同道。 “所以,那不是殿下的错,要怪就怪发动叛乱的巴纳德伯爵,还有奥列格王子,他们才是罪魁祸首。” “是。我当时真该把匕首捅进他心窝里。” “啊哈,相信我,您就是杀了那头蠢东西也没用的。说到巴纳德伯爵,”维拉又一次拿回酒壶,“您对他印象如何?” “像个学者多过像个领主。缜密而冷静。”不知道尼雅一家如何了?现在叛乱反正已经败露,伯爵应该不需要再为难他们了吧? 维拉伯爵晃动了下酒壶,抿了一小口。“看来大家对他的看法都一致。这是最叫人觉得奇怪的地方,叛乱是绝不可能成功的,按理来说,巴纳德伯爵应该非常清楚这一点。他或许有点野心,但绝对不傻,铤而走险站在奥列格一边,实在不像是他会做出来的事。” “或许,”诺亚想到了一个可能,“他会派人刺杀雷蒙公爵?” “这没有用。退一万步说,即使整个花之都连同公爵所有的封臣和军队立刻消失,凭巴纳德凑起来的那些乌合之众,也做不到把奥列格送上龙骨宝座。您或许有所不知,王领有奥斯卡大人,南境有小威廉公爵,西境有亚历克公爵,北境还有布尔加宁总督,哪一位要捏扁他们都和捏扁一只臭虫一样容易。我是说,即便奥列格殿下不拖后腿的情况下。” 老实说,捏扁一只臭虫并不容易,诺亚戏谑地想。 校场上,海洛伊丝正在进行一项新的挑战,同时对阵多个蔷薇骑士。先从一对二开始,不过六七个回合,她就轻轻松松解除了对手的武装;接着是一对三,场面也没有什么改变,三个蔷薇骑士基本没能做出什么有效的抵抗;随后一对四也顺利地搞定,只是耗时比前三场加起来都要久。 其中区别诺亚看得分明,对手只有三人或者更少时,他们的攻击海洛伊丝只需要躲闪即可,同时还能予以对手凌厉的反击;而当对手变成四个人时,她就没法躲开全部的攻击,而不得不回剑招架。每一次的招架都意味着耗去了一次本可用以攻击的机会,对手就能腾出本该用来防守的精力,获得更多的出手机会。 此消彼长,耗费的精力和时间当然就不可同日而语了。当然,剑术不是你一下我一下的游戏,但大致的原理总是没错的。 接着是一对五,诺亚猜想耗时又会有质的提高,因为他看到蔷薇骑士们排出了前三后二的阵型将她围住。前后夹击,大概很不容易对付吧? “啊这些蠢货。”维拉伯爵骂了声。 第73章 一节训练课(3) “怎么了?” 不用伯爵解释,场上海洛伊丝已经用行动给出解答。她倏地转身,猛扑向背后两名蔷薇骑士中的一个,那家伙连剑都来不及抬起就被她击倒在地。这就变成一对四了?不,是一场一对一再加一场一对三,只一次呼吸的功夫,背后那单独一人的蔷薇骑士手中木剑就被打落,于是场面回到了一对三。 比一对四还快得多,战斗就结束了。维拉伯爵走向部下们:“见识了吧?人数的优势不是这样用的,正面作战永远是第一选择,你们反而成了殿下各个击破的目标。” “那我们应该怎么做,大人?” “很简单,上二十个人……不,三十个……不,还是八十个吧。” “维拉大人,”海洛伊丝微微喘息着笑道,“您还真是看得起我啊。八十位蔷薇骑士?我连逃跑的念头都不会有,直接就该投降了。” “我正是想达成这样的效果。按刚才的情形,假如您不进行大范围移动、坚持原地迎敌的话,八个人差不多就够了,但您显然不可能那么蠢。” “幸亏您是我一边的,维拉大人。” “重新来一场,还是上五个人,”伯爵吩咐,“这回你们知道该怎么做了吧?” “当然,大人,当然!” 海洛伊丝装出无奈的样子:“大人,您这是想累死我。” 但跃跃欲试的兴奋劲将她的真实想法展露无遗。战斗重开,这次五个蔷薇骑士在她面前以前三后二的阵型排开,并且保持着既可互相支援、又不至于影响同伴动作的间距。 这一场应该会很有看头,连诺亚也情不自禁地凑近。海洛伊丝的表现和拉维伯爵的话令他对战斗的技巧有了全新的认识。不仅仅是个人的技能,还包括了团队的配合,若是规模再扩大,一位领主与另一位领主,一个国家与另一个国家…… 如何更高效地击败对手的足以称得上是一门艺术,凝聚着人类的鲜血、人类的历史、人类的智慧。或许,我也该试着学学用剑? 一名蔷薇骑士正面接住了海洛伊丝的劈砍,她的动作不大,但蕴含的力量难以估量,蔷薇骑士木剑几乎脱手,踉踉跄跄地后退。若这是单独较量,胜负已然分出,但这一场,他的左右立刻有两名同伴立即补上,弥补了他的空档。 海洛伊丝才把这两人的剑架开,另外两人又已扑上,她旋身想绕开他们的攻势,但最初那一人的剑封住了去路。 看来她一时半会赢不了。话说回来,那五个家伙想赢她也不容易,战斗陷入了僵局。诺亚想起在山林里遇到的强盗,还有那天晚上的黑衣人,相比之下,这群蔷薇骑士要强出太多。他不懂剑术,更不懂战术,但他有最朴素的评判标准:只有他们,仅仅以五个人就敌住了他。 围观的蔷薇骑士像是在沸腾,一半人支持海洛伊丝,一半人支持他们的同伴,鼓劲和欢呼声一阵高过一阵。 一柄木剑扫过,在诺亚眼中海洛伊丝应该是完全闪开了,可她突然闷哼了声,动作也有一瞬的停顿。她被打中了?似乎是的,而且多少受了点伤,无论挥剑还是移动都比片刻之前要迟钝了少许。 些微的差距足以打破平衡。那五名蔷薇骑士一定也发现了这一点,胜负的天平急遽向他们一方倾斜。海洛伊丝左支右绌,顿时险象环生。又是一声闷哼,这次诺亚看得清清楚楚,她左前臂上被木剑擦到一下,一条鲜红的痕迹霎时显现。 诺亚的心顿时抽搐了一下。海洛伊丝又支撑了几个回合,突然向后跃出一大步,稍稍拉开了距离。略一观察,她转身拔腿就跑。 蔷薇骑士们正在即将获胜的紧要关头,身旁的喝彩声又震耳欲聋,一个接一个毫不犹豫就追了上去。 “啊这些蠢货。”维拉伯爵再度骂道。 “怎么了?” 仍然不需要伯爵解释,海洛伊丝再出给出答案。还没跑出五十步,她忽然回转身,动作迅猛得丝毫看不出任何受伤的迹象。一剑挑飞对手的木剑,第二剑拍上对手脑门,仅仅两剑她就解决了离得最近的追击者,又毫不停步扑向了第二个蔷薇骑士。 在那些支持者——无论原先是支持她还是支持蔷薇骑士——狂热的欢呼声中,她身子一侧躲开了木剑的突刺,顺势打倒了这第二人。第三名追击者仍然傻乎乎地冲向了他,海洛伊丝的木剑在他膝盖上轻轻一点,他便扑地摔倒。 第四名追击者见状停下了脚步,第五名追击者反应不及,狠狠撞上了前者。海洛伊丝已经赶到,她连自己的剑都没用,趁着这两人头昏脑花的当口,三两下就把他们缴过了他们的木剑。 掌声与欢呼久久不息,撼动了整个校场。海洛伊丝又躬身向蔷薇骑士们行了一礼,现场的气氛高涨达到了顶点。 “精彩的战斗,不是吗?”诺亚擦了下额角的汗水。 “确实精彩,不过重点是给这些家伙好好上了一课,”伯爵走上前去,“殿下,您的伤要紧吗?” “您指这个?”她抬起左臂,伸出舌头舔了舔小臂上那道红痕,“这点小伤,到今天太阳下山前就该好了。” “殿下,”一个蔷薇骑士满脸惶恐,“抱、抱歉,我,我……” 他结结巴巴说不下去,大概就是刚才打中海洛伊丝的人。“没关系啦,训练中失手也很正常,”她朝他摇着食指,满不在乎的样子,“再说刚刚我是故意的,如果不挨这样一下,好你们怎么会相信我快不行了呢?如何,各位,要不要试试六个人?或者七个人?” “您这么问的话,他们当然求之不得,”维拉伯爵道,“那么就……等等,似乎出什么事了?” 是凯诺,花之都的大法官领着几个天平卫士急匆匆走来。她一身白色的板甲,左胸有橄榄枝条环绕下的天平徽记。她先向维拉和诺亚致意,然后单膝向海洛伊丝跪下:“殿下,原谅我不得不打搅您。” “这就要走了?”海洛伊丝扶起她,“不是说好今天休息一天,明天出发的吗?” “不是这件事。刚刚抵达的信鸽带来了您姐姐艾芙洛殿下的信件,这里不方便说话,请您随我来,维拉伯爵也请一起,”法官犹豫了一下,随后压低了声音,“可能没有比这更糟糕的消息了——王都诺顿发生了叛乱。” 第74章 旅行诗人的本行(1) 这件事自己或许不该参与,可在海洛伊丝的坚持之下,诺亚还是跟随她的脚步,一同前往雷蒙公爵的议事厅。 戴蒙王子越狱并且发动了叛乱,近卫军、都城守备队和王领大半的贵族支持他,赫拉斯陛下和御前会议的大部分重臣被软禁……一路上,凯诺告诉了海洛伊丝一个又一个坏消息。她已经说得尽可能委婉,可就连诺亚也看得出来事态紧急。 “薇卡和艾芙洛呢?罗万大师呢?奈杰尔大主教呢?他们怎么样了?”海洛伊丝问。 “目前还没有他们的消息,艾芙洛殿下的信上没有提到自己。除了她之外,我们也收到了戴蒙王子的信。他应该向全境各地领主都发出了信件。” “哦?他在信上说了什么?” 凯诺嗫嚅着:“这……请原谅,我不敢复述。” “没什么,多半是以我父亲的名义所写,内容则是我利用肉体诱惑陛下,以这种手段获得了继承权,穷奢极侈,挥霍无度,亲信奸佞,祸害忠臣,令王国风雨飘摇。我还有些什么罪名?” “通常就是这些。”维拉伯爵道,几个人中只有他看着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 “正如您所说。他号召领主们团结起来一同反对您。”凯诺垂下头。 “嗯,”海洛伊丝咬了下嘴唇,“我的哥哥们对我还真是一个比一个热情呢。” 一行人鱼贯进入议事厅,雷蒙公爵已在等候,一同的还有二三十位贵族,温妮亚和埃隆也在场。议事厅呈圆形,地上用不同颜色的地板嵌出十二种不同的花朵,呈环状排列,乃是莫瑞尔家族的纹章图案。这样的纹章制作起来颇为不便,莫瑞尔家族的成员通常只选取其中一种来佩戴,最常见的是金色玫瑰,现在公爵胸前所佩戴的正是这一种。 议事厅里只有一张齐胸的桌子作为发言席,除此之外没有任何桌椅。这个发现令诺亚暗自松了口气,谢天谢地,无论这群人打算聚在一起讨论多么重要的事情,至少有一点可以肯定,就是花费的时间不会太长。 见到海洛伊丝进来,所有人一同弯腰低头。“各位,”雷蒙公爵清清嗓子,“艾芙洛殿下与戴蒙殿下的信大家都已读过,亚尔提那发生的事大家也都知道了,现在的情况很清楚。我首先申明一点:花之都过去,现在,将来都坚定地支持海洛伊丝殿下,永不改变。” 厅中响起一片附和。有个站在海洛伊丝身旁的年轻贵族右手按在左胸,那儿绣着三颗黄色的柠檬:“两位王子同时发动叛乱,这可不同寻常。这会是巧合吗?或者他们事先早有预谋?” 身旁另外一位贵族哈哈大笑:“胆小的堂弟!迟了介绍,在下很荣幸是皮杜尔家族的吉斯卡尔。殿下,至少有一个皮杜尔站在您一边。” “还有我!我也站在您一边!”先前的年轻贵族生气地嚷道,“我只是想……” “肃静,各位!”雷蒙公爵朗声道,他一开口,吵闹的议事厅立刻安静,“戴蒙在信里要求我们对他献上忠诚。一个多么可笑的要求,即便他是王国的继承人,现在我们效忠的对象也只能是赫拉斯陛下。各位,我们该如何回应他?” “回信告诉戴蒙王子,下次别挑醉酒时写信。”有人提议。 “得召集军队!”有人喊道。 “我们需要调集粮草,武器,铠甲,马匹,药品,酒,帐篷,布匹,还有各种必需品……” “我们有维拉伯爵,还要把拉尔斯、兰菲特、卡隆三位大人也叫来。” 公爵望着维拉:“维拉伯爵,你的意见呢?” “啊,”伯爵像是课堂上开小差被抓住的学生似的叫了声,“我以为,珍珠地无法同时应对来自王领与亚尔提那两个方向的威胁,我们需要其他领主的支持。不幸的是,各地领主一定都已接到了戴蒙王子的信件,而信又是以赫拉斯陛下的名义所写。所以,我们搞不好得和大半个艾格兰的领主为敌。” 维拉的话引起了一阵不安的窃窃私语。 “六城总督布尔卡宁和南境守护小威廉公爵都可以信赖,他们绝不会倒向戴蒙一方。海洛伊丝殿下,只消您给他们每人去一封信,他们一定会竭尽全力助您平叛。”雷蒙公爵道。 公主殿下却没这么乐观。“但我只见过他们一两次面,完全不了解他们,而他们也一定不了解我。谁会为了自己不了解的人而冒背叛国王的风险呢?即便那只是名义上的国王。” “他们不了解您,”公爵语气沉稳,神情自信,“但他们了解戴蒙。” “可就算如此……”海洛伊丝皱起眉头,从她的蓝眼睛里诺亚清楚地读出了苦恼。 “公爵大人,殿下的担心是有道理的,”维拉伯爵道,“没人会为了自己不了解的人卖命。即便他们清楚戴蒙王子的为人,为海洛伊丝殿下出兵的可能性也很小,仅凭一封信是很难说服他们的。” 海洛伊丝轻叹一声:“维拉大人,您的意思是我应该当面去求得他们帮助吗?” “不,殿下,这不是个好主意。从花之都无论去北境或南境都路途遥远,而且得经过王领。我们没有那么多时间,也无法保证您旅途的安全。而且,如果我们拒绝向戴蒙王子效忠,并且公开支持您的话,要不了多久花之都反而会被打上叛徒的烙印,届时您恐怕寸步难行。” “那你认为该怎么办?”公爵的声音变得严厉。 整个会议厅的视线都集中到了维拉身上。他恍若不觉,听起来就像在自言自语:“我也没有太好的办法,但眼下,一场胜利是最重要的。不能是激战之后的胜利,更不能是惨胜,必须是干净利落的压倒式胜利。只有这样,才能让那些摇摆不定的墙头草选择加入海洛伊丝殿下。这场胜利是从何人身上取得,在何时取得,在何地点取得……真是伤脑筋啊。” 雷蒙公爵的双眉几乎皱到了一起:“一场压倒性的胜利。这有难度,但我们必须做到。” “难度还不止这点。一直到局势明朗之前,我们都必须不断赢下去,任何一场失败都可能导致万劫不复的后果。” “我们能做到吗?”刚刚表示担忧的年轻贵族道。 “若对手都是奥列格王子那种,倒是不难做到,”维拉伯爵苦笑,“但我们恐怕别无选择。” 一个疯狂的想法突然冒了出来,诺亚下意识地开了口:“要是赫拉斯陛下在我们手中……啊抱歉,我的意思是,如果我们能以赫拉斯陛下的名义向全境诸侯发出信件,情况会有改观吗?” 众人的视线转而集中到了他身上。议事厅里没几位认识他,他听到不少人在互相低声询问自己是谁。 “那情况将完全不同,全国的贵族都会争先恐后前来勤王。但我们怎么可能以陛下的名义发出信件呢?”维拉说着拿起一张信笺,“这就是戴蒙那封信。您有所不知,”他的手指向信笺角落,“瞧这里。” 伯爵指向之处是枚小小的印记,图案可以分辨是交错环绕的橄榄枝。诺亚揉揉眼睛。我没有看错,在窗户透进的阳光下,印记的色彩不停变化,彩虹的颜色依次出现,循环往复。 维拉伯爵解释:“对着阳光看,印记的颜色会变。这就是彩虹印,古代流传至今的艾格兰至宝,唯有王族的血脉方能使用。所以,这种信件是无法伪造的。” 诺亚望向海洛伊丝,她也在看着他,那双湛蓝的眼睛从未如此刻这般光彩夺目。我是为了她,也是为了自己,不是为了这个王国,他对自己说道。“那么,”他的视线缓缓扫过整个大厅,“如果我去把那什么印玺弄到手呢?这可是我的本行。” 第75章 旅行诗人的本行(2) 我究竟在做什么? 每每想起当日在议事厅里掀起的轩然大波,诺亚都只想祈求时间之神让自己回到那个时刻,这一回绝对从头到尾老老实实闭上嘴,如果需要的话用针线缝上,任花之都的贵族们讨论上天也一言不发。 潜入王都,把彩虹印偷到手,并且面见国王陛下,尽可能了解消息的同时也让陛下知晓王都以外的消息,还要告诉他雷蒙公爵和他宝贝女儿(真的是很宝贝,诺亚心想)的打算,他们面临的困境,而所有这些都得独自一个人完成。 我是怎么会想出这么个馊主意,而且自告奋勇把任务揽下来的?哪有半点成功的可能?雷蒙公爵,维拉伯爵,温妮亚,还有其他乱七八糟各位贵族听到他说出这么个计划,有将近一刻钟的时间,每个人都惊愕得说不出话来。 诺亚先生,您如此英勇,真是胆子大,人也傻……好吧,主要是……胆子大。当天有人这样对他说,他不记得是谁了,反正人人都把他的勇气称赞了一番。 而那天晚上海洛伊丝说的话,他倒是每个字都记得清清楚楚:“不行,不行,不行!这种事只存在于歌谣和神话里,就算是诺亚也不可能办到的。反正不管怎样,你不能去!” 而自己回答:“我能感知灵能,这不也是神话里才有的能力?我是个能让神话成为现实的人,所以你看,这事没那么困难。你就在这儿好好待着,等着我成为别人的神话吧。” 现在回想,这句话就好像是“我没法活着回来喽”,越想越觉得像是自己的遗言。 看看这个任务的难度吧,先要穿过王领,然后抵达诺顿——而且那艾格兰的王都自己还一次都没到过,接着进入戒备森严的、名为繁星宫的王宫,找到被软禁的国王。理所当然的,诺亚也根本不认识国王,只见过他的画像,知道他和海洛伊丝或者奥列格他们一样,金发,蓝眼睛,相貌出众。 假设顺利完成了以上这一切,之后诺亚还要取信于这位初次谋面的国王,再拿到彩虹印,逃出王宫,逃出王都,逃出王领,直到逃回花之都。相比潜入的一系列行动,由于这回带着那至关重要的印玺,所以难度毫无疑问也跟着加倍。 除此之外还有个很重要的问题:该怎么让国王相信我是来帮他而不是来骗他的?见到了以后对他说:陛下您好,我是来把您从这群叛乱者手中救出去的。哦您问我是谁?这个问题很难回答,不过我来之前和您女儿接吻了。这样? 不知道那位赫拉斯陛下听完是相信我,还是认为我在戏弄他而揍我,甚至拔剑砍我。这真可谓最糟糕的情况——冒着千辛万苦成功潜入见到了国王陛下,却被他一剑剁翻。 他本想向海洛伊丝要个信物,但她什么能证明身份的东西也拿不出来,好在雷蒙公爵给了一枚带有花之都徽记的戒指。老实说,公爵的说服力肯定比不上最受宠爱的公主,但有枚戒指总比没有强。 于是在一场盛大的告别宴会之后,诺亚独自上路了。为了完成这项艰巨的任务,他拥有的东西有:一包金币、银币和铜板,一小包珠宝首饰,一包衣物(包括为了可能的特殊用途而准备的女性衣物),一小包塔鲁格主教赠送的药品,一具七弦琴再加琴里的短剑,一柄得自强盗营地的匕首,几本书,一瓶雷蒙公爵珍藏的葡萄酒,最后还有两张地图;而他需要面对的,却是数不清的关隘、城墙、守卫、叛军和其他各种各样的敌人。 悬殊得不成比例,怎么看都是去送死,对吧,你这傻瓜? 或许,我该带上他们给的钱和珠宝逃跑?别说雷蒙公爵,就是赫拉斯国王在诺亚心里也毫不重要,若只是为了他们,他一定半点犹豫都没有就溜之大吉了。但他心里明白,他是为了她,而且只是为了她。 告别宴会海洛伊丝没参加,但在宴会结束后,她来到他的房间。蓝色的双眸里满是晶莹的东西在闪耀,她大概很想说什么。但她什么也没说,也什么都没做,两人就只是站在天窗下,沐浴着星光静静相拥,听两颗心一起跳动。 已是上路的第五天,回想起那一刻,诺亚仍然会忍不住微笑,或者说,独自傻笑。不过离王领越近,气氛也越紧张,留给他傻笑的机会越来越少。运送粮食和装备的车队在大道上往来不绝,经过的每一处城堡都能见到士兵在操练,而碰到的每一个人——无论贵族还是平民——都在讨论戴蒙王子的叛乱。 而到了今天早上开始,更准确地说是离开千湖之地、正式踏上国王直属的土地之后,关于叛乱的讨论依然热烈,只是叛乱者却变成了海洛伊丝公主。 沿路乘坐驿站马车的话,再有三四天就能到达诺顿。然而不幸的是,驿站里一匹马也没有。驿站的马夫告诉他,现在这种非常时期,驿马就算无法充作战马,也能用来运输和巡逻,自然早就被征用了。 看来战争一触即发,于是诺亚只能依靠自己的双脚。王领的道路远没有珍珠地那么平整宽阔,不仅都是些泥路,在许多地方看起来更像是两道车辙,而非真正的道路。不止如此,这么简陋的道路还总是弯弯曲曲,时不时隐没在荒草中,隔上老远才又重现,这令诺亚的旅途变得无比辛苦。 他还在路上见到了许多被藤蔓、苔藓和野花覆盖的废墟,在珍珠地也有不少,但规模远没有王领见到这么大。在这里,他能看得出废墟曾经是宏伟的古代城市,宫殿和神殿的尖顶与圆顶在经历了千年时光之后有些还未倒塌,尽管连城市的名字都已被历史遗忘,却依然向过路的旅人诉说着自己曾经的辉煌。 当然,他完全没动过去废墟里看一看的念头。这不光是因为任务在身,公爵和驿站的马夫都警告过他,那儿是强盗、逃犯甚至怪物们的天堂,正经人是绝对不会到那种地方去的。 有许多几次,当道路穿过树林,或者沿着湖泊蜿蜒延伸,诺亚疑心自己迷路。若当真迷路也就罢了,因为剩下要做的就只有找路这一件事,最糟糕的就是这种连自己都不清楚究竟有没有迷路的状况。 当太阳开始西斜的时候,诺亚终于摆脱了窘境,因为他已经完全搞不清楚自己究竟到了何方,换句话说,他确确实实迷路了。好在这地方虽然不如珍珠地那般富庶繁华,但毕竟是王国的中心地带,人烟稠密,不愁找不到问路的人。 朝太阳落山的方向望去,前方不远就有座小镇,正好天也快黑了,他决定去那里碰碰运气。 小镇前有好几条道路交汇,一座三层的旅店就建在路口,一条小河将旅店三面包围,有一座石桥通往河对岸的橡树林。 整理了下因为整日步行而有些凌乱的头发与着装,诺亚走向旅店。才到半路,欢呼夹杂着蹄声由远至近,一队骑士沿着大路疾奔而来,马蹄扬起滚滚尘土,他急忙掩住口鼻,背过身去。 冲着我来的? 第76章 邂逅,还是两次(1) 答案是否定的,骑士们从他身边经过,没谁向诺亚瞧上一眼。“一千金玫瑰!”他听到有个骑士高声叫嚷,接着有人喊:“去把另外一千也找到!”队伍便在笑声中进入小镇。 听起来他们像是捡到钱了,而且还是一千个金玫瑰。有这种好事吗?他纳闷不已。 随后镇子里又走出一队士兵。为首的军官骑着高头大马,径直向他走来。 这回是冲着我来了吧,诺亚不动声色。军官在他面前翻身下马,谦和地躬身致意:“您好,远道而来的旅行者。” “您好,大人。” 就他观察,这至多是个骑士,还不用称“大人”。但迄今为止,把人身份叫得高一些还没有带来过不好的后果,所以何乐而不为呢? “我是个骑士,先生,”军官彬彬有礼,但是脸绷得紧紧的,“现在是非常时期,附近有叛党出没,我们不得不谨慎一些。请告诉我您从哪儿来,要到哪儿去。” 诺亚拿出早就准备好的说辞:“我是名旅行诗人,爵士先生,来自遥远的南境,一座叫红石英的小镇。我想去都城诺顿,因为我听说那儿要举办一场规模空前的比武大会。” 这段话是他精心准备的,遇到任何人都可以这么说。他确实来自红石英镇,这一半他没说谎;而按照惯例,领主们的军队出征前总会有一场比武大会来犒赏士兵、激励士气。就算这次是个例外,也可以辩称是听来的,谁都不能为此指摘他什么。 何况一路上,诺亚也确实听到平民之间流传着这样的说法——一场比武大会,大半个艾格兰的贵族和骑士们都会来参加。 军官的视线落在了七弦琴上:“您是位旅行诗人?” “是的,爵士先生。” “您在来的路上有没有见到什么可疑的人?” “最可疑的人恐怕就是我自己了,爵士先生,这样的大热天还赶了一天的路。” 军官放松下来。“那么七叶镇欢迎您,祝您在这儿过得愉快。” 士兵们让开去路。诺亚推门进旅店时瞧了眼,军官带着他们从石桥上跨过小河,进入了对岸的树林。 像是在寻找某人?管他呢,反正不是找我就好。 旅店里客人不多,只有几个本地的老头一人端着一杯麦酒围着吧台聊天。诺亚要了顿中规中矩的晚餐和一间位于二楼的普通房间,这样的做法能避免引起不必要的注意,给试图还原他行踪的人尽可能制造麻烦。 饭后他按照习惯洗了个澡,接着打开房间的窗户练琴,之后又读了会书。他携带的两张地图中有一张是繁星宫的平面图,这几天每晚都要仔细看上几遍,把建筑和地形尽可能记在心里。对一个从没去过王宫的人而言,这已是最大限度的努力,剩下的就得看运气了。 时间过得飞快,感觉上才吃过晚饭没多久,实际上却已经过了十一点。诺亚肚子饿了,他收起地图,想下楼叫些吃的。不幸的是吧台里连个值夜的都没有,只有墙壁上两盏长明灯发着微弱的光。 这说明镇上居民的夜生活贫乏,诺亚悻悻地离开吧台,打算回去用睡眠来抵御饥饿。没走出两步他便想到,就算没有人,厨房里也总会有吃的。既然来都来了,不如过去看看,明天早上再付钱给店家就是。 昏暗与陌生都不是妨碍。诺亚早就习惯在这种环境下行动,别说只是到厨房找些食物,比这困难得多的情形他也经历过。 凭借着那神奇的感知,他没费什么力气便找到了厨房。一只脚还没跨进去,他忽然察觉厨房里有人。这本来丝毫不值得奇怪,可厨房里一片漆黑,那个人却在缓缓移动,而且蹑手蹑脚、悄无声息。 是某位和自己需求一致的客人,还是来偷吃的伙夫小弟?不管怎样,半夜出现在厨房里的不会是坏人,所以诺亚朗声问道:“是谁在那里?” 没想到那个人却被吓了一跳,随手抓起件什么东西就从厨房的后门逃了出去。虽然看不清楚,不过诺亚能感觉到他跑得跌跌撞撞、踉踉跄跄,简直就是连滚带爬。 这下很清楚了,是个小偷。不过小偷可算是旅行诗人的半个同行,而那位同行又沦落到要半夜来偷窃食物,可想而知一定混得很不怎么样。诺亚走向那个人待过的角落,想看看他拿走了些什么东西,好代他赔偿给店家。 附近都是面包架,这和诺亚的猜想一样,看来那位同行不过拿了点面包,价值两三枚铜分,至多一枚铜手。正想也拿块面包回房间,黑暗中有什么东西一闪。借着窗户透进的月光,诺亚发现那是一枚银月币,躺在本该放有面包的托盘上。 是刚才那个人留下的吗?他立即意识到事有蹊跷。一枚银月足够换来一顿酒、肉、奶酪和面包一样不缺的晚餐,还能找回一把铜板。如果是那个人的,他为何不光明正大地用这个银月来买食物? 略一思忖,诺亚挑上几块面包和一小轮奶酪塞进衣服上缝的口袋里,大步走出厨房后门。那个人还在旅店背后的石桥上,他——不对,是她——正扶着桥栏一瘸一拐朝前挪。 诺亚没有出声,默默地追了上去。对方发现了他,但她的腿脚好像不太灵便,尽管看样子已经拼了命,移动却仍嫌太过缓慢。翻过石桥,诺亚在树林边截住了她。 是个和他同龄的女孩,也可能小一到两岁。她一脸的疲惫,外加满身的汗水与血污,一望可知状况不佳。 月光下依稀可以分辨出她有一头浅浅的棕色长发,胡乱在脑后扎成马尾,一双眼睛则是蓝色,比起海洛伊丝来要淡上许多。她穿着脏兮兮的贴身短衣,腰间挂了一柄长剑,右膝和左踝缠着厚厚的绷带,绷带上血迹斑斑。 这种衣服通常是盔甲下穿的底衣,诺亚认了出来。两人对视了片刻,女孩唰地拔剑出鞘,双手握住指向诺亚。 姿势很标准,只是剑颤抖得厉害,人也是。诺亚叹了口气,迎着剑锋向前迈出一步:“这样不行,小姐,你连站都站不稳了。” 女孩沉默了片刻,松开手,任长剑滑落。她晃晃悠悠后退几步,后背靠上一棵大树,缓缓坐倒。“是啊,”她的声音甜美,但是有气无力,“终究还是到此为止了。” “你在说什么?什么到此为止?” 女孩看着诺亚,虚弱但是平静地说:“既然如此,就允许我祝贺您的好运气吧。请您把我交给贝纳托大人,可以换到一千枚金玫瑰。不过我受伤了,也走不动路了,要麻烦您辛苦一下了。” 一千枚金玫瑰?诺亚立刻想起傍晚见到的骑士、军官和士兵。 “我明白了。”他点点头。 第77章 邂逅,还是两次(2) 四下望了望,诺亚拾起剑插回剑鞘,又将女孩打横抱起。整个过程,她既不挣扎,也不吵闹。 海洛伊丝可绝没有这么安静,诺亚暗暗比较了下。他脚步匆匆地回到了旅店二楼的房间。一进门,他把女孩放到床上,立刻放下门闩,又关上窗户,拉起窗帘。 女孩诧异地看着他。“先生,您……” 诺亚竖起一根手指放到唇边:“嘘,别出声。” 他掏出面包和奶酪放在床头,又倒了杯柠檬水。女孩怔了怔,先向诺亚道了谢,然后才拿起面包。 她一定饿得厉害,看样子说不定好几天没吃过东西了,可想象中的狼吞虎咽并未出现。没有刀叉,她用手把面包掰成小块,就着奶酪和柠檬水,一小口一小口吃得很斯文。 一点东西很快吃完。早知如此,真该再多拿一些。诺亚有些懊恼地起身,在房间里来回踱着步子,打不定主意要不要再去一趟厨房。 “先生,”女孩的声音听着恢复了些生气,“您不用担心,我已经答应过您了。我不会逃跑,也不会反抗,您可以放心地去通知贝纳托大人。如果信不过我,您可以把我捆上。” “啊?”诺亚啼笑皆非,“我根本不认识那什么贝纳托大人。再说,我看起来像是穷到要拿自己的良心去换几个金币的样子吗?” 女孩的眼圈突然红了。她摇摇晃晃地下了床,拄着剑,像个骑士一样向他单膝跪下:“谢谢您,先生。我是薇卡·卡斯蒂利亚,赫拉斯陛下与雪米拉的女儿。现在我想知道恩人的名字,如果您愿意的话。” “我叫诺亚·麦克莱恩,是个旅行诗人……什么!?”他本来正要扶起女孩,闻言浑身僵住。 “怎么了,诺亚先生?” 值一千金玫瑰的女孩肯定不是普通人,但她居然就是薇卡公主,还是大大超乎诺亚的想象。并非不相信,只是一时很难接受这个事实。定了定神,他试探着问道:“有首歌叫《双子星》,您听过吗?” 公主的头低了下去:“听过的,诺亚先生。那首歌太夸张了,还添加了许多根本不存在的事迹,我……我很惭愧。” 竟然当真是她,那位薇卡·卡斯蒂利亚。诺亚花了一点时间才能接受这个事实,全然没意识到自己这么盯着她颇为失礼,而公主殿下一直跪着就更不妥当了。 她没有继承父亲的金发,蓝色的眼珠也极淡,但若仔细观察,会发现她的眼睛其实和海洛伊丝的很像。尽管她应该比海洛伊丝要大上几岁,但在诺亚看来,薇卡的神情——不是容貌——反而显得更加稚嫩些。 “对了,你是海洛伊丝的姐姐吧?”他想了起来。 “是的,同父异母的姐姐,”大约是这么不加任何修饰地直呼海洛伊丝的名字很奇怪,薇卡的目光里掺入了一丝好奇,只是一丝,更多的则是希冀,“您见过她?” “我们在一起度过了非常美好的时光,”诺亚又有了回忆并且微笑的机会,“并且……”和她姐姐说这种话,总有点怪怪的感觉,“我们相约一起成为别人的神话。” “祝福你们,”薇卡公主的语气顿时变得热切,“您知道她的下落吗?” 记得在得知戴蒙王子越狱、去往花之都议事厅的路上,海洛伊丝向凯诺问起的第一个名字就是薇卡。而此时此刻,薇卡关切的神情与海洛伊丝当天一模一样。 “放心吧,”诺亚拿出雷蒙公爵的徽记,“我和她一同经历了一场小小的冒险。她现在在花之都雷蒙公爵的保护之下,很安全,没有人可以伤害她。” “感谢诸神,还有您,诺亚先生。这是一个月以来,唯一的好消息了。”薇卡放下另外一条腿,双膝跪地,头也深深伏了下去。右膝触到地面时她的面孔微微扭曲了下,但几乎只是一眨眼就恢复如常,完全看不出任何痛苦的迹象。 诺亚一怔,她在朝我下跪?就算庶出的公主也依然是公主,向我这个来路不明的平民下跪?受宠若惊的他急忙将她扶起。公主殿下几乎没法凭自己起来,全靠他的帮助才能回到床上去,他这才反应过来她的虚弱不仅仅是因为饥饿。 斑驳的衣服上尽是血迹,她一定伤得不轻。“您太客气了,殿下,”他很惶恐,“我只是个旅行诗人。您受伤了吧?对不起要失礼了,不过我想我能让您好受一点儿。” “不不不,已经很感谢您了,怎能让您为我再……” 这家伙的性格和海洛伊丝完全不一样啊。诺亚正在行李中寻找塔鲁格主教所赠的包裹,闻言起了恶作剧的心思。逗一逗她,应该很不错。“我改主意了。” “哎?” “我决定还是把您给那什么贝纳托大人送去,好领一千金玫瑰的赏金。在那之前得先处理您的伤口,好让您能自个走着去。” “哎哎?”公主瞪大了眼睛。 这副惊讶又带点不知所措的样子倒是和海洛伊丝很像,到底是姐妹。“乖乖待着不要动,”他找到了包裹,挑选药品,“您可是说过既不会反抗也不会逃跑的。” 薇卡的眼睛黯淡了下去。“遵命,诺亚先生。不管怎样,还是谢谢您。” 她当真了?她竟然当真了?诺亚暗暗称奇。他们卡斯蒂利亚家族的兄弟姐妹性格差别真大,这位薇卡公主未免腼腆得过了头,而且脑袋显然不像海洛伊丝那般机灵。那首《双子星》里明明把她夸得天花乱坠,勇猛无畏,剑术高超,虽然年轻,可在战场上机敏过人……由此可见,歌谣始终只能是歌谣。 顷刻他找齐了需要的东西。在床边单膝跪下,诺亚先伸出一个手指头,在薇卡右膝的绷带上按了按。用力已经不能更轻,可公主立刻倒抽了一口气,整个身子都颤动了一下,连床也因此摇晃。 “抱歉,”他顿时很内疚,“疼得厉害吗?” “没关系的。” 看来问她是得不到有用回答的了。诺亚十分好奇,尊敬的国王陛下到底是如何教育子女的,以至于他们之间的差别这样大。 他掏出那柄从强盗营地找到的匕首,小心翼翼地替薇卡将膝盖上的绷带割开。这事他有一阵子没干过了,幸好手法还没生疏。绷带下一片血肉模糊,业已开始化脓,而且四周肿得厉害。伤势称得上触目惊心,他简直无法想象,拖着这样一条伤腿她是怎么走路的。 左手托住她膝盖内侧,右手握住她脚踝,诺亚郑重提醒:“要是很疼,一定要告诉我。” “遵命,诺亚先生。” 她究竟是不是公主?就是随便哪个旅店的女招待,对待客人也不会像她这般恭谨,艾格兰王室的教育实在叫人摸不着头脑。 第78章 邂逅,还是两次(3) 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诺亚轻轻摇动薇卡公主的小腿,同时盯紧她的脸。尽管事先已经说好,但这么一会功夫他对她的性格已经有了大概的了解。 不出所料,公主殿下只在最开头咬了咬嘴唇,之后便安安静静什么动作也没有。不过她神色平静,手上的感觉也表明并没伤到骨头。 下来是脚踝。这次绷带下面没有外伤,肿胀程度也不及右膝。放心不下的诺亚还是握住她的左脚轻轻摇晃,又在脚上几个他觉得必要的地方稍稍用力捏了捏。感谢诸神,这边也没伤筋动骨,就是普普通通扭伤而已。 除此之外,薇卡身上血迹斑斑,那件贴身的底衣也破得不成样子。好在查看过后,诺亚发现那些大部分并非她本人的血。身上的伤口一共还有四五处,伤势都不严重,只是若不及时处理,会有感染的风险。 薇卡是海洛伊丝的姐姐,她伤成这样,他也很不好受。现在确定了没有大碍,他稍稍松了口气。 下来就是处理伤口。塔格鲁主教准备的包裹虽小,东西却很齐全。圣女之泪,勇气之酒,铁匠之火,还有用圣女之泪处理过的绷带和棉花,民间常用的芥末膏与大蒜粉也都带上了。 首先得是右膝。他抱起薇卡,在她后背垫了一堆被子和毯子,让她尽可能舒服地躺好,又给了她个枕头。“会有点疼,请咬住这个。” 没想她摇了摇头:“我不用这个。” “喊叫声会把别人吵醒,”旅店里应该没有别的旅客,但诺亚毫不怀疑叫声在镇上也听得到,“还会引来很多守卫。” “我不会喊叫。” 和我对话的究竟是一位公主还是一头固执的牛?诺亚把枕头硬塞在她手里,然后拿起那瓶圣女之泪。不需要多费口舌,反正她疼了就知道咬枕头了。 不过这回他可料错了。先用圣女之泪清洗伤口,这珍贵的药水一瓶能值十来个银月;然后敷上铁匠之火,稍稍等待一下,让那些可怕的、粘稠得像油膏一样的黑色液体渗入受伤的肌体;之后倒上勇气之酒,并且尽可能涂匀,最后再用圣女之泪清洗一遍,用绷带仔细包扎好。 这个过程,诺亚自己也体验过,而且巧合的是就在同样的部位。那是在十岁时,他有一次摔伤了膝盖,教授他七弦琴的老师替他治疗。由于一些泥沙灌进了伤口,在长达半个月的时间里,刚刚这个过程每天下午都会重复一遍。 于是在那半个月里,每到下午,他那些小伙伴们就会成群结队围着他,兴高采烈地喊着“诺亚哭喽!”和“杀猪喽!”而老师用的枕头被他咬得像个被坏脾气的孩子扯烂了的布娃娃,不得不重新做了个。 没有办法,实在太疼太疼了,印象是如此深刻,以至于这一次受伤的明明不是诺亚,可他朝薇卡的伤口涂抹勇气之酒时,凉意还顺着脊背直往上窜,而膝盖也跟着隐隐作痛。 只是薇卡殿下本人却把枕头放在了一边。尽管她额上胸前汗珠滚滚,双手死死攥紧了床单,牙齿咬得格格作响,整个身子都在颤抖,可她就是一声不吭。 真的假的?转眼伤口处理完毕,诺亚给绷带打上结,示意她膝盖已经搞定。 薇卡殿下躺倒在床上,她喘地厉害,肩膀和胸脯都在随着呼吸剧烈起伏。过去好半晌,她才缓缓支起身子,抬手擦了擦额上汗水,轻声开口:“诺、诺亚先生,您受累了。我……感觉好多了。” 这种脾气倒是和海洛伊丝一模一样。脚踝的扭伤处理起来就轻松多了,对伤者和治疗者而言都是如此,清洗过后涂上勇气之酒,再简单包扎一下。部位不合适的缘故,剩下的伤口就不方便由诺亚来动手了,他跑进浴室准备好热水,又去行李里把带着的女性服装——还是从里到外全套的——翻了出来。 “下来的部分得麻烦您自己了。现在的状况恐怕不适合洗澡,”他把热水、浴巾和衣服一一放在床边,“我去读会书,可以进来时请您叫我。” 公主殿下点了点头,望向他的眼神里有些难以言喻的意味。 诺亚从烛台上取了支蜡烛,随手拿了本书来到阳台上。整个七叶镇连同周围的一切尽收眼底,视野一片黑暗,只在镇子里有一两处灯火。他朝东、也就是花之都的方向望去,丘陵的轮廓暗沉沉的若隐若现。不知道海洛伊丝这会在做什么? 他开始读书。很凑巧,这正是和海洛伊丝——那会还只知道她叫劳瑞娜——共同度过的第一个夜晚她手里的那一本,是与星空有关的神话故事集。故事很精彩,第一页便让他入了迷。不知过了多久,就在他读到主人公在老师的帮助下要进入大竞技场比武时,却听到薇卡殿下在喊他的名字。 依依不舍地合上书,他回到房间。公主殿下仍然躺在床上,不过已经换好衣服,整理好仪容,全身上下焕然一新,换下的破旧衣物则叠得整整齐齐放在床脚边。 “诺亚先生,”她平静得就像一汪无风的湖面,“让您久等了,您可以带我去贝纳托大人那儿了。不过如果您希望我能自己走着去的话,大概要等到明天早上。” 居然还没看出来我是在开玩笑吗?诺亚哈哈一笑,正要开口嘲笑她的天真,忽然意识到在刚刚整个治疗过程里,她一直都以为自己要拿她去换赏金,却真的既没有反抗,也没有逃跑。 一个诚实到这地步的人(虽然确实是很傻,诺亚依然如此认为)不该被嘲笑。“那,”他突然有种手足无措的感觉,这感觉是面对海洛伊丝时从来不曾有过的,“那只是个玩笑。我不是说过吗?海洛伊丝和我,嗯,我们说好要一起成为别人的神话,”他的脸红了,“我怎么可能拿她的姐姐去换赏金?” “啊,”薇卡殿下好像很震惊,“您之前是说过,可我全忘了。” 这位公主的脑子看来果然不太好使。“所以您放心地休息吧。对了,”诺亚想起下午欢呼着经过此地的骑士,“另外一千枚金玫瑰又是哪位?” “另外一千枚?”薇卡怔怔地歪了歪头,“我……我不明白。” 连这个也不懂吗?诺亚在她身边坐下,解释道:“我是说您的同伴。您应该还有同伴吧?我听一队路过的骑士们说起,您的同伴好像被他们抓住了,而那些坏蛋正在找您。” “是艾芙洛,我的孪生妹妹。我们是一起逃出来的,”公主的神情黯然,“她……她为了替我引开追击者……她本来就受了伤,又和我一样好些天没吃过东西了,”她说着说着哽咽了,“她被贝纳托大人抓住了……” 诺亚最怕女孩子哭,这在男性身上是个常见的特征;再说他为了陌生的尼雅都能不辞辛劳与危险,何况海洛伊丝的姐姐?总而言之,这事他没法坐视不管。他拍了拍她的肩膀:“或许我能想想办法。” “哎?”薇卡的眼睛又一次瞪大,神情就像落水的人见到了稻草。 既然如此,就让我来当根好稻草吧。“您刚才提到戴蒙王子叛乱,”这已经清楚地说明了她是哪一边的,“那么您和艾芙洛殿下又是怎么伤成这样的?方便的话,就和我说说吧。” “当然方便,”薇卡用力点头,“只要是诺亚先生的问题,我都会回答的。请让我想一想……就从戴蒙王子的越狱开始说起吧。” 第79章 邂逅,还是两次(4) 薇卡公主不够机灵,这是毋庸置疑的,但万幸的是她说话还算有条理。 “戴蒙王子的越狱很突然。那一天,我和平时一样,在繁星宫的校场上与近卫军一同训练。忽然之间,那些本该保护我的卫士手里的长剑和长枪就一起指向了我,他们为什么这么做?又是谁指使他们这样做的?我什么都不知道。” 一般来说这种事不可能是“忽然之间”的,诺亚心想,事先肯定会有许多征兆。不过要让薇卡公主提前发现这些征兆……实在很难。 “我被带回自己的住处,戴蒙已经在那里等着我了。我以为他肯定会对我做点什么,因为当初就是我让他失去了一只眼睛,他恨我是应该的。可他非但没有伤害我,反而还安慰我不用害怕,他唯一仇恨的人只有海洛伊丝,因为是她夺走了本该属于他的王位。除此之外,无论赫拉斯陛下还是他的兄弟姐妹,他都不会伤害。 “他也确实待我很好。我什么都不缺,待遇比平时更好,可以在院子里散步,甚至在校场上骑马,只是不能外出,不能离开繁星宫。戴蒙每天来见我一次,告诉我他也软禁了父亲,他在寻找海洛伊丝的下落,一旦抓到她以后就要如何如何折磨她,他每天都要这么说上很久很久。 “我很笨,诺亚先生,您不用安慰我,这点我自己还是很清楚的。我每个小时都能听到繁星宫里传来惨叫声,也时常能看到近卫军们把一具具尸体装上马车,有时则由戴着面具的收尸人直接拖出宫去。那种情形之下,就是再笨,我也明白自己的处境有多危险。戴蒙就像一团火焰,如果想获得温暖而靠近的话,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他灼伤。再这样下去,说不定哪天,我也会成为被拖出繁星宫的尸体之一。” “戴蒙王子,”诺亚问,“是不是和奥列格王子有点像?” “是的,父亲的孩子都继承了他的相貌。” 能在这种情形下认为我在谈相貌的,大概也只有她了。“不,我是说,他们在性格上是不是很相似?” “完全不同,”公主否定了他的猜想,她撑着身子坐了起来,抱住膝盖,“奥列格不过是个被惯坏了的孩子,自大,鲁莽,凶恶,就像是人形的野兽;戴蒙……他曾经是个好哥哥,智慧过人,又很慷慨,很有魅力,被所有人爱戴……但一切都在海洛伊丝回到繁星宫的那一天起改变了。您见过奥列格?” 被奥列格踩过的手指虽然早就不痛,不过这会仍然神奇地起了反应。“见过,还在他脸上用匕首划了一道,”诺亚比了个握匕首的手势,“扯远了,请继续,殿下。” “啊,好的。五天之前,太阳下山之后,我去圣堂祈祷,这是我每天晚上都要做的一件事。在圣堂里,我见到了等在那里的艾芙洛,这是我们在戴蒙越狱后第一次相见,她扮作了一名祭司……这么说有点奇怪,因为她本来就是一名祭司。我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反正她备好了马车,让我也换上了祭司的袍子与兜帽,我们在无人发现的情况下一路逃出了繁星宫。我想,一定有许多人在我看不到的地方为这件事付出了努力,甚至鲜血。” 她人是很傻,但心一点也不傻。“换了我也会这么做的,殿下。”诺亚道,这是他的真心话。 “我不值得别人这样对待,诺亚先生,”薇卡的十指揪紧了床单,这一次不是因为肉体上的痛苦,“但既然别人已经为我做了这么多,那我必须对得起他们的付出才行。艾芙洛和我逃出繁星宫后很久都没有追兵,就在我以为能顺利离开诺顿时,却在太阳门前被守卫认了出来。艾芙洛与我两个人一起的话,可以不借助任何地形打倒五十名近卫军的骑士,城门处的守卫只是几个都城守备队的士兵,我们没费什么力气就解决了他们,逃离了诺顿。那时我为一时的自由而欣喜,”她的眼中毫无快意,“却不知道这正是噩梦的开始。” “因为不管多厉害,你们都只有两个人,却要面对数不清的追击者,还有前方出现的拦截。” 薇卡一脸诧异:“您就好像亲身经历了一样,诺亚先生,事实正是如此。追击者始终如影随形,我们一刻也不敢停留,战斗一场接着一场。戴蒙将通缉令发到了王领每一个村庄、每一座哨塔,我们没法在旅店过夜,没法买到食物,休息完全成了奢望。有一次艾芙洛好不容易在一个农妇手里买到了一块面包,还没来得及啃上一口,都城守卫队又追了上了。后来我们只能抛弃马车,在密林和山岭间徒步行进,实在累得走不动了就轮流睡上一小会……” 公主在发抖,诺亚朝她坐了坐,几乎挨上她的身子:“别怕,现在您安全了。先好好睡上一觉,明天再说如何?”本来已经不自觉地要搂住她给她安慰了,在最后一刻猛然警觉她不是海洛伊丝,他生硬地把手缩了回来,假装整理头发。 薇卡目光的动向表明她没有忽略诺亚的动作。她摇了摇头:“我还不想睡。我们打算去花之都,雷蒙公爵对海洛伊丝一直向对待女儿一样,待我们也很好。其实我俩谁都清楚,这样下去根本支撑不到那么远的地方,但我们谁也不敢把这个念头说出口,就那样麻木地一直走啊,走啊……直到昨天晚上,在离这里不远的树林里,我们……我们遇到了那个奇怪的战士——”她忽然环抱住诺亚的胳膊,浑身抖得止都止不住。 这让诺亚有些尴尬,但更多的是关切。他抽出胳膊来轻轻拍着她肩膀:“说出来吧,我在听,说出来会好受些。奇怪的战士?” “是啊,个头很高,穿着一身怪模怪样的板甲,还有一条红黑相间的披风。那身盔甲的式样很平常,可表面仿佛有一层说不出来的东西在流动,就像是漂在水面上的油在阳光照射下那种感觉。还有头盔,额头的位置镶了一颗蓝色的宝石,会时明时暗地发光。” 额头上一颗蓝色的宝石忽明忽暗……我好像在哪里见过类似的东西。随即他想了起来,在巴纳德伯爵宅邸的地下竞技场,那头有三只眼睛的巨熊。巨熊额上的那只眼睛正是蓝色,时而明亮,时而黯淡,发着诡异的光。 应该只是巧合,人和巨熊可没什么相似之处。“那么,”他问,“你们和他交手了?” 第80章 邂逅,还是两次(5) 诺亚的问题很寻常,基本可以算作一句废话,只是作为听众表达“我在听”的一种方式。 “这是我现在最后悔的事,”薇卡公主却回答得很认真,“是的,我们交手了。如果时间能回到昨晚,我们一定会毫不犹豫地逃跑。或许诺亚先生不相信,但艾芙洛和我比王国的大多数战士要强,尤其是当我俩联手的时候。我们从小就在一起生活,一起训练,一起读书,一起祈祷,配合无比默契,即便不考虑她作为祭司的那些神术,战力也比简单的两人相加要强得多。在昨晚之前,”她看起来又快哭了,“我们对自己的实力一直很有自信。” “您应该自信,”比王国大多数战士要强这一点,诺亚相信她不会说谎,“毕竟您和艾芙洛殿下早就精疲力尽,还一直没有东西吃。” “不是那样的,”薇卡摇头,“虚弱确实影响了我们,但就算状态完好,我们也不会是他的对手。在遇到他之前,我们虽然疲惫,可是伤得并不重,至少不妨碍行动。和他的战斗只持续了短短一分钟,在他面前,技巧,战术,配合,经验,我们曾经引以为豪的一切都不堪一击,”公主的身子颤抖得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剧烈,他无法想象怎样的对手才能给她留下如此可怕的回忆,直到他听到下面的话,“漫天的树叶屏蔽了视听,我们毫无还手之力。拿武器来作比喻的话,一起战斗时我是剑,而艾芙洛是盾,所以大半伤害都是她承受的。她……我们……她……” 公主紧紧抱住了诺亚。漫天的树叶……诺亚放心了一半。幸好还带着一瓶葡萄酒,他像母亲哄婴儿睡觉那样在她耳边轻声细语:“不用害怕。我有一瓶雷蒙公爵珍藏的佳酿,来一口,然后睡个好觉,噩梦已经过去了。至少您从他手中逃脱了,艾芙洛殿下的努力没有白费……” “逃脱?”薇卡揉揉眼睛,“没有啊,他打倒了我们,然后就离开了。本来,艾芙洛还能用神术为自己和我治疗,可她伤得太厉害,已经无法施展神术。我们只能简单处理伤口……其实根本算不上处理,只是把受伤的地方包扎起来而已。在林子里担惊受怕地过了一夜,到今天中午,我们看到贝纳托大人带领的都城守备队出现在镇子里。被他们找到只是时间问题,艾芙洛……艾芙洛就去引开他们……唉,其实应该我去的……她比我优秀太多……之后我就看到,骑士们朝着我藏身之处相反的方向开始搜索……再之后天就黑了,我遇到了诺亚先生……” “这是我的荣幸,”诺亚轻抚她的后背,他实在很难把薇卡当同龄人,在他看来她简直和尼雅差不多年纪。他的动作很温柔,脑子却在飞快转动,“听起来,这什么贝纳托大人似乎还在七叶镇?” “啊!是啊,他知道我不可能跑太远,”薇卡转过头,脸几乎和诺亚贴到了一起,“果然,诺亚先生还是把我交给贝纳托大人的好。天一亮我就会被找到,会连累诺亚先生的……” 不行,太近,哪怕真是尼雅这姿势也太亲密,何况薇卡是个不折不扣的大美人。他赶忙放开她,起身从行李里抽出那瓶珍贵的葡萄酒,倒了满满一杯。 “换句话说,”他把酒杯塞到她手里,“艾芙洛殿下多半也还没被送走喽。” “对啊。诺亚先生,您还是现在就把我送去的好,您是海洛伊丝的……朋友,您的安全就是我的职责。” “别说傻话!”诺亚哭笑不得,“把酒喝完,好好睡一觉,其他的您就不用操心了,”尤其别再说奇怪的话了,他心想,“剩下的交给我就行。” 有好半晌,薇卡不言不语,只是端着酒杯注视着他。最后她点点头:“谢谢您,诺亚先生。” 他又环顾了一遍房间。该死,床倒是很大,但居然连个沙发都没有。地板上应该可以凑合一夜,但想想海洛伊丝,再看看薇卡,最好不要这么干,免得公主殿下再产生什么古怪想法。于是他拿起薇卡公主的长剑,放在了床中间,想想不妥,又朝自己这边挪了挪。 “听说有些骑士不得不和女士同床时会这么做,”他说,“我不是骑士,但我觉得这个做法很好。那么晚安喽,做个好梦。”说完,他吹熄了蜡烛。 不知道薇卡的梦如何,诺亚反正睡得很安稳,没有任何梦来打扰他。早上睁眼,天色还很早,他发现公主殿下已经醒来,抱着膝盖坐在床上,正一脸忧郁地望着窗外,长剑则搁在了床头柜上。 “早上好,殿下。” “早上好,诺亚先生。我真的做了个好梦——我梦见你了。” “梦见我了?”一般来说,一个女孩说她梦见你是件好事,但这可是薇卡,一个晚上已经足够诺亚对她有初步了解。最好别高兴太早。 “是的。我梦见您与海洛伊丝殿下成婚,有了可爱的、人人羡慕的后代,”她说得很认真,“诺亚先生,和别人不一样,我的梦会成真。” 每个年轻女孩都是如此以为的。海洛伊丝将来会是女王,那么我就是亲王?不可能,实在不可能。“谢谢,”诺亚装出相信的样子,“我有几个问题想问您,殿下。” “请问吧,您的问题,”公主重申,“我什么都会回答。” 诺亚下床,倒了两杯柠檬水。“那什么贝纳托大人是谁?” “都城守备队的指挥官,忠诚勇敢高尚的贵族。” 高尚……“他厉害吗?” “虽然是影堂出身,但他并不擅长战斗。” “和您比呢?”诺亚把一杯柠檬水递给她。 “我比他强一点。一对一的话,大概三十秒我就能打倒他。” 三十秒?这可不是强“一点”啊。“他大概带了多少人?” “我……不知道,”她摇头,“但不会太多。一百人?” 这与诺亚的估计大致相符。“还有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您的伤好些了吗?我是说,假如要您现在和贝纳托大人交手的话。”在他的感知里,她的灵能与昨晚相比简直不能同日而语,强出实在太多,但总要听她亲口说了才放心。 薇卡活动了下膝盖和脚腕。“还有一点点疼。我想现在需要三十五秒……不,四十秒。” 这就够了。“最后一个问题,艾芙洛殿下和您,谁比较重?” 公主露出困惑的表情,“不知道,”她啜了口柠檬水,“我们的身高几乎一样,身材也是,所以……应该差不多吧?” “那就好,”到了此刻,一个堪称疯狂的点子终于在脑中成形,诺亚信心满满,“走吧,我们去见一下贝纳托大人。” 第81章 邂逅,还是两次(6) 听了诺亚的话,薇卡公主的双眼又瞪大了。“您终于想通了吗?把我交给贝纳托大人是最好的选择……” “不是您想的那样,”不出所料她又一次误会了,诺亚解释道,“不瞒您说,我的任务是前往诺顿,把赫拉斯陛下从他的儿子、你们的哥哥手里救出来。”其实不是救,但为了更具说服力,这种时候撒个小谎无伤大雅。 他猜想这个秘密会令薇卡震惊,可是没有,她一脸平静。 她的脑袋果然和常人不同,诺亚暗暗叹了口气,接着说道:“我以为,要是连公主都救不出来,那国王就更不用提了。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把您妹妹从那位贝纳托大人手中救出——艾芙洛是您妹妹吧?” 薇卡沉默地颔首。 “会有点危险,而且多半会见血,”他继续补充,“您能听我的安排吗?这是为了艾芙洛殿下,也是为了海洛伊丝,还有你们的父亲。” “唯独不是为了您自己,”公主拿起床头柜上的长剑,拄着剑单膝向他跪下,“您愿意信任我,仅仅如此就已经无比荣幸了。” 愿意听话就好。他提醒她:“需要您来对贝纳托大人下手。在接近他之前,或许还得委屈一下您。” “我没有笨到那个份上,诺亚先生。您是为了我们而冒这么大的风险,一点委屈能算什么?您吩咐的任何事我都愿意做,任何事。” “首先,您得换回昨天的脏衣服。我还去阳台等您,好了叫我。” “不用那么麻烦,您背过身去就好。” “那不妥当,实际上一点也不麻烦,我还是呃呃呃好的!好的!”她不仅无视了他的话,甚至连他的存在也没当回事,就那么旁若无人地开始脱衣服。诺亚吓得急忙转身,她究竟有没有意识到我也是个男人?还是说她长到这么大都一次没离开过王宫? 好在这叫人面红耳赤的状况没持续太久。薇卡很快出声,诺亚小心翼翼地扭头,确认过她已经换好了衣服,这才把身子转过来。 “我还得把您捆起来,”他说,“两只手就行。” 说实在的,这要求十分尴尬,连作为提出者的诺亚都觉得有些不自在。但薇卡什么也没说,只是一脸平静地向他伸出双手。 冷静,冷静,她本人都不在意,不要这么紧张,诺亚咽了口口水。他从行李中翻出绳索,正要开始动手,她忽然背过身去,双手反在背后。“这样,是不是更好些?”她问。 “是、是啊。这样更好。”心跳得有点快,打结时还一连弄错了两次,到第三次才好不容易搞定。 “看起来是死结,”终于完成,他擦了擦汗,“不过一旦需要,您自己就能挣开。我现在去叫人,很快就会回来。等我走后,您觉得时间差不多了就睡到床上去……不,还是地板上吧,记得假装虚弱的样子。” 公主的嘴唇翕动,然而诺亚等了好久也没等到她开口。他起身走向房门,提起门闩时听到背后薇卡的声音:“千万小心,诺亚。” 他转过身。她好像有很多话想和我说?又等了片刻,她还是沉默不语,于是诺亚向她点了点头,快步走出房间。他走下楼梯,径直出了旅店,寻找着昨天那队士兵的身影。 他们就聚在镇前,三三两两躲在树下乘凉,骑马的军官却不是昨天那一位。谢天谢地,比需要的还好,诺亚一边朝他们走去一边挥手致意。 军官和士兵纷纷向他挥手。“您好,外乡人,”军官从马上下来,“需要帮助吗?” “我是花之都雷蒙·莫瑞尔公爵的特使,”诺亚观察着军官的脸,并且如愿在上面看到了惊讶,他不给对方反应的时间,接二连三将话语像投石机的石弹一样抛出,“公爵派我去见戴蒙殿下,不管过去如何,花之都今后将坚定不移地支持殿下。事实证明忠诚总是能得到回报的,昨天晚上,我在镇外的树林里捡到了一位价值一千金玫瑰的大人物。现在请告诉我,我在哪里能见到贝纳托大人?” 正如他所料,军官一时不知所措,期期艾艾地答应着:“大人物!您是说薇卡公主!啊抱歉,贝纳托大人在镇里的圣堂,不然就是在镇长大厅,他……对了,您是雷蒙公爵的特使?” “正是。” “那您一定有证明身份的信物。”军官恢复了些许镇静。 诺亚出示雷蒙公爵的徽记。军官恭恭敬敬地接过去,略一辨认就还了回来。“您要见贝纳托大人?请允许我带您前去。” “不,大人物还在我的床上呢,我怎能离开?”准确地说应该是在地板上,但说床上比较有演出效果,“劳烦您去把贝纳托大人请来。” 诺亚倨傲地吩咐,同时丢了个金玫瑰过去。军官接住,丝毫不质疑他是否有命令自己的资格。“如您所愿,大人。这儿太热,请您回去稍稍等待,小人这就去请贝纳托大人来。” 赞许地点了点头:“非常好,”又丢了一枚金玫瑰出去,“休息的时候,去和你的手下为我的健康干一杯。” 四下里响起一片欢呼,军官甚至激动了起来:“赞、赞美您!我马上去,马上就去!” 望着飞一般打马奔入镇中的军官,诺亚直想笑。我确实是雷蒙公爵的特使,只可惜不是你们想的那种。士兵们讨好地围上来,这是个机会,他眨眼就有了主意。“或许不用等到休息,”他提议,“我们现在就去干一杯如何?” 于是在士兵的簇拥下,诺亚回到旅店,走进大厅的第一件事,就是叫了四十人份的、旅店最好的麦酒。花之都的贵族们普遍喜欢葡萄酒,但在士兵和车夫、工匠之类人群中,还是麦酒更受欢迎。 几杯麦酒就让他们倒向我是不可能的,但至少能让他们下手时犹豫一点,用力轻一些,或者紧要关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就足够了。 一轮没喝完他就要了第二轮,这一举动同时受到了旅店老板和士兵的欢迎。身材矮壮的女招待端着盛满酒杯的托盘在餐桌间穿梭,忙得不亦乐乎。就在整个旅店的欢乐气氛达到顶点时,诺亚在一片喧闹中听到门外的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十来个穿着银色锁子甲、腰间挂着一长一短两柄剑、胸前有天蓝色绶带的卫士鱼贯进入厅堂。“我是贝纳托,”为首的卫士高大,强壮,严肃,“哪一位是雷蒙公爵的特使?” 虽然这样问着,但骑士的视线立刻落在了诺亚身上。恐怕是个难对付的家伙,得小心行事。诺亚喝干杯子里的麦酒,站了起来:“是我。” 第82章 邂逅,还是两次(7) 贝纳托凝视诺亚,目光警惕戒惧。“大人,我能看下您的信物吗?” 诺亚掏出徽记递了过去。和军官一样,这位都城守备队的指挥官也只略微瞥了眼就把戒指还了回来。 “您的职责我无权过问,”贝纳托略略躬身,“只是我听说,薇卡殿下现在正处于您的保护之下。” 这说法可真够委婉的。“没错,她还真够带劲的,”诺亚让自己的笑容尽可能邪恶,“虽然伤得不轻,可对付她还是花了我老大的劲,而她甚至连叫都不肯叫一声。对了,她好歹也是公主,我这么做了,还能不能用她来换一千个金玫瑰啊?她是因为叛国而被通缉,王国的律法不会还保护她的人身安全了吧?” 贝纳托眼底有一丝厌恶闪过。“您无需担心赏金的问题。对了,还没请教您的名字。” “诺亚·麦克莱恩。” “诺亚大人,既然如此……” “我懂,”诺亚丢开酒杯,立刻就有一个服务生接住,“跟我来吧。” 他领着卫士们上楼。进入房间,诺亚第一眼就看到,薇卡果然如说好的那样,闭着双眼、衣衫褴褛地在地板上蜷成一团,对他们的到来全无反应。 诺亚走上前。对不起,他在心里默念了句。他用脚尖让她翻了个身:“喂,还活着吗?” 薇卡配合地发出一阵低吟,同时浑身发颤,虚弱的模样任谁都看了心疼,就连诺亚都担心她这到底是不是装的。好在他的感知不会被骗,公主的灵能稳定,健壮,又很温暖,令他感到春天沐浴着阳光那种安心。 还想再有进一步动作,有人拦住了他。“请把她交给我们吧,麦克莱恩大人,”贝纳托蹙眉,“不劳烦您再动手了。” 暗暗松了口气,诺亚装出惋惜的模样:“是吗?那么,我该到哪里领赏?” 贝纳托从腰际掏出一把匕首,犹豫了下,又插回鞘中。他解下披风,小心地将薇卡裹住,交给身旁一名部下。公主殿下的眼睛微微睁开,又重新闭上,这一小小的演技让诺亚也赞叹不已。那名部下抱着薇卡就要朝外去,他抢上拦住:“不好意思,贝纳托大人,您还没回答我呢。” “王都诺顿。那正是您的目的地。”对方冷冷地回答。 “那诸位呢?” “和您一样。我们在此地的任务已经完成。” “那太好了,”诺亚笑道,这次是真心的,“我想您总不会介意和我同路吧?最近路上可不太安全,有诸位这样英勇正直的骑士保护,想必我就可以高枕无忧了。” 贝纳托瞪视他许久,最后一字一顿地说道:“我们要先返回镇上的圣堂,然后立刻出发,希望您来得及收拾行李。” “我没有什么行李要收拾。啊还有件事,”诺亚指指薇卡的剑,“那把剑应该是公主殿下的。反正你们有她的人就足够交差了,这剑我收下没问题吧?” 有卫士小声咒骂。贝纳托哼了声,和骑士们一同退出房间。诺亚拿上行李和长剑,跟了出去。他是故意如此,如果一个人极其惹人厌恶,那别人往往会忽略这个人的其他特征。诺亚清楚,自己说到底心怀鬼胎,与其一味掩饰,不如把别人的视线吸引到自己身上,并且误导到不那么重要的部分。 穿过旅店大厅,士兵纷纷举起酒杯向诺亚致意。“贝纳托大人,”诺亚一边回应士兵们一边说,“大家很热情呢。您要不要也坐下来喝一杯?反正是我付账。” “我们和他们不一样,背负着整个王国的命运,”贝纳托大人右手握拳,“您若有时间,大可留下来,但别扯上我们。” 他步伐加快走了出去。一离开旅店,门前还有大约五十名卫士在等待。他们们立刻把贝纳托和抱着薇卡的那名骑士围在中间,像一个环一般前进。由于诺亚始终不离贝纳托左右,他也被围在了这个环里,享受了一次公主才有的待遇。 小镇的街道平整干净,几乎家家户户门前都种着鲜花。一群孩子在队伍周围绕来绕去,好奇地打量着他们;几个主妇在一座雕像下抱怨着食物的昂贵,像一群叽叽喳喳的麻雀;有个诺亚的同行在街角弹奏七弦琴,几位老人驻足欣赏,有人朝诗人脚边的帽子里丢铜板。 若不把那些士兵算在内,七叶镇没有年轻人,诺亚发现了。在镇长大厅的外墙上,他还见到了两位公主的通缉令。他打量了下薇卡的画像,她本人如果站在这个通缉令下,应该是再安全不过了。 他们来到镇中央,进入一座白石建造的圣堂。诺亚去过不少圣堂,构造大都大同小异,穿过门厅是一座圆形的主厅,代表七神的七座神像围绕主厅排列,神像与神像之间是通向其他厅堂与房间的门,以及前往二楼或者地下室的盘旋阶梯。 七叶镇的圣堂就是这个构造。步入主厅,两个卫士守在门前,一个穿着红色祭祀袍的女孩跪在地面雕刻的七芒星中央,双手交握,闭着眼睛正在祈祷。 那一定就是艾芙洛公主,因为若不是薇卡就在身边的卫士怀里,他真要以为那就是她。哦不,还是不同的,艾芙洛是一头清爽的短发,而薇卡是束成马尾的长发。 “打搅了,艾芙洛殿下,”贝纳托大人道,“我们找到了您的姐姐。” 女孩睁开眼睛。她有着和薇卡一样的淡蓝色双眸,神情更是毫无区别。“薇卡?薇卡!”她慌慌张张地站起来,“您把她怎么样了?” “我们找到您姐姐时她就是这样,”贝纳托的语气像在法庭上作辩护,“这位诺亚·麦克莱恩大人是雷蒙·莫瑞尔公爵的特使,他与此事有莫大关系,正是他发现了薇卡殿下。” “您好,艾芙洛殿下,”诺亚走到抱着薇卡的卫士身边,声音和步态都尽可能的轻佻,“我是雷蒙·莫瑞尔公爵的特使。昨天晚上,我在镇外的树林里发现了薇卡殿下,并且和她一起度过了非常美好的夜晚,”这是实话,助人是快乐的源泉,“以至于现在,我很期待能再发生点什么呢。” “您!”女孩又惊又怒,“您对薇卡做了什么?” 第83章 邂逅,还是两次(8) “我对她做的都是好事,”诺亚真心发笑,因为已经没有掩饰的必要,反正现在旁人会自动把他的笑看成奸笑,而说的话也会自行想歪,“本来也想这样对您,不过现在看来没有必要了。”这又是句实话,本以为艾芙洛情况不会比昨夜的薇卡好到哪去的。没有什么药物能如此快的恢复伤势,多半是拜托了圣堂的修士们。 差不多该是动手的时候了。他解下背上的行李扔到一旁,只留下七弦琴,还顺手拨了几个音节出来。 “没有必要……?”公主殿下显然没听懂。就连发怔的模样,她也像极了薇卡。 “说起来,我以为他们会把您关起来,至少也得和我一样把您捆上,”诺亚斜睨贝纳托,“大人,您的看守未免太松懈了。” 贝纳托大人怒道:“我的任务是把两位殿下带回诺顿。对待任务,我一向一丝不苟、而且尽可能按一个骑士的标准来完成,不要把我想成那种趁人之危的无耻之徒!殿下答应我们不会逃跑,在诺顿,哪怕是掘墓人和气概都知道,她与薇卡殿下说出口的话从来没有做不到的。既然如此,我们当然要表达尊重。我们为殿下请了祭司治疗,还有最好的食物和床铺,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 “言语就像风,说过的话怎么能算数?”诺亚道。这对孪生姐妹相像的地方远不止容貌,诺亚饶有兴味地注视着艾芙洛,觉得自己好像同时在注视两个人。 “您的话当然会这么想,”公主殿下一脸嘲讽之色,“像您这样的人,大概很难理解正派人之间是怎样相处的。” 哦?这一点上,她和她姐姐倒是完全不一样。时机还不对,这些人的位置还不够合适,还需要再等待。冷静,都到这儿了,不能功亏一篑。“让薇卡殿下伤成这副样子的……正派人?”诺亚反唇相讥。 “她伤成这样不是您的功劳吗,麦克莱恩大人?”贝纳托朝他跨了一步,然后转向艾芙洛,“殿下,我们不要再和特使大人浪费口舌了。薇卡殿下……恐怕需要您的照看。”说着他大步走到抱着薇卡的卫士身边。那卫士单膝跪下,一路抱了个人到这会,他的手臂竟然没有一丝颤抖。 诺亚从腰间解下长剑握在手中。完全没人注意到他这个动作,所有人的眼睛都在盯着薇卡。 艾芙洛也走了过来,贝纳托轻手轻脚地揭开披风。见到薇卡的模样,她倒抽了一口气。 是时候了。诺亚凑了过去,把长剑的握柄向前递出:“殿下!” “您还要做什么?”艾芙洛转过头来。她的神色平静,可是眉间像有风暴在凝聚。 “不好意思,我不是在叫您。另外,我见过的人不少,不过很少有人生气还能像您如此这般美丽的。”这并非调侃,他真心这样觉得。诺亚朝贝纳托俯下身去。“我是在叫您,殿下。” 都城守备队的指挥官显然被他搞糊涂了:“您这是什么意思?我?” “不,是我。”薇卡突然起身,同一时间灵能高涨,原本的温暖瞬间化作了炽热,如同炸裂的火焰一般爆发开来。只一眨眼之间,完全没看到是怎么做的,本来抱着她的卫士便头下脚上出现在了一旁的墙壁上,什么喊叫都没发出,多半直接昏过去了。 唰地一声,诺亚手中只剩剑鞘,眼前一片剑光闪耀。如果说海洛伊丝手中的剑快若闪电,那薇卡挥起剑来便势如轰雷。别说卫士们来不及反应,就是诺亚这样早有防备的,眼睛也压根跟不上她的动作。 惨叫声接二连三,四五个卫士惨叫着退开,更多的卫士发出惊呼。贝纳托是唯一来得及拔出自己的剑并且挡住薇卡一剑的人,但他的后背完全暴露在了另外一位公主面前。 艾芙洛握起右拳,拳头连同整条手臂都在发光,随后一拳击出。她的拳头并不凶悍,但是与后背一经触碰,那健壮的身躯便轰然倒下。她在贝纳托大人身旁跪下,右手按住了他的后脑,把他牢牢按在地上动弹不得:“抱歉,贝纳托大人,我事先并不知情。不过您要是不想在脑袋上开个洞,就乖乖待着别动。” 谢天谢地,这位艾芙洛殿下无疑比薇卡殿下机灵得多,没有任何语言沟通,也没有动作和眼神示意,她就已经明白是怎么回事。身旁薇卡挥剑横扫,将围上前来的几个卫士暂时逼退。 “您还说要四十秒呢。”诺亚道。 薇卡老老实实地回答:“我没有把艾芙洛也算进来。” 看清贝纳托的状况,剩下的卫士一时不知所措。场面已经控制住,诺亚拨动琴弦,伴着《双子星》的旋律唱了起来:“如同红与白的玫瑰交错的枝条相互依偎在黑夜中旋转不息你们是否也会因遥望而伤悲……” “您!”贝纳托大人的喊叫打断了琴声,“原来那些都是假装的!该死,我大意了!早知如此,早知如此……” “您大概就不会治好我了,干净的床铺和填饱肚子的食物也都不会有了,对吧?而且还会把我关进牢房,再像诺亚先生说的那样捆起来,”艾芙洛仰头望着诺亚,满脸笑意,“诺亚先生,您连我都骗过了。” “正派人的相处也不全是一个样的。”诺亚弯腰行了一礼。尽管她生气时也不错,但还是笑起来好看得多。 “我错怪您了,”艾芙洛脸上一红,“请原谅,因为我平时最常打交道的,除了不会说话的神像,就只有厚厚的教典了。” 薇卡望望她,欲言又止。 地上贝纳托大人确实一动不敢动,但不妨碍他嚷得更大声:“你们高兴得太早了。” “是吗?”诺亚环视一周,“殿下——” “您指哪一个?”她们异口同声地问道。 “是薇卡殿下,”这真是个意想不到的麻烦,诺亚搔了搔头,“您说过的吧,假如您和艾芙洛殿下联手,可以轻轻松松打倒一百个近卫军的骑士。” 第84章 邂逅,还是两次(9) 薇卡握着长剑,背靠诺亚警惕地注视着四周。听到他的问题,她略微回想了下。“是的,我说过。啊对不起,您,您可能弄错了……啊不,不是您弄错,是我说错了。五十个,应该是五十个。而且,而且,也没那么轻松。” 其实她说的确实是五十个,诺亚有点儿无奈。不是什么时候都需要如此诚实的啊,殿下。不过,这也正是他欣赏她的地方。 “不要在意这种小事了,”艾芙洛不笑的时候和薇卡没有区别,但笑起来反倒和海洛伊丝更相似,尤其是现在这种带点狡黠的微笑,简直一模一样,“一个近卫军的骑士足够对付四五个都城守备队的乌合之众。看看周围,反正贝纳托大人手下这点人,加起来也不是我们对手。这下您就更后悔了吧,贝纳托大人?” 诺亚还未及回应,贝纳托就再次嚷道:“我说了,你们高兴得太早了。” “正是如此。”从主厅旁的楼梯上走下两个人。一个穿着黑色礼服,身材修长,另一个则全身板甲、手捧头盔,头盔上赫然是枚蓝宝石。这句话带着浓重的南方口音,诺亚觉得自己不是头一次听到。 然后他便确认了此事。穿着礼服的正是逃离亚尔提那的那个晚上,在城外林道上见过的雷瑟·麦尔斯,能变形成各种动物的易形者,有个浮夸的外号叫作“六形人”。听到薇卡公主说起漫天树叶屏蔽了视听,诺亚就猜想那个打伤她们的家伙即便不是雷瑟,也多半和他有关。 世界还真是小。现在看来,雷瑟身边的那位,多半就是前夜令两位公主受伤的“奇怪的战士”了。 易形者走下楼梯,由于这儿不是树林,他身边环绕的不是树叶,而是数不清的羽毛。飞舞的羽毛色彩各异,盘旋着形成了数十个相互嵌套的圆环,老实说颇为美观。他大笑着走向两位公主,突然就像一团陶土那样僵在原地,笑声戛然而止。 没错,认出我来了,诺亚向他颔首致意。雷瑟长大了嘴,就那么呆呆站着不动了。 贝纳托没注意他的异样:“幸好我们有雷瑟大人!大人,本来没想过要劳您出手,请不用手下留情,要给这些胆大妄为的叛逆一个狠狠的教训!戴蒙殿下的命令,如果无法把她们活着带回去,那尸体也是可以的!” 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若把现在的雷瑟视为一尊雕像,那“尴尬”是很适合这尊雕像的名字。 “艾芙洛,”薇卡脚步移动,拦在诺亚身前,“我们……” “我明白的,姐姐,”艾芙洛低下头望着贝纳托,“大人,放诺亚走,然后您想做什么都可以。” “不可能,”贝纳托的声音恢复了沉着,“这个人不一样,我得把他带回去交给戴蒙殿下,由殿下亲自决定他的命运。” 不止右手,艾芙洛全身都发出淡淡的白光,她的灵能在渐渐提升。“多么短暂的相逢啊,”她望向易形者和卫士们,“不想见到贝纳托大人的脑袋和身体分开,就让诺亚走!” “威胁是没有用处的,您大可现在就杀掉我试试。”贝纳托冷冷地说。 “我们会尽力拖住他们,诺亚先生,”薇卡双手握住剑柄,方才还如火焰般的灵能又进一步提升,此刻在诺亚的感知中简直就是炽热的熔岩,“您快跑,跑得越远越好。有机会的话,我们还能再见面的。” 她说还能再见面的语气分明就是在说“永别了”。 诺亚拨动琴弦,弹奏的依然是那首《双子星》。被几十柄长长短短的剑和矛指着演奏是种很稀罕的体验,这次他没有随曲子一同歌唱,而是观察着这座圣堂主厅里的每一个人。对他这种旁若无人的行为,有人好奇,有人反感,也有人显露了明显的不耐烦。 薇卡和艾芙洛两人面容平静,一如无风的湖面。可就是最好的画家,也画不出她俩此刻的眼睛。她们双眼背后蕴含的情感,已经超出人类双手所能描绘的范畴。 不过全场最引人注目的还是雷瑟·麦尔斯。六形人双手按住那个穿着全身板甲的同伴,在不停地小声嘀咕,这两人脸上表情不住变幻,甚至比两位公主的眼神更难琢磨。 一曲终了,贝纳托道:“这是告别么?您大可不必急着如此,诺亚大人,在回诺顿的路上,您和两位殿下会有足够的时间在一起。” “他是这么认为的,”诺亚走向雷瑟·麦尔斯,“您觉得呢,雷瑟大人?” “我,”易形者喉头蠕动,“呃……” 卫士们齐刷刷地看向雷瑟,为他的态度感到疑惑。诺亚走到他跟前,像是老朋友那样拍了拍他肩膀:“您看,放两位殿下走,我留下来陪您如何?说起来我上次失礼了,现在道歉还来得及吗?” 他的话令所有人大吃一惊,其中无疑又以贝纳托为最甚。他甚至挣扎一番想站起来,被艾芙洛又狠狠按了下去,惨叫了好几声。 “这,这是怎么回事,雷瑟大人?”他不甘心地问。 “啊,我和雷瑟大人在服装问题上有过一点争执。”诺亚抢着回答。 易形者露出感激的微笑。一瞬间,所有飘舞的羽毛收拢到雷瑟的后背上,令他看起来颇为鲜艳。“是、是的,”他结结巴巴,“后来证明,诺亚先生……诺亚大人的观点是正确的。” 诺亚回头望了眼。薇卡和艾芙洛一同呆呆地看着他,刚才两人眼睛里千百种情感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了震惊,那种足以让人忘了自己是谁、自己在哪、自己要干什么的震惊。 “我刚才的提议呢?”诺亚又问。 “您的提议?非常好!哦不,我是说,您不用留下来陪我,请和两位殿下一同离开吧,现在你们就和空气一样自由了。”语毕,易形者转身大步走向楼梯,在众人的注视下头也不回地上楼了。 他那穿着板甲的同伴是个胖乎乎的小伙,见状合不拢嘴。“怎么回事?那可是伟大的六形人!绿宝石之森最优秀的战士!” “绿宝石之森最优秀的战士?”红石英镇离绿宝石之森就不远,但诺亚从没听说过雷瑟,实际上就连易形者也闻所未闻。“等等!”他突然想了起来,“就是你这家伙把两位殿下打伤的吗?” 胖小伙一头雾水。“我?打伤两位殿下?您在说什么?” 第85章 邂逅,还是两次(10) 看他表情不像装的,诺亚一愣。弄错了? “不是他,”艾芙洛皱着眉头咕哝,“盔甲从式样到花纹完全不一样,而且那个坏蛋比这家伙块头大多了。” “您为什么会认为是我呢?”胖小伙困惑不减,“这实在没有道理……” “诺亚大人认为有道理就有道理!”雷瑟的声音从楼上传来,“闭嘴你这蠢货!快点上来,别再惹人讨厌了!” 小伙立刻双手捂住了嘴,向诺亚略一躬身,匆匆忙忙跑上楼。 诺亚环视四周,卫士们手中的利刃还都指着他,但他们的目光游移,面容尴尬,不敢直视自己。很好,比想象得顺利多了。“好啦,”他拍拍薇卡和艾芙洛的肩,“我们也该走了。” “不行!”贝纳托吼道,“我,我是都城守备队的指挥官,不管何种情况都要尽到自己的职责。就算连雷瑟大人都是你的对手……抓住他们,这是命令!” 大半卫士迟疑着不敢动手,但还是有十多个呐喊着冲向诺亚。艾芙洛平举起左手,像在咏唱圣歌一般吟诵起咒语。她的念诵远比诺亚曾经见识过的任何一次都要短暂,仅仅两三个词,一团柔和的白色光球从她掌心脱离,向上升起。 薇卡高高跃起,一拳正中那团光球,光球便笔直砸向冲过来的卫士们,落在了他们前方。没有声响、没有震颤,耀眼的白光悄然炸裂,那群卫士的姿态顿时变得千奇百怪,喝醉了般前摇后晃,就好像他们站立的地方不是圣堂坚固平稳的地面,而是暴风雨中航行的船只颠簸摇晃的甲板。 这怪异的场面只持续了片刻便告结束,武器落地的呛啷声此起彼伏,所有试图动手的卫士都倒在了地上。有人挣扎着爬起来,踉踉跄跄冲出两三步,便又扑倒在地。 本来还在犹豫的卫士见到这一幕也都变得老老实实,只有贝纳托还不死心。“抓住他们!抓住他们!抓住他们!”他疯狂地叫嚷,“职责,这是我们的职责!” “吵死人了。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让他闭嘴?最好能睡上三天三夜。”诺亚捂住耳朵。 “姐姐,你来。”艾芙洛说着抓着贝纳托头发将他提起,薇卡看也不看向后抬肘就是一击,正中贝纳托脑门。受此重击,他顿时两眼翻白,昏死过去,艾芙洛随即将他朝地上一掼。过程简短,配合流畅,她们之间的默契果然不是一天两天能够养成的。 只是这好像不够睡上三天?正要提醒,艾芙洛半跪下,双手虚罩住贝纳托。一段长长的吟唱过后,她抬手擦了擦额角,又捶了捶腰。“这下肯定能睡上整整三天了,”她解释说,“如果是在精神不稳定的情况下使用催眠术,效果也会打折扣,所以要姐姐先把他打晕。” “那就拜托各位好好照看你们的指挥官了,”诺亚拾起行李,再不去看那些卫士一眼,“我们走吧。” 然后是两声回应—— “遵命,诺亚先生。” “好的,诺亚。” 圆满。他昂首走出圣堂。没有人追出来。 薇卡和艾芙洛两人一左一右紧紧跟在他身后。他以为她们会有很多话要说,一路上会叽叽喳喳犹如两只麻雀,但两人沉默不语,甚至都没谁问他一句要到哪里去。 经过来时的那座雕像,他忽然感到庆幸,如果镇上不是只剩下老人、女人和孩子,那带着她们两个穿过镇子无论如何不会像现在这样容易。 回到旅店,喝酒的士兵还未散去,先前的军官此刻也加入了他们。见到诺亚进来,他们齐声欢呼。有人对他身后的两位公主指指点点,似乎想发表意见,但旁人的酒杯立刻挤了过来。意识到这不是个合适的场合,那个人也就三缄其口了。 那两轮酒没有白费,诺亚需要的就是这种效果。他叫了又一轮酒,几条新出炉的面包,还让店家烤了两头羊,此举令所有人对他赞不绝口。 “各位,”他问,“我们需要一辆马车,但是路上的驿站都没有马。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弄到一辆马车?” “特使大人,”军官醉醺醺地说,“您的要求很容易满足。我们军营里就有一辆马车,没有什么用处,可以借给您。您想借多久,就借多久!” “能把我的两位朋友送到珍珠地就好。我们还需要一位朋友替我们驾车。”诺亚摸出两枚银月。 闻言,所有人都在嚷着同一个名字:“那波!那波!那波!” 应声站起的是个瘦小黝黑、像猴子还多过像人的士兵。他从人群中钻出,军官搂住他的肩膀:“许多人说那波有蛮族血统,是个猴人,不过这都是他加入镇上守备队之前的事情了。整个王领都找不出比他更好的车夫,这还只是其次,”军官摇摇晃晃地举杯,“最重要的是,那波不会说话,也不会写字!没有谁比他更合适当车夫的了!” 那波羞赧地笑着。若他当真不会说话也不会写字,那确实很少能找到更好的车夫,尤其是现下这种情形。诺亚又加上一枚银月,一起塞到那波手里。 在那波去赶车时,薇卡殿下换下那身脏兮兮的破布,换回诺亚带的女装。诺亚则向旅店老板买了一大堆酒、食物、毯子,几件服务生的衣服,外加用来装它们的口袋。这么多东西装袋本来需要花费大量时间,但士兵们自告奋勇,一大群人一起动手,一杯酒的时间就把事情搞定了。 不止如此,有个士兵送了他一柄匕首,接着店家就送了他一碗橄榄,然后是一块手帕,一颗骰子,自己雕刻的神像,几颗刚采到的蓝莓……礼物是如此之多,诺亚不得不又买了个口袋。或许是心理作用,他觉得这个口袋是最为沉重的。 很快那波驾着马车回来。车厢是封闭式的,一看就知道与车夫一样可靠。士兵们,女招待,老板,军官,又是大家一起动手,替他把行李搬上车。在把两位公主先送进车厢之后,诺亚感慨地也跳了上去。回过头,人群一起向他挥手,祝他一路顺风。 尽管只是几杯酒而已,但……真是群热情的人啊…… 军官忽然搂住了他。“特使大人!” “怎么了?” “您怎么说都是男人,要好好保护两位殿下!” “您原来都知道?”诺亚差点从车门里摔下去。 “知道肯定不止我一个,”军官放开了他,又用力拍了他两下,“即便在王领,也不是所有人都想替戴蒙殿下打仗哪。你下次来七叶镇,该我们请你了。” “那我就先记下了。”诺亚望了眼车外的人群,然后坐进车厢,在眼泪流出眼角之前闭上了眼睛。 “怎么了?”薇卡和艾芙洛异口同声地问。 “没什么,不过是为自己做的傻事找到了新的理由。”他为了海伊洛斯而出发,而现在……他望了眼两位殿下,又望向窗外的人群。是啊,现在还要为了她们和他们。 第86章 平淡的旅途(1) 马车按诺亚的意思向东南方疾驰。 当从窗户里再也看不到七叶镇时,薇卡和艾芙洛拉上窗帘,忽然互相抱在了一起,泪水在沉默肆意流淌。这一点也不叫诺亚意外,她们一定有许多话要说,许多感受要交流,许多情绪要宣泄。人类的情感是会有延时的,葬礼上悲痛的亲人往往要等宾客走后、重归安静时才哭得出来,这一点诺亚不光见过,还有切身的体会。 而现在,这辆马车封闭的车厢完美契合她们的需求,从时间上来说也差不多正好。 “好丢人,”艾芙洛摸了摸脸颊,带着泪水笑了起来,“但我真的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姐姐。” “我也是。”薇卡擦拭眼睛,然后比刚才更加用力地抱紧了她。 “还有还有,刚刚那个浑身都是纸片的家伙从楼梯上走下来的时候,我以为这回真的死定了,”艾芙洛哆嗦了下,“跟打伤你的那家伙用的分明是一样的法术,而且控制起来还更加娴熟,肯定也更厉害。” “明明是你伤得更重。”薇卡轻抚妹妹的短发。 “但贝纳托大人拜托了圣堂的祭司治疗我,”艾芙洛咯咯地笑了起来,“说来真惭愧啊,被他们带到镇上的圣堂时,我昏昏沉沉的,都没能记住那位祭司的名字。将来要是有机会,我要好好感谢他,当然也要感谢贝纳托大人并且请他原谅。不过现在,”她转过头,“最该感谢的人是诺亚。” “一点小事,”诺亚紧张起来,他最害怕别人当面表达感激,“应该感谢的人是……呃?” 艾芙洛放开了薇卡,胳膊突然环上他的脖子,然后闭上双眼,嘴唇贴上了他左边脸颊。 这、这是什么情况?公主殿下,您、您的感谢方式是不是还有改进的余地?诺亚浑身僵硬,想把她推开。 “啊,艾芙洛,他,他是……”薇卡只纠结了不到两秒钟。她学着妹妹的样子,嘴唇贴上了他右边脸颊。由于诺亚的脖子已经被占据,她搂住了他的胸膛。 脑袋里好像轰的一声,诺亚彻底失去了思考的能力。这、这又是什么情况?心脏剧烈地跳了起来,脸上烧的厉害,他甚至想到可以和人打赌,现在自己光用脸就能把鸡蛋烤熟。哦天哪,这太突然了,太超乎想象了,太难以接受了,太……太幸福了也说不定? 仔细想想,他不禁舔了舔嘴唇,忍不住轻笑。不管怎么说,这还是挺受用的,在红石英镇的时候可想不到自己能有这样一天。 驾车的那波突然把脑袋伸进车厢,诺亚顿时吓了一跳,两位公主倒是闭着眼睛浑然不觉。他咧开嘴笑了笑,朝诺亚竖起大拇指。 那波的脑袋正要退出去,诺亚拉住他,给了他又一枚银月。诺亚一直信奉快乐应该和人分享,这样快乐便能加倍。再说,这种事有个人旁观,哪怕只有一个,感觉也是完全不同的。可惜那波不会说话也不会写字,不然他猜他被两位公主一同吻了这事七天就能传遍整个王领,再有半个月连蛮族和法外地也都会流传。 掏钱的动作令她们睁开眼睛。薇卡急忙松开了他,缩到角落正襟危坐,别过脸去看着窗外哦不,是看着窗帘。艾芙洛则若无其事地缓缓将他放开,还朝那波优雅地挥了挥手,于是车夫又一次咧嘴傻笑。 等车厢重归平静——虽然本来也没什么太大动静,换句话说,那股兴奋劲开始消退的时候,坐在她们俩中间的诺亚就感觉有些不自在了。 得说点什么化解尴尬,他正使劲想,艾芙洛先开了口:“姐姐,你还没有分享诺亚和你的小故事呢。你们是昨晚认识的吧,”她笑起来和海洛伊丝尤其像,只差了那一点虎牙,“我还记得诺亚说过,他对你做了好多好事哟。” “他……”薇卡苦恼地皱起眉头,“他给了我食物,替我处理伤口,又给了我衣物……” “你说起事情来简直比晨课的祷词还无聊,”艾芙洛制止了她,“还是让诺亚来说吧。当然,如果他愿意的话。我想他应该不会拒绝回忆一下昨晚的美好吧?男人嘛。” “事情正如薇卡殿下所说,”诺亚冷静下来,“我没有要补充的地方了。” 艾芙洛瞥了眼七弦琴:“你不是旅行诗人吗?给了食物,处理伤口,给了衣物,你写的歌总不会也这么乏味吧?我想想……嗯,至少也该这么说:在寒冷的雨夜,饥寒交迫的薇卡公主倒在了诺亚的家门前。好心的诺亚将公主带回家中,她的状况很糟糕,浑身湿透又冰凉,他解开了她的衣服,哦多么美丽的身体啊。他耐心地用自己的身体将她温暖,直到她醒来……” 你到底是祭司还是诗人?诺亚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没有没有,”薇卡认真地指出,“昨晚没有下雨,也不寒冷,我也没有倒下。衣服也是我自己解开的——” “自己解开的?真是主动!想不到薇卡姐姐也有这样一天啊。解开之后呢?快说快说,是不是就投怀送抱了?” “不,之后我处理身上的擦伤,那个时候诺亚先生在阳台上。他告诉我好了再叫他。” “那他有没有偷偷瞄几眼?” “怎么可能!诺亚先生是正派人,睡觉时还在床中间放了一把剑。我们什么都没发生啦!” “那么亲爱的姐姐,你难道就没希望发生点什么吗?” 薇卡扭过头去不加理睬。 “再说你们也不是什么都没发生过——刚才你也亲了他。那么我再问一遍,你真的,没有,希望过,和诺亚,发生点什么吗?” 薇卡的头继续朝背向艾芙洛的方向扭。诺亚看到她不光耳根,连脖子都红透了。“我们认识才不到一天呢!你要再这样,我,我就要生气了。” “玩笑而已嘛,给平淡的旅途增加一点欢乐的气氛,这种时候你回答‘有过’就行了。总这么一本正经的干嘛?有时真不知道你是祭司还是我是祭司(原来你自个也知道,诺亚心想),”艾芙洛公主无趣地耸了耸肩,“说起来,诺亚是什么人呢?除了是个正——派——人之外,我对你还一无所知呢。我记得听贝纳托大人提过一句,你是雷蒙公爵的特使?” “这倒确实没错。”诺亚拿出公爵的戒指。 “这东西是真的耶,”艾芙洛瞪着大眼睛,“那么特使大人,您背负着什么样的重要任务?那老头和戴蒙不对付,总不会是派你去表达忠诚吧?” “啊,我的任务是去把你们父亲从王都救出来。” “什么!”两位公主齐声惊呼。 第87章 平淡的旅途(2) “薇卡殿下,您怎么也这样惊讶?”诺亚搔搔头,“我应该向您提起过啊。” “我,”薇卡低头,“我忘记了。” “搞不好你告诉她的时候她根本没在听,”对她的这种状况,艾芙洛显然已经很熟悉了,“请恕我直言,你这是在去送死,诺亚。雷蒙公爵答应了你什么?” “什么也没答应。我不是为了公爵,是为了海洛伊丝。” “为了海洛伊丝?”艾芙洛一怔,“你们认识?” “这个我记得。诺亚先生说,他和海洛伊丝希望将来有一天,他们能成为别人口中的神话。” 这你倒是记得很清楚,诺亚点点头。 “原来如此,难怪你直呼她的名字,又说是为了她,”艾芙洛的笑容变得狡黠,她按了按嘴唇,然后看着自己的手指头,“好吧,尽管小海洛总是和我们分享她的好东西,但应该还没慷慨到这个地步。” “哪个地步?”薇卡的头扭了过来。 艾芙洛撇了撇嘴,表情有些无奈:“分享诺亚呀。” “是哦。”薇卡叹了口气,头又扭了回去。 “但是对不起,这和为了谁没关系,”艾芙洛收起笑容,“你依然是去送死。” “那也未必。就在一个钟头之前,您不还以为我们都死定了吗?事实已经证明,救个人也没有那么可怕。” “这和把我从贝纳托手里救出来不是一回事。都城守备队和近卫军都已经倒向戴蒙,还有星辰卫士们,他们也都成了戴蒙的人。这些还不是最糟糕的,我亲眼见到奥斯卡大人竟然也向他宣誓效忠了。我为了和姐姐一起逃出来都废了老大的劲,现在都城的戒备一定比那时更加森严。有奥斯卡大人在,你全无机会。听我的,不要去。” “海洛伊丝会失望的。” “现在的状况,你去了她才是真的要失望,”艾芙洛说得很委婉,“你是个旅行诗人,一定知道那些歌颂星辰卫士的歌谣吧?现在就是他们在轮流保卫我们的父亲——戴蒙说得好听,实际上却是看守。他们七个是全艾格兰最精英的战士,每个至少都和姐姐一样强。就算他们不是你对手,这大概是毫无疑问的,毕竟那个玩羽毛把戏的家伙甚至不敢和你交手——” “抱歉打断一下,”诺亚纠正,“我没学过用剑或者格斗,虽然也不至于一无是处,不过别说星辰卫士们,就是贝纳托大人和他的手下,我也不是对手。” 薇卡的头又扭了过来,艾芙洛则咬到了舌头。 “您不会用剑?” “你不会用剑?” “从花之都出发之前我正打算学,”诺亚道,“至于刚刚那个玩羽毛把戏的家伙,我和海洛伊丝从亚尔提那港逃走的时候碰上了他。” “从亚尔提那港逃走?”艾芙洛不解,“为什么要逃走呢?” 诺亚解释:“你们大概还不知道,奥列格王子和巴纳德伯爵也举起了叛旗。海洛伊丝说……呃具体的你们还是问她吧,”那天发生了太多事,酒也喝得不少,他的记忆有些模糊了,“反正我们逃走时那家伙前来拦截。那家伙是个易形者,自称是‘六形人’雷瑟·麦尔斯,海洛伊丝和温妮亚大人都不是他对手。只是我恰好有对付他的办法,就把他狠狠揍了一顿,想必他对此印象深刻。” “易形者……?”薇卡公主呢喃。 艾芙洛则满脸的不可思议:“海洛伊丝都打不过的对手,被你狠揍了一顿,你还说你不会用剑也不会格斗?” 你们俩都不对另一个哥哥的叛乱表达一下关心吗?“就他自己所说,易形者的身体能变幻成动物,海洛伊丝和我都见到雷瑟从鸽子变成人,又从人变成鸽子,”诺亚省去了关于衣服的部分,“他本人一点也不厉害,就是那些树叶讨厌,打伤你们的那家伙我猜多半也是这样。” 两位公主一同陷入回忆与沉思之中。“被你这样一提,好像真的是这样。我伤得不轻,”艾芙洛轻轻敲打脑门,“但也挨了不知多少下。换了海洛伊丝或者姐姐,那么多次攻击,把我从地上弄起来就不是扶起或者抬起这么简单了,得用上铲子。” “我也是,”薇卡咬起了手指头,“左脚是我自己扭伤的,膝盖上那一下我还以为骨头肯定会碎掉,其他都是些轻伤,还没有训练的时候你伤我伤得重。”她突然呆了呆,急忙把手指从唇间抽出,双手一起藏到了背后。 “但那树叶真的是很可怕啊。”艾芙洛抿了抿嘴唇,坐到了诺亚对面的座位上,薇卡也坐了过去,两人又相互抱在一起。“不光眼睛看不到,连耳朵也失去了作用,甚至逃跑都做不到,就只能白白挨打。” 她们又在发抖。也难怪,她们两位的力量强大,天赋暂且不论,一定都经历了长期而严格的训练。结果现在遇到了个完全无从下手、甚至连抵抗都做不到的敌人,遭受打击之大是可以理解的。多年的努力突然变得白费,长期建立起的信心被践踏,是个人都会变得脆弱,她们能有此刻的表现已经相当难能可贵了。 “这么可怕的家伙,诺亚先生是怎么……” “说来不是什么值得自豪的事,”诺亚真心这么认为,自己只是碰巧天生能感知灵能,后天没有付出任何努力,“实际上当时我自己也不清楚。在揍了那家伙之后,海洛伊丝问了和两位一样的问题。然后我们一起弄明白了,我,”他稍作停顿,好让她们准备好接受即将听到的事实,“能感受到灵能的流动,就像鸟儿能感受到风的流动一样、鱼儿能感受到水的流动一样。” 她们一起抿住嘴,很长时间谁也没开口。正常的,诺亚心想。 “艾、艾芙洛,你听懂了吗?” “听是听懂了,但是,”艾芙洛的一边眉毛不住掀动,“感受灵能流动?这种事怎么可能啊……” “不信吗?”诺亚微笑。 “没有那回事,诺亚的话我当然相信,”艾芙洛目光诚恳,“但,这就好像当初飞行船刚刚发明,大家听到有人说船能在天上飞一样,真的很难接受啊。我们想见识一下。” 薇卡用力点头。 “这容易,你们两位平时一定互相切磋过吧?麻烦你们就在这儿再较量一次,”诺亚半转过身子,又把眼睛闭上,“动作不是特别快的话,我能把你们做了什么一一说出来。” “真的吗?那我们可就开始了啊。” “当然,你们随时可以唔艾芙洛殿下的灵能增强了 薇卡殿下的灵能也增强了 艾芙洛殿下首先发起了攻击 薇卡殿下没有闪避直接开始反击 艾芙洛殿下的攻击如同**** 薇卡殿下的攻击就好像长了八条手臂 喂我说你们慢点我来不及说了!喂?喂?” 第88章 平淡的旅途(3) 诺亚接连喊了几声,薇卡和艾芙洛完全不理睬他,而且还越来越兴高采烈。 不像有些人战斗时喜欢大喊大叫,靠呐喊来增加气势,两位公主打从一开始就没从嘴里发出过任何声音。她们的战斗沉默而激烈,诺亚的嘴巴渐渐跟不上她们的动作,只能就此作罢。 随着时间推移,两人的灵能也不断提升,已经到了令人有点儿望而生畏的地步。大约是离得太近的缘故,她们对他造成了难言的压迫感,诺亚连呼吸都渐渐困难起来,身上也一阵阵的忽冷忽热。 他暗暗惊讶,她们灵能的强度,恐怕不在海洛伊丝之下。不,应该已经在她之上,两位公主的灵能确实都已经超越了记忆里海洛伊丝的最大强度。 她们的战斗风格也不尽相同。薇卡的行动几乎全都是直来直去的,没有花招,没有佯攻,正面战斗永远是她的第一选择;艾芙洛则正好相反,她的风格更近似于海洛伊丝,迅捷与优雅还要更胜一筹,只有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她才会选择硬碰硬。 相比海洛伊丝独力对阵蔷薇骑士,这种一对一的较量或许少了些许战术的成分,但却更简单、更直接地展现了人类本身的力量,更能挑动心底某些原始的本能。那些本能是人类自诞生之初便深深刻在血脉中的印记——对强大的崇拜,对强大的渴望,对强大的追求。诺亚也不例外,他很快就陶醉在了对她们战斗技艺的欣赏中。 更何况薇卡和艾芙洛两人的身形还如此优美,简直能满足一切美好的愿景。突然砰地一声,两人同时跌坐回座位上,气喘吁吁,脸带微笑。 诺亚转过头去:“那个……” “没想到会这么带劲,”艾芙洛意犹未尽,“到现在我才感觉终于切实地感到自己真的从那个可怕的繁星宫逃了出来。” “我也是。”薇卡颔首。 “好久没这样有兴致了。继续吗?” “当然!” “喂你们……” 他的声音被彻底忽视。两人一同扑向薇卡的长剑,距离的缘故,艾芙洛抢了先。嗡的一串长音,她拔剑出鞘,毫不犹豫朝着自己的孪生姐姐疾刺。在车厢如此狭窄的空间里薇卡连续做出了不可思议的闪避,比起妹妹的剑,她的动作还更令人眼花缭乱。 那、那把剑可是开了刃的,诺亚屏住了呼吸。薇卡忽然坐到他身边:“诺亚先生,这个请借我用一下。”不等他想明白她要的是什么,她已经从他腰间抽出了匕首。 这个也是开了刃的,你们—— 匕首与长剑一先一后贴着他的头皮和下颚划过,诺亚把所有要说的话都咽了回去,后背已经紧紧贴着车厢壁,他还是不住地把身子朝后缩。她们可是在玩真的,他只觉得口干舌燥,有种想立刻跳窗逃跑的冲动。 薇卡和艾芙洛却乐在其中,两人额上挂满汗珠,衣襟也被汗水濡湿,却笑得越来越是欢畅。只不过于此同时,手上的动作也随之加紧,尽管她们手中的不过是一柄匕首再加一柄长剑,整个车厢里却都是闪耀的残影。 利刃还时不时擦过他的身子,不止一次,他脸上都能感觉到那冰冷的触感,而让他心脏几乎停跳的一次则是喉头突然感到一凉。等他战战兢兢地确定没事,后背已经彻底湿透。 你们是故意的吧!他只想大喊大叫,要她们赶紧停下来。不过看看两人神情,正在兴头上被人打扰,心情总不会太好。匕首掠过鼻尖,长剑接踵而至,为了自己的安全,最好不要干这种蠢事。 突然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溅到脸上。他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指尖是一点泛开的鲜红。这又是怎么了?诺亚愕然望去,薇卡的左臂与艾芙洛的右肩各自一道鲜红,而她们却互相嬉笑着注视对方。 “你好像更厉害了,姐姐。” “你也一样。加油吧。” “嗯!” 这一次,连互相询问都省去,两人便又开始了。没几回合,她们俩身上就又添了几道伤口,虽说细小而轻微,但终归是伤到了对方。你们就没考虑过失手的可能吗!这一下如果偏了一点,你妹妹的指头不就被切下来了吗!这一下再朝上一点,你姐姐的眼睛不就被刺瞎了吗! 突然间薇卡抢下了艾芙洛手中的长剑。很好,终于可以结束——诺亚还没来得及高兴,艾芙洛便抬手夺过薇卡的匕首,他发现她们对这两样武器的运用各自都很精通,即便交换,战斗的激烈程度也丝毫没有受到影响。 叮的一声长响,剑与匕首同时脱手,向着两旁激射而出,一左一右插在了车厢板上。两位公主终于停手,相互给对方来了个狠狠的拥抱。 “谢谢你,亲爱的薇卡姐姐,好久没这么畅快过啦。” “我也是。” “认真战斗的姐姐最美了,”艾芙洛在薇卡脸上亲了下,“啊,我这就替你治疗。” 薇卡在妹妹脸上还了一口:“先关心一下你自己哦。” “那个,”诺亚终于找到机会开口,“两位,你们还记得我们本来是要干什么来着吗?” “当然记得,”艾芙洛道,“你能感知灵能的流动,才开场那会我就相信了,我一提升灵能你立刻就说出来了。不,应该说我没开场就一直是相信的,只是到那会才亲眼见证。” “我也是。”薇卡附和。 “所以你们后面干嘛还要……”诺亚望着两人身上的血迹。算不上伤痕累累,可也着实伤了不少地方。 “我和姐姐以前经常互相切磋,有时她赢,有时我赢,不过自从海洛伊丝一个人偷偷溜掉也不带上我们之后,为了找她,每个人都非常非常忙,我再也没有和姐姐较量过。哈啊,”她长出了一口气,“真痛快。说来这是你的功劳啊诺亚,为我们提供了这么好的机会。” 明明是你们自己早就想打,诺亚喉头蠕动。不过尽兴就好,这个时候商量事情应该也会比较容易。“所以,那波先生!”他喊道,“麻烦停一下车!” 马车稳稳当当停住。道路南方不远处就是来时见过的古代城市废墟,北侧则是大片青草地,一直延伸到远处的密林。道别的话,这是个不错的地方。诺亚拉开车门:“两位殿下,该是说再见的时候了。” “你还是坚持要去王都救我们老爸?”艾芙洛望了眼薇卡。 “那是不行的,诺亚先生。” “从这里一路往东就是珍珠地,五天就能到花之都。那波先生,”他招呼车夫,“路上要辛苦您了。还有两位殿下,”他又叮嘱她俩,“食物和酒都不缺,两位最好不要住旅店,也尽量避开人群。”七叶镇属于王领,那儿的军官和士兵并不把戴蒙的通缉令当一回事,那么这种事反过来在珍珠地朝另外一个方向展开也不是不可能的,谨慎点终归没坏处。 他跳下马车。他的脚没能落地,身子还腾空着,两条胳膊就被两位公主一人一边抓住了。 “失礼了,诺亚先生。” “对不起啦,诺亚。” “你,”不妙的预感突然降临,“你们要干什么!” “当然是把你一起带走喽!感谢诸神,本来我们以为打不过你的,谁能预先知道你是真的不会打架呢?我们刚刚的战斗顺带也试探了一下你哦。” “就是这样。”薇卡公主下了结论。 诺亚被抓回了车厢,又被按在了座位上。哦这两个坏蛋,他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我还是被她们单纯的外表给蒙蔽了。 第89章 平淡的旅途(4) 既被欺骗,又被暴力胁迫,听起来真是糟糕透了。不过端坐在马车车厢里,诺亚的感觉倒没那么坏,毕竟一路上不缺食物,不缺好酒,还有两位美人相陪——只要她们不再进行那么惊险刺激的切磋就好。 用她们的话说,就是:“一场较量下来,要是连点伤都不受,连疼都感觉不到,那还有什么意思?” 这话实际上是艾芙洛说的,不过毫无疑问薇卡也是这个意思。 剩下的问题就是等回到花之都,见到海洛伊丝,该怎么跟她讲述事情的经过? “不用担心啦,”艾芙洛信誓旦旦,“我都告诉过你了,你如果当真救出我们老爸,小海洛反而会更加失望的。啊这个交给我来吧,”她从薇卡手里拿过酒瓶,后者又是拔又是啃又是咬始终弄不开封口,“对我们来说,他是个不能再好的爸爸,”她叹了口气,随手就打开了瓶塞,“但……他和我们老妈……确实不太对得起小海洛,还有她的妈妈。” “幸运的是,海洛伊丝是个很好很好的孩子。她刚刚回到繁星宫的时候,我和艾芙洛都很担心她会因为父母而讨厌……不,是仇恨我们。” “事实却正好相反,她反而很感激我们。刚到王宫那会,她就像只受惊的兔子,还时常偷偷躲在没人的地方哭……真是个可爱的小东西。我们经常去看望她,带给她好吃的,陪她读书,教她各种武器的使用技巧,还一起溜出王宫,到诺顿的大街小巷里去玩,把面包和银币分给穷人。所以,没什么好担心的,你带着我和姐姐回去远比带我们老爸回去更能让她高兴。” “就是这样,诺亚先生。” 或许确实如此,但带你们两个回去,不,是被你们两个带回去,对眼下的局势一点改观都没有啊。即便艾格兰的命运不值得担心,但这样下去,海洛伊丝她…… 只是面对她们两个,操心也是白搭。若只是薇卡,说不定还能耍个花招溜掉,但现在还有艾芙洛,诺亚决定认命。 很快马车便驶上了属于花之都的土地。回程的道路与出发时不同,为此诺亚还怀疑上了那波。不过拿出地图和车夫一同在上面指指点点了一番后,他终于明白驿站马车得照顾领地内大多数人的需求,先前那条既非最短的路线,也非最快的路线。 不过就算这车夫心怀鬼胎,也没什么好担心的。珍珠地人烟稠密,视野里总能见到市镇、村庄和城堡,这车夫的灵能又着实可怜,比起诺亚也远远不及,更别说薇卡和艾芙洛她们俩。 路线不同,景色自然也不同,诺亚现在才知道,珍珠地原来也有高耸入云的崇山峻岭。此刻马车正自西向东疾驰,连绵不绝的黑色群山就在他们右手边的极远处延伸,几乎和地平线成为一体。 “那是什么山?”诺亚好奇起来。黑色的山脉看起来与周围环境实在格格不入。 “哎呀哎呀,那可不是什么好地方。现在,它的名字叫做赛哈克山,”艾芙洛语调夸张地介绍,“据说被古时魔王的血所污染,赛哈克山成了邪恶生物的乐园。那儿遍地都是体型硕大的毒蛇和毒蝎,石缝与沼泽终年释放着毒烟。即使是白天,尸鬼、骷髅战士和亡灵女妖也在其间徘徊,是个非常非常恐怖的地方哟。” 这种不着边际故事实在骗不到他。“那么实际上呢?” “那儿是座古战场,”下来的部分则由薇卡解说,“史书记载,大约六百年前此地曾有场惨烈的会战,前后持续长达半年之久,交战双方留在赛哈克山的尸体超过二十万具。时至今日,附近的居民仍偶尔能在山上挖到尸骨、武器和铠甲。所谓尸鬼和毒蛇,只是当地人编造出来的故事而已。毒蛇或许确实有几条,但肯定不可能到处都是的。” 诺亚理解地点了点头,这种手法也是旅行诗人写歌时惯用的。他再次向赛哈克山望去,随后发现了样眼熟的东西。 “那儿还有座星门?” “是的,诺亚先生。那儿是已知星门中第二高的,王立学院的测量结果为七百四十尺,用附近的城堡将其命名为风铃城星门。” 亚尔提那港外的星门高度为七百八十尺,这座风铃城星门与之相比仅仅矮了四十尺,可由于背景是赛哈克山的缘故,要不是留心观察,很容易将其忽略。诺亚暗暗感慨,再伟大的人类造物,比起自然来也依然渺小。 随后他注意到了这个地名。“风铃城?我记得是拉尔斯伯爵就来自风铃城。你们知道他吗?” 两位公主同时变了脸色。“当然知道,在繁星宫、花之都或者风铃城,拉尔斯伯爵都声名显赫,”艾芙洛嘴角在抽动,“一半是因为他的头脑,一半是因为……” “他的琴声。”妹妹说不下去,姐姐补充完整。 想到拉尔斯伯爵的琴声,诺亚心有余悸,赞同地点了点头。“那么说来,风铃城就在附近?” “实际上我们已经能见到了。”艾芙洛手指前方。 诺亚从车窗探出脑袋。循着她所指望去,一条宽阔的大河横亘整个视野,两座城堡分别矗立在大河两岸,一座石桥将它们相连,市镇则自城堡向四周辐射,沿着河岸伸展开来。 “换句话说,”艾芙洛咬着嘴唇,“我们多半马上就会见到他。” “不能绕路吗?” “不能,诺亚先生。这条河是珍珠地的母亲河,风铃桥是东西数百里内唯一可以过河的桥梁。” “没关系,”诺亚安慰她们俩,“至少在拉尔斯伯爵这儿我们是安全的,听听音乐总比睡在树林里担惊受怕强。” “如果那能叫音乐的话。”艾芙洛咕哝,薇卡则皱紧双眉。 然而这回幸运眷顾了他们。还没进入市镇,马车就被设在路边的哨卡拦住,几个花之都的士兵要求检查马车,并且询问他们从何而来,又要去向何方。诺亚向他们出示了雷蒙公爵的戒指,反问他们在哪里可以见到拉尔斯伯爵。 “感谢七神!”守卫队长拍着胸脯,“特使大人,祝贺您啊不,我是说,非常遗憾。伯爵大人两天前出发去检视军备了,一星期之内都回不来。” 第90章 平淡的旅途(5) 听到队长的话,不只薇卡和艾芙洛发出欢呼,连那波都嘿嘿傻笑,这位伯爵果然声名在外。不过天色已晚,风铃桥已经关闭,得明早才会开放,他们今晚无论如何没法过河了。 一阵晚风吹过,悬挂在风铃桥上的风铃叮当作响,这些风铃正是这座桥名称的由来。据说在天气晴朗的日子,十里之外都能听到若有若无的风铃声。这可比拉尔斯伯爵的琴声悦耳多了,诺亚思忖,只是今晚要到哪里过夜呢? 拉尔斯的住所也在对岸。不过即便今晚能够过河,诺亚也不想前去打扰。伯爵本人不在,他和伯爵的手下们又不熟,去了不过平添双方的麻烦。 从安全的角度出发,应该去镇外找个地方宿营。只是回头望望车厢里的薇卡和艾芙洛,才经历那么多天的艰险,再让她俩露宿野外,他实在不忍心,而且他们连帐篷都没有。再说这地方是拉尔斯伯爵的领地,能弹出那么难听琴声,又很受海洛伊丝和雷蒙公爵他们信任,伯爵大人实在不可能是坏人。 问题在于,风铃城又不是只有伯爵一个人。马车沿着镇上的石板路缓缓前行,珍珠地的市镇大多漂亮得只应在画中出现,这儿也不例外,作为旅行诗人的诺亚却完全无心欣赏。内心的天平在来回摇摆了几次后,去镇外过一夜的想法占到了上风。 安全始终是最重要的,这样的天气裹上毯子也不至于着凉,吃喝也都不缺。他组织了下语言,正打算把决定告诉她们,他的视线落在了街边一家旅店的招牌上。 “那家旅店看起来不错,”他当即改变了主意,“就那家,招牌上写着‘蛮荒之叶’的。今晚在那儿过夜如何?” 不出所料,她们没有任何异议。 旅店本身普普通通,名字也没有任何出奇的地方,但诺亚在招牌的角落看到了一个小小的标记——一只紧紧抓住藤蔓的手。标记的图案简单,笔画潦草,近乎儿童的简笔画。再加上招牌的漆早已掉光,可谓一点也不起眼。不是有心的人,几乎不可能注意到。 推门进去,厅堂里一大半的位置已经有了客人,大多数人谈论的话题都一样,木匠、陶工和铁匠谈论着戴蒙王子的叛乱,农夫、渔夫和花匠则担心即将到来的战争。诺亚找了张桌子,让他们三个先坐下,自己径直来到吧台前,对着正在擦杯子的服务生道:“这儿的老板是从北方来的吗?” 服务生头也不抬,但诺亚知道他其实已经把所有注意力都放到了自己身上。“这个钟点,您在调酒间可以找到她,就在厨房隔壁。” 诺亚回头看了眼,有客人——无疑是男性——已经和艾芙洛聊得火热,另有客人——当然也是男性——正在试着搭讪薇卡。两位公主的打扮普通,旁人的举动纯粹是因她们为容貌。听说在花之都下属的许多地方,女士的优雅与美貌(主要是美貌)甚至能作为一种硬通货,风铃城看来也是其中之一。 “那一桌,”他指指她们,“店里最好的葡萄酒,拿四瓶过去。还有吃的,你看着办,奢侈点也没关系。” “两枚半银月。” 诺亚放了三枚在吧台上。这家旅店有着令他莫名心安的味道,说不定会遇到故人,他怀着这样的想法向旅店的后半部分走去。 他果然在厨房边见到了调酒间。之所以能顺利认出,全在于门上贴的那张画布,画布上用儿童简笔画的笔触画了一个酒瓶再加一只酒杯。难道真要遇到认识的人了?就要不要直接推门进去这个问题迟疑了五秒,他还是决定敲门。 “就来,”门一下开了,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位二十六七岁的金发女郎,“有客人要酒还是……”她蓦地愣住,“我的天啊,诺亚?霍克斯波克斯?” 果然是她。听到用来确认身份的暗语,诺亚面露笑容:“费兹布斯!我看到门上的画就想,也许里面是位老朋友。” 旅店老板用力拍了下他肩膀,他便装出疼得龇牙咧嘴的模样。老板名叫佐伊,早在红石英镇时便经营着一家酒馆。和大多数开在交通要道或者重要堡垒附近的酒馆一样,老板肩负着打探消息的重任。 敏锐的同时也格外机灵,佐伊的业绩过人。大约五年前,她离开红石英镇,深入艾格兰腹地来继续她的事业——同时也是他们的事业。那时起直到现在,两人再未见过面。 因为臭味相投,在恶作剧和一针见血地嘲笑他人上都有着很高的天分,在红石英镇时两人是真正的死党。如今竟然能在千里之外的小镇上重逢,诺亚二话不说上前就给了个狠狠的拥抱。 好半晌两人才互相放开,佐伊双手各抓着他一条胳膊,像牲畜商人那样鉴别肉质一样掐了掐:“啧啧,比以前结实多了嘛。出来以后日子过得不坏?” “是还行。你呢?” “我!我对自己向来很好,这你不用担心,”佐伊揉了揉脑门,“不过最近可算是例外。想必你也知道,马上就要发生些了不得的大事了,我得提前做好准备。啊错了,是我——们——得提前做好准备。” “你说的大事该不会是指戴蒙王子的叛乱吧?” “正是这件事。这两天到处传得沸沸扬扬,雷蒙公爵是不会对戴蒙王子献上忠诚的,战争已经在所难免。这将是场席卷整个艾格兰的大战,即便不是,我们也得想办法让它是。” 要是一个月甚至半个月之前,诺亚绝对也是这个想法。可现在……海洛伊丝的蓝眼睛仿佛就在眼前,他的口气不知不觉间带上了些许焦躁:“这个问题我晚些再来找你讨论,我找到了更好的办法。现在我得回到旅伴身边去,否则她们一定会起疑心的。” “旅伴?”佐伊顿时露出一切尽在掌握的微笑,“我猜一定是女性吧?” “是的,有两位,而且都是大人物。” “大人物?诺亚,看来你当初决定当个旅行诗人果然是正确的,你在面不改色地夸大其词这一点上的造诣令人钦佩。” “我没有开玩笑,”诺亚左右张望,周围的走廊空空荡荡,确定没人,“是薇卡·卡斯蒂利亚和艾芙洛·卡斯蒂利亚两位。” 佐伊一愣,笑得前仰后合。“我收回我的话。你不是令人钦佩,你是已经登上了人类的巅峰。两位公主都是你的旅伴?你怎么不干脆把海洛伊丝·卡斯蒂利亚也说进来?” “没错,”诺亚坦承,“她确实也是我的旅伴。我是说,曾经是,而且我们关系还……相当不坏。” 第91章 老朋友和新朋友(1) 佐伊扶住了墙壁直不起腰。 “从容镇定,面不改色,只看这张脸一点也没有破绽,”她笑得何止没有风度,简直是放肆到极点,“你说谎的本领提高也太多了吧。只可惜,”她捏着他耳朵,“谎言本身这么拙劣不堪。” 这次真的有点疼,诺亚倒抽了口气:“因为我根本没说谎。你认识她们吗?去见一下就知道了,不过千万不要大声嚷嚷。” “海洛伊丝与薇卡我都没见过,但是艾芙洛殿下我是认识的。去年她途径风铃城,在大桥前面布施,你真该瞧瞧那场面。我还凑过去请她拥抱了下,当时我脏兮兮的,又满身油腻,她却一点也没嫌弃,这点可比你强多了,”她故作嫌恶地放开诺亚,“谢天谢地,公平地说,这地方穷人不多。” “那么,你见到艾芙洛殿下,还能认出她来吗?” “当然,别小瞧人哪。换句话说,见到薇卡殿下,我也是能认出来的。” “那就好。我真得走了,待会见。” “那就待会见喽。” 就在这时,厨房门背后传来一声惊呼,接着一个有点太过健壮的厨房小弟从门里跌跌撞撞出来,他拼命想稳住手中的木盘,但是脚底一滑,木盘脱手飞出,一同飞起的还有盘中好几杯散发着水果香气的麦酒。 浪费好酒哪,他摇着头离开。身后佐伊倒是没有抱怨:“你也有这么不小心的时候?有没有受伤?” 诺亚回到座位上,他要的酒和食物已经上桌。那波拿了一瓶酒,端着一个堆满食物的盘子,知趣地独自坐到吧台边上去享用。 没有这个必要,诺亚想叫他回来一起,但艾芙洛制止道:“我和姐姐都劝过他啦,不过他无论如何不听我们的。不能勉强人家啊。” 薇卡附和:“是的。这样子车夫先生说不定反而自在些。” 说的也是。诺亚本就是不容易纠结的人,再说一整天的旅行下来,饥肠辘辘的他急需填饱自己的肚子。 才落座,就有两个木匠向他举杯,说要为了他的好运气干一杯。和酒杯一起来的祝福总是不大好拒绝的,而且诺亚自己也觉得运气不坏,所以他欣然举杯还礼。下来是一个花匠,送上两朵玫瑰花,巧合的是恰好一朵鲜红一朵洁白,与《双子星》里的歌词暗暗相合,诺亚起身道谢,和又花匠干了一杯。 类似的情形重复了有七八遍,东西没怎么碰,一瓶酒却快要见底。这样下去可不行,诺亚觉得脑袋已经开始有一点晕乎乎的,店里却起码还有一半人等着为自己碰杯,顺便——主要是顺便——也和两位殿下碰一下杯。 一个脏兮兮的男孩子来到他们的桌子旁。又是一个,来吧来吧都来吧,不堪重负与洋洋得意两种心情兼而有之,诺亚伸手去拿酒瓶,不料瓶子已经空了。薇卡默不作声地把她的瓶子递了过来,他心怀感激地接过。将酒杯斟满,想好祝酒词,正要举杯,他突然发现男孩空着双手。 该死,都是酒精和这群人害的,不然一准早就注意到了。男孩穿着沾满泥迹的旧衣服,脸和手都脏兮兮的,头发从颜色到造型都像是一堆干枯的稻草,唯有一双褐色的眼睛又大又亮。 此刻,这双眼睛正巴巴地看着诺亚。他当然明白男孩想要的是什么,哪儿都有填不饱肚子的可怜人。一把铜板应该够了—— “小朋友,”艾芙洛双手托腮,饶有兴致地看着男孩,“有兴趣和我们一起共进晚餐吗?” 薇卡拉过椅子,放在她自己身旁:“就坐在这里吧。” 公主竟然邀请乞丐同桌用餐?诺亚扪心自问,自己是绝对做不到。这是传奇故事和歌谣里才有的风度,诺亚注视着她们,心?赞叹不已的同时也不禁好奇,那位自己想去救又没能去救成的赫拉斯国王,究竟是怎么教育子女的。他简直没法想象,这两位和奥列格竟然有着相同的父亲。 男孩急忙摇头,他的嗓音软软甜甜的很好听,只是艾格兰语发音有点儿奇怪,就好像平时习惯了卷着舌头说话:“不,不用!我,我是想,”他的肚子“咕”的一声,脸顿时红了,尽管在污迹的覆盖下红得不太明显,“能不能给我一块面包……有奶酪的话也要一点点……最好能再来一块蜂蜜棒……啊不不,一块面包就够了,真的。那个,没有的话也没关系,我……” 他的话令诺亚莞尔。艾芙洛起身,把男孩在薇卡身旁的椅子上按下。薇卡掰了一小块面包,用餐刀厚厚涂上一层奶酪,送到男孩面前。男孩犹豫了片刻,道了声谢,接过面包一下塞进嘴里。 “这下好啦,在同一顶屋檐下享用过面包和盐,我们就成了朋友,”艾芙洛倒了杯柠檬水递给他,“你总不能拒绝朋友的邀请吧?” 男孩接过去一饮而尽。薇卡又掰下块面包,还是一样细心地抹好奶酪,艾芙洛则挥刀割下一大块牛肉,仔细切成容易入口的小块。这就是传说中泛滥了的母爱吗?还是女性对弱者的本能关怀?诺亚觉得她们俩像是在给小动物喂食一样,男孩压根来不及送到嘴里,面前很快堆满了食物。 “谢谢,”他嘴里塞得满满当当,“谢谢您,好心的先生,还有两位姐姐。” “你该先谢他们,我什么也没干。” 男孩有点噎到,急忙用柠檬水把食物冲下肚去。“是吗?”他有些惊奇,“可要是我没看错,您才是三位当中负责发号施令的那一个啊。” 你要是知道她们是谁,就不会这样说了。诺亚摇摇头,正要否认,一阵风忽然刮过,蜡烛上的火苗顿时摇曳晃动。 “两位小姐不仅美丽,而且心地善良。送你们的。” 是佐伊的声音。一回头,旅店老板端来了整只烤鹅,用铁钎穿着装在盘子里,诺亚顿时喜出望外。足迹遍布半块大陆,品尝过数不清的美味佳肴,最能挑动他味蕾、令身心一起满足的还是佐伊亲手烤的鹅。 第92章 老朋友和新朋友(2) “这么好?一整只鹅呢,很值钱的吧。”望了望烤鹅又望了望佐伊,艾芙洛一脸的难以置信。 “我们,”薇卡站了起来,一本正经地向佐伊躬了下身子,“会付钱给您的。” “不用不用,说了是送的,好好享用吧,”佐伊把盘子在桌上放下,脚尖在桌面下碰了碰诺亚脚,“不过真没想到啊。” “没想到什么?”她们一起问道。 佐伊露出只有诺亚懂得含义的笑容:“像你们这样的美人,竟然会屈尊赏光我这家不起眼的‘蛮荒之叶’,实在叫人意想不到。对了,你们稍稍等一下。” 她消失在了柜台后,又旋风般出现,手里多了个布满蛛网的矮胖酒瓶。 “今天是个值得庆贺的日子,”佐伊打开酒瓶封口,“拜你们两位所赐,今晚的酒卖得比平时多三倍。所以,你们不用在意区区一只烤鹅。这是珍藏了五十年的白兰地,把它交给我的人千叮万嘱,只有遇到真正值得庆贺的事和值得庆贺的人才能打开。我想今晚,条件就非常适合。” “今晚?”艾芙洛越发惊奇,“卖了平时三倍的酒值得这样高兴吗?恕我失礼,可您的话听起来像是酒鬼在找喝酒的理由——当然,您能分我一杯就再好不过了。” “当然!您值得满满一杯。还有这位小朋友,”佐伊拿过艾芙洛的杯子倒酒,“也来一杯如何?” 男孩奋力撕咬面包:“如果您乐意的话。我很高兴能分享您的快乐,并且希望自己也能真心感到快乐。” 薇卡又望了诺亚一眼:“诺亚先生,您和这位美丽的女士是不是旧识?” 她看出来了?佐伊是表现得热情了些,但仅凭这个就能断定自己和她认识……这位公主绝对不笨,她只是心思单纯,不懂得拐弯抹角。就像外行人走运很正常一样,单纯的人在关键时刻更敏锐也很正常。 “正是!美丽的小姐,您也要来一杯吗?” “当然,”薇卡双手捧住杯子,“这是诺亚先生的快乐,我很荣幸能分享。” “哦?”佐伊两眼放光,意味深长地望了一眼诺亚,“那太好了,真的,这真是,”她起身转了两个圈才坐下,“你们很难想象我这会到底有多高兴。” “你如果告诉我们桌上这些全都免费,”诺亚装出若无其事的态度来,“我们想象起来可能会容易些。” “没问题。”佐伊想也没想就答应了。两位公主为此各自欢呼一声,互相拥抱了下,还说了许多好话来称赞她的慷慨。诺亚就要冷静多了,佐伊一向如此,再说他们之间钱的意义本来就不大。 在给每个人的杯子里都倒上满满一杯珍藏的白兰地后,她清清嗓子:“我很荣幸是这家旅店的老板佐伊。两位请放心,我这么介绍自己不是为了知道你们的名字。旅店也好,酒馆也好,都是使人快乐的地方,背负太多东西就快乐不起来了。” 薇卡和艾芙洛会意地一同点头,佐伊已经隐晦地表达了她清楚她们的身份。尽管没有必要刻意隐瞒,知道的人总是越少越好。她们面露感激。 “如果两位不认为我失礼,又不嫌弃我过于啰嗦的话,”佐伊接下去说道,“我还想分享一下我和诺亚的过去。” 薇卡和艾芙洛再次一同点头。身份尊贵,实力强悍,可她们听到八卦时的兴奋劲与普通的女孩也没什么两样。那神情,那动作,简直是两只对着新鲜肉块流口水流了一地的小狗。 “但在那之前,”佐伊神情突然一变,虽说年长了好几岁,可和她们比起来她也没好到哪里去,“我希望先知道你们两位和他是怎么认识的。对了,你们还有个小妹妹吧?同父异母的那种?如果连她的故事也能一起分享的话……两位可以先酝酿一下情感,组织一下语言,来,我们先干一杯!” 三个女人——更准确地说是一个女人再加两个女孩——面带一模一样的狡黠笑容举杯,连薇卡也不例外,她们已经完全沉浸在愉悦欢乐的气氛中了。诺亚无奈地跟着端起杯子,顺带瞥了眼男孩。见鬼,他怎么笑得和她们一模一样? 他啜了口杯中美酒。不愧是五十年的珍藏,口感无可挑剔,香气一下充满整个口腔乃至鼻子,他甚至舍不得咽下去。 身边艾芙洛放下酒杯。“您的要求令我有些为难,”她双臂缠上诺亚左臂,“毕竟诺亚和我今天早上才认识,”她的头倚上诺亚肩膀,大声说着,“但,我,我已经有过一次愿意为了他去死的经历了!” 大厅里顿时喝彩声掌声口哨声四起,诺亚举目望去,尽是些羡慕的眼神。 还没回过神来,另外一边胳膊被薇卡缠住了。“我是昨天晚上第一次见到诺亚先生的,”她的脑袋也靠了上来,“我们共处一个房间,度过了一个非常美好的夜晚,诺亚先生对我做了好些……好些……好事……” 待她说完,酒客们发出的各种响声简直能把旅店的顶给掀翻。 你们这是喝太多了吗?诺亚脑门冒汗,同时虚荣心得到了极大满足。 佐伊嘻嘻笑着:“厉害,当年那个跟女孩子说句话就会脸红的光屁股小男孩到哪里去了?杰姆,杰姆!”她高声吆喝,“再拿四瓶之前那样的葡萄酒来!” 又一阵风刮过,却不是因为服务生拿着酒过来,而是有人在这时推开了旅店的大门。三个戴着黑色半盔、穿着黑色锁子甲、围着黑色披风、蹬着黑色长靴的家伙走进旅店,在诺亚他们相邻的桌子边坐下。 三人一坐下,便满脸阴沉地注视着诺亚他们这边。这三位看起来满身的怨气,打从进店起就与周围的气氛格格不入。活像在白纸上打翻了墨水瓶,本来喧闹的旅店被他们所感染,很快安静了下来。 诺亚放下酒杯。真奇怪,这三个人的灵能感觉起来……不是说他们有多强,而是与之前感受过的都不同。他们是什么来头? 两位公主面无表情地缓缓放开诺亚,佐伊拦住了服务生。 “让我来,”她理了理略微凌乱的长发,“三位朋友,欢迎来到‘蛮荒之叶’——” “谢谢各位好心人,”男孩突兀地起身,“我吃饱了。”他向桌上每个人都行了一礼,然后快步走出旅店。经过邻桌时那三个一身漆黑的家伙站了起来,诺亚以为他们要对男孩不利,可他们仅仅是默默地跟着他一同走了出去。 待他们的身影消失,艾芙洛站了起来:“你们在这儿等我一下,我去去就来。”她快步走向旅店外。 没等她走出去,薇卡拿上长剑也站了起来:“诺亚先生,佐伊女士,请你们稍等,我和妹妹去去就来。”她也快步走向店外。 望着她俩背影,诺亚拿起七弦琴也站了起来。没等他开口,佐伊就说:“诺亚,那三个装模作样的家伙不用在意,但这两位……你还是快点追上去,和她们一样‘去去就来’吧。” 第93章 老朋友和新朋友(3) 还是佐伊了解我,诺亚追上姐妹俩的步伐。他们贴着街边,以建筑为掩护,与目标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话又说回来,他自嘲地想,我的心思一点也不难猜。 “你们真不愧是海洛伊丝的姐姐,”他小声对她们说,“如果是她,此刻的选择一定和两位相同。” 以他对海洛伊丝的了解,应该是这样没错,没想到薇卡和艾芙洛一起摇头。“不是那样的,”艾芙洛解释道,“如果是她,那三个家伙根本走不出‘蛮荒之叶’大门。不过那样一来,你朋友的店说不定也要跟着倒霉。当然,小海洛肯定会赔偿的……” “但对大家的金钱和精力却是个浪费。”薇卡把艾芙洛的话补充完整。 说话间他们已经追出了好长一段路。那三个一身漆黑的家伙跟在男孩的身后,沿着从风铃桥开始延伸的主干道向外走。借着月光诺亚看到他们三个离男孩足有十来步远,姿态带有几分拘谨,看起来不像在胁迫他,诺亚虽说见多识广,也猜不透这是什么情况。 一辆马车等在镇外的树林边。大路在此绕了个玩,从风铃城的方向是看不到这边的。要动手的话,就是现在了。 “一人一个,第三个看谁的动作快,怎么样?”艾芙洛跃跃欲试。 “我要左边那个。”薇卡毫不犹豫。诺亚发现了,薇卡虽然有些顶真,甚至时常显得木讷死板,好像没有艾芙洛那般机灵,但骨子里那些最本质的东西和她的妹妹是一模一样的。 “诺亚,你的匕首借给我。” 诺亚从七弦琴中抽出短剑:“这个或许更好?” 艾芙洛接了过去:“我越来越喜欢和你在一起旅行了,诺亚。” 可是事情却和他们预想的有点不一样。男孩在马车前停下,那三个家伙上前推推搡搡。只听男孩惊呼:“你们是谁?不对,你们不是——”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接下来诺亚看到其中一人将他扛上肩,朝旷野的方向走去。薇卡与艾芙洛对视了一眼,以近乎相同的姿态放低身子。就在她们蓄势待发的前一刻,三个黑乎乎的家伙中的两个突然回转身,无声无息地向她们扑来。 好快,几乎只是一眨眼,那两人已经接近到可以交锋的距离,诺亚甚至都没注意到他们是何时拔剑在手的。那真的是剑?通体黝黑,在月光下不发出一点光泽,形状也很怪异,前端乃是利爪一样的钩状,而非寻常的尖。 两下金铁交击声,两对人同时交手……不,道路两旁不知何时又出现了好几个一样是全身漆黑的家伙,他们出现时没有半点声响,活像是从坟墓中钻出的亡魂。没人在意诺亚,甫一出现,所有人便分别袭向薇卡和艾芙洛。 这些家伙是怎么回事?他们的灵能并不强大,诺亚却莫名地放心不下。在人类的皮囊之下,眼前的这些敌人似乎还隐藏了些别的什么东西。 能赢吗?在花之都,海洛伊丝可以对抗五名蔷薇骑士。只论灵能的话,眼前的敌人没有那些蔷薇骑士厉害,薇卡和艾芙洛则要比海洛伊丝强上一些,但眼下的数量对比是二十对三。 哦,是二十对二。他暗自懊恼,我要是早一点学习剑术就好了,多少能发挥点作用。 还是不对,应该是两场分开的十对一。这群突然冒出来的家伙把姐妹俩分开,而且看得出来,非常注意不让她们互相接近。不知是出于自信还是其他什么理由,他们并不是所有人一起投入围攻,两位公主各自同一时间对付的在六到七个之间。 薇卡率先打倒了一名敌人。她的剑被对手闪过,但紧随其后的肘击结结实实命中那家伙的鼻子,诺亚听到了清晰的骨碎声。这家伙倒着滚出去了两三圈,伏倒在地一动不动,奇怪的是连一声惨叫都没有。是昏过去了吗? 不对劲,那个人没几秒就站起身来,返身又向薇卡扑去,从动作上一点也看不出来刚刚遭受过重击。 诺亚又看到艾芙洛的短剑刺进一个敌人的胸膛,那绝对是致命伤,即便不会立刻断气,至少也失去行动能力了。可中剑的家伙若无其事地继续挥动手里那怪模怪样的武器,胸前冒着血的伤口对他而言一点也不构不成妨碍。 他……他们究竟是怎么回事?薇卡和艾芙洛的攻击不是全无效果的,受伤之后,敌人的灵能确实会下降,而且幅度往往还很大,但他们的行动却完全不受影响。他甚至看到有个家伙的左手被整个切了下来,但他竟然毫不理睬地继续战斗,任鲜血喷涌。 这样下去,实在难以预料胜负的天平会向哪一方倾斜。两位公主连日来的疲惫还未恢复,白天又经历了不止一次战斗,她们的状态远远不是最佳。随着时间的推移,她们的灵能也在不断消耗,对手却还有好几个人没有加入战斗。 我该干点什么,听着她们俩越来越粗重的呼吸声,诺亚暗暗感到了焦躁。可我能干什么?全身上下能用的只有一柄匕首,这一点倒是和海洛伊丝在竞技场面对三眼巨熊时很像,只是这回身边可没有奥列格那种傻子了。 “停下。”一个声音传来,并不响亮,所有黑漆漆的家伙却同时停手,一齐向后退开。趁此机会,薇卡和艾芙洛立即背靠背站到一起,警惕地循着声音的来向望去。 马车边出现了两个人。一个上了年纪,身材高大,满头白发。另外一个正年轻,和诺亚他们年龄相仿,黑发,黑眼,虽是夏天,却裹了件厚重的黑色斗篷,仿佛感受不到炎热。扛着男孩的那一位则站在他们身后,男孩在他肩上全无动静,该是昏过去了。 “都退下吧,”上了年纪的那个说道,刚刚正是他下令停手,“这样可不好。瞧瞧你们都干了些什么,这两位可都还是孩子啊。” “是他们三个先跟踪的。”年轻的那个忿忿地说。 “那也不是你们动手的理由,这种无意义的争端应该尽量避免。你也该学着用上你的脑子了,这世上有太多的事是无法靠爪牙,也就是武力来解决的。多一个朋友总是好的,就算不能成为朋友,减少一个潜在的敌人也不错,不是吗?” “那可未必,”艾芙洛插入他们的对话,“有些人成为敌人要比成为朋友让人舒服得多了。” 第94章 老朋友和新朋友(4) 老人颔首:“说得很对,美丽的小姐。我身边就有一个这样的例子,那个家伙除了拖累我们之外简直一无是处,如果他是敌对一方的,对我们而言确实要好得多。” “是吧?”艾芙洛笑得很俏皮,“成为敌人,可以轻轻松松狠狠揍他;作为朋友,却不得不忍受他没完没了的愚事,更糟糕的是明明是他自己犯的傻,却得别人来替他把事情处理妥当。” “正是如此。”老人看起来感同身受。 “您竟然赞同他们?”年轻人诧异地嚷道,“您和梅托奥大人简直一模一样,我实在无法理解。” 梅托奥?年轻人提到的名字立刻引起了诺亚的注意。和我见过的梅托奥是同一个吗? “那是因为你过高估计了自己的力量,我们的许多同胞都是如此。抱歉了三位,”老人朝诺亚他们走来,“请原谅孩子们的失礼,我代他们向你们道歉。” 年轻人愈发惊讶,黑色的眼珠简直要瞪出眼眶:“您?” “我们是没什么事,”艾芙洛握着短剑并不放下,“不过你们要把那男孩怎么样?” “男孩?”老人有一瞬间的纳闷神情流露,不过立刻又换上了微笑,“放心吧,他很安全,也会得到符合身份的礼遇。我向三位保证,今晚如果有人不幸要受到伤害,那也绝对是我们的人。啊真是失礼,冒昧问一句,那位男孩是你们什么人?” 薇卡答道:“我们同桌享用葡萄酒、烤肉和面包,他是我们朋友。” 老人一躬身:“换句话说,你们实际上素不相识。在同一个屋檐下分享了面包和盐,就成为了永远的朋友,这是个动人的习俗。请三位允许我夸奖一句,这种高尚在如今的克莱因大陆就和永恒的友谊一样罕见。” 年轻人惊呼:“您甚至向他们行礼!” “就算您这样说,”艾芙洛反而紧了紧手中的剑,“您还是没回答我们,您到底要把那男孩怎么样。” 薇卡也是一样:“我们不能让您带他走。” “瞧,”老人回头朝年轻人摇了摇头,“你们惹出来的麻烦。本来只需要几句言语就能解决的问题,现在怎么办?” “请您让开,我只要五秒钟就能解决这个问题!” “不,你不能——” 老人的话没起到作用。没有风,年轻人的斗篷却高高扬起。他的身形一晃,已经出现在了两位公主面前。他赤手空拳,就那么扬起右手,像爪子一样向薇卡的脸狠狠抓去。 薇卡举剑招架,剑与爪狠狠相撞,锋利的剑刃竟然没能切开血肉构成的手掌,反倒是她在这一撞之下向后倒退了好几步。年轻人紧紧跟上,左手挥出,薇卡挥剑抵住。两人互不相让,诺亚看到薇卡的脚下出现了两条浅浅的沟,泥土在脚后跟堆积。 她在被他推得不断后退,诺亚蹙眉。薇卡已经竭尽全力,可这个年轻人的灵能竟然在她之上,而且还在不断提升。这样下去…… 诺亚正在担忧,薇卡突然撤去剑上力量,年轻人反应极快,顺势向她身上扑去。她机敏地转过半圈,年轻人顿时扑了个空。就在他将将稳住身子,处在平衡与不平衡的临界点时,一只拳头正中他左边面颊,力量、时机和角度都恰到好处,年轻人顿时整个飞起,又扑通一声远远落了地。 一旁艾芙洛举着拳头,全身都笼罩在淡淡的白光下:“你是不是把我给忘了?”顿了顿,她补上一句,“五秒钟早过了,”又顿了顿,她口中啧啧有声,“还有,你真够结实的。” 确实结实。年轻人脸上肿了一大块,斗篷破损又沾满灰尘泥土,模样狼狈不堪,但并没有受什么伤。他咬牙切齿地爬起,在老人的连声吆喝中朝两位公主猛扑过去。他的灵能比起刚才又有了提升,诺亚从未在任何人身上感受过如此宏大的规模,而且致密,炽热,汹涌,薇卡和艾芙洛本来相当可观的灵能顿时相形见绌。 “小心!”诺亚忍不住高声提醒。 “嘻,”艾芙洛笑出了声,“你怎么帮着敌人呢?” 话音刚落,她和薇卡左右避开,年轻人从她们之间穿过,然后扑倒在地,扬起老大尘土。眼睛在这种时刻眼睛几乎失去作用,凭着对灵能的感知,诺亚才能知道在年轻人和两位公主擦身而过的瞬间,她俩一人在他背上踹了一脚。姿势虽然不同,但优美与凶狠的程度完全一致。 老人直摇头。年轻人哎哟哎哟叫唤着爬起来,扭头恶狠狠地盯着她们。“你、你们,”他胸脯剧烈起伏,“两个狡猾的小混蛋!” “我会把这当作是夸奖的。”艾芙洛躬身行礼。 薇卡也弯了下腰:“谢谢。” “你们!”年轻人简直气炸,嗷嗷叫着又朝她们冲来。力量上虽然没有减退,气势上却已经远不如前一次。 薇卡迎面撞了上去。你是认真的!?诺亚的心脏停止了跳动。眼看即将和年轻人撞上,她突然旋身避开,只一晃就到了他背后。预想中的冲撞没有发生,年轻人的身子瞬间停住,在诺亚看来简直像有只无形的手生生拽住了他,实在不像是人力能够做到的。他立刻回身,冷不防艾芙洛飘然而至,一拳击出,年轻人背后中拳。 他没有傻乎乎的立刻回过头来,而是挥起两条手臂,同时向前后横扫,双臂和躯干的角度以常人而言早该折断了。薇卡向后仰了仰头,爪子掠过她的鼻尖;艾芙洛脖子一缩,年轻人的爪子擦过她的发梢。 年轻人嚎叫一声,大约觉得两人中还是艾芙洛比较可恶,转过身子双手一起向她抓去。艾芙洛对此完全无动于衷,只是奇怪地抬起右脚。 她要干什么?对面薇卡伸出左脚,年轻人气急败坏中压根没有注意到脚下,被她绊个正着,脑门前冲朝下倒去,不偏不倚在艾芙洛提起的膝盖上撞个正着。 这一手绝了,诺亚终于略微放下心来。技巧和经验上的差距还要大于灵能上的差距,就算对战斗的技艺一窍不通,他也看得出来年轻人差得太远。 不过年轻人也并非一无是处,至少他不容易屈服。一手捂着脸,他倔强地再一次起身,脑袋来回转了几圈,像是一时间拿不定主意要找谁动手。两位公主可没那么好心等他作出决定,薇卡剑交左手,右拳挥出。 在她摆出挥拳的姿势之前,诺亚就已通过灵能感知清楚她的动向。这一下太低了吧?你是冲着他哪里打?年轻人及时后退打算闪避,突然艾芙洛抬脚,脚尖精准地命中了他腿弯。年轻人哎哟一声单膝跪下,同一时间薇卡的拳头赶到,不偏不倚落在他没有肿起的右脸上。 于是他又一次飞了出去,这次在空中还转着圈。年轻人落地的那一刻,诺亚忽然感到了深深的庆幸。严格说来,自己也被她们一起对付过,幸好“对付”的方式和眼下她们对这位年轻人的有天壤之别。 第95章 老朋友和新朋友(5) 老人走到倒下的年轻人跟前,一脸“见识了吧”的表情。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俯身拍了拍年轻人肩膀。年轻人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仍然没有死心:“这两个……这两个……如果只有一个人的话……只是一对一……” “那就来试试吧。一对一!”艾芙洛道。 诺亚闻言大吃一惊。薇卡默默点了点头,看她神情,似乎觉得再正常不过。 “你们是认真的?”连年轻人都吃惊不小的样子。 “当然,”艾芙洛带着理所当然的神情道,“不用诺亚说我也知道,你的灵能一定很惊人,比我和姐姐都强多了。我们两个加在一起或许都……不,是肯定都比不上你。不过,战斗是比谁灵能强的吗?那我们还学习用剑、用盾、用长枪乃至用拳头和牙齿的技巧做什么?” “牙齿?”薇卡问了声。 “哦姐姐我只是顺口这么一说,”艾芙洛撇了撇嘴,“再说你被我打急了的时候也确实咬过我啊。” 薇卡头一扭,不去看妹妹:“彼此彼此。” “总之就是这么一回事,”艾芙洛把剑高高抛起,“对付你连剑都用不上,只要空手就足够了。” 短剑落地,唰地插入她脚边泥土。“现在快作出决定吧,是继续挨揍,还是把那男孩交给我们?” 薇卡也还剑入鞘。年轻人怒视她们好半晌,脸上阴晴不定,似乎拿不定主意。老人咳嗽一声,像是有话要说,结果反而让年轻人下定了决心。“好,就让我来领教一下你们这些粉红色又细胳膊的小东西能有多厉害。你们谁先来?” “我!”薇卡和艾芙洛异口同声,然后互相瞪着对方,谁也不肯让步。 年轻人喉头蠕动。毫无疑问,他的自尊心受到了严重伤害。诺亚不忍心,提醒两位公主道:“那位先生问的是谁先来,不用抢着上啦,你们谁都可以轮到的。” “不行!”两人又异口同声,然后艾芙洛解释,“等第一个人打完,那家伙有很大可能都爬不起来了,那第二个人要怎么办?” 诺亚望了一眼年轻人,他气得脸都好像比刚才大了一圈。“你们这两个目中无人的混蛋!”嗷嗷叫着,他冲向薇卡。 失望地摇了摇头,艾芙洛退开几步,忽然她又高兴起来,三两步跑到诺亚身边,和他并肩而立。“既然如此,我们就好好欣赏一下姐姐的表现吧。” 薇卡走向年轻人。地上的两道泥痕就在眼前,薇卡被推得不住后退的景象也还历历在目,诺亚的心悬起。“一对一,真的不要紧?” “当然啦,那可是姐姐!” 说话间年轻人已到薇卡跟前,扬起右手就朝她抓去。薇卡不闪不避,抬手招架。躲开,这不可能——诺亚情急之下就要大喊,只是为时已晚,以两人灵能的差距,这一下她会像刚才年轻人一样被高高击飞。 然而这预想中的一幕没有发生,薇卡正面架住了年轻人的手臂,身子连晃都没晃一下。反倒是年轻人,表情有个明显的扭曲,显然吃了点小亏。他挥舞左臂扫向薇卡腰间,她挥拳挡住,这回年轻人倒抽了一口气,向后退出两步。 他果然是那种百折不挠的性格,下来的时间,诺亚看到他反反复复前进后退,又是抓又是挠,情急中甚至直接用头去撞。而薇卡几乎没有移动过脚步,每一次都是近乎毫无技巧的硬碰硬,不仅挡下了灵能比她强得多的对手的全部攻势,还给他造成了不小的伤害。 这怎么可能?诺亚越看越是疑惑,这已经完全与常识相悖了。是我感知有误?不,没有,虽然年轻人的灵能由于自身的消耗和接连受到的打击已经大不如前,但仍然比薇卡要强得多,少说也两倍有余。 “诺亚很惊讶吗?” “是啊,”他从不掩饰自己的无知,“你姐姐的力量,或者说灵能,要差那家伙很远,连一半都不到。可为什么……” 听到诺亚的话,老人向他投来略带惊奇的一瞥。 “为什么姐姐能正面挡住他,而且受伤的还反而是他,你是想问这个,对吧?” 诺亚点点头。不光眼睛看不出来,就连他的感知也没找到这个问题的答案。 “那是因为……” 艾芙洛正要回答,薇卡旋身跃起,诺亚忍不住轻声惊噫。这个招数他见海洛伊丝用过,那次有个倒霉的强盗头子断了好多根骨头。年轻人的前一次攻击刚刚被挡下,摇摆的身体一时还未能恢复平衡,肩膀上挨个正着。 诺亚曾以为当天海洛伊丝的这一击已经堪称完美,可见到薇卡的表现,他才明白到自己当时的评价有多么不知天高地厚。年轻人连挣扎都没有,身子略微晃了晃便仰天倒下。 他没有失去意识,只是一时爬不起来,在地上扭曲蠕动。老人向他走去,口中啧啧有声。“这应该给你好好上了一课,”老人说着俯下身去,一手按在年轻人胸前,“要不是两位美丽的小姐手下留情,你今天就糟了。还不起来谢谢他们?” “唉,我就说轮不到第二个。”艾芙洛叹息道。 老人的灵能在缓缓注入年轻人的身体,从胸口向全身扩散。年轻人很快平静下来,躺了片刻,他一骨碌起身。“我被她们打成这样,”他怒道,“您还要我向她们道歉?” “是她们主动要打你的吗?是你自己说五秒就能解决这个麻烦的啊。现在呢,”老人语气透着深深的无奈,“你解决了什么?” 年轻人还知道脸红。 “挑起事端总是很容易,正如同点起一把火一样。只是火势一旦失去控制,连自己也会被烧死的。战争亦是如此,越是轻易开始的战争就越难终结……” “教训人的话就留着单独和他说吧,”艾芙洛打断了他,“把那男孩交给我们。” “真是失礼,”老人谦逊地躬身,“迟了介绍,你们可以叫我伊葛,这位小友是哈耿。我能有这个荣幸知道两位小姐的名字吗?” “不,你没有。”薇卡和艾芙洛齐声回答。 “那么您呢,先生?”老人转向诺亚。 他没有什么可隐瞒的。“诺亚·麦克莱恩,旅行诗人。” 伊葛做了个手势,男孩被交到他手中。他把男孩朝薇卡她们递过去,又从手指上摘下一枚黑黝黝的戒指。“请原谅我这些小友的无礼,两位小姐,”他诚恳地说道,“希望这个小小的礼物能让你们忘记我们带来的不快,并且替我向这位男孩道歉。” 薇卡伸手接过:“我们接受了。” “您怎么能向她们道歉!”哈耿暴躁地大叫。 “闭嘴蠢货!你知道为何我刚刚赞同这位小姐的话吗?”老人睨视年轻人,“因为身边就有一个活生生的例子。你瞧不起梅托奥,但就凭他在亚尔提那港做到的那些事,你真该多向他学学。他比你还年轻得多哪。” 这已是他们第二次提到梅托奥了,而且也确定了就是诺亚认识的那一个。这些家伙是什么来头?他大为好奇。 “可是,”哈耿不服气道,“我们好不容易才找到这样一个孩子,您就这样还给了他们,下来我们……” “别讨论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了,抱歉各位,”伊葛再次躬身,“我们这就告退。” 诺亚叫住了老人:“请等一下,伊葛先生。你们认识梅托奥先生?” “他算什么先生!”哈耿嚷道。 “够了!”伊葛怒道,“是的,诺亚先生,梅托奥是我们一位重要的朋友,我一向赞赏他的智慧,但遗憾的是朋友中持相同看法的不多。您也认识他?” “见过,”观察了下形势,诺亚给了个模糊的回答,“请代我向他问好。” 老人凝视诺亚:“我向您保证,会的。” 第96章 老朋友和新朋友(6) 伊葛带着哈耿和其他手下一同消失在了夜色中。临别前哈耿一副不甘心的模样,但伊葛一道眼神便令他噤若寒蝉。 “这些家伙到底是什么人?”夜幕隔绝了视野,诺亚蹙眉,“对了!问一问我们的新朋友就知道了。” 艾芙洛和薇卡把男孩平放在了地面上,她们的动作耐心而细致,就好像手里是新生的婴儿,和刚刚战斗中判若两人。艾芙洛伸出双手,叽里咕噜念出了几个音节。诺亚以为她是向七神祷告,或者是神术的咒语,可立刻就察觉不对。 他侧耳细听,她的念诵虽然既轻又含混,他还是听出来了:“以天父、圣母、少女和其他几位古神的名义,让这位呼呼大睡的少年赶快醒来,好让我们回去继续被中止的欢饮……” 这种祷词别说祈求神力,按诺亚的了解,无论哪种宗教里都可算是严重的不敬甚至亵渎了,他急忙后退几步,担心下一秒她被雷劈到的时候自己被波及。 但根本没有什么雷击,艾芙洛的双手冒出白光,还带点金色的星芒绕着她的手盘旋飞舞,令她看起来带上了几分神圣的气息。片刻的功夫男孩大叫一声坐了起来,一脸茫然地左右环顾,见到诺亚他们,又是一声惊叫。 “啊,啊,是你们!咦,刚刚那些……” “不用害怕,她们两位把那些坏蛋都打跑喽。” 男孩瞪大双眼。“你们,”他挣扎着翻过身,向她们跪下,“谢谢,”他擦拭眼睛,“谢谢!” 她们急忙像是躲闪哈耿的冲撞那样左右避开。 “你用不着这样感谢朋友啊。”诺亚将他扶起。 “朋友!”男孩惊奇地重复,“对,朋友,我们是朋友!我一定会——” 诺亚微笑着制止了他接着说下去,指指通向市镇的路。于是男孩激动地跟在他们身后,四个人一同往回走。 “那些黑乎乎的家伙是什么人?”诺亚问。 “我也不知道……”这个问题令男孩变得苦恼,“我本来该认识他们的,可是……可是……本来不该是他们几个的……我……” “好啦好啦,”艾芙洛搂着男孩肩膀,“这个问题就先放在一边。那位佐伊女士说的很对,背负太多东西就快乐不起来了。今晚就好好庆祝一下我们的相逢,烦恼什么的就留给明天吧,这不是很好吗?” 男孩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此刻在他心里,薇卡和艾芙洛大概快要赶上七神在信徒心中的地位了。他最后用力点头:“听您的!” “不过还有一个问题,如果今晚不弄清楚,我会睡不着觉的。”诺亚道。 “诺亚先生有什么问题?” “我知道,”艾芙洛自信满满,“姐姐是如何正面招架那个傻小子攻击,还反过去揍得他鼻青脸肿的,你想问这个对吧?” “其实那并不是正面招架,”薇卡托腮陷入沉思,“可是诺亚先生不懂得格斗,解释起来会有点困难。” “这好办,让他亲身体验一下就好啦,”艾芙洛一脸兴奋地停了下来,“诺亚,作为男人,你至少总打过架吧?” “我最近一次打架的对象就是你们那个同父异母的哥哥。哦别这样看着我,”两位公主的目光变得奇特,诺亚担心她们和奥列格的关系恐怕不坏,“当时情况危急,为了海洛伊丝我只能揍他,还在他脸上开了条口子。” “脸上?”她们齐声问道。 “是啊。”他心里发毛。 “多遗憾啊,”艾芙洛咬着嘴唇,“改成脖子就好了。” “不可以这么说,艾芙洛,他总是我们哥哥啊。再说脸上也不坏,诺亚先生一定已经尽力了。” 诺亚松了口气,连薇卡都这样说,可见那位王子的名声确实糟糕透顶。 “那么现在,诺亚,”艾芙洛指指自己的脸,“你用尽全力朝这里打一拳。” “什么?”诺亚疑心自己听错。 “而我,”她得意地竖起左手食指,“只要一根指头就能挡住你的拳头。” 男孩目瞪口呆:“这怎么可能?” 若是别人说出这种话,诺亚一定嗤之以鼻,瞧不起人也得有个限度。可现在,说话的人是艾芙洛,她就算及不上薇卡,也不会差太多。他更关心的是如何做到的。“那我就不客气了啊。” “当然,不用客气,不要有任何保留,请把我想象成你的仇人,把全部力量集中在拳头上吧。” “被打痛了可别哭鼻子。”他提醒道。虽说以她表现出的战斗力来看,自己击中她的可能性,就和自己哪一天成为艾格兰的贵族差不多,但话总是提前说了比较好。 “放心吧你打不着我的。” “是啊,诺亚先生,您尽管可以放心,艾芙洛非常厉害。您没有经受过任何格斗训练,不可能对她造成伤害的。”薇卡也在一旁帮腔。 “那我真的来了啊。” “来吧。” “真来了啊。” “男孩子不要这么婆婆妈妈的,快!” 诺亚举起拳头朝艾芙洛冲过去。自己的姿势一定很笨拙,因为他看到艾芙洛哑然失笑,身旁男孩扑哧一声,就连薇卡都忍不住莞尔。 他打出一记直拳,艾芙洛连灵能都没怎么提升——就算这样她的灵能也比他强多了——抬起左手,指头好像拦在了他拳头的必经之路上。以诺亚的反应速度,要在拳头击出的瞬间看清对手的动作实在强人所难,实际上他连自己的拳头是不是冲着艾芙洛脸去的都不知道。 管他呢,他自个倒是满不在乎,反正我只是想满足下好奇心,把拳头打出去就好,不用太在意朝哪里打的。 然后他便看到自己的拳头在艾芙洛的手指边擦过。嗯?她似乎没有像宣称的那样用一根指头就拦住啊?随即他猛然醒悟,不过显然已经晚了,拳头已经结结实实地打中艾芙洛的鼻子。 不可能吧?诺亚第一反应是不信,可眼睛和拳上传来的触感都明白无误地告诉了他这一点。而挨揍的艾芙洛本人当即捂着鼻子蹲下,嘴里不住发出“呜呜”的声音,全身筛糠一般抖个不停。 第97章 老朋友和新朋友(7) 这是怎么回事?我打中她了?诺亚完全摸不着头脑。他半跪下:“对、对不起。你没事吧?” “没事,没事!”艾芙洛声音和身子都在发颤,“一点小小的失误,我完全没受伤!”她说着站了起来,一个劲地揉着鼻子。 诺亚又扭头望了望薇卡和男孩。男孩指着艾芙洛哈哈笑了两声,然后像是突然醒悟般闭上嘴,换上一副关切的神情。看得出来,他方才的嘲笑和此刻的关怀都不是装的。 薇卡则是一脸无奈:“你呀你,就算面对诺亚,战斗时也不能分心啊。” “我没有分心!真的!”艾芙洛用力甩了甩头,“诺亚的拳头和我估计的偏了半寸不到的样子。再来一次!” 还来?诺亚满心歉疚:“不,不用再亲身体验了,还是改为讲解吧。” 艾芙洛双手叉腰,语速飞快:“怎么了?你在担心会再伤到我?好意就心领啦,不过你偶尔打中我一下就瞧不起人了吗?我说了,那是个微不足道的失误,纯属意外,倒不如说是诺亚的运气实在太好了!所以放心吧,同样的运气你不会再有了!” “可我还是……不,这实在……”诺亚望向她的鼻子,还好依旧挺立,没有歪掉或塌陷,但再来一次可就说不定了。 “快来,快来!”艾芙洛急吼吼地拉过他的手。 她此刻的心情很容易理解,就像是个刚刚输掉游戏的小孩子,急着再来一次找回场子。诺亚握起拳头:“那我真的来了啊。” 她使劲点头,看着简直急不可耐。诺亚随手一拳,她抬手拨开:“这算什么啊,诺亚,请你认真一点。这一下我就是不躲闪也不招架,也不会打到我脸上来啊。” 随便敷衍一下还不行,诺亚抿了抿嘴:“那我……” “你不需要有任何顾虑!来吧!” 理智告诉诺亚,刚刚那确实是意外,正常情况下是绝对不会发生的。但意外这种事,总是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的。他看着艾芙洛期待的神情,老实说,要拒绝这副模样的她实在困难。 “准备好,我来了啊。”他还是先提醒一声。 “早就准备好了!” 诺亚走到艾芙洛跟前,距离正合适,他举起右手,握紧拳,又地观察了一下,这才认真地打出一拳。 这一次艾芙洛的表情无比认真,灵能也有所提升,所以肯定不会……什么情况?他看到自己的拳头正中她左眼。“哇”地一声大叫,她向后就倒,还翻了个跟头。 诺亚目瞪口呆,薇卡和男孩也是。艾芙洛“哎哟哎哟”地叫唤着爬起来,左边眼眶乌青,短发上还沾了泥土和草屑,模样着实狼狈。 “这,”她按住左眼,“这怎么可能啊!姿势,握拳的手势,出拳的动作,哪一样都能看出你是个彻头彻尾的外行!” 内疚得无以复加,诺亚自个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事实上他要是知道,艾芙洛就不会被他揍到两次。“或许是因为,”他想起雷瑟的话,“外行走运很正常?你,你没事吧?真的很对不起,我,我不是……” “当然没事!”白光一闪而过,艾芙洛手放下时眼眶已经恢复如初,完全看不出刚刚挨过揍,“不过这事确实有点奇怪。” “我突然也有了个问题,”男孩狐疑地看看她,又看看薇卡,“先前那群家伙究竟是不是你们打跑的啊?” 对于他的疑问,艾芙洛一言不发,转身走向路边。她在一颗树干粗细和常人大腿相仿的大树前停下,身上白光泛起,猛然一拳击出,树干顿时折断,整棵树随即轰然倒下。 男孩的眼睛凸出了眼眶,诺亚也暗暗咋舌。艾芙洛走了回来:“要不要再试一次?” “绝对不要。”诺亚毫不犹豫。 “你的问题还没得到解答呢。” “那也不能用这种方式。”一次是偶然,两次就不是了。实际上诺亚现在产生了新的疑问,假如不是偶然,凭我这种勉强算得上初学者的水平,是怎么可能突破艾芙洛防御的?就算她没能用一根手指就挡下自己拳头,可她也没来得及闪避。而她的动作有多敏捷、反应有多迅速,即便没有亲身体验过,他也见识过好几次了。 “艾芙洛,”薇卡说道,“还是我们来为诺亚先生演示一下吧。” “好吧,放慢一下动作,好让他看清楚。” 话音刚落,薇卡的拳头已经到了艾芙洛面前,却又生生停住,几乎贴上了妹妹的鼻尖。她虽然和选择了和诺亚相同的攻击部位,但两人的动作实在不可同日而语,她的优雅中蕴含着力量,兼具美观与实用,他只有羡慕的份。 “刚才第一次本来应该是这样的。”艾芙洛道。诺亚这才发现她举起了左手,食指戳在薇卡的手腕下一点点的地方。“注意我手指的角度,”她解释道,“如果时机把握得准确,这个样子架在姐姐的这个位置,”她晃动了下手指头,“只要很小的灵能就可以截住她整条手臂的动作。” “哦,原来如此,我……明白了。”根本没明白,诺亚暗想。另外,我什么也没来得及看到,这就是你们放慢了的动作? 薇卡的第二拳则冲着妹妹的左眼袭去。艾芙洛横过手指,薇卡的拳头斜斜地停在了她的额头边。“第二下应该是这样的,”艾芙洛继续作着解说,“原理上基本一致,靠着身体的移动,再加上对时机、角度、位置的精确把握,看起来是挡住或者招架住,实际上更准确地说法应该是偏斜。正面难以抵挡的力量,稍稍换个方向就很容易使之落空了。好了,让我们继续演示。” 于是姐妹俩又开始了“慢动作”,男孩看得只有张大了口不住惊呼或者喝彩的份。诺亚慢慢习惯了她们的速度,再配合自身的感知,他渐渐跟上她们的节奏,也开始理解她们的讲解。 看似硬碰硬的正面交锋,实际上却是抓住对手动作尚未成形或者业已完成的瞬间,找到力量最薄弱的一点,以最低限度的灵能来最大限度地限制对手行动。 就好像一根撬棒能撬起正常情况下人力无法企及的重量,一块小小的楔子能停住满载的马车,特定的时机和角度下,微小的力量也能发挥出巨大的作用。 这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做到的。诺亚情不自禁地跟着她们手舞足蹈,生硬地模仿着她们的姿态。尽管对格斗技巧仅仅略有涉猎,但人类的技艺总有些本质的东西是相通的,他越是看下去,就越相信她们在这个领域的造诣绝对是最顶尖的。 所以……我究竟是怎么打中她的?诺亚越看越糊涂。 正沉浸在思考中,薇卡和艾芙洛像是舞台上谢幕一般一同屈膝行了一礼,男孩大声鼓掌回应。“我们的表演结束了,”薇卡宣布,“希望能对诺亚先生的疑惑有所帮助。” “没错,这下我完全明白了,”不,是更加不明白了,“今晚终于能睡个好觉了。” “太好了,我们也能帮到诺亚喽。那么快走吧,佐伊女士的美酒还在等着我们呢。” 第98章 老朋友和新朋友(8) 四人回到旅店,他们出现引发了那波的欢呼,接着整个大厅都欢腾起来,人人为他们的平安归来而高兴。 佐伊正在桌边等他们,酒已经启封。“真够快的,我以为你们起码得天亮才回来。真是那样的话,我倒可以省下四瓶好酒了,”她又瞥了眼男孩,“或许是五瓶?” “不不,”男孩脸红,“我不太会喝酒,给我柠檬水就好。呃,”他怯生生地看着佐伊,“那,那就来一小杯好了。” 用艾芙洛的话说,跟人痛痛快快打过一架之后,酒也会变得好喝。薇卡对此不发表意见,不过她告诉诺亚,海洛伊丝不止一次表达过和艾芙洛相同的想法。 这确实符合海洛伊丝的风格。诺亚对这个说法也深以为然。他自己在一次出色的演出,或者在诗人事业上获得丰收之后,也总感到当天的酒会特别醇厚。 今天也是如此,和两位公主一同安全地来到了风铃城,又和佐伊重逢,还顺利地救出了刚刚认识的男孩。若还是从前,他会端起酒杯,然后醒来已是天明。但这个时候,他明白还少了一位至关重要的人物。 不过这不妨碍他好好享受今晚的乐趣。他本就不是多愁善感、容易纠结的性子,而且一直相信没有谁的人生是圆满的,正如佐伊所说,背负太多就快乐不起来了。和佐伊斗嘴,和两位公主讨论小道和八卦消息,就连那男孩的谈吐也听得出来是受过教育的,这些已经足够了。 不过一切有始就有终,差不多两个小时候,这个欢乐的夜晚也终于即将迎来终结。店里的客人已经离去大半,诺亚认为该是休息的时候了。 “我们需要,”他想了想,“三间房间。” “不用为我破费,已经非常不好意思了,”男孩连忙说,“我有马厩或者屋檐就好。当然,方便的话,请给我一条毯子。” 那波凑了过来,点头表示赞同男孩的看法。 “像什么话,”艾芙洛的手指头在男孩脑门上敲了下,“当然是要三间房间,你和车夫先生一间,剩下两间我们三个。” “正是如此。”诺亚点头。 “那么,”艾芙洛转过头,一手托着腮,脸颊红彤彤的,不知是不是酒精的缘故,“诺亚,你要我们中的哪个来陪你呢?” 佐伊嘴里的酒喷了出去。“啊失礼,呛到了。”她画蛇添足地解释道。 “是你们两位一间房间,”诺亚庆幸自己刚刚没有喝酒,否则必定和佐伊一样,“我单独一间,就是这样。” “不好意思,办不到。”佐伊说。 “为何?” “因为现在旅店只剩两间空房间了。” “喂喂,”诺亚很清楚这种把戏,“现在不是开这种玩笑的时候。我知道你还有房间。” “非常不好意思,但这次是真的没有,”佐伊一脸正经的模样,连诺亚都看不出她是不是装的,“需要我带你一间间去查看吗?” 诺亚沉默了片刻。要说睡马厩或者屋檐,别说他们,就是男孩和那波也不会同意。“你的房间里,至少该有张沙发吧?” “当然没有,”佐伊仍然是一副严肃的面孔,“我的钱不多,这种没有必要的东西肯定不会配备的。” “那太令人失望了,”虽然说这这样的话,艾芙洛从表情到姿态都没有半分失望,薇卡也是,“只好我们三个人挤一挤喽。反正你和姐姐都挤过一夜了,应该不陌生了。” 佐伊顿时盯着诺亚,他连忙分辩:“不,我们没有挤过,那张床很大,足够……” 这么说好像越描越黑?他闭上了嘴。糟糕的是佐伊又露出那种他早就看惯了的、让他牙痒痒的神情,在成功捉弄过他之后,这种神情在她脸上是常常可以见到的。 “既然如此,今晚再多一个人应该也不算什么吧?”佐伊掏出两把钥匙,先丢给男孩一把,晃动另外一把,“放心吧,这次的床很大,你应该不会觉得太挤的。啊,”她笑得像只狐狸,“稍稍有一点还是免不了的,毕竟你们是三个人嘛。” “那再好不过,快到房间去吧,”艾芙洛起身,“毕竟我们都很累了。” “是啊,非常累,”薇卡一如既往附和妹妹,“我想休息了。” 要说累,从你们的动作和神态可都半点看不出来。诺亚从佐伊手里接过钥匙,转手交给一个服务生。“你们先到房间去,”他有点儿心虚,“我和佐伊还有些事情商量。放心,我很快就会来的。” 多半不会这么顺利,她们一准要抗议——事实正相反,薇卡和艾芙洛什么也没说,乖乖跟上服务生到房间去了。那波和男孩分别朝他和佐伊道了谢,也跟着去了。 大厅里的客人已经走得一个不剩。诺亚本想换个稍稍私密点的地方,这下没有必要了。他谨慎地等到带她们去房间的服务生回来,才向佐伊问道:“现在说实话,你是真的没有房间了吗?” “这个问题还用问吗?凭我们俩的交情,帮你一把不是应该的吗?不过还真是叫人羡慕,”佐伊倚反过来坐在一张靠背椅上,“我猜我已经明白你说的更好的主意是什么了。不管怎么说,她们两位居然亲近你到这份上。你真的和……”她压低声音,“那位是薇卡殿下吧?你跟她挤在一张床上过夜啦?” “是的,”诺亚坦白,“我在我们之间放了一把剑。” 佐伊一怔:“你简直是个骑士。换句话说,简直是个傻子。” “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他挠了挠头,“我昨晚才第一次见到她。” “所以才说你是个傻子!”佐伊左右张望,服务生们都在吧台忙忙碌碌,“你注意到她们俩看你的眼神了吗?” “眼神?”诺亚忽然发现比起海洛伊丝,自己很少看薇卡和艾芙洛的眼睛,他摇摇头,“没有。” “难怪!相信我,你只要稍稍盯着她们任何一个的眼睛看上几秒,两个一起也行,就可以度过一个疲惫、充实、难忘又美妙的夜晚了。天啊,竟然是薇卡和艾芙洛,全国的小伙子都会嫉妒你嫉妒到发疯的。” 幸好你还不知道我和海洛伊丝比和她们俩更亲近。其实不用佐伊提起,诺亚自己也是这么想的,毕竟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小伙,有她们两位左拥右抱,要说不心动是不可能的,但他知道什么事更重要。“说正经的,”诺亚道,“我有个事情需要你帮忙。” “说吧,说吧。” “给我一间单人间。” “再见!” “我就知道。那么换个要求,给我一瓶酒,或者别的什么东西,能让她们喝下去到明天中午之前都醒不过来就行。” 佐伊的眼神变得疑惑:“这是什么意思?我认为完全没有必要,你只要走进房间,抱住随便哪个吻下去就行。相信我,只要你表达了意愿,她们绝对比你主动得多。” “不,实际上,我在替海洛伊丝殿下效劳,”从和海洛伊丝相识开始,到救出两位公主,他把经过简略叙述了一遍,但是隐瞒了自己去王都的目的,只是含混地说明是个重要的任务,“所以……看在我们的交情份上,帮下忙?” “天啊,”佐伊朝房间的方向看了眼,“连嫡出的公主、王位继承人、未来的艾格兰女王你都……难怪你对她们两位庶出的没多少兴致,这眼光可实在有点儿挑剔啊,诺亚。这个忙我帮了,不光是为了艾格兰,也是为了我们自己嘛。” “嗯。”诺亚想说谢谢,但忍住了。和佐伊说这个就太见外了。 佐伊走进吧台,一阵翻找,很快拿着一个香水瓶一样大小的酒瓶回来。“这玩意只要来上一小口,别说明天中午,就是明天晚上她们俩也绝对起不来。本来我想说能睡到后天的,不过听说她俩非常厉害,估计药效会打折扣。当然,怎么让她们喝下去就是你自个的事了,对你来说应该不是什么难事吧?” “这个没问题。剩下的,就是麻烦你替我照看好她们了。” “放心吧,你的事情我是不会搞砸的。不过我还是要说一句,”她拍怕诺亚肩膀,“假如我是你的话,她们三个肯定全都要了。” “你的意见我会参考的。”诺亚拿上酒瓶,起身走向房间。佐伊突然叫住了他,他有些纳闷地回头:“还有什么事?” “注意安全。” “就这?” “就这。别总拿姐姐我当傻子啊诺亚,”佐伊又一次换上了严肃的面孔,但这一次她是认真的,“你去王都的任务很重要,这个自然不必说,一定还很危险,否则她们两位是不会硬把你拖回来的。你这小子从小就倔强,连她俩抓住了你你都还是想溜走,我现在劝你肯定没有用。所以……注意安全,遇到什么不对劲别硬撑着,该逃跑的时候一定要逃跑。你要是死了,我肯定开一瓶好酒来庆祝终于解决了个麻烦,可是有人会伤心的。” “啊,是啊,”诺亚想起海洛伊丝的泪水,“放心,我会的。” 第99章 王子的招待(1) 背对着初升的太阳迈步,诺亚精神饱满,神清气爽。 这得益于一整夜无梦的好觉。昨夜他盘算了好几种法子,好骗薇卡和艾芙洛把佐伊的酒喝下去。结果根本不用那么费劲。他只来得及告诉她们这是佐伊额外送的好酒,请她俩一人一半喝光,两位公主就不带半分犹豫、更没丝毫怀疑地把酒分着喝掉了。诺亚准备好的一大段说辞,诸如这是主人的心意、这种女士酒不适合男性喝之类统统没有用上。 事情也太简单,以至于他一点成就感都没有。酒的效果好得出奇,她们喝下后没一刻钟就一先一后栽倒在床上,连毯子都是诺亚帮她们盖上的。把两人搬到床的同一侧,又在中间放上薇卡的长剑,他和衣躺下,没几分钟就睡了过去,一觉醒来已经天亮。 薇卡和艾芙洛好端端地躺在身边,人和剑都保持着入睡前的姿势,这让诺亚感到无比的安心。他替她们整了整毯子。想起和海洛伊丝在同一张床上过夜,早晨醒来,一翻身、一扭头就能看到她无暇的睡脸时,他也是这般心情。 他研究了下地图。离开风铃城之后,他没有选择马车来时走的路,而是决定稍稍绕个弯,从赛哈克山脉的西部穿过,在七叶镇的南方进入王领。他估计这条路线会让自己在路上多花一天,好处也很明显,不用担心再被薇卡和艾芙洛抓回去。 亲身走过,名声可怖的赛哈克山也没有什么了不起,尸鬼和毒烟纯粹是无稽之谈,就是毒蛇诺亚也没见到一条,碰到最危险的生物是一只刺猬。靠近观察,这儿的山体也并非漆黑,而是较深的青色,落叶、苔藓掩映之下,再加上距离和光线,令人产生了错觉。 他在山里遇到了好些商人和旅者,还碰上一长列向花之都运送武器、铠甲和粮食的车队。有个樵夫见到诺亚和他身背的七弦琴,一脸神秘地将他拉到一边,滔滔不绝地向他讲述当地各种奇奇怪怪的传说。古代君王的陵寝,夜晚出没的妖怪,禁止通行的僻静山路,深埋在山下的恐怖封印……反正都是些听着就不靠谱的故事。 看在对写歌多少有点帮助的份上,诺亚给了樵夫两枚铜手。樵夫喜出望外,还想拉着他去看看新近发现的一些所谓“不可思议的痕迹”,这次诺亚坚决而委婉地拒绝了。平时也就罢了,现在可没那么多时间好浪费。 花了一天时间穿过赛哈克山区,又在平原地带经历了一整天艰苦的跋涉,诺亚才终于再度踏上王领的土地。 尽管仅仅隔了三四天,王领的气氛却完全不同了。最显著的差别便是路上的行人变得少之又少,往往整个小时见不到一个,偶尔遇上一小队骑士或者士兵,也都以超乎必要的关注望着他。 在这些人的眼中,诺亚看见的不只是警惕,还有难以言喻的狂热。不仅是这些军人,就是普通人,对待旅行者的态度也欠缺友善。途径一座旅店,诺亚仅仅是想买一瓶酒,就受了好些盘问。 不过当他掏出一枚银月付账时,情况得到了明显的改观,他也因此得知了为何此地对外来者的态度如此敌视——薇卡和艾芙洛两位公主出逃的消息已经传遍王领,按照流传的说法,花之都在这件事上功不可没。在所有人的眼中,这相当于是花之都拒绝效忠戴蒙王子、决意开战的声明。 “有个花之都的奸细帮助了那两个背叛殿下的婊子,”旅店老板挥舞拳头,“我们这里每个人都想抓住他,然后把他的皮活活剥掉!” 旅店里的酒客纷纷附和,一起声讨那个可恶的花之都奸细,然后是关于薇卡和艾芙洛的种种传闻,多半下流得不堪入耳。 你们要活剥的那个奸细现在正好端端地在你们面前喝酒呢,诺亚滑稽地想。 话说回来,这儿的人对戴蒙王子的拥戴出乎意料,几乎听不到任何关于王子的负面传闻——几乎的意思就是,偶尔还是有的——在王领的平民心目中,赫拉斯陛下将王子的继承权转给海洛伊丝是在她的诱惑下作出的无比昏庸的决定,戴蒙现在的所作所为不过是拿回本应属于自己的东西罢了。 这事诺亚可不管,实际上也管不了。不过他倒是发现,在这些平民中,海洛伊丝的名声比她的两位姐姐要好一些,虽然也只是墨水和煤炭哪个更黑的区别。 三天的旅程一晃而过,他坐了一次渡船,翻过了两座山,跨过了六七座或石头或木头或长或短或阔或狭的桥。到第四天中午,他相信自己离开王都已经不远。在前方的必经之路上,他看到了些前所未见的东西。 那是一大片怪异的薄雾,还有数道粗大的烟柱。他沿着一条浑浊的河前进,接着各式各样的声响便跨过田地、树林和农庄而来,嘈杂又含混,听来就好像到了海边,海浪在礁石和岩滩上拍打得粉碎。 穿过一片小树林,一个规模巨大的市集出现在河对岸,诺亚凝视半晌,今天的天气正凉爽,集市上的人却寥寥无几。继续前行,海浪般的声音渐渐加强,待他见到一座石拱桥横跨两岸,声音也变得清晰。他从中分辨出了金铁交击声,呐喊声,以及马的嘶鸣声。 然后他便看清了薄雾和烟柱的真相。同一时间,他为之怔住。 那是成千上百的营火在燃烧,使得空气看起来仿佛被一层白纱笼罩,他在远处看到的就是这个。这团雾气下,是数不清的营帐、绵延数里的整齐马匹、沿着大路排列的攻城器械,擎着武器的士兵往来穿梭,骑着高头大马的骑士在发号施令,信使和掌旗官行色匆匆,仆役和勤杂人员汗流浃背…… 诸神在上,这儿聚集了多少军队?视线向上,他看见不知多少矗立的旗帜在随风飘扬。旗帜上的图案千奇百怪,有夜莺,有天鹅,有玫瑰,有羽毛,有长矛,有铁拳,他甚至还见到了有人以造型滑稽的乌龟为旗帜的。 而在所有旗帜之上,飘动着象征艾格兰王族的绿底金色橄榄旗。诺亚心中一动,此时此刻会出现在此地,又有资格使用这面旗帜的非戴蒙王子莫属。海洛伊丝的哥哥难道就在这里? 再朝下望,大片的树桩一直延伸到视野的尽头,为了建起这营地,整座树林都被砍个精光。 少说也有十万大军,诺亚下了结论。而花之都一共能调集多少人马?按维拉伯爵的说法,目前大约五万。诺亚不懂战争之道,可数量上的差距如此之大,他还是很清楚这意味着什么的。 第100章 王子的招待(2) 一边思索一边迈步,不知不觉间诺亚走上了石桥,更多的喧闹传到耳中。喊叫,怒吼,马嘶,盔甲撞击,刀剑相交,还有一阵阵浪涛般的喝彩。这又是在做什么? 然后他在一座城堡旁找到了答案。实际上城堡一直存在于视野中,但连绵的营地太过震撼,他直到此刻方才注意到。 耸立的城墙下,一场比武正在进行,四周的看台上和栅栏后聚集了数千观众,或许上万,诺亚现在知道集市上的人都到哪去了。 他驻足观看。城墙边进行的便是所谓团体比武,数十个骑士混在一起厮杀,最后留下的便是冠军。从坑坑洼洼的场地和散落一地的金属碎片来推断,比武已经持续了一个小时以上,现在留在马背上的选手不到二十人。 诺亚本就不喜欢这个类型的比武,除去无法好好欣赏选手们展示技术、偶然成分较大以至于运气过于重要外,相当程度上还凸显了人性阴暗的一面。结盟,背叛,偷袭,趋附,谄媚,这些在一场团体比武中都能找到。 而现在他就更加不喜欢了。身边不是海洛伊丝就是薇卡和艾芙洛,他的眼光比起一个月前高了许多——不是指对女士的审美,而是对战斗的审视。距离太远,他无法感知参赛选手的灵能,但他们在技巧上的平庸还是看得出来的。 一个骑士带着十个士兵围了过来。“先生,”骑士的胸甲上有几只模样怪异的飞鸟,“您可是一位旅行诗人?” “正是,”诺亚收回视线,旅行诗人的回答可不能如此简略,他放低姿态,“大人,不知我可否有歌颂这场比武大会里的英雄们的荣幸?” 骑士瞥了一眼赛场。“或许可以,这我说不准,但今天的晚宴正缺歌手和乐师,那儿肯定有你的位置,只要你的演奏技巧说得过去。” “这是毋庸置疑的,大人——这句话您大概在其他诗人那里听过不知多少次了。我不一样,我取悦听众仰仗的不是言辞,而是歌喉与弹奏。” 骑士微笑。“希望如此。对了,”他打量诺亚,“您这是要上哪去?” 诺亚从背上解下七弦琴,拨动几下琴弦。“一个旅行诗人是无所谓从哪儿来、上哪儿去的,大人,”他又弹了一小段,“有英雄和少女的地方,就是诗人向往的地方。” 看似随手,但这几下拨弄他是相当认真的,给对方一个先入为主的印象很重要。诺亚对自己的技巧向来自信,果然,骑士脸色舒缓了许多:“那您找对了地方。跟我来吧。” 骑士举起右手,士兵们退到两旁,他领着诺亚走向看台。看着像是引领,恐怕还是监视的成分居多,在诺亚的感知中,这些士兵在身后亦步亦趋,紧紧跟随,每个人的手都按在了剑柄上。自己要是稍有什么异常举动,只怕他们的剑立刻就齐刷刷捅过来了。 坐在看台上观看比武的都是领主和贵族,以及贵妇,他们和平民一样看得津津有味,兴高采烈。一个年轻人坐在视野最好的高台上,四周是一圈围栏,身后是擎着绿底金橄榄旗帜的卫士,诺亚立刻注意到了这个人。 他穿着红色、蓝色和金色相间的上衣,金发的长发垂下,挡住了半张脸和一只眼睛,剩下的那只则是漂亮的、如同天空一般的湛蓝。因为当初就是我让他失去了一只眼睛,他想起薇卡的话。 这个人一定就是戴蒙王子,赫拉斯陛下的次子,海洛伊丝、薇卡和艾芙洛的又一个哥哥。他有着和自己的弟弟妹妹们一样的美貌,而且身上有股奇异的魅力,诺亚发现自己情不自禁就被他攥住了视线。 王子不时和身旁的贵族说着什么,诺亚诧异地发现其中一位贵族有些面熟。能在这个场合坐在戴蒙身边的都是些重臣和大贵族,我怎么可能认识?他细细打量,那个贵族有着一头比起王子来较为黯淡的金发,胡须刮得一丝不苟,穿了身式样朴素、全无标记的皮甲,膝边放着一长一短两把弯刀。 越是观察,诺亚越确定自己见过这个人,可怎么也想不起来是在何时、何地了。 “这边。喂,诗人?” 骑士的催促令诺亚回过神来。“抱歉,大人,”他急忙跟上,“看台上金色橄榄旗下的,可就是戴蒙王子?” “当然。” “真抱歉,我为殿下所倾倒,忘记了要抬腿迈步。” 骑士哈哈大笑。“这很正常,”他说着皱了下眉,“可惜你没见过殿下从前的样子……黑蔷薇堡城下一战,那个可恶的婊子令殿下失去了一只眼睛。好了,过来,你展现自己的机会来了。殿下吩咐过,每个旅行诗人或者乐手都要带到他面前,他要亲自聆听你们唱歌和演奏。” 亲自聆听?这位王子在打什么主意?诺亚四下环顾,统帅着如此大军,居然有闲情逸致来听每个诗人和乐手弹奏曲子?这是对时间的极大浪费,自己那群同行中,有许多人在七弦琴上的造诣,和诺亚在短剑上的造诣相差无几,这他是最清楚不过的。 他一直跟着骑士来到看台下。一阵欢呼,诺亚回过头,有个穿着黑色盔甲的选手抡起战戟,将一个对手砸了下马。 “过来,诗人,”骑士喝道,“到殿下这边来!” 士兵们将诺亚围在中间,和他一起登上看台。一直走到离戴蒙王子仅有十来步的距离,他们才停下,骑士单膝下跪:“殿下,我又找到一名仰慕您的旅行诗人。” 诺亚立刻跟着曲起一条腿,学着骑士的样子跪下了。 正在和一位贵族少女谈笑的戴蒙王子立刻停下:“辛苦了,爵士。真希望能快些把你从这项琐碎的工作中解脱出来。” 骑士低头:“为您服务是莫大的荣幸。” 王子做了个手势,骑士退在一旁,一个侍从将一枚银月送到诺亚手中。“那么诗人先生,”戴蒙用他的独眼注视着诺亚,“起来吧。你还很年轻呢,希望邀请你前来没有太过打搅你的旅行。” 你也很年轻哪,王子殿下,诺亚思忖着站了起来。在这个距离上,王子的长发并没完全挡住那只失去的眼睛,一条血红的疤痕从额上一直延伸到脸颊。薇卡下手还真够狠的。看台下方又传来一阵欢呼,他待声音平息才开口:“殿下,您的身边就是我旅行的终点,您能赏脸是我一生最大的荣耀。” 语毕,一阵难言的冲动爬上诺亚心头。这个人是叛乱的源泉,或许,我可以杀了他? 第101章 王子的招待(3) 这个念头一经产生,就怎么也无法驱逐出脑海。诺亚飞快地盘算着,毫无疑问,巴纳德伯爵与奥列格王子在亚尔提那港的举动背后与戴蒙王子有着必然的联系,这应该是早就开始谋划的统一行动,而非两场各自独立的叛乱,雷瑟·麦尔斯在七叶镇的出现就是个绝好的证明。 叛乱需要一面旗帜,这面旗帜无疑是戴蒙,而非奥列格。所以,如果我在这里杀掉他的话…… 诺亚知道自己额上沁出了汗珠。我当然会一起死,但叛军也会土崩瓦解。那数不清的旗帜、数不清的纹章代表了数不清的家族,他们会愿意追随戴蒙,但奥列格就是另外一回事了,谁都不会希望那样一个人成为国王。 冷静,他告诉自己,事情没那么简单。王子身边有护卫,身前有围栏,他本人必然也擅长和战斗有关的各种技艺。逻辑很简单,假如他和奥列格一样弱,那以薇卡的强悍,要制服他可用不着伤到他——诺亚如此推断。 所以,还是算了吧。 微笑掠过王子的脸,他显然不知道诺亚在这短短片刻脑中转过的念头。“不用紧张,诗人。告诉我,你会不会《双子星》这首歌?” 诺亚诧异地看着戴蒙,一时说不出话来。他在说什么? “你没有听错,我在问你,《双子星》这首歌你会不会?” “会是会,可……”戴蒙·卡斯蒂利亚究竟在打什么主意?他深深感到海洛伊丝的这位哥哥实在是个难以琢磨的怪人。《双子星》以薇卡和艾芙洛为主角,歌词通篇都在称赞她们的美丽优雅,勇敢高尚,慷慨善良。 他怎么会要听这首歌?按照常理,在戴蒙面前别说是称赞了,光是提到薇卡和艾芙洛姐妹俩的名字都该是个禁忌。他是要自嘲,还是在试探我?不,不可能,他应该不知道我是谁。 “那就好。开始吧,诗人,为我演奏它。” “遵命,殿下。”诺亚压下心头的疑虑,清了清嗓子,右手按上了琴弦。 对诺亚而言,七弦琴是个好东西,几乎第一次听人弹奏就立刻喜欢上了。无论发生了什么事,又是何种心情,只要能摸到琴弦,听着音符在自己的指尖流泻,心情立刻就会平静下来。 在那神奇的感知下,他对音乐的理解远不只限于听。或许因为这个缘故,无论手里弹奏出的曲子还是口中唱出的歌词,他总是能比其他人多出一些难以形容、若有若无的感染力,当初一起学琴时表现得尤其明显,他学起来不见得最快,但一段时间后总是同伴中学得最好的那个。 此刻也是如此。当《双子星》的前奏在手头响起,诺亚几乎立刻进入状态。赛场上的吵闹完全抛诸脑后,身边的骑士和士兵视而不见,就连前方不远出的戴蒙王子和领主贵族们也从视野中消失了。对诺亚而言,整个世界都被不断扩散的黑暗与寂静所屏蔽,剩下的唯有自己和七弦琴。 这状态有些像是忘我,但又不完全相同,即使看不见也听不见,他依然知道身旁的人在做什么,一举手一投足都清清楚楚。尤其妙不可言的是,他能感受到旁人对他弹奏的感受,并且在某种程度上能加以改变,令他们随着曲子的欢乐而欢乐,曲子的悲哀而悲哀,曲子的痛苦而痛苦。 他如同表演木偶戏的傀儡师,琴声与歌喉便是木偶线,让听众随着自己的心而高亢,陶醉,沉沦,迷失…… 一曲终了,诺亚长出了一口气。色彩和声音重又出现,他回到了现实中。擦去额前汗水,他首先看了眼戴蒙。王子剩下的那只眼睛失神地望着天空,目光茫然地游移。然而只是一瞬,这只蓝眼睛又恢复了神采。 这家伙的眼睛和海洛伊丝实在毫无区别,诺亚默默地想。 “殿下,”一个贵族道,“您感觉如何?” “就好像我那两位亲爱的妹妹亲身来到此地,在这高台上交谈,行走,起舞……”戴蒙捋了下额前的长发,仿佛如梦初醒,“我从未欣赏过如此美妙的音乐。诗人,”独眼凝视诺亚,“告诉我你的名字。” 诺亚·麦克莱恩这名字只要出口,下一秒自己大概就会被大卸八块,诺亚没那么傻。“安吉洛,大人,我叫安吉洛,”他故意喊错,“啊抱歉,我是说,殿下。” “非常好,安吉洛,今天晚上你是我的贵宾,”王子仿佛陷入了某种狂热,尽管不易察觉,但诺亚一向善于察言观色,这瞒不过他,“我需要你为我效力。你的曲子值得一座塔楼,甚至一座城堡。” 周围响起一片羡慕声。 “我、我,小人受宠若惊,”诺亚装作一副激动得不能自已、连话也说不清楚的样子,“但、但是,殿下,这实在叫人难以置信。听一首歌,一枚银月就已太多了。” “若是普通的诗人,一枚银月确实已然足够,但你是不同的。”戴蒙王子起身绕过围栏向诺亚走来。有骑士拦住他,被他以手势制止。他拉住了诺亚的手。“来,随我走走。” “殿下?”好几个人一同出声,有领诺亚来高台的骑士,一旁举起的护卫,手指长矛的卫队长,还有刚刚发问的贵族。 这个贵族黑发黑眼,脸色白皙,身材修长。诺亚望着他的眼睛,忽然一阵莫名的心悸,接着全身都仿佛畏惧似的颤栗。 这家伙是怎么回事?在他看似寻常的皮囊之下,诺亚感受到了某些难以想象的可怕力量。他自己也说不清楚是为何,但一阵阵的恐惧自心底泛起,这感觉活像是青蛙见到了蛇一样。 “没有关系,”王子让众人平静下来,“我并不会去什么僻静或者遥远的地方,就只在这附近找个相对安静的地方与安吉洛先生一同聊聊音乐而已。这里有十二万大军,我本人也是个不错的战士,有什么可担心的?” “但我们并不清楚这位安吉洛先生的底细,”引领诺亚的骑士道,“殿下,我希望能随您一同去。我会保持距离,绝对不会打扰到您的。” 王子接受了骑士的请求:“这样也好。科伦爵士,还有安吉洛先生,来吧,我们一起去散个步。放心,诗人,这不会占用你多少时间的。” 他到底想干什么?此刻的诺亚只想离那黑发的贵族远些,于是他颔首回应:“这是我的荣幸。” 第102章 王子的招待(4) “你是个可遇而不可求的人才,安吉洛先生。诸神是眷顾着我们的,你的出现证明了此事。” 戴蒙王子沿着白桦林的边沿前行,诺亚紧随其后,而科伦爵士则在后面稍远一些的地方,相距大约三十步。 “您谬赞了,殿下。”放弃即将决出冠军的团体比武,绝不会只是为了夸奖我几句,诺亚等待着他的下文。 “没有,我一向实话实说。我从没在任何人那里听到过演绎如此完美的《双子星》,哪怕是整支宫廷乐队的合奏,再加上御前合唱团,也比不上你刚才的表演,”王子回过头,双手握住诺亚的手,“安吉洛先生,你曾见过她们两位吗?” 王子的神情中又透出隐隐的狂热,那独眼盯得诺亚心里发毛。“您是指何人,殿下?” “薇卡与艾芙洛,我同父异母的妹妹们。” “见过,殿下,”诺亚决定借用下佐伊的说辞,“我是说,我见过其中一位,想必见到另外一位也能认出来,”夹杂着真实的谎言是最容易取信于人的,“那是去年,在风铃城,艾芙洛殿下在街上布施,我有幸见过她。” “那么,”王子放开诺亚的手,“你觉得她们两位和我,关系是怎样的?是亲密无间呢,还是势同水火呢?” “这……”诺亚不知道如何回答,决定蒙混过去,同时不免腹诽。这家伙精神正常吗?问一个初次见面的旅行诗人这种问题?话说回来,他们兄弟姐妹里好像也没什么特别正常的人。 戴蒙握起拳头,无意识地敲打身边一棵白桦树。“我好像问了个愚蠢的问题,安吉洛先生怎么可能回答得出来呢?”他轻轻发笑,撩起自己的长发,“瞧,我这只眼睛,就是那位我最疼爱的妹妹、亲爱的薇卡公主刺瞎的。当时她的剑要是再深个半寸,我就没命了。而为了把她送到我面前,艾芙洛亲自率领了突袭的小队。” “简直天理难容,”诺亚肩膀微微颤抖,装出激愤的模样来,“她们会遭报应的!”他心里想的却是,不知薇卡会不会后悔,当初那一剑浅了半寸? “你一定以为我会因此恨上了她?”王子摸着脸上的伤疤,“不,完全没有,我仍然爱着她们,即便这次回到繁星宫,有些领主建议我处死她们俩,至少也得处死其中一个作为对叛徒的惩戒与警示,我也全部拒绝了。后来发生的事证明我犯了个可怕的错误——就在不到十天之前,她们又一次背叛了我。” 说真的,诺亚想谢谢戴蒙——就在不到十天前,她们成功从你手中逃脱了。“您真是太仁慈了。” “仁慈?或许该说是愚蠢。因为她们的背叛,起码会导致上万人的额外死亡,其中一定包括许多我忠勇的将士们,而这些本来是可以避免的。哦,”戴蒙长长地叹息了声,“我可爱的妹妹们啊。我和她们同桌用餐,替她们吃掉那些她们不喜欢的食物;我教她们读书,在宫廷教师面前为她们作生病的伪证;我带她们去荒弃的废墟探险,教她们辨认各种虫子与小动物;我们还一同穿上农夫的衣服到庄园里去,学习各种农活……那一个个在阳光下一同欢笑、一同挥洒汗水的日子,我怎么能不爱她们呢?” 是吗?诺亚望着戴蒙空洞的眼眶,神情复杂地抿了抿嘴唇。相处时间虽短,但薇卡和艾芙洛就像两眼清澈无暇的泉水,一眼便可以望到最深处,他清楚她们是怎样的女孩子。一想到她们俩在和自己的哥哥交手时是何种心情,诺亚心如刀割,连呼吸也不自觉地急促起来。 “可是,我能为殿下做些什么呢?” “做好诗人该做的。薇卡和艾芙洛之间会有一场决斗,”王子宣布,“胜利的人能活下来,失败者则将付出生命的代价。这场决斗在进行时,如果能有你在旁弹奏一曲《双子星》,一定能增色不少。在你的歌声与旋律中,欣赏她们因绝望而失神的双眼、扭曲的面孔和颤抖的身躯,该是多么美妙的一件事啊。” 疯了,疯了,这个人的神经完全不正常,已经沉浸在不切实际的幻想中无法自拔了。薇卡和艾芙洛会决斗,还必须倒下一个?诺亚回头望了眼无边无际的营帐。据他说有十二万大军,这十二万人知道自己追随拥戴的是怎样一个变态吗? “这,”诺亚硬着头皮答道,“这真是我的荣幸。” 本已消失的念头这个时候又冒了出来,他开始认真评估可能性。戴蒙不可能会料到我的琴里还藏着一柄剑,但他自称是个不错的战士,这点可能会带来麻烦。虽说有着同一个父亲,王子的灵能和他的妹妹们有很大差异,倒是和伊葛或者哈耿更相近——不是强度,而是结构上的类似。 诺亚并不担心刺杀王子之后自己能不能逃走,他担心的是刺杀失败。看来这种事临时起意终究是不行的,现在动手,成功的机会不大,他又一次打消了这个想法。 “安吉洛先生,”戴蒙自然不会知道他在打什么主意,“想来你一定还会许多其他曲子。” “正如您所说,殿下。” 喀嚓一声,戴蒙折下一根树枝。“你就像是诸神给我的礼物,安吉洛先生。” 这礼物已经两次想杀掉你了。“您令我惶恐,殿下。” “那是因为我们才只刚刚相识,而我实在有些太过冒昧了,诗人,”王子拍了拍诺亚的肩,“我知道,你们的行当喜欢的是无忧无虑的四处旅行。但在一段时间之后,我恐怕需要你为我弹奏许多曲子。” “王子殿下,诗人的无忧无虑从来都只因为饱满的钱袋,而非能四处旅行。能为您效劳,我相信一定能无忧无虑的。不过,”诺亚小心地问道,“一段时间之后是指?” 戴蒙会意地微笑,他手中的树枝断为两截:“我喜欢你的坦率,安吉洛先生。告诉你也无妨,反正大军囤驻此地,哪怕瞎子和傻子也知道我要做什么。我还有个妹妹,尽管王室并不四处宣扬她的名字,但她却是赫拉斯陛下的继承人。你知道她么?” “莫非,是海洛伊丝殿下?” “正是她,”戴蒙丢开一半树枝,剩下的一半再次被折断,“她自小流落民间,几年前才被找到。父亲对她的宠爱是我们这些兄弟姐妹完全没法比的——她一回到繁星宫的当天,陛下就宣布她为王太女,而本应继承王位的我……” 刺耳的喀喇声中,王子手中的树枝化为片片碎屑。“我能理解父亲的心理,他急切希望对海洛伊丝有所补偿,但这么做会带来何种后果他却完全不曾考虑,”戴蒙拍拍手,又掸去身上沾到的木屑,“他被人称作‘贤王’赫拉斯,但这却可谓是他一生中最大的错误。我本是戴罪之身,被人从狱中救出一无所有,可这么短的时间内就聚集起如此多的追随者,这便是父亲错误的最好证明。” “正是如此,”诺亚忽然觉得戴蒙王子的话也并不是完全没有道理,但他无法认同王子的做法,所以假意附和,“我只是个旅行诗人,本来不该置喙。但我以为,一个人拿回本属于自己的东西,是不该被指责的。” 王子不可能听懂我的本意,他心想。 “我很高兴你能这么说,安吉洛先生,”王子道,“但有一点你错了,不该置喙?不不不,诗人就该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哪怕是面对王子……和国王。你们或许不够英勇,纤弱的手也握不了剑,但因为你们,我们才能知道那些发生在一千年前的故事。” “很少有人如您能这样高的评价我们,殿下,您的睿智与胸襟令我感佩。”诺亚终于对戴蒙说出了第一句真心话。一码归一码,戴蒙是个疯子没错,但不能因为这句话是疯子说的就认为话语本身有什么问题。 “我们真该早些认识,安吉洛先生,”王子拉过诺亚的手,“扯远了。下来我要做的,就是进军珍珠地,生擒——是的,我一定会生擒海洛伊丝·卡斯蒂利亚,”提及妹妹的名字,他反倒格外平静,“然后,我会在她面前一样一样毁掉那些她所珍视的东西。她住过的屋子,读过的学校,去过的酒馆,她的画像,那些她最重视的朋友……以及亲人,”王子在笑,诺亚从没见过如此残酷、疯狂却又冷静的笑容,“当然,还有她自己,如果到那个时候她还没有疯掉的话。诗人,在所有这些时刻,我希望你都能在场,为我奏出美妙的音乐。” “一定,殿下,一定会的。”诺亚好容易才控制住自己,平静地答复王子。 “要生擒她并不容易,她也有许多的追随者,虽然远不如我的多。其中不乏睿智的领主,英勇的骑士。击败他们需要付出相当的努力和牺牲,这就是我说的‘一段时间’,诗人先生,”王子下了结论,“走吧,比武大会应该快结束了,我们也该回去了。” 第103章 王子的招待(5) 回到看台,团体比武已近尾声。这次是跟在王子身边,许多女孩子——贵族和平民都有——目不转睛地看着诺亚。 她们多半是在好奇一个旅行诗人凭什么享此殊荣吧,要么就是在猜我是什么来头,反正肯定不可能是因为我长得好看。诺亚从来不对自己的相貌有太高估计。 看台上有几个奇特的观众引起了他的注意。首先是一个全身都裹在厚重盔甲里、身材异常高大的巨人。从盔甲的尺寸来看,即便花之都的卫队长玛洛加站在此人身边,也会显得矮小瘦弱。那身泛着乌青光泽的板甲足有两寸厚,难以想象有人能穿得动这种东西。 接着是一个看起来安安静静的女孩子,有着一头柔顺的黑色长发和一双乌煤般的眼睛。她一袭黑袍,左胸绘有一枚小小的银色骷髅。很漂亮,但比起外貌来,诺亚更在意的是她的灵能。 未免有点强得过头了吧?诺亚和她相距遥远,这个距离上,唯有她的灵能可以被他清晰感受到。而黑袍女孩的灵能结构又是前所未见的怪异,不像常人那样大致均匀地散布在体内,而是形成了两团高度凝聚的球体,围绕着彼此互相盘旋。 除此之外,还有好几个家伙也令诺亚在意。但此时一阵喧闹的喝彩声响起,他转头望向比武场。现在场内只剩下了三名选手,之前那位手执战戟、刚刚将对手扫下马的黑甲骑手就是其中之一。他的两名对手达成了某种默契,他们一左一右,一同催马扑向黑骑士。 尽管明知道这两人的做法在团体比武中很常见,而且也无可厚非,诺亚还是锁紧眉头。这正是他讨厌团体比武的原因。随着两人逼近黑骑士,场边观众也喧闹起来。 黑骑士猛然一拉缰绳,同时单手挥动长柄战戟。这一下真厉害,从他的动作中诺亚看到了些许海洛伊丝的影子。他胯下的黑色战马抬起蹄子,狠狠地踹中一名对手,他手中的战戟则砸中另外一位对手的头盔。 只一瞬,一位选手便倒栽下马,另外一位捂着胸口则打马后退,手中骑枪抛在地下。黑骑士策马赶上,倒转战戟,用长柄将最后一名对手扫下了马。那名选手的脚缠在了马镫里,挣扎着被自己的坐骑在坑洼的场地中拖行。黑骑士再度赶上,战戟一挥,将马镫的系绳砍断,救下了骑手。 不错的结局,诺亚擦了把汗。黑骑士业已下马,向着看台举起手中战戟,那是冠军在向王子致敬。诺亚注意到他的黑甲上破损与凹痕极少,说明整场团体比武下来此人被击中的次数寥寥。 “伊利昂大人,”戴蒙王子向刚刚令诺亚感到莫名恐惧的贵族道,“您没有夸大其词,奈辛爵士果然是位优秀的战士,”他召唤冠军,“请过来。” 伊利昂大人躬身:“让您满意我是分内之事。” 黑骑士把战戟交给侍从,大步走向看台,最后停在了看台前,单膝向戴蒙跪下。观众们呼喊着:“戴蒙殿下万岁!”或者“英勇的冠军万岁!”只有少数人保持了沉默,诺亚猜想他们应该是在刚才的团体比武中下注在了失败者身上。 “胜利的荣耀归于您,殿下。”冠军的声音隔着头盔听来瓮声瓮气。 “请摘下头盔,奈辛爵士,”戴蒙道,“按照传统,作为冠军,你有权向我要求任何东西,只要是我力所能及的。” 奈辛爵士依言摘下头盔。灰白的短发下是张刚强坚毅的面孔,每一块肌肉、每一道皱纹仿佛都是用刻刀雕刻出来的,胡须又短又硬。“殿下,”他低下头,“我向您请求星辰卫士的荣誉职位,成为您的七名贴身护卫之一,时时刻刻不离您左右,为您抵御一切刀枪剑戟。” 冠军的要求引发了看台上一阵窃窃私语,有人对着他指指点点。“很遗憾,这超出了我的能力,”王子起身向骑士走去,“星辰卫士乃是国王陛下的贴身卫士,此刻他们都在诺顿保卫我父王左右。但你要求成为我的贴身护卫,我同意了。” 诺亚顿时明白了旁人议论的原因,赫拉斯至少名义上还是国王,这位奈辛爵士的话简直形同公开谋反。 戴蒙王子走到跪地的黑骑士面前,亲手将因为打斗而破烂的披风从他背后扯下。接着,王子解下自己的披风,为冠军系上。 “起来吧,”王子吩咐,“现在起,你就是我的贴身护卫了。我向你保证,爵士,一旦有合适的机会,您就会成为星辰卫士的。” 戴蒙的话简直直白到露骨的地步。奈辛爵士站了起来,假如他因为王子的任命而骄傲,那他掩饰得非常好,诺亚在他脸上完全看不到一丝兴奋的意味。“我的生命是您的了,殿下。我向诸神起誓,现在起我就是守护您生命的坚盾。”他说。 戴蒙微笑着勉励了黑骑士几句,在众人的欢呼声中回到座位上。围观的人群渐渐散去,吵闹的场地回归安静。王子招来一位侍从。“安吉洛先生是我的贵宾,”他握着诺亚的手对侍从道,“去为他安排住处,务必保证安全舒适。安吉洛先生,”他看着诺亚露齿而笑,“我邀请你出席今晚在城堡大厅中举行的晚宴。到天黑还有几个小时,请好好休息,今晚你将是众人瞩目的焦点。” 诺亚行礼后跟着侍从退下。终于能从这位疯子王子身边离开,他偷偷松了口气。走下看台时,他察觉到背后有两道目光在注视自己。装作不经意地回了下头,他发现又是那位让自己感到畏惧的贵族,戴蒙称他为伊利昂大人。 这家伙的神情看着有种对周遭事物漠不关心的冷漠,还有仿佛睨视世上一切的轻蔑。实在叫人不安,没什么事还是快些远离他的好,诺亚匆匆跟上侍从的步伐,走近比武场地旁的城堡。 侍从把他领到位于城堡二楼的房间。“您有什么需要,请尽管开口吩咐,先生。” 戴蒙对侍从的要求是保证诺亚的安全舒适。毫无疑问,舒适是做到了。羽毛床垫,丝绸睡衣,书桌,浴缸,葡萄酒,红茶,水果,书籍,棋盘,骰子,纸牌……我还能有什么需要?令人可以得到充分休息并且消磨一下午时光的东西这儿应有尽有。 而安全就另当别论了。诺亚忽然有些后怕,若那科伦爵士将他带到看台之前先搜下身,难说此刻会是什么下场,至少这间房间是肯定不用想了。 他首先洗了个澡。让身子泡在撒了香水和花瓣水中,再倒上一杯葡萄酒,然后开始静静思考。清凉的水驱散了夏日的暑气,葡萄酒也很香醇。王子离开了王都无疑是个好消息,这意味着那儿的守卫不会有先前严密,任务成功的可能性大增。 现在的问题,就是如何从此地脱身了。他设想了许多种办法,但没有一种能够不着痕迹地达成目的。 可惜我现在才二十出头,最后诺亚带着遗憾,湿淋淋地从浴缸中起身。如果年过六旬,那今晚就当着所有人的面在戴蒙王子脖子上来一刀,倒也一了百了。 第104章 王子的招待(6) 太阳落山以后,先前的侍从带诺亚去城堡大厅,参加戴蒙王子的晚宴。 从侍从口中,诺亚得知这座城堡名为枫树堡,为王领的亨利·莱维伯爵所有。科伦爵士的全名就是科伦·莱维,他乃是伯爵的堂弟,他们家族据说还是王室的远亲。 他被侍从引入城堡主厅,穿过一张张摆满食物的餐桌来到高台之上,在长桌的末端坐下。对于旅行诗人而言,这是个罕有的殊荣。宴席还未开场,大厅中乱糟糟的。有个年轻女佣过来倒酒,故意用手肘碰了碰他;一位贵族小姐在他身边坐了片刻,言谈中表现出了对音乐极大的兴趣。 正如每个硬币都有两面,凡事总是有好有坏,不止一个旅行诗人或者乐师对他表现出了毫不掩饰的仇恨。甚至在他没注意到的时候,有人丢了颗苹果过来,正中额头。他没看到是谁干的,不过感谢诸神,那家伙没有选择更多汁的水果。 直到戴蒙王子在众人的簇拥下来到高台,这种无聊的游戏才宣告一段落。 举杯,祝酒,接着晚宴开始。或许是因为参加宴会的人数众多,仅仅高台上的长桌边便挤了超过五十人。在诺亚看来,菜肴的水准及不上雷蒙公爵与温妮亚大人宴请的那两次。尽管如此,食物也依然丰盛得不是平民可以想象的。 一头肚子里塞满洋葱、蘑菇、青椒的乳猪位于长桌正中央,牛肉、羊肉和鹿肉把盘子装得满满当当,烤制的火腿、鸽子、鸡肉以及诺亚最喜欢的鹅肉串在巨大的铁钎上送上桌,随后是大块刚出炉的面包,堆成山的豌豆、青豆和甜玉米,整轮整轮雪白的奶酪…… 诺亚望向高台下方,那儿的食物固然比不上这儿,但也相差无几。他突然好奇起来,不知道戴蒙王子的十二万大军里,那些普通的步兵、弓手和侍从们,今天晚上享用的又是怎样的晚餐? 他吃喝都很节制,因为他清楚戴蒙随时会召唤自己。果然,几轮祝酒过后,美食和美酒的诱惑对大多数人开始稍稍减弱时,王子便下令他为众人唱上几首。 首先是一首《双子星》,这是王子要求的,之后便可以自由发挥。当他站到高台边缘,背对台下准备开始演奏时,听到身后有人用不算响亮、但恰好能被他听到的声音问旁人:“这家伙和我们一样是个靠着舌头和手指头逗人开心的,他凭什么坐在高台上?” “他长得可不错,多半是被哪个皮肤皱巴巴、牙也没几颗的贵妇人看上了。” 因为我从来不把逗人开心当成自己的职业,而且你们这话最好别被戴蒙王子听见。诺亚略微调整了下心情,轻轻拨动了琴弦。 第一个段落过后,大厅里的嘈杂声蓦地消失;第二个段落结束,只剩角落里还剩窃窃私语;第三个段落开始,所有人都如痴如醉,诺亚转身望了眼台下,他相信刚才诋毁自己的两人此刻再没任何言论可以发表。 若像下午那样把《双子星》以同样的方式、同样的水准再弹唱一遍,他相信自己一定能收获足够的掌声与喝彩,戴蒙王子也不会有任何不满,但假如真这么做了,如此的不思进取,诺亚是绝对无法原谅自己的。 一样的旋律、一样的歌词可以包含完全不同的情感,今天下午,诺亚表达的是薇卡和艾芙洛的英勇无畏。而此时此刻,在听过戴蒙讲述他们之间的过去后,他把重点放在了她们对彼此的思念上。在歌中,这本来并非主要部分,但在他的演绎之下,整首曲子都带上了某种忧愁而不哀伤的情绪。 他注意到戴蒙王子的表情若有所思,也听到有贵族少女擦拭眼睛,身后更是传来低低的啜泣。这样是最好的,若是有人嚎啕就有违本意了,一个好的诗人应该懂得如何恰到好处地引导听众的情绪,而非让他们一味发泄。 曲子结束、歌声止歇后很久,大厅里依旧雅雀无声,直到王子亲自鼓掌,随后大厅里爆发出的掌声与喝彩几乎把城堡的顶给掀翻。 诺亚转过身去,向听众们致谢。弹琴唱歌都是辛苦的活,他累得不轻,身上早被汗水湿透。侍从送上一杯冰镇的柠檬水,他接过一饮而尽,长出了一口气。 有钱币朝诺亚丢来,他开始还伸手去接,但很快两只手便不够用了,脚边滚的到处都是。其中大多是银月或银龙,偶尔也有金玫瑰和金橄榄,还有位贵妇送上了一捧玫瑰花,捆扎花束的丝绸带子上系了一枚钻石戒指。 参加宴会的到底都是领主和骑士,确实比普通人慷慨得多,这对诺亚而言也是罕有的大丰收。同时他也相信,若这群人知道了自己是什么人、又为何而来,那他们此刻有多热情,到时也会有多热情的。 第二首曲子他选择了《六城之战》。这首曲子适合任何人多的场合,再说刚刚感受过忧伤,这会来点激昂的再合适不过。有人说过,每个骑士乃至每个男孩都曾梦想成为格鲁·费舍尔,六城之战的英雄。 这话诺亚深以为然,只消看看高台下和着节拍手舞足蹈、齐声高歌的男士们就一清二楚了。别说他们,就是他自个,小时候也经常幻想手持神剑“诀别”,站在绝境要塞的城门前抵挡蛮族大军。 这一首过后,观众抛了更多的金币和银币上台,他听到有人佯装发怒,向着戴蒙王子高声喊道:“殿下!请快把这个旅行诗人赶出去,赶得越远越好!” 王子微笑:“为何呢?” “他今晚再这样表演下去,”那个贵族道,“我就非破产不可了!” 全场哄堂大笑。诺亚特意向那贵族弹了一小段曲子表示感谢,听过的恭维不少,这么别致的还是第一次。他又要了杯淡葡萄酒,坐下休息。有侍从为他收集起地上的钱币,装了两个口袋。 若遵从内心,诺亚想把这些钱交给戴蒙,请他转为用来奖赏在即将开始的战争中冲锋陷阵的骑士们。但那样一来就太不像个旅行诗人了,而且在场的人都是海洛伊丝的敌人。他道了谢,起身开始弹奏第三首曲子。 第105章 王子的招待(7) 第三首是《夏日的美少女》,他觉得这种场合也该为自己来一首了。刚开头,他有些不知所措,不知该以何种心情来弹奏。但几个音符过后他就有了主意,只要想象海洛伊丝正在身旁聆听就好了。 诺亚闭上了眼睛。听到我的演奏,她会有何反应?这一次,他的世界里只剩下了自己,还有飘然而至的海洛伊丝。她的打扮他很熟悉,红色的、她自个改的晚礼服,披散着头发,光脚踩在地板上,随着旋律与歌声起舞。真是无可挑剔的舞姿啊,他默默感慨,现实中的她,应该比我想象中的更加优美吧……随即他不好意思起来,才几天不见,对她便如此想念了么? 我也很想你啊,他听到她在自己的想象中如是说。 放心吧,我很快就能见到你父亲了。对了,我还见到了你的哥哥和姐姐们,说实在的,你们兄弟姐妹个个都有点奇怪。 哈,你是说薇卡和艾芙洛吗?那么你呢? 我? 对啊,可你自己呢?诺亚,出发前我就告诉过你,现在也一样,不管发生了什么,只有你安全回来是最重要的。 放心吧,我是不会——他蓦然惊醒。我,我在和谁对话?幸好他及时稳住,曲子没有走音,歌声也没跑调,只是心头混乱不堪。好在这首《夏日的美少女》不长,转眼已是结尾,他一丝不苟地弹完最后一个音节,偷偷松了口气。 在如雷的掌声和女士们——包括少年、中年和老年——的啜泣声中,他躬身致谢,然后坐回座位上。体力上的消耗倒是其次,这一曲让他的精神无比疲惫。他伸手去端酒杯,竟然隐隐有股沉重的感觉。 戴蒙王子站了起来:“让我们再次用掌声,感谢安吉洛先生为我们带来了如此动人的音乐,这个夜晚也因为他而变得无比精彩。当然,你们如果想用更加实际的方式来感谢他就更好了!” 诺亚抬头瞥了眼,羡慕,嫉妒,不屑,鄙夷,崇拜,爱慕,无数的目光中包含了无数的情感。人真是种复杂的生物,他又低下头去。 “不过为了今后还能欣赏到如此美妙的音乐,今晚我们还是让安吉洛先生休息吧,”王子善解人意地说,“别把他给累坏了,”然后他走向诺亚,“我想呼吸一下新鲜空气,陪我出去走走如何?” 很累,不知道三首曲子为何会累成这样,他很想拒绝。但这是王子的邀约,诺亚强装笑颜:“乐意之至,殿下。” 几个穿着骑士服饰的卫士立刻起身,其中就有下午刚刚成为贴身护卫的奈辛爵士。“哦各位,”他示意他们坐下,“无需紧张,这里是枫树堡,城墙高大坚固,外围更有十二万大军。请好好享用你们的晚餐。” 卫士们带着不同的表情各自坐下。戴蒙拉着诺亚的手,带着他离开大厅。要是拉我的人是你妹妹就好了,诺亚心想。被男人拉手他有点不自在,但还没到恶心的地步。 他们沿着阴暗逼仄的旋转楼梯向上攀登,从一道小门来到城堡顶部。在夜晚看来,这十二万大军比白天还要震撼人心,夜幕隐去了一切多余的旁枝末节,只将数量以最原本的方式直接呈现在眼前。放眼望去,无论哪个方向都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营火,令诺亚一时错觉天上的繁星全都坠落到了这枫树堡。 “刚刚那第三首曲子,”王子眺望着星空道,“你想起了你的心上人?” 他能听出来诺亚并不意外,因为自己弹奏时并未有任何隐瞒的意思。“是的,殿下。”他老老实实回答。 “我则想起了另外一个人,我向你提起过的海洛伊丝,我的亲妹妹。夏日的美少女,”王子又露出那种残酷、疯狂却冷静的笑容,“现在正是夏天,而谁也无法否认她的美丽。不仅外表,她的心地美丽……还在容貌之上。尽管相处时间很短,而且也不怎么愉快,但她确实是个好孩子。” 这不是什么另外一个人,我们想起的根本就是同一个。只不过这话从戴蒙嘴里说出来,诺亚着实意外。“这……我真心希望能亲眼见到她。这样的话,下一次再为您演奏这首《夏日的美少女》,您应该能获得完全不同的感受。”是再次亲眼见到她,诺亚心想。 “会的,我向你保证,安吉洛先生,你会见到她的。说来可笑,刚刚我甚至以为她就在我身边。这怎么可能呢?”王子自嘲地笑笑,“或许是我太过疲惫,又有些太过想念她了。” “统帅大军是件辛苦的事,殿下。” “是啊。两年之前,我也曾统帅如此大军,攻打盘踞在黑蔷薇堡的五万敌军。你到过黑蔷薇堡吗?” “没有,殿下。” “将来要是有机会,你应该去。那是座美丽的城堡,而你这样的旅行诗人,应该亲自去见证历史。那场战斗在黎明时分开始,到了午后,我方已经占据压倒性优势。小部分敌军还在城外进行着最后的抵抗,大部分敌军则龟缩进了城墙背后。随后,黑蔷薇的三道城门几乎同时被我方攻破。” 诺亚从没在其他人口中听到过这次战役的详细经过,不由来了兴趣。“听起来,您应该获得胜利才对。” “是啊,巨大的优势令我在一瞬间也忘乎所以起来。胜利就在眼前,我却突然不知怎么办才好,是先扫清城外残余的敌人,还是立刻进城,给予敌方最后一击?在这种关键时刻,我反而犹豫了起来,命令先后更改了两次,最后才决定先解决城内的敌人。这造成了我方短暂的混乱,同样因为这个缘故,我没能注意到在先前的战斗中就一直埋伏起来的薇卡与艾芙洛。当她们率领一小队骑士向我本人发起突击时,我身边没有足够的护卫。真是遗憾哪,五分钟,我命令的下达仅仅只晚了五分钟,便导致了整场战争的失利。这真可谓是命运的五分钟啊。” “相信这一次,绝不会再发生这样的遗憾了,殿下。”诺亚心里想的却是,活该。 “当然不会,”戴蒙自信地表示,“我本指望这次能和平解决,但遗憾的是花之都已经明确拒绝效忠,战事已不可避免。其他大贵族中,小威廉公爵委婉地表示法外地的安全同样重要,他抽不出兵力来支持我;布尔加宁公爵那边的消息不知为何还没传来,我不清楚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好在西境的亚历克公爵这次是站在我一边的,他有一支总数在六万以上的强大军队,五天以后就能完成集结。除此之外,我还得到了来自无尽之洋对岸的支持,他们将与我的弟弟奥列格王子以及亚尔提那的巴纳德伯爵组成联军,从王国的东部发起进攻。” 即便戴蒙说的只有一半是真的,情况也远比花之都预料的恶劣,诺亚只感到口干舌燥。 王子自顾自地说下去,他本来也不在意诺亚的看法。“你也许会感到奇怪,我为何会对一个旅行诗人说这些。这个问题,我自己也答不上来。你的音乐打动了我?我需要找个人说说话?我还需要你为我效力?你……这么说很冒昧,但你有种特别的吸引力,我们应该早就成为朋友。” 诺亚的心情有些复杂。尽管明知戴蒙是个疯子,可诺亚对他却无论如何反感不起来。“我怎配成为殿下的朋友。” “不必妄自菲薄,安吉洛先生。不管怎样,战争中没有谁能确保自己是安全的,我的眼睛就是证明,”他按住诺亚肩膀,“明天早上,我的大军就会开拔,第一个目标是珍珠地的风铃城。在那儿,我要面对的是睿智与勇气兼具的拉尔斯伯爵。他是个可怕的敌人,你不要随我一同前去了,我派人将你送到诺顿去。在我回来之前,要委屈你在繁星宫住一段时间。” 千载难逢的机会,本来诺亚一直担心的是怎么混进都城,混进王宫,此刻竟然靠着几首曲子便轻易达成了。 “委屈?殿下,每个旅行诗人都梦想有一天能在繁星宫弹奏曲子,这是至高无上的荣耀。” “那么,我便请亨利·莱维伯爵安排一队人马来护送你。” “殿下,如此劳师动众实在令我难以安心。不用麻烦,只消一封您署名或者盖上印章的信便足够了。我是个旅行诗人,独自旅行本就是天经地义、习以为常的。” 戴蒙沉吟了片刻。“假如你如此坚持,安吉洛先生……” 诺亚忙道:“是的,我如此坚持。” “那好吧,”王子显然不打算在这种小问题上纠缠,“我会给您一封亲笔信,外加一件信物,你带着这两样东西到繁星宫去。路上遇到守卫就出示信物,再把信交给奥斯卡大人。放心,信的内容仅仅是让他把你安顿下来,所以你不用担心自己承担了过重的任务。哦这是怎么了?” 一匹马急奔到城堡前。“有急事禀告戴蒙殿下!”一个骑士气喘吁吁地大喊。 “我在这里,”戴蒙出声示意,“什么事,爵士?” “殿下,”骑士打马靠近,“就在刚刚,布尔加宁公爵的信使带来了坏消息!” “信使?”戴蒙诧异道,“我们十日前才放出信鸽,北境到此数千里之遥,他的信使怎能现在就到?” “不,殿下,信使在我们的信鸽抵达前就出发了。蛮族正在蠢动,北境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危机,这里是公爵的亲笔信。信使说,当您看到这封信时,绝境要塞应该已经陷落了。” “这不可能!”王子失声惊叫。 第106章 觐见(1) 戴蒙王子的信物是一枚别针,上有王家的橄榄枝徽记。诺亚将别针戴在胸前,信则放在行李里,夹在书本中。 王子本还好心地提供了一匹马,诺亚婉拒了。他骑术平平,更不会照料马匹。清晨离开枫树堡时,他犹豫着要不要去向戴蒙王子表示感谢。虽说被蒙在鼓里,但戴蒙帮了大忙,于情于理都该去道一声谢。 只是昨夜军事会议直开到深夜。半夜诺亚曾被一阵嘈杂的人声惊醒,那时大约介于两点到三点之间,他循声走出房间,看到仆人们将一份份热气腾腾的炖汤送进会场。 他猜戴蒙这会还未醒来,却不曾想到王子非但已经起床,而且精神饱满地在校场上和几位骑士一同练习。诺亚上前表达了谢意,王子礼貌地回应。 “在繁星宫等我,”戴蒙笑着说,只是他虽满脸堆欢,眼中却毫无笑意,“如果从现在起我三个月都没回来,也没能给你送上一封信的话,那就不要再等了。” 这句话,他是凑到诺亚耳边说的。 没有列席会议,但光是王子的态度,也足够诺亚知道局势不妙到了何种程度。北方六城乃是六座城塞,大体呈弧形在艾格兰北部边疆排开,将人类与蛮族的领地分隔,向来被视为文明与蛮荒的界线。而绝境要塞又是六城防线的前卫,同时也是整个防御体系的重中之重,扼守在白鬼草原通往艾格兰的咽喉要道上。 绝境要塞上一次失陷还要追溯到一千二百年前,那一次导致了蛮族进入六城地区,也诞生了传唱千年的《六城之战》。据说要塞的城墙从空中俯瞰为锯齿状,前后共有三道,最薄弱的一道城墙底部也有二十尺厚,顶部则有十尺宽,高度在三十尺以上。 关于绝境要塞,诺亚了解到的就只有这么多。除此之外的情况,诸如还有什么防御设施,守军有多少,谁是指挥官等等,他完全一无所知。 毕竟对他而言,蛮族,北方六城,绝境要塞之类的名词实在太过遥远。地理上的数千里距离还是其次,在诺亚的心中,那里完全属于另外一个世界。 沿着人称国王大道或者橄榄枝大道的宽阔道路行走了四天之后,穿过最后一片树林,视野豁然开朗,绵延数里的城墙、数不清的塔楼和房屋、高大的白色宫殿外加一座更加高大的星门出现在前方。 到了,那就是艾格兰的王都诺顿城,位于中央的白色宫殿就是繁星宫,宫殿顶部飘扬的绿底金橄榄旗在这个距离上也清晰可见。 城门处戒备森严,凭着胸前的王家徽记,诺亚顺利进了城。见到那枚胸针,守卫们齐刷刷躬身行礼,没有任何疑问的话语便恭送他入城。其他人就没这么好的运气了,他见到一列载满货物的商队马车想进城或者出城,却被拦住,任凭商人如何哀求甚至贿赂,守卫依然不予放行。 也有人出示了通行的凭证也依然受到盘查。不论男女,每个进城的人都被守卫细细搜身,从上到下不放过任何角落。守卫里有男有女,而且他们履行职责时虽说严厉,但还是遵守了起码的礼节。 比起亚尔提那或者花之都,诺顿的规模要大得多,听说光城墙之外的店铺和民居里就住了整整五十万人,城墙之内又是另外五十万。 诺亚发现根本不需要问路,高大的白色宫殿无论走到哪个角落都能看见,而诺顿的道路一条条笔直地纵横交错,将城市划分成一个个方格,任谁都不会迷路。 就他所见,城里一片祥和,大街上鲜有士兵的身影,路人脸上也没有分毫紧张或者担忧,王子越狱、国王被软禁以及即将到来的战争对这里的居民似乎一点影响也没有。他不禁有点儿感慨。说真的,就在一个月之前,打死也不会相信自己有朝一日会为了艾格兰的安宁来到这座城市。 在繁星宫高耸的黄铜大门前,诺亚又一次见识到了戴蒙给自己的徽记有多好用。宫殿的守卫与别处不同,手执长枪,身穿浅绿色的轻型板甲,头顶飞翼装饰的金色头盔——这也是王家旗帜的配色。 这些一定就是近卫军,诺亚如此判断。他走向他们,已经做好了被盘问的准备,可没想到他们就像石雕一样一动不动,对他的到来视而不见。 诺亚试着穿过大门,守卫们依然无动于衷,最后反倒是他不得不上前问路:“请问,我在哪里可以找到奥斯卡大人?我有一封戴蒙殿下的信要交给他。” 守卫异常详细地回答了他,还派出了一人引路。 不知是否是心理作用,自踏入那道黄铜大门,诺亚就觉得浑身的皮肤都绷紧了。气氛不对劲,作为王宫,这儿实在太冷清了。空气里弥漫着某种令人不舒服的气味,石板地面上时不时能见到干涸的血迹,记得薇卡说过,她每天都能见到整车整车的尸体拉向宫外。 自从花之都出发以来,诺亚第一次真正有了紧张的感觉。 与高墙外简洁规整的城市相比,繁星宫内的道路纷繁错杂,却毫不凌乱,塔楼、城墙、宫殿、圣堂、花园的方位看似随意,却隐含了某种显而易见的秩序。没有花之都那么精致优雅,但是大气恢弘。诺亚不知道该如何形容,硬要说的话,就是这座宫殿更适合一位国王而不是公爵居住。 他随着近卫军走进一座位置相对偏僻的宫殿,在一道包有黄铜、雕文反复的橡木大门前停下脚步。门前有两名一声黑甲的卫士,另有两个男人在等候。近卫军与卫士交涉了几句,其中一名卫士拉开大门走了进去。 这地方奢华气派,可是守卫寥寥,诺亚好奇那奥斯卡大人是什么来头。他在不同场合不止一次听人说起这个名字,而且也还记得薇卡与艾芙洛对此人的评价:有他在,你想救出我们父亲是不可能的。 他深吸了一口气。要是没有你们这句话,我说不定反而还会再考虑考虑呢。 先前的卫士很快出来:“奥斯卡大人请您进去,先生。” 两名卫士一同拉开大门。门后是一个宽阔的房间,有明亮的落地玻璃窗,陈设却异常简单,一张书桌,再加一张高背的扶手椅,仅此而已。一个灰白头发的瘦弱男人坐在书桌前,正聚精会神地读者一叠文件。 这毫无疑问就是奥斯卡大人,诺亚在房间正中央站定,静静等候。 第107章 觐见(2) 没有让诺亚等太久,奥斯卡大人抬起头来。那是张长而削瘦的脸,面容有些呆滞,血色很少,两只眼睛晦暗而缺乏神采,像是在脸上嵌了两只玻璃球。他一身黑色的袍子,胸前佩着一枚胸针,造型是一柄为橄榄枝所环绕的长剑,除此之外没有任何饰物。 这看起来不像一个人,倒像一块人形的冰块,诺亚暗自在心中下了结论。 “你有戴蒙王子的信件?”没有介绍自己,奥斯卡大人语气淡漠地直接问道。 “正是,大人。”他从行李中拿出了信件,双手呈放在了书桌上。 奥斯卡大人检查过信上的封漆,将信打开。信的内容大概写得很简略,诺亚看到他很快就放下信纸,抬眼望着自己。 被这家伙盯着很不舒服。和戴蒙身边的那位伊利昂大人不同,奥斯卡的目光并不令人感到恐惧,只是诺亚总觉得在他面前,自己别说衣服和没穿一样,连心里在想什么都被看得清清楚楚。 冷静,冷静,他深呼吸了一次,别自己吓唬自己了。 奥斯卡大人拿起桌上的铃铛摇晃了下,黑甲的卫士立刻推门进来。“请海克伯爵进来,还有他推荐的那一位。” 卫士一声不吭退了出去,随即先前等在门后的两人走了进来。 “奥斯卡大人,”说话的男人道,“感谢您的信任。他就是我向您提起过的布里斯蒙,他十年前自诺顿奥术学院毕业,如今在灵能的研究上早已远远超越他的导师。学院的奥术师们认为,他如今甚至可以和罗万大师相提并论了。” “向我证明你所言非虚。”奥斯卡大人道。说着他又摇动铃铛,一个卫士捧着一个箱子走了进来,箱子上好了封条,封条上的印记与奥斯卡胸前的一模一样。卫士把箱子放在桌上,奥斯卡检查了下封条,向海克伯爵一颔首。 海克伯爵掏出一条黑色的丝绸带子交给布里斯蒙,布里斯蒙郑重地用它将眼睛蒙了起来。他蒙得细致而严实,之后海克伯爵又不放心地上前仔细检查了一番。 这两个人都在发抖,或许常人不易察觉,但诺亚看出来了,他们有种忐忑的情绪,而这种情绪,当诺亚是个新手时,登台前时常能体会到。 不过他们这是要做什么? “一朵的玫瑰花,一支钢笔,一枚戒指,大人。”布里斯蒙道。 奥斯卡大人面无表情地揭开封条,打开箱子,然后点了点头。诺亚看到箱子里正是布里斯蒙所宣称的三样东西:一朵有些枯萎了的玫瑰花,一支钢笔,一枚黄铜打造的戒指。 了不起,诺亚大吃一惊。这布里斯蒙莫非和自己有相同的能力?但自己可绝对做不到他这程度。这三样东西都很小,蕴含的灵能微弱,还有箱子阻隔,他自忖至多知道箱子里有东西,连究竟有几样都未必能弄清楚,更不可能知道里面具体是些什么。 卫士又搬来第二个箱子,奥斯卡仍然一丝不苟地亲自检查了封条。 “酒杯,短剑,”布里斯蒙顿了顿,“奶酪。” 箱子打开,里面仍然是布里斯蒙所说的三样东西。绝了,这究竟是怎么做到的?奥术师当真有这么神奇?在诺亚印象里,奥术师们尽是些埋首于故纸堆的老头,偶尔也有老太,但眼前这位显然还很年轻,至多不超过三十五岁。 只是奥斯卡大人面无表情,即便他对布里斯蒙的表现感到惊奇或赞赏,那他也掩饰得很好。他第三次摇响铃铛,卫士送来了第三个上好封条的箱子。 “一枚金橄榄,一本书,书名是《秃鹰之城的悲剧》。这一次只有两样东西,大人。” 果然,他再一次精确地说出了箱子里的东西,连书名都没弄错。简直太不可思议了,诺亚佩服得五体投地。 “确实很了不起,”奥斯卡大人冷冷地评论,“你所言非虚,海克大人,这样的人正是我们所需要的。” “能为您分忧是我的荣幸。”海克伯爵道。布里斯蒙解下蒙眼的丝绸,还给海克伯爵,随后行了一礼。 奥斯卡大人并不还礼:“那么,就让这个人先跟随罗万大师吧。他已年过九十,我们确实需要考虑新的宫廷奥术师人选。”他拿过一支钢笔,在一张空白的纸上写了起来。 “非常感谢您。”伯爵和布里斯蒙齐声道谢。 一时间,除去钢笔尖在纸上发出的轻微沙沙响声,房间里安静得可怕。诺亚挨个打量伯爵与布里斯蒙,他们这会的心思都在奥斯卡笔下那张纸上,谁也没朝他瞥上哪怕一眼。 诺亚看到一滴汗珠自海克伯爵脸颊滑至颈中。这家伙未免也太紧张了,边上的布里斯蒙也是。诺亚暗自好笑,你们两位这又是何必呢,若是演出,现在就相当于已经谢幕,该到松一口气的时候了。 但海克伯爵和布里斯蒙可听不到他心里的话。诺亚看到伯爵的手插在衣兜里,轻微的颤抖怎么也止不住。刚才他就是从这个衣兜里掏出的蒙眼布,现在,那黑色丝绸的一角还露在口袋外。 料子很厚实,若蒙在眼睛上,怕是一丝光都透不过。奥斯卡大人的书写已然完毕,他收起钢笔,拿出印玺。就在这个时候,诺亚的视线落在了箱子上,那东西勾起了他某些模糊的思绪。 “等等!”诺亚听见自己脱口而出。 房间里另外三人的视线同时射向了他。海克伯爵和布里斯蒙脸色铁青。奥斯卡大人一言不发,望向他的目光并未显得好奇,那张没有血色的脸上更是连一丝表情的变化都没有。“你有什么问题吗,安吉洛先生?”他问。 “请恕我无礼,大人,我刚刚想起了一位朋友的话。她在某个场合提到过这么一句:就像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夜晚蒙着眼睛战斗。原话我记不清楚了,但大概就是这样没错。当时我就觉得,这句话哪里有问题。” “这句话有何问题呢?” “我原本也不知道,直到刚刚看到两位的表演。问题在于,夜晚已经一团漆黑,何必再把眼睛蒙上?”诺亚望向海克伯爵,后者满头汗水,面无人色,“所以,箱子里的东西本来就看不见,何必还要蒙上眼睛呢?伯爵大人,请把那条丝绸拿出来瞧瞧,怎么样?” 伯爵的手突然停止了颤抖,接着从兜里掏了出来。不是丝绸,而是一柄匕首。他扑向奥斯卡,同一时间布里斯蒙冲向了诺亚。 第108章 觐见(3) 诺亚后退半步,反手从背后的七弦琴上抽出了短剑。尽管没有学过剑术,但为了不时之需,拔剑的动作他还是练熟了的。 这一手显然出乎对手意料,诺亚趁着布里斯蒙的慌乱刺出一剑。他本意绝对不想伤害这个人,但凭他的剑术,一旦出手,结果就不是自己能控制的了。短剑刺入布里斯蒙的上腹部,顿时血流如注,布里斯蒙双腿一软,仰天倒下。 对不起,诺亚默念了一句。无暇再顾及布里斯蒙,另外一边海克伯爵已经将奥斯卡大人压倒在身下,高举的匕首眼看就要落下。 诺亚一步跃出,短剑正中伯爵的右腕。伯爵惨叫一声,匕首咣啷掉落在地。他仍不死心,左手朝匕首伸了过去。诺亚抢先上前,一脚将匕首远远踢开。 海克伯爵倏地从奥斯卡身上爬起,抓起靠背椅朝诺亚砸来。他的灵能很弱,动作也不成章法,已经重伤了一个,甚至可能是杀了一个,诺亚实在不想再伤人。反正房间很大,他一路后退。 奥斯卡大人从地上爬起来,神情漠然地拿起铃铛,接连摇了数下。两扇大门向内推开,不知道哪里冒出了一大群卫兵,黑压压地涌了进来。 “立刻捉拿海克伯爵,”奥斯卡朝地上的布里斯蒙瞥了眼,“去叫个祭司来。” “我在,大人。”一个红袍祭司钻出人群。 海克伯爵举着椅子面如死灰,突然就放了手,颓然坐倒在地。穿着黑色铠甲的士兵像一群乌鸦似的将他围住,有人拿来绳索将他捆了起来,拖拽着朝外走去。这边祭司为布里斯蒙进行了紧急治疗,他的性命是保住了,诺亚悬起的心着了地。 可临出门,海克伯爵像是找回了勇气一般高喊:“赫拉斯陛下万岁!海洛伊丝殿下万岁!”没喊几下他便发出一声闷哼,听起来像是有人给了他一拳。 诺亚好像挨了一耳光,短剑掉在了地上。我……我干了什么?他如梦初醒。这位海克伯爵是忠于海洛伊丝的,不管他打算干什么,我都坏了他的事。我甚至还刺伤了另外一位对她忠诚的勇士。他们一定费了许多功夫才想到这个主意来赢得奥斯卡大人的信任,是我害了他们两个。 不,回想着整个过程,我害的人还不止两个。他怔在原地,后悔得无以复加。 “安吉洛先生,”奥斯克冷冰冰的声音响起,“看得出来,你并不习惯用剑。” 事已至此,再后悔也没用了。只花了一秒钟,诺亚就收拾好了情绪。“是啊,大人,”他拾起剑,“您没有受伤吧?” “没有。戴蒙殿下的信我看过了,他很欣赏你。” “这是小人的荣幸。” 奥斯卡大人又一次拿起铃铛,这次进来的是位管家。真奇怪,他每次摇晃铃铛,响声听来没有任何不同,可来的却都是不同的人。 “这位是繁星宫的总管维阿,”奥斯卡的声调似乎从无起伏,就像永不融化的冰山,“你跟他去,他会安排一切的。维阿先生。” 总管躬了躬身子。 “这位是旅行诗人安吉洛,戴蒙王子的贵宾。殿下在信中说的很明白,你的任务是满足他的一切需求,只要是合理范围内的。” “遵命,大人。” 诺亚和总管正要离去,奥斯卡打开抽屉,拿出一个钱袋。“安吉洛先生,”他的两片薄嘴唇一开一合,“感谢你挫败了叛乱者的阴谋,请收下这些谢礼。” 挫败了叛乱者的阴谋吗……诺亚苦涩地咀嚼着这句话。“谢谢,”他接过钱袋,“您真是太慷慨了。” 心情复杂地随着总管离开房间,他强打起精神,默默记忆着去往住处的路径。要把赫拉斯陛下从这地方救出去不是那么简单的,得记住每一条小径、每一座塔楼,说不准在危急关头能用上。 繁星宫的中心部分为一座圆形的广场,无数彩色的砖块把广场的地面铺成放射状的星芒。广场中央是一座同样为圆形的独立宫殿,在拱顶上最显著的位置刻了一轮太阳。 诺亚忽然有了不好的预感。“那是什么地方?”他问总管。 “安吉洛先生是第一次来繁星宫?”总管略显惊讶,“那就是太阳宫,历代国王的议事场所,王国权力中枢的所在地。” 诺亚尽量装作不经意地随口一问:“那么赫拉斯陛下现在就在那里面喽?” “正是如此。事实上,尽管另有寝宫,陛下大多数时候就住在太阳宫中。自从戴蒙王子归来,”总管的口气似乎颇为这位王子感到骄傲,“陛下一步也没有离开过太阳宫。” 这可不太妙,这毫无遮蔽的广场太过碍事,我该怎么一个人穿过如此开阔的地方?更加不妙的是,遥遥望去,太阳宫四周的近卫军多到令人发指。别说是人,就是只老鼠想从这么多人中溜进去也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这可不行,得想想办法,首先要尽量多从总管嘴里打探些消息出来。“大家都支持戴蒙殿下。”诺亚言不由衷地说。 “千真万确,”总管道,“得知他归来的当天,繁星宫的圣堂收到的供奉抵得上平日一年的份,人们以此来表达对诸神的感激。遗憾的是当时海洛伊丝殿下不在宫中,大约半个月前薇卡与艾芙洛两位殿下又先后逃脱。” “逃脱吗?确实很遗憾,”诺亚遗憾的是戴蒙的逃脱,“但我们还有机会……” 一阵突如其来的惨叫,令他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循声望去,那是掩映在树丛后的一间石头塔楼,在墙壁的高处开着几处狭窄的窗孔。惨叫声实在有些瘆人,他听得出来是怎么回事,不免心惊肉跳。尤其是,那些发出惨叫的人很可能是忠于海洛伊丝的。 “不用紧张,”总管微笑着说道,“那是在惩罚曾经伤害过殿下的人。殿下真是太仁慈了,相比他们对殿下的所作所为,此刻他们遭受的报应真是微不足道。哦,”总管长长叹息了声,“我是看着殿下长大的,有些下贱肮脏的畜生,所作所为真是诸神所不容!” 他义愤填膺的模样不是装的,诺亚好奇地问:“您说的畜生,是指薇卡殿下吗?” 第109章 觐见(4) “薇卡殿下?不不不,”总管否认,“薇卡殿下怎么是那些卑鄙小人能够相提并论的?她是在战场上一对一击败戴蒙殿下的,其中没有什么阴谋诡计。您误会了,那些畜生对戴蒙殿下的伤害,是在精神上而非身体上。那些蛆虫也敢对殿下指手画脚!您是位旅行诗人,一定明白的吧?我是说,当殿下一时失势之后的遭遇。” “我懂。”又是几声惨叫传出,诺亚已没有刚才那么慌张。 维阿悻悻地叹了口气:“可惜殿下还是太过仁慈了。奥斯卡大人为他开出一张名单,对于那些下流胚,应该把他们连同他们的家族一同清理干净,可殿下拒绝了。他留下了那些家伙的父母、妻子、孩子,只惩罚他们本人。” “那奥斯卡大人,竟然向殿下提出如此残酷的谏言?” “残酷,是的,很残酷,奥斯卡大人的谏言往往很残酷,所以赫拉斯陛下不喜欢他,”总管道,“然而最后的事实总是证明,奥斯卡大人才是正确的。好了,我们到了,”总管将一串钥匙交到他手中,“您是殿下的贵宾,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不用有任何不好意思。” 我还能有什么需要?这次他们提供的不是一间房间或者屋子,而是一座带有花园的三层小楼,别说他一个人,就是把海洛伊丝、薇卡和艾芙洛都带上,住在里面也绰绰有余了。当然,带上她们三个一起只是种假设,而且这假设恐怕没有看上去那么美好。 他找了间卧室把行李放下,门锁上,开始研究地图。他携带的两张地图之一正是繁星宫的平面图,趁刚刚实地逛过,对照地图再加深一下印象。 太阳宫,太阳广场,星辰塔,流水花园,琥珀塔,包括现在身处的小楼在内,凡是见过的他一一在图上找出。他花了点功夫才找到奥斯卡大人所在的宫殿,那座宫殿在地图上被标记为北极星之殿。 好不容易进入了繁星宫,离目标达成还差一步之遥,但这最后的一步恐怕比之前所有加起来都困难十倍。他想起下午碰见的海克伯爵与布里斯蒙。对不起两位,他在心中默默念叨,是我的自以为害了你们。 到了这份上已经无法回头,现在要做的不是自怨自艾,而是完成任务。 对着地图苦思冥想了许久,他仍旧找不到办法。直到房间变得昏暗,他才发现太阳都落山了,时间已经过去好几个小时。接着有侍从送来了晚餐,有新鲜的炖牛腰肉和烤鸡,面包松软可口,奶酪的味道也很清淡,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葡萄酒也和奶酪一样尝起来很淡。 他意识到继续待在房间里也不会想到办法。洗了个澡,换了身衣服,他把两张地图叠起,连同雷蒙公爵的徽记戒指一同贴身放好。身处这种地方,他不能不谨慎一点。剩下的东西即使被人翻看也说明不了问题,特别是在领过奥斯卡大人的赏赐之后,那些金银珠宝的来历就更容易向人解释了。 他背上七弦琴,步出花园,信步而走。出乎意料,白天看到的太阳广场上的近卫军竟然一个都不剩了。而在另外一个方向,要是没看错的话是在星辰塔——这座塔地图上标示为星辰卫士们的居所——的前方,上千名近卫军的骑兵和步兵列着整齐的队伍,正穿过高耸的黄铜大门,在向繁星宫的高墙外行进。 他们这是去做什么?出发支援戴蒙王子,还是和下午的事情有关?诺亚的目光投向太阳宫。这是个绝佳的机会,没有必要偷偷摸摸,直接光明正大地走过去就好。有戴蒙给的胸针,既然进入繁星宫都没人会阻拦,那在高墙之内随处逛逛,想来也不会有人说什么吧? 不管怎样,先去试试,就当探探路好了。作为旅行诗人,踩点这种活他早就干过无数次了。 夏季的白昼格外漫长,待最后一个近卫军的背影也消失在繁星宫的高墙外,西方的天边还剩最后一线血红的晚霞。诺亚不疾不徐地走向太阳宫。 尽管名字叫太阳宫,但却几乎见不到灯火,黑沉沉静悄悄的。诺亚一直走到大门前,在终于见到了四个近卫军。 以一位国王的守卫而言,实在太少了。诺亚走近,他们的姿态变得戒备,但看清他胸前的徽记后又一齐退到两旁。 就这么简单?诺亚一阵窃喜。穿过大门,迎面是喷泉和宽阔的阶梯,再加寥寥几个近卫军。台阶顶端是宽阔的柱廊,十六根要两人才能合抱的立柱一线排开。诺亚抬头仰视,和白天不同,柱廊拱顶上的太阳标记显得黯淡无光。不知怎的,他总觉得那轮石雕的太阳仿佛下一刻就会陨落,说不定还会砸到自己脑袋上。 他进入宫殿。昏暗而寂静,几盏长明灯像是鬼火似的在墙壁上发着光,他听得到自己脚步的深远回音。这儿是王宫还是陵墓?胆大如诺亚,此刻也不禁觉得汗毛倒竖。 “您还是来了?” 冷不防一个声音响起,一个矮小的身形自阴影中现身,诺亚差点一屁股坐倒在地。随后他看清那是个小男孩,十岁,或许更小,一双大眼睛在黑暗中炯炯有神。 “还是……来了?” “下午维阿总管通知说您病了,晚上不能前来,没想到您还是来了,真是太感谢了!啊抱歉,请跟我来。” 小男孩向他鞠了一躬,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他跟上。 “病了?不能来了?” “您不是旅行诗人吗?” “是啊。” “那就对了。约定了今晚您要为陛下献唱,下午总管大人说您不能来,我还挺遗憾的。您还是来了,我真的好高兴!” 诺亚听明白了,这孩子显然认错了人。不过,事情居然这么巧?他含混地应道:“是啊,虽然还是有点疲惫。那么,就麻烦你带路了。” 男孩从墙壁上取下一支火把,领着他在幽暗的走廊和大厅间穿梭。空气中弥漫着灰尘的气味,就好像这里已经许久无人居住。 他庆幸碰上了这男孩。尽管有太阳宫的平面图,但若没有男孩引路,这重重的黑幕自己都未必有勇气踏足,更别说找到赫拉斯陛下的房间了。经历了数分钟的行走,他们终于登上了宫殿三楼,男孩停在一道用宝石装点的黄铜大门前。看位置,这个房间就在太阳宫入口处太阳拱顶的上方一点点。 “陛下,”他向门里问道,“我带着旅行诗人来了。” “进来吧。”一个仿佛听过的声音从门里传出。 大门不像看起来那么沉重,男孩轻松地推开,诺亚跟着他走进门内。一个男人靠在一张高背椅上,双手捧着一本书,正读得聚精会神。 第110章 觐见(5) 诺亚一眼认出那就是国王。 不愧是海洛伊丝、薇卡、艾芙洛、戴蒙、奥列格和塔罗恩的父亲,金发,蓝眼睛,已过中年仍不失英俊。不过,即便事先不认识国王的子女们,诺亚相信自己也绝不会弄错。虽然只穿了身普普通通的袍子,但他身上有股雍容华贵的王者风度。 诺亚单膝跪下。他不是向艾格兰的国王下跪,而是向海洛伊丝的父亲下跪。 “陛下,”男孩的话证实了他的猜测,“就是他了。” “维阿向我提起过你,”国王放下书,“但他可没跟我说过是这样漂亮的小伙子。起来吧。你远道而来,一定辛苦了。” “这是我的荣幸,陛下,”诺亚起身,“我一直盼着能早些见到您。” “陛下,诗人已经带到,我告退了。”男孩退向门边。 这么好?诺亚一阵窃喜。 “哦?你不留下来和我一起欣赏音乐吗?” “不了殿下,我和法雅约好,”男孩有些儿害羞,“我要陪她画水彩画。您如果有什么吩咐,随时可以叫我。” “原来如此,”赫拉斯陛下露出理解的笑,“那么去吧,今晚我不再需要您的服务了,和法雅好好玩玩吧。” “谢谢您!”男孩激动得浑身颤抖。大门关上,诺亚听到他飞奔而去的脚步声。 “现在这儿是我们的了,诗人,”国王指着一张椅子,“坐吧。今晚你要为我带来些什么样的美妙体验?” 诺亚环顾房间。和自己在花之都住过一晚的那间奢华程度相当,对一位国王而言就太过朴素了。表明上看起来这里只剩自己和赫拉斯两人,但墙壁是有耳朵的,这点诺亚十四五岁时就明白了。 “怎么了,诗人?” “抱歉陛下,卑微的我见到您太过激动,一时走神,”诺亚的手伸进了衣兜,“请允许我向您介绍自己。我的名字是安吉洛,来自离绿宝石之森不远的红石英镇。” 赫拉斯的疑惑显而易见:“维阿提起过你的名字,我记得应该是——” 国王的声音戛然而止。诺亚掏出了雷蒙公爵的徽记戒指。“或许维阿先生弄错了,”诺亚比了个“嘘”的手势,“希望您能喜欢我的歌。先来首《双子星》怎么样?” “正合我意。”国王颔首,同时警惕地望了眼窗外。 屋子里有面大镜子,诺亚对着镜子捋了捋头发,整理因长途步行而略显凌乱的上衣。随后他拨动琴弦,放声高歌。没几句他就停下道歉,旅途劳顿令他的嗓子疼痛,无法继续唱下去。接着他又提出,自己的双手完好无损,希望能为陛下弹奏几首曲子,聊以弥补无法唱歌的遗憾。 赫拉斯国王略带遗憾地同意了。 七弦琴是种优秀的乐器,既能悠扬婉转,也能慷慨激昂。于是这一次,诺亚的弹奏高亢而尖锐。 “现在好了,陛下,”他手上不停,“如果有谁在偷听的话,那他什么也听不清楚。” 国王一阵激动,几乎就要上前抱住诺亚。“你是好样的,安吉洛先生。你是雷蒙的封臣吗?” “封臣?不不不,如您所见,我当真就只是个旅行诗人而已。在名义上,我是雷蒙公爵的特使,不过实际上我为海洛伊丝殿下效力。我的任务是来见您,确认您的安全,告诉您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此外,我需要您的彩虹印。” “我明白了,”国王的神情变得复杂,“那么你的同伴呢,安吉洛先生?” “都在花之都呢。” “都在花之都?”国王一怔,“我是指,与您一同前来的同伴。” “我没有那种同伴。我是一个人来到这儿的。” “一个人!”国王低沉地惊呼,望着诺亚的神情变得复杂,“这怎么可能?” “我动身前每个人都不怎么相信,”诺亚微笑,“但我不是成功见到您了?所以您瞧,我的运气不坏。时间紧迫,我们说正经的吧。您的儿子,我是说戴蒙殿下,向全境发出了信鸽和渡鸦,宣布海洛伊丝殿下为叛逆,并且聚集起了十多万大军准备向花之都进军。但就在几天前,北方传来了坏消息,蛮族入侵,绝境要塞很可能已经陷落。目前的情况就是这样。” 这时一曲《双子星》奏完,他接上了《摘玫瑰的骑士》。 “你的口气满不在乎,年轻人。但我知道你一定冒了巨大的危险,经历了许多艰难险阻。那不是什么运气。” “艰难险阻?完全没有,”诺亚立刻否认,“我又不是骑士,一路手持骑枪冲进来,那样确实危险。事实上我连剑都不怎么会用,全靠这个,”他敲了敲七弦琴,“还有舌头,再加一点运气,我安全地来到了这里。” “你……当真只是个旅行诗人?” “千真万确。陛下,您的彩虹印在哪里?”老实说,看这情形,诺亚觉得东西在赫拉斯陛下身上或者这个房间里的可能性不大,“或者您可以告诉我在哪里,我想办法去偷到手。我还会在繁星宫住上一段时间,过几天如果有机会,说不定我能把您一起带出去呢。” 垂下头去片刻,国王做了个否定的手势。 “怎么?”诺亚不解,“您也不知道彩虹印在哪里吗?” “不。下来你要做事的只有一件,就是离开繁星宫,回到花之都去,越快越好,不用在意我。但愿现在还来得及。” 赫拉斯国王的表情出奇的凝重,诺亚不解。“我不明白您的意思。我好不容易到了这里,怎么可能连试都不试一次就空手而归?” “你既然能到这里来,说明你是个聪明人,安吉洛先生。一个聪明人应该知道,有些时候为了避免更大的损失,哪怕是唾手可得的东西也要放弃。现在就是放弃的时候了,忘记我,一个人走吧。” “为什么?这……我不明白。要是有什么难处,您可以说出来,我可以想办法。”这里的守备远称不上无懈可击,他不知道那些近卫军为何会离开繁星宫,但既然他们离开了一次,为什么不能有第二次? “你会这么说,证明你对奥斯卡大人一无所知。” 又是这个名字!争强好胜的心被国王的话彻底点燃。“奥斯卡大人又怎样了?每个人都告诉我有他在,我是不可能成功的,薇卡,艾芙洛,维拉,现在加上您,每个人都是这么说的!”现在的诺亚像是个赌气的小男孩,他换上了《六城之战》这种激越的战歌来配合心情,“我见过他,就在下午。他也没有什么了不起,被海克伯爵压在身底下全无还手之力,如果不是我,他就没命了。” “你见过薇卡和艾芙洛?”国王有些意外。 “是的。没有向您邀功的意思,不过我救下了她们俩,在一个叫七叶镇的地方。或许您还不知道她们已经逃出去了?” “我确实不知道,”赫拉斯陛下的神情变得关切,“她们……没事吧?” “没事,她们很安全,”有佐伊在,这点不用担心,“只不过坚决阻止我单独来救您,我费了点功夫才从她们手里逃脱。”其他的就不用说太细了,比如您的两位女儿一左一右抱住我然后亲上来这种事。 第111章 觐见(6) 国王脸上的微笑一瞬即逝。“她们是对的。奥斯卡是我的首相,至少名义上还是,将重任托付给他是我的一个错误,但对整个艾格兰而言却是某种幸运。他是个无可挑剔的首相,勤勉,公正,上任不过五年,国库便扩充到原先两倍,平民的税收却减了四成。只不过,”他苦笑了下,“不光是我,许多人都公开或私下怀疑过他究竟是不是人类。” “为何这么说?” “他太过理性,所以总是能作出最正确的选择。当理性与人性相悖时——这种情况是国王或者首相时常会遇到的,他总是站在理性一边。这样说你大概不容易理解,安吉洛先生,换个说法就容易懂了,”国王喘了口气,像是对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感到厌恶,“就连人命,在他心里也不过是可以用来计算的数字。上次我儿叛乱,奥斯卡牺牲了一个小镇的两千平民,引诱叛军进入圈套。那一次,叛军损失超过三万,王军的损失却很小,而那个小镇上的所有平民……一个都没能活下来。老人,妇女,孩子,一个都没有。” 若赫拉斯国王所言非虚,那奥斯卡确实是个可怕的家伙。“等等,”诺亚诧异得连弹琴的手都停了一停,“叛军损失超过三万?上次叛乱的不正是戴蒙王子吗?这个奥斯卡……究竟是站在哪一边的?” “上一次,他站在我一边;这一次,他选择了我儿子。不管他选择的是谁,忠诚都无可怀疑,戴蒙也深知这一点。我们扯得太远了,”国王礼貌地起身示意,“感谢你的曲子,安吉洛先生。你说你下午见过奥斯卡大人,此刻我希望您走得越快越好,越远越好。” 越是听国王这样说,诺亚越是跃跃欲试。“好吧,此刻我服从您的意愿,但我一定还会回来的,”他也站了起来,“陛下,那位奥斯卡大人在成为奥斯卡大人之前,也和我一样是默默无闻的。” “或许吧,”一阵风从窗户吹了进来,国王打了个哆嗦,“不要停下音乐。现在像你一样忠勇的年轻人很少了,我不能看着你白白送死。” “我还是挺看重自己这条命的。我还要和您……”一阵莫名的寒意,诺亚感到有谁从大门进来了,他立刻闭上了嘴。 等等,不对劲,他回过头去,门还是关着的,没有人进来。他对灵能的感知不会骗人,确确实实有什么东西进来了,他下意识地伸手抓了把,抓住的却只有空气。 “怎么了?”他的动作引起了赫拉斯的注意。 突然间又是一阵风,烛光一阵闪烁颤抖,随后钻入房间的那股灵能蓦地消失了,诺亚的感知归于平静。错觉吗?不,不可能,自有记忆起这种感知就从没骗过自己,一次都没有。是那东西进入这个房间后蛰伏了起来,一定是这样的。 琴声停了下来,冷汗爬上诺亚的脊背。 “你的脸色很差,”国王敏锐地察觉了他的异样,“究竟怎么了?不舒服吗?” 脸色差吗?诺亚抬头看了眼镜子。镜中的自己脸色苍白,满头汗水。“不,不是的,”他知道这很难解释,“我……” 他看到镜子里的赫拉斯从自己的七弦琴上将短剑拔了出来。疑虑顿时产生。陛下是怎么知道那里有把剑的?他这个时候拔剑又是要干什么?他完全不自觉地按了按短剑拔出后七弦琴上留下的空洞,忽然之间浑身僵住。 剑还在七弦琴上。诺亚倒抽了一口气,整个口腔乃至喉咙仿佛被彻骨的冰冷填满。他转过头,镜子外的赫拉斯国王正一脸关切的看着自己,他双手空空,什么也没拿。 恐惧像是一双无形的手,扼住了诺亚的咽喉。镜子中的国王举起了剑,刚刚那股本已悄然隐伏的灵能开始喧嚣地急速流动,短剑直刺镜子外的国王。 不!诺亚的身体在头脑来得及反应之前就先有了行动,他合身扑向赫拉斯,将他整个用力推开,事情太过紧急,他完全没考虑礼节或是别的什么,两人一同摔倒在了地上。一声尖锐的玻璃破碎声在脑后响起,刺得双耳生疼,方才的灵能像挥舞的利刃般从国王刚刚站立的地方划过。 更多刺耳的声音接二连三响起。诺亚回过头,镜子碎成无数片,每一片上都有一个国王维持着挥剑的动作,就好像镜中的时间已经定格。高背椅与书桌被一分为二,墙壁上出现了一道深深的裂痕,就连窗户也被斜斜切开。 所有的断口都光滑无比,无论金属、橡木还是玻璃,此刻仿佛都成了奶酪。赫拉斯国王的身体不会比这些东西更加坚硬,如果不是自己这奋力一推…… 他没有再想象下去,背上忽然一阵火辣。他探出手摸索着后背,结果摸到了一手温热的鲜血。 “你受伤了!”国王惊呼,“是刺客!” 惊慌只是一瞬,诺亚立刻确定了伤口窄而浅,位置也并非要害,自己伤得不重。他看不到自己的后背,但对灵能的感觉却精确地描摹出了伤口的形状。 “啊,您说得非常对。”是刺客,还不是普通的刺客。刚刚发生了些难以理解的事情,这是某种诺亚从不曾了解过的黑暗法术,邪恶得难以言喻。他捡起一块镜子的碎片,指给赫拉斯看。 国王的眉头紧紧地皱在了一起。“或许,”赫拉斯陛下缓缓地说,“已经太晚了。” “什么太晚了?”话一出口他便醒悟。在这王宫的最深处,会这么并且能这么做的还能是谁? “该死!”即使是诺亚,这一瞬间也失去了冷静。令他失态的不是自身的安危,而是自己无意间害了赫拉斯陛下。刺杀绝不会止步于此,如果换成自己是奥斯卡,这个时候会怎么做?毫无疑问,先把国王杀掉,然后再嫁祸给那个懵懵懂懂的旅行诗人,正好他的七弦琴里还藏了一柄剑呢。 窗外忽然亮起耀眼的火光。向外望去,不知何处冒出来的大批近卫军人人手持明亮的火把,将太阳宫团团围住。整齐的脚步声中,他们排成两列,鱼贯进入宫殿。 “对不起,陛下,”诺亚颓然地趴在窗棂上,“是我害了您。” 第112章 觐见(7) 在这生死关头,赫拉斯国王平静得像在道晚安。“和你没关系,孩子,或迟或早的事。奥斯卡一直在等待这样一个机会。该道歉的是我,若不是为了我,你本不用这么年轻就失去生命。” 诺亚不甘心撑起身子:“太阳宫里有没有密道之类的东西?” “当然有,而且有三个出口,一个在繁星宫内,一个在诺顿城里,一个在城墙外。不幸的是,每一个出口奥斯卡都安排了重兵把守。” “好吧,”诺亚抬头望了望夜空,“既然如此,就让我们一边欣赏今晚的月色,一边享受人生最后的五分钟吧。介意我喝一杯您的酒吗?” 国王摇了摇头。诺亚拿起酒壶和杯子,给自己斟上满满一杯。他注意到高墙之外,小半个天空呈现出不祥的暗红,就像有人将鲜血涂抹在了黑沉沉的天幕上。 这幅景象无论如何算不上优美,可诺亚却依依不舍。好看也罢难看也罢,这都是最后一次了,他的目光几近贪婪。本想和国王陛下再谈谈他女儿,可惜剩下的时间实在不够,谈了也不过徒增两人的遗憾而已。 大门开了。一列近卫军手持齐胸的塔盾和一人高度的矛走了进来,他们挺起长矛,用盾牌构成一道无懈可击的厚实墙壁。紧接着,灰白头发、身形瘦小的奥斯卡大人出现在了这堵用金属、木头和皮革构成的墙壁后。 用那双冷漠的眼睛审视过房间,奥斯卡大人弯腰行了一礼。 “想不到你竟会亲自前来,奥斯卡,这可不像你啊。”国王道。诺亚也很佩服,这个男人不愧是海洛伊丝的父亲,艾格兰的国王。死亡近在咫尺,他仍然从容不迫,一派王者的气度。 “我来带诺亚·麦克莱恩走。”奥斯卡说道。 “诺亚·麦克莱恩?” “他自称叫安吉洛。” 这么短的时间,他连名字都查清楚了么?还是小瞧了他啊……“为什么不干脆杀了我?连罪名都是现成的。”诺亚问。 奥斯卡大人望了他一样。“因为你还有用。” “您这言下之意对陛下可是大不敬啊。说起来,戴蒙殿下知道您打算杀了他老爸吗?” 奥斯卡大人的薄嘴唇抿了抿。“谋杀陛下的人是你。” “那么,”诺亚讥讽道,“繁星宫是找了一群瞎子、聋子还有傻子来担任近卫军的?您该不会以为被如此多人见到的秘密还能成为秘密吧?” “我并不打算瞒过戴蒙殿下,只要让诸侯相信你和你背后的花之都是凶手就够了。这件事总要有人来做,我是最合适的人选。为殿下扫清通往龙骨宝座的一切障碍是我的责任,即便他会为此怪罪我,或者将来治我的罪,我都必须尽到自己的职责。只是,”他皱了皱眉,“是因为在和旅行诗人打交道吗?我好像也变得话多了。” 诺亚无言以对。果然如国王陛下所说,这家伙理性得可怕,甚至连自己都能作为算计的一部分。 “陛下,”奥斯卡略一躬身,“说遗言吧,您有三分钟时间。” “只有一个要求,别让我死于宵小之手。”国王道。 “那么,就请您自己动手吧。” “可以。”赫拉斯·卡斯蒂利亚点了点头。 “诺亚先生的七弦琴里有一柄剑,您就用那个吧。” 君臣都冷静得不像话,是因为他们早就习以为常了吗?诺亚可不能接受。他“唰”地一声拔出短剑:“别什么都擅自决定啊,奥斯卡大人。您就这么相信,自己已经掌控一切了吗?几个小时前,您还被海克伯爵压在身下、命在旦夕呢。” “没有力量为后盾的宣言毫无意义。我见过你使剑,除了我,这里每一个人都比你强,”对诺亚的嘲讽完全无动于衷,奥斯卡望着国王,“陛下。” “孩子,够了,把剑给我。” 当初没救这混蛋就好了,诺亚一阵后悔。或许有些像是垂死挣扎,不过这个时候,他想的是哪怕能揍奥斯卡一拳也好。但是看看那道盾墙,还有泛着寒光的利刃,他明白这点小小的愿望也无法实现。 终究只能到此为止了吗? 窗外的火光突然暴涨,诺亚下意识地回头,巨大的火焰升腾而起,突然强光闪过,双眼一阵刺痛,他顿时闭上眼睛。他听到了震天的喊杀声,金铁交击声,惨叫声,还有马的嘶吼声。 或许是暂时失去了视觉的缘故,对灵能的感知这一刻却变得无比清晰而敏锐。太阳宫外,不明来历的队伍冲击着近卫军的阵线,双方激烈交锋,场面乱成一团。 “镇静!”他听到奥斯卡大人大声道,“他们是逃不出去的。” 那可未必。听到奥斯卡的话,诺亚明白他和近卫军们也被强光刺到了眼睛。他举起了手里的剑,那一瞬间,他有将短剑朝奥斯卡丢过去的冲动。 不,还是算了,趁他们看不见逃走才是最重要的,剑还是留在手上比较有用。 可奥斯卡大人突然闷哼了声。诺亚的感知中,他捂着额头蹲了下去,似乎受了伤。这又是谁干的?看起来伤得还不轻,维持蹲下的姿势没有几秒,奥斯卡大人就倒了下去。 “大人?奥斯卡大人?”有人慌乱地喊道。 然后诺亚才讶异地察觉到一股微弱但锐利的灵能方才从自己手上射向了奥斯卡大人的脑袋。我什么时候会的这一招?不对,不是我,是戒指。那枚伊葛赠送的戒指一直戴在手指上,诺亚本来已经彻底忘了这回事,现在看来,那位老人送的是件难得的好东西。 诺亚还想给奥斯卡再这么来一下,但不管如何尝试,戒指全无反应。刚刚是怎么做到的?这样也够了,眼睛仍然痛得厉害,稍稍尝试睁开便满眼泪水,他猜想那些近卫军也是如此。 于是他扯开喉咙,放声大叫:“奥斯卡大人受了重伤!来人,快来人!” 没听到奥斯卡的反驳,机会都千载难逢。和海洛伊丝初识,他用这一招吓跑了两百个强盗,这些王宫的卫士显然不会那么没用,但要引起混乱是足够了,那道盾墙上不可避免地出现了破绽。 他把短剑插回七弦琴。感知中,赫拉斯国王也流着眼泪,睁不开眼睛。 “失礼了,陛下。”他抱起国王,翻身跃出了窗户。 第113章 夜遁(1) 进入太阳宫时他早就看准,房间的窗户下就是宫殿入口处的拱顶。作为王权的某种象征,拱顶宽阔得足够跑马,两人如诺亚所料摔在了拱顶上。 距离窗户还是稍稍高了些,这一下摔得不轻,诺亚龇牙咧嘴地爬起来。非常好,赫拉斯陛下毫发无伤,不过他还是问了句:“陛下,您没事吧?” “没事。孩子,你的眼睛没被闪到吗?” “那倒不是,不过闭上眼睛,我走路还反而更稳当些。请跟我来。” 拱顶旁就是又长又阔的屋檐,诺亚拉着国王的手走了上去。下方已经乱成一团,没人注意到他们俩。不管那些袭击者是什么身份,他们都帮了大忙,诺亚暗暗感激。 视力已经逐渐恢复,他找了个相对低矮的地方跳了下去,落地后滚了几圈来缓解冲击力。赫拉斯国王则要从容得多,他纵身跃下,稳稳落地,快步走到诺亚身边将他拉起。 “若我们能逃脱,”国王道,“我不会忘记你的所作所为,孩子。” “那种事,”诺亚咬着牙站起来,“还是等安全了再说吧!现在,我们得先逃出去。繁星宫一共有几座门?” “七座。” “我们……”诺亚举目四顾。擎着火把的近卫军从四面八方赶来,入侵者也越聚越多,他们的装备不像近卫军那般统一,皮甲,锁子甲,板甲,长剑,匕首,弯刀……甚至还有镰刀和草叉,天知道哪里冒出了这样一群人。 塔楼,花园,圣堂,火光照亮了双眼能见到的一切。燃烧的不止是火把,许多建筑本身也燃起熊熊的大火。 决定了。诺亚毅然向着人影最密集、叫喊最喧嚣的方向走去。 国王提出了异议:“走这边?或许我们可以选个僻静些的门出去。” “这种时候,僻静不是什么好事。我们需要的是混乱,”诺亚边走边解释,“混乱能隐藏我们的行踪,混乱能让奥斯卡大人无法掌握我们的动向。如果想藏起一片树叶,什么地方最合适?当然是树林里。这个给您,”他拔出短剑,交给赫拉斯陛下,“您拿着应该比我有用。” 赫拉斯·卡斯蒂利亚接过短剑。两人一同走向混战的人群,他们小心地选择道路,尽量从战团的边缘经过。 场面是如此混乱,每个人都在舍生忘死地战斗,即便从几步之遥的地方路过,也没人有余裕朝他们看上一眼。空气中混合着刺鼻的血腥味,浓郁得几乎无法呼吸,之后才是因燃烧而产生的油和烟的味道。 受了重伤的人倒在地上惨叫,有人一边喊着妈妈一边把流出的肠子塞回肚子,断了腿的士兵哭喊着在地上爬行,身后留下触目惊心的血迹。诺亚阵阵反胃,有种把才喝下肚的葡萄酒吐出来的冲动。 “戴蒙殿下万岁!”他听到有人这样高喊。 立刻就有回应:“去死吧,戴蒙和奥斯卡的走狗!”还有“赫拉斯陛下万岁!” 这场面令诺亚无法忍受,他小步跑了起来。只是这样都受不了,一旦战争当真爆发,又会有多少人陷在比眼前宽广成百上千倍的泥泞血沼中哀嚎挣扎? 他们很快穿过了战斗中的人群,在散发着花香的长廊和仍在喷涌的喷泉间绕了点路,出口就在眼前。那是座巨龙头颅造型的城门,从中走过就像是从龙大张的嘴里走过一样。只有四个近卫军守在门前,若陛下和他的女儿们一样强,应该能毫不费力解决他们。 但要是他和奥列格一样弱怎么办?真该早些开始学学用剑的,诺亚又一次感到了懊恼。如果能活着回去,一定要开始用剑,一定,他暗暗发誓。 近卫军拦住了他们。尽管只有四人,他们仍然列成了横队。 国王向近卫军走了过去。“让开,”剑尖垂向对面,声音中透着属于王者的威严,“要从这里通过的是你们的国王!” “抱歉,陛下,没有奥斯卡大人的命令,谁都不能通过。”为首的近卫军不卑不亢地回应。 双方下来的交谈改为用剑进行。幸运的是,赫拉斯陛下虽说没有他的女儿们那么厉害,但也远不是普通人能及得上的。他的灵能比起她们来颇有差距,剑术上的造诣则和她们相差无几。当然,这是以诺亚的眼光来看的,而他自个也清楚,自己的眼光多半不准。 顷刻间,国王打倒了四名近卫军,四个本该守护他的人。“我们走,”对自己的战果毫不在意,他招呼诺亚,“现在还不是……哦该死!” 一队士兵,总有百来个,从入口涌了进来。他们穿着银色的锁子甲,腰间是一长一短两柄剑,胸前佩着黑色的绶带。 “是都城守备队,”国王握紧了剑,“你……” “陛下!”一个穿了整套板甲、戴着毫无装饰的全盔的骑士迎了上来,“七神在上,是陛下!” 士兵们齐声欢呼。 见到国王疑虑的神情,骑士摘下全盔:“是我。” “莱安爵士!”国王回头使了个颜色,示意诺亚跟上,“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是宣誓效忠过的星辰卫士,永远忠于陛下。海克伯爵和布里斯蒙是两位忠于您的勇士,他们本来有个针对奥斯卡大人、将您和薇卡、艾芙洛两位殿下救出的计划。但就在今天下午,他们被奥斯卡大人识破了,搜捕和屠杀接踵而来。我们不愿束手就擒,打算与叛乱者殊死一搏。感谢诸神,您是趁乱逃出来的吗?” “薇卡和艾芙洛几天前已经被这位诺亚·麦克莱恩先生救出了,他今晚本来想把我也救出去,”国王道,“可惜同样被奥斯卡识破了。要不是他的英勇与忠诚,这会你们已经换过国王了。” 莱安爵士神情凝重,他无疑听懂了国王委婉的说法,也了解到了事态的严重。“情况紧急,仓促间我们着急不到多少人手,奥斯卡和贝纳托的兵力是我们五倍。请立刻跟我来,陛下。” 他们脚步匆匆地穿过巨龙张开的大口,离开了繁星宫,踏入诺顿的街道。整座城市火光四起,到处都是蔓延的火舌,犹如无数狂舞的恶魔。刚才还只是小小的一片,现在整个天空都呈现血一样的暗红,连空气也带上了逼人的热意。到处是奔走呼叫的市民,眼前的混乱比繁星宫内更甚。 第114章 夜遁(2) “怎么会有这么大的火?”诺亚为之咋舌。 “我们派人在城中各处放了火,”莱安爵士道,他又将头盔戴上,声音显得无比沉闷,“我们本想试着杀掉奥斯卡,所以得尽可能制造混乱。” “这会伤及多少无辜!”诺亚看到街边一个男人徒劳地向着火焰浇下一桶水,一瞬就化作一团白色的蒸汽散发。一个小女孩则抱着男人的腿哇哇大哭,一声声叫着妈妈。几个人拦住一位少女,后者正要冲进一座燃烧的屋子。 “几百。或许几千。” “这么多人!”骑士淡漠的态度激怒了诺亚,“还有他们的——” “比放任奥斯卡胡作非为少,”莱安爵士打断了他,“如果我们能在今晚解决掉奥斯卡,挽救的生命远比今晚伤害的多。几万,甚至几十万,几百万。现在我们救出了陛下,这就更好了。” 国王的叹息在满街的喊声中也清晰可辨。“对那些因为今晚的大火而破碎的家庭,这种话可说不出口啊,”他摇了摇头,“就算牺牲的只有几百人……生命不是什么数字,死亡更不是。你记住了,莱安,今晚死去的不是几百人或者几千人,而是有人死去这件事重复了几百几千次。” “遵命,陛下。我,”骑士变得局促不安,“我不曾……” “我不是要责怪你,”国王垂下眼睛,诺亚注意到他眼角有东西在闪烁,“因为你们没有选择。” 莱安爵士的脚步加快了。队伍在越来越响亮的哭喊声中经过一条又一条灼热的街道,离开诺顿的城墙越近,火势就越小,喧哗的响声和空气中弥漫的焦糊气息也被他们渐渐落在身后。 我们能安全出城,这个极富诱惑力的念头出现在了诺亚的脑海里,直到马蹄声在前方的街角响起,大群握着骑枪的骑兵迎面冲来。或许步兵可以挡住骑兵的冲击,但那需要勇气,纪律,数量,阵型,长枪,剑盾,壕沟,拒马…… 而眼下,他们拥有的至多是勇气和纪律。莱安爵士高呼:“保护陛下!”回应他的是整齐的“国王万岁!”然后,就像被快刀切过的奶酪一般,队伍在骑兵第一次冲锋下就变得支离破碎。 站在最前方的士兵被轻易撞开,而他们甚至都没能稍稍迟滞一下战马的冲击,连沙包都算不上。诺亚看到两个士兵被同一杆骑枪贯穿,扭动惨叫却一时无法死去;一个倒地士兵的士兵被马蹄踩中头颅,眼珠混在鲜血和脑浆中爆开老远。 莱安爵士大吼一声,挥剑将一个骑士扫下马。他的武器是一柄双手巨剑,比寻常的尺寸更阔也更长,与他巨大的身形相配。赫拉斯国王的短剑则削断了一匹马的前蹄,骑手从马鞍上飞了出去,落地时脖子发出响亮的咔嚓声。 这样下去不行,诺亚皱了下眉头。一轮冲锋过后,国王身边的士兵还剩下一半。那些骑兵冲过他们的阵线,又调转马头,再度列成冲击阵型。 再来一次可就糟了,怎么办?扭头四顾,他找到一条阴暗的小巷,黑夜里看不清巷子里有些什么,更不知道通向何处。 这种时候需要的是果断。诺亚从地上拾起一柄剑,三两步抢到赫拉斯身边:“陛下,跟我来。” “不,我要和我的战士们在一起。” 这回答还真没出乎诺亚预料,他果然是她们的父亲,骨子里的固执一模一样。他朝莱安爵士眨了下眼。 “陛下,”莱安爵士边说便朝诺亚点了下头,“您该听诺亚先生的。请您立刻离开,”他背过身去,向着即将发起冲锋的骑兵举起了双手剑,“我们来拖住他们。有愿意一起留下来的,站到我身边;其他人,跟上陛下。” 一个士兵站到了莱安爵士身旁,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转眼所有的士兵都在莱安爵士身后一线排开,以相同的姿势举起手中的剑。 “不,”国王陛下向他们跨出了一步,“大家……” 他的声音哽咽了。诺亚不由分说,上前拉住国王的胳膊:“失礼了!如果您想让他们的努力和牺牲白费,那就留下。” “可是……” 国王还在犹豫,而马蹄声已经响起,没时间好浪费,诺亚用力拉上他就走。国王有过抗拒,有过挣扎,但诺亚还是强行拖着他钻进巷子。 我的灵能似乎也不比他弱,这个发现令诺亚有些意外。转过墙角前,他最后向莱安爵士望了一眼。高大的星辰卫士身形没有丝毫晃动,他和他的士兵们的背影犹如磐石一般坚毅可靠,那一瞬间,诺亚明白这是些只能被消灭、不能被打败的男人。 然后他们便淹没在了冲锋的骑兵中。 好容易才克制住朝他们走去的冲动,诺亚转过头,用力拉着踉踉跄跄的赫拉斯·卡斯蒂利亚向小巷深处摸索着前进。我大概永远不会忘记这一幕了……和莱安爵士相识到分别连半个钟头都不到,而且还起过争执,但诺亚仍然觉得胸口闷得透不过气来。 可现在不是感慨的时候。背后传来士兵临死前的惨叫声,再怎么忠勇,莱安爵士和他的部下们也抵挡不了太久。他想起诺顿的布局,建筑被街道划分成一个个整齐的方块,沿着这条巷子继续向前的话,应该很快会出现在与刚才平行的另外一条大街上。 那样的话,很快又会被追上。他把目光投向巷子两边的房屋,寻找着可以进入的门——“诗人的情妇”他是无论何时都带在身上的。满是积灰的门不行,明眼人一眼就能发现;太过光鲜的也不行,天知道进去后会碰上多少人;最好的最合适的,是那种简陋破旧、快要腐朽的木门。 幸运的是,他立刻发现了一扇这样的门。 只花了五秒钟,诺亚就确定了门锁的式样和结构,又花了另外五秒便将其打开。他对自己的手法相当满意,换了别人来,时间上或许差不多,但绝不可能像他这样一点也没有破坏门锁的结构。 至于下来如何,就看诸神的安排吧,他连拖带拉把赫拉斯陛下拽进了门。 第115章 夜遁(3) 这是间不大的屋子。陈旧的木制地板,破破烂烂的墙纸,简陋的木制家具,低矮的柜子上点着一根牛油蜡烛,一对母女蜷缩在床上裹着毯子瑟瑟发抖,一大一小两双望着诺亚和国王的眼睛里满是惊恐。 诺亚反手关上了门。“别出声,别出声。放心,我们不会伤害你们的。” 那位母亲没有任何动作,仿佛没有听到诺亚的话,她的女儿也是如此。还行,大概会比较好打交道。他掏出两枚银月,小心地放在了母女二人的脚边。 这样的动作和姿态,至少能让她们稍稍缓解恐惧,进而放下戒心。果然,他看到母亲的脸色缓和下来,微微点了点头。 “下来该怎么办?”国王压低声音问。 “这个嘛……”诺亚再度打量这间小小的屋子。这不是什么富有的家庭,但房间打扫得干干净净,这又是一个好的信号。除此之外,这个女人是有丈夫、这个女孩是有父亲的,他从鞋柜里放着的鞋看了出来。 “夫人,”他问道,“您的丈夫到哪里去了?” 当母亲的尚在犹豫,女儿抢先开了口。她大约十岁左右,已经不是那种可以糊弄的年纪:“爸爸跟着戴蒙王子去打坏蛋了!” 女人赶忙搂住了女儿,警惕地注视着诺亚和赫拉斯。“别紧张,夫人,我们不是坏蛋,”诺亚又掏出两枚银月,“您丈夫应该有衣服留在家里吧?我们可以买几件吗?” 还没等到回答,门外的马蹄和脚步声由远至近,又由近至远。如此往返几次之后,停在了附近。诺亚听到有士兵在敲打别家的门,询问是否见到有人经过。 他们来敲这家的门只是时间问题。诺亚直接丢了个金玫瑰到女人手上,然后有意无意地朝她女儿瞥了几眼,再故意按了按赫拉斯陛下持剑的手,向着国王略微摇了摇头。这些做完,他又拿出一枚金玫瑰,在女人面前晃了晃。 这边是所谓威逼加利诱。父母会为了孩子做出为了自己根本不可能的事,加上两枚金币就更加保险了,但凡这个女人稍稍有点头脑,都清楚这个时候该怎么做。 果然,女人如他料想地点了点头。 随后门被砰砰砰地敲响,有人粗声粗气地问:“有人吗?有人在吗?” “我在。”女人高声回应。 “您可听到什么声响?” “今晚外面一直很吵,”女人望向诺亚,诺亚向她点了点头以示鼓励,“我不知道您说的声响指什么。” “您家里还有别人吗。” 女人沉默了片刻。“还有我女儿。” “您丈夫呢?” “他参加了戴蒙王子的军队。” “那么打搅了。外面不安全,今晚记得不要出门。愿圣母保佑您。” “愿天父和战士保佑您。” 脚步声逐渐远去。诺亚微微松了口气,脊背已经满是汗水。身边的赫拉斯陛下也好不到哪里去,额头上颈项里全是豆大的汗珠。 “谢谢您,夫人,”诺亚递出金币,“您救了我们。请收下这个。” “您给的已经太多了,”女人摇了摇头,“你们还要我丈夫的衣服?”她走向衣柜,“他带走了几件,剩下的不多了。你们自己来挑吧。” “你是要改变装束吗,安吉洛……不,诺亚·麦克莱恩。”国王问。 “得给您换身衣服。”诺亚在衣柜里翻检。都是平民常穿的粗布衣服,算不上这种情况下最合适的,但总比什么都没有要好。他找了一条长裤,一件上衣,比划了下,国王应该能穿的下。 “得委屈下您了。”诺亚险些顺口叫了声陛下,幸好及时察觉。 国王一言不发地解开上衣,换上女人丈夫的衣服。 “夫人,”诺亚把国王脱下的衣服团起,“我们走后,您得立刻把这些烧掉,千万不要忘了。” 女人默不作声地点头。 “夫人,”他又问道,“这儿到最近的城门还有多远?” “只有半里。” “这半里要走多久?” “大概五分钟。” “门前的守卫多吗?” “平时只有两个,不过最近增加了许多,总有五十个开外,”女人的脸上有着显而易见的忐忑,“今晚会有多少,我也不知道。” 换句话说,最好不要指望守卫不够,能从城门硬闯出去。何况就算闯了出去,追兵也会很快赶上。从这个简陋的屋子里看不到笼罩全城的火光,但厮杀声还时不时传来,有远有近。他们迟早会再找上门来的。 不要慌,诺亚告诉自己,都到这份上了,一定有办法把国王平安送出诺顿。 “大人,”女人突然问,“你们是要出城吗?” “是啊。” “大人,”女人搂紧女儿,“求求您,请带上我们吧。” 诺亚吓了一跳:“您说什么,夫人?” “我说,请带上我们一起走,”女人乞求道,“我能为你们洗衣服,做饭,能安排起居,我什么都能做,只要能带上我和我的女儿,”她把女儿向诺亚推来,突然跪下,“大人,如果您不愿意的话,只带上她也可以。” “这……”诺亚一怔,“为什么?” “孩子的父亲离开后,日子本就快过不下去了,”女人用膝盖朝他挪过来,“戴蒙殿下征召士兵的时候,他们都说追随王子是荣耀。但荣耀不是面包,喂不饱我们的孩子。我不知道你们是什么人,但你们今晚来过,这件事总会被发现的。求求您,”女人抱住了他的膝盖,“带上我们。” 带上她们的话……或许更容易混出城去?再度打量房间,诺亚选择相信女人的话,不是因为她可信,而是这个时候他没有选择。 诺亚用目光征询国王的意见,后者略一颔首。“这个晚上,”国王的蓝眼睛注视着他,“就仰仗你了,诺亚。” “我尽力而为,”诺亚转向母女俩,“好的,我们接受了。夫人,该怎么称呼您?” “珊娜,这孩子叫克莱儿。愿天父保佑你们,好心的大人。” “保佑您,大人。”女孩向诺亚行了个屈膝礼。 “乖孩子。我不是什么大人。”诺亚抿了抿嘴,乖巧机灵可爱,令他想起尼雅,不知道那孩子现在怎样了。为什么自己的肩膀总是遇上过于沉重的负担呢?他闭上眼睛,做了两次深呼吸,睁开眼时已经有了主意。他看着另外三人,他们正以相同的期盼目光看着自己,国王或是平民此刻都没区别。 “会有点危险,还要委屈三位,”他说,“我想到了个还算凑合的主意。珊娜,你丈夫应该有剃须刀留下吧?” 第116章 夜遁(4) “不用担心,”诺亚叮嘱克莱儿,“能哭出来最好,哭不出来也没关系。实在不知道怎么做的话,你只要装出害怕的样子就好。” 他们四人离开了珊娜的家,正赶往半里外的城门,身后是逐渐旺盛的火势和越来越浓重的焦糊气味。 “嗯!”小女孩可能是一行人中最轻松的,“那你也不要忘记答应我的事啊,诺亚。” “不会忘记的。霜糖蛋糕,浸奶油的草莓和樱桃,用糖来煮的南瓜,巧克力做的各种小动物,糖丝做的骑士,还有许许多多的糖果。你想吃什么都行,而且,”他郑重地说,“不会让你妈妈付一个铜板的。” “那就好,”小女孩咯咯笑着,“我很会哭,不会把你的事情搞砸的。” “这也是我们自己的事。”珊娜告诉女儿。 “放心吧妈妈,我不会拿霜糖蛋糕开玩笑的。” “而您,”诺亚也没忘记国王陛下,“过会尽量显得凶恶些,粗鲁些。” “我会的。” 此刻的国王模样已经大变。本来的金色长发太过惹眼,诺亚借了珊娜丈夫的剃须刀,剃成了不到半寸的短发。不仅如此,上衣最上端的两颗扣子解开,七弦琴则斜背在后背上,现在的赫拉斯·卡斯蒂利亚比诺亚还像是个旅行诗人。 理发时,国王陛下神情复杂:“诺亚,凡是人力能及的一切,你都为我做了。” “您谬赞了。”这并非礼节性的谦虚,诺亚确实是如此认为的。若再谨慎些,事情不至于弄成这副样子。 “那么,我该怎样报偿你呢?” 报偿这个词令诺亚有些许不自在。“在谈论报偿之前,我有件事得告诉您知道,以免产生什么误会,”他不卑不亢地说道,“我不是为了您,更不是为了艾格兰这个国家而来做这件事的。如果不是为了某个人的未来,我根本不会干这么危险的事。” “你说的这个人,是女性吗?” “瞒不过您。”诺亚微笑。 “我记得你提起过某件事,所以请原谅我以父亲的身份再多嘴一句,”国王也笑了,“她们俩,你看上了哪一个吗?” “她们两位,”诺亚斟酌着用词,“我浅薄的学识和贫乏的词汇想不到可以称赞她们的话语,无论怎样的赞美也绝不为过。任谁和她们相处过,都会相信人类是美好的,是被诸神眷顾的,否则我们的种群怎能诞生她们这样的人?” “你夸奖的太过了。那么,是哪一个呢?或许,”国王的笑意更盛,“她们两个你都看上了?” “真遗憾,一个也没有。” 国王愣住。 “但这绝不是因为她们的缘故,”诺亚差点又把“陛下”喊出口,“原因在我。或许您会觉得这是一种固执或者愚蠢,一种毫无必要的坚持。但我以为,人一生只能真正爱一次。” “那么就是在遇到她们之前,你已经有了心上人,”国王赞许道,“方便告诉我那是谁吗?我要为那个人感谢你的忠诚。” 诺亚凑到国王耳边:“是未来的女王。” “什么?”赫拉斯陛下的迷惘神情证明他一时没有明白诺亚的意思。 于是诺亚又一次俯下身子:“那个人是海洛伊丝,陛下。她亲手煮的汤……是我一直想念的味道。” 听完他的话,国王本就复杂的神情更加难以形容。“她亲手煮的汤?”赫拉斯陛下的语气不知在哭还是在笑,“整个艾格兰恐怕只有她的两位姐姐、一位哥哥和你喝过。给出正面评价的,你是唯一一个。” 唯一一个?诺亚立刻反应过来,看来薇卡、艾芙洛还有她的某位哥哥——多半是塔罗恩王子——没少被她的手艺祸害,自己能尝到那么美味的汤真该感谢他们的牺牲。 走过前面的拐角就是城门,诺亚收拢思绪,同时最后确认了一遍一切已经准备就绪。短剑在七弦琴里,戴蒙的徽记胸针佩在胸前,他蹲下身子,将克莱儿扛在肩上。 “别怕,”他拍了拍小女孩后背,“我们开始吧。” 克莱儿当即大声哭喊:“妈妈,妈妈!” “大人,大人!请您放过她还只是”珊娜跌跌撞撞追了上来,赫拉斯陛下粗暴地推了她一下,她跌倒在地。 “滚开,女人。能为大人服务是你们的荣幸,你该感激才是!”国王大声嚷道。 非常好,陛下,您凶神恶煞的模样恰到好处,珊娜女士,您的摔倒也无懈可击。他快步走过拐角,城门就在二十步开外。守卫多得出乎意料,少说也有两百人,在城门前分两边列队,此外还有三四个骑马的军官。 一队平民提着水桶急匆匆地跑进来,守卫们不加阻拦。有个骑士想要出城却被拦了下来,他出示了一份文件,一个军官看过之后下令放行。 其他想出城的可就没这么好运了,诺亚看到城门前已经聚了一大堆人。有穿着睡衣的平民,坐在木箱上唉声叹气的商人,背着工具箱的木匠和铁匠,抱着筐子发呆的水果商人,还有喋喋不休抱怨不停的贵族。 下来就祈求诸神保佑吧。诺亚大步走向城门。克莱儿的表现无可挑剔,她哭得满脸泪水,大声喊着妈妈,还向四周的士兵求助。诺亚假装用力地打了下她屁股,小女孩立刻噤声,畏畏缩缩地趴在他肩膀上,大声嚎啕改为小声啜泣,那连哭都不敢高声的模样谁也想不到完全是装出来的。 珊娜失魂落魄地跟着他,不住哀求。赫拉斯继续扮演恶人,看起来很寻常,但诺亚的眼光何等锐利,立刻就发现几人中国王陛下的演技才是最好的。这是他们家族的优秀传统也说不定。 几个守门的士兵围了上来,一个军官拦住去路。“站住,你这——”军官的怒喝戛然而止,“啊,抱歉,您,您……” 胸针又一次发挥了作用。军官向后退去,士兵也慢慢四下散开。诺亚斜睨着军官:“小子,你要做什么?” “抱歉,大人,”军官神情尴尬,“奥斯卡大人严令,除非有他的手谕,否则不许任何人离开诺顿。” “我和我的侍从也包括在内吗?”诺亚态度倨傲地问。用一个词来形容自己的话,色厉内荏是再合适不过了。 “不,当然不,”军官低头弯腰,“但,但这个孩子和这位女士……” 第117章 夜遁(5) 四周所有的目光似乎都集中到了诺亚身上。作为旅行诗人,他早对类似场面习以为常,没有流露丝毫的忐忑与不安。 “她们啊,”他不屑地哼了声,“这孩子要到城外去见她爸爸,她太小了,不认识路,正好被我碰上了,决定帮她一把。” “可是,”军官姿态谦卑恭敬,却并不打算没有底线地退让,“这位是她的母亲吧?她似乎……” “大人,”珊娜哭诉,“求求您帮帮我们。这个……这位大人想骗我的克莱儿到城外去,他说带她去找她爸爸,可实际上他是想……” “一边去!”赫拉斯推开珊娜,又恶狠狠瞪着军官,“当条好看门狗,别来多管闲事!” 人群顿时喧闹起来,嘘声四起,有人朝诺亚和赫拉斯丢来苹果和橙子——当然,都是烂的。 “抱歉,大人,”军官重申,“您和您的侍从可以通过,但这位母亲和她的女儿不行。” 有人冲着诺亚大叫:“牵上你的狗,赶快滚吧!” “你当真要坏我的事?” “我没有资格质疑您,大人,但即使我也有职责要履行。请您放下这个孩子。” “我要是不放呢?”诺亚抱紧克莱儿。 “那,”军官咬了咬牙,像是下定决心,“您也不能通过。” 军官的同侪,一半的士兵,还有大部分聚在城门前既无法出去、又不甘散去的围观者们一齐为他鼓掌。 诺亚恶狠狠地瞪着军官:“此话当真?” 赫拉斯陛下凑过来帮腔:“你可知道我们大人是什么身份?” “不知道。对此我很抱歉,”军官的嗓音在颤抖,“但,即便是赫拉斯陛下和戴蒙殿下在此,他们也不能带这位女士和她的女儿离开这里。” 几十个士兵一同站到了军官背后,他们沉默地肃立,无声地支持着军官的举动。 “呃,大人,”赫拉斯国王缩到诺亚身后,“我们……是不是再考虑一下?” 围观的人群中有人发笑。 “好啊,”诺亚一边放下克莱儿,一边咬牙切齿地说,“告诉我你的名字!” 女孩的双脚一着地,立刻飞扑进珊娜怀里。军官没有犹豫:“卡特·诺伊,大人。” “我记住你了。”语毕,诺亚转身向门外走去。他几乎按捺不住心情,脚步比平时快了些,不过现在这种庆幸,这被人当成是了怯懦,围观的人群的笑声响成一片,有小孩子追着他吐口水。 国王也追了上来,他比诺亚镇定得多,还不忘回头冲着军官留下一句:“等着吧,卡特·诺伊,我们大人可是在王宫里有人的!” “快滚吧!”更多的水果砸了过来。 诺亚情不自禁加快脚步,这在旁人看来是在落荒而逃。没有人追过来,也没人起疑心,一切进程都和他的预料一模一样。狂喜袭上心头,他不禁一阵眩晕,扶住城墙才稳住。成功了!真的,这是真的,不是在做梦。我,我竟然把艾格兰的国王,海洛伊丝的父亲从王宫里救了出来? 这座城门的外边是一条宽阔的大河,一座石桥架在河上,对岸是一片杂乱低矮的房屋,此刻也已经有四五处起火。许多人挤到了桥上,河边聚满了汲水的人,哭声和寻人声此起彼伏。 还没彻底安全,不是放松的时候。诺亚打起精神,匆匆跨过石桥,钻进对岸的人群中。明知没有人会注意,他还是四下看了又看,才伸手悄悄摘下戴蒙赠送的胸针。用王子的赠礼来救出国王,这真是最好的安排。 他们在木板、泥土和稻草搭建的屋子间穿梭,空气中臭味弥漫,地上污水横流。王都边上原来也有这样的贫民窟,这点诺亚未曾料想国。不过现在,这是他和国王最好的掩护。 “她们两位,真的不要紧么?”国王问。 “没关系的,我已经留给她们足够的钱,够她们随便找家旅店,从现在起一直住到允许出城为止。城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没人还顾得上她们。而且那孩子很机灵,她母亲很果断,您完全可以放心。相信用不了几天,我们就会在花之都见到她们。” “看来最没用的就是我了,”国王自嘲地笑笑,“如果不是你想到的主意,我们一定会被人在城门拦下来。” “那是因为您有一群优秀的士兵。”这并非恭维,如果没有珊娜和克莱儿帮忙,仅仅靠他和国王两人扮作主仆,当真未必能骗过那群军官和士兵。 转眼两人就从房屋间穿出,眼前是大片茂密的树林,诺亚想也没想就带着国王钻了进去。他突发奇想,不知道当天薇卡和艾芙洛,是不是也从这个地方逃离王都的? 夏季的夜晚在林中行走是个辛苦的差事,黑暗的环境和茂盛的杂草掩盖了地面的凹凸不平,一段虬结的树根或是一根长得不是地方的枝桠都可能叫人大吃苦头。可比起成功完成任务、甚至比预计完成得更好的喜悦,这点困难不值一提。 半个小时在沉默的行走中度过,前方传来淙淙的水声。循着声音走去,诺亚和国王来到一片林间空地。一道溪流横穿树林而过,两座守林人的木屋沿着溪边而建,其中一座的屋顶业已倒塌,另外一座也摇摇欲坠,看起来这里废弃已久。 假如是和海洛伊丝在旅行,这地方倒可以用来勉强过一夜。可现在,离都城毕竟还太近,最好还是连夜赶路。诺亚抬起头观看星象,辨认出六分仪座的位置。我们得向东南方走才能回到花之都,他仰着脖子转身,调整了下方向。嗯,参考六分仪座和月亮的相对位置,应该是这边…… 这个晚上,诺亚在灵能方面的感知比平时敏锐许多。所以在那个阴影悄无声息地出现之前,他就已经发现了。 “什么人?”他立刻出声。 一个高大的轮廓如影子般自林间浮现,随之而来的是强烈而澎湃的灵能,就像是海浪般冲刷着诺亚的感知。有那么几秒钟,诺亚感到说不出来的难受,那种灵能的感觉似曾相识,一种本能的恐惧从心底泛起。 接着诺亚发现来人自己认识。此人身形高大,手握一人多高的战戟,穿着全套有尖刺装饰的黑色板甲,头戴桶状的全盔。这个人实际上并未露脸,但诺亚从他的灵能认了出来。是奈辛爵士,戴蒙王子的团体比武大会冠军。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种地方? 国王警惕地注视着来人。“你是什么人?看样子,你怕是恭候多时了吧?” “您不需要知道我的名字,陛下,”来人一开口,果然就是奈辛爵士,“您只需要知道,这里就是您的葬身之地。” 第118章 月光下的奏鸣曲(1) 傲然宣告之后,奈辛爵士抡起战戟,第一下攻击便直取国王的脑袋。赫拉斯反手从七弦琴中抽出短剑,迎向前去。 国王的动作比方才街头的战斗中要快得多,一步便切入战戟的交锋范围之内,手中的短剑更是成了一片耀眼的白光,径直向奈辛爵士攻去。骑士横过战戟,挡住了第一下挥砍,又隔开了第二下,短剑与战戟的长柄相碰,一连发出两下清脆的鸣响。 随即国王的第三剑击中了奈辛爵士的手肘,跟着第四下命中咽喉,第五击砍中前额。这三次攻击发生在短短一瞬间,令诺亚对他的剑术刮目相看。 但这三次命中却不过是让骑士的铠甲发出三下响声而已。奈辛爵士倒转战戟,长柄横扫将国王逼退。 一方是厚重的全身铠甲,长柄战戟,腰间还悬挂着长剑,一方仅仅是粗布衣服和短剑,装备悬殊得不成比例。 “陛下!”诺亚一眼看出了对策,“跑!” 穿着沉重的铠甲,在这树林里是无法自如行动的,只要跑进林中,骑士将束手无策。 “国王从不逃跑!”赫拉斯头也不回,“你快一个人走吧,诺亚!” “他是跑不掉的。”奈辛爵士冷冷地宣布。他的声音有着某种奇特的穿透力,隔着头盔,听来却依然清晰而锐利。 伴着他的话语,林间又有一团阴影浮现。诺亚毫不奇怪奈辛爵士还有同伙,他孤身前来才叫人难以理解。他奇怪他们是如何找到自己和国王两人的。 “诺亚先生,”新出现的这个家伙叫得出他的名字,“能和艾格兰的国王陛下死在一起,作为一个旅行诗人,你该感到荣幸了。” “我要是能和国王陛下一起解决掉敌人,那才叫荣幸。” “这就是您的遗言么?我会刻在您的墓碑上的——如果有人想起给你立一块墓碑的话。” 银光一闪,利刃如吐信的毒蛇般钻向诺亚,他甚至都没看清对手的模样,更别说用的是何种武器。对灵能的感知在这个时候发挥了作用,他完全听凭本能向后退开。闪耀的白光擦着脖子前划过,肌肤都已感受到了金属的冰凉。幸运的是,他毫发无伤。 对手的动作有个明显的停顿,似乎对诺亚能躲开这一击颇为惊讶。诺亚也没明白自己为何会在最后一刻选择后退,在他的设想中,自己应该向左或者向右跳开,但按实际情况来看,无论朝左还是朝右的结果应该都是一样,喉咙会被深深划开,说不定整个脑袋都要掉了。 直到此刻他才看清对手。完全是一副小说里刺客的标准打扮,穿着黑黝黝的皮甲,蒙着脸,个头瘦小,在黑夜里难以辨别身形。武器则是柄短短的弯刀,月光在锋刃上流转变幻,一看就知道是件好东西。 对手再度靠近。再来一次可不行,诺亚知道自己远不是对手,毫不犹豫转身就跑。有什么东西从对手手中射出,他上身一倾,那东西贴着脖子飞过。 “机灵的家伙,”刺客好整以暇地踱着步子,“你是脑袋后面也长了眼睛吗?” 话音未落,又有东西从他手中射出。诺亚跑动中向左一跃,再度令对手的攻击落空。来不及庆幸,刺客再度射出利刃。诺亚之前的跳跃动作太大,慌乱中已无法调整身形,只能尽力扭过身子,指望避开要害。 这一下没能完全躲开,利刃划过,右边肋间一凉,随后一阵难忍的灼痛贯穿了上身,诺亚脚步顿时变得踉跄,险些摔倒。 怎么能死在这种地方!一咬牙,他强迫自己稳住脚步,继续向前跑,跑,跑。他不知道自己要跑到何地,也不知道要跑到何时,只知道一停下来就死定了。 刺客放慢了追击的脚步,姿态做作,活像是抓到了老鼠的猫儿,打算戏弄自己的猎物。 赫拉斯陛下发现了诺亚的处境,但是奈辛爵士始终挡在国王前方。战戟的挥动一下比一下凶猛,他左支右绌,渐渐落入下风。 难道我的好运气到此为止了吗?诺亚明白了一点,就是这场战斗中无法从国王那里得到任何帮助。而自己赤手空拳,连匕首也留在了繁星宫的住处,没有带出来。“不如我们来打个赌,奈辛爵士,”背后刺客缓缓赶来,“赌您和我谁先完成自己的工作。” 骑士没有回应,大约是不屑。竟然如此小瞧人,诺亚只觉得热血在涌上头顶。然而比起被蔑视的愤怒,他更痛恨自己的无能。前方就是守林人的小屋,屋后是小溪,小溪对岸是稀疏的林地,无处可供躲藏。 右肋的伤口血流不止,后背的伤口本就还没来得及痊愈,这会又裂了开来。已经无法再跑下去,诺亚气喘吁吁地在木屋前停下,到这份上他也不想再用背对着敌人。他从地上捡起根看着还算结实的木棒,当成武器握在手中。 “到了这份上还要垂死挣扎,”刺客缓缓走近,在十步距离上停下,“大家都省点力气不好吗?虽说是求生的本能,但这副样子也太丑陋了。衣衫破烂,流着血,喘着粗气,你在枫树堡演奏时候的风度哪里去了?” 刺客从地上捡起几块拳头大小的石头。“右腕。”话音刚落,一块石头呼啸着从他手中射出。相距太近,速度又快,诺亚感知到了也来不及反应,石头如刺客宣称的那样正中他右手手腕。 痛得钻心,他闷哼一声,手中的木棒掉落在地。 “左肘。”石头撞中了诺亚的手肘,这次他没有忍住,叫出了声。 刺客的声音再度响起。“胸口。” 胸前一痛,诺亚像是挨了一拳那样眼前一黑,腥甜的鲜血涌上喉头。他跌跌撞撞地后退,后背撞上了木屋。 “右腿。”“左膝。”“额头。”伴着刺客的话语,啪啪啪三声几乎同时响起,一阵天旋地转,随后眼前一黑。回过神来时,诺亚发现自己倒在地上。 这可不行,他擦去嘴角的血迹,用受了伤的手臂和双腿支撑,强迫自己起身。很痛,浑身都在颤抖,双腿更是抖得厉害。可面对死亡的时候,最好能站着,他固执地想。 刺客拍了拍手,他已经丢光了手里的石头,握着弯刀向诺亚走来。“以一个旅行诗人而言,你很顽强。”他扬起弯刀。“我该先砍断你两条腿,让你倒在地上打着滚求我杀了你。现在的问题在于,我先砍左腿好呢,还是先砍右腿好?” 呸,诺亚唾了口,很想回敬他一句:以一个刺客而言,你很…… 可是晚了,弯刀已经劈下,他下意识地闭上眼睛。 似乎经历了漫长的时间,实际上只是短短一瞬,他没有任何感觉。然后有一个清脆的声音说出了他想说的话:“以一个刺客而言,你很饶舌。” 海洛伊丝?诺亚睁开眼睛,刺客捂着手蹲在地上惨叫连连,而那个朝思暮想的身影正持剑站在自己身前。月光清晰地勾勒出她的影子,就在那一瞬间,她小小的身子宛如真正的女王般昂首挺立。 第119章 月光下的奏鸣曲(2) 刺客缓缓起身,脸上汗水密布,诺亚看到他左手的两根手指齐根而断。 “你,”现在轮到刺客气喘吁吁了,“你是海洛伊丝公主!这,这怎么可能!” 赫拉斯与奈辛爵士也暂时停下了战斗,齐刷刷望着海洛伊丝。即使相隔遥远,即使没有摘下头盔,诺亚也很轻易就能感受到骑士的震惊。 “海洛……伊丝?”国王则一副刚刚梦醒的模样,仿佛不相信眼前这个女孩就是自己的女儿。 “父亲大人,”海洛伊丝硬邦邦地向国王弯了下身子,算是行过礼之后,她转向刺客,“你先等一下!” “什么?”刺客莫名其妙。 海洛伊丝旋身飞扑紧诺亚怀里,把头埋在他胸膛,用力抱住了他。她深深吸了一口气,一脸的贪婪与陶醉。“诺亚……”她的声音听来就像在梦中,诺亚分辨不出是她还是自己在做梦。 “海洛伊丝……”他想抱住她,抬手时手腕碰到她的手臂,顿时“咝”地吸了口气。石头砸中的地方高高肿起,疼得厉害。 “对不起,”她赶忙放开他,“很疼吧?一定很疼吧?” 诺亚一阵欣慰。一切都是值得的。“我做到了。” “你又受伤了,还流了这么多血……”她在笑,可笑的同时蓝眼睛里蓄满了泪水,“太好了,诺亚,真的太好了。” “你是说我受伤太好了吗?” 她破涕为笑:“当然了。你明明是个小偷,干吗说自己是旅行诗人呢?小偷就该挨揍!” “每个旅行诗人都是小偷,小偷却未必有资格成为旅行诗人。再说,我偷了什么呢?” 红晕突然在海洛伊丝脸上泛开。她踮起脚尖,嘴凑到他耳边:“不许笑话我。你偷走了……我的心。” 哦天啊,她什么时候学会这样说话了?诺亚当场就想狠狠抱住她,然后对着嘴唇用力吻下去。可惜旁观者太多,他悻悻地打消了这个念头。“如此说来,”他忍着亲上去的冲动在她耳边低语,“我们是同行喽?” 她显然听懂了他的话:“没错!” 海洛伊丝旁若无人地扶着他在木屋边诺亚坐下,又不由分说脱去他的上衣,取出绷带和几个药瓶。圣女之泪,勇气之酒,铁匠之火,他认了出来。 “公主殿下!”刺客嚷道,“您该不会以为,我的耐心好到等你给这个弹七弦琴的家伙处理好伤口的地步吧!早知如此,刚才我该一刀割了他喉咙,那样您现在就省事了。” “嘴巴。”海洛伊丝说道。 刺客不明所以地搔着后脑:“您说什么?” 海洛伊丝手一扬,一块石头直飞刺客面门,不偏不倚正中他的嘴巴。刺客正张着嘴在说话,于是石头一下嵌进上下唇之间,诺亚听到一声从嗓子中挤出来的惨叫,然后是一连串气急败坏的喊叫。刺客痛得直跳脚,却碍于那块石头,只能发出含混的呜咽,一个像样的音节都吐不出来。 “他……他没事吧?” “诺亚真是太好心了,”海洛伊丝用手指为他后背的伤口涂抹圣女之泪,“那个家伙刚刚可是想杀了你啊。” 刺客好容易才把石头从嘴里抠了下来,那块石头被血染得通红,而他上下的门牙都不见了。诺亚没看到有牙齿丢出来,据此推测可能是被石头直接砸进肚子里去了。这一下对此刻心理的打击更胜过生理,他握着弯刀指着海洛伊丝,却既不敢上前,又不甘心后退。 “不过,你为什么会在这里?”诺亚问道。 “逃出来的呀。我能从诺顿逃出来一次,为什么不能从花之都逃出来第二次?”她用绷带把他整个躯干缠起以裹住伤口,然后俯下身子,用牙齿咬断绷带,再打上结。 “那你又是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要说是巧合的话……” “当然不会是巧合。我是从枫树堡一路跟着这两个坏蛋来到这里的哦。” “枫树堡!难道那个时候你……” “对!”海洛伊丝的指头轻轻抚过诺亚肋间的伤口,不疼,但是痒痒的,“先是《双子星》,然后是《六城之战》,最后是《夏日的美少女》。我从头听到尾,连一个音节都没有漏过。特别是最后那一首,只要闭上眼睛,就好像诺亚在抱着我,轻轻对我说话一样……” “对你说话?我对你说了什么?” “你说,你很想我,”她嘻嘻笑着,给他涂上铁匠之火,看他疼得直哆嗦,“还说你见到了薇卡和艾芙洛。是真的吗?” 这么说来,当初在枫树堡的厅堂里的感受,并不是虚无缥缈的,我和她切切实实传达了相互的想法,通过音乐……或是某种他还不清楚的方式。 “诺亚救下了你的两位姐姐。”赫拉斯国王插嘴道。 海洛伊丝顿时惊奇地抬头看着他。诺亚点点头,虽然很想和她立刻讨论一下当时那奇妙的对话,但眼下他关心的是另外一件事:“你竟然就在现场?这,”他按住她肩膀,“这该多危险!我怎么没有发现你?” “你是高台上大家瞩目的旅行诗人,怎么会注意到我这个端着盘子忙忙碌碌的小小厨娘呢?其他人就更加不会在意了,包括我那亲爱的哥哥。好喽!”她拍了拍手站起来,顺手从腰间拔出一柄长剑,“等我一小会,马上就好。” “不可以轻敌啊,这是个狡诈的家伙。” “我会的,我会的!”她不耐又无奈地应着,朝刺客走去,“没了门牙的先生,为了感谢您的耐心等待,我不会让您死得太难看的。” 今晚的海洛伊丝与那天两人一同去亚尔提那七神学院玩是同一个打扮,身段与肌肤在月光下展露无遗,对诺亚来说只是看看背影都是一种享受和满足,可对她的敌人而言,就是完全不同的感受了。 “混、混蛋!谁死得难看还不一定呢!”刺客气急败坏地嚷道,握起手中弯刀,向前迈了几步。有什么东西从刺客身上分离出来,悄然隐伏在四下的阴影中。 这感觉不对劲,诺亚立即想起国王房间里的那次刺杀,镜子里的赫拉斯陛下举起剑来时,他感受到的灵能和现在一模一样。 他立刻高声提醒:“小心,那家伙——” 海洛伊丝抢上前去,刺客挥刀相迎。两柄武器甫一相交,刺客的身子一震,急速向后倒退。忽然之间,刺客的影子变成了四五个。这些影子拉伸,膨胀,从不同方向一同袭向海洛伊丝。 和刚才一模一样,弄伤自己后背的就是这种招数,诺亚惊呼:“躲开!” 晚了,影子就像暴涨的黑潮,瞬间便将海洛伊丝吞没。 第120章 月光下的奏鸣曲(3) “你!”赫拉斯怒吼一声,全身都在颤抖,“你把海洛伊丝怎么样了!” “海洛伊丝!”诺亚顾不上刚刚包扎好的伤口,挣扎着爬了起来。 一阵张狂的大笑。“我说了,”刺客得意洋洋,缺了门牙的嘴洞开,“谁死得难看还不一定呢。在我的记录上能够增加一位王位的继承人——” 笑声突然变成大叫,海洛伊丝缓步从影子中走出,气定神闲,毫发无伤。“就这?” 诺亚喜出望外,刺客则捂着胸口,蹲在地上惨叫连连,指缝间有鲜血流出,显然伤得不轻。 “这种耍弄影子的戏法,我十二岁的时候,我那好心的艾芙洛姐姐就向我演示过了,而且每天都演示不止一次。”从海洛伊丝撅起的嘴角看,艾芙洛的“好心”恐怕不是字面意思上的好心。 “艾芙洛殿下也会这一招?” “当然会,而且比这个蟊贼强多了,”她直走到蹲下的刺客跟前才停下,“喂!”她抬腿踹了一脚刺客,“还有其他招数吗?” 刺客奋力挥动弯刀,受伤之下的出手仍然迅猛有力,弯刀呼啸着劈向海洛伊丝脖子。她不闪不避,抬起左手抓住刺客持刀的手腕,动作快到诺亚险些连感知都跟不上。她稍一用力,只听喀嚓声响,刺客放声尖叫,弯刀顿时脱手。 海洛伊丝空着的右手接住弯刀,左手扳过刺客的手臂,弯刀一挥,寒光闪过,刺客右手的三根手指离手掌而去,在空中飞舞,顺带洒下点点滴滴的鲜血。她又在他肚子补上一拳,刺客顿时委顿在地,身子抽搐几下之后没了动静。 把弯刀随手丢开,海洛伊丝站得笔直,举剑指着奈辛爵士:“到你了,大块头。” 自始至终不发一言旁观的骑士继续保持沉默。 “怎么了?看到同伴的惨状吓得说不出话来了吗?”海洛伊丝一如既往挑衅自己的对手,某种意义上这是种高明的心理战术,“放心吧,你没有伤到诺亚,我会手下留情的。” 赫拉斯国王意味深长地看了女儿一眼。 骑士竖起战戟。诺亚以为他肯定会说点什么,可他依然没有开口。 “那我可就来喽。”海洛伊丝摆开架势。 “他是我的对手。”赫拉斯想拦到女儿身前。 “您?”海洛伊丝似笑非笑地斜睨着父亲,“我觉得您和这位爵士交手,得很长时间才能分出胜负,我们恐怕没有那么多时间可浪费。您要下令让我退下吗?您是艾格兰的国王,您的命令,我肯定得听从。” 这话对你父亲有点过分了,诺亚闻言稍稍皱了下眉。 “我首先是你的父亲,海洛。” 海洛伊丝脸上有嫌恶一闪而过,似乎对国王的昵称不满。“那就期待您的表现了。”她又一次生硬地行了下礼,转身朝诺亚走来。 “你们犯了一个错误。”奈辛爵士忽然道。 “什么?”国王、海洛伊丝和诺亚齐声发问。他们父女俩表达的是疑问,在诺亚却是惊讶。 骑士桶盔的额头部分,蓝色如同漩涡般盘旋聚集,起初幽暗,很快就变得明亮,令人难以直视。随着一阵刺眼的蓝色光芒,诺亚看到骑士的头盔上赫然多出了一块蓝色的宝石,晶莹剔透,忽明忽暗,在夜晚也清晰可辨。 于此同时,奈辛爵士的灵能大幅提升了。之前诺亚感受过多次灵能再战斗中的暴涨,海洛伊丝、薇卡和艾芙洛都有过,增长幅度再大也总是有迹可循,就像是大海涨潮、火焰升腾,从微弱到强大的过程清清楚楚。 在奈辛爵士身上却完全不同。他的灵能膨胀剧烈而突然,完全没有提升过程,一下就到现在这个程度了。那强度令诺亚想起哈耿,此刻的奈辛爵士比起那暴躁小伙也不遑多让。 海洛伊丝和她父亲的灵能也在提升,他们显然也注意到了不对劲。奈辛爵士抡起战戟,赫拉斯陛下举起短剑上前,想像先前一样贴到骑士身旁,抵消武器长度上的劣势。 “不行!”诺亚当即大叫。 奈辛爵士已经和一刻钟之前不是同一个人了,就在国王即将切入到适合短剑交锋距离的刹那,他挥舞战戟的动作猛然加快,来不及反应的赫拉斯陛下被战戟的前端结结实实扫个正着。 一声闷响,国王的身子如同被投石机投出的石块般飞出,撞上守林人的木屋。本就残破的屋子像是醉酒的人那样晃了晃便哗啦倒下,四散的木屑与扬起的泥尘中,断裂的原木和破碎的木板将国王埋住。 “陛下!”“父亲!”诺亚和海洛伊丝惊呼。奈辛爵士拦住两人去路:“还是关心一下你们自己吧。” 海洛伊丝抿紧嘴唇,举起长剑,直直劈向骑士脑袋。她的动作蕴含着愤怒,灵能更是比诺亚之前任何一次感受过的都强。诺亚很欣慰,不管怎么说,赫拉斯陛下总是她父亲。 奈辛爵士横举起战戟,封住海洛伊丝的攻势。长剑带起无数的残影,劈,砍,抽,刺,挑,抹,削,扎,压,一次心跳的时间内海洛伊丝送出了不知多少次攻击,长剑与战戟的握柄相碰发出无数短促的响声。她两次挥剑之间的间隔是如此之短,以至于诺亚耳中听到的是一声长响,而非一串短音。 这样的剑术足以让诺亚震撼。可骑士的防守毫无破绽,他接下了长剑的每一次劈砍,用的还是长柄战戟这样远比长剑沉重笨拙的武器。 在诺亚的感知里,奈辛爵士的灵能将近海洛伊丝的三倍,几乎相当于那个晚上薇卡与艾芙洛她们俩与哈耿的差距。 但哈耿的技艺绝对达不到奈辛爵士这程度。挡住海洛伊丝第一轮攻势,他沉稳地撤步拉开距离,掉转手中战戟,倏地刺向海洛伊丝。 诺亚倒抽了口气。这家伙!骑士手中的简直不是战戟,而是闪电。海洛伊丝身形晃动,一连避开四五下刺击。她躲得惊险万分,胸前的上衣被划破了两条口子——她的衣服薄而贴身,任何一次闪躲时只要偏上哪怕毫厘,她就会被开膛破肚。 下一击骑士突然改为横扫,难以想象这样长的武器也能做出如此迅捷的扫击,海洛伊丝立即低头缩身。战戟从她头顶划过,立刻硬生生停住,随即反向冲着她双腿扫来。 来不及向后退出攻击范围,她向上跃起避开。奈辛爵士猛然提起战戟,自下向上挥动。人在空中是无法闪避的,利刃会把海洛伊丝的身子一分为二,视觉与感知同时清除地告诉了他这一点,恐惧顿时攥住诺亚全身。不—— 第121章 月光下的奏鸣曲(4) 身在半空,海洛伊丝确实无法自如移动,就算再怎么厉害,人毕竟不是鸟。 但她可以调整姿态。她团起身子,战戟即将触身的刹那,伸脚在战戟长长的握柄上一蹬。挥动的战戟反而成了她的助力,仿佛压紧的弹簧突然松开,海洛伊丝合身扑向骑士。 双方离得本来就近,她的速度又极快,奈辛爵士完全来不及作出任何应对。只一瞬间,海洛伊丝手中的长剑像有生命一般舞动,闪耀的剑光将她和骑士一同笼罩。 当诺亚的双眼重新捕捉到她的身姿,她已经与奈辛爵士相距十尺,手中长剑垂向地面。“不要以为我和我父亲是一个水平啊,大块头,”她傲然挺立,“只靠蛮力是赢不了我的。瞧,我还手下留情了呢。” 随着她的话语,奈辛爵士的铠甲四分五裂,一块块自身上脱落,每一块的边缘都如尺子丈量过一般平整。 胜负已分。骑士头上那顶桶状的全盔倒是完好无损,额前的蓝色宝石依旧光彩夺目,诺亚不禁有些惋惜,他很想看一看奈辛此刻的表情。 海洛伊丝显然没有这种兴趣,她还剑入鞘,跑向倒塌的木屋。 “等一下!”奈辛爵士道。 “怎么?”她停下脚步,不耐烦地扭头瞥了他一眼,“你还不接受教训吗?” 奈辛爵士将铠甲的残余部分从身上摘除,脱下护手、护肘和护膝,又从脖子上解下护喉。做完这些,他郑重地双手捧住头盔,蓝色的宝石闪了几下之后熄灭。他将头盔摘下,露出没有表情的刚毅面孔。 “我确实得到了教训——不属于自己的力量终究是靠不住的。感谢您的指点,现在,我们再来比试比试吧!” 他抛下头盔,举起战戟,大步走向海洛伊丝。比起刚才,骑士的灵能减弱了许多,虽然还是比海洛伊丝强得多,但差距已经远远没有那么悬殊。 而且还没了铠甲。两人再度交手,战戟当头劈落,海洛伊丝这次正面架住,然后轻快地还了一剑。大概一转眼她就会获胜,诺亚如此判断。我该关心一下赫拉斯陛下,他被埋在成堆的木料之下,到现在还没动静,情况恐怕不容乐观。 他走向木屋,背后响声大作,于是忍不住回头望了眼。没想到只一眼就再也挪不动步子。海洛伊丝与奈辛爵士你来我往,进攻与防守一刻不停地转换,长剑与战戟反射着月光,在空气中编织出令人眼花缭乱的闪耀轨迹。 势均力敌?这怎么可能?诺亚诧异不已。海洛伊丝的战斗风格一如他所熟悉的那样灵活,她总是四下游走,攻击方式千变万化。除非逼不得已,极少会选择正面交锋。 骑士则正好相反,他的身形步履都如山一样沉稳,手中的战戟也不再像刚才那般灵活迅捷,一招一式都透露着显而易见的、连诺亚也能分辨出来的严谨。骑士的有些招数在他眼里甚至显得笨拙,但看着海洛伊丝额逐渐潮湿的衣襟与后背,他知道事情没有那么自己想的简单。 战戟横扫而过,海洛伊丝就地侧滚,长剑袭向奈辛爵士小腿。骑士竖起战戟,用力顿向地面,挡住了这次挥砍,随即跨前一步,抬脚踩向海洛伊丝。 海洛伊丝单手撑地,以漂亮的后空翻躲开。她的姿态永远是如此优美,可诺亚心头一紧。他看到她洒下了成片的汗水。 情况不妙,尽管此刻两人打成平手,但海洛伊丝那种战斗方式的消耗要远远高于奈辛爵士。若不能迅速将对手打倒,时间一旦拖长,她的境地将会相当不利。要是改变策略,选择与对手硬拼,体格和力量上又居于劣势。 这样下去,她可不见得是获胜的那一方。担心如同涨潮般自心底升起,诺亚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呼吸随之急促起来。 战斗中的双方灵能都在缓慢而不可逆转地减弱,海洛伊丝的减弱幅度正如他所预料,比奈辛爵士来得更快。他仿佛看到胜利的天平在缓缓向着骑士倾斜。 战斗的进程比想象得还快,海洛伊丝举剑架开一记横扫,随后箭步前突,回以理应是迅捷的刺击。但她出剑却慢了一拍,尽管只是微不足道的、对常人而言完全可以忽略的一点点迟缓,在这种级别的较量中却足以造成致命的影响。 奈辛爵士敏锐地捕捉到了她这一瞬的缓慢,战戟斜撩,时机和角度都无可挑剔,准确无误地抓住了海洛伊丝那微乎其微的破绽。 长剑被高高挑飞,诺亚惊叫出声。要输了吗?那一刻,湛蓝的双眸里丝毫没有惊慌,反而显露出异样的神采。 没有了长剑的限制,她一个跟头翻过战戟的长柄,进入骑士双臂与战戟之间那狭小的空间。这副样子无法抵敌,奈辛爵士反应极快,立刻丢开战戟,但还是迟了一步,海洛伊丝已经在他胸腹之间捣了两拳,再跟上一下肘击、一下膝顶。 赢了!诺亚松了口气。海洛伊丝的长剑在空中转这圈,到这时才落了地,斜斜插在诺亚脚边的泥土里。 可他随即发现了异样。奈辛爵士的身子晃了几晃,踉踉跄跄地退出几步,居然重又稳住。这、这又是怎么回事?诺亚的下巴都要掉到地上。他清楚她的拳头有多沉重,别说只是个人,就是头棕熊或者河马,挨了她这几下也该倒下了。 海洛伊丝抬手擦了擦汗,胸脯随着喘息剧烈起伏。“可惜,”她嘀咕了句,“你还是躲开了。” 奈辛爵士不屑地哼了声,用手背擦擦嘴角,若无其事地走向海洛伊丝。“并没有完全躲开。海洛伊丝殿下果然如传说中一样强大,”他的语气如常,听来一点也不像受了伤,“能和您交手真是荣幸。下来是徒手格斗吗?不过,您是赢不了我的。” 海洛伊丝撇了撇嘴:“生着一张老实的面孔,没想到也是个虚张声势的家伙。” 骑士露出诡异的微笑:“那您就来亲身体验一下吧。” 他走向海洛伊丝。诺亚立即察觉,经受了她的攻击,奈辛爵士并非一点事都没有,他的灵能比起先前削弱不少。话语、神情甚至姿态都可以掩饰,灵能的强弱却不会说谎。在诺亚的感知中,此刻两人的灵能相差无几,奈辛爵士仅仅强出不到一成,仅此而已。 果然是虚张声势的,这点差距对海洛伊丝而言不算什么,诺亚毫不怀疑地认定。 第122章 月光下的奏鸣曲(5) 海洛伊丝与奈辛爵士的较量再度开始。 见识过薇卡和艾芙洛的亲身示范,再加上她俩耐心细致的讲解,诺亚对徒手格斗多少能够瞧出点端倪,而非像他们用武器交手时那样什么也不懂,和睁眼的瞎子没有区别。 很长一段时间内,两人都只是在试探与佯动,灵能的消耗也微乎其微。海洛伊丝身姿优雅,神态从容,在旁人看来她简直就是在翩翩起舞。奈辛爵士则依旧谨慎,一举一动标准得像是在校场上练习。 她会赢的,诺亚如此笃信。 随后节奏便突然加快,两人开始了真正的较量。奈辛爵士风格突变,换了个人似的咄咄逼人,原本身上那种沉稳不见踪影。若说刚才的他是厚重的大山,此刻的骑士就是滔天的巨浪,怒涛般攻势一波接着一波,像要把海洛伊丝吞没。 海洛伊丝聪明地选择了避其锋芒,发挥自己在灵活与速度上的优势四下游走,始终不和骑士正面交手。她的动作里看得到薇卡或者艾芙洛的影子,战斗技巧无疑是她们教出来的。 看起来是奈辛爵士一时占到了上风,但按这种打法打下去,他的灵能消耗可比海洛伊丝快多了。只要她没有傻到去戏弄对手,或者结果对手前还要耍嘴皮子,胜利毫无问题。而这一点是诺亚最不担心的,她向来就不傻。 奈辛爵士一拳打去,海洛伊丝如蝴蝶般飘开,他的拳头击中一棵常人大腿粗的橡树,就像穿过奶酪一样穿过树干。橡树随之倒下,木屑四溅,树叶飞舞,骑士的视线受到干扰,海洛伊丝不会错过这种机会,旋身踢向他的脖子。 在最后关头,奈辛爵士抬起左臂,勉强架住了海洛伊丝的攻击,又连连倒退出四五步,拉开了距离,战斗一时为之中止。 表面上看骑士似乎防守成功,可他骗不过诺亚的感知。海洛伊丝刚才那次踢击给了奈辛爵士相当沉重的打击,这令他的灵能几乎下降了整整一成。 很好,诺亚暗自兴奋,就这样继续下去。 奈辛爵士缓缓活动着左臂,骨头格格直响。海洛伊丝没有趁势追击,好整以暇地等着他恢复。肩膀来回扭动了数次,接着用力一挥手臂,骑士面露诡异的微笑:“殿下,您是不是以为自己要赢了?” “不然呢?” 话音刚落,海洛伊丝忽然变了脸色。奈辛爵士改变目标,朝诺亚疾冲过来。连一次眨眼那么短的犹豫都没有,她飞身追来。 他来势凶猛,诺亚和他们相距本来有上百尺之遥,眨眼的功夫骑士便到了近前。诺亚全然呆住,突然面对这种事他和普通人没多少区别,他的头脑能反应过来发生什么,可身体却完全不知该如何行动。 诺亚眼睁睁地看着骑士毛茸茸的大手伸向自己脖子,他甚至闻得到这只手上沾到的枪油的气味。海洛伊丝紧随其后,那张脸上有诺亚从未见过的焦急与慌张。 就在手几乎碰上诺亚的脖子一瞬,奈辛爵士猛然刹住脚步,头也不回向后就是一拳。若是面对面较量,这种程度的攻击海洛伊丝本可轻松躲开,但骑士的反击来得实在太过突然,她的心思又完全在诺亚身上,她已经来不及作出最合理的选择。 电光火石间海洛伊丝跃起躲闪,即便如此情况她也没有忘记反击,在空中团身翻了个跟头,右脚顺势踹向奈辛爵士脑袋。 她和奈辛爵士战力上的差距本来微乎其微,这一回合骑士早有预谋,她却措手不及,仓促间作出的应对正中对手下怀。奈辛爵士略微偏过头,双手一起抓住了海洛伊丝的右腿,随后单膝跪下,狠狠将她的腿向自己曲起的膝盖砸下。 不!诺亚听到了一声清晰的喀嚓声和一声惨叫,看到海洛伊丝的右膝连同小腿一同折成奇怪的角度。她的腿断了,诺亚顿时脑中一片空白。 奈辛爵士还想继续将海洛伊丝的腿反向扭曲,她用力咬了下嘴唇,抬起另外一条腿用力踹去,正中骑士胸口。奈辛爵士被踹得连翻了几个跟头,像个铁制的罐头似的滚出老远。他满不在乎地爬起身,好整以暇地拍拍胸口的脚印:“现在又如何呢?胜负已分了,海洛伊丝殿下。” “你……”海洛伊丝按住右膝,嗓音和面容都因剧痛而扭曲,脸色更是苍白如纸,“你真卑鄙!” “我会把这当成夸奖的,”奈辛爵士厚颜无耻地说道,在戴蒙王子前那个颇有风度的骑士完全变成了卑鄙下流的小人,“我得去看一下你的父亲驾崩了没,没有的话还得补上一下,这个旅行诗人当然也得解决掉。至于你,”他笑得邪恶,“我是不会剥夺戴蒙殿下乐趣的。当然,殿下很慷慨,他应该不会介意我对您一些小小的冒犯……” “那种事,”海洛伊丝抿了抿嘴唇,额头布满冷汗,“等我爬不起来再说吧!” 语毕,她咬着牙,靠左腿支撑,缓慢而坚定地硬生生站了起来。 “哦?还要继续战斗吗?”骑士昂首。 “当然了。来吧!”她摆好架势。 这,这可不行!诺亚不自觉地握紧了拳头。她的右腿微微曲起,右脚脚尖若即若离地在地上,只是站着就已经摇摇晃晃。不管是谁这副样子都无法继续战斗下去的,我该干什么?我能干什么?诺亚找不到答案。 “有趣,太有趣了,”骑士的步伐不再谨慎,他迈开大步走向海洛伊丝,“既然如此,那就让您再也爬不起来。” 他的拳头笔直击出,海洛伊丝斜身躲开,躲得勉强而惊险。之后她立刻回了一拳,本来普通的动作却做得无比艰难。奈辛爵士不费力气地以左臂挡下这一击,右臂勾拳击出。这一拳几乎陷进了海洛伊丝肚子里,她闷哼一声倒在地上,捂着肚子蜷成一团,身子颤个不停。 奈辛爵士得意洋洋:“怎么样,殿下?这教训对您来说够了吗?” 好半晌,海洛伊丝才能把头抬起,湛蓝的双眸死死盯着骑士。突然间“哇”地一声,大口鲜血从她嘴里喷了出来。骑士兴致盎然地看着她,一点也不急着继续。 “你,”她气喘吁吁,“早、早呢!” “够了,够了,海洛伊丝,”诺亚完全无法接受这种场面,他揉着眼睛,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够了,我,为了我……” “闭嘴,闭嘴,闭嘴!”她咬牙切齿,“你为了我父亲出生入死,我怎么能什么也不干……我,我绝对不会成为那样的人!” 她又一次站了起来。 “精神可嘉,”奈辛爵士评论道,“但不够明智。” 他再度上前,合身向海洛伊丝撞去。她卸下了他这次冲撞的力量,又接连闪开他两次拳头的挥击,并且架开了第三次。到了第四拳…… 奈辛爵士改为用脚。趁她全神贯注防备上半身,他冷不防踢中了她收伤的膝盖,而且一连两下。断裂的骨头再遭重击,那剧痛绝非人能忍受,海洛伊丝惨叫一声,支撑不住单膝跪倒。趁此机会,奈辛爵士抬脚回旋踢出,她不及躲避,左脸上结结实实挨个正着。 海洛伊丝顿时向右扑倒,这一击势大力沉,她在林间的草地上滑出十来尺远才停下,中途连根带起了好些杂草。 “真够结实的,”奈辛爵士微微磨着牙齿,“隔着靴子我的脚都麻了。” 连战斗中都是这样卑鄙,诺亚双拳紧握,掌心被他指甲戳出了血。他感觉不到疼痛,比起他心头仿佛连身体都可以撕裂的痛苦,这点伤不值一提。哦不—— 他看到海洛伊丝又一次摇摇晃晃、浑身颤抖着站了起来。她半边脸颊肿起,另外半边则为鲜血染红,全身到处是擦伤和血迹。诺亚无法忍心再看下去,他听到自己哽咽的声音:“别站起来,求求你,别站起来了……” “别站起来?”奈辛爵士发出一阵狂笑,他向海洛伊丝挑逗地招手,“听到旅行诗人的话了吗?海洛伊丝殿下,乖乖躺下吧。做不到的话来我这儿,我可以帮您。” “你,你休想!”海洛伊丝拖着伤腿,一点一点挪向奈辛爵士。即使到了这个地步,她仍然不打算放弃。大约是等得不耐烦,没等她挪出几步,骑士迎了上去。他的攻击始终围绕她受伤的膝盖发起,没几下便瓦解了她的防御,单手掐住她的脖子将她举过头顶,然后用力抡在了地上。 再也不能忍受,诺亚拔起脚边的长剑,义无反顾冲向奈辛爵士。什么作用也没起到,他都没明白发生了什么,长剑就被奈辛爵士夺去,跟着自己不知怎的就躺在了地上。对方都懒得伤害他,随手将剑抛开。 “过一会才轮到你,”他听到骑士的声音,“现在你得好好待着。这种事要是没了观众,乐趣会少很多的,”七弦琴丢到了他身上,“说不定来点音乐会更带劲?” 另外一边,海洛伊丝不知第几次缓缓支起身子。她的蓝眼睛黯淡无光,恐怕神智都已不怎么清醒,但她仍然站了起来。 终究还是到此为止了吗?诺亚挣扎着起身,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这不屈不挠的姿态,就是我对她最后的印象吗?不,一定还能做点什么—— 奈辛爵士走到海洛伊丝跟前,对灵能的感知此刻反而成了妨碍。诺亚闭上眼睛,捂住耳朵,却依然知道他在对她做什么。海洛伊丝无力的攻击被他轻易躲开,接着骑士像是面对沙袋那样左右开弓,势大力沉的拳头接二连三落在她的身上头上。 住手,住手,诺亚在心底拼命叫嚷。一连串疾风骤雨般的攻击过后,奈辛爵士回撤半步,他不是就此停手,而是凝聚力量。海洛伊丝摇摇欲坠,已经全无抵抗之力,甚至她还能站着都可算是一种奇迹。 不,你怎能对这样的她再下手—— 骑士的铁拳击出,海洛伊丝的身子高高飞起,又像折翼的飞鸟那样一头栽下,远远摔落在地,就此没了动静。 第123章 月光下的奏鸣曲(6) 诺亚睁开眼睛。海洛伊丝一动不动地伏在地上,一小团尘土正在她身边渐渐飘散。 奈辛爵士捏着指节:“不用太紧张,安吉洛先生……不,该叫你诺亚先生才对。她没多大事,我可不敢杀了她,至少目前还不敢,伊利昂大人现在还得听命于戴蒙殿下。老实说,”他从地上捡起七弦琴,“我喜欢你的歌,杀了你确实于心不忍。但你实在是个麻烦的家伙,诺亚先生,我不能再让你弄出什么乱子来。所以……” 七弦琴塞了过来。“你有一首歌的时间,”骑士道,“随便想弹什么都行。这是你的最后一曲,可别太敷衍了,谢幕要是不完美,人生也会留下遗憾的。” “你……”诺亚回想着戴蒙王子那些关于海洛伊丝的可怕想法,“然后呢?” “然后?”骑士笑了笑,“放心,不会很疼,只用一瞬间,你就会永远睡去。永远。” “这可真遗憾,”诺亚拨动七弦琴的琴弦,“赫拉斯陛下最后的愿望也没能达成。” 骑士望向倒塌的木屋:“他的最后愿望是什么?” “不要死于宵小之手。” “东拉西扯拖延时间是没有用的,诺亚先生,”奈辛爵士道,“允许你最后再唱一首歌已经是我的特别优待。在我改变主意之前,快点开始吧。” 诺亚垂下头,看着自己的七弦琴。选择什么来作为我的最后一曲?他抬头看向天空,然后目光又落到海洛伊丝身上。她仍然静悄悄的,像是睡着了一样。 谢谢,他闭上眼睛,《夏日的美少女》的旋律开始在指尖萦绕。你是艾格兰的公主,将来的女王,我却是来自法外地的小小旅行诗人。若不是那次巧合的相逢,我们本来是绝对不会相交的两条平行线。 我一点也不后悔认识你,真的。在这生命的最后关头,诺亚惊讶自己竟能这样平静。尽管只是短短一个月,你为我人生的旋律添上了绚丽的音符,我之前从没有过得像这几天一般充实,每一天都是一首崭新的、动人的、波澜壮阔的歌。 现在,能把最后一首曲子献给你,我感到心满意足。如果可能的话,真希望把我的一切都献给你。在法外地,大家都说人死后会升上天空,如果生前做了些了不得的事,还能变成星星。我不知道我有没有变成星星的殊荣,说真的,光是和艾格兰的公主殿下接吻恐怕还不够格。但不管怎样,我在天上都会注视着你,永远保佑你。话说回来,你的话,大概也不稀罕我的保佑吧。 所以,请你一定要从你哥哥手里逃出去,然后好好活下去。要说我还有什么希望的话,就是你将来老了以后,偶尔能跟自己的孙子说起,在你年轻的时候,有个还算英俊的旅行诗人为你而死。虽然我猜,到那个时候,你一定记不清我长什么样了。 那样也好,因为我真正的、唯一的愿望,是你尽快忘了我,望了那个愿意为你付出一切的傻子。 好了,曲子已经接近尾声,我的生命也是,到说再见的时候喽。诺亚的呼吸急促了起来,不是因为对死亡的恐惧或是对生命的留恋,纯粹是因为他忽然感到了深深的疲惫,拨动琴弦也成了相当劳累的行为。 辛苦了一整个晚上,累也是正常,这是一辈子最后一次弹七弦琴了,他不希望留下任何遗憾。他打起精神,支撑着弹完最后的几个小节。 终于,最后一个音符的余音也消失在空气中,诺亚如释重负。“久等了。”他自顾自地说了句,仰头望着星空,记起自己曾经和她的约定。对不起了,成为别人的神话这件事,要靠你一个人了。 奈辛爵士凝视诺亚。“真叫人为难,”他说,“杀了你着实可惜,你竟然仅仅凭着音乐就让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骑士叹了口气,“不过,我终究不能为这点事就给伊里昂大人留下隐患。诗人,你必须死,不过你能让我有这片刻的犹豫,也足以感到自豪了。” 诺亚不屑地瞥了他一眼,随后整个人就此呆住。这怎么可能? 奈辛爵士注意到了他的异样,于是转过身顺着诺亚的目光望去。 是海洛伊丝,她又一次站了起来,朝着他们走来。 即便背对着自己,诺亚也能感受到奈辛爵士发自心底的震惊。海洛伊丝浑身血迹,一瘸一拐走得极慢,但骑士没有出声。和诺亚一样,他只是默默地看着她拖着身子,深一脚浅一脚地缓缓靠近。 她停在了奈辛爵士身前触手可及的距离上。诺亚的心抽搐了下,她伤得不成样子,但湛蓝的双眸依然绽放着夺目的神采,清澈而坚定,见不到一丝一毫的动摇。 啪,啪,啪,骑士伸手鼓了几下掌。“太让人钦佩了,殿下。我真要怀疑您究竟是不是血肉之躯了,”他半是调侃半是疑惑,“我以为您至少得睡到明天早上,没想到这么快就爬起来了。” 不只是爬起来,诺亚立刻就察觉到,她的灵能也完全恢复了,甚至比起先更为强劲。不,还不只是这样,现在灵能不再固结于某处,而是像风一样在她体内来回盘旋,像风一样无孔不入,像风一样轻柔又无法企及。 “抱歉了,我就是这么结实,”海洛伊丝擦拭着额上的血迹,“诺亚,我对你只有一点不满。” “呃?哪一点?” “不要总是胡说八道!刚刚绝不是你最后的曲子,我们的约定,我也不会一个人去完成的。不是说好了吗,”浑身的鲜血此刻仿佛都成了妆容,她的笑无比灿烂,“我们要一起成为别人的神话。” 什么?我通过琴声传达的想法,她都明明白白、正确无误地感受到了?怎么可能?她刚刚明明还昏迷不醒呢。 “您这是什么意思?”奈辛爵士狐疑地打量着她,“您该不会还想再……” 海洛伊丝深深吸了一口气:“适应,”她握紧双拳,“克服,”战斗的姿态已然摆好,“然后是超越!来吧,大块头。” 奈辛爵士耸耸肩:“看来,我只能把你另外一条腿也打断了。” 他沿用了方才的策略,虚晃一拳,起腿侧踹海洛伊丝受伤的膝盖。这个战术简单又无耻,对奈辛爵士而言是毋庸置疑的最佳选择。 可这一次却发生了意外。海洛伊丝轻轻跃起,奈辛爵士的踢击落空。过于轻敌的他上身的防御洞开,她的拳头挥去,奈辛爵士躲闪不及,脸颊上重重挨了下。 他顿时跌跌撞撞倒退出好几步,险些仰天倒下。好容易稳住身形,这边海洛伊丝落了地,左脚支撑、右脚虚点,站得稳稳当当。“怎么样?”她露出一点尖尖的虎牙,“现在再来试试吧?” 第124章 月光下的奏鸣曲(7) 奈辛爵士捂着脸,海洛伊丝的拳头对他造成的伤害比先前任何一击都来得严重。不仅反映在灵能的大幅度衰退上,也直接在他脸上体现了出来。 “运气罢了!”骑士手指伸进嘴里,掏出一颗断牙,“少在那里得意了!” 他再度上前。这次他的动作谨慎了许多,出拳的声势却更加骇人,诺亚觉得他拳头周围的空气都在微微颤抖。 受伤的膝盖让海洛伊丝无法自如行动,自然不可能靠着弯腰蹬腿来蓄势发力,但她的身子飞快地转过半圈,闪开奈辛爵士拳头的同时也绕过了他另外一条胳膊的防御,靠着身体旋转产生的力量顺势一记肘击。 这一下正中骑士胸膛,这次他退了几步,终于支持不住一跤摔倒,捂着胸口咳嗽连连,一口气差点喘不过来。好容易再次爬起来,他大口喘息,双眼露出饿狼似的凶光。 海洛伊丝毫无惧色,朝他勾了勾手指头,像是在挑逗一头发怒的野牛。 然后诺亚便看到奈辛爵士果然如同发怒的野牛那样扑向海洛伊丝。他甚至比真正的野牛还要更加凶猛,但他的头脑却远远不是动物可以比拟的。连续两次受挫后他立即改变了战术,不再一味瞄着海洛伊丝的右膝,而是在狂潮般的攻击中偶尔夹杂一两下对她受伤膝盖的突然袭击。 且不提这样的策略使人防不胜防,光是看他出拳诺亚就心惊胆战。简直是一场狂风暴雨,奈辛爵士就好像生了好几条手臂,一时间诺亚眼中满是重重叠叠的拳影。能被派来刺杀国王的家伙果然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恐怕直到现在,这家伙才显露出了全部实力。 可这全都落了空,海洛伊丝不仅轻易闪躲开他的每一次攻击,还屡屡给予沉重的反击。 怎么会这样?按先前的战斗来看,即使身体完好,海洛伊丝也不过和他打成平手罢了,没道理一条腿不能用后反而占到上风,何况刚刚她也确实被相当狼狈地狠揍了一顿。为什么现在却…… 思忖间海洛伊丝右拳刺向奈辛爵士的脸。骑士举起双臂招架,连诺亚都觉得他应该能挡住这一击,不知怎的他的防守却完全没起到作用,左边眼眶上挨个正着。他的左眼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肿起,成了嵌在脸上的核桃。 究竟是怎么回事?总得有个理由吧?诺亚情不自禁走近几步,细致地感受着两人灵能的变化与流动。 奈辛爵士的攻势依然凶猛,他再度向着海洛伊丝的膝盖施以踢击,她则又一次闪开。她的躲闪虽然称不上灵活,可是动作流畅无比,而且幅度恰到好处,活像是两人事先练好、此刻在他面前表演。 随即又是一连串的刺拳、摆拳和勾拳,海洛伊丝一一躲开。每一击看起来都只毫厘之差,但这一点点的距离,奈辛爵士却怎么也无法弥合。他额上汗水涔涔,喉咙里不住发出低沉的吼叫,心中的焦躁已经完全不加掩饰。 突然间海洛伊丝又是一拳击出,骑士立即抬臂防御。恐怕不行,诺亚暗想,看着正好能挡住,可最后结果多半是没用。 事实证明了他的判断,骑士的左眼又遭重击,同一处地方再度挨揍,他痛得大叫了一声。不过就连诺亚也不得不感叹,坚韧不拔大概是海洛伊丝和奈辛爵士最相似的地方。骑士即便有所动摇,从他如潮的攻击中也一点看不出来。 只是他的一切努力都是在白费力气。渐渐的,诺亚瞧出了端倪。无论攻击躲闪,现在的海洛伊丝在灵能上都不比先前更强,速度与灵活更是因为腿伤而远逊,可她此刻的动作有种前所未有的自然。 是的,自然,诺亚确信自己发现了关键所在。当奈辛爵士一拳打到,她的闪避不像是凭借自身意志做出,更类似于在风中摇摆的树叶,不管风势如何猛烈,树叶始终随风飘动,不会损伤一分一毫。 现在,奈辛爵士就是追逐着海洛伊丝这片叶子的狂风,尽管呼啸作响、刮面生疼,却终究无法造成实质的伤害。 而当海洛伊丝反击的时候,更像是风的变成了她。或许声势并不多么浩大,也没有刻意为之可她,总是能自然而然地找到骑士防守的间隙,再细微也不会错过,正如风一样无孔不入。 要如何才能用双臂挡住风?不可能,实在不可能。 然后诺亚发现了更奇怪的部分。我……好像能预测出她下一个动作是什么啊?闪躲的方位,出拳的角度,缩身的幅度,她的任何行动,他都提前知晓。尽管这所谓的“提前”也不过短短的一刹那而已,但仍然足以令他感到惊奇。 忽然一声怒吼,奈辛爵士转过身来,又一次冲向诺亚。局势不利,他果然作出了同样的选择。 与上次一样,诺亚依然没有动作。不过这一次,他清楚困兽犹斗的奈辛爵士对海洛伊丝、对自己再也构不成威胁。 果然,海洛伊丝拾起地上的长剑,像投矛那样从背后投向奈辛爵士。长剑在接近骑士时神奇地倒转,剑柄撞中他的膝弯。奈辛爵士一时没有收住脚,由着惯性又跑出两步,这才扑通倒下,距离诺亚仅仅一步之遥。 奈辛爵士爬起身来,可立刻又倒下了。他挣扎着又试了一次,结果还是一样。眼看已经无法挽回,骑士这才坐倒在地,抱住膝盖,牙齿咬得格格作响。 海洛伊丝一瘸一拐地挪了过来,带着累累伤痕和胜利者特有的骄傲。她在奈辛爵士面前站定,小小的身形却让人觉得比魁梧的骑士更加高大。“我就说那不会是你的最后一曲,”她的双肩因呼吸而剧烈地一起一伏,汗水滴落在脚下的土地,经历如此激烈的战斗,她也绝不轻松,“诺亚,谢谢啦!” “我什么也没做啊。而且你说谢谢,”他抿了抿嘴唇,“也太见外了。” “什么也没做?别开玩笑了,要不是你在,我可就糟了,”海洛伊丝在脸上肿起的地方按了按,立即疼得龇牙咧嘴,“我刚刚……在无边的黑暗和寂静中徘徊,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也忘了自己要做什么。然后我就听到了琴声……我一听就知道是诺亚在弹奏。在最需要的时刻,是你给了我指引和力量。” “我弹起琴来有这么神奇吗?”诺亚伸手在脑后搔了几下,“现在,我们要拿这家伙怎么办呢?” “我们可以从他身上打听到不少有用的消息,”海洛伊丝俯视骑士,即便站着,她也没比对方高出多少,“比如说,戴蒙的作战计划,这个大块头多少总知道一些。喂,你输了,要好好回答问题啊。” 奈辛爵士望了她一眼,面容重新变得坚毅。他右手抚胸,坐着向海洛伊丝致意。“海洛伊丝殿下,能有幸和您交手,我很满足!下来的事情就不用你们费心了,我自己会解决的。” 骑士咧嘴而笑,笑容显得心满意足,一缕黑色的血液从他的嘴角流下。诺亚和海洛伊丝完全来不及反应,死亡就已降临到他头上。 第125章 月光下的奏鸣曲(8) 诺亚确认了奈辛爵士鼻息和心跳,向海洛伊丝摇了摇头。 她点了点头。仿佛泄了气一般,她的灵能开始急剧消退,身子摇晃着眼看就要倒下。诺亚急忙抢上前一把搂住了她,扶着她慢慢坐下,让她整个身子软软地倚在自己身上。 “有一点点疼呢,”她闭上眼睛,一脸的安心,“不用担心,真的只是一点点哦。真是的,连艾芙洛揍我都没有揍得这么厉害过……” “艾芙洛殿下也揍过你啊?”看着她肿胀的脸,还有四肢上的青紫,尤其是扭曲得没了形状的右膝,他强行挤出笑脸,心却在哭泣。为了我,这都是为了我。 “那个坏蛋天天揍我!还骗我说是训练,对我有好处!我那时又打不过她!好吧,我现在也打不过她……呃呃——”诺亚无意间碰到了她肋骨,她倒抽了口气,“轻、轻一点!好痛好痛的……” 他换了个姿势,让她在自己怀里躺得尽可能舒服。“这样的话,”他想了想,“我倒是替你小小地报了下仇呢。” “你也揍她了吗?”她顿时瞪着眼睛看向他,蓝眼睛里满是关切,“你,你没有把她揍得太惨吧?” “当然没有,”诺亚微笑,“我哪有那么厉害?还是让我来想想下来该怎么办。”现在的形势不容乐观,伏击者有第一批就会有第二、第三乃至无数批,不能在这里长久逗留。海洛伊丝又伤得着实不轻,得尽快找个医生或者祭司。 所以,得马上动身。虽然已经相当疲惫,他还是强打起精神:“我想到了,先把这家伙埋掉,然后我抱着你走。我看过地图,记得这片树林,差不多明天早上我们就能走出去,然后再走上几里就能遇到圣堂。” 圣堂的祭司、修士和学徒们提供服务从来不看身份,只要不是异教徒,又有足够的钱奉献给诸神的话,任何人都可以得到治疗。 “这个大块头揍了我,但他确实是个厉害的战士,我们是该好好把他埋葬。要尊重自己的对手,特别是那些狠揍过自己的,雷蒙、薇卡和艾芙洛都是这么说的。可是,这么说可能不太好,”她忧心忡忡地看着他,还伸手为他擦了擦汗,“诺亚也很累了,我现在又什么忙也帮不上,”她在他怀里扭动身子,准是又牵动了哪里的伤,哎哟哎哟地叫唤了几声,“你要不要先休息一下?或者,向他好好行礼,然后就这样丢下他?” “不太好,”诺亚举目四望,寻找能用来挖土的东西,“他的……” 他瞥见了倒塌的木屋。该死,怎么把赫拉斯陛下给忘了?海洛伊丝也在同一时间想到了同一件事:“咦?我们好像……把我父亲给忘了?他是不是还在那堆木头下面?不知道他有没有事?” 话音刚落,那堆木头就被从内部拱开,赫拉斯陛下钻了出来:“我没事。” “这我们也看出来了,”海洛伊丝一开口就是讥讽,“您醒的很及时。” “你受伤了!”国王立刻发现了女儿的状况,“你,你的腿怎么回事?这是谁干的?”他立即快步走向他们俩。 “我的腿没事,”海洛伊丝看都不看国王一眼,“你要惩罚凶手吗?免了,这事我自己解决,那家伙已经躺地上了。” 赫拉斯国王在女儿面前半跪下,目光忧伤而痛苦。他大概是想抚摸女儿的长发,又或者能拥抱一下她,但手才举起就缩了回去,之后极轻极轻地叹息了声。女儿被人伤成这样,和女儿对自己的关怀不理不睬,哪一样对这位父亲的伤害更大? 诺亚扶着海洛伊丝让她坐起:“陛下,您先照看一下殿下吧,我去找个能挖土的东西。” 海洛伊丝寸步不让:“我还没虚弱到需要照看的地步。诺亚,扶我起来,我一个人站着没问题。” 何必如此赌气?诺亚按住她的肩膀:“听话。想想雷蒙公爵,你们吵架的时候……” “雷蒙公爵和他可不一样!公爵可没有,可没有……”她神情激动到了极点,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可没有害死过我母亲!还是两位!” 国王的神情就好像被一把灼热的剑刺穿了胸膛。海洛伊丝大概自己也知道说话太过分,别过头去不再看父亲。 父女俩沉默不语,他们的模样令诺亚觉得一场暴风雨即将来临,满天都是厚重的乌云。诺亚默默地起身,捡起海洛伊丝的长剑,来到奈辛爵士身旁,开始掘坑。 挖坑这件事,用长剑来做很不趁手。心不在焉地挖了几下,他觉得气氛似乎稍有缓和,于是停下手上的活,决定尝试劝劝他们。没错,只是尝试。 就在这时,诺亚忽然打了个哆嗦。寒意顺着脊背上窜,其中隐伏着某种他熟悉的危险意味,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还忘记了什么。 刺客。那个刺客呢?他慌张地起身。 为时已晚,数道灵能席卷而来,其中一道打了个转,化作一道阴影袭向诺亚。看起来飘渺虚幻,连形体都没有,蕴含的灵能也并不强悍,但却无比锐利,像是细而尖的利刃。诺亚不敢大意,看准来势,向右侧跃出。 阴影自他身旁掠过,随后迅速消散,转眼便消失得无影无踪。这只是其中一道,其他的呢?或许是因为疲惫,他的灵能感知范围大大缩减,不得不用眼睛来确认结果。 海洛伊丝带着几分狼狈趴在草地上,身旁的泥地上是三四道深深的痕迹,切口宛如刀劈斧削般光滑。赫拉斯陛下张开双臂拦在她身前,胸前是一对交错的伤痕,深可见骨,鲜血长流。透过伤口,诺亚看得到他背后的草地,溪流,木屋与树林。 那是致命伤,诺亚脑中一片空白。陛下?陛下! 一阵无力但是张狂的大笑。“干掉了!干掉了!国王是我干掉的!没有想到吧!是我,是我,是我!我就是那个刺杀艾格兰国王赫拉斯·卡斯蒂利亚的男人!” 诺亚循声望去。是刚才的刺客。他不知何时醒了过来,笑得张狂放肆、歇斯底里。刚才的招数耗费了他大量的灵能,现在残存的部分犹如风中残烛,似乎一阵风便能吹熄。 “爸爸!爸爸!”海洛伊丝的哭喊传来。 我曾发誓绝不让她再哭泣,而现在,我却眼睁睁看着她在我面前失去了亲生父亲。她本已伤痕累累,现在又在她心头留下如此深重的伤口。就因为这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鼠辈!愤怒吞没了诺亚,他双手握住剑柄,狂吼着向着刺客的胸膛捅了下去。 剑刃穿过皮肤与肌肉,鲜血直喷到诺亚脸上。刺客口中呛血,脸上笑意反而更盛。“太晚了,你杀了我也没有用了,我的名字会留在历史书上,没错,我的名字……” “你什么都留不下!”诺亚将剑拔出,再捅下,一剑,两剑,三剑……当他气喘吁吁地停下,刺客的胸腹血肉模糊,早已没了呼吸。望着那如同泥沼般的血肉,诺亚一阵恶心,他丢下长剑,踉踉跄跄地向着父女俩走去。 赫拉斯陛下躺在地上。海洛伊丝跪在父亲身旁,握住他的左手,满脸都是泪水。 “海洛……”国王的声音无比虚弱,“你……没有再伤到吧?” “没有!爸爸,我,”海洛伊丝哽咽得说不下去,“我不该……” 国王安详地笑了。“终于,你终于肯叫我爸爸了……真高兴啊,在即将回归七神怀抱的时候,我终于听到自己的女儿叫爸爸了……”他从海洛伊丝的双手中抽出左手,颤抖着伸向她的脸,却怎么也够不到。海洛伊丝重新握住父亲的手,将那宽厚的手掌按在了自己的脸上。 “对不起了,海洛,我……对不起你和你的母亲,是我害了她们……我一直想给你补偿,所以才会让你来继承王位……只是,这好像不是你想要的……也不能让你的母亲回来……真是愚蠢啊,我非但不是一个合格的国王,甚至都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 “没那回事!没那回事!”海洛伊丝不住亲吻父亲的手,“我,我才是个不合格的女儿……您也失去了最重要的亲人,而且您没有选择……我还有那么多爱我的人,却一直都在肆无忌惮地伤害您……如果我能早一点说出来……哪怕早一点点……”她俯下身去吻赫拉斯国王的脸颊,吻着吻着便泣不成声。 “这么说……你原谅我了?”国王的眼睛里闪烁着希冀。 “原谅,是的,我原谅您了!不,我一开始就不该那样对您!我才要求您原谅。爸爸,爸爸,对不起,我……” “哦,太好了……”赫拉斯国王从怀中摸出一枚黑黝黝的戒指,“这个就由你来拿着吧。二十多年前,我的父亲……在一个没有今天这样多烈焰与血腥的日子里,把它给了我……将来想做什么……女王也好,别的什么也好,都随你喜欢……包括要不要阻止你那兄弟在内……一切就由你自己来决定吧……” 海洛伊丝一边听一边哭泣,她说不出话来,浑浑噩噩地点着头。 “接下来,海洛,”国王突然恢复了生气,“让我为你做最后一件事。” “爸爸?” “我没法亲眼见证那个时刻了,但是,”赫拉斯·卡斯蒂利亚拉着女儿的手,“我现在以父亲的身份,祝我的女儿海洛伊丝·卡斯蒂利亚和诺亚·麦克莱恩幸福。” 国王的手无力地垂下。最后定格在他脸上的,是慈祥而了无遗憾的微笑。 第126章 没有剑的决斗(1) 艾芙洛从撒了玫瑰花瓣的大理石浴池中起身,草草擦了擦头发,拉过一条薄薄的浴巾裹住身子,裹得一点也不严实。 她来到餐厅,烛台上的蜡烛发出柔和的光芒,水晶高脚杯里是色泽如同鲜血的葡萄酒,一旁还有乐手奏着令人心神荡漾的曲子。一切都完美得无可挑剔,最重要的是诺亚就坐在餐桌对面。 他就在这里,艾芙洛感到心跳加速,呼吸急促,和我享受只有两个人的晚餐,连海洛伊丝和薇卡都不在。没错,现在这里只有他和我。 本来该在诺亚对面坐下,但艾芙洛径直来到他身边,手臂环住了他的脖子,顺势坐到了他腿上。他反过来抱住了她,艾芙洛一阵意乱神迷。哦天啊,他的手多么有力,同时又多么温柔,多么细致,她捧住了他的头,贪婪地望着那张英俊的脸。 在圣廷,那个艾芙洛小时候研读教典(虽然她至今还没翻完目录部分)、学习神术的地方,修女们总是宣称把一生奉献给神才是最崇高的使命。如果她们有幸见到诺亚,只怕会重新思考人生的意义吧,她坏坏地想。 诺亚的手伸进浴袍。啊,多么唐突,多么无礼,多么下流,她凝视他宽厚的嘴唇片刻,闭起双眼吻了上去。 然后餐桌、烛台、水晶杯和音乐统统消失,整个世界一下陷入了黑暗,艾芙洛就这么醒了过来。她睁开朦胧的睡眼,只觉得全身酸软,口干舌燥。随即她发现身上盖着薄毯,而自己的手臂真的环抱住了一个人,但不是诺亚,而是薇卡。 薇卡长长的睫毛颤动了几下,随后也睁开了眼睛。她迷惘地转动着眼珠,最后视线落在了艾芙洛脸上。就这么呆呆地看了片刻,她的双眼突然睁大。 下一刻,两人同时推开了对方,然后异口同声地叫嚷:“怎么是你!” 从薇卡的脸上,艾芙洛看到了难掩的失望和遗憾。自己的心情也是一样,那么美妙的梦竟然在进入关键部分时中断了,艾芙洛感到身体里有上百只毛茸茸的小爪子在抓挠。不知道姐姐的失望又是因为什么原因?会不会和我一样? 叹了口气,艾芙洛坐起身来,发现房间里只有自己和薇卡两人。奇怪,诺亚哪里去了?记得昨晚他拿来了一个别致的小瓶,说是店家赠送的美酒。这等好事她当然不会拒绝,二话不说就和姐姐一人一半分着把酒喝掉了,所有的记忆便到此为止。之后还发生了什么,诺亚是何时离开的,她全无印象。 她又看了眼薇卡。姐姐一脸迷茫,显然,这个问题在她那儿是找不到答案的。艾芙洛用力摇了摇脑袋,好像这样就能甩掉残余的瞌睡,随后把目光投向窗外。 直到此刻她方才注意到,夕阳已然把一切都染上一层金黄的色彩,蓝天,白云,树林,河流,城镇,连同这个房间里的一切,包括自己和薇卡。她一声惊呼,我们怎么睡到了这个时候?幸好这儿不是圣堂,否则多半要被罚不许吃晚饭,或许还要加上明天的早饭。 有人敲门。艾芙洛下床去开门,薇卡则手忙脚乱地整理凌乱的长发,慌里慌张地寻找束发的带子。 早点剪得和我一样短不就行了?艾芙洛等薇卡把长发束起,然后才打开门。 前来拜访的是佐伊女士。“两位终于醒了,”店主双手端着一个巨大的木盘走了进来,“说真的,这事得怨我,少提醒了那傻小子一句。” “怨您?”托盘里有柠檬水,麦酒,葡萄酒,热腾腾的面包,大罐的黄油和盐,雪白的淡奶酪和呛口的蓝纹奶酪,滋滋冒油的培根和牛肉,表皮酥脆的烤鸽子,各种食材混在一起的乱炖,最后是加了豌豆和甜玉米的大麦粥。 食物丰盛得三个人都吃不完,肚子顿时不争气地咕咕叫了起来,而且床上还传来同样的声响。艾芙洛尴尬又不失礼貌地笑着:“对了,现在几点了?” “马上六点。”佐伊吃力地在桌上放下盘子,把东西一样样拿出来。 “天啊,我们睡了将近二十个小时?” 店主神情复杂地望了望她,又看了正在下床的薇卡一眼。“不是将近二十个小时。从您睡下开始计算,现在是第三天的傍晚时分。” “什么!我们睡了快三天!” “所以这事得怨我,两位殿下,这个……诺亚那天拜托我……呃……真是抱歉,这事实在难以启齿……冒犯了两位……” “冒犯?”艾芙洛抓起柠檬水,对着瓶口就喝,放下瓶子时瓶里还剩一半。她长长出了口气,同时想明白了事情的大概。“哪有什么冒犯,我们还要谢谢您的招待呢。诺亚拜托您什么了?想个办法让我们几天都下不了床?” 说实在的,要达到下不了床的效果,办法有的是,换个大家都能开开心心的法子不是更好吗?不过转念一想,薇卡也在,这事未免也太过难为诺亚了。接下来她又担心起来,那傻瓜看来真的到诺顿去了,去往那个我们好不容易才逃出来的牢笼。他一点也不了解戴蒙和他的手下有多可怕。 “殿下明察秋毫。我给了他这个,”佐伊拿起空掉的小酒瓶,“但忘记提醒他,每人只要一小口就足够了。” 艾芙洛打量空瓶。看这情形,我们喝了十倍的分量。“然后呢?他是到诺顿去了吗?” 正举着叉子伸向培根的薇卡竖起了耳朵。从姿态外观上看不出什么区别,但她瞒不过艾芙洛,正如艾芙洛也瞒不过她。有外人在,交涉的任务总是艾芙洛的,但并不代表她就对交流的内容漠不关心。 “正是。我虽然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但也知道那必定危险无比。” 多希望听到的回答是“不是”。“这几天还发生了什么?” “你们的那位小朋友,那个小男孩,在等了你们一天之后匆匆忙忙地走掉了,还说将来有机会一定会感谢两位的帮助。车夫那波先生则在今天早上踏上了回程,他留下了车上大部分东西,只带走了几条面包和一点麦酒。” “那波先生真是太好心了。还有别的值得一提的事情吗?比如说,我们的好哥哥戴蒙王子的动向之类。” 佐伊皱起眉头:“戴蒙殿下那边倒是没有。但坊间另有一些非常糟糕的传闻,是关于北境的。对了,拉尔斯大人来过,”酒店的女主人突然感到寒冷似的颤抖了下,“他吩咐说,两位殿下一醒过来就通知他,他要亲自前来拜访。” 第127章 没有剑的决斗(2) “拉……尔斯?” “是的,拉尔斯·德·布鲁姆伯爵,风铃城领主。” 正在切开大块烤牛肉的艾芙洛浑身都哆嗦了下。“您还没通知他吧?” “呃,这个……”店主的表情看似为难,嘴角却微微翘起,“这个……” “怎么可能!我们才醒来这么一会,您就已经通知到他了?” “当然可能,”拉尔斯伯爵的声音自门外传来,“我从昨天起就一直等在‘蛮荒之叶’里了。顺便一提,佐伊女士的蜜酒在风铃城一向大受好评,两位殿下不尝尝着实可惜,”他走了进来,手捧一大瓶深琥珀色的酒,背上背着一具七弦琴,“现在的问题是,我能有荣幸与两位共进晚餐么?” 佐伊行过礼,就此告退。不,应该说是逃走。 最可怕的状况终于还是发生了。艾芙洛浑身紧绷,偷偷向薇卡使了个眼神,薇卡会心地眨了眨眼睛。 “当然可以,伯爵大人,”艾芙洛努力扮出自然的微笑,“特别是您还带了一瓶好酒,我看不出有拒绝的理由,呃,”理由明明就在他背上,这句彻头彻尾的谎话令她舌头打结,“您看呢,姐姐?” “我也这样认为。拉尔斯大人,可以让我好好看看那瓶酒么?” “当然可以,薇卡殿下,”伯爵双手呈上酒瓶,“难道您也对美酒产生兴趣了?不管怎样,两位出现在此地都是件值得庆贺的好事!”他伸手到后背去解七弦琴,“请允许我为两位的到来——” 薇卡抱着酒瓶,难以察觉地朝艾芙洛点了点头,随后双手一松。 酒瓶坠向地板。事起突然,拉尔斯伯爵反应极快,想也没想弯腰俯身伸臂,在瓶身将将触到地板前一把抄起。趁此机会艾芙洛挥动切肉的小刀,一瞬间切断了七弦琴的所有琴弦。同一时间薇卡惊呼一声,掩盖琴弦断裂的响声。 下刀的部位也非常讲究,接近琴的尾端,这样做的好处是弦轴上只留下了七根短短的弦头,无论如何无法续接琴弦,只能整根更换。 我们的配合无论何时总是这么完美,艾芙洛向姐姐略一颔首,飞快地放下刀,拿起了叉子,叉起刚刚切好的牛肉,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 拉尔斯伯爵的剑术精湛,就算是薇卡想要在一对一中赢他也不是一两百个回合能够办到,自己就更不行了。所以,必须两个人一起动手,才能在他本人毫无察觉的情况下把他的琴给干掉。 当然喽,如果这家伙缜密到啊不对,是变态到竟然连备用的琴弦都带上了,那也只能认命,人力毕竟是有极限的。 “小心呀殿下,”拉尔斯伯爵果然还什么都不知道,“您睡了将近三天,拿不稳东西也很正常,请让在下来代劳吧。” 伯爵殷勤得近乎谄媚,在三个杯子里一一倒上酒,又先后把杯子双手捧着递给姐妹俩。 他平时可不是这样的人,风铃城的拉尔斯伯爵以睿智和正直而闻名。无论对雷蒙公爵还是海洛伊丝,甚至是面对父亲,他也一样不卑不亢,从没有任何刻意讨好的行为或是礼节之外的恭维。 所以,幸亏我们下手够快,艾芙洛庆幸地端起杯子。这酒很烈,但是芬芳馥郁,咽下去后满嘴都是香味。 啜了口酒,拉尔斯伯爵解下七弦琴:“刚刚我们谈到了什么?对了,是庆贺,我想起来了。两位殿下有所不知,十多天前,我在花之都有幸遇到了海洛伊丝殿下,以及殿下的旅伴,旅行诗人诺亚·麦克莱恩先生。” “诺亚?”艾芙洛和薇卡对视了眼,“我们能平安地在此与您举杯欢饮,全靠了他呢。” 薇卡郑重其事地点头:“正是这样。他冒着生命危险救出了我和艾芙洛。” “当真?你们见过他了?”伯爵喜出望外,“那太好了。他,诺亚先生评价了我的演奏技巧,指出了我的不足之处。他对我说,我的演奏缺少火,意思就是,缺少激情。” 你确定?他真的不是叫你把琴丢进火里? “所以,两位殿下能安全地逃离王都,回到海洛伊丝殿下身边,实在可喜可贺。请让我啊呀呀呀呀呀呀!?” 他发出的尖叫恐怕就是在风铃桥的另外一边也听得到。薇卡“啊”的一声:“您怎么了?” 艾芙洛佯装惊讶:“琴弦!您的琴弦怎么断了?” 伯爵捧着七弦琴,欲哭无泪。“刚刚明明还好好的!” “我来看看,”艾芙洛忍住笑意,“天啊,切口很光滑。这,这是被人割断的!”她毫不留情痛骂自己,“什么人胆敢做出如此伤天害理的事情?他的行为深深伤害了伯爵大人,真是个胆大妄为的鼠辈!” 薇卡附和:“是啊,那个人真是做了件好事。” “哎?”伯爵和艾芙洛一同诧异地看着她。 她又是“啊”的一声。“我弄错了,”她满脸歉意,即使是艾芙洛都看不出是不是装的,“那个人做了件大坏事。愿诸神让她得到应有的回报。请原谅,伯爵,您知道的。我睡了将近三天,脑子不清醒也很正常。” “说什么都迟了,”伯爵擦了擦眼角,“我每天晚上哪怕再疲倦也会抽出一个小时来练琴,没想到却遇上了这种事。下次,我一定要带上备用的琴弦。” 那下次,我就把弦轴给破坏掉,艾芙洛不禁同情起伯爵的侍从和卫士来。“说起来,”她决定把话题向较为正经的方向引导,“您急着找我们是什么事呢?不会只是为了一瓶酒和几首曲子吧?” 拉尔斯伯爵顿时神色凝重:“啊,说到这个,我就要请两位殿下原谅了。” “怎么了?” “我有两条消息要禀报给两位殿下。首先是一条坏消息,海洛伊丝殿下失踪了,现在我们谁也不清楚她的下落。是我们无能,尽管事先考虑到了这种可能性,而且雷蒙公爵还做了一定防备,还是让殿下溜掉了。” 海洛伊丝又失踪了?艾芙洛和薇卡面面相觑。 “那么好消息呢?” “好消息?我说过另外一条是好消息了吗?很遗憾,”伯爵举杯喝了一大口蜜酒,然后以一种同情的眼光看着艾芙洛,“第二条是比第一条更坏的消息。由于,呃,海洛伊丝殿下不在,所以……和您哥哥单独谈一谈的任务落到您头上了。我是说,和戴蒙殿下。” 第128章 没有剑的决斗(3) 谈判地点设在离风铃城二十里的一处磨坊边。 艾芙洛攥着缰绳,控制着战马缓缓前行。什么事都凑到一块来了,海洛伊丝失踪,戴蒙越狱,叛乱,即将来临的内战。偏偏这种时候,沉寂多年的北方蛮族又开始蠢动,甚至连绝境要塞都已陷落。 回想那天晚上,拉尔斯伯爵说起戴蒙要谈判,她还不明所以。跟伯爵一同回到他的府邸,雷蒙公爵带着花之都几乎全部的封臣们一同出现在她面前,艾芙洛才意识到事态严重。 那些蛮族有多少年没有动静了?反正肯定比自己的年龄来得久。对大多数人来说,蛮族入侵、末日防线、绝境要塞都是只存在于历史书上的词汇,艾芙洛也不例外,以至于雷蒙公爵当晚说起时,她花了好一会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 公爵还展示了布尔加宁总督的亲笔信,在场的贵族中有超过一半和艾芙洛一样是第一次见到这封信。 这是封求援信,同时发给了全艾格兰几乎每一位有实力的领主。信上说,蛮族这次行动规模空前,军队的数量在三十万到三十五万之间。他们已经将所有的塞外城镇屠戮一空,绝境要塞本身的陷落也只是时间问题。在这之后,蛮族的兵锋将指向北方六城,仅靠北境贵族的部队完全无力阻止。若不能得到及时而充足的支援,一旦六城地区也被突破,蛮族将进入富饶的艾格兰腹地,对整个国家乃至整个人类都会是一场无可挽回的浩劫。 艾芙洛毕竟是个红衣祭司,平时向来不怎么关心这些凡俗的事务,读完信,她的心中并未泛起什么波澜。但从薇卡、雷蒙公爵和在场贵族的脸色来看,她猜想事情恐怕真的很严重。维拉伯爵和拉尔斯伯爵不再斗嘴,卡隆伯爵和兰菲特伯爵没有争执,就连花之都的大法官,那个自己一时叫不上名字的女孩子,也难得地从头到尾保持了严肃。 戴蒙无疑也收到了这封信,所以才会要求谈判。在共同的外敌和严重的后果面前,还为了王位而争斗愚不可及,艾芙洛也觉得谈一场总比打一仗来得强,最恶劣的口舌之争也好过刀剑相向。 “戴蒙希望双方立刻停止相互敌视,”公爵是这么告诉她的,“转而一同北上支援布尔加宁公爵。” 当时也有贵族提出,这或许是戴蒙的诡计,好伺机背后袭击花之都的军队。艾芙洛不相信戴蒙会堕落到那个程度,尽管他对海洛伊丝恨之入骨,但应该还分得清轻重缓急。她清楚这位同父异母的哥哥理想是建立一个更加美好的国家(尽管这美好是按照他的标准而言的),他是不可能坐视艾格兰被蛮族的铁蹄践踏的。 “请艾芙洛殿下在谈判时尽量多费些心思,”雷蒙公爵如是叮嘱,“戴蒙王子不是能把什么都藏在心底的那种人。” “我知道。可是,”她不禁抗议,“为什么人选是我呢?难道就没有别人可以代替了吗?比如说,公爵大人您,难道就不行吗?” “当然不行,”维拉伯爵代为解释,“请考虑一下海洛伊丝殿下和公爵大人的关系,您就该知道我们公爵不是一个可行的人选了。海洛伊丝殿下眼下又不在,除了您之外,还有更好的选择吗?” “可我是个祭司,开导指引迷途的羔羊、听人忏悔才是本行,为了国家前途而谈判这种事……戴蒙虽说确实迷途,可他应该不会向我忏悔的。” 当时薇卡在一旁小声咕哝了句什么,艾芙洛真担心她会揭了自己的?——从没开导过人,更没听人忏悔过,平时一周才去一次圣堂做祷告,花在欺负海洛伊丝、和漂亮女孩子玩耍、喝酒、狩猎、舞会和郊游上的时间远比花在教典和祈祷上的时间长,等等。 好在姐姐的脑子虽然不太灵光,但也没糊涂到这地步,当着众人的面,她明智地选择了沉默。 “那样的话,我们就请薇卡殿下去好了,她一定不会拒绝这种请求。怎么样,薇卡殿下?”维拉伯爵带着一切早已看透的微笑这么问道。 不等姐姐开口,艾芙洛就举双手投降:“别别别!明白了,我去就我去吧。” 和戴蒙谈判,没有比薇卡更不合适的人选了,而且正如维拉所说,她当真不会拒绝。实际上,姐姐从小就不懂怎么拒绝人,经常傻乎乎地答应别人,自己也被她连累过好多次。所幸她是个公主,这个性格上的缺点迄今还没造成过太严重的后果。 所以,这个任务最终还是落到了艾芙洛头上。尽管一点也不想去,但为了父亲,为了海洛伊丝,她必须去。 同行的还有拉尔斯伯爵与二十名卫士。所有的卫士全部来自雷蒙公爵那支鼎鼎大名的卫队蔷薇骑士,他们的副队长玛洛加爵士也在其中。骑行经过农田和庄园,她远远望见了那座约定的磨坊,风车的叶片随风转动,两个骑手在下方缓步而行。 “玛洛加爵士,你们就停在这里吧,”艾芙洛吩咐,“再朝前会把我哥哥给吓坏的。要小心,伯爵大人,我猜他过会见到我的时候,脸色不会太好看。” 按照约定,除了谈判者本人,每方还可以再带一人,艾芙洛的选择是拉尔斯伯爵。两人打马骑向磨坊,而戴蒙和他带来的人则迎了过来。 双方接近,艾芙洛见到戴蒙的同行者是个黑发的贵族,身材修长,肤色白皙,身上装束做工精良,上衣、腰带、马裤和长靴全是乌煤一般的漆黑。他的剑鞘上镶嵌了一颗球形的黑色宝石,看起来活像是一颗眼珠。 “艾芙洛殿下,看到您健康如昔,我深感欣慰。”戴蒙冷冰冰地打了声招呼。几天没见,他显得容光焕发,先前的忧郁和憔悴荡然无踪。 这可不是个好兆头。“戴蒙殿下,”艾芙洛同样冷淡地回应道,“彼此彼此。” “彼此吗?”戴蒙轻蔑地笑了笑,“我还以为您应该衷心期待我突然暴毙呢。比起来和我谈判,您大概更希望参加我的葬礼。看来我错怪您喽?” 曾几何时起,我们兄妹也需要这样谈话了?艾芙洛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把感慨压在心底:“正是如此。您知道的,我一向关心家人,虽然还及不上我那好姐姐的程度。怎么,您邀请我来,就是为了增进家人间的感情吗?” 戴蒙以审视的目光打量着艾芙洛,好似在看一个陌生人。“既然如此,我们也不用拐弯抹角了。尽管我现在很想立刻解决海洛伊丝这个麻烦,但北方的蛮族是更严重的威胁,我们必须团结整个艾格兰的力量来对付他们。” 第129章 没有剑的决斗(4) 团结……我们曾经根本不需要提起这个词。那一个个在阳光下流淌汗水、尽情欢笑的日子啊……艾芙洛的身子颤了颤,收起思绪。现在面前这个人不再是那个胸膛宽阔、温柔可亲的哥哥,我也不再是那个喜欢光着脚在田野里和河滩边奔跑的小女孩,我在此地的表现会决定诺顿、花之都乃至珍珠地,或许还有整个艾格兰的命运。 “这个词从您嘴里说出来可真叫人意外,”她尽力表现得满不在乎,“如果您还好好在高篱堡待着,整个艾格兰的力量根本不需要再多此一举地‘团结’起来。” “现在再说这些有何意义?”戴蒙的脸色变得阴沉,果然如雷蒙公爵所说,他不是个能把一切都藏在心底的人,“我不是来找你斗嘴或者吵架的。或许你们确实后悔没有好好看守我,但程度上比起我来根本不值一提。” “哦?您也感到后悔吗?您有什么可后悔的?” “我后悔没有听从奥斯卡大人的。他劝我处死你或者薇卡,然后对另外一个严加看管,而不是让你们过得那么舒服。” 是吗?还真像是奥斯卡大人会提出的建议。“那我该谢谢您,戴蒙殿下。您也不用太遗憾,我们彼此都还有补救悔恨的机会,不是吗?” “那也该等到解决了蛮族之后!绝境要塞自六城之战以来还从没有陷落过,而那已经是六百年前的事了。事态已经紧急到不允许我们再耍嘴皮子的地步了!” “那您说,我们该怎么办呢?” “第一,我们应该立刻放下敌意和成见,结束相互之间的敌对行为;第二,所有能调动的军队立刻赶赴北境,感谢诸神,这一点我们都早有准备,调动会比通常快得多;第三,与北境接壤的区域准备好接收因为战争而逃亡的平民,战争恐怕不会那么快结束,他们需要的不仅是帐篷和食物,还有房屋和土地。” 他说的艾芙洛完全同意,花之都的贵族们讨论下来也是差不多结果。但从谈判的角度来说,不能答应得那么痛快。 “说得好。不过言语就像风,您要怎么展现诚意呢?” “我来告诉你些消息,这些本来都是机密,听完你就会明白:我在枫树堡囤驻有十二万大军,本来昨天就将开拔前往风铃城,但是现在,我已下令让他们中的一半改道北上。另外,我给西境的亚历克公爵写了封信,他的军队在六到八万人之间,我让他即刻动身,前往北方六城地区支援。还有奥列格和巴纳德公爵,他们本来将从你们背后发起攻击,现在不会了,所有人都要到北境去,面对我们共同的敌人。” 他有那么多军队,换句话说有那么多贵族支持,而且连亚历克公爵竟然也站在他一边。艾芙洛蹙眉。“就这?” “这还不够证明我的诚意吗?”戴蒙的话语中带上了怒意,“我实话告诉你,本来我完全可以踏平整个珍珠地,然后再去支援布尔加宁公爵,这费不了多少时间!花之都至多能凑出十万人马,我的大军至少是这三倍,还不算南境的小威廉公爵!” “恕我直言,”拉尔斯伯爵适时插道,“您连风铃城也踏不平。算上这次,绝境要塞在六百年间已经陷落两次了,但风铃桥的控制权还从未在任何一场战争中易手过。” 随戴蒙一同前来的那个男人在马上欠了欠身:“历史是由人来书写的,拉尔斯大人,或许戴蒙殿下能在这件事上开个头呢?” 拉尔斯伯爵凝视对方:“这位大人,我似乎没见过您。” “我的名字是伊利昂,王国的近卫军现在由我指挥。” “伊利昂大人,”拉尔斯伯爵微笑,“我对历史也有兴趣,能见证历史再好不过。不过那样一来,全艾格兰的贵族和平民都会知道,戴蒙殿下宁可置国家危难于不顾也要……” “我不会那么做的,”戴蒙粗暴地打断了伯爵,“但如果你们拒绝合作,置国家危难于不顾的就是你们了,我们尽可以到那时再来讨论历史问题。” “然后就等着蛮族突破北方六城?”艾芙洛故作好奇地问。 “够了,艾芙洛!”戴蒙显得很焦躁,“虽然我不知道为何海洛伊丝没有亲自来,但我很庆幸来的是你。虽然你和薇卡确实令我非常愤怒,但我仍然愿意与你们好好交谈。回去告诉她,按我说的去做,这不是命令,也不是请求。我们都没有选择。一旦蛮族当真突破了六城地区的防御,会有上百万人因此失去生命。” “我会转告海洛伊丝知道的,”前提是先找到她,“我还有个问题。” “什么问题?” “嗯……当雷蒙公爵的军队和你的军队并肩对抗蛮族大军时,怎样才能保证互相不会背后做些小动作呢?”把称呼由“您”换成了“你”,再加上这个问题本身所隐含的前提,艾芙洛已经很清晰地表明了立场,自己的,以及花之都的。 至少这件事情上,戴蒙还没堕落得不可救药,在他眼里,王位没有艾格兰千百万人的安危重要。他至少还有一部分和从前一样,艾芙洛很欣慰。 “很简单,人质。”戴蒙显然已经深思熟虑,没有犹豫就给出了答案。 果然如此,和花之都的贵族们预料的一样。“那么,”这次艾芙洛是真的好奇,“要让什么人来担任人质呢?你一定已经有人选了吧?” “没错,”戴蒙毫不做作地承认,“我起初希望的人质是雷蒙公爵,不过现在,就你或者薇卡吧,谁都行,此外再加五名贵族。” “那么你那边的主菜又上谁呢?事先说好,如果是奥列格的话,我们可不要啊。” 尽管只是一瞬而逝的事,戴蒙嘴角还是微微翘起。“你们无需担心,奥斯卡大人愿意承担这个任务。这可令你满意,艾芙洛殿下?” 这声殿下和开头的招呼完全不同。艾芙洛恍惚间仿佛又回到了十年之前,那时他总是这样殿下殿下地叫着来调侃自己。“我没有什么意见。拉尔斯大人,您呢?” 伯爵在马背上躬身:“这是个合适的人选。” 是啊,奥斯卡大人,戴蒙等于把他的左臂右膀都交出来当人质了。意向已经达成,后面的事情自然有人负责,就用不着自己来操心了。这次总算没把事情搞砸,而且过程还算和平,艾芙洛松了口气,抬眼注视戴蒙。 有多久没这样平心静气地好好看着他了?两年,还是三年呢?他金色的长发间已经有许多缕白发悄然露了头。他还不到三十岁啊…… 戴蒙策马骑到她身边:“还有最后一件事。我们都没有时间好浪费,所以听着,我只说一遍。” 他做了个手势,伊利昂大人退到十步开外,拉尔斯伯爵也照做。“现在不是在对公主殿下说话,也不是在对海洛伊丝的使者说话,现在我是在对自己的妹妹说话。” 艾芙洛情不自禁向他靠近了一步。“你要说什么呢?” “非要选择的话,”他似乎在苦恼,“我希望人质是……是薇卡。” 说完,他招呼一声,和伊利昂大人一同扬长而去。 第130章 没有剑的决斗(5) 自艾芙洛见过戴蒙回来,一天功夫,花之都麾下的军队就已完成出发的所有准备。 这倒不全是因为雷蒙公爵统御有方。由于内战的阴云笼罩,早在十多天前,他的诸位封臣就已按战争明天爆发来加强军备、巩固城防,这次要做的不过是掉个方向,把指向戴蒙的剑转向北方。 大军出征牵扯到的事项太多太多,武器盔甲,粮草辎重,道路交通,这次还涉及到向戴蒙的军队开放关隘和桥梁。这些事,光是稍微想一下,艾芙洛就头疼脑涨,更别说亲身去负责几件了。 所以她对能把这么多事情都搞定的花之都贵族们肃然起敬,平时一向嘻嘻哈哈的拉尔斯伯爵嘴角挂上了水泡,天塌下来也要午睡的维拉伯爵眼睛里布满血丝,勇武的卡隆伯爵喉咙嘶哑。就连她一直不怎么看得起的莫莱·佩里埃,这次的表现也叫人刮目相看。 不止一次,艾芙洛看到莫莱嘴里叼着面包和培根,在吃饭时间匆匆跑去检查的辎重车队,又或者为刚刚到达的骑士和士兵安排住处和伙食。 一片忙碌中,只有她和薇卡最为空闲,但这并不意味着她们就无忧无虑了。在究竟谁去当人质这个问题上,她们已经在短短二十四个小时里吵了三四次,打了七八架——姐妹俩都是喜欢动手胜过动口的类型。 艾芙洛没有把戴蒙最后的那句话告诉任何人。哥哥究竟是什么意思?他为何希望是薇卡担任人质?他是要报复姐姐,还是有更深更远、自己无法看清的图谋?她设想了很多种可能,又一一推翻。 明天早上就要出发了,人选必须赶快决定。反正无论如何,去的人必须是我,她如此认定。 只可惜在固执这一点上,姐妹俩不相上下,薇卡也是如此认定的。得想个办法让她爬不起来才好。打断她一条腿?不行,虽然从小到大打过的架数也数不清,但互相还从没让对方真正受过伤。那可是薇卡,是艾芙洛宁可用身体来给她当盾牌也绝不愿意让她受一点伤害的姐姐。 再说当真要打,我也打不过她,艾芙洛悻悻地打消了这个念头。 随即她暗骂自己蠢笨如牛。何必要费那种力气?究竟该怎么办,诺亚不是几天前才示范过吗?我还亲身体验了下呢! 一有主意,她立刻开始行动。首先是直奔女佣们的住处,找了个和自己身材年龄都相仿的,然后带回房间。 “乖!把衣服脱下来吧。”一关上门,她就如此要求。 对方一脸羞涩:“遵命,殿下。” 女孩乖乖把她身穿的粗布衣裙脱下,然后坐到了床上。艾芙洛脱下自己的祭祀袍,正想套上女孩的衣服,只听到她怯生生地问:“殿下,这是我的荣幸。但,我可以先洗个澡吗?” “当然可以。不光洗澡,我走了以后,房间里吃的喝的玩的,所有东西你想怎么用就怎么用。还有衣柜里的衣服,你可以随便选一套穿走,我送给你了。” “哎?”对方愣住,“您不是要和我……您要去哪里?” “秘密。” 艾芙洛冲女佣做了个鬼脸,套上她的衣服,打开房门,确定走廊上左右无人,蹑手蹑脚地溜了出去。 她溜出拉尔斯伯爵的城堡,跨过风铃桥,直奔“蛮荒之叶”。才走进旅店的门,就见到佐伊坐在一张餐桌边,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见到艾芙洛,她先是一怔,跟着慌慌忙忙地站起来,把手边的杯子都碰掉了,落在地上摔得粉碎,拾起碎块的时候又划伤了手,弄得鲜血直流。 毫无疑问,这位可敬的店主还在为给诺亚提供了那一小瓶美酒而惶恐。艾芙洛握住佐伊受伤的手,柔和的白色光芒围着两人的手流转萦绕。 “殿、殿下,”佐伊结结巴巴地道谢,“竟然让您浪费灵能为我治疗这微不足道的小伤,我却……我实在惭愧得不知该怎么向您赔罪才好。就算你要把我关进监狱或者流放也是理所应当的……” 摔碎一个杯子是这么严重的罪过吗?“佐伊女士,”她制止了店主没完没了的自责,“我来是想请您帮我个小忙的。” 佐伊又一次怔住,然后打量了下艾芙洛,似乎才注意到她是怎样一身打扮。“小忙?您该不会是想要点上次那种酒吧?” “正是如此。佐伊女士,您真是善解人意啊。” “我这就去拿,请您稍等。不,还是请您随我一起来吧。” “没问题!” 她们俩一同来到吧台,佐伊好一阵翻找,艾芙洛则不住盘算要怎样才能让薇卡把酒喝下去。薇卡心思单纯,但是一点也不笨,上次要不是诺亚,可没那么容易骗她上当。 有个人影走出旅店,出门时撞到了一张桌子的桌角,那张桌子和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噪音。艾芙洛由此想起拉尔斯伯爵的琴声,立刻有了主意。只要开出的条件合适,拉尔斯是会乐于帮忙的,她情不自禁地微笑起来。 佐伊最后在很显眼的位置找到了那种美酒。本应该一眼就发现的,却不知怎的被忽略了,白白浪费了好长时间。 艾芙洛道过谢,把瓶子装进兜里,一溜烟回到城堡。女佣刚刚出浴,裹着浴巾,拘谨地坐在床上。虽说吩咐过她想怎么玩就怎么玩,但房间里的东西她一样也没动。 真是个羞涩又可爱的小东西,可惜不怎么漂亮。艾芙洛在女佣脸上亲了下:“谢啦。去衣柜里挑件衣服,然后替我去请拉尔斯伯爵过来,就说我对他的琴声很感兴趣。” 女佣诧异地看了她一眼,最后还是照办。艾芙洛刚换回自己的红色祭祀袍,伯爵就匆匆忙忙带着七弦琴地赶到了。 “刚才有人告诉我,”伯爵期待地搓着手,“您有音乐方面的问题要和在下探讨?” “不是,没有,您弄错了。” “呃?” “事情是这样的,当战争结束后,我打算办一场舞会,出席者会有海洛伊丝,薇卡,还有我在都城的许多朋友们,届时想请您登台独奏。” 拉尔斯伯爵激动地大叫了声。“失礼了!”他扯开领结,“您的消息太令在下激动了。说吧殿下,您要我为您做什么,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要收买拉尔斯伯爵,金币不行,美女不行,领地不行,唯有恭维他的琴技可以。艾芙洛掏出小酒瓶:“在明天早上之前,想办法让薇卡喝下这个,一小口就行。最好掺在别的东西里面,她上过一回当了。” “包在我身上,”伯爵想也没想接过瓶子,“今天我请您和薇卡殿下共进晚餐。我的厨子制作酒心巧克力的本事无人能及,味道令人陶醉不说,还能把巧克力雕刻得栩栩如生。您会得到一个您造型的巧克力,薇卡殿下当然也会得到她造型的。这样说您明白吗?” “当然明白。谢谢您,伯爵大人,我期待舞会上您的表现。” 伯爵千恩万谢地告退。 下来能做的就只有等待。偏偏今天天气格外炎热,时间的流淌仿佛格外缓慢。好容易太阳落山,伯爵亲自前来邀请她去用晚餐。“您放心,都办妥了,”路上他小声告诉她,“晚餐一共七道菜,甜点最后上。” “您费心了。”拉尔斯伯爵的安排向来无可挑剔,他说办妥那就肯定万无一失。这下终于可以好好享用珍珠地的风味美食了。 他们先到餐厅。在餐桌旁又等了一会,薇卡才姗姗来迟。“感谢您的款待,拉尔斯大人,”她打过招呼,一坐下就拉起艾芙洛的手,“明天早上,我们决斗吧。” 姐姐的手在发颤。“赢的人去,输的人留下来吗?” “是的。” 姐姐说得郑重。“好的,我们决斗。”这是一个不用兑现的承诺,艾芙洛一口答应,心里暗暗发笑。 “谢谢。” 他们开始用晚餐。天气的缘故,侍者首先送上冰镇的柠檬水。轮到薇卡时她摆了摆手拒绝,直接拿起专用的夹子,开始品尝作为前菜的焗蜗牛。 “你真的不来一点吗?”艾芙洛端着杯子问。她看到姐姐胸前的衣襟都被汗水濡湿了。 薇卡摇了摇头,低头摆弄蜗牛夹子。“我们要好好珍惜今晚,”她面容忧伤,“因为明天开始,我们要分别很长一段时间了。” 姐姐的话令艾芙洛鼻头发酸,眼眶跟着就红了。为了掩饰,她急忙举杯,喝下一口柠檬水。就只一口。 第131章 没有笑容的重逢(1) 诺亚迈出一步,踢起好几块石子。 这是最后一步,走不动了,我真的走不动了,不能再往前走了。 但是他仍然向前迈出了一步。然后又是一步。 “诺亚,”海洛伊丝从薄薄的披风里伸出手,不知道第几次为他擦拭汗水,“把我放下吧。抱着我,你没有办法走出去的……” “你们真不愧是姐妹,”他本想说“真不愧是同一个父亲所生”,但低头望了望她,话到嘴边改了口,“不光伤在同一个地方,说法也都差不多。薇卡劝我把她交给什么贝纳托大人,好换一千个金玫瑰,现在,你又要我放下你。” “一千个金玫瑰啊……没想到她那么值钱!你为什么不把她交出去呢?” “她?当然不行,她起码值两千,只换一千怎么行?你就不一样了,如果那时候是你,我现在肯定躺在床上数金币呢,”他装出恶狠狠的样子瞪着她,“所以我是绝对绝对不会放下你的!” “诺亚……”海洛伊丝缩了缩脖子,诺亚把披风裹得更紧。她正在发烧,身体烫得吓人,膝盖乃至浑身的伤肯定也痛得厉害,但自从他抱上她开始在林间行走,她一声都没吭过,也再没掉过一滴眼泪。 几个小时前,诺亚埋葬了赫拉斯·卡斯蒂利亚陛下。对于艾格兰的国王而言,那是个太过简陋的坟茔,而且连墓碑都没有。 祈祷的话语诺亚只说出了一小半:“您是位伟大的国王,一位真正的好人。我会保护好海洛伊丝,虽然目前为止我总是让她来保护。愿诸神保佑您,也请您保佑我们。”另外一半藏在心底,虽然迟早会和海洛伊丝说起,但不是现在。漫长的岁月里,我一直认为您是我们的敌人,但消灭敌人的方式也不是只有一种的。当成为朋友时,敌人自然就不存在了。 海洛伊丝哭得声嘶力竭,悲伤之外,更多的是悔恨,这点诺亚看得清清楚楚。但当诺亚开始动手为赫拉斯陛下掘墓时,她立刻止住嚎啕,一边啜泣,一边拖着伤痕累累的身躯来帮忙。 她的祈祷则比诺亚更加简单。“请您安息,爸爸,我会常来看您的。” 那之后,诺亚便抱起她,一直在草丛、灌木、石块和树根间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数个小时间只休息了一次。或许两次?他实在没法确定。夜晚的树林漆黑,他又太过疲倦,有时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醒着。 在林间跋涉了一个小时左右,海洛伊丝就开始发烧,怀中的娇躯很快变得火热。该死的是,那之后他们再也没有遇到一处溪流、一眼泉水,她瑟瑟发抖,诺亚却连口水都没法喂给她。 天怎么还不亮?我究竟走了多久?还要多久才能走出这片树林?他觉得自己简直不是在走路,而是在坠落,一步,两步,不停地向下坠啊坠的。海洛伊丝的身子本来很轻,可现在,每跨出一步她都好像在变得更重,而他的两条手臂则几乎失去了知觉。 但这还比不上双脚的情况严重。这双脚,这两条腿,真的还是我的吗?每次迈出步子,脚底都钻心的疼,除此之外两条腿却一片麻木,仿佛除了痛觉,其他的感觉都已失去。不能再走了,真的不能再走了,心底有个声音在喊叫,停下来,就这么躺下去,什么也不管地好好睡一觉。 还有长剑,是她的长剑,系在腰间晃来荡去,系带随着步伐来回摩擦,皮肤肯定早就破了,腰际像是有一长条的小火在灼烧。或许我可以把这柄剑丢掉,它真的好重,剑刃上还沾了血,这就更沉了。我再也没法向前了,真的。 但他还在向前迈步。离开诺顿时城里一片混乱,但最好不要指望这种程度的混乱能藏起他们的行踪、挡住追兵的步伐,奈辛爵士和那不知名的刺客就是例子。刺客或者赏金猎人这种东西,来了一个就会来第二个,接着是第三个,第四个……赏金也会水涨船高,两百,三百,五百五十,到后面无法用金币来计算…… 所以哪怕当真在坠落,我也必须走下去。四下里似乎更加黑暗了,没事,一晚上下来早就习惯了。他继续向前迈开腿。 双脚突然磕在了什么东西上,他当即失去平衡,早已疲惫不堪的身子整个向前扑倒。诺亚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力调整姿态,让自己的肩膀和后背先着地。 一阵天旋地转,全身没有哪里不疼,他还咬到了自己的舌头,顿时尝到了鲜血的滋味。海洛伊丝趴在他的胸膛上,蓝眼睛里噙着泪:“诺亚……” “没事,”他想起来,可是浑身酸软,第一下没能成功,“我只是一时分心。事实证明走路时应该看着脚下,而不是看着你。” 他翻了个身,吃力地爬起,这才看到绊倒自己的是什么——凸出地面的石板道路,平整,笔直,两旁的排水沟里生着苔藓。笼罩四下的重重黑幕蓦地褪去,黎明已经悄无声息地到来,林间再也不是漆黑一片。 顺着道路望去,一座被石墙和巨树环绕的小小圣堂赫然在目。诺亚一下就来了力气,双臂和双腿突然恢复了知觉。感谢诸神,他抱起海洛伊丝,打起精神向圣堂走去。 “我们得救了。” 海洛伊丝却没有他那么乐观。“先别高兴太早啊,并不是每个祭司都是杰弗里大人、塔格鲁大人或者艾芙洛那样的。” “我知道,”诺亚认同,“不过放心吧,诸神总是乐于保佑那些供奉起来特别慷慨的信徒。正好,我就是这样的一个信徒。”不过在心里面,诺亚暗暗祈祷诸神不要太过介意自个先前的行为。毕竟他收入的很大一部分,是向各地的圣堂和祭司“收取”的。 天还只是蒙蒙亮,但是走近之后诺亚发现,圣堂里已经有人在活动,而且空气中弥漫着食物的香气。 或许要打搅别人早餐了。他走到门边,用尽力气朗声说道:“有人在吗?我们是路过的旅行者,想要寻求诸神的帮助。” 门吱呀一声开了,出来的是个光头赤膊的男人。这家伙满脸横肉,双臂上是怪模怪样的纹身,胸前生着长而弯曲的毛,穿着一条黑色的马裤,睡眼惺忪,满嘴酒气。他打量了下诺亚和海洛伊丝:“需要帮助的就是你们吗?” 第132章 没有笑容的重逢(2) 此人着实吓了诺亚一跳。他是祭司,修士,抑或是圣堂的打手?不等诺亚回答,男人一愣:“这孩子在发烧啊。”接着他有些粗暴地揭开海洛伊丝身上的披风,当即倒抽了一口气:“伤得这么厉害!你这混蛋干了什么!” “不,不管他的事,”海洛伊丝挣扎着抬起头为诺亚分辩,“他是……他是……是他救了我。” “是么?我明白了,”男人四下望了望,为他们让开路,“快进来。” 事已至此,诺亚硬着头皮抱着海洛伊丝走进圣堂。男人谨慎地把门先关上,又从墙上摘下一件青绿色的祭祀袍兜头套上。他还真是个祭司,虽然只是最低级的那种,诺亚啧啧称奇。 壮硕得不像个祭司的祭司带着他们走进一间狭窄但是干净的祈祷室,诺亚按着他的指示,用最后的毅力把海洛伊丝在长桌上小心放下,一屁股坐到地上,瘫软如泥。 “你抱着她走了多久?”祭司问。 “大概,”诺亚大口喘息,“从昨晚十点到现在?” “昨晚十点!”祭司诧异地重复,随后摇晃着那颗光头,“我闻到了爱情的酸味。” 海洛伊丝当即回敬:“我闻到了劣酒的臭味。” 祭司哈哈大笑。“伤成这样又发着高烧,居然还有心思跟人斗嘴。放心吧小子,”他朝诺亚竖起大拇指,“你的妞死不了。” “……谢谢。”说的还真是直白。 “不过事先说好,别的地方容易,膝盖那儿的骨头四分五裂,这种伤不是一顿饭的功夫就能治好的,就算你们运气好碰上了我,没有十来天也是搞不定的。我说妞儿,”祭司皱眉,“你是被人狠狠揍了一顿吗?” “这谁都看得出来。不用完全治好,恢复到勉强能走路需要多久?” “没有什么勉强走路这种说法!若不好好医治,膝盖的伤势会伴随你一辈子,年纪大了你就知道后悔了。治好之前你都不许下地,这是我斯瑞普说的。对了,你们叫什么名字?” “劳瑞娜。” “诺亚·麦克莱恩。”在这种地方待上十来天是不可想象的,他和海洛伊丝交换了个眼神。休息几小时,一等体力恢复,立刻上路,毫无疑问她也是这么想的。 “我记住了。好了,那个叫诺亚的,别在这坐着添乱了,我看你都快饿断气了。你运气不坏,从这房间出去左转,第二个门,有一桌早餐在等着你。不许都吃光,还有,那可是要给钱的!” 诺亚很想说我一点也没添乱,但早饭对一个整夜行走、饥肠辘辘的人来说诱惑力太强。他倚着墙壁起身:“告诉我总价。” “治疗再加十天份住宿和伙食,”祭司撇撇嘴,“二十个银月不过分吧!” 这么便宜?他点点头,步履蹒跚地向门外走去。斯瑞普在背后大喊:“记得先去厨房把那壶柠檬水拿来,这丫头都快被烧干了。出门右转走到底,别忘了!” 海洛伊丝小声反对:“我想喝淡葡萄酒……” “做梦!酒我自己都不够喝!” 诺亚拿来柠檬水和杯子,一路上没碰到过旁人,他不禁好奇这座圣堂是不是只有斯瑞普一个人。他本想自己给海洛伊丝喂水,但实在连这点力气都没有了,所以只能看着祭司以和他外形完全不相衬的温柔扶起海洛伊丝,托住她后背,耐心地一小口一小口喂她喝下大半壶柠檬水。 果然人不可貌相,诺亚又一次确认了这一点。出门左转,他推开第二道门,果然见到了满桌的食物。那么个外形粗犷的家伙吃起东西来倒很精致,有煎羔羊里脊肉、大蒜煨的小牛腰肉、苹果树枝烤的野兔肉,配上等葡萄酒和新鲜的水果。诺亚狼吞虎咽,大快朵颐,他觉得自己简直能把全世界都吃进肚里。 祈祷室里治疗大概已经开始,他感受到斯瑞普的灵能在提升。他的袍子只是青色,可灵能却不在许多白袍甚至紫袍之下。 我的感知果然敏锐了不少,诺亚一边朝嘴里塞野兔腿肉一边想,隔着两堵墙壁,虽说还不能清楚知道地他的动作,但至少总知道他确实就在那儿了。 海洛伊丝忽然一声惊叫。 随后祭司叫嚷:“不要动!不要动!” 刺耳的裂帛声与海洛伊丝痛苦的呼喊一同传来。“不要,您不……别这样,不要!”她的喊声带上了哭腔。 斯瑞普低沉地连声吼叫,听来如同野兽。 随着他的嘶吼,海洛伊丝的喊叫却变得沉闷,像是有人堵上了她的嘴。 他在做什么?这个披着人皮的畜生!诺亚丢下兔腿,满手的油腻来不及擦拭就拔出长剑,三两步跑到祈祷室前。门竟然被锁上了,他举剑又劈又凿,几下把锁捣烂,一脚把门踹开。 “住手,你这——” 海洛伊丝好端端地躺在长桌上,她的衣服虽然破烂,但都是昨夜奈辛爵士造成。倒是斯瑞普祭司,袍子上开了好几条口子,外加一头的汗水。他们俩一同望着自己,神情和看傻子没有太大分别。 “呃,”诺亚意识到自己可能弄错了什么,“我,我听到她的喊叫声……发生了什么?” 看到碎成零件的门锁,祭司怒目而视,但还是向他解释:“神术治疗时常会有这种情况,血液循环加快,身体组织的生长速度更是寻常数倍,接受治疗的人往往会感到浑身刺痛和麻痒,有时还会不受控制地痉挛。”说着他看了眼自己的袍子,惋惜地摇了摇头。 “治疗需要持续注入灵能,这对神术的使用者来说也是种很大的负担,”才说一两句话,海洛伊丝就微微喘息,“您真的不用这样。” “为人解除痛苦是我分内之事,”斯瑞普感慨地望着诺亚,“不过你的妞儿真是好样的,我见过不少男人治疗时满地打滚又哭又闹,她这么虚弱,却咬着牙硬是一声不吭。好了快滚你这白痴,别在这碍事!还有,赔我的门!” “一定赔,一定赔!”诺亚低着头灰溜溜地跑掉。 这么个看着凶恶又粗犷的家伙竟然是个真正的好人,看来终于可以放心了。回到餐桌旁,多少天来,他头一次能以悠闲的心情享用早餐。 他的好心情持续了将近一刻钟,直到瞥见窗外有一队骑手正沿着石板路疾驰。他们行进速度极快,转眼便停在了圣堂外。 诺亚的心脏都要停止跳动。他先看到了戴蒙王子,还有那是……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薇卡?她怎么也会在这里? 然后他看到,王子向圣堂走来。 第133章 没有笑容的重逢(3) 诺亚慌了神。圣堂的门被人敲响,斯瑞普前去开门,诺亚趁此机会拿上长剑,闪身进了祈祷室。 海洛伊丝躺在长桌上,双眼紧闭,汗水在身下汇聚了一大滩。听到脚步声,她睁开眼睛,比起刚才,湛蓝的双眸里多少有了些神采。 “诺……亚?”或许是注意到诺亚的神情,她吃力地支起上身,“怎么了?” “是最坏的消息——你哥哥来了。” 她的神情平静。“诺亚,”她挣扎着下了桌,紧紧将他抱住,“对不起啊,我还有最后一件事要拜托你。” 见到她的模样,诺亚也镇静下来。“什么事?” “如果这注定是我的命运,”她抬起眼睛忧伤地望着他,“那,能死在你手里也是一种幸福。” 说着她吻了上来,诺亚毫不犹豫给予最大限度的回应。所有的话语与想法都是多余的,他们相拥相吻,在这一刻,他忘却了世上她以外的一切。 当两人分开,她的目光变得决绝:“等戴蒙进来,你就一剑杀了我。” 诺亚点了点头。然后下一剑给我自己,他心想。 “我看不出这样做有何必要。”门外响起戴蒙的声音。独眼的王子推开坏掉的祈祷室大门,率先走了进来,接着便是薇卡,伊利昂大人,还有其他好几个贵族。他冷淡地打着招呼:“好久不见了,海洛伊丝殿下,以及安吉洛先生。不,是诺亚·麦克莱恩先生。” “海洛伊丝!”薇卡惊呼一声,她在众目睽睽之下径直走到长桌边,张开双臂抱住了同父异母的妹妹。 诺亚一时糊涂了。薇卡怎么会和戴蒙在一起?他们又是怎么找到这里的?转眼间姐妹俩抱在一起哭成一团,而除了戴蒙之外,其他人竟然都知趣地退了出去。戴蒙微笑着向他一颔首,令诺亚更加摸不着头脑。 “你,你竟然被人伤成了这样,”薇卡才擦去眼泪,立刻又流了出来,“啊对不起,我,我弄痛你了吗?” “有是有,不过你弄痛我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姐姐,”海洛伊丝吻着薇卡的脸颊,“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戴蒙殿下,”她望向独眼的哥哥,“父亲去世了。是你干的吗?” 闻言,薇卡瞬间愣住,身体僵硬得如同石像。她缓缓转过身去,戴蒙面无表情地点点头:“是我干的。奥斯卡大人一直在寻找合适的机会。诺亚先生,其实打从见到你开始,我虽然没有怀疑你,但也没有完全信任你。你就从没觉得你前往繁星宫的旅程太过顺利了一点吗?” 什么?什么?什么?戴蒙的话对诺亚而言不啻是晴天霹雳,他只觉得脑中轰隆作响,一阵眩晕袭来,他得撑住桌子才能勉强保持站立。“我……”声音干涩得不像是自己的,“我……”我竟然被利用到了这个地步……他不敢去看海洛伊丝,只在心底痛骂自己。蠢货!你这真正的蠢货! 薇卡的手指揪着心口,浅蓝的双眸茫然若失,一步步地走向戴蒙。她双腿完好,可是步履蹒跚。“为什么?戴蒙,”每走一步,她的脚下都留下几滴泪水,“为什么?你就那么想要龙骨宝座,连父亲都……” “现在再说这些还有何用?”戴蒙粗暴地打断了她,“薇卡殿下,您该是最没资格指责我的人了吧?” 扑通一声,薇卡双膝跪下,戴蒙挪开几步,避免成为她下跪的对象。事实上薇卡也并非向他下跪,而是双膝支撑不住身体了。 “那么,”海洛伊丝向诺亚使了个眼色,“戴蒙殿下,你要拿诺亚和我怎样呢?” 诺亚握紧长剑,他还记得戴蒙那些可怕的宣言。 “你们回去吧。” “什么?”他和海洛伊丝异口同声。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说,两位回到雷蒙·莫瑞尔公爵身边去吧。你们好像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北方的蛮族已经攻陷了绝境要塞,我今天就会率领大军前往北境。海洛伊丝,”戴蒙斜眼睨视妹妹,“我们不是敌人,至少现在不是。奥斯卡大人应该已经抵达花之都,他是我方提供的人质;而你们送到我身边的人质,就是薇卡殿下了。现在我倒是明白,为何谈判当天你们出场的是艾芙洛了。” 王子的语速很快,诺亚一夜没睡,听得一知半解。戴蒙显然不打算详细解释,略微顿了顿,他又接着说道:“我会安排卫队和马车,将两位送到花之都,斯瑞普祭司也会随行照顾你。” “戴蒙……殿下,”薇卡颤声道,“我向您恳求一项恩典。” 本已向外走去,听到她的话,戴蒙停步回望妹妹:“你想做什么?” “我想,”她啜泣着,双肩不住抽动,“和海洛伊丝一起去花之都。我想……送她一程。” “哦?你难道忘了自己已经是人质了吗,薇卡殿下?” “没有忘记。我到了花之都后会就回来的,我以父亲和母亲的名义发誓。”薇卡的额头低得快要碰到地上的石砖了。 “父亲已经死了,而你还敢提你的母亲!”戴蒙目露凶光,“我们的母亲正是因为你们的母亲……”他回过头,“不过你去吧。我给你三十天时间。三十天后,直接到北境来找我。” 不等薇卡的“谢谢”出口,他已消失在了门外,跟着传来的便是远去的马蹄声。 祈祷室里一时间无人说话,只有海洛伊丝和薇卡在低低抽泣。诺亚默然不语,她们刚刚失去父亲,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安慰。看来她们得哭上好一会了—— 可薇卡很快就止住哭,擦去眼泪站起身,随后海洛伊丝也安静下来。她们互相望着对方,什么也没说,但却有某种超越语言甚至神情之上的东西在两人之间传递。那是种难言的默契,诺亚突然觉得此刻的自己不仅无法介入她们之间,还有点儿多余。 斯瑞普适时地走了进来。“哦妞儿,啊不,殿下,”他有点儿手足无措,“您怎么不早告诉我您就是海洛伊丝殿下!”他郑重地行了一礼,“戴蒙殿下把送您去花之都的任务委托给了我,我来征求您的意见。我们何时出发?” 海洛伊丝与薇卡齐刷刷望着诺亚,他突然有点儿惶恐。“那,”他稍一迟疑,这地方实在不能再多待,“我们现在就出发吧?” 祭司重重在他肩膀上捶了一拳,捶得他直冒冷汗:“真有你的,小子,两位殿下在,事情却是你定夺!很好,我们现在就走!” 第134章 没有笑容的重逢(4) 一个不眠的夜晚往往需要三个不醒的白天来弥补。可尽管整夜不曾合眼,坐在颠簸的马车上,诺亚却怎么也睡不着。 他和海洛伊丝听薇卡介绍了最近发生的事,特别是她和艾芙洛为了谁担任人质而发生的争执。这令诺亚对她刮目相看,没想到薇卡这样单纯的女孩子竟然也会使诈,还成功地把艾芙洛都骗过了。 但真正令诺亚肃然起敬的,还是她的坚强,或者说,她们的坚强。无论海洛伊丝还是薇卡,在离开圣堂、登上马车后就再也没有流过一滴眼泪。 只是偶尔,气氛会转向奇怪的地方。比如说,当斯瑞普为海洛伊丝又进行了一次治疗,然后回到自己马车上去之后,薇卡看着两人的神情变得古怪。 “诺亚先生。”才一开口,她就脸红了。 “怎么了?”诺亚有不好的预感。 “或许我不该多嘴,但是,”薇卡的声音越来越低,“就算妹妹喜欢,也请您温柔一点。” 啥?诺亚第一次在没有吃任何东西的情况下噎住。 “姐姐!”海洛伊丝大叫,“你在胡说什么啊!” 薇卡完全没有注意妹妹的抗议,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中无法自拔,或许她也不想自拔。“这一次她已经伤得很重了。继续下去的话,要不了太久,她的身体就会承受不了的……您得让她多休息休息……暂缓几天……又或者……又或者……”她吞了口口水,脸红得滴血,“呃,用不那么粗暴的方式……” “等一下!”连诺亚也抬高了音量,“殿下,您是不是弄错了什么?喂,喂,醒醒,醒醒!” “哎?”薇卡公主抬眼,“哦哦?我弄错了?海洛的伤……和您一点关系都没有吗?” “当然没有!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趁人之危、卑鄙下流的无耻之徒吗?”若眼前不是薇卡,诺亚的言辞绝不会仅限于此。身为旅行诗人,在吵架和骂人方面他也颇有心得,粗鲁或是斯文的方式他都得心应手。 “啊!”薇卡很吃惊,“我还以为其中一部分是您造成的呢。” “怎么可能!”诺亚郁闷不已。虽然我也有责任,若不是我在场,海洛伊丝应该不至于被奈辛爵士打伤。但最好不要向薇卡再解释下去,否则天知道她又会生出什么奇怪的想法。 “我是被戴蒙的手下打伤的。是个凶恶的大坏蛋,可也真是个厉害的家伙,”海洛伊丝懒洋洋地躺在座位上,“诺亚,姐姐虽然是个优秀的战士,可从小的兴趣却是读书和挖泥巴。天知道她看了多少奇奇怪怪的东西,脑子里又有多少奇奇怪怪的念头,不用在意!” “对、对不起。”薇卡缩到车厢角落去了。 “说到受伤,”海洛伊丝手指头戳了戳还肿得很厉害的膝盖,顿时疼得龇牙咧嘴,“斯瑞普还真是个厉害的家伙,我感觉好多了。他真的只是个绿袍吗?”她又在膝盖上戳了两下,这次用力轻得多,“我怎么觉得艾芙洛也没比他强到哪里去?” 叹了口气,她望着车窗外自言自语:“这也很正常,有才能的人并不总是能得到应有的待遇。这一点,我还在学校读书时就明白了。” 十天的旅途就这样在平静中一晃而过。在斯瑞普的悉心治疗下,海洛伊丝的状况一天比一天好,正如他所宣称的那样,到了第十天,她已经可以下地行走。 “我还得有一段时间不能剧烈活动吧?”海洛伊丝问斯瑞普。 “正是如此。” “这段时间,通常得要半个月吧。”她试着活动右膝,满脸跃跃欲试。 “诸神在上!殿下,”祭司不满地看着她,“别拿那些肉脚和我相提并论!你再休息个三天就差不多了,之后不会有任何后遗症留下。不像有些招摇撞骗的家伙,治好之后每逢阴雨,伤处就会隐隐作痛,”他转向薇卡和诺亚,“所以你们两位,如果想要报仇或者别的什么事情要和海洛伊丝殿下了结,请抓紧这三天机会。还有,虽说我技艺高超,可神术治疗终究是有极限的。两个月之内,寻常的训练是没关系,可殿下您最好别让右膝经受太过严重的冲击,这点千万记住了!” “太感谢您了。要多少钱?”诺亚感激地问。 “你是指治疗费用吗?”祭司挠了挠脸,“一个铜手。” 正如斯瑞普所预言,三天之后海洛伊丝恢复如初。她找薇卡试了下,膝盖活动自如,就像从来没有受过伤一样。她自称现在也打不过艾芙洛,从和薇卡的切磋来看,确实如此。 灵能方面,薇卡与摘下头盔的奈辛爵士大致相当,换句话说,比海洛伊丝要强出一截。而且她技巧娴熟,经验丰富得简直不像只有十八岁。诺亚看得出来,她出手很有分寸,处处让着妹妹,只是即便如此,战斗还是呈现一边倒的态势。 差距还真不是一般大。奇怪,诺亚忽然想起那个晚上,海洛伊丝昏迷之后又醒来的那个阶段。若能重现当时的状态,即便薇卡,恐怕也不在话下。可看海洛伊丝左支右绌的狼狈模样,又实在不像是假装的。 或许就像小说和诗歌里常常写的那样,那种状态只有在情况危急或者先被人狠狠揍过才能发动? 搞不懂。既然搞不懂,那就不值得再伤脑筋,诺亚一向不喜欢为了某件事纠结。再说她们两个的战斗实在赏心悦目,作为旅途的调剂不容错过。 两天之后,车队抵达了目的地。在花之都的第一道城门前,他们遇到了欢迎的队列。花之都的贵族们一个也没有出现,为首的是艾芙洛。 “终于来了,”她一身骑士装束,显然期盼已久,“我在这儿等你们快一天了。” 海洛伊丝率先跳下马车:“你知道我们要来?” 诺亚和薇卡跟着下车。相比上次,城市的气氛没有什么不同,农夫在树荫下喝着葡萄酒,孩子在街上追逐嬉戏,背着货囊的商人沿街叫卖。对于他们而言,无论赫拉斯陛下驾崩还是蛮族入侵都太过遥远,简直是另一个世界发生的事。 更有可能,他们根本就不知道国王已经去世,诺亚如此猜想。 “戴蒙写了封信给我,”艾芙洛神情一黯,转眼又恢复了阳光和开朗,“所以不光你们要来,别的我也都知道了。” “连父亲的事你也……” “是啊,我已经一个人躲起来偷偷哭过了,所以你们不用担心我。比起这个,”她翻身下马走向薇卡,“姐姐,没想到你竟然先下手为强了,我还真是被你好好耍弄了一次啊。” “对不起。”薇卡垂头。 “没什么对不起的,”艾芙洛的手搭上了姐姐的肩膀,“我不也做了一样的事?走吧,我知道大家都很累了,先洗个澡,再大吃一顿,好好睡一觉。然后,”她的目光转向北方,“我们就该面对真正的敌人了。” 第135章 目标:北境(1) 微风扑面而来,天空仿佛触手可及。诺亚走向船头,太阳正自右手边的地平线上缓缓升起,将双头鹰造型的船首像映照得金光闪闪。 他握住栏杆,低头俯瞰。他看到了原野,河流,农田,山脉,城堡,树林,村落,星门,废墟……视野前所未有的开阔,大地犹如一望无垠的棋盘,又像没有尽头的画卷,他贪婪地注视着那些本来早已熟悉的景致。今天已经是乘坐飞行船的第二天,他仍然舍不得眨一下眼睛。 原来只要换一个角度,就能带来完全不同的感受。这就是飞行的滋味。妙不可言。 诺亚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飞行船时的感受。时至今日,他已记不清那时自己几岁,那艘飞行船的模样在脑海中也一年比一年模糊,甚至连船身是何种颜色、船桅有几根都已忘却,唯独那种震撼如烙印般留在了心头。 将来有一天,我也会坐上这种东西去追逐彩虹,触摸云朵,年少的他如此告诉自己。如今愿望成真,诺亚发现体验比想象中更加美好。 这艘飞行船名为“花冠”号,属于花之都,更准确地说,属于雷蒙·莫瑞尔公爵。在与戴蒙王子的部下进行了简短而有紧张的几轮谈判、把各种事项都敲定之后,公爵本人已于十日前带领他的大半封臣和军队前往北境支援。 按照原定计划,艾芙洛三天前就该率领第二批援军出发。但信鸽带来了戴蒙的消息,她又多等了诺亚他们两天。于是她索性把这支援军的指挥权交给了本该留守的维拉伯爵,自个则和诺亚他们一同登上飞行船,率先赶往北方六城之一的巨马城。 从花之都到巨马城,行军需要将近一个月,坐飞行船则只需要六天。据说那里形势已经危如累卵,蛮族的攻势仿佛永无止歇,而守军则在一波又一波的消耗中逐渐衰弱。 “情况紧急,所以你们才得坐飞行船去,”出发前,维拉伯爵如此告诉他们,“见到三位殿下,对士气是个极大的鼓舞,而且你们的出现还意味着援军即将抵达,”接着他愁眉苦脸,长吁短叹,“也意味着指挥大军这种苦差事落到了我头上。将来我要是英年早逝,一定是因为过于操劳。” 诺亚对他说的前一半深表同意,后一半则持怀疑态度。因为说这话的时候是下午四点,太阳都开始落山了,而伯爵午睡才刚醒。 背后传来舱门被人推开的吱呀响声和脚步声。在听到动静之前,他已经从灵能上知道是海洛伊丝来了。她端着两杯淡葡萄酒,径直来到船头,递了一杯到他手上。 “你起得可真早。我本想去敲门找你,可侍从说你早就起床了。” 船上舱室有限,整艘飞行船能容纳的乘员人数在一百以内。昨夜是海洛伊丝和薇卡她们一个房间,诺亚则与斯瑞普一个房间——听说了北方的战事,祭司自告奋勇一同前往。任何一个祭司都是宝贵的支援力量,而他又和艾芙洛以前有过几次共同上课(虽然诺亚估计更可能是共同逃课)的经历,于是也在“花冠”号上赢得了一席之地。 诺亚啜了口酒:“我得珍惜在船上的每一分钟。” 海洛伊丝撅起嘴:“你昨天都待在这儿看了一天了。走吧,他们应该把早餐准备好了。” “早餐?”他托起她下巴,她配合地仰起脸,“你知道的,睡觉会叫人没有胃口的,所以我得先来点开胃的东西……这个就很不错。” 他吻了下去。海洛伊丝闭上眼睛,空着的那只手环抱住他,不住摩挲着他的后背。待两人分开,她舔舔嘴唇:“胃口好点了没?” “有好转,”他又俯下头,“但还不太够。好心的海洛伊丝殿下一定不会拒绝帮这点小忙吧?” “当然不会。我喜欢帮你,”她迎了上来,“好心的诺亚也一定不会拒绝照顾一下我的爱好吧?” 两人再度吻在一起。这次格外热烈而且持久,诺亚早就觉得应该停止了,她却仍不放开他。肚子咕咕地叫了起来,他勉强找到空隙开了口:“我觉得……差不多可以了?我现在胃口好得能吃下一整头羊羔。” “我这样的羊羔吗?咩——” 她这副样子令诺亚险些翻出船外。“也不是不能考虑,”他握住栏杆,“不过今天我最好来顿像样的早餐,因为有正事要办。” “看起来是很需要体力的正事啊。在小小的舱室里……不,我是说,在小小的飞行船上,能是什么事呢?” 得尽快把话题引到正常的方向上去。他按住她肩膀:“我想学习剑术,还有格斗的技巧。” 海洛伊丝顿时两眼放光,令诺亚心头发毛,同时暗暗后悔自己是不是找了个错误的人选来提这件事。“那你确实需要好好来顿大餐,”她咬着嘴唇,露出一点虎牙,兴奋得手舞足蹈,“我们不要再浪费时间了,来吧!” 她抓上他就钻进船舱,一路来到餐厅。早餐早已在长桌上摆好,薇卡正边撕开面包边读着一本比她脑袋还厚的书,艾芙洛则和斯瑞普在交流当年在影堂共同学习的心得,两人时不时爆发出一阵大笑,然后共同举杯。稍远些的地方坐着船长和船员们,与海船上粗鲁的水手不同,他们是群安静的绅士,交谈和用餐都颇有分寸。 两人在薇卡和艾芙洛对面坐下。海洛伊丝的心情向来全在脸上,所以才落座,艾芙洛就好奇地问:“这么快?” “什么这么快?”海洛伊丝不解。 “我才告诉船长,让大家都待在船舱里不要上甲板,没想到你们这就来了。”艾芙洛拿起一块蓝纹奶酪,整个放进嘴里。 “我们还以为,”薇卡补充,“少说也要一个小时的……” 诺亚满脸通红,期期艾艾说不出话来。海洛伊丝倒是满不在乎:“你们太小瞧人啦,要不是今天还有正经事,肯定要到太阳下山哦。” 仆人这时送上一块有雕花奶油和霜糖装饰的蛋糕,就放在海洛伊丝面前。“什么正经事?”艾芙洛朝她递出盘子,“喂,好东西也和我们分享一下啊。” 薇卡默不作声地也把盘子递了过来。“你是说这块蛋糕吗?”海洛伊丝说着把蛋糕切成好几块,在她们俩的盘子里各放上一块。 “正经事就是,诺亚决定要向我学习剑术和格斗。” 什么情况?诺亚看到薇卡和艾芙洛本来都以同样的冷漠盯着蛋糕,闻言齐刷刷抬眼看了过来,四只眼睛闪闪发光。 第136章 目标:北境(2) “诺亚也不是完全不会用剑,所以我得先了解一下你究竟是什么水准,”海洛伊丝如此要求,“用那柄剑,朝我攻过来吧。” 诺亚感到为难。这要求本身没有问题,老师在授课前了解学生水平是天经地义的,问题出在手里的剑上。 此刻他握在手中的是薇卡的长剑。作为公主的佩剑,这柄东西开过刃不说,还锋利坚固,握着又很轻巧,剑身散发着不易察觉的淡淡金色光芒,无疑是附过魔的。而海洛伊丝手中的,不过是柄训练用的木剑。 对此,在一旁观战的薇卡和艾芙洛毫无异议。很显然,包括诺亚自己在内,在场每个人都对他和海洛伊丝在剑术上的差距都有很准确的了解。 但诺亚怎么也忘不了在艾芙洛脸上留下的那两拳。他相信艾芙洛比海洛伊丝要强,而且若不是坚持那么自大的防守方式,她怎么也不可能被自己击中。再说拳头只是拳头,至多令她鼻青脸肿,转眼就能治好。 剑就不一定了。我可不想把你变成你哥哥一个模样,甚至更糟啊……“你确定这样可以?”他晃动手中长剑。 “没事的!快来快来!”天空的风吹起海洛伊丝的金色长发。 他屈膝弓身,谨慎地提剑向她刺去。海洛伊丝举起木剑招架,一旁的观看者齐声发出惊呼。 诺亚被吓了一跳,急忙停手。我干了什么?他屏息凝神、浑身僵硬地望去,手里的长剑从海洛伊丝腋下穿过,她胸侧的上衣被划了道长长的口子。诺亚连忙收回长剑,抬起她的手臂看了又看。万幸,她一点也没伤着,布料开口处的肌肤连条红痕都没留下。诸神又一次眷顾了我,他心想,但无论如何别有下一次了。 海洛伊丝嘴角抽搐:“瞧……瞧!我说了没事吧!是吧!” “是、是吗?”诺亚不知道她说的是不是真话。 她从旁拿起又一柄训练用剑:“不过你说的也有道理,”她用木剑从他手中换下薇卡的长剑,“为了我能更好地熟悉你的水平,还是先用这个吧。” 谢天谢地,早点这样不就好了?木剑握在手中沉甸甸的,比刚刚的长剑还重,令诺亚有种安心的感觉。 “我又要来了哦?”他出声提醒。 “来吧!” 诺亚举剑上前,海洛伊丝蹦跳着向他走来。两柄木剑相交,战斗重新开始。诺亚起初有些手忙脚乱,单纯只有招架的份,但他对灵能的感知发挥了大作用,无论她的剑挥向何处,他总能提前知道。充分利用这个优势,他很快适应并跟上了她的节奏,并且能够开始反击。 或许,不,肯定是海洛伊丝在让着自己,两人竟然打得难解难分。诺亚的兴致逐渐高涨,两柄木剑连连碰撞,溅起的木屑在风中四下飞舞。原来拿剑跟人劈来砍去竟然是如此畅快的一件事,有生以来第一次,他从战斗中感受到了乐趣。 这应该和对手是海洛伊丝没多大关系,诺亚发现自己的注意力全在灵能的动向和木剑的走势上,几乎无暇顾及她的容貌与神情,更无从在意她的动作是否飘逸、身姿是否优雅。 话说回来,海洛伊丝可真是个厉害的家伙,即便对剑术一窍不通,诺亚也依然看得出年纪轻轻的她经历过千锤百炼。 她的动作里蕴含着特别的韵味,那韵味诺亚很熟悉,是人类千百年来对技艺永无止境探索的缩影。这令他联想到七弦琴的演奏技巧,人类的技艺之间,相似之处比想象得还要多。有好几次,若非亲身体验而是在旁观看,他会情不自禁为她的招数鼓掌叫好。 一直以为舞刀弄剑只是野蛮人粗俗的运动,即使认识了海洛伊丝她们,这一刻板的印象也没真正改观。直到此刻他才发现,原来剑术也能带给人如此丰富的体验,就像七弦琴的旋律一般,或是雄壮,或是小巧,或是豪迈,或是委婉…… 妈的,他禁不住感慨,要是早一点发现,自己多半就是个战士而不是个诗人了。 咣的一声,两柄剑从护手到剑刃都贴在了一起。诺亚定了定神,看到海洛伊丝满眼都是笑意。 “感觉如何?你好像很享受嘛。”她没有进一步的动作。 她的呼吸平稳,若无其事,诺亚则已经稍稍有些喘息,这活计比想象的要累人。“啊,”他点头承认,“没想到会这么棒。怎么样,我的水平如何?” “比普通人要强多了。你对战斗很有自己的想法,有些招数对我也有启发,如果你那能算是招数的话……这可是真心话,不是因为你是诺亚才说的,”她的笑容突然变得狡黠,“但是我也发现了,你确实从来没学过怎么使剑。所以,你得从头学起。” “我正有此意。” 话音刚落,他发现自己的剑不知怎的转着圈儿落到了一旁,在甲板上滑出老远。她干的?除此之外没有别人,可他压根没注意到她是怎么做的。尚未来得及感到惊讶,一阵天旋地转,他也跟着躺倒在了甲板上。 发生了什么?我为什么躺下了?实在是太厉害了,刚刚的“较量”,对她而言恐怕不过是随意玩玩罢了。 “起来吧,”她向他伸出手,将他从甲板上拉起,“下来就是正式的授课时间了。” 倚在船舷上的薇卡和艾芙洛含义不明地笑了几声,噩梦就此拉开帷幕。 这,这强度是不是也太大了一点?诺亚很快就叫苦不迭。汗水模糊了眼睛,手中的木剑简直有一千磅那么沉重。他咬紧牙关,勉力按照海洛伊丝的要求向着前方劈出一剑。 “六百三十二!”海洛伊丝记着数。 诺亚是初学,所以今天只练习最基本的动作。放心吧,很简单的。开始前她是这么说的,然后教了他一招最普通的劈砍。确实很简单,他没有任何困难地就学会了。之后她轻描淡写地来了一句,非常好,那就先做上一千遍吧。 手都快抬不起来了,他勉强又劈出一剑,脚步歪斜,动作走样。 “六百三十三……不对,这一下不能算!” 诺亚顿时发出惨叫。“这也不能算吗?”他擦了把汗,“我,我觉得剑术这行当还真是艰辛又……” 脑袋上立刻挨了一下,很痛,但是没有受伤,他哇的又叫了声。“别抱怨了!”海洛伊丝仿佛背生恶魔的双翼,“如果我当初也像你刚才一个样,别说这一剑不能算,整个计数都要清零!不要偷懒,继续!” 这行当还真是艰辛又残酷,诺亚在心底叹息了声,再一次举起了剑。 第137章 目标:北境(3) 诺亚之所以在这会就觉得艰辛有残酷,完全是因为他对海洛伊丝的剑术教程还缺乏深入的了解。 好容易完成了一千次的劈砍练习,他双手撑着膝盖,累得直不起腰来,持剑的右臂更是如同断了一般。“还、还行吗?”他抬起头,望着海洛伊丝,“一千次,我完成了。” “很棒!”她拿起手帕为他擦拭汗水,又端来冰镇的柠檬水,“来,现在你很需要这个。慢点,慢点,别呛到了,”再轻轻按摩他的手臂,无比细致,无比温柔,“怎么样?是不是有一点疲惫?” 可不是一点,但能享受到她的亲自服务,诺亚觉得什么都值了。“是有那么一点点。”他故作轻松地回答。 “太好了!”海洛伊丝抄起一柄木剑,“那么休息到此为止。不管学习了什么厉害或者巧妙的招数,如果不能在实战中加以运用就谈不上真正掌握。所以,跟人对练是个很好的入门方式,剑术是如此,其他武器或者徒手格斗也是如此。来吧来吧,让我们再来较量一番!” 诺亚双腿一软:“现在就来?” “当然,你不是已经休息过了吗?” 这也能算数?连五分钟都不到!出于自尊心,这话到了嘴边诺亚还是咽了回去。 “有小海洛当你的陪练,”一旁的艾芙洛插嘴道,“你很幸运哦,诺亚。” 薇卡则微微蹙眉:“或许是不幸呢。” 事实证明,薇卡的判断与诺亚的感受更为贴近。 “你在干什么?那也算是招架吗?集中精神!” “没吃早饭吗,诺亚小姐?” “需要我留点时间给你哭鼻子吗?” “混蛋我真想把你从船上丢下去哪,你手里的是剑,不是厨师的搅汤棒啊!” 训斥犹如瓢泼大雨般砸来,令诺亚想起在亚尔提那的监狱,那时海洛伊丝就展现了口才方面的渊博学识以及过人天赋。不过比起她的话语,还是她的剑更令他痛不欲生。指头,手腕,手臂,肩膀,胸腹,双腿,他不知被击中了多少下。 不知她是如何做到,虽然没有受伤,也不影响活动,可每次挨打,他都疼得钻心。按她的说法,这还是她看在他的份上手下留情的结果,换作旁人表现像他这么糟糕,早就被她打断手脚了。 可是可是,亲爱的公主殿下,再这么下去,我的手脚被打断也只是时间问题哪。稍一分神,诺亚右肘上挨了下,又酸又痛,眼泪都差点掉下来。他拼命忍住,不行,不能被她和她们瞧扁了,再说也是我自个要求学的剑术。 所以,虽然汗水模糊了眼睛,虽然双臂满是血痕,虽然脚步虚浮几乎连站都站不稳了,诺亚始终咬牙坚持,不管挨了多少打都绝不退缩。 海洛伊丝突然收住剑:“好了,就到此为止吧。” 如蒙大赦,诺亚直接摊开四肢躺到了甲板上。他不记得这辈子有任何一次被人收拾得这么凄惨过,小时候趁佐伊睡觉给她画上黑眼圈都没有过。 艾芙洛慢悠悠地踱了过来,在他身边单膝跪下,拉起他的手:“小海洛现在也变得很威风了嘛。” “也?”诺亚勉强抬起一点头,敏锐地捕捉到了最重要的词。 “是啊,”艾芙洛的笑容和妹妹实在很像,尤其是狡黠的那种笑,“那时的她,就是现在的你。而我和薇卡呢,就是现在的她了。”说话的同时,柔和的白色光芒自她的手开始蔓延,流水一般漫过诺亚的身躯,将他整个裹住。 这就是神术治疗吗?原来是这个感受啊……不知道艾芙洛是如何做到的,她的灵能变得如风一般柔和,从四面八方涌进他的身体。疼痛立刻就减轻了,肿起的手指转眼恢复如常,手臂上的青紫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失。 “那时的她?”他问。 薇卡一如既往在旁解释:“海洛到繁星宫之后的第二年,我和艾芙洛一起教她剑术。” 艾芙洛得意洋洋:“那时候小海洛每天都玩得很尽兴呢。差不多每个傍晚,都要劳烦姐姐或者我把她从校场抱回卧室。嗯,有时也用背的,如果那天她醒着的话。” 海洛伊丝在他身旁另一侧跪下,一边用手帕替他擦拭额头,一边幽幽地叹息着:“实在是我最不想回忆的一段经历啊。诺亚,你一定觉得这是两个温柔的家伙,对吧?实际上,她们才是真正的恶魔!(这话似乎把你自己也包含进去了,诺亚心想)不谈那些啦,你刚刚表现很不错,”她俯下身,不顾汗水在他脸上亲了下,“诺亚是好样的。” 付出终于得到了回报。听她的评价,诺亚浑身轻飘飘,身下仿佛不是木质的甲板,而是云朵。 “不想回忆吗?”艾芙洛松开诺亚,转而执起海洛伊丝的手,“好妹妹呀,你这话好伤我的心。你知道的,我和薇卡姐姐最爱的就是你啊。” “或许吧,”海洛伊丝撇了撇嘴,“你们确实爱我,可我总觉得你们更爱欺负我。” “你说的欺负,”薇卡好奇地问,“是你现在对诺亚先生这种吗?” 诺亚最佩服薇卡的一点,就在于她总能用最天真的神情和语气,说出叫人难以招架的话。海洛伊丝举双手投降:“好吧,好吧,我承认,那是我一生最美好、最值得怀念的时光。这总可以了吧,亲爱的姐姐们?”随即甜蜜的笑自她脸上浮现,“糟糕的是,我说的都是实话。” “啊,”艾芙洛说,“说真的,我也一样。” 薇卡颔首:“我也是。” “既然如此,”诺亚道,“我希望我也能留下些难忘又美好的回忆。” “是否美好说不准,但我保证,一定会很难忘的,”她的虎牙又露了出来,拉住他的手将他从甲板上拖起,“该进行下一项课程了。” “还有下一项?我……”我都快散架了。被她湛蓝的双眸瞪住,这句话他没敢说出口。 “刚刚的两项训练,诺亚的手臂一定累得快要断掉了,就先放过吧。不过,诺亚的双腿还没怎么活动过,”海洛伊丝绕着他走了一圈,“照我说的做。蹲下!” 诺亚立即蹲下。 “乖。起立!” 诺亚迅速站起。 “蹲下,起立,蹲下,起立!非常好,诺亚,简直完美!” “就这么几下我还是能够做到的,”他忽然想到了一种可能,当即紧张起来,“等一下!该不会这个也要我做一千次吧!” “怎么会呢?只要两百次就好啦。下来我就不发出指令了,请你自个完成吧。不可以偷懒,我会好好记数的。” 这么仁慈?她突然发善心了?他不无庆幸地蹲下,正要起身,海洛伊丝忽然跳上了他的后背,双臂双腿环住了他的脖子和腰,像只树懒似的挂在了他身上。 “忘了说,”她在他耳边呵气,“这两百次要背着我完成哦。” 第138章 目标:北境(4) 傍晚时分,船长宣布晚餐已经准备好了。艾芙洛率先来到餐厅,和往常一样,她又是第一个。 当年和艾芙洛一同在影堂学习时也是如此。为此,她的导师——教皇缇欧本人——曾无可奈何地评论:“以你的天赋,若把用在这些事情上的热情分出一半,不,三分之一在修行上,下一任教皇就该是你了。” 谢谢您,我会好好努力的,她是这么回答的,或者说,是这么敷衍的。仿佛能令舌头融化的美食,醇厚的陈年美酒,美妙动人的音乐,漂亮的女孩子,教皇口中的“这些事情”都是艾芙洛所喜欢的。至于权力和地位,她毫无兴趣。 对着神像叽里咕噜或者坐在会议桌前听一群驴子轮流叫唤,究竟有什么乐趣可言?偏偏还那么多人热衷到奋不顾身的地步。这个问题,她从小到大一直都弄不明白。 薇卡也是如此。尽管性格与兴趣有天壤之别,在对待这桩事情的态度上,姐妹俩倒是一模一样。 话说回来,自己这位姐姐也确实是个不折不扣的怪人。明明是那么优秀的战士,看似柔弱的身躯里蕴含的力量惊人,按世俗的观念应该是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家伙。可她最大的爱好竟然是读书,第二大的是摆弄锡制的士兵玩打仗游戏,第三则是到花园里和花匠一起干活弄得浑身是泥。从五岁开始直到现在,姐姐固然也发展出了好些其他爱好,但最为热爱的还是这三项。 喝完开胃酒,其他人陆陆续续也来了。薇卡和斯瑞普一边说着什么一边并肩走了进来,他们在她左右两边分开坐下。 “你们下午好像聊了挺久?”艾芙洛问。 有人送来热乎的切片面包、橙红色的鱼子酱、蜂蜜、乳酪和大桶黑麦酒。薇卡拿起一片面包。“是的,”她说,“下午斯瑞普主教向我和几位水手先生介绍了北境的历史,重点是六城之战。主教先生的学问渊博,他的讲解不像是老师在上课,更像是朋友们在闲聊,很有趣,我们受益良多。” “殿下您过奖了,”斯瑞普有些不好意思,几年不见,他还是如印象中一样腼腆,“我本来还担心您听着听着会睡过去呢。” “怎么会呢?”薇卡放下了面包,“我只是觉得很可惜,以前在影堂时就应该好好向主教大人请教的。” “你们就别这么客套了,”艾芙洛给自己倒了一大杯黑麦酒,“我有一点不明白,你为什么现在还是个绿袍呢?而且还是在那种偏僻地方的小圣堂里。他们至少也该给件白袍、给座像样的大城市吧。” “这个嘛,”斯瑞普吞吞吐吐,“你应该也知道的吧?就算是神职人员,也难免会被这样那样的人际关系所困扰……” 艾芙洛明白斯瑞普的意思。事实上,她也时时有和他相同的体会。她不止一次设想过,倘若自己是只个平民,还有没有机会那么年纪轻轻就披上红袍,成为教会的精英。她获得红袍时才十一岁,在整个影堂的历史上都很罕见。 这固然是因为她本人的实力,但换个角度看,圣廷向艾格兰示好的意味也很明显,不是公主的话实在不可能做到。 真是个不公平的世界啊,艾芙洛暗自叹息。为此,她和斯瑞普干了一杯。才放下酒杯,嘴角的泡沫还没擦拭,海洛伊丝哼着小调跳进了餐厅。 “诺亚先生呢?”薇卡问。 “一进房间就倒在床上,不到五秒就睡着了,这会儿呼噜打得正响呢。斯瑞普先生,您今晚可要难熬了。” “这事容易,”斯瑞普给面包抹上鱼子,“一个小小的沉默法术就行。或者换个办法,只要我喝得够多,说不定还能反过去吵醒他哪。” 正好这时,四个厨子抬着一头烤好的小牛进来。他们把小牛在长桌上放下,厨师长亲自拿起盘子和刀,询问海洛伊丝要哪个部分。“通常大家都喜欢腰肉、肋眼或者前腰脊,”他介绍,“但我强烈建议您试试后腰脊。口感可能有些坚韧,但是肥厚多汁,您会喜欢的。” “啊谢谢您,但我不用这个,”海洛伊丝摆手,“我什么肉都不碰。拿去给他们吧。” 厨师长露出惊奇的表情,转而去问薇卡。姐姐要了他推荐的后腰脊肉,再加牛舌。下来轮到艾芙洛,她选择的是腰肉。厨师长麻利地挥刀切下一长条放在她的盘子里,她再自个切成小块,蘸着热腾腾的蘑菇酱享用。 半熟的牛肉口感滑嫩,蘑菇的香味和鲜血的味道也相得益彰,艾芙洛很满意。“既然他不到五秒就睡着了,”她又叉起一块牛腰肉,“那你又为什么这么久才来呢?啊这个真好吃,味道就像是诺亚一样,可惜你尝不到。” “因为他睡着了之后我就可以好好欣赏……等等你说什么?”海洛伊丝瞪大了眼睛,手里的刀叉都扔掉了,“你,你对诺亚做了什么!你怎么知道他是什么味道!” “别紧张,别紧张,”艾芙洛舔舔嘴角,“我们和诺亚之间发生的一切都合乎礼节。他可是个和我们在一张床上睡觉还要在中间放一把剑的人哪,我都搞不懂他是旅行诗人还是骑士了。” “真的?”海洛伊丝狐疑地看着她。哦,并不全是狐疑,艾芙洛看得出来,妹妹的脸上有种显而易见的骄傲。 薇卡在一旁点头:“真的。他没有跟你提起过吗?” “没有,”海洛伊丝咬了咬嘴唇,“原来你们还在一起睡过觉,他可从来没说过……看来就算是诺亚,有时候也挺狡猾的……嗯,他脑子一向好使……” 艾芙洛起身从牛腿上割下一大块带血的肉来。妹妹的表现证明了有位哲人的话——不吃肉的女人总还是有的,但不吃醋的恐怕真没有。 海洛伊丝忽然叹了口气,拿起叉子,狠狠叉起一大块乳酪。“算了,这种小事我就不计较了,”她皱着眉头,“我有个很认真的问题要问:薇卡姐姐,你当真打算回到戴蒙那里去,继续当他的人质吗?” 第139章 目标:北境(5) 薇卡镇定自若:“我答应他了。” “没有商量的余地吗?我知道你一向说话算话,姐姐,”海洛伊丝难得的严肃,“但你也该想想戴蒙是怎样的一个人。他……他能为一只死去的蜻蜓而哀伤,亲手将它埋葬;可是,他也能下令处死不到十岁的孩子,甚至是才出生的婴儿。” 薇卡掰下一小块面包,抹上鱼子,然后塞进嘴里,动作一丝不苟、有条不紊。“他愿意放我回来,”她面容平静,“他知道我是怎样的人,我又怎能辜负他的信任?” 艾芙洛又一次想起谈判结束时戴蒙的话。非要选择的话,我希望人质是……是薇卡。上次为了和姐姐争夺人质的身份,这句话一直藏在心底,但现在该是说出来的时候了。 “那么姐姐,”艾芙洛放了了刀叉,“有件事得让你知道。那一天,分别的时候戴蒙这样对我说,”她拉起薇卡的手,双手握住,“他希望的人质是你。想想你对他做了什么,再想想我们解决了蛮族的麻烦之后,他又会做些什么。戴蒙有多危险,我们都是很清楚的。” 姐姐连片刻的犹豫都没有:“戴蒙会做的,至多不过是把我的头砍下来。以他的性格,多半还会先把我的右眼刺瞎,变得和他一样。即使你不告诉我他的话,我也大致可以猜出来的。” “你明知道他会怎么做,还和我抢着去,甚至还在我喝的饮料里下毒!” “你不也是这么做的?” “可现在好不容易回来了,干吗还要回去?” “我答应他会回去的。如果这么做了,我的誓言岂不成了鱼的耳朵、鸟的双手?我的命没重要到这个地步。” “你是个傻瓜,姐姐!”这句话,是艾芙洛和海洛伊丝异口同声说出来的。 薇卡则一本正经地回应:“谢谢称赞。果然,还是你们最了解我。” 斯瑞普和好几个用餐的水手笑出了声。艾芙洛可笑不出来,薇卡向来执着,一旦认定了某件事,就是最倔强的牛也比她来得温和,劝说她回心转意几乎是个不可能的任务。不知道如果诺亚也在场,能不能劝得动她? 接下来,再没人提起人质的事。时间还有的是,可以和海洛伊丝一起慢慢尝试各种办法来解决这个问题,不需要为此而生气甚至吵架。实在不行,两人联手制服她也是可以考虑的选项。 晚餐于是在欢乐而祥和的气氛中结束。回到卧室,她们三个一同入浴,互相用肥皂、浴巾和长柄刷擦洗身体。在飞行船上,不是每个房间都有浴室,有浴室也未必有容得下三人的浴池,每天都能洗澡更是王族才能享有的特权。 以前她们也时常一起洗澡,不过最近一次还是在一切都没发生之前,离现在总也有两个月以上了。蒸腾的雾气、撒了花瓣的洗澡水和散发着淡淡馨香的肥皂让艾芙洛暂时忘记了即将面对的蛮族和戴蒙,她的注意力转向了海洛伊丝和薇卡。 奈杰尔·霍桑主教说过——艾芙洛少不更事时曾经好奇过,他身为艾格兰的总主教大人是如何具备这方面知识的——世上的女人有九成穿着衣服比不穿衣服好看,剩下的一成里则有九成不穿衣服比穿着衣服好看。 那么最后百分之一呢?当时薇卡也在场,一脸认真地问总主教大人。 剩下的百分之一穿或不穿都很好看,总主教回答。 起初艾芙洛对此持怀疑态度,后来见识广了,她对奈杰尔主教的这一论断佩服得简直五体投地。而现在,她庆幸自己的好运气。艾芙洛自觉眼光相当挑剔,但即便在她看来,薇卡和海洛伊丝也毫无疑问都属于那百分之一。 无论身着威武的铠甲,华丽的裙服,还是在雾气中若隐若现,抑或是躺在床上一览无余,她们都美不胜收。 话说回来,诺亚他当真什么也没对她们俩做过吗?她听侍女说过,这个年纪的男孩子,应该都和发情的驴子差不多。 她很快就再无遐想的余裕。一同洗澡向来是件耗费体力的事,从踏入池中开始,三人之间的嬉戏打闹就不会有片刻停歇,通常要一直持续到某个人投降为止。 艾芙洛很怀念海洛伊丝刚回到繁星宫的那一阵子。那时的妹妹胆小又腼腆,第一次听说要一同洗澡时,她在进浴室之前皮肤就从头红到了脚,活像是只惊恐的兔子。 不过这不是艾芙洛最怀念的地方。她真正最怀念的是,那时的海洛伊丝或许在同龄人中算是实力不俗了,但远远无法与薇卡或者她相提并论,想怎么欺负就能怎么欺负。不像现在,要费老大力气不说,一不留神还会失手。 真是美好的日子啊,艾芙洛的手抚过海洛伊丝的右臂,指尖触到妹妹的三道疤痕,异样的触感将她拉回到现实中来。疤痕很浅很淡,但在海洛伊丝心中留下的印象恐怕很深,在不得不露出手臂的场合,妹妹总是会在那儿佩上一束花,或者系上一条丝巾。 或许是她的触摸勾起了某些思绪,海洛伊丝把头埋进水中,片刻之后猛然仰头,甩动的长发扬起大串水珠。“要是最后获胜的是那些蛮族,”她吐了口气,“倒也一了百了。” 听了她的话,薇卡捧起一捧水,又看着水从双手剑流逝。 “这么悲观好吗?”艾芙洛问。 “我自己就罢了,”海洛伊丝背靠浴池边沿,歪着头,“不过我可不忍心看到你们俩落到那些野蛮人手里。花之都有句骂人的话——你去和蛮族舌吻吧!想象一下……不,我实在不能想象这句话在你们身上成真。所以,我们最好还是把他们赶回绝境要塞以北,并且再也不敢回来。” “是吗?”艾芙洛打趣道,“恐怕你真正担心的人不是薇卡和我,而是诺亚吧?” 这句话令才平息的战斗重开。 差不多又过了整整一个小时,她们三个才躺到床上。房间本只有一张床,勉强挤得下两人,昨晚海洛伊丝在沙发上凑合了一夜。为此,船长今天白天好心地为她们又搭了一张新的。艾芙洛和海洛伊丝都是脑袋碰到枕头就能入睡的类型,薇卡却时常失眠,因此新的这张床属于她。 和往常一样,道过晚安,艾芙洛很快就搂着海洛伊丝进入了梦乡。不知过了多久,昏昏沉沉间她听到了几声雷响,接着雨点密集敲打船舱。睡意正浓,再说自己也早就不是那个害怕电闪雷鸣的小女孩了,她舒展身子,又一次睡去。 第140章 不明所以的误入歧途(1) 诺亚梦到了“花冠”号飞行船在闪电与惊雷中航行,前方的乌云顶端泡沫翻腾,犹如黑色的泥沼。 云层之上还有一只硕大的眼睛,比起乌云来色泽更加黑暗深沉,诺亚觉得那金色与黑色交织的瞳仁正盯着自己。这梦还挺可怕的,他心想。在那眼睛之前,自己好像完全不存在任何秘密,过去,将来,内心的最深处,一切的一切都暴露无遗。 可奇怪的是,那眼睛隐隐令他感到亲切,还有种威严与庄重混杂的美感。真是糟糕,他在梦里自嘲地笑了起来,我的审美看来还大有改进空间。 飞行船驶入乌云,在诺亚看来更像是被吞没,身周顿时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一阵令人翻肠倒胃的颠簸,他发现自己被从船舱里甩了出去,向着无尽的深渊坠落,坠落…… 不知过了多久,他在一片黑暗中听到了一声惊呼。哦不,是一连串惊呼:“啊啊啊啊啊?” 是海洛伊丝,诺亚意识到自己已经醒了。昨天实在太过辛劳,四肢百骸酸痛不已,连翻个身都是种折磨。时间应该还很早,他完全不想起身。可海洛伊丝的惊呼又一次响了起来:“啊啊啊啊呀?” “干什么啊,”诺亚连眼睛都懒得睁开,“要知道,世上没有什么事情是值得你如此大惊小怪的。”说起来,她怎么在我房间里?斯瑞普又到哪去了? “可是,啊啊啊啊,这,这也实在太古怪了!”海洛伊丝听起来活像是踩到了一条蛇。仔细想想,以她的性子,倘若真踩到了条蛇,那此刻听到的应该是欢呼才对。 “在‘花冠’号上,”诺亚仍然闭着眼,伸手循着她的声音摸索,“还有东西能让你觉得古怪?” 等等,好像真的不对劲。随着意识渐渐清醒,感官在逐一恢复,他察觉到了异样。空气里散发着青草和野花的气味,身子下面硬邦邦的肯定不是羽毛床垫,手上更是摸到了土块和石头。 “可我们,”海洛伊丝又叫了起来,“已经不在‘花冠’号上了啊!” 诺亚睁开眼睛,入眼是晴朗的天空和朵朵奶油般飘浮的白云。他挣扎着起身,腰腹一阵抽搐,令他倒抽了口气。海洛伊丝连忙将他扶住。 身下是一片青草地,四周是树林、连绵的群山和不知年代的断壁残垣。“啊啊啊啊啊!?”他惊叫出声,引来一阵回音。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我这是在哪?我不是在飞行船上的房间里入睡的吗?飞行船呢? 他仰着脖子,徒劳地在天空中搜寻。除了偶尔飞过的几只鸟,他什么也没找到。 “干什么啊,”海洛伊丝在他腰间掐了下,“要知道,世上没有什么事情是值得你如此大惊小怪的。” 她手上的劲一如既往的大,诺亚龇牙咧嘴。他再次朝四下张望了一番,尽管意识里仍然难以置信,但他强迫自己的理智接受现实。这很重要,许多人宁愿否认真相,也不愿意面对现实。 “好吧,”他挠了挠头,“我们怎么从船上下来的?” “不知道。我梦见你骗我到你房间去,我去了,醒过来就这样了。不过还不错,”如此怪事,她听着倒有几分欣喜,“梦至少有一部分是真的。” 诺亚扭头望了眼,她的脸上有掩饰不住的兴奋与得意。“哪一部分?”他问。 她挽住他的胳膊:“我们俩在一起啊。” “很不错,”倘若孤身一人,诺亚知道自己绝不可能有现在这般镇静,“那么第二个问题,我们在哪?” 海洛伊丝四下环顾。“呃……”她歪了歪头,“还是不知道。看起来,像是在珍珠地和北境之间的某座山里。” 这个答案和没有区别不大。“我们首先得想办法走出这片山林,”诺亚借着初升的太阳分辨了下方向,“朝北怎么样?” “听你的!”海洛伊丝率先站起,诺亚也想照做,但浑身酸痛难忍,踉跄着又一屁股坐下了。 “没事,”他自嘲地笑了笑,一咬牙站了起来,“我只是不太习惯早起。” 身体忽然腾空而起,海洛伊丝将他整个打横抱上,一脸的得意。“我们走喽。” “干什么?放我下来!”他当即抗议。 “你抱着我走了一整个晚上,”她俯下身,脸几乎贴上他的脸,湛蓝的双眸闪闪发亮,“我早就想体验一下是什么感觉了。” 她迈步向前,诺亚窘迫不已,连连挣扎着想要下来。可是没有用,技巧与力量上的差距实在太大,他试了两次就知道自己完全没希望,只能就范。这可尴尬了,虽说在她怀里的感觉实在不错,而且知道自己的体重对她而言也根本算不上负担,他还是浑身不自在,就好像内衣里长出了倒刺。 他的窘迫很快转为担忧。这儿的山林彷如绿色的迷宫,云杉、橡树和松树将视野割裂得支离破碎,杂草与苔藓丛生的地面上连条小路都见不到,海洛伊丝本来趿着柔软的布拖鞋,很快就嫌麻烦踢到了一边。 这儿连一点人类活动的痕迹都看不到,而他们什么也没有准备,连条毯子都没带。此刻唯一的指望,就是这片山林不要太大才好。可要是事与愿违,又该怎么办? “你在发抖哦,”海洛伊丝兴致勃勃地东张西望,“是因为照不到太阳身上发冷吗?要不要把我的裙子脱下来给你也穿上?” 裙子?他看了她的睡裙一眼,悄悄咽了口口水。“我见过西境有些地方的男人会穿裙子,”他耸耸肩膀,“但我还没有养成那种习惯,而且他们穿的也不是你这种。谢谢,我一点也不冷。” “那你就是在害怕。怕什么?我们走不出去?” “正是如此。这地方看不到人迹,凡事做好最坏的打算准没错。” “相信我,”她将诺亚抱得紧了点,沿着山坡向上攀登,“走不出去无论如何都算不上是‘最坏’的打算。仔细看看,这地方也不错,不是吗?饿了的话有野果可以采,诺亚的话还能抓野兽来烤着吃,困了的话,找个能避风的地方也不难。实在不行,我们还可以搭个木屋,这事我擅长。” “住下来吗?我是没问题,可薇卡她们要急坏的。” “我看她们多半已经急坏了,”海洛伊丝的语气有了一点微妙的变化,“等等,那个东西是什么?” “那个东西?” 海洛伊丝将他放下,抬手指向前方。诺亚活动了下四肢,顺着她白皙的手指望去。那是根斑驳陈旧的桅杆,下方隐没在茂盛的树冠里,一面破破烂烂的旗帜在桅杆顶端随风摇曳。 “船吗?”诺亚不禁蹙眉,“怎么会在这种地方?”他凝神倾听,没有水声,耳畔只有风拂过枝叶发出的沙沙声,夹杂着偶尔的鸟语虫鸣。附近应该没有河流与湖泊,换句话说,那是艘飞行船,而且停在这儿有些年头了。 “一艘飞行船是不会无缘无故停在这种荒山野岭的,”海洛伊丝道,“就好像我们也肯定不是无缘无故落在这种地方一样。你看,诺亚,我们和那条船同病相怜,不如……” “没错,”他明白她的意思,“过去看看。” 第141章 不明所以的误入歧途(2) 在山区,距离是最难琢磨的东西。那桅杆看着并不遥远,可山路崎岖陡峭,诺亚浑身酸痛,攀爬起来着实吃力。海洛伊丝再度将他抱起,她的脚步轻快又稳健,他觉得她简直是在草丛间滑行。 一连翻过两道山脊,山坡变得荒芜,身边的树木越来越少,杂草与灌木也渐渐稀疏。脚下的土壤现出病态的灰白,那颜色令诺亚想起亡者的面孔。一阵风在此时吹过,明明正是夏天,可风里掺杂着某种阴冷的意味,令他微微发颤。 这地方好像不太对劲? 当登上坡顶,他们见到一艘比“花冠”号更加庞大的飞行船停在山坡脚下,四周尽是死去多时的树木,光秃秃的黑色枝干陷在灰褐色的泥土中。从他俩的角度望去,目力所及的范围内找到不到一丝一毫的生机。 先前望见,诺亚觉得桅杆和旗帜老旧像是经历了大概五六年的风吹日晒,可看到船体,他觉得这东西少说也躺在这二十个年头了。木制的船身满是残缺破损,有些破洞甚至可供骑马通过,即使相隔遥远,他也能看到蛛网和灰尘布满了目力所及的每一处边边角角。 令人窒息的霉烂味道仿佛扑鼻而来。诺亚摇了摇头,该是心理作用吧,这个距离上,人类的鼻子实在不可能闻到什么。 离飞行船不远,一圈帐篷呈环形排列,其中大半早已倒塌,周围的空地上散落着货箱、木桶、武器和盔甲。诺亚抬头,明明记得进入山林之前天空还很晴朗,不知何时起却变得阴云密布。 “奇怪。放我下来。” 海洛伊丝依言将他放下:“哪里奇怪了?” 诺亚指给她看:“看到那些帐篷了吗?那儿是个临时营地。还有那副动物的骨架,这说明飞空艇的船员们在降落之后,还在这儿生活过一段时间,至少把那动物吃光了。问题来了,他们为什么要在这种地方降落?” “或许是某个任性的大人物想在这儿打猎?” “那他们走的时候,为什么不带上武器,收走帐篷,整理好装备呢?还有这艘飞行船,不管对谁来说一艘飞行船的造价都很高昂,为什么就放在这儿不管呢?” “呃,或许是飞行船发生了故障,他们不得不在此迫降。迫降时大概死了不少人吧,所以他们没有足够人手开动飞行船,也搬不走货物……好像……好像不太对啊……”海洛伊丝越说声音越小。 诺亚连打了几个喷嚏。脊背上汗毛倒竖,空气里有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味道。我们是不是该就此走开?但这种时候,这样的话实在说不出口。“还是下去看看吧,”他拉住她的手,“说不定能找到什么有用的东西。” 两人一同缓缓下到坡底。时间一定过去很久了,就诺亚所见,营地里几乎每一样东西都要么腐朽,要么落满了厚重的尘埃;无论此地曾发生过什么,留下的痕迹与线索都早已湮灭在漫长的岁月里。 不过仍然有些东西引起了他的注意。一堆码放整齐的箱子中有一个的箱盖是打开的,里面满满当当地装着各式各样的瓶瓶罐罐。长久的日晒雨淋之下瓶身上的标签都已经不可辨识,但诺亚认出了圣女之泪和铁匠之火。 他拿起一瓶圣女之泪,拭去瓶身灰尘,拔开瓶塞闻了闻。味道没有问题,过去如此之久,这瓶东西依然能用。他一连打开好几个瓶子,状况大同小异。 疑惑自然而然产生。不管曾在这里生活过的是群什么人,他们离开时为何连这些都不带上? “他们好像有不少人啊。”海洛伊丝说。她蹲在一大堆垒起来的木柴前,那些历经风雨的木头上生着细密的白色蘑菇。柴堆旁散落着几根粗壮的骨头,该是熊一类大家伙的。骨头边是一摞高高的银制餐盘和摆放齐整的刀叉,还有已经残破得一碰就化为缕缕飞灰的餐巾。 诺亚认同她的说法:“从这么多的盘子和刀叉来看,得有上百。” 海洛伊丝从地上捡起一根木棒,木棒的顶端嵌了颗色泽暗淡的红色宝石。她将木棒递了过来:“看这个。” 那颗红色宝石的周围有细小的符文环绕,仔细观察之下,符文还在缓缓流动。这超出了诺亚的知识范畴:“这是什么?” “法杖,毫无疑问是某位奥术师留下的,杖身上刻了他的名字,”她的指头抚过几道模糊的刻痕,“不过已经没法辨认了。可惜我没学过奥术,不然倒是可以给你展示一下这东西的用途。老实说,看到这东西,我感觉很不好。” 她的神情凝重,往常的欢快不见踪影。“为何?”诺亚问。 “法杖对于奥术师而言如同身体的一部分,就像是一柄附魔的武器对于一位战士那么重要。可现在,”她的不安溢于言表,“那位奥术师竟然丢下了自己的法杖。这就相当于,诺亚你留下了弹琴的手。” 他们同时陷入沉默,又一同四下张望。灰色的土地,枯死的树木,无人的陈旧飞行船…… 海洛伊丝放下法杖,从一座武器架上拿起一柄长剑。架子上的武器大多已经锈得不成样子,这柄剑却光亮如新,剑身笼罩在淡淡的蓝色光晕中。“刚刚我们说什么来着?”她挥动两下长剑,又做了个突刺的动作,“附过魔的武器哦。还是那个问题,它的主人为什么没有带上它呢?” 天空好像变得更加阴沉。他们俩疑惑地在营地里搜寻,找到了更多东西。金质的茶杯,象牙雕刻的烟斗,还有上等的烟草与茶叶——当然,烟草和茶叶无法长久保存,他们是从历经如此之久仍能显示出几分精致的盒子与口袋上推测的。 飞行船的船员们生活看来很惬意,只是有许多证据表明他们离开得很匆忙,又有同样多的迹象又显示他们离开得很从容。他们究竟上哪去了? 最后他们的视线投向了飞行船本身。船尾开着一扇门,门板不翼而飞,或许被船员们挪作他用了。天色本已阴暗,向门里望去,更是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清楚,诺亚不禁又打了个寒战。 “要不要进到船里看看?”他问。 海洛伊丝紧紧攥着他的上衣下摆,把身子藏在他身后:“要。” 原来她也有这样一面么?她那么强悍,天性又乐观,诺亚几乎都要忘记她其实只是个小女孩。“你在这儿等着,”他捏了捏她的手,“我进去瞧瞧。” “不要!”她抱住他的腰,“带上我一起。” 怕成这样吗?这事要是说给艾芙洛听……“明白了。”诺亚点了点头。 第142章 不明所以的误入歧途(3) 木头地板在脚下发出吱嘎的响声,长长的通道尽头传来沉闷的回响,除此之外,飞行船内悄无声息。他们看到了通道、阶梯与缆绳,看到一道道或开或闭的门,一张张无人的床铺,一个个空旷的舱室。 除去时间,没有任何东西在这艘飞行船里留下痕迹。当然,现在还要再加上他们俩的脚印。海洛伊丝握着捡来的附魔长剑,一举一动极尽轻柔,不仅光脚踩在地板上几乎不发出声响,就连呼吸也刻意压低。 诺亚同样蹑手蹑脚。在他的感知里,船上空无一人,所有的舱室全都空空如也。不用这么紧张,他很想如此告诉她,可这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从灵能的角度来看,这儿确实什么都没有,但诺亚自从踏入飞行船起,就有种异样的感受在心头萦绕,始终挥之不去。这里……或许并不像感知中那么空空荡荡,他起了鸡皮疙瘩,我们应该立刻回头,离开得越快越好,越远越好。 他拍拍海洛伊丝的肩膀。“我们——” “那个。”她指向一扇双开的门,门楣上的牌子写有“船长室”字样。 两人对视了一眼,诺亚改变了主意。就只这里,看完就离开,如此思忖着,他上前将门推开,和海洛伊丝并肩走了进去。 门后是间对飞行船而言宽大到奢侈的房间,墙壁上挂着挂毯和油画,四角是四尊骑士形象的雕塑,书桌上放着地图、书本、墨水瓶和羽毛笔,衣架上挂着礼服与锁子甲,柜子上搁着一柄长剑和一柄双刃战斧。 看起来一切正常,唯独人不见了。纳特看了一眼,书桌上摊着的是艾格兰的地图,可惜没有标出现在的位置,对现状起不到作用。 海洛伊丝从桌上拿起有着皮革封面和黄金搭扣的本子,拂去灰尘,又用力吹了几下。“看看我找到了什么,”她晃动本子,“这是船长的日记本啊。我们来读一读,说不定能知道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日记本的封面上写着“欢迎乘坐‘风帆’号飞行船”。诺亚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他按住她正要解开搭扣的手:“等一下。也许知道了真相,事情反而会更糟。我们……应该放下日记,然后马上出去。” “不会啦,可怕的从来不是真相,而是未知,”她耸了耸肩膀,“不过你说的有道理,这儿阴森森的。我们还是赶快出去,到了外面再来拜读船长大人的日记吧。” 他们沿着原路退出了飞行船,海洛伊丝搬了两个箱子当椅子,两人并排坐下。她把日记本在大腿上摊开,一页一页翻着。日记字迹工整,以黑色墨水写就,诺亚的视线随着她白皙的手指移动,没有发现任何一处潦草。 “九七四年果月六日,天气晴朗,风向东南。‘帆’的表现一如既往,平稳,快速。以目前的速度,再过四天就能抵花之都。旅客们对我们的服务相当满意,报酬之外又给了一笔小费。认真地说,他们给的有点太多了。” 九七四年,这么说来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 “九七四年果月七日,天气晴朗,无风。吃晚饭前,动力装置的灵能无缘无故地供应不上,小伙子们尽了全力,成功将‘帆’迫降。诸神在上,船上的乘客与水手无一死亡,最严重的伤势出在了二副身上,他摔断了两条腿加一条胳膊,愿圣母和少女保佑他早日康复。我们降落的地点应该位于北境西南部一处山林里,地图上没有标记山脉的名字,根据航速和航向判断,我认为大致接近北境与珍珠地的交界。糟糕的是,罗盘失灵了,也许是降落过程中受到了震动。这儿人迹罕至,我们找到的唯一人造物位于北面,半里外的山崖上有一扇巨大的石门,刻着不明含义的符文,我想这又是一处黄金时期的遗迹。在营地建好以后,我会派小伙子们去仔细瞧瞧的。” 很好,至少知道现在身处的方位了。诺亚抬头向北方看了眼,重重叠叠的枯树挡住了视线,他只看到了山崖,无从确定是否真有石门。 “九七四年果月八日,天气晴朗,下午时转阴,全天无风。我们扩大了探索的范围,总的来说,这儿是个安全又舒适的地方,树木多得足够我们建座城堡,只是最近的水源在西边一里半外。考虑到伤员很多,这点距离不是不可以克服,营地选择了就地设立。旅客们表现得十分镇定从容,与他们的身份相符。他们中的医生甚至主动为伤员提供了治疗服务。与这样的客人相处,即便遇险也令人愉快。” “树木多得足够我们建座城堡,”海洛伊丝白皙的手指在文字上划过,她抬起头左右转动,“怎么看着不像?” “大概那个时候,这片树林还活着吧。继续?” 她抿着嘴唇点了点头。 “九七四年果月九日,阴,气温比昨天低不少。我们的衣物和帐篷都充足,今天傍晚的时候,营地搭建完毕。伤员们的情况有所好转,考虑到大家的心情,我让大副安排了烧烤晚会。船上的肉和葡萄酒有许多,莫奇他们下午还打到了一头熊。比利斯手艺不错,所有人都很舒畅,我也多喝了几杯葡萄酒。明天得再派几个孩子出去找路,地图上看,向北大约四十到五十里就有座叫巴塞纳的小镇。这是直线距离,我估计实际的路程大约在八十里左右,但绝不可能有一百里。” “希望这位船长的一百里不要太长。”海洛伊丝的指头轻点日记本。 她没有刚刚在飞行船里那么紧张,诺亚紧绷的神经却始终放松不下来。他缩了缩脖子,扭头朝身后望了望。没有异状,眼睛能见到的一切都了无生气,如同一幅色调晦暗的风景画那样静止不动。 “九七四年果月十日,阴,气温有所回升。今天上午,我们终于有时间好好观察一下那座石门。客人中的奥术师一同前往,据他说,那东西的矗立于此的时间超过了一千年,在荒郊野外仍能保存完好是件不可思议的事。在奥术师的帮助下,我们成功打开了石门,经过一段宽阔的甬道后来到了一处圆形的大厅。大厅的墙壁上是另外七道门,各自刻有不同的符文,显然是对应七神。我们没能找到打开这七道门的方法。为了不破坏这珍贵的古迹,我禁止了小伙子们采用暴力手段。关于门后是什么的讨论成了今天营地里的主要话题。探路的孩子们无功而返,没有关系,我们的给养充足,明天可以再多派出些人手。” 日记的主人可能做了件蠢事。诺亚望向海洛伊丝,发现她也在看着自己,湛蓝的双眸里是显而易见的担忧。 他将她搂住,她的手臂则同样环住他的身子。她的身子有些微微发颤,但很快就恢复了平静。没错,只要我们在一起,就没有任何好怕的。 海洛伊丝将日记又翻过一页。 第143章 不明所以的误入歧途(4) “九七四年果月十一日,小雨,午后转晴。雨停后,我派出了两组人继续寻路,一组由大副带领,一组交给领航员布吕歇尔。有些客人担心这是将他们抛下的举动,因而要求一同前往,我拒绝了,为此还发生了小小的骚乱。骚乱在双方的克制之下很快平息,但谁都清楚这只是暂时的。如同涨潮时的海浪不会只有一波,客人们状似平静的脸上明白无误地写明了他们不会就此罢休。如果不是领航员那一队人回来时少了一个这件事令大家的注意力转移的话,下一波的海浪应该不会拖延到明天才来临。探路的孩子们很累了,我决定明天再详细询问发生了什么。” “啊,啊,”海洛伊丝轻轻叫唤了两声,“好像开始了。” “九七四年果月十二日,晴,温度升高。原本计划早餐后询问为什么有探路的小伙子没能回来,但是在早餐之前,大副来叫我,营地内有一名客人失踪了。这名客人的失踪成了一个迷,雨后的土地泥泞,地面上却没有朝外走的脚印。我让大副安抚大家的情绪,并且亲自询问领航员昨天的事。他知道的与我一样多,甚至是回到营地后,经过旁人提醒才注意到他的队员少了一人。今天剩下的时间,我都可以看到笼罩着营地的不安与猜疑。相比失踪的两个人,这种随时会转化为恐慌的情绪才是眼下最需要解决的问题。” 诺亚身上起了鸡皮疙瘩。空气好像比刚才更冷,他简直要怀疑现在还是不是夏天。他把目光投向飞行船,从日记上看,这艘船的名字是“风帆”。“风帆”的船员和乘客身上发生了什么,他已模模糊糊有了个大致的猜想。 糟糕透顶的猜想,他咽了口口水。 “九七四年果月十三日,早晨起来,看到大副已经等在帐篷外,我知道肯定又发生了什么。果然,昨晚又有两个人失踪了,都是我们的船员。与昨天一样,我们没有发现任何新增的离开营地的脚印,连众人眼里无所不能的奥术师先生也找不出异状。有人提议尽快离开,另外一部分人则认为有必要等几天,确认失踪的人员已经不会再出现。我们有不少骨折的伤员,要在山间行进是不可能晚餐的任务,因此大多数人的意见倾向于后一种。我本人坚定地支持留下来,为此今夜我安排了六名船员守夜,这个措施有效地令大家的情绪镇静下来。” 这一天的日记里,许多字母的笔画都呈现出细微的扭曲,船长当时的心情可想而知。而且诺亚注意到,连天气都没写上。 “真有意思。”海洛伊丝深深吸了一口气,语气中毫无有意思的感觉,又向后翻过一页。她的手臂比刚才搂得更紧。 “九七四年果月十四日,六人守夜也没能阻止失踪的发生。六个小伙子赌咒发誓,他们所有人整晚都是清醒的,并且没有人看到有谁离开营地。但是到了今天早上,有个帐篷一直没有动静。他们前去查看,发现帐篷已经空了。帐篷里住的是我们四肢断了三肢的二副,还有三个伤势较轻的伤员。此事令整个营地再也无法平静,抛弃伤员、立刻离开的意见今天占了上风。奥术师提醒大家说,外出寻路的人也失踪了一名,盲目离开并不见得就是安全的。尽管如此,还是有十来个人毫不犹豫地在一个骑士的带领下头也不回地走了。身为船长,我不能抛弃任何人,但我也得承认,要在这片森林里待下去需要莫大的勇气。当夜晚来临,我甚至可以透过帐篷的帆布,从四下的寂静里听到某个声音,就仿佛某个未知的存在正俯视我们这些无知的凡人。实际上根本没有什么声音传入耳中,但我就是能听到。” 读到此处,诺亚倒抽了一口气。日记上船长的说辞像极了他刚刚的亲身感受。 “字都变得歪歪斜斜的了。可怜的家伙。”海洛伊丝说道。她的声音极低,像是害怕吵到某个人,或是别的什么。 “974年4月15日,昨天睡得极晚,并且靠着酒精的作用才勉强入睡。但是今天天还没亮,我就已经醒来。昨天没有安排人守夜,反正毫无用处。不过出人意料的是,剩下的人全在。一个断了腿的旅客每隔一小会就歇斯底里地叫喊一阵,到下午却安静了。我去查看的时候,发现有人在他胸口插上了一把匕首。凶手是我的部下,领航员格里姆。他辩解说那位旅客太吵,他只是干了大家都想干的事。可怕的是,所有人都附和他。我没法追究他的责任,我此时的内心也几乎与他一样脆弱。夜晚又一次降临了,我向七神里的每一位祈祷,真心希望我们的厄运到此为止。” “到此为止吗……”诺亚的手在抖,“我以为,他们厄运可能才只是开始。” “啊,”海洛伊丝长长叹了口气,“真是太糟糕了,我也是这么以为的。” “九七四年果月十六日,晴。过去的晚上没有活人失踪,唯独昨天被杀的旅客尸体不见了。大家对此并没有太多反应,似乎已经对命运麻木。上午,有五个乘客结队离开。我们的乘客中还留下的,除了伤员就只有奥术师先生了。‘风帆’上的小伙子们照顾伤员,没有一个人离去。我不知道他们的决定是否正确,但他们个个都是好样的,个个都是。” “九七四年果月十七日,今天早晨起来,又少了三个人。与三天前的情况一样,一顶帐篷里的三个伤员失去了踪影。营地中又一次爆发了争吵,又有一名伤员丧生。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伤员们无人照料,但我也不能坐视我的小伙子们一个个消失。我告诉他们,有人想离开的话我不阻拦。听过我的话,有七个人决定离开。现在还留在营地里的只剩不到二十人,大半有伤在身。我衷心祝愿离开的人好运,可我至今不明白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 “九七四年果月十八日,没有活人失踪,尸体又消失了。一整天,营地里都很平静,大家无论身体还是精神都无力考虑任何事情了。晚上,奥术师先生私下告诉了我他的发现,失踪的都是身体虚弱之人,或者尸体。周围的环境他仔细检查过,唯一可疑的就是那有七道门环绕的圆形大厅,他决定明天去探寻真相。他真是个可敬的人,从头到尾没有一丝一毫的恐惧,有的只是探求真相时的专注与兴奋。愿诸神保佑他成功,这也是为了剩下的所有人。” “九七四年果月十九日,奥术师先生的发现不知为何传到了大家耳中。只过了五分钟,剩下的人群中还强壮的那部分就结成了同盟。他们不听劝阻杀掉了一名伤员,认为如此一来失踪的就会是尸体。奥术师先生没有再说什么,朝石门那边去了。四个小时后他还是没回来,其他人谁都不敢靠近,我只能亲自进去找他。让我大吃一惊的是,我没能找到他。甬道没有岔路,大厅的七道门都紧闭着,也没有人看到他出来。他是进入了其中一道门呢,还是消失在了某个我看不到的地方?我忘记了我是如何从石门出来,再回到船长室里的。我只记得我进去时还是下午,阳光正强烈,回到船上时天都黑了。我招集了所有还能动的人,明天无论如何都要离开此地。” 诺亚毛骨悚然。日记还没结束,显然,船长最后没能离开。 “我们,”他咽了口口水,“是不是该马上走?”如果还走得掉的话。 海洛伊丝站了起来,深深吸了几口气,又重新坐下,诺亚注意到她的胸脯在剧烈起伏。以她现在的衣着,这本来是个极其香艳的场面,但他完全无心消受。 “后面没多少内容了,”她说,“都看到现在了,不在乎几分钟。” 她的话有道理。诺亚拿过日记本,放在自己腿上继续读下去。 “九七四年果月二十日,推测是正确的,昨夜依旧只有尸体消失。有人提议杀掉伤员,带着尸体上路。提议瞬间就通过了,在恐惧与求生欲望的刺激之下,道德、理性与羞耻心就像面对妓女时的礼服一样多余。我的那些好小伙子们冲进营地,杀死了每一个无力还手的人,包括他们曾经的同伴。多日的压抑之下,所有人的情绪都失去控制,健康的人——假如他们还能称得上健康的话——很快也开始了互相厮杀,起因是有人试图借机弄伤同伴。法律?规则?信任?所有的准则都已经荡然无存。他们连野兽都不如!我的腿受了伤,不能行走,能活着回到船长室已属万幸。我无法再离开了,也没有了离开的想法。为什么,究竟为什么,我要经历这一切?” 纸张发皱,笔迹模糊,船长一定曾经趴在日记本上哭过。接下来几天的日记都只有一个日期,直到最后一条:“九七四年果月二十五日,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现在我成了营地里唯一剩下的人。最后一个个小伙子被人捅伤了喉管,流着血挣扎了好久,几分钟前才咽气。我两天没有吃东西了,腿上的伤也化了脓,不过已经不需要担心健康,我听到了正在向我走近的虚无。没有时间了,后来人,如果你们找到了‘风帆’,跑吧,快跑吧!” 这篇日记下方,潦草的大号字迹写着一句话:“傻孩子们,快跑啊!” 诺亚的额头上已经全是冷汗。“我说,”他伸手想拍海洛伊丝的肩膀,“他叫我们跑——”动作与语言一同停止,他的手没有碰到任何东西,那一刻,诺亚浑身僵硬。 他转过头去,海洛伊丝已经不在身边了。像被人用敲钟的大锤狠狠砸了一下脑袋,他险些就此晕倒。短暂的失神过后,诺亚意识到,日记中记载的事件现在发生在自己身上了。 第144章 中场的插曲(1) 薇卡一言不发地走进餐厅,向等候多时的艾芙洛摇了摇头。 “这下可好,”艾芙洛费了好大的劲才稳住自己颤抖的手,故作镇静地拿起酒杯,喝了一大口,“现在有多少人知道了?” 船长犹豫了下:“殿下,您的问题,或许改成还有没有人不知道更合适。” 回答没有让艾芙洛感到意外,但还是令她失望。“通知下去,船上不许再谈论这件事。海洛伊丝殿下没有登上过‘花冠’号,也没有人见过什么旅行诗人,就是这样。”她发现自己完全不记得刚刚喝下的酒是何味道。 “遵命,殿下,您的命令会传达到每一个人。” 船长退了出去。待餐厅的门关上,斯瑞普迫不及待地开口:“恕我直言,殿下,我怀疑您的命令能有多大用处。” “或许比不下令更糟。”这不是调侃,艾芙洛当真是这样想的。 “是啊,”其中道理就是薇卡都明白,“不让人谈论什么,就是在告诉别人你在害怕什么。” “可他们俩……”艾芙洛实在说不下去。今天早晨醒来,她发现海洛伊丝不在身边,还以为妹妹去找诺亚了,跟着就听到斯瑞普在外面甲板上大声嚷嚷着问有谁见到诺亚了。 多半只是个恶作剧,海洛伊丝大早起床和诺亚玩捉迷藏,艾芙洛如此猜测。可他们找遍了飞行船上每一个角落,始终找不到两人身影,无论怎样呼喊也不见他们现身,她才意识到出事了。他们俩既然不在船上,那还能上哪去?“花冠”号的飞行高度大约是两千尺,若他们从船上掉了下去…… 这个高度上坠落,不管多强的灵能都毫无用处,变成两堆模糊的血肉是艾芙洛唯一能想到的结局。 他们又怎么会失足坠落的?艾芙洛注意到海洛伊丝的衣服还挂在房间里的衣架上,说明她穿着睡裙就去找诺亚了。诺亚的房间里还睡了个斯瑞普,所以他们肯定得换地方,这过程中,或者找到合适的僻静角落之后,他们俩神魂颠倒、忘乎所以之际,一个不小心是很有可能的。 一定是这样的,没有别的解释。艾芙洛用力拉扯自己头发,这下要怎么办才好?蛮族的威胁还悬在头上,而没了海洛伊丝,戴蒙那边又要怎么办? “艾芙洛,我们到降落还有两天呢。”薇卡道。 “是吗?那又怎样?” “在见到布尔加宁公爵之前,我们得打起精神来,”姐姐捧起盛满淡葡萄酒的杯子,啜了一小口,“在海洛伊丝和诺亚先生回来之前,我们不能让蛮族攻下北方六城中的任何一座。” 艾芙洛诧异不已,斯瑞普也盯住薇卡。 “回来?你说他们还能回来?”艾芙洛站了起来,就像一个落水的人见到了一根稻草,“此话当真?” 薇卡朝斯瑞普望了眼,后者会意,知趣地起身离席,退出了餐厅。 又等了片刻,薇卡平静地说:“你应该知道吧?我的梦会成真。” “你梦到了什么!他们怎样下船的?他们现在在哪里?还活着吗?遇到了危险,还是平安无事?”以前也时常听薇卡说起她的梦,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小事,艾芙洛从来没当回事过。可这次事关海洛伊丝还有诺亚,一点蛛丝马迹都能令她失去冷静。 “我梦到的不是这些,”薇卡似乎在苦恼,“他们……会有一些……难以想象的经历,”她无意识地攥紧了拳头,“对常人来说,那实在太……” “难以想象的经历?是什么?” 这次姐姐没有犹豫:“不能告诉你。” 艾芙洛顿时气得七窍生烟:“这算什么回答!” “我们只要知道现在他们平安无事就够了,”薇卡仍然一脸平静,“他们会回来的,应该会的。” “应该?”如果在自己面前说出这种话的人不是薇卡,艾芙洛相信自己的拳头一定已经落在说话人的脸上了。 “是啊……大概……会的吧。” 越说越离谱,梦话终究只能是梦话。对她的表情视而不见,薇卡继续说了下去,听来有一大半是在自言自语:“我们都是父亲的孩子。即便他们真的不回来,我们也要尽到自己的责任。” 姐姐的话令艾芙洛瞬间镇静。我这是怎么了?以往拿主意的向来是自己,这一次居然要薇卡来提醒。“没错,”她将杯中的美酒一饮而尽,满嘴的甘醇香甜,“整个北境都在期盼我们的到达,成千上万精疲力尽的战士等着我们的鼓舞与激励。在那之前,我们得让这艘‘花冠’号的船员们恢复信心。” 姐姐欣慰地笑了起来:“那么我们该怎么做?” “很简单——当着大家的面好好打一架。” “啊?”薇卡怔住。 真可爱,姐姐到底是姐姐。艾芙洛在薇卡脸上留下一吻:“走吧,到甲板上去。大家或许已经忘了,或许根本就不知道黑蔷薇之战中的英雄薇卡有多强大。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让他们重新知道!” 姐妹俩回到房间,拿上两柄训练用的木剑,并肩走向飞行船的前甲板。经过桅杆室时,艾芙洛听到水手们聚在拐角交谈,话题不出所料是关于海洛伊丝的。和海船上的那些同行不同,飞行船上的每一个水手都是受过良好教育的贵族。 “公主殿下多半是遭遇不幸了,”一个水手小声说道,“这么高的地方摔下去,她的尸体肯定不成样子。” 有个水手只是不住地发出惊恐的叫声:“天哪,天哪,天哪!” 又一个水手接口道:“不要那么悲观,公主殿下只是失踪。” 第一个出声的水手哀声叹气:“希望如此。可不管殿下是摔死了还是失踪了,消息一旦传开,对士气是个毁灭性的打击。那样的话,我们还怎么抵挡蛮族?” “更糟糕的是,”先前一直在重复着“天哪”的水手道,“在我们背后,还有戴蒙王子虎视眈眈。我如果是他,绝不会放过任何能同时解决花之都和蛮族的机会。” “别说这种傻话!蛮族甚至攻陷了绝境要塞,面对如此强大的敌人,任何背后捅刀子的想法都是愚蠢的。你觉得戴蒙王子有那么蠢吗?” “不要急着下结论,我看过布尔加宁公爵的亲笔信,绝境要塞万一没有陷落呢?”一个新的声音加入了谈话。 “会有这种想法,证明你——” 谈话戛然而止,姐妹俩走过了拐角,所有的水手一同噤声,映入艾芙洛眼中的是一张张惊慌失措的脸。 就和片刻之前的我一样。离前甲板还有一小段距离,从这里开始也不坏。她向他们微笑,随后晃了晃手里的木剑:“姐姐,我要来喽!” 第145章 中场的插曲(2) 开口的同时木剑已然挥出,呼啸着直劈薇卡后颈,水手们齐齐“啊”的叫出了声。薇卡头也不回,反手一剑,就像后脑长了眼睛一样将艾芙洛的剑格开。 于是水手们又同时“哇”的一声,其中满满的赞叹与钦佩。 “喂喂,”艾芙洛嘴角翘起,“这招可有点危险啊。” 薇卡转过身来:“害怕的话,你可以认输。” “那怎么可能?” 两柄木剑再度相交,发出的声音却响亮得犹如金铁交击。两人对战斗从不含糊,尽管木头承载不了太强的灵能,但在姐妹俩手中,切开血肉之躯不会比快刀切过黄油费力。嗤的一声轻响,艾芙洛的祭祀袍下摆被切下一块,她立刻还以颜色,薇卡的衣袖被割开一角。 水手们的喝彩声此起彼伏。艾芙洛有意在他们面前炫示技巧,挥剑时除了考虑实用,美观与华丽也成了重要的因素。薇卡不着痕迹地配合她,两人你来我往,一边交手一边向着前甲板移动,引来了更多观看者,连斯瑞普、船长和大副都加入了。他们混在人群里,一边看一边发出连声的惊叹。 漫天都是重重叠叠的利刃,在艾芙洛眼中,薇卡简直像长了六七条手臂。听着耳中一浪高过一浪的欢呼,她知道这场表演性质的战斗已经出色地起到了效果。她听到有人大呼小叫:“天啊天啊天啊!看到那一剑了吗?薇卡殿下真的只是个人类?” 也有人站在自己一边:“可艾芙洛殿下也很厉害,把薇卡殿下的攻势全都挡了下来。我上的话,五秒应该就完蛋了!” 全都挡了下来?其实不是那么回事。艾芙洛举剑横削,薇卡撤步退开,又弓身向前,唰唰回了两剑。自己已经竭尽全力了,姐姐可还游刃有余呢。说起天赋,姐妹俩相差无几,但论刻苦与专注,那整个艾格兰都没人能与薇卡相提并论。 只看某一天的练习强度,不管是艾芙洛还是海洛伊丝,谁都有过累到爬不起来、醒来已是第二天早上的时候。可若把时间延长到一年,她们俩就远远不及了。更何况对薇卡而言,这样的训练已经持续了超过十年。 而且,她根本不需要任何人监督,自个就能把自个累趴下。在艾芙洛看来,这才是自己或者海洛伊丝与姐姐差距最大的一环。 不知不觉间,战斗的地点以及移到了前甲板上,而每一处能观看的地方都挤满了人。艾芙洛又一次挥剑横扫,薇卡举剑架住,顺势向后一连几个空翻,稳稳地踩在了甲板边缘的围栏上。 “花冠”号的飞行高度是两千尺,围栏还不到成年人一个拳头的宽度,四周的喧闹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的落在了薇卡身上。再准确一点的话,是落在了她的双脚上。落下时只要偏上半寸,又或者身子稍稍踉跄一下,她就会从两千尺的高度坠落。 每个人都屏息凝神,一时间耳边只听得到风声。稍稍等待了片刻,让众人的震惊略微平复,艾芙洛走向薇卡。 在与姐姐触手可及的距离上,艾芙洛也跳上了栏杆。一边是挤满了人的甲板,一边是一望无垠的大地,再加拂面的微风,在这种地方决斗是个很别致的体验。 一片寂静中,艾芙洛与薇卡挥剑相向。前进后退,劈砍招架,闪躲腾挪,一切都在窄窄的栏杆上完成。随着她俩的动作,观众们或是叹息,或是惊呼,每个人都压着声音,仿佛生怕吵到她们。 若是寻常的表演,到这份上已经足够,观众们绝对满意。但这一回,表演者自己还没满意。艾芙洛向薇卡眨了下眼睛,后者立即微微颔首以示明白——向来迟钝的她只有在打架的时候反应才这般敏捷。 艾芙洛笔直地刺出一剑,薇卡好像忘了正身处两千尺高度的一根狭窄栏杆上,倏地侧身躲闪。她一脚踩空,顿时失去了平衡,惊叫一声从栏杆上向外摔了出去。 甲板上霎时像是蜂窝炸裂,所有人都围拢过来。艾芙洛粗粗扫了眼,人人惊恐万状,光是昏倒的就不是一个两个。很好,再吓唬他们一下。她假装脚下一滑,跟着头朝下向着围栏外摔下。 薇卡不出所料单臂挂在船舷边缘,身子交错的一瞬间,两人同时向对方伸出手去,随即十指相互紧扣。 我们默契得完全不需要言语,能和你成为孪生姐妹,是七神对我们最大的眷顾。艾芙洛凝望着姐姐,从薇卡的双眸里,她读到了与自己完全相同的情感。 不过这话可说不出口。栏杆边聚满了人,她听到了许多如释重负的长吁短叹。薇卡甩动手臂,艾芙洛便腾空而起。借助这股力量,她顺势将薇卡拉起。姐妹俩一先一后翻越围栏,又同时落在了甲板上,双手还保持着交握的姿态。 片刻的沉默后,人群爆发的掌声和欢呼令艾芙洛错觉飞行船炸裂了。 “我们还有薇卡大人和艾芙洛大人!”她听到有人挥舞着拳头大声说道。 “没错!”人群中一片响应。 “黑蔷薇叛乱的英雄!” “没错!” “有她们两位,蛮族根本不在话下!” “没错!” 艾芙洛注意到挥拳头的水手就是先前在桅杆室的拐角一直念叨“天哪”的那位。“还有戴蒙王子,”水手满面通红,“别忘了是谁给了他脸上那出色的一剑,终结了叛乱!” “没错!” “即便再来一次,他的下场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没错!” 所有的水手齐刷刷抽出长剑,高举过头顶,然后面向姐妹俩单膝跪下:“艾格兰万岁!” 甲板上的气氛高涨达到顶点,吵闹犹如雷霆响彻飞行船,连天空也为之震动,想必天上的诸神一定能听到。 艾芙洛牵着薇卡的手走向船首,人群自动为她们分开。她的目光投向北方,几天以后,同样的喧闹还将在这个方向上、视线遥不可及的地方响起。 第146章 没有选择的选择(1) 这就是船长日记里记载的石门。与日记上记载的一样,门上刻满怪异的符文,有些像是出自儿童之手的简笔画,有些却又繁复无比,精巧得难以置信。 但日记里可没说石门原来这样高大。若是再大上一圈,只怕都能赶得上小号的星门了——当然,这个想法夸张了些。石门大约四十尺宽,六十尺高,远远超过诺亚见过的最高大的城门。 最重要的是,石门开着,宽阔的甬道笔直地向前延伸,延伸,直到完全没入双眼无法看透的浓重黑暗。 说真的,诺亚已经不太记得自己是如何来到石门前的了。读日记的时候还是清晨,此刻却已近黄昏。海洛伊丝凭空消失后的一切仿佛都是在梦中发生的,自己是何时从箱子上起身,又是何时迈开步子,一路上经过了哪些地方,又见到了些什么,他只有些朦朦胧胧的印象,仿佛有一层看不见的厚重帷幕将意识与记忆隔开。 或许那是几年前的事情了。或许海洛伊丝也只存在于我的梦中,不是真实存在的。或许消失的其实似乎我,海洛伊丝正在焦急地寻找我。梦……我睡过觉吗?他实在回想不起来,入睡时还在“花冠”号上,醒来却在完全陌生的青草地上,这件事似乎就是昨天到今天发生的,又像是已经相当遥远。 诸神救我,他踉踉跄跄地走向石门,如果这是梦的话,就快些让我醒来吧。我究竟在做什么?为什么在朝门里走?诺亚机械地迈着步子。日记,对了,是日记。“风帆”号船长的日记他还带在身上。他隐隐从日记里察觉到,水手与乘客失踪的真相要到石门里去寻找,他和海洛伊丝是如何离开飞行船的恐怕也和石门后的某些东西脱不了关系。 对,一定是这样的,所以我才会一步步走到这里。这道巨大的石门连同门里的存在成了他仅有的指望。 他跨进石门,脚步声在空旷的甬道里回荡。随着他前进的步伐,甬道迅速变低、变窄,很快就只剩可供两辆马车并行的宽度,高度也降低到三十尺左右。这尺寸比起石门来小了许多,但对于寻常建筑而言仍然是个惊人的规格。 甬道里没有他想象得那么阴暗,但他找不到光源在哪里,唯一合理些的猜测是这里的墙壁本身就在微微发光。目力所及,到处是大幅大幅的壁画,描绘的内容包罗万象,从初生的婴儿到千百人参加的血腥混战、从日月星辰到飞禽走兽,所有的一切和谐地糅合在一起,丝毫不使人觉得凌乱。 尤其令诺亚感到震惊的是壁画的精细程度。他凑近观察一处角斗场景,壁画里的角斗士与真人相同大小,甩动的长发、双眼中的血丝、鼓胀的肌肉、利刃上的血迹、沙地上掀起的尘土…… 简直不像是用颜料和画笔画下的,而是通过某种魔法将活生生的人封印在了墙壁上。只消一句咒语,他们就会从墙上走下,继续忘我地厮杀。 这儿究竟是个什么地方?是什么人修建的,又出于什么目的绘上了如此精巧又宏大的壁画? 很快他便来到了船长的日记中提到的那处圆形大厅。确实有七道门,可是……这大厅正中央的东西,为什么在日记上一个字都没提起?那才是这儿最显眼的存在,他很难想象有人会忽略。 那是个巨大的圆球,诺亚毫不怀疑其中空间足够容纳得下一头大象。圆球是透明的,材质像是玻璃,或者水晶,抑或是其他什么东西。有数不清的色彩在球中盘旋环绕,时而聚拢,时而混杂,时而又分开,犹如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搅动一池缤纷的颜料。不光圆球本身,整座大厅中的一切都随之变幻着色泽。 而在圆球正中央,一副黑色的全身铠甲静静悬浮着。铠甲式样简单,没有什么华丽的装饰,漆黑的表面上绘着金色的蔷薇花枝,仅此而已。可在诺亚看来,就是让一位国王来穿戴,也不会显得寒碜。 整个球体被安放在一根细小得不成比例的石柱上,看起来像是一根针戳着一只眼球。诺亚走上前去想瞧个明白,看清的刹那,他瞳孔急缩。 圆球并没有如同所想的那样由某种物理结构固定在石柱顶端,和球里的铠甲一样,它也是悬浮的。 这么大的东西竟然也能飘在空中?实在不可思议……那位船长是出于什么理由才没有把这个球记下的?诺亚呆呆地看了片刻,向着圆球伸出手去。 如想象中一样冰凉,轻轻抚过,光滑得感受不到阻碍。他用了点力气去推,没想到圆球当真被他推动了少许。手松开,圆球又稳稳地回到了原位,没有一丝晃动。 他试了又试,推,托,撞,戳,根据他用力的大小,圆球移动的距离也相应不同,但最后总能精确地回到原来的位置上。 如今的人类做不出这东西。他越发坚定先前的判断,那位船长来到这个大厅时,圆球一定不在此处,否则他绝没有理由漏过如此神奇的东西。 诺亚从七道门中随意选了一道走过去。门上的符文有种怪异的熟悉感觉,多半是在某个圣堂的陈列室里见过差不多的。他推了推门,纹丝不动。他又把所有的门逐一试过,结果都是一样。 身为一名旅行诗人,他本来不该被一道门难倒,但这些门与墙壁之间的缝隙小得连根针都无法插入,门上也没有锁或者把手一类的东西,他束手无策。 果然没那么容易,诺亚擦了把汗,把注意力放回到圆球上。他的手垂到腰间,无意中碰到了剑柄。他诧异地低头,发现腰际悬挂着从“风帆”号旁的营地里捡到的长剑。我什么时候拿上的这个?脑子里一点印象都没有,他完全不记得。 不过这不是我今天唯一忘记的事,一点也不值得奇怪。他拔剑出鞘,这柄附过魔的长剑上原本散发着淡淡的蓝色光晕,如今却随着圆球中色彩的变化而变化,蓝光几乎无法分辨。正好昨天才重复了一千次最基本的劈砍,今天正好拿这球来试一试。不管结果是什么,都不可能比现在更糟了。 才起念头,身体就自然而然摆好了挥剑的架势。训练没有白费,诺亚不禁暗自高兴。略一观察,他劈出长剑,动作标准得仿佛海洛伊丝就在身边虎视眈眈。 “小心哪,客人。” 一个声音蓦地在脑后响起,诺亚硬生生收住剑。他回身望去,甬道里走出了一个穿着黑色礼服的男人。哦,该来的总会来的。 第147章 没有选择的选择(2) “小心什么?”诺亚蹙眉,“砍中这个球会怎样?” “球是不会怎样的,可客人您有很大可能会受伤,”男人的艾格兰语格外纯正,“看得出来您剑术高强,但这种无益的举动还是要尽量避免呀。” “你知道的很清楚,”诺亚哼了声,“都是你干的?” “我不是很肯定您指的是什么,迟了介绍,在下是海伯伦·柯伊,此地的管理者。很荣幸能为您服务,诺亚·麦克莱恩先生。” 这家伙!诺亚当即举剑指向对方:“你怎么知道我名字?” “请随我来,”完全无视了诺亚的举动,海伯伦走向七道门中正对甬道的那一道,“您都一整天没有吃东西,也没能好好休息了。” 门在海伯伦面前自行升起。他在门边招呼:“请过来吧,诺亚先生,希望您能满意才好。” 大概没有恶意。即便有恶意,自己也无能为力。想明白了这一点,诺亚还剑入鞘,跟上海伯伦的脚步。 门后是一条金碧辉煌的通道,大理石地面,壁画,雕塑,盔甲和水晶吊灯令诺亚回想起花之都的宫殿。他在一副盔甲上摸了一把,手感光滑,表面一层不染,显示出良好的保养状况。 可是在这种地方……看通道的气派,需要的仆役不是一个两个。他无法想象有人会在如此杳无人迹的深山峻岭之中,为了一些不见天日的东西每日操劳。诺亚有种挥之不去的违和感,不对劲,这里太不对劲了。 继续向前,空气中带上了淡淡的香味,诺亚嗅了嗅鼻子,肚子立刻咕咕叫了起来。鲜花的馨香之外,他还闻到了烤肉的香气,对一个整日没有进食的人来说,这实在有莫大的吸引力。 “您一定累坏了。享受您的晚餐,再好好休息一晚上,”海伯伦满面笑容,“明天我会安排飞行船送您去北境。放心,不会比您的同伴们晚到太多的。”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前方又出现了一道门,海伯伦握住把手为他拉开:“原因很简单,您还是自己进去瞧瞧吧。” 诺亚穿门而过。这是间对于两个人而言过于宽大的房间,装饰简洁而雅致,房间中央的餐桌旁,穿着和消失时一样吊带睡裙的海洛伊丝正百无聊赖地握着一柄小刀,心不在焉地切着一块蛋糕。 我不是在做梦?他用力揉了揉眼睛,确定自己没有眼花。“海洛伊丝!” 她抬起头来,立刻就是一声欢呼。诺亚眼前一花,她已经扑进怀里,双臂环住了他的脖子。 “诺亚,”芬芳的气息喷在他的脸上,弄得他痒痒的,湛蓝的眸子噙着泪花,“我还以为永远都见不到你了。” 他同样将她环抱,双手摸索着她的脊背、肩膀、颈脖……光滑柔软的触感与记忆中完全一致,并且他感觉得到怀中的娇躯在逐渐变得火热。 “我也一样。”他俯在她耳边轻声说着,正想捧起她的脸,肚子不合时宜地叫了起来,偏偏还特别响亮,听来就像是身体里打了一阵雷。 海洛伊丝本已眼神迷离,听到这声音浑身都是一颤,脸上的笑容也掺入了一丝尴尬。“呃……诺亚一定饿坏了吧,”她嘴角抽动,“我、我们还是先吃晚饭吧。” 背后传来两声咳嗽。海伯伦躬身行了一礼:“既然如此,在下就先行告退了。有什么吩咐,桌上有摇铃,轻轻摇一下我就会来的。对了还有,祝两位在此度过一个愉快的夜晚。” 特意在最后一句上加了重音,海伯伦微笑着退出房间,不忘把门带上。看起来没危险,若此人心怀恶意,不需要如此复杂的手法。可还是不对劲,诺亚隐隐觉得自己一定是忽略了什么。 待脚步声在门后远去,海洛伊丝飞快地在诺亚脸上亲了一下,在他来得及有任何反应之前坐回餐桌边,一脸志得意满的笑容。 诺亚摸着脸:“强如海洛伊丝殿下怎么也需要偷袭呢?” “如果你不服气的话,”她笑道,“随时可以反击哟。” “相信我,我会的。” “是吗?太叫人期待了啊。” 哼,过一会再好好收拾你,诺亚解下长剑放在一旁,在她对面坐下。桌上琳琅满目,他第一眼就瞧见一只烤得焦黄、还在滴油的鹅。刀叉在海洛伊丝手中上下翻飞,一转眼一条鹅腿就被被切成了小块。 撒好酱汁和香料,她把盘子递到他面前。肚内空空的诺亚一阵狼吞虎咽,公平地说,这只烤鹅的火候恰到好处,酱汁尤其出色,只是鹅肉本身有点不太新鲜。 在他把嘴巴塞得满满当当之际,海洛伊丝又为他倒上一高脚杯的葡萄酒。他含混不清地一边点头一边道谢,接过来一大口先把鹅肉冲下肚去,又抿了一小口细细品味。相比有着小小缺陷的烤鹅,这酒无可挑剔,诺亚二十年的人生里还从没尝过这样的好东西。 他长长呼了口气,肚子已经不那么空空荡荡,心思自然也跟着发生了变化。“说起来,”他又啜了口酒,“你消失以后遇上了什么?是怎么到这儿来的?” “我?消失?”海洛伊丝抓起一只桃子咬了口,汁水从她的嘴角溢出。 难道在她眼里看来,消失的反而是我?“没有吗?我们本来在一起读日记,”他从怀中拿出日记本放在桌上,“我一回头,你人就不见了。” “诺亚眼里事情是这样的吗?”她又啃了口桃子,“我们是在一起读日记没错,可不见的明明是你啊。那时可把我吓坏了,我在飞行船周围疯了一样找你,后来找到了这里。我和海伯伦先生还打了一架,他告诉我耐心等着,你马上就到。说真的,见到你之前,我可不怎么相信他的话哪。” “你也不相信?”诺亚放下酒杯。这酒的度数比寻常的高,他微微有些发晕。海洛伊丝眼中消失的是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每个人的感受都不相同吗? “当然不信,”海洛伊丝左右瞥了瞥,压低声音,“你看出来了吗,这地方怪怪的!” 那股违和感又来了。他点点头:“哪怕是瞎子都看得出来。” “不过,海伯伦先生应该没有恶意,食物和酒也都没问题。如果想对我们做点什么,他应该不需要用下毒这种手段。” “为什么?” “第一,毒药是女人的武器;第二,”她半身趴到了桌子上,“我……我打不过他。” “比你还强?” 就在这时,敲门声响起。“两位,”海伯伦·柯伊的声音传来,“我可以进来吗?” “请进。”诺亚和海洛伊丝异口同声。 门向外打开,海伯伦走了进来。“我想两位用完晚餐就该沐浴了,这些东西一定用得着,所以就给两位送来了。” 他双手托着一个木盘,上面放着一盘花瓣、一碗浴盐、浴巾、肥皂、睡衣、睡裙和替换的内外衣裤。 “谢谢,”海洛伊丝说,“我们正需要这个。” 就在这个时候,诺亚突然明白自己那种不对劲的感觉是从何而来了。他又仔细感受了一遍,确信自己没有弄错。“不,我们不需要。” “哎?怎么了诺亚,”海洛伊丝惊讶地看着他,“你不想洗个澡吗?昨天你就流了一天的汗又没有洗澡,今天要是再不洗的话……” 诺亚没有理睬她。他拿起身旁的长剑。“表演该结束了,”他凝望海伯伦,“现在告诉我,这个‘海洛伊丝’究竟是……人,还是其他什么?” “哦!”海伯伦面露嘉许,“您真叫人意外,诺亚先生。” 第148章 没有选择的选择(3) 伴着海伯伦的话语,海洛伊丝如同一道轻烟般分解消散,转眼便消失得无影无踪,没有留下一点痕迹。 “漫长的岁月里,来到此地的人不计其数。在所有人当中,您是最先发现问题的。这是个了不起的成就!”海伯伦·柯伊放下手里的木盘,属于海洛伊丝的那一半衣物也已经消失不见,“不嫌冒昧的话,可以告诉我您是怎么看出来的吗?我向您坦白,我真的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 真相很简单,在之前那个虚假的海洛伊丝身上感受不到任何灵能的存在。其实一早就该发现的,但精神疲惫又饥肠辘辘,再加上看到她的一刻那发自心底的喜悦,诺亚没能第一时间注意到。 他不打算把自己的秘密就这样说出来。事实上,就连这个海伯伦身上,他也感受不到一丝的灵能。“不能,”诺亚一口回绝,“除了海洛伊丝之外,这张餐桌,这个房间,还有这些食物,恐怕也是假的吧?” “这倒没有。这些都是真实存在的,您应该能品尝得出来。” “是么?”香料的味道还残留在口腔里,肚子填饱这件事总是真的,诺亚点了点头,“但我知道,我面对的虚假肯定不止刚刚那一个。” “这是句富含哲理的话,”海伯伦不置可否,“既然您这么快就解开了谜题的第一部分,请随我来。哦抱歉,或许您希望先用完晚餐?” 第一部分……“我可以知道后面还有几个部分吗?” “当然不可以。” 回答不出所料。“那麻烦您稍等一会,”诺亚在餐桌边重新坐下,拿起刀叉,“我得先把饭吃完,然后再洗个澡。浴池在哪里?” “看到那边的屏风了吗?后面就是。请慢慢享受,多久我都等您。” 诺亚坐下,把切好的烤鹅一块一块吃完。尽管为他切肉的海洛伊丝并非真实存在,他还是吃得一丝不苟。接着他又品尝了填巧克力和杏仁碎的蛋糕、甜酒煮的猪肋排、炭烤香肠和羊肉浓汤。每道菜肴的烹调水准都是一流的,只是和那只鹅一样,食材本身的味道有点儿欠缺。 他惊讶于自己的胃口,好得就和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这儿的浴池也不错,宽大舒适,水温稍稍有点烫,正适合辛苦了两天的他好好放松。 略带不舍地从水里爬出,擦干身子,才换好衣服,敲门声就又响了。“诺亚先生,我能进来了吗?” 时间未免也太过精准。诺亚应了声,海伯伦拉门进来。“招待不周,请您原谅,”他深深鞠了一躬,“这地方弄不到鱼虾,肉类也很难保证新鲜。您需要再休息一会吗?” “谢谢,我已经很满意了。我需要的不是道歉或者休息,是真相。” “真相一直都在您眼前。来吧,请跟我来。” 诺亚跟着海伯伦,沿着来时的通道往回走。回味着刚才与“海洛伊丝”的拥抱,他犹豫再三,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海洛伊丝殿下,是不是也在这里?” “那要看您如何理解‘这里’。大体上,这个问题的答案是肯定的。与您一样,她也有自己的挑战要完成,自己的谜题要解开,自己的命运要面对。也许,只是也许,您很快就能见到她了。” “再弄个假货出来糊弄人?”但糊弄不到我,除非你连灵能都能作伪。从刚才的情况来看,这一点应该做不到。 “怎么会呢?”海伯伦大笑,“刚刚完美到那个程度都被您识破了。她与您印象里的海洛伊丝完全一致,相貌,身材,性格,癖好,记忆,包括对您的情感在内,一切都尽善尽美。我到现在还是很好奇,您究竟从哪里看出了破绽。要知道,在您之前,表现最好的人也花了将近一周的时间才意识到自己被一步一步拖入了幻象之中,甚至有人一生沉醉在迷梦中没能醒悟。” “一步一步拖入幻象?” “是啊。每个人都有他的‘海洛伊丝’,见到了就神魂颠倒。相信我,每个人都有的。有的是恋人,有的是野心,有的是爱好,”海伯伦的姿态如同在为臣仆引路的国王,“而当你的‘海洛伊丝’投怀送抱,你心底最大的愿望得到满足,责任,荣誉,警惕心,这些东西又能算得了什么?” 诺亚暗暗后怕。倘若自己不能感知灵能,刚刚识破的可能性有多大?完全是零。正如海伯伦所说,当海洛伊丝飞扑到自己怀中时,世上的一切对他而言都是不存在的。“那么,”他忽然想到一个本应很诙谐、又令他一点也笑不出来的问题,“海洛伊丝殿下本人的‘海洛伊丝’,又是什么?” 海伯伦没有回答。“我们到了,”一道门在他面前打开,他率先跨了进去,“请进来吧。” 才跨过门,诺亚就愣住了。通道是笔直的一条,中间没有任何岔路,所以门后该是那座有着透明圆球和七道门的大厅。可他此刻跨入的,却是完全陌生的地方。 身处有大理石围栏和高背座椅的豪华看台,前方是淡红色细砂铺就的地面,四周是人头攒动的观众席,头顶是蔚蓝的天空。竟然是座竞技场,而且现在难道不应该是晚上吗?这是幻觉,还是……诺亚深深吸了口气,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他一阵反胃,刚吃下去的晚饭几乎又吐了出来。 “这……这究竟是……” 一阵近乎疯狂的欢呼声,诺亚这才注意到,竞技场上有人正在战斗。那是两个身穿白色板甲的战士,他们的铠甲表面饰有五颜六色的花枝,其中一人手持双手巨剑,另外一位则是战锤加上圆盾的组合。 才看几眼,诺亚就为他们展现出来的技艺所震惊。这、这两位当真是人类吗?他见过不少次战斗了,从没哪次能和眼前这一场相提并论。力量、速度、技巧,一切都尽善尽美,震撼发自心底。 不可能的,我就是练上一千年,也不可能达到他们的水准。别说是我,海洛伊丝或者她的姐姐们也不行。是了,这一定是幻影,真人做不到这个程度的。 “还没认出来吗?”海伯伦的话语里有些不同寻常的意味。 “认出来?”诺亚一怔。随后他的注意力放到了两人的灵能上,几乎同时他倒抽了一口气,“这是……薇卡和艾芙洛?” 第149章 没有选择的选择(4) 头盔和铠甲遮去容貌与身形,但灵能不会骗人,交手中的两位确实是薇卡和艾芙洛,诺亚绝不会弄错。 可她们何时变得如此厉害了?还是之前她们隐藏了实力?等等,诺亚猛然醒悟,这座竞技场上的她们是真的?而非先前海洛伊丝那种幻象? 各种问题纷至杳来,一时间挤满了脑袋,诺亚只感到阵阵眩晕。 一声巨响,是双手剑与战锤相交,灵能如风暴般扩散,相隔如此遥远,诺亚仍然脸面生疼,下意识地抬手遮住了脸。灵能的强度比起他印象中的两人来也大大提高了,即使是那位哈耿,也完全无法与此刻的她们相比。 彻骨的寒意顺着脊背升起,提升到如此程度的灵能……她们不是在切磋,是想杀了对方。 “回答正确,诺亚先生果然很熟悉两位殿下,”海伯伦笑道,“能欣赏到她们用尽全力的战斗,机会难得哟。” “她们……是真的?” “哦?”海伯伦转过来看着他,“诺亚先生轻易地分辨出了海洛伊丝殿下的真伪,怎么在她们二位身上反而会迷惑呢?她们两位当然是真实的。” “真实的?”诺亚几乎失去了思考能力,“可她们这会应该还在……” “应该还在前往北境的飞行船上,对吧?这并不妨碍,我们看到的只是某种可能性,交错道路的某个终点。现在要解释会比较困难,但我想您应该判断的出来,竞技场上的就是她们两位。来,拿上这个。” 海伯伦将一枚硬币塞到诺亚手中。硬币呈金色,入手极轻,可以肯定不是金子铸就的。硬币的一面上有薇卡的头像,另外一面则是艾芙洛。 端详了片刻,诺亚蹙眉:“这东西是用来做什么的?” “看这边。” 在海伯伦的示意下诺亚转过身。在他们两人的身后,看台的后半部分是薇卡和海洛伊丝的雕像,一具天平安放在雕像上,姐妹俩的双手各托起天平的一个托盘。天平与一套复杂的杠杆、铁索与滑轮相连,滑轮下悬挂了一个双手被缚住、脚上栓了铁球的人,是个女孩—— 诺亚屏住了呼吸。那是海洛伊丝,她仍然穿着失踪前的那件睡裙,灵能也与记忆中一致。是真的,不会有错,真的是她,出现在眼前的这个海洛伊丝是真实的,绝不是先前那个幻象。 她也见到了他,发出“呜呜”的声音,如同一只受惊的猫咪。诺亚才发现她的嘴被绳索塞得严严实实,完全开不了口。 我马上就来救你,这句话到了嘴边,又被诺亚咽了回去。他和她之间,隔着数十名手持双刃战斧的守卫与一道高大坚固的铁栅栏,而她的下方是一个巨大的水池。滑轮在缓缓下降,海洛伊丝也离水面越来越近。 “这是想做什么?”诺亚的手按在了剑柄上。 “哦,只是个小小的测试,”海伯伦手指天平,“诺亚先生,您无需慌张。把硬币放在天平的任何一端,海洛伊丝殿下都能得救。” “任何一端?”诺亚立刻走向天平,中途却停下了脚步。不对,事情不可能这么简单。他望向海洛伊丝,她湛蓝的双眸在火光的映照下熠熠生辉,其中完全见不到一丝一毫的恐惧。她用力摇头,带动锁链摇晃,叮当直响。 诺亚回过头去,红砂铺就的竞技场上,薇卡与海洛伊丝的战斗如火如荼。薇卡的长剑自下向上反撩,正中艾芙洛的左肋,同一时间艾芙洛的战锤砸在了薇卡的肩膀上。一声令人胆颤心惊的巨响,姐妹两人同时倒下。 那两下攻击仿佛同时也落在了诺亚身上。片刻的喘息过后,薇卡和艾芙洛一同站起,鲜血顺着两人铠甲的缝隙流下,她们恍若不觉,一步一步互相朝对方走去,在各自的身后留下长长的一串血迹。 那点点滴滴的鲜红触目惊心,诺亚的心在痛——不仅仅是情感上,而是切切实实地感受到了心脏仿佛被撕裂的痛苦。别打了,你们别打了!他不能肯定自己究竟有没有把这句话喊出去,即便喊了出去,也完全淹没在观众们的欢呼声中,不可能传到她们耳中。 “把这个,”诺亚捏紧硬币,“放在天平上,海洛伊丝就能得救吗?” “当然啦。这些机械的结构并不复杂,您可以自己查看一下。天平的任何一端下沉,都会带动整套装置将海洛伊丝殿下拉起,然后安全地送到我们这边。” 铁链哗哗作响,海洛伊丝拼命摇头。她离水面越来越近,脚腕上系住的铁球已经没入水中。“那么,”诺亚又问,“她们两位又会怎样呢?” “您把硬币投在哪一位殿下的盘子里,哪一位殿下就会获胜,就是这样。” 诺亚已经无暇顾及为何一枚小小的硬币与一架天平能做到这一点。在这诡异的地方,一切皆有可能,而海伯伦的话他唯有选择相信。“输掉的一方呢?输掉的一方呢!” 恰在此时,薇卡挥出一记横扫,艾芙洛低头闪开,双手剑斜斜划过了她背后的石柱。那石柱是大理石质地,要两人才能合抱,利刃从中切过却毫无阻碍,就如同划破的只是空气。接着石柱的上半段无声无息地倒下,喀拉几声断成数截。 这可怕的威力……诺亚还在咋舌,只听海伯伦说道:“输的一方会怎样,这不是明摆着的吗?以两位殿下此刻的灵能,哪怕空手,也能轻轻松松击穿寻常人穿得动的最厚重铠甲,甚至附过魔的也没多大区别。当然,她们现在身上的那两件例外。”他虽然轻声细语,可夹在观众们响彻云霄的欢呼中却无比清晰。 “可她们……她们为什么要……” “这就是另外一个话题了,展开讨论的话,需要好几天。我们恐怕没有那么多时间。”海伯伦向海洛伊丝指了指。滑轮还在下降,她的脚尖已经触到了水面。 诺亚总是能在瞬间把握住事情的本质,这次也不例外。形势已经不能再明了,想要救下海洛伊丝,就必须牺牲薇卡与艾芙洛中的一个。攥着硬币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这颤抖很快就延伸到了全身。 如果我不把硬币放上天平,她们俩继续打下去会有怎样的结局?当着海洛伊丝的面,这个问题实在问不出口。幸运的是,或者说不幸的是,海伯伦看穿了他的心思,主动为他解释:“当然喽,您若觉得难以做出抉择,看着海洛伊丝殿下淹死也是一种选择。那样的话,薇卡和艾芙洛两位殿下就能活下来。” 诺亚握住了剑柄:“或许还有完全不同的选择。” “什么?” 利剑出鞘。既然连海洛伊丝都落入他手中,诺亚知道凭自己仅仅练过一天的剑术,压根起不到作用。但他还是挺起长剑,直刺海伯伦。 第150章 没有选择的选择(5) 海伯伦既没有招架也没有闪避,长剑穿透了他的胸膛,看位置应该正好是心脏。这绝对是致命的一击,可他恍若不觉,没有流血,没有痛苦的表情,就连嗓音也平稳如常。 “哦诺亚先生,”他低头看了眼长剑,“我能理解您的心情。如果这能令您心里好受些的话,那么多来几剑好了,我一点不介意。但请允许我指出,这于事无补啊。” 诺亚抽出长剑,剑刃上一点血迹也没有。这家伙……竞技场上,薇卡的双手剑被艾芙洛砸落,但她随即扭住艾芙洛双臂,将战锤和圆盾卸下。姐妹俩扭打在一起,搂抱着在细砂地面上翻滚,扬起大团大团的砂砾。 观众们的呼声震耳欲聋,诺亚的心在不断下沉,一如被锁链捆缚的海洛伊丝。水面已经没至她的膝盖,他垂下头,视线不敢投向任何一边。 怎么办,要怎么办?若这是梦的话就赶快醒来吧,身为旅行诗人,多年历练,他表情还能保持平静如常,但心底已在哭泣。做不到,我实在做不到,他的长剑掉在了地上。若不是那枚硬币攸关她们三个的性命,他也会任其一并掉落。 对诺亚而言,这是个无比残酷的选择。要是牺牲自己能换来她们三个的安全,他绝不会有任何犹豫。可现在不同,他必须牺牲她们中的一个。她们都是假的,至少薇卡和艾芙洛是假的,他试着这样告诉自己。 没有用,他根本无法说服自己。从她们身上感受到的灵能是实实在在的,他相信就是海伯伦也无法作假,这一点在先前那个虚假的海洛伊丝身上已经得到了证实。 水快要没到海洛伊丝的腰。诺亚朝她望去。面容平静,双眸中的神采没有一丝的动摇与黯淡。他移开视线。 为什么这样的重担,偏偏要落到我头上呢?她们都是公主,本是高不可攀的大人物,我只是个普普通通的旅行诗人。现在让我来决定她们的生死,这不也太荒谬了么? 仔细想想,自己其实也挺荒谬的。若是寻常人有这样掌握他人命运的机会,恐怕只会打心底感到兴奋和满足,甚至激动得难以自已吧。 海伯伦的声音响起:“您若无法下定决心,那么先扔次硬币也不错。把决定的权力交给天上的诸神,您便无需如此痛苦了。硬币的两面分别铸着两位殿下,之所以如此设计,就是考虑到这种需求。” 交给天上诸神?不,不对,如果投出硬币,那等于已经先在她们和海洛伊丝之间作出了选择。竞技场上沙土飞扬,薇卡和艾芙洛又各自捡起了武器。 她们的灵能消耗剧烈,动作已经远没有起初的迅捷,但对普通人而言依然快得不可思议。进攻与防守的天平一刻不停地摇摆,利刃与战锤的光影交织,两人穿梭在竞技场的每一处空间、每一个角落,在诺亚眼中留下缭乱纷杂的轨迹。 但最让他瞩目的,还是白色的盔甲上留下的鲜血。鲜红在渐渐蔓延,诺亚的拳头紧握,指甲划破了掌心。 不能再犹豫了,水已经没过海洛伊丝的胸口,即将涨到她的颈脖。她缓慢而坚定地摇了摇头,意思再明显不过。他忽然想起,若是易地而处,她会怎么选择? “我能和她说句话吗?” “当然可以,我倒是很惊讶您到此刻才想起,”海伯伦的表情变得古怪,“我明白您的心情,有些话不说会留下遗憾。但我还是要提醒一声,这种场合,您需要的恐怕不是别人的意见啊。您确定要和海洛伊丝殿下交谈吗?” 他好像知道我在想什么。诺亚点点头:“请快一些。” “镇静,诺亚先生,时间总是有的。” 海伯伦举起右手,手指一阵来回,姿态像极了在琴弦上弹拨。海洛伊丝口中的绳索裂开,呸呸几声,她把嘴里的绳子吐了出去,开口第一个词就是:“笨蛋!” 这倒完全在意料之中。一时间许多话语涨潮般涌到嘴边,他闭上眼睛。“是啊,”他听到自己在问,“我是很笨。所以……能不能告诉我,如果现在你是我,你会怎么做?” 水位已经到了海洛伊丝下巴。她努力抬起头:“我?我当然是看着你被淹死,这还用问吗?啊对了,如果我心情好的话,或许会动手把你杀掉,好让你死得痛快点。是不是失望了?你这自作多情的笨蛋!你不过是个旅行诗人,我们在路上偶遇,仅此而已。确实,你救过我几次,但你以为你是谁?你永远,永远不可能和她们俩相比……” 诺亚睁开眼睛。她的身子在晃动,一个小小的浪花打在了她的脸上。海洛伊丝哭了吗?他分不清那是水还是泪。 你和我一样笨。已经没有时间了,她的脑袋眼看就要整个没入水中。对不起,诺亚在心中默默念着,拿起硬币走向天平。对不起。 “住手,不要,别——”海洛伊丝呛到了,叫喊戛然而止。对不起。诺亚将硬币拍在了托盘上。艾芙洛的那一边。 整套机械立刻有了回应。连连的咳嗽声中,海洛伊丝的身子被缓缓拉起。“你……”她望着诺亚,泪流满面,“你怎么能……” “你都说了啊,我是个笨蛋。” 看台上传来惊讶的喧哗。诺亚回转身,细沙铺就的竞技场上,局势起了变化。一朵黑色的蔷薇在薇卡的铠甲胸前绽放,就像一滴墨水在水中化开,那朵玫瑰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四下消散,颜色却没有丝毫变淡。只是片刻,整副铠甲连同头盔就变成了夜晚一般的漆黑而深邃,有星辰一样的光芒在其上闪耀。 变化显然不仅仅局限于外观。薇卡的灵能随着铠甲色泽的改变在不断提升,艾芙洛却没有变化,甚至反而还衰弱了。诺亚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这怎么可能?薇卡此刻的位置在竞技场中央,两人相隔上百步之遥,可在他的感知中,自她身上散发出的灵能依然强劲得犹如有了实体。 就像是狂风暴雨一般,她的灵能一阵一阵拂过,诺亚浑身都感到了刺痛与灼热,他禁不住又后退了几步。隔得这么远还有如此感受,艾芙洛就在她的面前,伸剑可及。糟糕—— 第151章 没有选择的选择(6) 艾芙洛左支右绌,刚刚还势均力敌的战斗瞬间变成了一边倒。诺亚突然发现薇卡手中的剑也变得和原先不同。通体暗红,黑暗的气息如火焰般在剑刃上弥漫,仅仅是看上几眼,他都觉得双眼刺痛。 双手剑横扫而过,艾芙洛的战锤锤头被整个切开。薇卡挥剑反撩,圆盾像是一张薄薄的纸般分成了两半。她抢上一步,肩膀一撞,艾芙洛仰天倒下。 薇卡高举起长剑,双手反握,这一刻,诺亚从她身上感受到的灵能不是高涨,而是爆发,如同狂躁的风暴瞬间席卷了整个竞技场。 不——就像地震来袭,脚下看台剧烈颤动,诺亚倒在了地上。“不要!”凄厉的叫声自身后传来。一切都已太迟,薇卡的这一击灌注了她全部的力量,长剑毫无阻碍地穿透了艾芙洛的胸膛,将她钉在了细砂场地上。 艾芙洛的右手举起,像是想要抚摸姐姐。不知为何,隔得如此之远,她的声音却无比清晰。“对不起了,姐姐,”她说,“你总是让着我,这终于是最后一次了。” 她的手臂无力地垂下,就此再无声息。薇卡拄着双手剑一动不动地站着,她的头盔忽然裂开,分为两半摔落在地。她眼神木然,全无表情,仿佛不能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如夜晚天空般漆黑的铠甲渐渐失去了色泽,重新现出原本的白色。 不,不完全一样,薇卡先前的铠甲胸前空无一物,此时却出现了一枚盾形的纹章。距离太远,诺亚没法看清,只依稀辨认出羽翼与利爪。 她突然拔起双手剑,远远丢开,接着伏在艾芙洛身上,伴着呜咽与啜泣,全身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直到此刻,诺亚终于意识到了自己作出的是怎样的选择。刚刚在情急之中,他一点也没想过薇卡会为此受到怎样的伤害。她亲手杀了自己的妹妹,这远比我来动手伤她伤得更深。哦不—— 哭声同样发自身后,他猛然回头,全身湿漉漉的海洛伊丝抱住了他。“为什么,”她的嗓音沙哑得叫人心疼,“为什么要救我?为什么是艾芙洛?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她的手指揪住了他的手背,诺亚感受到了刺痛,但远不及她的哭泣揪住了他的心那么疼。他无言以对。她又哭了,我的誓言不过是一句笑话。 不等他回答,海洛伊丝的双手松开,但双臂将他抱得更紧。“对不起,诺、诺亚是作出选择的人,心里一定更不好受……而且,”她的头倚上他的胸膛,“如果换了我的话,一定也会这么做的……我会扔那个硬币……可要我看着诺亚去死……我做不到……真的做不到……” “多么令人唏嘘的结局啊,相比死者,活人总是要承受更大的痛苦,”海伯伦叹道,“诺亚先生,还剩最后一个问题,您和海洛伊丝殿下就能离开了。” 什么问题?还来不及疑惑,薇卡、艾芙洛、竞技场连同视野里的一切一同破碎了,犹如被打碎的镜子一般,在诺亚眼中分成了千万片。这数不清的碎片盘旋飞舞,令人头晕目眩。诺亚下意识地掩住了眼睛。 再度睁开时,他、海洛伊丝和海伯伦已经回到了最初的、有着七道门的大厅里。大厅中央的圆球不再散发光彩,仿佛失去了生气一般静静悬浮着。 海洛伊丝揉了揉鼻子。“薇卡呢?艾芙洛呢?她们,她们上哪里去了?” “她们没有上哪去,”海伯伦道,“您还不明白吗?她们本来就不在此地,也不在此时,您所见到的只是她们的某个未来,某个由诺亚先生亲手选定的未来。” 他的话令诺亚在一瞬间失去了冷静。“你到底是什么人?是什么东西?”他大步走向海伯伦,“你,还有你所代表的那股力量,究竟有什么资格来决定别人的命运?我选定的未来?这明明是你们干的!” “我们干的?诺亚先生,我们从来不曾也无意决定任何人的命运,”海伯伦摇头,“所谓命运,是注定了结果也不得不走下去的路;而未来则不同,未来即使被选择,也依然有着无穷无尽的可能性。此时此刻,您当然不相信我的话。我猜您现在满脑子的想法都是狠狠揍我一顿,再用剑捅几下。” 他这么说了,诺亚反而不好意思这么做。他悻悻地放开已经握紧的拳头:“你倒是知道得很清楚。等等,”他忽然意识到了重点,“你的意思是,她们……薇卡和艾芙洛的未来……” “这个问题讨论起来会花掉一个人一生的时间。眼下,您和海洛伊丝殿下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完成,”海伯伦的手按在了圆球上,“你们来得已经够久,是到回去的时候了。” “回去?” “是的。” 两柄剑诡异地在诺亚和海洛伊丝眼前浮现。 “但是,”海伯伦打了个响指,剑就自行飞到诺亚他们手中,“只能有一个人是活着回去的。瞧,”他指向一扇紧紧闭合的石门,那正是诺亚来时的方向,“无论出于何种原因,只有诺亚·麦克莱恩与海洛伊丝·卡斯蒂利亚中的一个失去生命,那扇门才会打开,除此之外没有任何通道。想活着离开的话,就杀了对方,事情就是如此简单。” 语毕,海伯伦消失不见。不,不对,不是消失不见,他像是道轻烟般钻入了圆球内部。诺亚上前查看,球体表面完好无损,找不到任何缝隙。 正是骇异万分的时刻,海伯伦的声音再度响起。“我期待二位的表现,以前在这座大厅里,最多一次有上百人同时面临和两位此刻的局面。当时鲜血染红了大厅的每处地方。所以……请认真作出选择吧。” 事情终于轮到我们了吗?高举长剑的薇卡与倒在地上的艾芙洛的形象在眼前挥之不去,他一时没了主意。“我们该怎么做?” 海洛伊丝双眼红肿。她嗅嗅鼻子,至少声音恢复了活泼与开朗:“我才不相信他的鬼话!”说着她挥剑朝圆球重重砍了一下。咣的一声,圆球远远弹飞,只是瞬间又回到原位,没有一丝颤动。 “呃?”她瞪大了双眼,“这东西是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诺亚挠头,“我试过好多次,不管怎么用力,每次都能回到这个位置上。当然,我的尝试没有你这么粗暴。” “是吗?”她本已又作势想要动手,听到诺亚的话把剑放下,“那么我们就先放过它。先去看看那道门吧,那种东西,要不了五分钟我就能拆了它。” 诺亚远没有她那么乐观。“希望如此。” “怎么?不相信我吗?” “不,没有。”他摇了摇头,把担忧藏在心底。 “放心吧,”她握住他的手,“诺亚怎么会死在这种地方呢?” 海洛伊丝的声音里有着某种超乎寻常的肯定。放心?为她的态度所感染,诺亚完全无法放心。她在想些什么呢? 第152章 没有选择的选择(7) 靠近观察,石门表面裂纹密布,雕刻的花纹也在久远岁月的侵蚀下模糊不清。海洛伊丝把剑交到左手,右手握拳。 她的灵能不断提升,转眼到了极限。“你最好站远一点,”她提醒道,“可别被石头砸到了。” 诺亚依言退开。海洛伊丝一拳击出,咚的一声闷响,她一连退出好几步,捂着拳头龇牙咧嘴。 就知道没有这么简单。诺亚在她身旁单膝跪下,捧起她的手查看。他心里怀着隐秘的期待,要是她伤得不轻…… 可惜海洛伊丝远比外表看起来结实。她的手简直柔弱无骨,可那么重的一下砸在石门上,连皮都没破上一点,稍稍有些红肿,仅此而已。她瞪着眼睛对着指节吹气:“呼——过去看看,我和门谁伤得比较重。一枚金橄榄压门!” 如此情形她还有心思开玩笑,诺亚很欣慰。他走到石门前,看了又看,过去好半晌才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按照他的了解,海洛伊丝的拳头所蕴含的灵能虽然达不到薇卡或者艾芙洛的程度,但至少能给石门添上几道裂痕。可事实上,她没能在那块石头上留下任何痕迹。 “好吧,”无需他开口,海洛伊丝自个已经明白,“我穿成这样,你也看得出来没有带钱,算我欠你的。” “我宁可是我欠你。” “诺亚的要求马上就可以满足,”她朝他走了过来,“站远一点,让我再来试试。” 压根没有看到她的动作,腰际那柄附魔长剑就到了海洛伊丝手中。她又一次提升灵能,剑刃微微颤动,发出悦耳的鸣响。 她的姿态标准得犹如教科书,而且身形舒展自然。比不上啊比不上,诺亚暗自惭愧,只是这么简单的一个动作,就不知道何时才能达到她的程度。 长剑笔直劈下,一阵刺耳的尖利响声,剑刃在石门上拖出大片火花。有效果了?两人一同凑上前去,又同时一怔,跟着一同深深吸了口气,以相同的姿态耸了耸肩膀,缓缓摇动脑袋。 居然还是不行。以附过魔的长剑的锐利与坚固,在这么一道老旧的石门上,竟然连道刮痕都擦不出来,诺亚只觉得不可思议。 他趴在门上一寸一寸仔细端详。老实说,有些破损的地方感觉用手指头都能扒拉开来,可是连海洛伊丝那么强劲的灵能都伤不到这道门分毫。他不禁好奇,门上那些裂开的纹理究竟是怎么造成的。 “这门可真古怪!”海洛伊丝的声音听来有些哀怨,“就是钢铁铸的,多少也该留下点痕迹吧!难道和神话故事里的一样,要用咒语来打开?” 说着,她抬脚在门上轻轻踹了两下。 毫无疑问,全力以赴之下,石门都岿然不动,这两下轻踹自然更不可能起到什么效果。可诺亚模模糊糊地感受到了什么。“你……”他挠了挠头,“能不能再踢两下?” 海洛伊丝照做了。“怎么啦?”她忽然两眼放光,“难道这是那种,攻击的力度不重要,只看重攻击次数的灵能结构吗?” 说话的同时她也没闲着,短短几句话之间,石门便经历了一阵拳脚构成的狂风骤雨的洗礼。 诺亚渐渐明白过来。先前落在门上的那一拳和那一剑,海洛伊丝的灵能处于最强状态,过于强悍的灵能吸引了全部注意力,他没能感知清楚。现在她的灵能减弱,有些先前被隐藏的东西反而浮出了水面。 她说的没错,这确实是道古怪的石门。万物皆有灵能,石门本身的灵能比起寻常的石头造物来确实要强,但还没到无法理解的地步。在诺亚的感知里,单以强度而论,这道门的灵能还远远及不上海洛伊丝。 从她口中谈及的另一个词提醒了他。真正古怪的不是灵能的强度,而是灵能的结构。石门的灵能构成方式诺亚从未见过,很简单,但是坚固得难以置信。寻常的灵能在诺亚的感觉里可能像是风,像是水,也可能像是火焰,无论如何,多多少少都能流动。 可这道门上的不同。灵能成为了一个坚固的整体,像是整齐排列的士兵,无论他如何仔细,始终感受不到任何流动,也发现不了一点缝隙。每当海洛伊丝的攻击袭来,她的灵能都沿着石门表面迅速向四面八方传递,均匀地分散到了整扇门……不,他诧异地抬头回顾,是分散到了这整座大厅,甚至整个建筑、整座山中。 人力又怎能撼动这样的大山?难怪她的攻击毫无效果。 身边海洛伊丝还在不断尝试。他一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腕。“够了。” “怎么了?有发现吗?” “有,可惜是不好的发现。”诺亚的目光从另外七道门上一一扫过,最后落到了大厅中央的球上。这里所有的东西都是相同的结构,发现了这一点,他反而无比平静。这样也好,剩下的事情就简单了。 “什么不好的发现?”海洛伊丝问道,跟着又自言自语起来,“反正就是这门打不开呗,没什么大不了的。” 她倒是很坦然。她的这种豁达从何而来?诺亚默默地看着海洛伊丝背靠石门,海伯伦的话在他心中不断回响。只有诺亚·麦克莱恩与海洛伊丝·卡斯蒂利亚中的一个失去生命,那扇门才会打开,除此之外没有任何通道。 “过来吧,诺亚,”海洛伊丝指指身边,“有件事我想问你。” 诺亚挨着她站好。“什么事?” 她湛蓝的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你……是不是讨厌艾芙洛?” “没有的事。那种情况下,我根本没有选择,她们俩和你中间总得选一个出来,”诺亚咬了咬牙,“所以我才讨厌那个家伙。”即便真如海伯伦所说,他没有决定任何人的命运,可他又有什么资格逼迫我面对这种事? “是吗?”海洛伊丝垂下头,“那就好。薇卡姐姐是个好人,可是有时太死板,而且总喜欢把什么都藏在心底,几乎从来不对任何人敞开心扉。真要说的话,还是和艾芙洛在一起比较有趣。她看起来喜欢欺负人,可是心地很好,也比薇卡更懂得怎么照顾人。” 果然……诺亚暗暗警觉,手悄悄地放在了剑柄上。“真糟糕啊,”她喃喃低语,“明明有很多话想说的,可我现在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对不起啊诺亚,有件事要请你原谅。” “原谅?” 彷如一条吐信的毒蛇,海洛伊丝的剑悄无声息地向诺亚的胸口刺了过来。 第153章 没有选择的选择(8) 海洛伊丝的剑看似缓慢,可那只是她全身动作相配合引起的错觉。诺亚完全来不及反应,手腕一阵麻痒,手里的剑就掉落在地。跟着双膝莫名一软,腰间被撞了一下,不痛,身体却整个失去了平衡。 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已倒在了地上。随即海洛伊丝便伏下身子,在他唇上深深印下一吻。 “对不起了,”她的笑容从未如此刻灿烂,“诺亚应该知道的吧?我自私又任性,实在没法忍受这种痛苦,所以就只能委屈你喽。我要请你原谅的,就是这件事。” 她自他身上起来,高举长剑,倒转剑刃,对准了自己的颈脖。 “不行!”诺亚伸臂将她紧紧抱住,“不好意思,这种事,我没法原谅。” 他已经用上全部力气,可是没有用,两人在技巧和力量上的差距都是天壤之别,她轻易就挣脱了。诺亚迅速爬起,拾起长剑,就势抹向自己脖子。 叮的一声,他的剑被海洛伊丝挑飞,撞上大厅中央的圆球又弹了回来,落在脚边。“这可不行,”海洛伊丝微笑着摇了摇头,“想抢在我前面?未来有一天,诺亚的剑术或许……不,是一定会胜过我吧。可现在的你是做不到的。” 诺亚二话不说,弯下腰想捡起剑。甚至连手都没来得及伸出,海洛伊丝已经抢到他和剑之间,身子轻轻一拱,他便又一次站立不稳,翻身倒下。他连滚带爬,不依不挠地再度朝剑扑去,这一次她伸脚轻轻一扫,那柄剑便远远地滑开,直撞上大厅的墙壁才停下。 “你这混蛋!”戴蒙王子,奥斯卡大人,还有这个可恶的海伯伦,他们的混蛋程度都比不上你。诺亚趴在地上,不甘心地大叫着用拳头捶打地面。 “怎么样?死心了吗?” 绝不。他仰起头,直视海洛伊丝的眼睛。“为什么?”他咬牙切齿地站起,向她跨出第一步,“我只是个旅行诗人,”又跨上一步,“你却是公主,实际上现在已经是女王了,”接着又是一步,“为了我,这值得吗?”这是最后一步,她已伸手可及,“过来!让我再抱一下你。” 海洛伊丝哆嗦了下,像是拿不定主意该听他的话,还是该后退保持距离。 诺亚挑衅地看着她:“怎么了?不敢吗?你在害怕什么?现在的我是做不到的,这可是你说的。” 于是她垂下剑,任他将自己抱住。 “诺亚总是这么聪明。虽然没有涂抹圣油、正式加冕,现在的我,应该算是艾格兰的合法女王,”海洛伊丝空着的左手在他胸前摸索着,“没了我,艾格兰依然是艾格兰,不会有任何改变,说不定还能变得更好;可没了艾格兰,我还算是哪门子的女王呢?所以,牺牲女王来拯救旅行诗人,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吗?” 这又是什么歪门邪说?“胡说八道!”他将她搂紧,“按你的说法,一个旅行诗人难道也能和艾格兰是一回事吗?” “单独的一个旅行诗人当然不行。可是,旅行诗人,农夫,樵夫,渔夫,牧民,木匠,铁匠,侍从,士兵,骑士,领主……所有人加在一起,才有了完整的艾格兰。如果今天能为了女王牺牲一位旅行诗人,明天牺牲十个平民就变得微不足道,后天牺牲一百甚至一千人也变得理所应当了。” 她的说法令诺亚感到新奇,或许确实有几分道理,但要说服他还远远不够。他吻了上去,然后抚弄她的长发:“可现在,不是为了女王而牺牲旅行诗人,是为了海洛伊丝牺牲诺亚。把剑给我。” “不,不,”她激动起来,将他推开,“不管诺亚是做什么的,总是艾格兰的子民。听……你应该听女王的话!” 他重新将她抱住,她的身子剧烈颤抖,却没有抗拒。“给我,然后和我好好较量一下。凭我为你做过的那些事,”他很不情愿提起这些,正经人不该提醒别人自己曾经施加的恩惠,但他找不到更好的办法,“这个要求不过分吧?” “不过分,我可以为你做一切事,”海洛伊丝擦拭眼角,“可是……” “就当是道别。你总不至于连我都打不过吧?” 她盯住他看了好久,最后抿紧嘴唇点了点头。她一步一步倒退到墙边,捡起长剑,又一步一顿地朝诺亚走来。 诺亚的眼睛湿润了。她走得很慢,可在他眼里依然太快。汗水布满了额头,又顺着腮边滑落。他目不转睛地、贪婪地看着她,很快就再也见不到了,他得珍惜这最后的时光。 剑递了过来,诺亚握住剑柄。掌心全是汗水,他手掌开开合合,始终握得不舒服。没关系,现在不需要担心这个,反正只是片刻的事,忍一忍就过去了。 “在开始之前,”海洛伊丝举起剑,“还有最后一件事要告诉你。” 他微微颔首。 “我爱你。” 她面无表情,而那双湛蓝的眼睛就像平静的湖面,清澈,深邃,其间容不下一丝阴霾。诺亚想要分辨她双眼中蕴含的情感,但立刻就发现这就如同想要数清夜空的繁星,纯粹只是徒劳。 “啊,我也是,”诺亚努力控制住自己不哭出来,摆好昨天练习了一千次的架势,“我先发起攻击,可以吗?” “当然可以。” 诺亚深深吸了一口气。他跨步上前,长剑劈出。海洛伊丝横剑一封,将他的攻势架住。剑刃相抵,不论他怎样用力,她平端长剑的右臂都没有一丝颤动。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诺亚,”她天空般湛蓝的双眼里清楚地映出了他的身形,“艾芙洛不止一次提起过你在她脸上揍的那两拳,我也被你划破过衣服。你很清楚我的姐姐们,还有我本人的战斗方式。无论进攻还是防守,我们总是惯于挑出对手最薄弱的一点,从最合适、最省力的角度来完成招数。这情形就像是长度合适又有支点的情况下,一个小孩子也能用一根木棍翘起一块大力士也抱不起来的巨石。” 果然被她看破了,诺亚极轻极轻地叹息了一声。在这种生死关头,海洛伊丝不是那么容易骗过的。 把他的表情变化都看在眼里,她接着说了下去。“而诺亚的攻击呢,总是有一点点古怪,明明找准了的角度,会偏上几分;明明看清了的位置,会歪上一点点。对付那些只知道傻乎乎硬碰硬招架格挡的对手是没什么用处啦,可我们这样的乍一碰上可就糟了。应对的方式也很简单,老老实实挡住就可以了,毕竟诺亚的灵能还很弱嘛。” “什么都瞒不过你。她们俩和你说起过这事?”诺亚悻悻地收回长剑。 “是啊。” “那么,她们和你提到这个了没有?”他左手握起,朝她伸出。在她狐疑的注视下,他摊开手掌——掌心空空如也。 她瞪大了双眼,不解地望着他:“怎么了?诺亚的手怎么了?你是在拖延时间吗?” “我也有最后一件事要告诉你,”他终于露出了笃定的微笑,“我不是艾格兰的子民。我来自绿宝石之森以东、断头台要塞以南的法外地。” “法外地……这么说,”海洛伊丝一脸惊奇,“诺亚是……诺亚是……” “我说完了。我的手没有问题,有问题的是这枚戒指。” “戒指?” “没错。”这枚戒指曾经拯救了你的父亲,现在也会拯救你。话音未落,灵能喷薄而出。有了上回对奥斯卡大人的经验,这次诺亚瞄准的目标是她的胸口。 事起突然,两人相距又近,海洛伊丝压根没有反应的余裕。她全身猛地一震,长剑首先掉落。又呆呆地站了片刻,她带着不可思议的神情缓缓倒下,在地上蜷成一团。 在他的感知里,她原本高涨的灵能在瞬间衰落,变得比自己还要微弱。希望她不要伤得太重才好,诺亚俯下身,拉起她的手,留上最后一吻。 她的身躯在不住扭动。“不要,”她的声音虚弱而低沉,泪水夺眶而出,“别这样,住手,诺亚,求求你,住手——” 诺亚拾起长剑。再没有任何犹豫,他对准自己的胸膛用力刺了下去。 哦,到底是附过魔的,很锋利,手上甚至没感受到半点阻力。神奇的是,一点也不疼。他望着鲜血从自己胸膛汩汩涌出,望着自己的双手沾满鲜血,望着自己躺在地上,望着海洛伊丝挣扎着翻过身子,泪流满面地爬来。 身体感到了难言的燥热,麻木的感觉从胸口扩散,除了血液之外,还有别的什么东西在流逝。耳中充满了噪音,明明看到海洛伊丝在飞快地说着什么,可他什么也听不到。 而且她的模样也快要见不到了。视野在迅速变得黑暗,变得狭窄。他用力向她伸出右手,想要最后一次抚摸她的长发,但这只手却不听使唤,无力地垂落在身边。他想最后一次呼唤她的名字,舌头却笨拙地堵住了喉咙。 接着,在意识完全被黑暗吞没之前,他看到海伯伦面带奇异的微笑出现了。 第154章 欢迎仪式(1) “公爵大人,看到您健康如昔,实在令人欣慰。”艾芙洛这么说道,同时也确实是这么想的。 四天的飞行之后,“花冠”号于今天清晨在橡木城外的平台上降落。都说北境人手脚利索,当布尔加宁公爵带着欢迎的队伍来到飞行船前时,薇卡的头还没梳好,而艾芙洛还在浴缸里哼着歌。 一阵手忙脚乱,在放弃了早餐之后,她们带上斯瑞普和几个花之都的贵族出现在公爵面前,总算没有让对方等太久。 就艾芙洛所见,前来欢迎的骑士和士兵军容尚可称为齐整,装备也算得上精良。远处的城墙边,原本的市集、旅店、马厩之外,又凭空长出了一座由帐篷构成的城市,粗略估计,大小是城墙圈起的面积三倍大,人、马、骡子和车在其间穿梭。 由此判断,战况或许没有想象的那么糟糕?她不敢肯定。毕竟从小到大,在父亲的纵容之下,身为公主应该学习的课程她至多只学了其中三分之一。战争是怎么一回事,艾芙洛可谓一窍不通。 公爵——北境的守护者、六城总督布尔加宁大人笑起来一如既往,两撇小胡子上下耸动,每次都给艾芙洛奸诈的印象。公爵大人张开双臂,按照北境的礼节依次和薇卡还有艾芙洛拥抱。 拥抱结束,布尔加宁公爵的嘴唇翕动,好容易才说出话来:“诸神啊!两位殿下,才一年不见,你们的身材真让我这把老骨头吃不消……” 薇卡犹豫了下,屈膝行礼:“谢谢您的夸奖。” “是吗?”艾芙洛可没那么老实,“公爵大人,这句话我会原原本本转达给您夫人的。” “没有问题,殿下,”公爵的小胡子又抖了起来,“您很快就可以见到她,记得把我描述得英勇些。” “还是和我们说说蛮族的事吧,”薇卡正色道,“绝境要塞是不是真的陷落了?” 只是一瞬间,布尔加宁的面容就变得严肃。“千真万确的,”他吐出一口浑浊的气息,“此事说来话长,我们还是先进城吧。对了,我还得先向你们介绍下这群混球。” 公爵在前方引路。“这位是橡木城的大法官哈罗德·卡尔逊,这位是醉着的时间比清醒的时间多的戈登·梅杰主教,这位是我的总管兼北境打手头子的埃德瓦·艾登伯爵,还有这位,泰伦特商会的会长纳特·克罗梅。至于其他这些家伙,”他指了指几位北境重臣身后的一大群贵族,其中不少身世显赫,“要一个一个介绍就太费口舌了,反正你们也差不多都认识。” “是的,公爵大人。”尽管公爵这样说了,薇卡还是每走一步就停下来向一位贵族行礼。 艾芙洛就欣赏姐姐这一点,那张认真的侧脸无论何时都令她着迷。“对了,”她忽然发现了端倪,“亲爱的布尔加宁公爵,您的队伍里,是不是少了几位大人?比如戴维伯爵,加文伯爵……” “戴维伯爵留在了巨马城,加文伯爵也去支援了,”阴霾无声无息间占据了公爵的面容,他指向城外的帐篷,“拿下绝境要塞后,蛮族又攻打了一次巨马城。瞧,那些都是从巨马城疏散的平民,足足有五六万,现在吃的喝的都成了问题。还有伤员,撤下来的就已经把城里的兵营都占满了,可前线还有三倍这个数目的。” 艾芙洛清楚北境的地形,北方六城乃时六座坚固的城塞,千年之前为了抵御北方蛮族而修筑。六座城市大致呈弧状排列,唯有最北端的巨马城孤悬在外,扼守在通往艾格兰广袤土地的咽喉要道上。自北方而来的敌人攻下绝境要塞之后,首当其冲的就是巨马城。 “那么现在巨马城的情况如何?” “毕竟有了准备,所以勉强还能支持,但要是那些野蛮人接着攻打下去可就难说了。感谢诸神,他们没有这么做,而且你们来了,来得正是时候。” 无论贵族还是士兵,在场每个人的神情都无比相似——满是期待、饱含希望。说实话,那些蛮族既然连绝境要塞都能拿下,艾芙洛不禁怀疑,别说仅仅姐姐和自己,就算把戴蒙连同花之都的全部力量加在一起,是不是就能够解决这个麻烦。 毕竟艾格兰战乱不断,而那座要塞千百年来仅仅失陷过一次。 而现在,这是第二次了。上一次,团结一致的艾格兰靠着神话中的英雄战胜了蛮族,这一次呢?没有团结,没有英雄,只有我们这样的乌合之众。 这些担忧她连薇卡都没提起过。虽然不懂得战争之道,但艾芙洛明白,身为公主,不仅不能在打架面前流露任何动摇,有时还必须让士兵和指挥官们相信一些连自己都不相信的事。 薇卡终于结束了她漫长的行礼,一行人开始向城门走去。 “我们也该尽快前往巨马城。”姐姐忧心忡忡地说。她的想法从来都写在脸上。哦不,只除了一次,艾芙洛想起来就耿耿于怀。 “您至少该等戴蒙殿下或者花之都的援军抵达之后再行动,”公爵停步,“北境绝大多数的军队都已经聚集在巨马城周围,他们在巩固城防,运送物资,保证运输线畅通,剩下的也在各地维持治安,已经没有多少人马可以随两位殿下一同前往。请原谅,殿下,我必须保证你们的安全,否则该如何面对陛下?” 您说的那位陛下已经不在了,艾芙洛心头一痛,这事当然也不能说出来,至少现在不能。“如果想躲在安全的地方,”即便薇卡此刻同样感到了悲伤,她也掩饰得很好,“那我们何必要到您的北境来呢?公爵大人,我恳求您原谅,但我们一定得去。” “是啊,”艾芙洛帮腔,“援军至少还有半个月才能赶到,我们可等不了那么久。战士们在流血,您却要我们在这里等待吗?”通常都是自己说话,姐姐附和,这一次却颠倒过来,她暗暗觉得稀罕。 “你们不愧是陛下的女儿。混球们,”布尔加宁公爵转而面向他的封臣和士兵们,“你们觉得如何?” 回应公爵的是一片欢呼。有个士兵高举盾牌挤到人群前:“我要和两位殿下一起去!” 一个骑士立刻挤开了士兵:“还有我!” “我们,我们!”一群人喊道。 “都去,布尔加宁,让我们都去!”一个贵族大喊。 “公爵大人,”橡木城的大法官哈罗德道,“自从绝境要塞陷落,您的小伙子们还从没有今天早晨这样精神。” “拿你们没法子,”公爵直摇头,“既然如此,我们就都一块去,把命运交给天上的诸神。对了两位殿下,”他拉起薇卡的手,“你们打算何时动身呢?” 艾芙洛和薇卡对视了一眼,然后异口同声:“现在,马上,越快越好。” “这我没意见。但是,”公爵突然坏笑起来,“你们就这样空着肚子出发吗?虽然战况危急,但一顿饭的时间总还是有的。” 哦见鬼,艾芙洛目瞪口呆,这老头是怎么看出来的? 第155章 欢迎仪式(2) 当太阳即将完全没入西方的地平线时,艾芙洛独自抵达了巨马城。 同行的本来还有布尔加宁公爵一行人,再加四百名护卫的骑士和士兵。这本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数字,但对如今的北境而言却着实困难。公爵带上了所有的近侍和贴身护卫,泰伦特商会提供了五十名骑士与近两百名长矛手,好不容易才凑出这支队伍。 见识过橡木城军营里伤兵们的惨状后,艾芙洛无法再保持冷静——我是教会的祭司,救死扶伤是天职,而巨马城里还有三倍于此的伤员呢! 于是她现实一个劲地催着出发,又在马车上解决了午餐。不幸的是,到了离巨马城还剩大约二十里路的时候,马车的车轴断裂了。修理太费时间,她索性跟薇卡还有公爵他们打了声招呼,靠双脚跑向目的地。 虽然会费点力气,但我跑得可比马车或者马儿快多了。人命关天,能早到一刻,也许就能多一个人获救。再说,在狭窄的飞行船上待过几天之后,能在空旷的原野上尽情奔跑一下,着实很不错,心情一下子就舒畅了。 记忆里城墙边那热闹繁华的集市不见了,取而代之是数不清的营帐、栅栏、拒马和壕沟,一座座砖石结构的塔楼和木制的临时瞭望塔如同雨后的蘑菇冒了出来,到处是三五成群的士兵和马匹。远处的村落成了废墟,燃烧的烈火还未熄灭,几道黑烟直升上天。 艾芙洛看到了好几排绞刑架,每个架子下都吊着尸体。一群乌鸦正栖息在死者的肩头,啄食着眼珠与舌头,或许还有其他部位。大部分尸体光溜溜的,衣物早就被瓜分干净。还有为数不少的缺了指头和耳朵,她猜想或许是因为他们生前戴了戒指与耳环。 她叹了口气。由此可见,金银珠宝终究不是什么好东西。 一个圆形的土坑旁,一队士兵正相互接力,将一具具尸体向坑里抛。每个士兵都是一脸的麻木与茫然,只是在机械地重复着动作,仿佛他们不知道自己正在做什么。 还有个老头坐在路旁一边哭泣,一边念叨着什么。艾芙洛远远绕开,不敢仔细听他在说些什么。 越是靠近城市,她的步子就越慢。空气中尸体的臭味逐渐浓厚,还夹杂着挥之不去的淡淡血腥。啊啊啊,是了,这就是战争。这一幕幕悲惨的场面,这令人作呕的腐臭味道,那些不愿回想的记忆一下子全都苏醒过来。 一些作为祭司而言绝对不该有的念头悄悄从脑海深处钻了出来,浮上意识的海面。为什么神会如此残酷?为什么神要降下瘟疫、饥荒、战争和死亡?若人类是诸神创造,那诸神为何又要让人类自相残杀? 不知不觉间她已来到巨马城的南门前。宽阔的护城河上只有一座吊桥可供通行,想要出城和想要进城的人都排成了长队。城门前的拒马旁,士兵们一丝不苟地搜查着每一个人、每一头骡子、每一辆板车,询问进入和离开的理由。他们不时揪出某个人,理由不外乎是带上了超出规定份额的粮食,或者藏匿了不在许可范围的武器。 这有些出乎艾芙洛预料。她没有任何可以证明身份的东西,仅仅一件祭司的红袍是没法说明问题的。她到北境来过好几次,认识的人也着实不少,但仅限于领主与贵族。绝大多数的士兵和平民至多只是有幸远远望见过她的身形,压根不可能认的出来。 滑稽的地方就在这里,在崇尚武力的北境,她的事迹广为传唱,远比南方来得流行。可真正认识她的人,反倒远比南方来的少。 该怎么办才好?她站在长长的队伍旁左右为难,拿不定主意。 正低头思忖,几个士兵走了过来。一抬头,她愕然发现好几支长矛指向自己。领头的是个身材瘦长的军官,身上披着的锁子甲缠着金丝,头盔上插了根长长的羽毛,直垂到地。 军官冲着她大声吆喝:“不许动!” “呃?”艾芙洛抿了抿嘴,“我本来也没在动啊?” 她的调侃没有令气氛变得轻松,相反,士兵们看起来更加紧张了。军官用力跺脚:“闭嘴!你这可恶的东西,前几天才做出了那种事,现在又大摇大摆站在这里,未免也太目中无人了。你究竟是什么人?” 怎么遇上了这种货色?艾芙洛挠头:“你是要我闭嘴还是要我回答?” 一旁的队伍里有人笑出了声。军官气得满脸通红:“混蛋!我是戴维伯爵任命的军官,不许藐视我!现在回答我的问题,你究竟是什么人?” 艾芙洛朝四周望了望。城上城下,士兵平民,每个人都在看着自己。有些人一脸想要看场好戏的样子,大多数人则或多或少流露出了敌意。这又是怎么了?想到时间和灵能不得不浪费在这样的家伙身上,她烦躁起来。 “抱歉,我也不知道。” 四下里一片哗然。“她是蛮族的奸细!”军官当即高声宣布,“立刻逮捕她,然后带回军营去,交给典狱长审问!” 军官拔出佩剑,抢在士兵前面走到她跟前。“跟我走,乖乖听话不要乱动,”他晃了晃手中的剑,“这个东西可不长眼睛!” “和你一样吗?”艾芙洛装出一本正经的模样问道,悄然提升了灵能。 军官顿时暴跳如雷:“一个奸细竟然也敢——”他的话语戛然而止。艾芙洛抬手一记肘击正中军官腹部,同一时间抢下了他的剑。军官一脸的难以置信,捂着肚子委顿在地。 士兵们大呼小叫。一根长矛向她当胸刺来,艾芙洛挥剑一扫,长矛的矛尖被她切下,切口光滑如镜。持矛的士兵瞠目结舌,握着光秃秃的矛柄僵在原地。 又有两根长矛一前一后袭来,艾芙洛身子一侧转过半圈,两根长矛便贴着她的前胸和后背掠过。她将剩下半圈转完,长剑顺势平拍两个士兵后脑,只听哇哇两声惨叫,两人丢开长矛,昏倒在地。 剩下的几个士兵挺着长矛无比尴尬,双方实力相差悬殊,上来交手的结果显而易见,但要是就此转身逃跑,下场多半也很悲惨。 突然一声悠扬的号角响起,喧哗立即停下。几个士兵搬开了拒马,随后一队骑士从城内出来,大群士兵紧随其后。艾芙洛松了口气,看这阵仗,这伙人应该是来迎接自己的。 但她立即意识到不对劲。他们分成几队来回奔驰,转眼将她团团围住。最内层是一圈一人高的塔盾,后面是密密麻麻的长矛,最外圈是蓄势待发的骑士们,城头上还有成排弩手和长弓手,所有人手里的武器都对准了她。 真的假的?轮到艾芙洛目瞪口呆了。这么短的功夫就能安排好如此规模的阵型,你们还能丢掉绝境要塞? 一个高举着金色的旗帜骑士高声喝令:“放下武器,奸细!” 看情形,他是认真的。 “等等,我——” “别想耍花招,”骑士宣布,“再不把剑丢开,我们就要放箭了!” 尽管很想再调侃一句,但要是因为这个被扎成刺猬就太不值得了。她无可奈何地丢下剑:“好吧,我投降。” 第156章 欢迎仪式(3)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的?诸神在嘲弄我吗?这也太荒唐了,我明明不过是想早一点赶到巨马城,好拯救那些在死亡线上挣扎的伤兵们。 可现在呢?艾芙洛被带到巨马城的监狱里。这是个四壁光秃秃的房间,没有窗户,只有一支看起来随时可能熄灭的蜡烛提供照明。斑驳的墙壁上到处是黑红色的痕迹,墙角还散落着些令人毛骨悚然的东西,有断裂的牙齿、整片的指甲…… 类似的房间,在教会或者繁星宫的监狱里,她都见识过,不过亲身体验而非作为旁观者还是头一遭。她的双手被反铐在椅子背后,身前不远的桌子后面坐了个油腻不堪、面目可憎的胖子,胖子的身边一左一右还站了两个狱卒,个个又高又壮,肌肉鼓胀的胳膊比她的大腿还粗。 胖子的嗓音又尖又细,听来像是小孩子,和他的形象形成鲜明反差。“小姐,”他慢悠悠地说道,“我们的耐心是有限的。” 我的耐心更有限,艾芙洛扭头瞥了眼门的方向。看来只能指望薇卡他们早一点赶到了。 见她不予理睬,胖子站了起来,绕过桌子,在她面前来回踱着步子。“被你打伤的那几位可是急着想要找回场子,而像你这样漂亮的女孩子,送到兵营或者监狱里去转那么一遭,猜猜看会发生些什么?袭击军官,殴打士兵,这罪名可不小,尤其是现在这种非常时期。” 罪名里恐怕还要添上一条暴打审讯官哦?若是平时,艾芙洛一定会这么回答。捆住双手的枷锁由精钢打造,即便是她也没法轻易挣脱,只不过对付这三个家伙还不需要用到手,甚至都用不着从椅子里起身,她有绝对的自信。 但是干掉了这三个,另外会再来三个、六个、十二个……除了出口气外,完全于事无补,只能让事情变得更糟。 所以她悻悻地打消了这个念头,撇了撇嘴,继续保持沉默。 “先从名字开始,怎么样?”胖子凑了过来,满嘴酸腐的气息,“美丽的小姐,你的名字是什么?” 说出来吓死你。理智告诉她,这个时候把自己的名字说出来是个可行的选择,但艾芙洛从来不是什么理智的人。现在告诉他们名字,就等于是向这几个凶神恶煞装模作样的蠢东西低头,这种事,她是绝对做不出来的。 再说,就算说了出来,他们大概也不会相信。 等待了片刻,见到她仍然一言不发,胖子的神情变得耐人寻味。他的口气好像在期待着什么:“时间有限的情况下,很多事情就不能保证礼貌了,小姐。” 你现在也没有什么礼貌可言,她心想。 “上个月有个小妞送到我这里来,虽然比不上你这么漂亮,但那副倔强的模样可是一点没差。知道我是怎么对付她的吗?”胖子嘿嘿笑了起来,“你来的时候见到外面那棵大树了吧?把她扒光了,然后吊在树上,那地方人来人往的可不少!所以呢,发生的事情也不少。就这么过了一天一夜,到第二天太阳升起来的时候,她哭着求我把她放下来……怎么样,你要不要也试试?” 死变态!她咬了咬嘴唇,怒视胖子。 “哦?知道害怕了?”对方显然误会了她的想法,“我知道的,你肯定不想被那样对待。所以呢,我们也别再兜圈子了,还是从名字开始吧?” 她依旧毫无回应。胖子的脸色略微发生了变化,他挑了挑一边眉毛,突然一抬手,毫不留情地一拳打在艾芙洛脸上。 一声闷响,惊讶与剧痛同时来袭,身子不受控制地向侧面倒下,把椅子也一并带翻。这一拳本来压根没可能击中她,但在艾芙洛的潜意识里,他们绝对不敢向她动手,因此她根本没有想到要躲闪。 直到倒在地上,满嘴鲜血,她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两个狱卒一同粗暴地又将她拉起,把椅子重新放好。 “你好像还不明白啊,”胖子的鼻子几乎碰上了她的鼻子,“我们可不是在闹着玩。我说的一切都是真的,说到了就能做到。我可是有生杀大权的!在这个地方,审讯官是我,法官也是我,行刑官同样是我。我就是这儿的一切!” 你们……你们……你们竟然胆敢打我!艾格兰王室那傲慢的血在艾芙洛身体里熊熊燃烧,她咬紧牙,把嘴里的血咽了回去。“是吗?”她瞪着胖子,“那你们的人手可真够紧张的啊。” 胖子一怔,随后面露喜色。“好,非常好,”他和两个狱卒对视一眼,咧嘴而笑,“这样的反而有味道。用不着什么大树了,我们这儿还有许多节目呢。” 血是咽下去了,可还是一嘴铁锈的味道。艾芙洛舔舔牙根:“你尽可以试试。我保证,你会死得很难看。” 浪费灵能也顾不上了,她默诵咒文。当着敌人的面施展神术,别说薇卡那种级别的对手,就是碰上海洛伊丝也形同自杀,但眼前这几个家伙不可能达到那个程度。白色的光芒自全身泛起,澎湃的力量充盈着身体,胖子和两个狱卒的嘴巴渐渐变成了“o”形。 艾芙洛选择了大幅度提高力量。面对强敌,这种做法不可取,增强力量确实能带来破坏力的提升,可同时也会影响身体的灵活和动作的准确,超出可控范围的力量对战斗反而是有害的。就好像让一个小孩子挥舞一柄成年人才拿得动的战锤,一锤下去固然免不了筋断骨裂、血肉横飞,但首先也得那孩子能举起战锤,并且砸得到人才行。 而现在,这三个家伙的实力差得太远,她完全没有这方面的顾虑。双臂一用力,艾芙洛猛然站起,身下老旧的木椅顿时成了一堆碎片。她疾步前冲,肩膀一顶,一个狱卒庞大的身躯便整个飞起,狠狠撞上了墙壁。一口鲜血喷出,那倒霉鬼就此昏死过去。 剩下两人,她已旋身扑向下一个狱卒。对方慌忙举起双臂防御,动作对她而言慢如蜗牛。她直接从他双手间穿过,抬起膝盖一撞,正中那家伙裆下。一声尖叫,这一个也失去了战斗力。 虽然怒不可遏,艾芙洛还是手下留情了,没给他们留下不可恢复的伤害。这种时候,能够多哪怕一个人也好,即使是这种人。 胖子缩在墙角,浑身发抖。桌子上放着匕首和短剑,他却完全没有拿起来的意思。“真是个懦夫,”艾芙洛蹙眉,“你刚刚的威风到哪去了?” “你,别过来!”胖子努力把缩成一团的身躯缩得更紧,“来人,来人呐!” 门外立刻响起脚步声。艾芙洛发现这些巨马城的混蛋们至少有一个优点,就是反应和行动都够快。也罢,反正都是些乌合之众,来多少我就揍多少。 门被向内推开,一个戴着饰有飞翼的头盔的骑士走了进来。见到艾芙洛,骑士掀起面甲,头盔下是一张年轻、白皙而英俊的脸。“艾芙洛殿下!”骑士惊呼了声。 感谢诸神,终于来了个认识我的家伙。几个士兵跟在骑士身后鱼贯而入,依次向艾芙洛行礼,她一一还礼。 “艾芙洛殿下!”胖子惊骇欲绝。 骑士向胖子瞥了眼,手按剑柄:“殿下,您怎么会在这种地方,而且还……”他盯住艾芙洛双臂上缠绕的精钢锁链。 “这个嘛,”艾芙洛转过身去,面向胖子,“要问他喽。” 胖子看上去一副快要晕厥的样子,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突然他一拍脑袋,如梦初醒般跪下,用双膝朝艾芙洛挪了过来。 “殿下,殿下,请您原谅,我,我,”看情形,他本想抱住艾芙洛双腿,看到她的表情改成了用力磕头,“请您惩罚我!我忏悔,并且向您发誓!只要能弥补我的过错,我愿意为您做任何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他拼命用头撞地,咚咚直响。虽然片刻之前还恨这胖子恨得牙痒痒,但见到他这副样子,艾芙洛的心软了下来。仔细想想,他也没做错什么,一个忠于职守的典狱官而已,那些做法对他的职责而言是无可厚非的。 “好啦好啦,”她解除了神术,灵能恢复到正常水平,“我原谅你了。” “您真是太仁慈了。”胖子又一次用力叩首。 “起来吧。我就算了,你用不着为我做什么,为了这座巨马城的安全,为了艾格兰的土地不被蛮族的铁蹄践踏……” 话音未落,胖子突然合身朝她扑来。事情太过出人意料,而且这胖子也不是想象中那么弱不禁风,她竟然又一次没能躲开,被他肥厚多肉的肩膀撞个正着,踉跄着向侧面跨出两三步远才稳住身子。 这又是怎么回事?这家伙疯了吗?一抬头,她看到骑士手中的长剑刺入胖子的胸膛,又从他的后背穿出,鲜血正顺着剑刃滴落。 她顿时明白过来。这一剑的对象本来该是自己。这个胖子践行了片刻之前的誓言。 骑士恨恨地吐了口唾沫,抽出剑来,把胖子随手推开。他的剑锋向艾芙洛指来:“杀了她!” 第157章 欢迎仪式(4) 下令的同时骑士本人也没有闲着,长剑直取艾芙洛的脖子。 艾芙洛向左一跃,躲开这一剑,紧接着缩起脖子躲开第二剑,斜过身子躲开一个士兵的劈砍,倒退两步闪过两个士兵从左右两侧同时砍出的两剑。空间有限,她的后背挨上了墙壁,眼看着退无可退。 骑士毫不掩饰喜悦:“她没地方可躲了!” 伴随着这句话,他和几个士兵呈半圆形同时接近艾芙洛。骑士的剑兜头劈下,两柄剑分别刺向她左右两边胸膛,再有两个士兵则挥剑横扫,目标是她的双腿。 他们显然训练有素,封住了所有的角度,就连艾芙洛也不得不承认骑士说得没错,这样一来,她确实没地方可以躲闪。只不过他们显然忽略了一点,很重要的一点,就是她有没有必要躲闪。 电光火石的瞬间,艾芙洛向后举起双臂,举过头顶,双肩一扭,原本反绑在身后的双手就到了身前。叮的一声响,她举起枷锁,不偏不倚挡住了骑士的长剑。跟着手臂回转,分别挡开左右袭来的两柄长剑,同时微微屈膝,扫向双腿的两剑贴着她的小腿划过。 连续招架了三次劈砍,精钢打造的枷锁也变得脆弱,艾芙洛稍一用力就将其扯开,从手腕上摘了下来。“明知道我是谁还动手,”她活动着手臂,“你们才是蛮族的奸细吧?” “我们是什么人已经不重要了,”骑士拉下面甲,“巨马城马上就会陷落。这种时候能够献上艾芙洛殿下的项上人头,费多尔大人一定会高兴的。” 巨马城马上就会陷落?费多尔大人又是谁?没时间思考,骑士的长剑又已刺来。 不自量力的东西!艾芙洛从桌上抄起一柄短剑,挥臂反撩。明明骑士出手在前,她的剑反而先命中对手。骑士右腕中剑,丢下长剑咒骂着向后退去。 领头的也如此不济,剩下的自然更加不是艾芙洛的对手。她一剑一个地解除了士兵们的武装,没有任何人能挡住她一下攻击。骑士见势不妙想要逃跑,她从背后赶上,一剑刺中膝弯,再一剑削过跟腱,骑士顿时扑倒在地。 他还不死心,挣扎着向前爬去。艾芙洛一脚将他踹得翻过身来,跟着踏住他的胸膛。骑士手下的士兵们想要靠近,她手腕一甩,短剑激射而出,将一个士兵的手掌钉在了墙上。那家伙发出杀猪般的嚎叫声,其他人立刻变得呆若木鸡。明明艾芙洛赤手空拳,却没有一个士兵敢靠近。 外面隐隐有喊杀声传来,士兵的惨叫声也掩盖不住。艾芙洛脚上微微用了点力,骑士的呼吸顿时变得急促。“时间有限的情况下,很多事情就不能保证礼貌了,”她用上了胖子的说辞,“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严格来说,审问异端也是祭司的职责之一,影堂甚至还有专门的课程来教授这种事。但是,对待敌人冷酷无情是理所当然,欺凌没有抵抗之力的人就又是另外一回事了。要不是情势所迫,艾芙洛当真不想这么干。 要是这家伙抗拒到底,又该怎么办?艾芙洛心中涌起一股对自己的强烈反感,战争会把人变成魔鬼,一点没错。上次战争已经证明了此事,这一次仍然如此。 好在骑士立刻选择了投降:“停!快停手!我告诉您,我什么都告诉您!” “说吧,”艾芙洛暗暗松了口气,脚却没有挪开,“你们是什么人?费多尔大人又是谁?我从没听过这个名字。” 骑士拉起面甲,艰难地喘息着。“费多尔大人是蛮族的首领,野蛮人习惯叫他费多尔亲王。我们本来是戴维伯爵的部下,但是……”他有些犹豫,像是在下定决心,“但是他们给得实在太多了!多到叫人不可能抗拒的地步!” “他们?他们是谁?” “泰伦特商会。” “不可能,”艾芙洛过于震惊,脱口而出,“除非纳特·克罗梅疯了。” “为什么不可能?您以为绝境要塞是怎样陷落的?”骑士似乎豁了出去,越说越顺畅,“不是蛮族的刀剑和投石机,而是被黄金、宝石、美酒和毛皮攻陷的。泰伦特商会一直在和蛮族交易,北境有一半的贵族都从中获益,因此一直睁只眼闭只眼。布尔加宁公爵和戴维伯爵早就想解决此事,但牵涉到的势力太多太大,背后还有蛮族,他们也无可奈何。” 这样的话,这样的话……“那么,你们现在是要……” “我们接到命令,要在蛮族大军动手之前就拿下巨马城和戴维伯爵的人头,作为献给费多尔大人的礼物。不过要我猜,这是上头面对蛮族之王时的筹码。所以刚才见到您,我才会一时不自量力……” “你是想给这份筹码再添上点分量,”艾芙洛心思乱成一团,“好了快走吧,”她把脚放开,“别让我再看见你们。” 语毕,她头也不回,从士兵中间穿过。为她的气势所震慑,尽管近在咫尺又手中有剑,他们谁也不敢动手。 她走回房间,胖子躺在地上,奇迹般的还没有断气。然而即便是艾芙洛,面对这种伤势也无能为力。她不顾血腥和脏污,挨着胖子单膝跪下,握住他的手,将他上身扶起。 “谢谢您。”生死之别永远是如此令人唏嘘,她凝视胖子的眼睛,心头为之揪紧。 “您,这么说……您……原谅我了!” “不是原谅,是感谢。您没有做错任何事。一个人不需要为他没有犯下的过错而道歉。” 胖子突然激动起来,一阵仿佛连肺也要呛出的咳嗽,他的口鼻喷出大股血沫。艾芙洛吟唱咒文,虽然死亡的脚步已经无法阻止,但至少能延缓片刻。 短暂的治疗之后,胖子的脸上又有了神采,见惯了死亡的艾芙洛知道,那是落日前最后的余晖。“抱歉了,殿下,”他又一次咧开嘴笑了,“您说得对。我……果然死得很难看。不过真好啊,我……恕我冒昧,我救了您,殿下,我可以这样说吗?” “当然可以,是您救了我,千真万确,”眼泪忽然就流了下来,流进嘴角,又苦又涩,“您知道的,我是个祭司。您还有什么话要说,还有什么事想要完成,都可以告诉我。凡是人力能及的,我一定会去做到。比起您为我做的——” 她的话语戛然而止。胖子的手从她手中垂落,死亡已经悄然而至,而她甚至来不及问清他的名字。唯一让她聊感欣慰的,是他满面笑容,证明他走得安详而满足,不留遗憾。艾芙洛双膝跪地,双手交握,专注地默诵祷词。 片刻后,她起身大步离开房间。 第158章 巨马城之战(1) 整座监狱已经乱成一团。到处是倒毙的尸体,鲜血满地流淌。艾芙洛来到庭院,有什么圆滚滚的东西正好落到她脚边。 是一颗还戴着头盔的脑袋。一个骑士手执巨大的战斧,一具无头的尸体在他面前像倒空了的麦袋那样倒下;跟着不知哪里飞来一根利箭,从骑士的左耳射入右耳穿出;随即一声惨叫,一个弓手从屋顶一头栽落。 血滴溅在艾芙洛脸上,还是温热的。不能在这种地方浪费时间,她匆匆向外走去,四下里喊杀声、惨叫声、马的嘶鸣声和金铁交击声此起彼伏。现在该怎么办?她想起骑士的话,要在蛮族大军动手之前就拿下巨马城和戴维伯爵的人头,作为献给蛮族亲王的礼物。 这么说来,戴维伯爵也是目标。她穿过大门来到街上,上次来还是一年之前,巨马城的街道却几乎整个变了模样,她想不起哪条路才能去往伯爵府邸。 十来个士兵行色匆匆地从面前跑过,他们的脖子上系着蓝色丝巾,武器、盔甲与披风上沾满血迹。他们是哪一边的?不管是哪一边的,应该都不会拿一位祭司怎么样的。更何况,这位祭司还是如此年轻美丽。 教会对于世俗向来持中立态度,从不介入任何纷争。而对于寻求帮助的人,同样也不介意身份与阵营——至少对外宣称如此。 也正因为永远保持中立,无论战乱的王国如何风雨飘摇,教会才能千百年来始终屹立在历史的长河中。即使对书本和典籍毫无兴趣的艾芙洛,也知道许多珍贵的知识和传承因此得以保存。 艾芙洛挥着手上前,叫住带队的军官。“请问,”她按照教会的惯例行礼,“戴维伯爵的府邸怎么走?” 军官警惕地看着她:“祭司小姐去伯爵府邸有何贵干?” “除了救死扶伤,祭司还能做什么呢?” 她自以为回答应该还算得体,没想到军官当即拔剑砍来,士兵们也纷纷举起短剑、盾牌和长矛。 这又是怎么了?巨马城的人都疯了不成?艾芙洛不愿再伤人,她抬手抢过军官的长剑丢在地上,又顺手一拳将他打晕。在士兵们围拢上来之前,她像壁虎一样机灵地爬上街边的屋顶,在一片咒骂声和几块石头的欢送下忙不迭地逃走了。 说到爬墙,就是薇卡也比不上自己,以前在影堂为了偷偷溜出去而练就的本领还没忘记。站得高了视野开阔,她一眼就发现了戴维伯爵的府邸。相比南方贵族的住处,那是座窄小低矮、过于简朴的城堡,甚至用塔楼来形容也不为过。 但在这巨马城里,依然可以算是相当显眼的建筑了。一边从这座屋子跳到那座屋子,她一边举目眺望。城里已经黑烟四起,目力所及,残酷的战斗遍及全城,鲜血与烈火中平民们哭喊着四下奔逃,城门处还有不知从属的军队涌进来。 真是糟糕透顶,艾芙洛强压下心头的不安,希望情况还来得及挽回。房屋高高低低,在屋顶上跑起来没有平地那么顺畅,但同样也避开了战斗的干扰。 转眼间离开伯爵的城堡不过一箭的距离,艾芙洛跳上一座又破又旧的小屋。她已经调整了姿态和灵能,落脚尽可能轻柔,没想到泥巴、稻草和碎砖糊成的屋顶连这样的冲击都承受不住,哗啦一声整个倒塌。 好在艾芙洛早有防备,落地姿势还算优雅,只是被弄得灰头土脸,颇为狼狈。这毫无疑问是个穷人的家,简陋的屋子里几乎什么家具都没有。墙角——假如漏风的木板和胡乱敷上的干涸烂泥也算是墙壁的话——里堆着一堆破布,一位脏兮兮的母亲抱着她同样脏兮兮的孩子蜷在布堆中。 看来这堆布就是他们的床了。艾芙洛在身上摸了摸,感谢诸神,今天居然带了钱。她摸到一枚金玫瑰,俯身放在“床”前:“赔你们的屋顶。” 那位母亲面露惊愕。艾芙洛向她微笑着行了一礼,小心翼翼地搬开门出去。那门是几块木板拼接,没有门轴,更没有锁,只是虚掩在门框上。 这屋子锁不锁门都没区别,她暗自叹息,布尔加宁大人,还有戴维伯爵,这样的家庭出现在巨马城里,你们没有好好尽到自己的职责啊。 一声惨叫将她拉回现实。伯爵府邸就在前方,一名守卫同时被四五支长矛刺穿了胸腹。一群士兵从他的尸体上跨过,一窝蜂抢进了城堡大门。 城堡前一定发生过激战,地上的尸体远不止那一具。呻吟,哭泣和惨叫不绝于耳,满地的血泊中,一个被开肠破肚的士兵还未断气,正用手把肠子塞回肚子里;有个一只脚齐腕而断的男人在地上挣扎蠕动,身后是一条长长的血迹;街角边,两位老人抱着一个年轻士兵的尸体嚎啕。 真正的地狱也不过如此。艾芙洛强迫自己迈开脚步,走进城堡。城堡内的结构就如外表所见的一样简单,她循着人声前进。地上尽是肢体残缺的尸体,一层叠着一层,有些地方甚至连通道都被阻塞,战斗的惨烈可想而知。 或许已经来晚了……她走入城堡的主厅,血腥味浓郁得几乎叫人窒息。数十人围成了一个大圈,有四五个人被围在圈中,其中身材最为矮小的那位正是戴维伯爵。 伯爵满脸血污,盾牌和锁子甲上血迹斑斑,肉眼可见的伤痕累累,而他身边的几个护卫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艾芙洛悄悄走近,所有人的视线都在伯爵身上,一时没人注意到她。 “投降吧,伯爵,”一个军官大声道,“费多尔亲王会宽恕你的罪行,你仍然会是巨马城的领主。” 戴维伯爵朝地上吐了口带血的唾沫。“呸!”他举起盾牌和剑,“北境的领主,什么时候需要蛮族的亲王宽恕了?和你的亲王一起下地狱吧!” 军官沉下脸:“那么,我只好带你的头去见亲王了。” 话音刚落,士兵们一拥而上,扑向巨马城领主。 很好,看来我还是赶上了。艾芙洛微笑着上前:“诸位,先等一下好吗?” 第159章 巨马城之战(2) 艾芙洛的话立刻引起了在场一半人的注意。军官转过头,诧异地盯着她:“怎么回事?哪来的祭司?” 另外一边,戴维伯爵已经和敌人交上了手。艾芙洛不理不睬,径直走向军官。两个一手圆盾一手战锤的士兵一左一右跳了出来,拦住她去路。 “站住,否则——” 威胁的话语才说出一半,艾芙洛跨上一步,灵能已然提升至最高。她从右边的士兵手中抢过战锤,从左边的士兵手中抢过圆盾,身子旋过半圈,战锤顺势挥舞。只听咚咚两响,两个士兵头破血流地倒下。 大概活不成了吧。不等她确认战果,又有三个士兵迎上前来。沉重的战锤在她手中比吃饭用的刀叉还轻巧,依次将横劈竖砍来的刀剑架开,接着左臂一挥,圆盾将两名士兵的手腕切断,剩下那个侥幸躲开,吓得跌坐在地。 圆盾的边缘并不锋利,能做到这样完全是她灌注了足够强度的灵能所致。在她手中,盾牌可不仅仅是防具。不等其他人上来围攻,她抢先冲入人群,战锤与圆盾的每一次挥动都至少会让一名敌人倒下。 情况紧急,她已经顾不上手下留情,不少人被她一击致命。如果可能的话,我真不想伤人,但我没有选择。艾芙洛厌恶争斗,可诸神却偏偏和她开了个玩笑——从小到大,她唯有战斗方面的事情最为拿手。 有人自背后接近,艾芙洛反挥战锤,叮的一声,这不是击中人体的声音,有人挡住了她的攻击。她回头望去,是那军官。 他表情狰狞,满头汗水:“你、你这妖怪!你也和那些家伙是一伙的吗?” 高声叫嚷着,军官手中弯刀劈来。他的动作实在太慢,艾芙洛抬起左臂挡下这一击,跟着左手向前一送,圆盾正中军官脖子。他喉头喷血,眼看是活不成了。 看到领头的倒下,大半士兵一哄而散,少数几个还在顽抗。可惜他们挑错了对手,双方战力的差距大到精神或者意志已经毫无作用的地步。艾芙洛一锤一个,顷刻将他们统统放倒。 “放下武器,否则我杀了他!” 艾芙洛循声望去,大厅中的战斗业已结束,戴维伯爵所有的护卫都倒在了地上。一个士兵举着弯刀,架在戴维伯爵的脖子里。他们身前,四五个士兵并肩举起手里的盾,紧张地注视着她。 “好吧,”艾芙洛丢下战锤,“这样可以了吧?” “把盾也丢掉!” “没问题——”艾芙洛依言甩出圆盾。圆盾飞速旋转,摩擦空气发出呜呜的鸣响,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正中左侧第一个士兵额头。咣的一声巨响,那家伙应声倒下,圆盾又弹向第二个士兵,接着是第三、第四和第五个。 挟持戴维伯爵的士兵为之一愣。这点空隙对艾芙洛而言已经绰绰有余,她右手前伸,咒文的序曲、真言和结语在一次呼吸间便吟唱完成。一枚小小的光球自她掌心飞出,看起来缓慢又柔和,实际上蕴含的灵能惊人,凭普通人的身手根本无法躲闪。 这个简单的——听说有人花了十年才学会,对此艾芙洛觉得很奇怪,毕竟她只花了一个下午就用得很娴熟了,并且令薇卡深有体会——神术在教典上有个略显拗口的正式名称,叫做“初级神罚”。原理和奥术师们的灵能飞弹有些相似,速度稍快,威力更强,但灵能消耗也更大。除了偶尔像现在这样用来欺凌弱小,实际用处并不大。 光球正命中士兵前胸,他一声怪叫,身子腾空向后飞了出去,撞断了大厅中的一根柱子。摔落在地时士兵的姿势扭曲,全身骨头应该断了大半。 “伯爵大人,”大厅里已经没有敌人,艾芙洛松了口气,“您的城堡不怎么结实啊。” “艾芙洛殿下!”戴维伯爵扑通一声跪下,“感谢七神,”他仰头望了下天花板,“要不是您,我这会准没命了。您怎么会大驾光临这北境的最前线?” 因为你们这群混球太没用了,可惜这话只能放在心里想想。“先别管这种小事了,”她扶起伯爵,“你这儿到底发生了什么?” 伯爵支支吾吾:“呃……我想,是有人与蛮族勾结。” “这我也知道啊。”这家伙!话又说回来,他刚刚被人拿到架住脖子,这会惊魂未定,要他搞清楚状况,确实有点儿强人所难了。在上次战争中,伯爵展现了一名优秀的指挥官应有的一切素养,为叛乱的平定立下了汗马功劳。 “呃,殿下,”戴维·艾奎斯神情有些狼狈,“是这么个情况。我麾下所有的骑士、长矛手和斧手,还有其他领主的援军,大都驻扎在城外,城里的只是一小部分步兵、弩手和弓手。情况应该还没那么糟,我们得离开这儿,去和城外的士兵汇合。” “反正不管你怎么说,我都只能听你的,打仗的事我一点也不懂,”这点自知之明艾芙洛还是有的,“从这儿到城门有多远?” “不到两里。” 外面呐喊与厮杀声依旧此起彼伏。一个人的话自然没问题,可带上伯爵就另当别论了。艾芙洛撇了撇嘴:“既然如此,伯爵大人,我就冒昧地要求担任您的护卫喽。” “殿下,您令小人惶恐。我听您吩咐。”戴维伯爵深深鞠了一躬。 他从地上捡起一把剑,跟在她身后向外走去。两人落脚之处不是尸体,就是粘稠的鲜血,墙壁和柱子上到处是血迹,间或还能见到灰灰白白的脑浆,以及一两颗孤零零的眼球。艾芙洛不禁加快了脚步。假如我是他,她朝伯爵瞥了眼,战争结束就换个府邸,这座城堡是绝对不会再待了。 眼看已经到了大门边,一个身形高大粗壮、全身裹在厚重铠甲里的人走进门来。 等等,这家伙是怎么回事?来人身高在八尺朝上,艾芙洛才刚刚及到他的腰。而那身铠甲足有两寸厚,通体黑色,肩膀和手肘有尖刺装饰。每当他脚步落地,整个大厅似乎都在震动。他的武器则是一杆尺寸骇人的长枪,长度与普通的长枪大致相仿,握在如此高大的人手里显得有几分滑稽,只是粗细却可以与床弩发射的大号弩箭相比。 艾芙洛停住脚步。哦,有趣的来了。 第160章 巨马城之战(3) “殿下,”戴维伯爵的声音在发抖,“这家伙……” “你先躲远一点。”艾芙洛头也不回地吩咐。 不用更多的提醒,伯爵一溜烟跑开。大概是躲到哪个角落里去了吧,艾芙洛没有用眼睛确认,她的视线落在了来人手里的长枪上。被这玩意在身上捅一下,就不是开个洞那么简单了,没准整个身子都会断成两截。 还有这副盔甲。盔甲下面的究竟是什么人……或者不如说,是什么生物?真有人能穿得动这么重的东西? 面对这么个可怖的大块头,艾芙洛情不自禁地哆嗦了下。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面对强敌、兴奋得难以自已。尽管对战斗从来没有太多兴趣,但有些潜藏在血脉深处的天性是无法改变的。 来人竖起长枪行了一礼,随后自报姓名,声音犹如金属摩擦般粗糙:“我的名字是耶罗·库珀·泰格。感谢诸神的眷顾,竟然能在此地遇到艾芙洛殿下。幸会了。” “幸会。这么说,你本来的目标并不是我?” “你受伤了吗?”耶罗反问。 艾芙洛低头看了看自己,虽然鲜血在红色的祭司袍上不是那么显眼,但稍加辨认,依然看得出血迹斑斑。“没有,这些不是我的血。” 巨大的盔甲吱嘎作响,耶罗放低长枪,调整姿态:“很好,那就来交手吧。” 长枪骤然刺来,划破空气发出尖利啸声。 好快!堪堪闪过,下一击又已刺到。这次长枪直至她的眉心,她用力扭头,长枪贴着脸颊划过,艾芙洛甚至感受到了枪尖的冰凉。 这、这是什么可怕的枪术啊?完全没有任何余裕让她惊讶,第三下又刺了过来。艾芙洛就势向后翻滚,才脱出对方的攻击范围,耶罗跨上一步,手中长枪如影随形般追来。 他手里拿的不是枪,而是闪电,她完全看不清他如何收回长枪又再度刺出的动作,那双手臂成了两道残影。面对如此迅捷的刺击,别说反击,她连用战锤和盾牌格挡招架都很困难,光是躲闪就已竭尽全力。 艾芙洛尝试四下游走。可她的行动就是再快也快不过长枪,而对手总能提前封死她的角度,如同牧羊人驱赶落单的绵羊。 不止如此,随着战斗——实际上是她单方面被动挨打——的进行,她越来越是惊讶,耶罗·库珀·泰格穿着铠甲的身躯看似笨重,实际上却灵活到了她无法理解的地步。不仅仅是行动快速,反应敏捷。当这个大块头迈步、侧翼或是转动之际,那巨大身形展现出来的姿态,活像是身体里压根没有骨头。 耶罗步步紧逼,艾芙洛不住倒退。这副上蹿下跳的模样简直是只兔子,汗水流淌,她连擦试一下都顾不上。稍一分心,后背撞上了一根石柱,长枪呼啸而至,她就地侧滚,勉强躲开。 那根柱子则遭了殃,长枪毫无窒碍地将其穿透,随着长枪溅开的石块又快又急,就是用投石索来发射也不过如此。大块头收回长枪,暂时停止了攻势,艾芙洛望着柱子上的破洞,心有余悸。 若只是把这种石柱击碎,艾芙洛也能做到,即便空手也一样,多来几拳就是了。可长枪是不同的,耶罗手中的长枪不过比寻常的大了些,枪尖依然又长又细,用这种东西把两人才能合抱的柱子捅个对穿…… 真是个不折不扣的怪物,艾芙洛抬起左手,擦了擦额角的汗和血。 “躲得漂亮,”对手评价,“虽然并没有完全躲开。” 他说得没错。额头,脸颊,肩膀,双臂,胸膛,腹部,双腿……那杆迅如雷电的长枪给她留下了数不清的细长伤口。尽管目前为止,伤势还都不算严重,可要是继续这么下去,命中要害只是时间问题。 该怎么办?戴维伯爵颤巍巍的声音自角落传来:“殿下!我来拖住他,您快逃!” “开玩笑!”艾芙洛挺起胸膛,“艾格兰的公主怎能临敌逃跑?”再说以你的水平,在这个人面前和一块奶酪没有太大区别。 “不愧是赫拉斯陛下的女儿,”耶罗道,“一如《双子星》所传唱。但很可惜,人生不比歌谣,旅行诗人们的想象与事实总是相去甚远。战无不胜的英雄,美丽温柔的少女,这些就与永远灿烂的阳光一样,只是虚幻。” “那可未必!”艾芙洛举起战锤和圆盾,重新摆好战斗的架势,“过了今天,旅行诗人会谱上许多新歌。” “相信如此,”耶罗放低长枪,“但不管诗人们如何传唱,您是听不到了。” “你话太多了,大块头!” 巨大的盔甲颤动两下,像是在嘲笑她。尖利的鸣响中,长枪再度来袭。艾芙洛连连倒退,后背顶上了城堡大厅的墙壁。 “你指望利用墙壁来延缓我的刺击吗?”耶罗的呐喊犹如嘹亮的钟声撞击耳膜,“你对力量真是一无所知!” 长枪连连刺出,在墙壁上刺出一个个窟窿,破碎的砖石四溅。他说得没错,长枪的收与放没有分毫减缓,石壁在他面前竟然如同空气。身上又添了三四道伤口,不深,但是火辣辣的疼,额上的血和汗淌过眉角,糊住了左眼。 看来快要完蛋了。既然如此,只能赌一下了。大到战争,小到决斗,不可能永远都一切尽在掌握,总有不得不让诸神决定结果的时候。现在就是如此。 艾芙洛脑袋一偏,长枪顺着眼角划过,带走了她几缕头发。在下一枪到来之前,她抢先上前,举盾护住身体,直扑耶罗胸膛。 “可笑至极!这种盾牌也想挡住我吗!既然如此,”耶罗的声音掺入了愤怒,“那就回到诸神的怀抱里去吧!” 长枪迎面刺来,她用上了全部的灵能。没有用,牛皮、钢铁和木板制造的盾牌像是纸张一样被刺穿,仅仅稍稍缓解了一下长枪的来势,泛着冰冷光芒的枪尖便嗤的一声刺入了她的左胸。 鲜血高高溅起,剧痛贯穿了胸膛,艾芙洛忍不住闷哼一声。 尽管看不到表情,但耶罗的姿态明白无误地表达了他的心情:“不自量力,竟然想正面抵挡我的……什么!?” 第161章 巨马城之战(4) 耶罗的胜利宣言变成了惊讶的叫喊。艾芙洛松开圆盾,左手死死握住枪杆,右手战锤挥出,狠狠砸中了耶罗的左腕。厚重的铠甲瞬间凹陷,看形状,铠甲下的血肉连同骨头肯定已被挤成一团。 很好,不能说赢了,但至少不是全无效果,艾芙洛气喘吁吁。不过,他妈的还真是疼啊!她缓缓后退,将枪尖从胸口拔出,鲜血有如泉涌,接着便是一阵头晕目眩。不,不能倒下,她按住左胸。手碰到伤口的时候艾芙洛疼得全身直哆嗦,要不是敌人就在眼前,后面还有维拉伯爵,她只想放声尖叫。 胸口的窟窿更是大得她阵阵后怕。只差一点,我就被他刺穿了,而偏上半寸,他就会命中心脏。即便如此,艾芙洛也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左半边肺大概被洞穿了,每次呼吸,胸口都传来可怕的剧痛,而肋骨也断了最少两根。 她为自己施展神术治疗。伤得实在厉害,为了提升效果,她不得不把咒文咏唱出来。血是暂时止住了,但伤口却没这么容易愈合。看情形,别说战斗,连动作稍微大点都不行。继续治疗的话,对手显然不会给她这个机会。 接下来该怎么办呢?这家伙少了一只左手,可他的右手还完好无损,继续打下去的话……没办法可想了,她举起战锤。不管诸神决定的是怎样的结局,只要尽力便好,剩下的就是坦然面对。 “你……竟然,”耶罗低头看着变了形的左腕,“难以置信!” 假如手腕粉碎令他感到了痛苦,至少话语里一点也听不出来。艾芙洛强打起精神:“怎么?让你惊讶了吗?” “你竟然用自己的身体为代价来迟滞我的动作,换来靠近我发起攻击的机会……”大块头说着哈哈大笑起来,“了不起!比起您的身体,更加坚韧的是您的意志。艾芙洛殿下,您的强大我见识了,今天就到此为止吧。” “不打了吗?还没结束呢!”这话出口的同时艾芙洛心里忐忑。万一他改变主意可就糟了。 “不,已经结束了。获胜的是您,这毋庸置疑。”耶罗行了一礼,转身离去。 “哎?获胜?我?” “期待您保重身体,下次再战。” 耶罗巨大的身影消失在了大门外。又过去好久,艾芙洛才能相信他当真走了。胸前又是一阵剧痛,她双膝一软,跪倒在地。身体状况其实还没到站不住的地步,灵能也还有大半,但一阵阵的悸动自心底泛起,她的心脏狂跳,双腿乃至全身都在颤抖,几乎没有办法呼吸。 我……真的活下来了吗?他为什么说获胜的是我?用右手举起长矛,只是手腕一抖的事,他不就把我结果了吗?想到手腕,耶罗转身出门的身影在眼前浮现。他走的时候,握住长矛的是右手还是左手? 艾芙洛闭上眼睛,画面清晰得犹如镌刻在脑海里。左手,是左手,绝对没错。这又怎么可能?我应该已经砸碎他的骨头了啊。 “殿下?殿下?” 戴维伯爵不知何时来到身边。“啊,放心吧,”艾芙洛忍着剧痛用力吸气,“我没事。” “可您的伤……” “死不掉的。安静点,受伤的又不是你。对了,你这儿应该有我能穿的衣服吧?” “有的,您要衣服是为了……” “当然是换掉身上的袍子啊。虽然是自己的血,不过闻着还是想吐哪。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带我去!”血腥味只是其次,不能让人看到自己这副狼狈相才是关键。敌方会士气大振,己方则会惊慌动摇,本已获胜的战局也会因此输掉,历史上类似的例子比比皆是。 伯爵想扶起她,艾芙洛摆了摆手,自个站起,竭力不流露半分痛苦。胸前的窟窿又开始渗血。换作常人,受了这样的伤即便没有当场晕厥,也早就无法站立,但她不一样,这不仅仅是身体结实的缘故。我是赫拉斯陛下的女儿,光荣而骄傲的红袍祭司,怎能在这种时候倒下? 一边走,她一边继续吟唱咒文为自己治疗。只要恢复到伤口不再恶化的程度就好,今天的战斗过后,一定又会添上不少伤者,灵能得留给他们。 戴维在前面引路。他们从一扇小门离开大厅,穿过一条走廊,来到城堡的庭院,对面是一座小小的圣堂。左胸在阵阵抽痛,失血带来的眩晕感挥之不去,艾芙洛庆幸伯爵的城堡不大,这种时刻尤其显得难能可贵。 “主教的衣柜里留下了十来件红色的祭司袍,”伯爵告诉她,“应该有适合您身材的。” “十来件?巨马城也有那么多红衣吗?”在艾芙洛的印象里,亚尔提那或者花之都那种大城市才有这么多的红袍祭司。 伯爵摇头:“红衣是不少,但够格的不多。您知道的,在我们这种边远地区,许多事没有那么严格,教会在这种事情上也不能免俗。” “我懂。”艾芙洛理解。其实就算不是边远地区,许多事情一样不怎么严格。 她独自走进圣堂,戴维伯爵按照礼节等在门外。七神的神像、祭坛、桌椅和大大小小的日常用品上都蒙了一层灰,显然已经多日无人来过。艾芙洛不想知道祭司们都上哪去了,多半和自己在城门口的遭遇有关。 艾芙洛在天父的圣像前双膝跪下,先为同僚们祈祷——这个简单的动作便令她大汗淋漓,然后再起身寻找袍子。和戴维伯爵的城堡一样,这座圣堂的结构同样很简单,从祈祷室出来,她在一个有着五彩玻璃和大号镜子的房间里找到了衣柜,以及圣堂里或大或小总会有的酒柜。 衣柜里不仅各色祭司袍一应俱全,角落里还有一箱药品和几卷绷带。这个发现令她小小地欢呼了下——有了这些东西,又可以省下一点灵能。 虽然经过了治疗,左臂还是没法抬起来,她费了点力气才把破破烂烂的红袍连同内衣一并脱掉。镜子里的自己伤痕累累,身上到处是长枪划开的口子,左胸鲜红的窟窿尤其触目惊心。 鲜红的血肉外翻,血迹从胸前直延伸到腰际,艾芙洛心有余悸。是叫耶罗·库珀·泰格吧?实在是个可怕的家伙。只是他这么厉害,身材又如此显眼,之为何前从来也没有听说过呢? 第162章 巨马城之战(5) 伤势远比想象得重,剧痛与眩晕阵阵来袭。眼前一黑,艾芙洛双手扶住镜框。在意识陷入模糊前,她用力咬了下嘴唇,剧痛令精神为之一振。幽暗的视野再度恢复明亮时,她发现自己跪倒在地,膝下点点滴滴都是汗水。 艾芙洛冲着镜子自嘲地笑了笑。什么时候我也变得这么脆弱了?只不过是一点小伤,怎么能在这种时候倒下?她吃力地直起身子,从柜子里拿出药箱。揭开箱盖,圣女之泪,勇气之酒,芥末膏,大蒜粉,棉花,剪刀,小刀,该有的都有。当然,还有铁匠之火。 握着满满一瓶铁匠之火,注视着瓶中黑色的粘稠液体,艾芙洛情不自禁又望了眼镜中的自己。与这瓶东西相比,血肉模糊的伤口都显得不那么可怕了。 把铁匠之火灌进伤口里,不啻是又一场战斗,艰辛程度还要在面对耶罗之上。有那么一瞬间,艾芙洛犹豫了。要不然,还是用神术来治疗吧? 不知怎的,奈杰尔·霍桑主教那张看起来一本正经的脸在这个时候出现在了脑海里。她记得有那么几次——虽然次数不多,但确实还是有的——主教大人曾向自己讲述教会典籍中记载的故事,那些虔诚而勇敢的信徒们为了传播七神的光辉、于痛苦之中拯救世人,要经历许多普通人难以想象的磨难。 割下自己的肉作为神术的材料,光着脚走过布满荆棘的道路来打动苛刻的领主,脱下唯一的披风给受冻的孤儿,快要饿死却将仅剩的食物施舍给战乱中的难民…… 艾芙洛叹了口气。我既不虔诚也不勇敢,这些我统统做不到,但还不至于为了自己免受痛苦就牺牲别人性命。按现在的情形来估计,节省下来的灵能至少可以挽救三个伤势靠普通的医疗手段无法挽回的人。 没有什么事比生命更要紧,这是每个祭司和修士进入教会后必须要学的第一课。相比之下,暂时的痛苦又算得了什么?她知道自己该怎么选择。 于是她开始行动。首先得清洗伤口。她打开一瓶圣女之泪,小心地自左边肩膀倒下。清凉的液体顺着肌肤流淌,渗进左胸的伤口时,仿佛数不清的尖针一并刺来,她疼得浑身发颤。还没上正餐就已经如此…… 耳中隐隐有厮杀声传来,没时间好犹豫。艾芙洛扯下一长条绷带,缠绕成一团,然后塞进嘴里牙齿咬紧、舌头抵住。她拿起装满铁匠之火的瓶子,拔开瓶塞,油膏一样浓稠的黑色液体散发出刺鼻的辛辣气味。 该来的总会来,她朝镜子里的自己狠狠瞪了一眼,瓶口对准伤口倒了下去。 她只听到瓶子在地上打碎的声音。铁匠之火这个名字起得真是他妈的太好了,当真有一团炽热的火在熊熊燃烧,灼痛从肩膀一直蔓延到全身。光是咬紧绷带都不管用,她死死揪着自己头发。当终于能缓过一口气,她松开手,好几缕浅棕的头发在眼前飘落。 我是什么时候躺在地上的?又是什么时候把绷带吐出去?她一点也没有印象。扭头望去,镜中的自己光彩照人。没有看错,浑身上下真的在闪闪发光,只不过和圣洁之类常常用来形容祭司的词汇毫无关系,纯粹是因为满身的汗水。 她深吸了几口气。难怪医生用到铁匠之火时,总是先把伤者结结实实捆起来。 “殿下?殿下?您在做什么?需要帮助吗?”戴维伯爵问。 准是听到了什么动静,艾芙洛不能确定自己恍惚中还做了什么。“不用!”她大声回答,靠音量来掩盖发颤的嗓音,“再等一下,我马上就好!” 铁匠之火固然可怕,可当渗入血肉、疼痛也逐渐散去,胸口的感觉却轻松了许多。最困难的阶段已经过去,挑战却还未结束。她从地上爬起,又拿起盛着勇气之酒的敞口瓶。 这玩意没有铁匠之火那么刺激,可是问题在于,得涂在伤口上,并且尽可能涂得均匀。她不禁又瞥了眼镜子。这么严重的伤势,要是放在平时,肯定又得用上绳索,牢牢困在床上,然后用棉花浸透了勇气之酒,由医生们的助手——通常是温柔细致的女孩子——小心翼翼地涂抹。 现在没有绳索,没有床,更没有温柔细致的女孩子,有的只是她自己。她得全程保持清醒,涂药的手也必须保持稳定。救人真是件困难的事,她擦掉汗水、血迹和泪水。满身是伤也就罢了,哭鼻子这种事可不能被别人看到,尤其是海洛伊丝,那妞儿就等着这种机会好嘲笑自己。 她捡起缠在一起的绷带,拍拍上面沾到的尘土,又一次塞进嘴里。 当一切完成,即便是艾芙洛也近乎虚脱。她低下头,身下的汗水汇聚,看起来都快够跳进去游泳的了。她惊讶于自己竟然有那么多汗可流,难怪嗓子干得冒火。她又看向镜子,镜中的自己头发凌乱,面容扭曲,还没穿衣服,着实不成体统。 这副模样令她忍不住笑了起来。我赢啦,她长长出了一口气。在从小到大所有的胜利当中,这一次应该最值得称道,满身的汗水和血迹如同最荣耀的勋章。 冲着镜子扮了个鬼脸,她拿起绷带包扎伤口。左臂还是抬不起来,她靠着牙齿帮忙,勉勉强强地搞定了。剩下的就是用沾了水的软布擦干净身子,套上祭司袍,再从酒柜里找一瓶清淡的、适合她这样的伤者喝的葡萄酒。 和其他地方一样,教会酒柜里的藏品总是好酒。带着淡淡甜香的、清凉的酒流入咽喉,浑身都舒畅起来。她觉得自己喝下的不仅仅是葡萄酒,而是生命力。大概吸血鬼喝起血来就是这么个感觉? 不太可能,再说世上根本没有吸血鬼,那些只是小说家的杜撰。 就在这时,外面有人大声喊叫:“戴维?戴维?你还活着吗?” “活着!”戴维伯爵高声回应,“该死的,过来,快过来!” 圣堂外传来一阵纷乱的脚步声。“天哪你居然真的还活着,”先前那个人嚷道,“这怎么可能?地上起码有上百具尸体!啊我明白了,你一定是躲起来装死,才逃过一劫。” “不,有人救了我。” “有人会救你?那家伙一定是个瞎子,不然就是个傻子!”接着那个人沉默了片刻,艾芙洛听到了捶打后背的声音,“妈的戴维,你居然真的活着!他妈的太好了!” 艾芙洛大步走出圣堂,自信没有丝毫痛苦流露。“瞎子?傻子?如此评价你们的公主殿下?” “艾芙洛殿下!”抱住戴维伯爵的是个矮壮的男人,留着大蓬的胡子,一头灰发如同被雷劈过,眼角还带泪。他丢开伯爵,单膝跪下:“救下戴维的竟然是您吗?哦我真是个笨蛋,除了您还能有谁?殿下,我对您是忠诚的,您也一定这样认为,对吗?” “至少希望如此。”如果换了薇卡,肯定会老老实实回答,对的。 “那么在您救了戴维之后,我对您就不只是忠诚,而是绝对服从了!从现在起直到我生命的终结,我的一切都属于您!” 第163章 巨马城之战(6) 这位是北方六城的领主之一,寒铁城的加文·马绍尔,头衔和绰号多到没有人能全记住,艾芙洛之前从不知道他和戴维交情如此深厚。“直到生命终结?那太久了,到下个星期就很不错了,”她丢开空掉的酒瓶,“外面情况如何了?” 加文伯爵的胡子耸动:“我们得马上出城,叛军已经几乎占据了整座城市。” “他们有多少人?” “人不多,大约五千,目前还没搞清楚领头的是谁。在城外,我们加起来有五万人马,但叛军控制了城门与城墙,又从城头发射弩箭和石块。城外的营垒是为了防备北方来的敌人而设置的,对来自巨马城的打击完全起不到防御作用,所以起先情况有点糟糕。我好不容易带人杀了进来,其他人就没这么好运气了。” 不是运气,是其他人没有你这般拼命。“是吧,”左胸还在抽痛,艾芙洛尽可能表现得若无其事,“你说叛乱者控制了城门和城墙?” “是、是啊!” “那我们该怎么做?” 加文伯爵抓耳挠腮:“这个……戴维,你的意见呢?” “在我们北方,这种问题的答案永远只有一个,就是打出去,”戴维伯爵朝艾芙洛望了眼,又看看加文,“不过现在……” 加文伯爵披着的锁子甲差点让艾芙洛误会成本来就是红色的,他身后那些卫士加起来不过三四十人,而且个个带伤。一圈打量下来,她没见到一个完好无损的士兵。啊不,戴维伯爵是个例外,但要是所料不错的话,他应该是全场战斗力最弱的人。 她回头看着圣堂门上象征七神的浮雕。诸神如此喜欢残酷的玩笑吗?“我明白了,”艾芙洛挺起胸膛,“大家一定都累了,剩下的就交给我吧。记得跟紧一点,离得太远我可照顾不到!” 有人面露欣喜,也有人将信将疑,加文·马绍尔大人口中呢喃。看来光是这么说一句,还没法叫这些死脑筋的北方人相信。 “可是殿下,您不是也……”戴维伯爵急忙抢上两步。 艾芙洛拍拍伯爵的肩膀,向他微笑的同时悄悄使了个脸色,随后转向加文还有他的部下们。她的目光变得专注,声音也带上了神圣的意味。“放心吧各位,”她一一看过每个人的眼睛,“大家应该都还记得上次战争吧?突破重重阻碍、把薇卡殿下送到戴蒙殿下身边的人就是我。” “我听说了,”有个上了年纪的老兵道,“您突破了戴蒙殿下的精英卫队!” “还有全部的七名星辰卫士!他们联手都没能拦住您,”一个穿着厚重板甲的士兵高声道,“我当时就在现场。” 全部七名吗?我怎么不知道?而且你还就在现场?艾芙洛忍住笑意:“正是如此。” “当时拦在您面前的还有至少一千名近卫军,”又一个士兵补充,“叛军再怎么厉害也比不上近卫军的。” “听说戴蒙殿下的身边还有用法术召唤出来的黑暗生物,狼人,吸血鬼,石像鬼。” “千真万确,”那个自称当时在场的士兵拍着胸脯涨红了脸,“戴蒙王子显然堕落了,把灵魂出卖给了魔鬼,换来那些邪恶生物的帮助。然而在艾芙洛殿下的神术面前,没有一丝黑暗可以继续存在!当她身上升起神圣的光芒,即使远在千尺之外也难以直视,所有的怪物眨眼就统统烟消云散,就像阳光下的积雪!” 北境是如此传唱我的?这种事情也有人相信?当个士兵真是大材小用,你怎么不去当旅行诗人?事实是当时戴蒙把所有兵力投入对黑蔷薇堡的攻击,身边的护卫力量严重不足,她和薇卡才能趁虚而入。至于薇卡和戴蒙的决斗也谈不上凶险,戴蒙的实力和艾芙洛大致相当,比起薇卡来有相当的差距。 不过这样也好,看到众人的情绪已经被充分调动起来,艾芙洛当先迈步:“走吧,我们这就去给那些叛乱者好看!” 于是在一片“给叛乱者好看!”的呼喊声中,他们排成整齐的队伍,不像是要上战场,而像是要上舞台表演一般走出了戴维伯爵的城堡。 “我们离南门更近,大部分的援军也都驻扎在南门外,在巨马城背后展开,所以大部分叛军一定会聚集在南门附近,”戴维伯爵提议,“我们不如朝北去,”他凑到艾芙洛耳边,“您的伤当真不要紧了?” 事实上依然痛得要死,但她毫不犹豫地撒谎:“当然,已经完全没事了!我穿红袍是因为我的职责,不是因为神术或者灵能只有红袍的水准,不要觉得我和你们城里的那些一个样!” 这话被加文和几个离得近的士兵听到,尽管不明所以,他们还是发出又一阵欢呼。“所以,我们还是直接往南门去吧,”她说,“从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叛军手里夺回城门,让城外的大军进来。” 立刻有人应和:“然后把他们一个不剩统统干掉!” “这种事我就不参与了。”艾芙洛一本正经。 戴维伯爵思忖了片刻,点头赞同:“这样也不错。如果估计的没错,南门的叛军最多,但他们承受的压力也最大,我们正好令他们腹背受敌。” 太阳快要落山,城里的战斗比起她在屋顶上窜来跳去那会,规模已经小了许多,喊杀声也逐渐沉寂。只是地上的尸体已是当初的数倍,到处都是烈焰与黑烟,风中满是恶臭与焦糊的气味。 已经死了这么多人……艾芙洛在心中默默为他们祈祷。在更多牺牲出现之前,我们得赶快了。 可惜事与愿违,这支小小的队伍才走过两条街道,阻拦的敌人就出现了。数量上至少是他们三倍,塔盾和长矛沿着宽阔的街道一线排开,弓手和弩手占据了街边的屋顶和窗户。 “戴维伯爵!加文大人!”对方高声叫嚷,“投降或者死亡,你们没有第三条路可走!” “呃殿下,您看我们是不是……咦?” 没有理睬戴维伯爵和加文·马绍尔,艾芙洛顺手从身边士兵腰间抽出一柄长剑,径直朝林立的长枪与成排的塔盾走去。 第164章 巨马城之战(7) 艾芙洛这无惧无畏的举动立刻引起了双方的骚动。这已经超乎寻常的勇敢范畴,在己方的眼中,自己大概如同传说中的英雄;而在对方看来,就是不折不扣的傲慢了。 “不想变成刺猬的话就站住!”对方带着几分绅士风度喊道,“我们可不会因为敌人是个美丽柔弱的少女就手下留情!” 她想也不想反唇相讥:“巧了,我也不会因为敌人是群面目可憎的叛徒就心慈手软。” 对面的怒气肉眼可见的升高了。盾牌筑成的墙壁上开了一个口子,一个重甲骑手手执长枪打马冲着她飞奔而来。艾芙洛脚下不停,保持着从容的步伐继续向前,连长剑都没有举起。 “去死!”骑手端平长枪。 “小心!”背后有惊呼传来。 长枪的枪尖已然近在咫尺,对和耶罗战斗过的她来说,普通人手里的长枪有如玩具。她默诵咒文,灵能在神术的引导下骤然高涨。一次呼吸之间,她把所有的灵能都汇聚到了手中的长剑上,耀眼的白色光芒笼罩了剑身。她不闪不避,高举起长剑狠狠斩下。 长枪,战马,骑手连同身上的厚重钢甲,只一瞬间,所有这些都被艾芙洛劈为两半。人和马的鲜血一同洒落,就如同一场骤雨,却没有一滴落在她身上,就好像这些无意识的液体也在畏惧她。 对不起,她心中默默道歉。为了震慑敌军,也为了鼓舞己方,她不得不选择最简单也最具震撼力、但却过于残忍的方式。对不起。除此之外,她重伤的身体本也承受不了太过剧烈的动作。即便如此,这一击仍然让左胸一阵剧痛,她竭尽全力,不让痛苦有一丝一毫流露。 四下里鸦雀无声,无论敌人还是友军都在注视着她。许久,她听到震天的欢呼声在身后响起,而面前的敌人身上,恐惧与畏缩表现得再显眼不过。 她向前走去:“我很遗憾,”她故意用夸张的语调高声说道,“但这并不全是我的错。迟了介绍,我的名字是艾芙洛·卡斯蒂利亚,不用怀疑,正是你们在歌谣与神话中听到过的那个人,”她早已进入弓弩的射程,可没有一个人敢朝她放箭,“如果明知道我是谁又仍然打算拦路的话,记得先准备好自己的遗书。” 要是海洛伊丝也在场,听到如此自吹自擂,少不了一番嘲笑。但这番话起到了神奇的效果。如果说在见识了她将重甲骑手连人带马一分为二之后,敌军还有些许士气的话,那么听完她自报姓名,即使最大胆的敌人也丧失了战斗意志。 继续朝前,最近的一根长矛矛尖离艾芙洛的身子只剩十尺。长矛在颤抖,持矛的士兵满脸汗水,艾芙洛面带微笑,把致命的利刃当做空气一般迈着步子。 当矛尖几乎碰到她身子时,士兵终于崩溃了。他丢开长矛,转身就跑。有了第一根就有第二根、第三根,能丢下长矛就能丢下盾牌、刀剑和弓弩,军官非但不尝试阻止,反而带头逃走,完全不顾自己的士兵。 转眼的功夫,所有敌人跑得一干二净。感谢诸神,艾芙洛偷偷地长出一口气。其实一切只关乎勇气,她的前襟后背早被汗水湿透,一半是因为胸前的伤口,一半则是因为她刚才的紧张程度其实不在她的对手之下。在如林的长枪和密密麻麻的弓弩面前,她真的很想拔腿就跑。 这种心情当然不能让任何人知晓。她回过头去望望戴维伯爵和加文大人,然后一言不发地扭头继续前进,把背影留给他们去膜拜。如她所料,背后响起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她不禁猜想,这个时候就是前面有条龙,这伙人大概也敢举着剑就冲上去。 接下来的路途无比顺利。他们又遇上了两次叛军拦路,每次的敌人规模都在五十人左右。按照常理,伯爵他们——哦不,得除了戴维伯爵本人——伤痕累累,而且也很疲惫了,战斗本该十分艰辛。可当真打起来时,他们人人奋勇争先,再加上艾芙洛的名头,两场战斗都呈现出一边倒的态势,叛军被他们打得落花流水。 尤为神奇的是,他们甚至没有损失一个人。这样的战果已经完全超脱了技巧或者经验的范畴,连艾芙洛本人都很惊奇。那些关于我的、不着边际的传说,真的能让他们的士气高涨到这个地步? 不管怎么说,他们已离城门不远,一行人找了家店主和侍从早已跑光的旅店,躲起来观察形势。巨马城没有因为绝境要塞的存在就忽视城市的防御设施,南门由皇冠形状的外堡拱卫,外堡之外的护城河则宽达三十尺,而且当初的筑城者在这个方向也谨慎地布置了投石机和床弩。 除此之外,城墙虽然仅有二十尺高,但是格外坚固。城门的材质则是北地出产的最坚硬的铁木,与两侧城墙之间设计了缓冲结构,能将受到的冲击均匀地分散,寻常的破城槌和冲车几乎无法造成伤害。 这些都给城外的部队带来了巨大的麻烦。太阳已经快要落山,朦胧的暮色中,城墙上的投石机宛如一个个挥舞着手臂的巨人,一刻不停地向外抛掷巨石。在一架架投石机之间,成群结队的弩手向下发射弩箭。 真是了不起啊,举目眺望,艾芙洛心生感慨。正面强攻的话,这座城市称得上坚不可摧了。叛军的人数尽管还不到北境军队的十分之一,依托坚固的城防,撑上几天甚至几个星期也不成问题。 但即便对战争之道一无所知的她也清楚,坚固从来只针对来自外部的攻击。 “殿下,”戴维伯爵指向城门旁的一座塔楼,“请看那里。” 不用他提醒,艾芙洛自个就注意到了。塔楼大约四十尺高,孤悬在城墙之外,通体上下只在接近尖顶处开着一扇窄窗。除了一座石拱桥与城墙相连外,除没有任何通道可供出入。成群结队的士兵守卫在拱桥两侧的城墙上,尽管战况激烈,他们却动也不动,活像是一群石雕。 她点了点头示意听到:“我猜,那儿一定是个很重要的地方。城墙守备官待的地方?” “比那还重要。控制城门与吊桥的绞盘都在塔楼里,那里可谓是巨马城南城门的心脏。” “也就是说,拿下塔楼,就意味着叛军的失败?” “您总能立刻把握形势。” 这是在嘲笑我?艾芙洛不禁朝伯爵望了眼。不会,不要疑神疑鬼的,不是每个人都是海洛伊丝。 “好吧,”她说,“那就让我们把那座塔给抢下来。” 第165章 巨马城之战(8) “殿下,请恕我无礼,可是我觉得拿下塔楼不是什么容易的事,”加文大人道,“看到那座桥了吗?要上桥就得先上城墙,城墙上到处都是守卫,我觉得那些他们不会好心到随随便便就让我们通过。戴维,你觉得该怎么做?” “在我们北方,这种问题的答案永远只有一个,那就是打出去。可是现在……” 伯爵在犹豫。正如他先前所说,叛军大部分都集中在南门附近,通往塔楼的路不仅漫长,而且必定充满血腥。艾芙洛回头观察队伍,再怎么士气高涨,在城墙和拱桥之类狭窄的地方也无法发挥战力。 何况他们早已疲惫不堪。有些事,不是简简单单凭着勇气和意志就能做到的。 “你们在这里等着,”她想到了主意,“等我放下吊桥、打开城门,再出来帮忙。如果一切顺利的话,我想那个时候你们也没多少忙可帮。” “您要干什么?”戴维伯爵和加文大人异口同声。 “放心吧,我只不过去怀念一下童年时代。”说完,不给他们发表异议的机会,她从窗户里翻出了旅店。 落地时胸口又是一阵抽痛。童年时代,她无数次在繁星宫或者影堂晚上关门之后翻墙溜出去,再在天亮之前翻回来,几乎从不失手。所以她立刻就想到了对策——直接爬进塔里。 要是平时,这种塔楼自然不在话下。可现在的我还能做到吗? 城墙外的呐喊声震耳欲聋,间或夹杂着惨叫与哀嚎。士兵们正在付出生命,没有时间好犹豫,我必须做到。 她迅速穿过几条弯弯曲曲的无人巷子,从背后接近塔楼。叛军的目光都投注在城外,无人注意到她。塔楼由巨大的石块垒成,表面略有凹凸,唯一的窗户在离地三十尺的高处。 艾芙洛双脚蹬着石块,像常人在平地奔跑那样一口气攀上了塔楼一半的高度,右手扒住一块略微凸出的砖块。这是较为容易的一半,她很高兴自己还没把童年练就的技巧忘光。 剩下的一半,就看看我的勇气和意志如何了。她看准落手的地方,右手用力,缓缓将身子向上拉起。这个动作牵到了左胸,她顿时疼得直冒冷汗。 还没用上左手就已经这副样子,她抬头向上望去,刚刚找好的落手点起此刻竟然显得遥不可及。这个念头令她突然对自己生气起来。没那么可怕!她抬起左臂,向着墙壁的裂缝伸出手去。 没有可以落脚的地方,全身的重量都落在左臂上。伤口准是裂开了,她感到胸前鲜血流动,肌肉抽搐。没那么可怕,她重复了一遍,向上爬去。 一步,两步,三步……手臂开始颤抖,不是因为体力或者灵能耗尽,而是胸前那越来越剧烈的疼痛。她手脚并用,十七步,十八步,十九步……她不得不停下来休息。向下望去,灰褐色的塔楼表面留下了点点滴滴的血迹。深吸了几口气,艾芙洛继续攀爬,四十九,五十,五十一……窗户近在眼前,她听到窗子里有人在交谈。 一个年轻的声音道:“可是太早了,为什么今天就动手?什么准备也没做好!上午才下令,下午就要动手,许多兄弟连武器都还没拿到!” “因为没有时间了,”另一个同样年轻的声音回答,“南方的援军这两天就该到了。” “这么快?不可能!” “我也觉得不可能,可是事实如此。听说布尔加宁公爵会在今天带着一小队人马朝巨马城来了,队伍里还有薇卡和艾芙洛两位公主。她们这样的大人物也到了,这就说明,大批援军即将赶到。所以,我们才得在今天动手。” “原来如此。等等,你不是唬人的吧?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我可没唬你!我从不唬人,至少不会唬你!前天我为娜塔莎大人站岗,听到她是这么说的。” 原来如此,艾芙洛听在心里。是我们的到来促使这些叛军的提前行动。运气是站在我们一边的,比起蛮族大军压境时被他们在背后捅一刀,现在的情形要好太多了。只剩最后一步了,她咬咬牙,双臂用力,身子一翻,滚进了窗户。 有点儿狼狈,她躺在地上大口喘气,不过总算是进来了。浑身酸软,真想就这样好好睡一觉。但是不行,伤口渗出的鲜血湿透了绷带,祭司袍的前襟也弄湿了一大块,急需要处理,再说正事还没解决呢。 她抬眼扫视,圆形的房间里是到处是令人绞盘、齿轮、铁链和绳索,看得人眼花缭乱。艾芙洛急忙收回视线,本就因为失血过多有些头晕目眩,再看下去怕是要当场昏倒。 两个士兵手握短剑,正惊愕地看着自己。“什么人?”一个士兵的剑指向她,“你是怎么进来的?” “啊,”嘴里说话并不妨碍默念咒文,她一边治疗一边答道,“我飞累了,想找个地方休息,可惜降落时太过心急,失去了平衡。” “真的?您莫非是位天使?”士兵满面狐疑。 “有可能有可能!”另一位士兵欣喜地说,“瞧瞧她的长相!不过,为什么天使也这么脏兮兮的……” 这两傻子还当真了?如此重要的地方,就安排了这么两个家伙守卫?艾芙洛扶着墙壁爬起来,有点儿头重脚轻,大概是流血实在流太多了。她用力摇了摇头:“这是因为尘世本就是肮脏的,天使也免不了被污染。对了,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她悄悄施展了个小小的神术,让自己全身都发出白光。类似的神术本来是供新手练习用的,没有什么实际效果,可眼下,却成功地帮助她唬住了对方。 “我们负责守卫这座塔楼。”前一个士兵还剑入鞘,毕恭毕敬地回答。看他神情,完全相信艾芙洛是天使了。 “这些东西又是从来干什么的?”艾芙洛随手一指。 后一个士兵殷勤地解说:“这个绞盘是控制内城门的,那个小一点的是外城门,这两根杠杆对应的是护城河上的吊桥。只要一用力,那么大的桥就可以吊起来,又放下去。是不是很神奇?” “……这么说来,两位的职责相当重要呀,你们一定是很厉害的骑士,才能守卫如此重要的地方。”艾芙洛信口胡诌。她需要一点时间来让治疗神术完全生效。 两个士兵尴尬地对视了一眼。“这个,”前一个士兵搔搔头,“其实不是的。军官嫌我们两个笨,剑和长矛都用得不好,就把我们打发到这种地方来了。” “是啊是啊,”后一个士兵附和,不知怎的,他竟然令艾芙洛想起了薇卡,“反正外面有那么多人守着,也不可能有敌人闯进来。” 按艾芙洛的本意,稍一恢复就要干掉这两个家伙。可他们脑子显然不太好使,又把什么都告诉了她,她竟然不忍下手。她讨厌欺凌弱小,讨厌欺负老实人。 空气中血与烟的味道越来越重,濒死士兵的惨叫声此起彼伏。好吧,既然他们对我如此坦承,那我也不该继续欺骗他们。“你们叫什么名字呢?” “我叫库兰,”前一个士兵答道,“他叫贾努斯。” “好吧,库兰,还有贾努斯,我得对你们说实话,”她的手搭在了绞盘上,“我不是什么天使。” 他们俩疑惑地看着她。“我的名字是艾芙洛·卡斯蒂利亚,或许你们听说过我。” 库兰一脸茫然,贾努斯一拍脑袋,然后在同伴肩膀上捶了一拳。“天啊,还没想起来吗,她是公主殿下啊!” 于是库兰跌跌撞撞向后退去。“哦不,您竟然——” “我得把话说明白。我知道城里发生了什么,也清楚你们在做什么。现在的问题是,你们打算为了职责和我交手呢,还是接受我的赦免,为我效劳?” 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库兰当即跪下,贾努斯的动作只比他迟了一瞬。 库兰抬头问道:“您需要我们做什么来证明忠诚呢?” 艾芙洛拍拍绞盘。两位士兵会意,他们首先把沉重的铁门关上,又放下门闩。那是整根巨大的橡木,在头尾处以熟铜加固。随后他们俩转动绞盘,拉动杠杆。齿轮转动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声,整座塔楼都在颤抖。 城墙的方向传来惊呼:“城门!谁把城门打开了!” 跟着有人大喊:“快关城门!拉起吊桥,拉起吊桥!”脚步声跨过拱桥由远至近,门被人砰砰敲响。“开门,”呼喊惊恐而焦急,“快开门!” 在艾芙洛的耳中,只有诺亚的歌声与琴声才比这叫喊更动听。坚固大门和狭窄拱桥的组合令这座塔楼几乎不可能落入敌手,威力足以破坏那道门的攻城器械根本无法通过拱桥。站在门后,听着叛军徒劳地拍打铁门,她终于放下心来。 喊杀声和马蹄声由远及近,艾芙洛走到窗边,看着北境的援军如洪流般涌入城市,叛军四下奔逃。 “殿下,我们还能为您做点什么?” 真是神奇,胸口的伤似乎都不那么痛了。“方便的话,”她露出满意的笑容,“来杯葡萄酒吧。” 第166章 祭司与医生的某些深入交流(1) “要不是艾芙洛殿下,巨马城一定已经落入叛军之手,”入夜之后,整座城市到处都在重复这句话,眼前的这位医生也不例外,“您凭一己之力就挫败了泰伦特商会的阴谋,拯救了城市,拯救了成千上万的人。” 一己之力吗?艾芙洛一点也不这么觉得。要不是那位不知名的、胖胖的典狱官,自己早已命丧叛军之手;没有戴维伯爵和加文大人指引道路,她会找不到前进的方向;在塔上攀爬时,若不是城外援军舍生忘死地发起攻击吸引注意,她也不可能在叛军的眼皮底下爬进窗户,半路上早就被射成刺猬了。 这是大家共同的努力,再加上诸神的眷顾。 “而且要不是您,光是今晚就会增加数十名死者,”医生由衷地叹道,“那些都是致命伤,凡人的医术无能为力,是因为您手中引发的奇迹,他们才得以逃脱死亡的召唤。” 医生是个比艾芙洛大不了多少的女孩,自我介绍名叫卡佩·奥萝拉·贝尔琳达。这个名字又长又拗口,可艾芙洛只听过一遍就记住了。 对于卡佩的这句赞美,艾芙洛的认同程度比前一句还要低。是的,我确实拯救了好几十个濒死的伤者,但也放弃了相同数量,不,还要更多的伤者。这不是因为伤者的身份地位有差别,更不是因为艾芙洛的个人喜好。原因只有一个,她实在没有那么灵能了。 真相就是如此简单,又如此残酷。几个小时前,当夜晚来临,她拒绝了戴维伯爵稍事休息、用些晚餐的建议,只喝了点葡萄酒便匆匆赶到兵营,完全不顾自己的伤势同样严重这个事实。 和橡木城一样,巨马城的兵营也被用来安放伤员。地处最前线,再加上下午的混战,兵营里所有的空屋连同庭院都被挤得满满当当,连高台上的绞刑架都被拆除,只为再多容纳几个人。 在影堂学习时,曾有个白袍祭司向艾芙洛介绍教典里关于地狱的章节。当她跨入兵营大门时不禁想起,若把那位祭司带到这里来,下次他讲起地狱,想必能生动得多。 眼中看到的是鲜血、脓汁、白骨、一个个可怖的伤口和一张张扭曲的面孔,血腥味、汗味、屎尿味和尸臭味混在一起直钻鼻孔,呻吟声、惨叫声和哭声没有片刻止歇。 而对艾芙洛来说,最残酷的还不是这些。兵营里的伤者足有数千,当她意识到自己不可能救下这里所有人,换句话说必须眼睁睁地看着许多人死去时,这个事实带给她的打击之沉重、伤害之深刻,远远超过下午耶罗在她胸口的那一下。 可哪怕心在滴血,她还是装得若无其事,带着最甜美的笑容投入到对伤者的救治当中。尽可能地拯救生命,哪怕多一个也好,这是她唯一的念头。 她是在场唯一的祭司,所以治疗的对象仅限于那些濒临死亡的伤员,一旦伤者脱离危险,立刻换人。她像是最吝啬的守财奴那样使用自己的灵能,同时毫不吝啬微笑与话语,不厌其烦地安慰、鼓励每一个治疗对象——如果这对象还有意识的话。 不够,远远不够,不管如何节省,灵能终究有耗竭的时候。最后,她终于迎来那个注定的时刻。 身体就像是个倒空的酒瓶,再也挤不出任何灵能来。她无法忘记施展出最后一次神术之后,身旁那个士兵的模样。那是个黑发的年轻人,或者还不如说是孩子更合适,和这里的许多人一样,他身受重伤、奄奄一息。 他……他看着我,目光里满是对生命的渴望与期盼,还有对我的感激。可他不知道,我已经没有能力再救他了。她眼睁睁看着那双眼睛从期待变成疑惑,疑惑变成愤怒,愤怒变成失望,接着便是绝望,绝望之后则是麻木。而她能做的,只是一边喂他喝下缓解痛楚的甜梦酒,一边轻声细语地对他说着安慰的话语,不外乎是睡吧,你很努力也很疲惫了,感谢你为巨马城、为艾格兰所做的一切……然后便眼睁睁看着他就此长眠不醒。 我干了什么?给人希望,再亲手将希望摧毁?士兵阖上双眼的那一刻,她前所未有地痛恨自己。为什么我不能再多省下一点灵能?为什么要白费力气在城门口揍了人又接着在监狱里揍人,忍一忍不就过去了吗?为什么我那么在乎自己的伤势?多流几滴血又有什么大不了的,也许因此就能多一个人获救了啊! 即便累到快要虚脱,她仍不打算离去。她拿起药瓶和绷带,像个普通医生一样照料伤员。她不敢停下来,不敢让自己的头脑有空闲思索。 可当她继续留在成群的伤员里,却发现与那个黑发士兵相同的状况出现得越来越多。 殿下,救救我……殿下,请告诉我的母亲,我爱她……殿下,能拥抱我一下吗……殿下,我不想死……殿下,救救我……殿下,殿下,殿下…… 诸神救我,她在心底悲泣,我要疯了。 就在她再也无法维持微笑、身体和精神都濒临崩溃的那一刻,卡佩出现了。黑色的眼睛,一头黑色的长发简单束在脑后,身披的黑袍在胸前绘着一个小小的骷髅。在北境,这是医生们通常的装束。 “殿下,我能为您做些什么?”女医生说着轻轻扶住了她。 她来得恰到好处,艾芙洛双腿一软,倒在了她身上。“我……我没事。您是?” “戴维伯爵托我照看您。您伤得太重了,现在请跟我来,我带您去休息。” “不,这点小伤不算什么,我——”艾芙洛挣扎着想起身,可她身心俱疲,连这点事也无法做到。 卡佩将她打横抱起,温柔得像是在照看婴儿。“您身体的伤或许确实不重,”她凝视着艾芙洛的眼睛,“但您的心已经不能再承受这些了。我们走吧,伯爵已经为您准备好了房间。” “可是,他们……他们……”艾芙洛扭头看着伤员们,硕大的厅堂里点起许多蜡烛,数不清的身躯扭动着在墙壁上头下怪诞的阴影。若我去休息的话,到了明天早上,这里又会有许多人死去。不,我不能抛下他们。 “您如果真心想救他们,”女医生道,“那现在更应该去休息。您已经连站都站不稳了,即便留在这里,又能做到什么呢?睡一觉,吃得饱饱的,然后再精力充沛地回到这里来,这样不是更好吗?” “可、可我……” “我知道的,您不愿丢下他们,对吧?” 第167章 祭司与医生的某些深入交流(2) “是啊。我……我受不了,他们的眼睛……放我下来,我不要去休息,我不能去休息。”艾芙洛蜷起身子嗫嚅。她不敢闭上眼睛,只要一合眼,伤者们的惨状就会清晰地映在眼前,而他们的惨叫哀嚎仿佛直接在她心底响起。 “啊,您的感受我很清楚。这不是安慰您,我真的知道,”女医生轻抚艾芙洛的短发,“能不能告诉我,为了救他们,您愿意付出多少牺牲呢?” “一切。”她的回答毫不犹豫。她不害怕牺牲,她害怕的是牺牲了却依旧于事无补。 “可您还没有牺牲一切哦。” 这是什么意思?怒意上涌,只是艾芙洛连生气的力气都没有了。这个医生明明只是初次认识,又有什么资格来教训我?“您太小瞧我了,医生,”她瞪着女医生,“为了他们,为了这些艾格兰的勇士,如果牺牲我的生命可以让这里所有人获救,那我——” 女医生笑了起来。“我一点也不怀疑,您是我们中最高尚的人。但是啊,牺牲生命虽然伟大,但终究还是有许许多多人能做到的。您是如此,那些替同伴挡下刀剑的勇士也是如此。” “是啊,他们很了不起,我就算了。我没那么伟大。” “可是有些时候,光是牺牲生命还不够。有些东西对于人类而言,牺牲起来远比生命困难,”卡佩的视线扫过厅堂,“比如自尊,比如道德,比如良心。” 艾芙洛怔住。“自尊……道德……和良心?” “是啊,牺牲生命很简单,可牺牲良心真的很难。何况您现在还谈不上牺牲良心,至多只是暂时收起自己的同理心而已。我再问一遍,您真的能牺牲一切吗?” 长久的沉默之后,艾芙洛摇了摇头。“不行,我做不到,”她长长地叹息了声,“但至少,我可以试着去做。医生,告诉我您的名字。” “卡佩·奥萝拉·贝尔琳达。” “谢谢您,卡佩,我们走吧。另外请放我下来,我想我走得动路。” “遵命,殿下。” 跟随卡佩离开兵营,室外的空气清新而凉爽,令她精神为之一振。黑沉沉的街道上没有行人,只有一队队士兵在紧张地四下巡视。尸体和血迹已经得到了清理,淡淡的血腥味却仍未散去,不时可以从街边的豪宅与陋屋里听到呜咽和啜泣。 得暂时忘记这些悲惨和哀痛的事情。我大概永远也牺牲不掉自己的良心,她默默地想着,但卡佩说的没错,为了更多人的生命,我至少要先把良心收起来。 她忽然停下脚步,抬起头,仰望着夏夜的漫天繁星。 “怎么了,殿下?”卡佩回过头来。 “没什么,我只是在想,过了今天,旅行诗人们大概又会有许多新的歌谣传唱吧。”可是你们又在哪里呢? “一定会的,殿下。”女医生不明所以地回应。 戴维伯爵为她准备了一座漂亮的小楼,缠绕花枝的白色栅栏围起带有水池和花园的庭院。距离上也恰到好处,离兵营既没有近到被伤员们的动静所吵到,又没有远到让精疲力尽的她走不动。 有好几个侍从等在屋子里,里面还有两个孩子,看起来不到十岁。餐桌已经布置妥当,她一坐下,侍从们便送上了晚餐。 放了各种水果的冷汤和低度的甜葡萄酒用来开胃;主菜是盛在比她整条手臂还长的盘子里的各式肉片,有牛肉、鹿肉、野猪和羊肉,烤得香气扑鼻;一个小一些的盘子——实际上依然大得惊人——里则是各式飞禽的肉串,烤鸡、鸽子、鸭子、天鹅,还有她叫不上名字的鸟类;接下来侍从们端上了新鲜的牡蛎、蛤贝、鲑鱼和龙虾,天知道在远离大海的巨马城,他们是如何弄到这些东西的。 即使在和平时期,这样一桌东西出现在巨马城也显得太过奢侈,何况现在正是战时。艾芙洛邀请卡佩还有侍从们一同用餐,但他们拒绝了。 “这是他们费了好多心思准备的,而且还在此等候您好几个小时,”卡佩道,“请您不要辜负他们的心意,好好享用您的晚餐。在我们北境,准备这样一桌东西可不容易。” 肚子咕咕直叫,可艾芙洛却犹犹豫豫,不知如何是好。“为了我一个人吗……实在太浪费了。我很感激,可大家的力气实在应该花在更有益处的地方。”如今的巨马城人手无比紧张,可这里的六七个人却为了我,把整个晚上都浪费了。 “打搅了,殿下,”戴维伯爵像是凭空冒出来那样推门进来,“我以为,这些孩子们确实把力气花在了有益的正道上。大家说对不对?” 侍从和孩子们齐声称是。 “伯爵大人!为了我一个人的一顿晚餐?这算哪门子正道啊?” “恕我直言,殿下,您把自己看得太轻了。” “是您把我看得太重了。即便是艾格兰的公主,这种时候也不该享有如此待遇。”这是理所当然的。上次战争中,身为祭司,又是公主,即便到了战场上,艾芙洛本也可以安心享用美食。可她拒绝了优渥的待遇,从战争开始直到结束,始终像个最普通的士兵一样,靠硬得需要用锤子砸开的饼干、吃之前得先用水泡软的咸牛肉、掺了麸皮和草屑的面包来填肚子。 “您是公主当然也是原因之一,”伯爵走到艾芙洛身旁,为她把酒倒上,“但更重要的是,您出生入死,拯救了巨马城。对一位英雄,几个小时的等待是应有的尊重,就算您不这么认为,为了这些孩子,也请您接受。” “正是如此,殿下。”卡佩点头附和。 “正是如此,殿下!”孩子们一齐重复。 我又算哪门子英雄啊?不过伯爵说得没错,这些孩子的脸上,眼睛里,行动中,明白无误地透露着同一种情感,就是憧憬。“好吧,”她被说服了,“我接受。但我还有一个要求。” “让他们也一起,对吧?”戴维伯爵早已料到。 瞒不过他。“再加上您本人。” 比起饥饿,疲惫才是艾芙洛目前最大的敌人。这一点同意没有逃过戴维伯爵的眼睛。所以晚餐只进行了平常一半左右的时间,他就找了个借口告退。他选中的孩子们都是些讨人喜欢的机灵鬼,立刻就明白了伯爵的意思,纷纷嚷着吃饱了或者谢谢您的款待之类的话退到一边。 于是男孩子们去收拾餐桌,女孩子们则被卡佩叫到一起。艾芙洛胸前的伤口不能沾水,所以无法沐浴。她在女医生的指挥下坐到床上,脱去衣服,孩子们一同用草药泡过的温热毛巾为她擦拭身子。 卡佩和女孩子们耐心,细致,一丝不苟,又极尽温柔。她们擦去的不止汗水、血迹和污迹,疲惫——特别是精神上的——也仿佛被她们一起擦掉了。卡佩还解开她草草缠在身子上的绷带,为她重新包扎好伤口。 见到她胸前那个鲜红的的窟窿,女医生抿紧嘴唇,而女孩子们忍不住哭了起来。 “这么说僭越了,”卡佩缓缓摇头,“但若早些见到您的伤口,我绝不会让您再治疗哪怕一个人。这个伤是长枪造成的吧?您差一点就变成透明的了!” “你紧张过头啦,医生。这点小伤,”艾芙洛吐吐舌头,“舔舔就能好的。” “若是擦破点皮您这么说还无可厚非!那现在为什么还没好?” 艾芙洛回答得理直气壮:“因为这个地方我舔不到啊!” 第168章 祭司与医生的某些深入交流(3) 孩子们有噗嗤笑出声的。“作为战士和祭司,您都出类拔萃,”女医生无可奈何,“但作为病人,您是最差劲的那种。对了,为您处理伤口的是哪位医生?她的手法无可挑剔,否则这会您可有得苦头吃了。” “就是我自己。”她淡淡地答道。 女医生当场怔住,像看怪物一样看着她。别人或许不清楚艾芙洛这轻描淡写的回答意味着什么,她是绝对知道的。过去好半晌,卡佩单膝跪下:“请原谅,殿下,我收回我的话。您作为伤者也是最好的。” 和医生还有孩子们的交谈又持续了片刻,艾芙洛的身心都放松下来,自己也不记得什么时候就睡着了。 当艾芙洛睁开眼睛时,迷迷糊糊的状态还延续了好一会。她支起身子,这个动作牵动了胸前的伤口,她疼得直龇牙,这下完全清醒了过来。四下张望,地板笼罩着皎洁月光,窗外是漫天星辰。 脑袋昏昏沉沉的,她敲了敲额头。按说体力和灵能的消耗都很大,没道理这个钟点就醒过来啊……床头贴心地放了瓶柠檬水,她为自己倒了一杯,分两口喝完。本想就这样躺下接着睡,一阵风吹来,将血与火的气味带进了房间。 或许我就是被这个味道弄醒的。她翻身下床去关窗户,光脚踩在地板上发出吱吱嘎嘎的响声,凉飕飕的很舒服。 才关上窗户,正打算回到床上,艾芙洛忽然听到脚底的地板下方传来一声“叮当”。响声极轻,若不是夜深人静,压根不可能注意到。她凝神倾听,更多的响动传进耳朵。楼底下好像还有别人在? 有人本来并不值得奇怪,可想起白天那些叛军,艾芙洛觉得还是谨慎些的好。她悄无声息地打开门,感谢诸神,或者更该感谢这幢屋子的主人,门轴保养得很好,没有发出多余的响声。她溜出卧室,蹑手蹑脚地走下楼梯,循着动静来到餐厅,小心翼翼地探出一点脑袋。 借着月光,她看到一个瘦瘦小小的身影正在餐桌边狼吞虎咽。 艾芙洛放下心来。“怎么也不点上灯呢?”一边说着,她一边走进餐厅。 那个身影顿时停下动作。桌上放着好几座烛台,艾芙洛拿起一座,点亮蜡烛。是个脏兮兮的男孩子,至多不过十岁年纪,穿了身破破烂烂的褐色布衣,瞪着一双惊恐的眼睛。 不是晚饭时那些孩子,大概是附近穷人家的吧。可是奇怪,他怎么看着有点面熟啊? 和艾芙洛大眼瞪小眼地对视了片刻,男孩跳下椅子,拔腿就朝窗户跑去。艾芙洛不费吹灰之力地就赶在男孩翻窗之前抓住他的手臂,将他从窗台上拽了下来。 “小姐,大人,夫人,”男孩语无伦次,“我不是有意要偷您的食物。我已经三天没吃过东西了,实在太饿太饿了。求求您,”他扑通跪下,不住叩首,“饶了我吧,我再也不敢了!求您了!” 偷食物的不能算是小偷,只是些穷苦的可怜人。这小子身上又脏又油腻,还散发出一股难闻的馊味,艾芙洛不以为意,拉着他重新在餐桌边坐下。 她把冷掉的烤肉向他推去:“吃吧。” 男孩不敢伸手。于是艾芙洛又重复了遍:“吃吧。”她拿过一条面包,撕下一块,用餐刀抹上奶酪,放在男孩面前。 食物对一个饥肠辘辘的孩子而言是无法抵御的诱惑,男孩只犹豫了一次呼吸的时间,抓起一片猪肉就朝嘴里塞。嘴里的肉片还未咽下,他的左手又伸了出去,抓起另一片牛肉,而右手则抓住了面包,弄得奶酪都从指缝间挤了出来。 艾芙洛转过脸去,在男孩看不到的地方擦了下眼睛。卡佩说得没错,比起牺牲生命,牺牲良心真的太难太难了。我大概是做不到的了吧…… 男孩突然咳嗽起来,他捶打胸口,面包屑从嘴角呛了出来。艾芙洛为他倒了一杯柠檬水,男孩拿起来将满嘴的食物冲下肚去。他的脸突然红了起来:“对不起,我真的太饿了,连谢谢都忘记了说。谢谢您,美丽的小姐,您一定是位天使。您……”他又担忧起来,“您不会把我送去交给治安官吧?” “哪儿的话,你是我的客人,”艾芙洛迟疑了片刻,“你的爸爸妈妈呢?”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男孩的眼眶湿润:“我没爸爸。今天下午,有个穿着红色衣服的女人从我家屋顶掉下来。她是个好人,就是身上和我一样脏。因为弄坏了我们的屋子,赔了我妈妈一枚金币,其实我们整个家加在一起也值不了半枚银月啊。” 原来他就是那个和妈妈抱在一起的男孩,难怪觉得面熟。他没有认出我来,毕竟下午的我灰头土脸,满身血污,现在却干干净净,还有股草药的香气。他也不知道我是谁,艾格兰的公主就和蛮族的亲王一样对他遥不可及。“感谢那位慷慨的好心人,”她厚颜无耻地夸奖自己,“可是,既然有了金币,为什么还会继续挨饿呢。” 男孩低下头去:“妈妈很高兴,她拿着金币去买东西。可我等了好久,也不见她回来,就出去找她。后来,我在家边上不远的巷子里找到了她。妈妈倒在地上,头上流了血,金币也不见了……我找了邻居帮忙,好不容易才把她带回家里。” “那你妈妈的伤……” “伤得不算重,”男孩的双眸黯了下去,“可她很虚弱……三天前,她把最后一点面包给了我。” “我明白了,”艾芙洛双手交握,眼前的烛光朦胧了起来,“那么在你吃完之后,记得也带些食物给你妈妈哦。” “真的?” “当然是真的。” “小姐,我替我妈妈谢谢您。”男孩一激动,手肘撞到盘子,面包掉在了地上。他倏地弯腰捡起,用脏手一抹,便塞进嘴里。 “不用谢我,真的,”艾芙洛站了起来,“如果我值得感谢……”那你和你的妈妈不会过着这种生活,“我很累了,要去睡觉了。这里交给你了,可以吗?” “当然,小姐,当然!”男孩眼中泪光闪动。 回到卧室,艾芙洛倒在床上。海洛伊丝,薇卡,诺亚,你们现在都在哪里?在太短的时间里经历了太多的痛苦与悲伤,这种时候,是谁都好,她真的很想有个人能倾诉心声,相拥入眠。哪怕在旁人眼中无所不能,她依然希望能有个可以依靠的肩膀。 她以为自己会思绪万千,辗转反侧——然后她便睡着了,睡得无比深沉。 第169章 祭司与医生的某些深入交流(4) 当艾芙洛又一次睁开眼睛,天已大亮。外面人声嘈杂,她惊讶自己竟然能睡得如此安稳,丝毫没有被吵闹声所影响。 胸前的伤口已经没有那么疼,只是糟糕地开始痒了起来,又不能解开绷带去挠,这让她想要抓狂。一个小小的神术当然可以解决问题,但灵能还得留给伤员呢。她奔到楼下,在餐厅的酒柜里找到一瓶产地是花之都的葡萄酒,瓶身结满蜘蛛网。她一连喝下两杯,情况才稍稍得到缓解。 有人敲门,她过去开门,发现是卡佩。女医生仍然一身黑袍,见面首先深深弯下腰去行了一礼。 “早上好,”艾芙洛说,“我们是不是该到伤员们那边去了?”又没来得及吃早餐,不过这事容易,随便抓块面包就行——希望昨晚那个男孩没有全部吃光带走。 “您看起来很有活力,”卡佩笑起来的时候,阳光正好照在她的脸上,“毕竟睡了将近十二个小时呢。” “什么!”艾芙洛嘴角抽搐,“现在几点?” “不晚,才十点。我来看过您两次,但都没能进来。您睡得很好。” “你没有进来,怎么知道我睡得很好呢?”她不明白。 不知为何,女医生的表情有点儿古怪,有点儿尴尬。“呃,这个,您就当成是某种特殊的……医学手段?” 卡佩的反应让艾芙洛越想越是不安。“特殊的医学手段?”她回头看看楼梯,卧室可是在二楼哪,“能不能说得具体一点?” “说起来……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卡佩尴尬地左右张望,“主要是因为……因为……” 越是如此,艾芙洛越是盯紧了她。“怎么啦?是很为难的办法吗?”她一手搂住女医生的脖子,另一手则伸向腰间。仔细打量,卡佩生着一张来自南方的面孔,不像在北境见到的其他女性那么粗犷,是个不折不扣的美人。 “也没有啦,殿下,您……唔等等……您真热情……唔唔……这里,这里是大门口啊……” “我们只是在讨论医学问题,有什么不可以?”她搂着卡佩朝门里去,“再说,我们还可以到房间……卧室去。你说的医学手段我很感兴趣,要和我好——好——探——讨——” 正想把门关上,冷不防有人走近:“你又在欺负人了啊。” 艾芙洛一下放开女医生:“薇卡?” 卡佩退到一旁,满脸红润,气喘吁吁。薇卡穿过小楼前的花园走来,在她身后是布尔加宁公爵和斯瑞普,先前随行的北境重臣们不见踪影,陪伴他们的反倒是戴维伯爵和加文大人。 太不凑巧了,艾芙洛在心底遗憾地叫唤了声。“我记得昨天我们分别时,你们离巨马城还有不到两小时的骑程,”她握住姐姐的手,“这两小时可真够长的啊。” 这并非抱怨,只是被打搅了好事之后的调侃。薇卡他们的队伍里有泰伦特商会提供的卫士,发生了什么她大致可以想象得出来。姐姐全身都是血迹,几乎看不出来原本的衣服是什么颜色,那场恶战一定惊心动魄。 “路并不长,”薇卡一如既往老老实实地回答,“我差一点就见不到你了。” “很危险?” “何止危险,”布尔加宁公爵走了过来,老公爵的脚步有点儿轻飘飘,“薇卡殿下固然神勇,但您的这位朋友才是我们此刻能站在您面前的关键,”他拍拍斯瑞普的肩膀,“说真的,一开始我还以为他就只是个绿袍呢。” “啊,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斯瑞普搔着后脑勺。 “哦?那就和我说说。啊瞧我犯了什么傻,快点进来,快点进来!”她把一行人引进餐厅,卡佩不知到哪里去招呼了声,昨天那群侍从就出现了。孩子们给每个人都倒上了柠檬水或者葡萄酒,接着便忙忙碌碌地去准备早餐。 “现在可以说了,”艾芙洛举杯,“不过请快一点——我还得去照顾伤员们呢。” “遵命,殿下,”公爵的小胡子上下颤动,“想必您已经知道,泰伦特与蛮族勾结,不少贵族和小领主被他们收买。现在这些家伙在北境到处捣乱,橡木城、夜歌城和石门城都发生了和巨马城一样的事,还有好些市镇和村庄遭到袭击,我已经让大法官和埃德瓦伯爵去处理此事。他们两位不能前来,托我向您致歉。当然,”老公爵的目光变得忧伤,“我也听说了您的英雄事迹。是我的无能害您身受重伤,我实在……” 侍从们把推迟了两小时以上的早餐送上桌。左胸又有些痒,艾芙洛啜了口葡萄酒:“那些小事就别再提啦。后来呢?” “后来!后来那些胆大妄为的鼠辈甚至想对薇卡殿下下毒,”布尔加宁公爵将手中的小杯烈性蜜酒一饮而尽,“感谢诸神,虽然我至今没有明白,斯瑞普祭司是如何看出来他们有问题的。公平地说,那些毒蛇伪装得很好,我很惭愧。” “我只是恰好注意到,”斯瑞普大口朝嘴里塞面包,口齿含混不清,这在北境的餐桌上并不是什么失礼的行径,“那个家伙朝薇卡殿下把酒袋递过去的时候,好几个身上挂着泰伦特商会徽章的家伙都把手按在了剑柄上。” “原来如此!要是殿下当真喝下他们递来的酒就糟了,”公爵心有余悸,“我身边只有些老弱残兵,泰伦特的那些家伙却个个身强力壮,其中还有三个特别厉害的家伙。要是没有殿下,我们所有人都会成为他们的俘虏。殿下打倒了多少敌人?八十,还是九十个?” “我想是一百个,大人,”斯瑞普道,“而且还不辞辛劳地救出了被俘的人。” “啊,其实都是大家的功劳,我没有那么厉害的……”薇卡局促地摆着手。 艾芙洛敲打桌子:“你们就别光顾着夸她啦,没看到她脸都红了吗?” “啊,艾芙洛殿下的意思是,”斯瑞普故作抱歉,“也该夸奖一下您吗?” “夸奖她?这个没有问题,”老公爵为自己又倒了一杯蜜酒,高举起杯子,“我们听戴维和加文说了。不过有没有他们俩都没差,现在巨马城的街上每个人都在谈论您昨天都干了些什么。” 轮到艾芙洛脸红了。“啊,”她手足无措,“其实都是大家的功劳,我没有那么厉害的……咦?” 第170章 祭司和医生的某些深入交流(5) 艾芙洛无意间说出的话与薇卡只字不差。“你们两位就别再谦虚了,”戴维伯爵也举起杯子,“要不是两位殿下,巨马城,不,所有北方六城这会恐怕都已经陷落了。” 大家一起喝下一轮。放下杯子时,薇卡忧心忡忡:“可就算这样,假如蛮族大军现在出现在巨马城下……” “您请放心,”公爵第三次把酒杯倒满,两撇小胡子不住颤动,“哈罗德和埃德瓦他们一定能把泰伦特给彻底解决了。我已经吩咐他们,”他抬起右手,在脖子前比划了下,“现在是非常时期,凡事都要果断些。哦见鬼,怎么吵吵闹闹的?” 孩子的哭声和成年男性的喝骂声传来,艾芙洛险些错觉蛮族已经打进城里。卡佩出现在餐厅门边:“请原谅,两位殿下,各位大人,街上的卫士似乎遇到了点小事。艾芙洛殿下,您昨晚睡得可好?晚上有没有听到什么动静?” 动静?哭声令她不安,越听越像是昨夜那个男孩。她起身离席,快步向外走去:“怎么了?” 卡佩压低声音:“昨晚有人行窃。” “行窃?” “是的。不过您不用操心,这点小事交给我们就好……” “不,”艾芙洛打断了她,“带我瞧瞧去。” 她们来到院子里。昨夜的那个男孩跪在地上痛哭流涕,他的身前摊放着几副刀叉和三个银盘。四个士兵警惕地站在男孩身后,见到艾芙洛,他们一同跪下行礼。 “不用客气,快起来吧。这是怎么了?” 男孩拼命磕头,嘴里一个劲地重复着:“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一个士兵解释道:“我们在这个孩子身上发现了这些东西,相信是属于这座屋子的,没想到却打扰了巨马城的英雄。实在抱歉,我们这就把他带走。” “你们的意思是,他偷了这些餐具吗?” “是的。每样东西上都有标记,再说这么个穷小子家里也不可能有这样的好东西。刀叉是银子做的,盘子边缘包了金,还嵌了碎宝石。您放心吧,我们不会弄错的。” 艾芙洛望着男孩。要说完全不生气那是不可能的,我对他该算是仁至义尽了,金币被抢走又不是我的错,他却恩将仇报。 男孩别过头去,不敢与她视线相接。他在想些什么?愧疚?自责?后悔?无论如何,一个偷东西的孩子都该好好管教才是。 是吧,应该这样做。艾芙洛长长地叹息了声,向士兵们走去。她听到自己说:“对不起啊,但是你们弄错了。” “哎?”一声惊呼同时从在场另外六个人口中发出。卡佩,四个士兵,外加男孩本人。 “这些盘子和刀叉是我送给他的。” “这,”士兵不知所措,“真的?可这也太……啊,抱歉,我不敢质疑您的说法,但这样太叫人难以置信了。” “公主殿下说是怎样,事情就是怎样。”卡佩帮腔。 士兵们纷纷道着歉,退出了院子。待他们离开,男孩哭着过来抱住艾芙洛的双腿:“您,您就是艾芙洛殿下,我不知道,您救了巨马城,又对我那样好,给我金币,给我和妈妈食物,我却,我却反过来偷您的……” “我说啦,那些是我送你的。”虽然东西不是我的,不过问题不大,将来找个机会问问屋子主人是谁,买下来就好。 “您,您真的是天使,”男孩上气不接下气,“谢谢您,我……不……我辜负了您,我背叛了您,请您惩罚我吧!” “惩罚你吗?让我想想。啊有了,”艾芙洛俯下身去,搀住男孩的手,“就请你担任我的侍从吧。可以吗?” 男孩仰头望着她,仿佛听不懂她在说些什么。她为他擦拭眼泪,沾到了一手黑糊糊滑腻腻的脏东西。“别哭啦,就这么说定了,”艾芙洛转向卡佩,“医生,剩下的交给你好吗?这孩子需要去洗个澡,换身衣服。对了,记得帮我去问候下他的母亲,可能的话,为他们安排个住处。城里疏散了很多人去橡木城,我想应该有不少空屋子。啊对了,”她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以上支出,请先让戴维伯爵垫付。” “谨遵您的吩咐。” 事情得到了圆满的解决,艾芙洛心满意足地朝屋里走去。卡佩无声无息地赶上来,在她耳边悄声发问:“您为何要这么做呢?现在是战争时期,按理说,一个小偷不值得您如此关心。” “这可事关一个孩子的未来,”虽然很奇怪为何卡佩会关心这个,艾芙洛还是认真给出答案,“万一因为我的这次犯傻,他的人生就走上正道了呢?” “像他这样的孩子还有很多,很多很多。请恕我僭越,您所做的,就好像是把海滩上搁浅的一条小鱼放回大海。而在这海滩上,还有成千上万条搁浅的鱼。” 心被小小地刺痛了一下。这不光是戴维伯爵和布尔加宁公爵的错,同样也是我的错,薇卡的错,甚至海洛伊丝、戴蒙和父亲的错。“是啊,还有成千上万的小鱼,但至少这条小鱼是得救了。总比什么都不做来得强吧?” “我明白了。” 女医生行过一礼,转身去招呼男孩,艾芙洛自个回到房子里。餐厅里的交谈没有因为她的离去就变得冷清,公爵他们的讨论正热闹。不,用热闹还不准确,他们的讨论呈现白热化,杯子盘子在餐桌上跳跃舞动,除了薇卡以外的每个人都面红耳赤。就是薇卡,脸色也现出不正常的红润。 奇怪,他们怎么吵了起来?而且看情形,竟然是三个北方人再加斯瑞普在围攻姐姐。这怎么可能?艾芙洛诧异地坐下:“你们几个……在做什么?” “艾芙洛殿下,您一定要阻止薇卡殿下,”布尔加宁的两撇小胡子颤动得无比激烈,他气得七窍生烟,“您姐姐疯了!啊诸神,原谅我的失礼。我告诉你薇卡殿下,我哪怕叫人把你绑上,也决不允许你再朝北前进一步!” “朝北?朝北到哪里去?”艾芙洛端起酒杯喝了一大口。 “去绝境要塞。”薇卡平静地回答。 嘴里的酒喷了出去:“你真的疯了!去那里做什么?” “侦察。”薇卡一边拿起餐巾擦脸一边说道。 “这种事需要你亲自去吗?” “蛮族大军聚集在绝境要塞,泰伦特商会又在背后捣乱,北境很危急了,对吧?公爵大人和伯爵刚刚说了,他们派出的好几波斥候都杳无音信,蛮族在做些什么,我们一无所知。战场上弄清楚敌人的动向很重要,我读的每本书上都是这样写的。这种事,我应该可以帮上忙。” 姐姐的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啊?就算不懂军事,也有太多的话可以反驳她的胡说八道,艾芙洛一时反倒不知怎么开口。“就是因为情况危急,所以我们需要的不是斥候,而是那种即便什么都不做也能让人感到安心的……”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一阵号角突然响起,屋子里的每个人都安静下来。这是什么意思?艾芙洛望向布尔加宁公爵,公爵却望向戴维伯爵。 戴维伯爵从桌边站起,瘦小的身子摇摇晃晃。“薇卡殿下,我们不需要再侦察蛮族的动向了。按照约定,”他说,“这号角的意思是,他们已经来了。” 第171章 蛮族到来(1) 登上城墙眺望,滚滚的尘烟中,蛮族大军的队列没有尽头。 有人的牙齿在打架,格格声在一片寂静中无比突兀。艾芙洛循声望去,那是个身形单薄的士兵,年纪至多和自己一般大,握着比他还高的长矛,脸色青得不像是人类。 不止是他,恐惧就像瘟疫,无声地在城头的士兵中蔓延。某种意义上,这比真正的瘟疫更具威胁,对一支军队而言更是致命的。 艾芙洛悄悄瞄了眼薇卡。或许是心理作用吧,姐姐那张没有表情的脸看起来总觉得比平时更加白皙一点。想必自己的脸色也不会好到哪里去——不管怎么说,敌人也实在太多了。 有个神术(和大多数神术一样,艾芙洛没能记住名称)可以提升受术者的勇气、坚韧和忍耐力,随着施术者技艺的提升和灵能的增强,影响范围也相应扩大,效果也会跟着增强。这个神术在一对一决斗或者小队战中全无用处,在战场上却很实用,可以有效稳定军心,提升士气。 可是战斗还没开始呢!现在就用上这个,那一旦开战又要怎么办?上次战争,哪怕黑蔷薇堡在围攻下岌岌可危,艾芙洛都没要用到这一招,只在最后带队突袭戴蒙时才为同行的骑士们加持了这个神术。 这一仗……恐怕会很艰难。 “我们一共有多少军队?”她悄悄问身旁的布尔加宁公爵。 “现在么,大约两万到两万五千。被昨天那么一闹,损失了不少人啊……” 两万多吗?已经不能算少,可相比蛮族来就太过单薄了。巨马城的南面有一条大河绕城而过,当地人称之为红水河,护城河就在此基础上开凿。这条河要是在城北边就好了,艾芙洛悻悻地想。北方六城理应是为了抵御北方蛮族而修建,为何当初的筑城者选择了河的北岸而非南岸? 莫非这座巨马城实际上是蛮族所筑,用来防备我们的? 实在不可能,她立刻把这怪诞的念头赶出脑海。再说,有条河总比没有好,至少不会被人轻易围困,取水也方便。在河的南岸,戴维伯爵还额外安排了床弩和投石机,作为城防的补充。 蛮族的大军停止了前进,在旗帜的引导开始下列阵,骑兵、步兵、弓弩手的队伍交汇又散开,战车、攻城器械和辎重的移动与落位有条不紊,一切都显示出了纪律与秩序。 在队伍的最前方,一座巨大的攻城塔顶端安插了一面硕大的旗帜,鲜红如血的底色上,金色的双头鹰正挥舞双翼,锋利的脚爪抓着一顶王冠。 “等等,”艾芙洛忽然意识到了不对劲,“他们真的是……蛮族?怎么看起来……不太野蛮的样子?” 听到她的问题,包括薇卡在内,许多人的视线齐刷刷投了过来。不好,看来我又问了个傻问题,可我确实不知道嘛。 布尔加宁公爵和戴维伯爵、加文大人他们三个对视一眼,最后公爵清清嗓子:“殿下,您之前没见过他们,感到疑惑是很正常的。事实上,就算在北境,大多数人对我们的北方邻居也一无所知。显然,‘蛮族’或者‘野蛮人’的称谓让您把他们想象成原始的土著部落了。事实上,他们是一个相当……文明的……国度。” 这种事怎么也不早点说出来!在艾芙洛的印象里,蛮族该是一大群披着兽皮、高举木棍(上面还得钉上几颗不知什么动物的尖牙以增强杀伤力)、头发乱糟糟或者秃头、嘴里叽哩哇啦怪叫、全身散发着恶臭的原始人,背后还要跟一群拿野兽头骨当头盔、一边走一边朝土里插各种木头棒子、不停念叨古怪咒语的巫医。 事实大相径庭。艾芙洛从没见过队形如此整齐、行动如此有序的军队。而且装备精良,就她所见,王国的近卫军也不过如此。还有那些战争器械,比她在诺顿或者花之都见过的都要来得更加巨大,想来威力也更加可怕。 有几个方阵倒是略微符合她远比的印象。那些士兵确实批了兽皮,远远望去似乎身上还涂抹着油彩,但他们的行列就像尺子丈量出来的一般笔直,站定了以后如成群的石雕般纹丝不动。 简直错得离谱,怎么会这样……如果能活着回去,真该把情报总管吊在诺顿城头三天三夜,好好惩罚他的过失。等等,艾芙洛突然想起,王国的情报总管是谁?她发现自己竟然想不起来。 所以就别怨情报总管了,我这公主也没强到哪里。她不好意思再拿这个问题去问旁人,他们嘴上不说,心里一定会嘲笑我的。 “他们有大约十二万人。”薇卡道。她的声音极低,只有身边几个人才能听到。 “清点得很快呀。” “父亲教过我如何在战场上估计敌军的数量。”薇卡看了眼艾芙洛。 感谢诸神,她没拆穿我。当时艾芙洛也在场,但是很快就找了个借口溜掉了,对此父亲连一句埋怨也没有……不,不,现在不能想起父亲。 蛮族大军列阵完毕,在巨马城的正面呈扇形展开。不要慌,他们人数虽多,没有吊桥就无法跨越护城河,城市暂时还是安全的。花之都或者戴蒙的援军至少还要半个月才能赶到,我们能撑那么久吗? 一个骑手从蛮族的阵线中出列,单独向巨马城骑了过来。此人一身白色的板甲,没有戴头盔,肩上扛着的旗帜图案与攻城塔上的一样,红底金色的双头鹰,尺寸自然小得多。 骑手停在了护城河边,近到足够艾芙洛看清他。是个栗色头发的年轻人,相貌英俊,若是出现在诺顿城的大街上,大概会有许多女孩子围着他,而且绝不会有人能想到他是个“蛮族”。 “下面,”骑手开口了,“在下将传达我们亲王对诸位大人以及巨马城全体居民的问候。首先要向亲爱的艾芙洛·卡斯蒂利亚殿下致以崇高敬意,亲王听说了您身受重伤后依然英勇奋战的事迹,十分关心您的伤势。他命令在下送上这个,希望对您能稍有补偿。” 他从鞍囊里掏出个什么东西,朝着城头丢了上来。那东西飞得又快又急,直奔艾芙洛而来,她抬手接住,入手感觉颇为沉重。这家伙可不简单哪,随随便便的一掷也有如此的力度和准头,艾芙洛自忖得受伤之前才能办到。 低头一看,竟然是瓶上好的、产地是花之都的金色葡萄酒,标签上漂亮的花体字写着:致艾芙洛殿下,一点小东西不成敬意,期待当面向您致歉。落款是费多尔·诺加林亲王。 第172章 蛮族到来(2) 等等,他就这么把我受伤的事情给大声喊了出来?这下所有人都知道了!再怎么不懂战争之道,艾芙洛也知道这对士气是个沉重的打击。 随即更加可怕的念头占据了她的意识。他怎么知道我受伤的?他又怎么知道我已经来到巨马城了?那个大块头也是他们的人?而且他不仅认识我,还知道我喜欢的是什么酒! “……尊敬的薇卡·卡斯蒂利亚殿下,”城下骑手在继续,“布尔加宁·席尔瓦公爵,戴维·艾奎斯伯爵,加文·马绍尔大人,亲王对各位的英勇表现大为赞赏,并且奉上诚挚的祝福。还有几位大人,诸如哈罗德·卡尔逊大法官,埃德瓦·艾登伯爵,爱德华·西斯伯爵,他们此刻不在现场,就不一一致敬了。” 他们什么都知道,艾芙洛毛骨悚然。天气很热,可她浑身发冷,直打寒战。我们对他们一无所知,可他们对我们……相比之下,我们才更像是“蛮族”。 “现在巨马城内的守军至多两万五千,在红水河南岸还有不到两千人。请各位看我身后,”骑手在马上回身,手指蛮族大军的方阵,“这儿是十二万八千名战士。在不到三个小时骑程的地方是另外十万大军。想必各位已经清楚,双方实力相差悬殊。我们亲王对流血牺牲没有兴趣,他希望薇卡殿下、艾芙洛殿下或者布尔加宁公爵能够到他的营帐作客。至于其他朋友,只要不与我军作对,可以自行选择留下、离开还是加入我方,以费多尔亲王的名义,我们保证所有人的生命和财产安全。亲王慷慨大方,你们连武器都可以保留。” 略一停顿,骑手最后道:“各位大人,你们有半个小时的时间来考虑,到时我再来听取各位的答复!”说完,他的视线缓缓扫过整个城头,之后才拨转马头,打马回到方阵里。 “这个目中无人的混蛋!根本没把我们当成对手!”艾芙洛咬牙切齿。 加文·马绍尔怒意勃发:“您说得没错,殿下。过会开战,那小子要是敢冲到前面来,我要把他的手臂撕下来,然后塞到他的……呃说话粗鲁请您莫怪。总之,我要叫他好看!” “我倒要看看这群野蛮人有什么办法突破我们的护城河,”布尔加宁公爵冷笑起来,“听他口气,倒像是在屠宰场上,把我们都看成待宰的羔羊了。” 蛮族的阵营里突然有了行动。离得太远,看不清楚,不过大致情形还是可以明白。一座投石机底部的支架被撑开,像是爪子一样扒住了地面,巨大的摇臂则像钟摆一样来回摆动。一队士兵聚集到了投石机边,摇臂立刻停下,并且被拉到最大角度,看起来像是一个人类那样蓄势待发。 他们要做什么?那座高大的战争机器位于蛮族阵线的后方,有重重的士兵和障碍保护,距离巨马城几乎有一千码之遥。那么远的地方,根本不可能…… 投石机射出一枚圆形的石弹。即使相隔如此遥远,艾芙洛也清晰地听到了那架机器发出的震颤声和石弹破空的呼啸声。那颗黑乎乎的石头飞行了数秒之久,在众目睽睽之下落入护城河中,激起冲天的水花,直溅到了城头上。 公主,领主,骑士,士兵,巨马城的城楼上所有人雅雀无声。与之相反,蛮族的方阵中的欢呼声如同山呼海啸。 艾芙洛的头发被溅湿了,她伸手抹了一把,顺带摘下几颗水草。这些蛮族的投石机射程远远超出想象。他们完全可以在这边够不着的地方从容地投射石块,直到把整个巨马城变成废墟。 他们做的到。遥遥望去,这样的投石机足有二十架,石弹堆积如山,络绎不绝的马拉板车还在运来更多。刚才的一击是示威,同时也消除了一切的幻想。局势已经很明朗,现在的状况,大概就可以叫做绝望了吧。 “两位殿下,这是个艰难的决定,”老公爵的声音干涩犹如砂土,“请你们立刻返回橡木城,等待援军抵达。而我和我的封臣们,”他左右扫视,然后抽出佩剑,高举过头顶,“会尽到自己的职责。北境……不,艾格兰万岁!” “艾格兰万岁!”四周凭空出现了一片长剑、弯刀和长枪的森林。 “不,不能这样,你们这是白白送死。我们……”我们该怎么做?艾芙洛想不到办法。 薇卡幸运地在刚刚的袭击中一点水也没沾到。“我不会离开的,”姐姐的声音并不响亮,甚至还带着几分腼腆和羞涩,可是其中蕴含着力量,让所有人把注意力都投向了她,“大家在为了艾格兰不惜付出生命,我身为艾格兰的公主却临阵逃脱,世上没有这种事。” 顿了一顿,在其他人的反驳意见来得及形成之前,她继续说了下去:“可是,艾芙洛是不同的。你是祭司,”她走向艾芙洛,“祭司的任务就是好好活着,让神的光辉和人类的历史传承下去。” 姐姐抱住了自己。 “喂喂,”艾芙洛蹙眉,“这样好吗?好多人看着呢。”嘴上这样说着,她张开双臂,同样抱住了姐姐。 薇卡瞥了眼北方。“忍耐一下吧。这是最后一次了。” 鼻头一酸,艾芙洛险些哭了出来。“我……听我说,姐姐。”她强行忍住,将姐姐抱得更紧了点。这个动作令胸口一阵刺痛,她完全不在意。正如姐姐所说,姐妹之间的拥抱是最后一次了,她贪婪地感受着姐姐的呼吸、心跳、体温,不想错过任何细节。 “什么?” “上次是你,”眼泪终于还是夺眶而出,“这次也该换我了。” “不行,”薇卡摇头拒绝,“我们俩必须有一个能活下去,而我已经是戴蒙的人质了,”她咬了咬嘴唇,“所以,活下去的那个只能是你。” “好差劲的借口!” “两位殿下,”布尔加宁公爵插入谈话,“你们实在没必要留下一个啊。我已经说过了,这里是北境的土地,我们生长于斯,也理应终结于斯。你们是不同的,你们还年轻,代表了艾格兰的未来。趁现在还来得及……” “谁告诉您我是要留下来呢?”薇卡从艾芙洛的怀中抬头,奇怪地看着公爵。 “那您是要?”公爵的两撇小胡子僵住。 “一时的退却或者一座城池的丢失不代表战争失败,”薇卡答非所问,“重要的是取得最后的胜利。我们一定能做到的。” “这是当然的,可您……” “我去那位亲王大人的营帐作客。”说完,姐姐翻身越过城墙,纵身跳了下去。 第173章 太过热情的招待(1) 当那个窈窕而熟悉的身影在一片惊呼声中从巨马城城头跳下时,站在一座攻城塔顶端的哈耿竟然感到了担心。女人,你可千万别受伤啊。 她当然不可能受伤。人类构筑的城墙,为了结构的坚固稳定,底部会比顶部稍宽,所以城墙实际上并非垂直上下。再说表面也并非一片平滑,多少总有些凸起和凹陷。以她的身手,这些就足够了。 事实也是如此,转眼间她——现在哈耿已经知道她就是艾格兰的公主薇卡·卡斯蒂利亚了——就安全地落到了地面上。 她的妹妹——那个尤其可恶的小混蛋原来就是艾芙洛·卡斯蒂利亚殿下——连同一大群的男人在城墙上大喊大叫,想把叫她回去。薇卡殿下充耳不闻,飞身跃过宽阔的护城河,向着十二万西维人组成的方阵走来。 而且一脸平静。单只这份勇气就无人能及,哈耿由衷赞叹,我输给她是理所当然的。 能够如此平和地承认这一点,可着实花了哈耿不少功夫。那个糟糕的晚上过后,他一度陷入到对自己的严重怀疑之中。区区两个女人,更准确地说是两个女孩,就把他揍得满头是包,这些血肉之躯的人类为何能如此强大? 方阵前,费多尔亲王的掌旗官洛伦特领着一队骑士迎向薇卡殿下。刚刚这小子到城下喊话,风头都被他出尽了,这会儿正在得意。即便如此,他在礼数上也一点没有欠缺。 他在离女孩还有二十步时停下,连同身边的骑士们一同下马,齐刷刷单膝跪下。“尊敬的薇卡殿下,在下是费多尔亲王的掌旗官洛伦特,”洛伦特右手按住左胸,“欢迎您的到来。亲王就在后方,能护送您前去是我莫大的荣幸。” “谢谢您。” 她将手伸向腰间,洛伦特微笑着制止。“您是来作客的,不是我们的俘虏,无需交出佩剑,”他躬身做了个“请”的手势,“请随我来。” 骑兵和步兵们在他们面前向左右分开,动作整齐划一,通道随之笔直地向前延伸。薇卡殿下露出惊讶的表情。这很正常,别说是她,就是哈耿第一次见到这些西维人操练,也被他们的一致性与纪律性所震惊。 薇卡殿下和洛伦特渐渐走近,攻城塔下方有人呼唤他:“哈耿大人,尊贵的客人就要到来喽,您不下来见一见老朋友吗?” 声音是很动听,可哈耿情不自禁哆嗦了下。“我这就下来。”说完,他纵身一跃,直接从攻城塔顶跳下。 “您的身手变得更矫健了呢,哈耿大人。” “您就别再取笑我了。”哈耿谨慎地朝后退了半步。这个和自己说话的女人有着一头波浪般的黑色长发,双瞳为血一样的鲜红,美貌达到了非人的程度,脸上总是挂着甜美的笑容,无论谁和她在一起都会感到自在而舒畅,不知不觉间就被吸引……仅限于那些人类。 在自己的同胞中可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当初伊葛大人光是提到她的名字,哈耿就坐立不安了一整天。“梦行者”艾尔薇拉……许多同胞认为她是有史以来最强大的,而比她的力量更可怕的是她的智慧,按某些夸张的说法,连最狡诈的魔鬼也要在她面前瑟瑟发抖。 不过就哈耿的亲身感受而言,艾尔薇拉倒不像传闻的那么可怕,正是在她的引导下,他才能重新审视自己和人类,从而改变了以往的偏见。 跟在艾尔薇拉的身后,哈耿来到大军后方。一座土丘脚下搭起了一座营帐,土丘上安设了一长排座位,居中座位上正在读书的自然是费多尔亲王,两旁则是他的重臣们。亲王大约三十岁年纪,有着褐色的头发和黑而闪亮的双眼。他身材修长,姿态优雅,面庞的线条有如刀劈斧凿般棱角分明。虽然坐着,仍然几乎有常人站着一般高。 对这位亲王,哈耿暂时还体会不到有何过人之处,但是艾尔薇拉却对这位亲王佩服得五体投地,崇拜到了狂热的地步。既然如此,他相当厉害是肯定没错的。 他们才刚到,那边洛伦特已经领着薇卡殿下过来。一个又高又瘦、留着长长胡须的男人站起身,掏出一把西维人称之为“金锤”的金币塞到艾尔薇拉手里。“这怎么可能?”他吹胡子瞪眼,“居然真的是薇卡殿下,我还以为多半是布尔加宁公爵呢。” 艾尔薇拉爽朗地大笑:“所以说,您还不了解这位可爱的公主殿下。怎么样,这下相信了吧?” “相信了。还有,离我远一点,我下次再也不和您打赌了。” “亲王,”洛伦特走上土丘,“我把客人带来了。” 费多尔亲王放下书本,从座位上起身。“你辛苦了。薇卡殿下!”亲王迎了上去,他的笑容温和而灿烂,“您愿意大驾光临,实在让我们这些野蛮人受宠若惊。” 薇卡殿下并不领情。她面无表情地单膝跪下,双手横捧住佩剑举过头顶。 亲王有个微微惊讶的表示。“洛伦特没有向您说清楚吗?”他想扶起女孩,“您是客人,而非俘虏,不需要交出佩剑。当然喽,您要是把这当成礼物送给我的话,我会很乐意地接受,并且恳请您接受一件还算差强人意的回礼。” “虚伪的强盗,这些做作还是免了吧。” 当这句话从薇卡嘴里吐出,笑容从在场大多数的人脸上消失了。孤身深入敌营,独自面对十万大军,非但没有流露出丝毫怯懦,还能不留情面地指责他们的首领,这份胆识和气概实在无人能及,哈耿钦佩之余也暗暗捏了把汗。 “我们之间看来有些误会。”费多尔亲王的笑容一如往常,就好像被冒犯的不是他。 “难道不是吗?”薇卡殿下一脸平静,不卑不亢,“您宣称我不是您的俘虏,可与此同时,您的双脚正踏在艾格兰的土地上,以侵略者的身份。您的入侵已经造成了几千人,或许几万人失去生命,现在您手上有了我,想必今后的侵略也会更加顺利吧。只要拿我来威胁,哪座城堡敢紧闭城门,哪个领主敢拔剑相向呢?” 啪,啪,啪,艾尔薇拉鼓起掌来。“让我打心底感到了不起的,您是第二个,薇卡殿下。” 女孩向她欠了欠身。大概不是表达感谢,仅仅是出于礼节。 “瞧瞧,瞧瞧!”亲王大笑,“可您还是来了。您难道不害怕我现在就反悔,然后下令攻城吗?” “是放他们走还是攻城,这些是您的权力。而接受您的条件来到您的面前,这是我的责任。就算您只是像抓到了老鼠的猫,吃掉之前还要先戏弄一番,我也……” 她后面越说越低,连哈耿也没有听清楚。 “猫抓到老鼠之后戏弄一番?”费多尔亲王饶有兴味地看着公主殿下,“这是个好主意。让我想想……适合您的法子。” 第174章 太过热情的招待(2) 哦天哪,想到亲王那稀奇古怪的、堪称可怕的爱好,哈耿变了脸色。如果那样的事情发生在公主殿下身上…… “适合我的吗?”女孩起身,“我在书本上读到过,你们抓到俘虏,不会用任何方式伤害他,只是把他用锁链绑在马后面,让他跟着你们的队伍奔跑,只要他跟得上,可以一直这样跑下去。就算这个主意您不喜欢,还有很多稀奇古怪的法子,总有您衷心喜爱的,对不对?” 什么?哈耿目瞪口呆。这女孩在说什么鬼东西?不光是他,连费多尔亲王都变得满脸狐疑,他身边那些重臣更是一个个快要绷不住笑容。终于有人笑出了声,接着所有人都哈哈大笑。 “哦公主殿下,”费多尔亲王抿着嘴,“或许那确实是个好法子,您说得我都动心了。” 自始至终,薇卡的神情没有丝毫变化:“那还客气什么呢?尽管来吧。” “既然如此,那么我就谨遵您的吩咐……” “行啦行啦,亲王大人,这么勇敢的孩子,您就别欺负她了,”一个满面红光的老人起身,“您还没正式介绍过自己呢。请快一点,您可是答应过我们的。” 又一个粗犷的老头从座位上跳起:“就是!干他娘的诸神啊,没看到我们都等不及了吗。” 亲王面露尴尬:“这、这真是……好吧,薇卡殿下,迟了介绍,我是巴鲁朗之子费多尔·诺加林,忝为西维王国的亲王。” “薇卡·卡斯蒂……” 公主殿下的话音未落,第一个起身的老人迫不及待凑了上去:“幸会,美丽的薇卡殿下,即使远在西维,您的威名也广为流传。我是博罗·杰罗姆,为亲王管理他的马厩。” 他看起来还想按照礼节上前给女孩一个拥抱,被后面的老头粗鲁地拱开。“滚你娘的一边去!别听他的,殿下,虽然他确实管过马厩,但他现在是我们的骑兵指挥官。您可千万不要因为这个天杀的混球就觉得我们这里没人了!啊瞧我东拉西扯的,在下是凯文·斯凯雷,亲王的厨师。您要不要尝尝我为您特别准备的美味佳肴?那些狗*的食材可真不容易收集!” 哦哦哦?哈耿见到女孩脸上的神情终于发生了变化。“呃……您好。”虽然一脸迷惘,最后她还是礼貌地回了礼。 凯文大人手舞足蹈,看上去还想说些什么,被三男一女四个年轻人一起撞开。那位年轻的人类女性代替其他人作自我介绍:“能为您效劳是我们的荣幸,薇卡殿下。我们是人称三龙卫的亲王贴身卫士,在下是月冕卫克罗捷尔,他们三个小角色的名字就是说出来您也记不住的,所以您知道我一个就够了……喂你们干什么?放手,放手!喂!” “幸、幸会,”看着扭打成一团的卫士们,薇卡殿下的脸好像在抽搐,“三龙卫?可你们似乎是四个人啊。” 这个问题,哈耿也困惑了好久,但这些人类好像习以为常。百忙之中克罗捷尔还抽空回了一句:“是的,但您要明白呃——” 她的话没能说完。接下来登场的是个留着帅气大胡子(在哈耿眼中真的很帅气)的中年男子。听说他年轻时很受女性欢迎,甚至和领主的老婆私通,只可惜岁月在他身上拿走了太多又留下了太多——拿走的是头发,而留下的是肥肉。 “薇卡殿下,不要相信这些粗鲁无礼的蛮子。在下罗伊·希尔兹,职责是为亲王处理那些街头的醉鬼,趁人熟睡才敢下手的蟊贼,还有欺负小姑娘的恶棍。不瞒您说,在下的兴趣和您有相同之处,读书和战争游戏都是我的最爱。啊,您要不要和我试试并肩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纵情策马奔驰是什么感受?别看我这副样子……” “谢谢,”薇卡殿下退后两步,“还是不要了。” 一阵哄笑声中,法务大臣罗伊·希尔兹灰溜溜退到一边。轮到那个输给艾尔薇拉一大把金币的家伙了,他一边整理衣装,一边迈着稳重而端庄的步子上前。“托马斯·罗斯,”他自以为优雅地躬身,“虽然我不怎么懂得骑马,使剑也只比他们几个傻帽强,远远不是您的对手。不过,弹奏七弦琴、管风琴和钢琴,在下都是一把好手,歌喉也让听众们陶醉。像您这么大的时候,我站在大街上放声高歌,那些西维的女孩子们送给我的鲜花,足够我这辈子靠卖花过活。怎么样,和在下一同缅怀下那光辉的过去吧?” 这回薇卡殿下慌张得直摆手:“不,我,我觉得,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更重要的?太好了!”托马斯大人兴奋地搓着手,“让我想想,让我想想……” 这群家伙如此不正经,哈耿不禁扭头望向大军方阵,又是如何把这支军队统御得如此之好的? 甚至艾尔薇拉也染上了他们的坏毛病。她走上前去,一脚踹开托马斯大人,仗着同为女性肆无忌惮地拉起公主殿下的手:“敬爱的薇卡殿下,在整个绝境要塞以北,我是最崇拜您的人呀。我叫艾尔薇拉,负责为亲王打听各种各样的小道消息,偶尔也能弄到点重要情报,比如您的身高,体重,兴趣爱好,内衣尺寸什么的。对了!” 艾尔薇拉一脸兴奋地转过头来,手指哈耿:“我的这位小朋友,您一定认识吧?” 糟糕。哈耿连忙单膝跪下,低头行礼。向人类毕恭毕敬这件事,他本来一直排斥,不过既然艾尔薇拉都能这么做,那就说明这事也不算丢脸。再说我也打不过她,向强者低头是天经地义的。 公主殿下诧异地望着他:“您是……哈耿先生?” 哦,她果然还记得我。“是的,我……我是艾尔薇拉大人的助手。” “我就说嘛,您果然认识他。听说您和他有过一场较量,不知道结果如何?” 重臣们的眼珠都转了过来。一定要当众让我丢脸吗?哈耿瞪了艾尔薇拉一眼。向她表达不满,他就只敢做到这个程度。 “那是场激烈的战斗,我侥幸没有受伤。”公主殿下轻描淡写地答道。 哈耿顿时心怀感激。 “原来如此!哈耿倒是对此念念不忘,既然您来了,总有机会和他再切磋一次的。请您千万手下留情啊。” “行啦行啦,艾尔薇拉大人,您别独占着公主殿下不放,我们还等着哪!”有人抗议。 “请您原谅,”艾尔薇拉掩口而笑,“见到薇卡殿下这样的美人,即使是我也……哦这是谁来了?” 一个传令兵打马飞奔而来。他一勒缰绳,疾驰中的马儿瞬间停下。“亲王大人,”传令兵并不下马,“有人来到阵前辱骂我们。” “这件事情哪里值得通报?”骑兵指挥官博罗奇道,“他们没有辱骂我们才是怪事。” “可那位自称是艾芙洛·卡斯蒂利亚殿下的小姐还要我向薇卡殿下转达她的话。” “哦?”亲王掀起一边眉毛,“艾芙洛殿下说了什么呢?” 传令兵面带犹豫:“这……” “您只管说出来好了,我不介意。”薇卡道。 “她说,您……您是个大白痴,您的轻率举动让他们陷入了两难境地。对于这个结论,后面还有大约一千五百字的论证,其中大部分都是无意义的内容和骂人词汇的简单重复,诸如笨蛋、智力残疾、蠢货……等等。” “冒昧说一句,”亲王道,“这点上,我赞同您妹妹的意见。” 第175章 太过热情的招待(3) 四周突然变得鸦雀无声。费多尔亲王意识到失言:“啊抱歉,我是说,让他们陷入两难境地这一点上,您确实轻率了些。” “当然啦,大家都知道您指的是这一点,没有人会认为您指的是薇卡殿下是个大白痴。”托马斯·罗斯大人不着痕迹地进行了一次出色的画蛇添足,亲王只得报以无奈的苦笑。 “是啊殿下,”法务大臣补充,“工作的缘故,我见识过很多诱骗小女孩的罪犯。幸亏我们亲王不是那样的坏蛋,否则本来可以固守的城池也会因为您成了人质而陷落。当然,我不是说巨马城因为您的举动才守不住的,那种城墙本来也不可能挡住我们。我的意思是,您行事实在该谨慎些才是。关于这个问题,我们可以一边在草原上迎着微风徐徐骑行一边讨论……” “你他妈的闭嘴,罗伊,我看这位小哥好像还有些话要说呢。”凯文大人道。他可不是什么厨师,尽管他确实做得一手好菜。整个西维大军的军械、粮草、辎重都是他在管理,而且管理得井井有条,大军出发至今,从没被衣食住行方面的问题困扰过。 “是的,大人,”传令兵欠身道,“那位小姐……那位艾芙洛殿下说,城中有许多重伤员无法带走,她希望所有伤员都能得到救助以及人道的待遇,否则就算您在巨马城前当着他们的面把薇卡殿下切成一片片烤着吃掉,他们也要战至最后一兵一卒,”传令兵的脸色有点难看,“呃,那位小姐还说,建议您就算吃也不要吃她的脑子,会被传染的。我想她一定是气坏了。” “这事很容易——” 艾尔薇拉故作好奇地问:“您是说把薇卡殿下烤着吃掉吗?” 费多尔亲王哭笑不得:“当然不是!如果你想念烤肉的味道,今晚我让他们烤一头牛。我们会保证所有伤员的安全,并且派出最好的祭司,尽可能拯救每个人的生命。凡是人力能及的,我们都会做到最好。就这么向艾芙洛殿下回复吧。” 传令兵打马离开。薇卡殿下遥望巨马城的方向,眉头紧皱。按人类的标准计算,她不过刚刚成年,实际上有大半还是孩子。说真的,哈耿感慨起来,孩子不该是这种表情,更不该置身血腥的杀戮。 但她恐怕没有选择。这就是命运,是知道了前面有些什么却依然不得不走下去的路。出生在王族,实在算不上是一种幸运。 亲王邀请道:“到进城大概还得有一会,请先过来坐着,再来杯清凉可口的饮料。加蜂蜜的冰镇果汁怎么样?” “不要蜂蜜可以吗?” “当然可以。” 薇卡殿下在亲王身边坐下,看起来像只温顺的羊羔,其他重臣也纷纷落座。如同魔法一般,短短几秒,侍女便送上了冰镇的酸橙汁。她双手捧住杯子,一丝不苟地向侍女道了谢,然后直视费多尔的眼睛:“您治疗我们的伤员,是想让我感激您吗?可是我不会忘记的,正是因为您的大军,那些勇敢的战士才会受伤。” “或许吧,我们在攻打绝境要塞时确实造成了许多伤亡,但肯定没有昨天那一批多,”亲王不置可否,“当然,您要把昨天的帐都算在我头上也没错,毕竟泰伦特商会一直和我们有来往。不过,他们会有那种举动,连我也觉得奇怪。艾尔薇拉,这事是你授意的吗?” “怎么可能?”梦行者当即回答,“可以不流一滴血就拿下的城池,何必出此下策?” “啊,我想也是。” 薇卡低下头去:“泰伦特吗……我们对你们一无所知,你们却清楚我们的一切。您的目标是什么?把艾格兰并入您的国度,我们对您俯首称臣,还有吗?” “所以说,我们之间有些误会。如果现在向您道出真相,确实不容易让您接受,不过没有关系,时间会证明一切的。哦看哪,好像开始了。” 远远望去,巨马城打开城门,放下了护城河上的吊桥,城墙上的战争机器也掉转方向,展现出完全不设防的姿态。西维大军并没有立刻采取整体行动,而是谨慎地首先派出斥候入城。 “既然如此,”亲王微笑着向公主致歉,“请恕我失陪。身为亲王,总是有许多事情得由我来定夺,其中大半都蠢得能让我们的后代为之一愣。相信您立志成为星辰卫士,这也是原因之一。艾尔薇拉大人!” “请吩咐吧,亲王。” “好好招待薇卡殿下,务必把她当成是我一样尊重,”费多尔·诺加林环顾他的重臣们,“有没有谁希望一起参与到这个任务中的?” “我!”同时有十余条手臂高高举起。 无奈地笑着,亲王只得转身离去:“这事也交给你了,艾尔薇拉大人。” 等大军完全占领城市,并且搭建好营地、在城内城外完成驻扎,时间已是傍晚。薇卡殿下的住处在巨马城外,沿着红水河向东大约半个小时骑程的一处庄园里,背靠连绵的丘陵,周边是大片的农田和葡萄园。 这个地点是艾尔薇拉选中、费多尔亲王允可的,梦行者亲自带领士兵护送公主前往,同行的还有法务大臣、财政大臣、后勤总管、宫内总管等一大批重臣。不幸的骑兵指挥官、步兵指挥官、掌旗官、近卫军指挥官等人由于职责缘故分身乏术,不得不与此次机会失之交臂。 庄园的主人名叫卡慕,是附近著名的酒商,著名到连哈耿都认识他,还尝过他的庄园出产的白兰地。虽然年事已高,头发也掉的没几根了,但老人精神矍铄,还能像个小伙子似的蹦蹦跳跳。不过哈耿从来都没想到过,这种在艾格兰北境颇有身份的人物竟然也是西维人一伙的。 “能招待薇卡殿下是我的荣幸。很高兴看到您在西维就和在繁星宫里一样受欢迎,”卡慕在庄园前致欢迎词,“也感谢艾尔薇拉大人能选择我们这种穷乡僻壤。请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殿下,我的一切都属于您。” 然后就是酒宴。薇卡殿下表现得彬彬有礼、举止得体,但她的心情始终欠佳,即便有人通知她艾芙洛他们已经平安无事地撤往橡木城,情况也没有好转。这也难怪,任凭是谁,孤身处在一大群敌人的环绕之下前途未卜,心情都不可能好得起来。她能如此平静,已经是难能可贵了。 那些陪同的西维人倒是兴高采烈,不过毕竟是战争期间,他们喝酒很有节制,而且早早散场,一边嚷着“下次和公主殿下喝个痛快”,一边返回各自的岗位上。 哈耿是唯一的例外,因为艾尔薇拉指定他来保护薇卡安全。 “她还需要我的保护?”哈耿很意外。 “啊,要的。亲爱的哈耿大人,谨慎些总没坏处,”很难得地,梦行者收起了笑容,“相信我,如果不是实在有太多事情要操心,我本打算自个来保护她的。所以,要是因为你的疏忽大意导致公主大人有什么意外……” 无需她把话说完,哈耿已经完全明白。 第176章 护卫的职责(1) 次日哈耿醒来,惊觉太阳已经老高。 该死,肩负了如此重要的任务,我却第一天就睡过了头。他匆匆从床上爬起,快步出门,拦住遇到的第一个侍从:“薇卡殿下在哪里?” “独自在花园里享受宁静。” 一个侍从竟也给得出这种回答?哈耿稍一分神的当口,对方躬身行了一礼,飘然离去。 依言来到花园,他果然见到了那个窈窕的背影,并且明白了何为“享受宁静”。在木篱笆围成的角落里,薇卡殿下跪在一个小小的、明显是刚刚堆出来的小土包前,长发、长裙、手上与脚上沾满泥土。 这是在干什么?哈耿大惑不解。虽然看上去脏兮兮的,可不知怎的,他觉得这副样子的她仿佛天生就该是这个花园的一部分,显得无比……无比……对,是和谐,他及时想起了这个词。他不忍出声,生怕打破这一或许算不上多么美丽、但确实非常非常安详又宁静的画面。 哈耿轻轻挪动脚步,绕了个圈子来到侧面。这回他看明白了,女孩正试着用泥土堆出一座城堡来。这座城堡已经初具规模,她白皙的双手或拍或抹,时而用手指捻起一小撮细砂,时而又用力把泥土捏成某个形状。额头有汗珠滚落,她抬手就擦,仿佛压根不知道自己满手都是泥。 难怪弄成了大花脸,就是在战场上烟熏火燎了三天的士兵也比此刻的她看起来干净。而她的表情…… 活像是个见到了心爱玩具的小女孩,天真,纯洁,无忧无虑。时不时的,她还会露出满意的、发自心底的笑。那位薇卡殿下竟然也有这样一面,哈耿暗暗称奇。 不留神踩断一截枯枝,发出很响的声音,薇卡殿下抬起头来。见到是他,她羞赧地笑了笑,像是做错了事被抓到的小孩子:“早上好,哈耿先生。” 说着她试图站起来,哈耿连忙摆手:“不用在意我,您继续,”接着一句自己也没想到的话脱口而出,“您不介意的话,我可以在一边看着吗?” 薇卡的双眼微微瞪大。“当然可以,”她挠了挠头,“如果您不嫌无聊的话。” 于是哈耿当真老老实实地站在一旁,默默地看着薇卡继续修筑她的城堡。有那么一小段时间,她显得有些拘谨,像是对这个与年龄不相衬的爱好感到不好意思似的。但很快她便忘记了他在观看,全部身心都重新投入到这项她热爱的娱乐活动中去了。 正在进行的无疑是项大工程,而且看得出来,公主殿下深谙此道。她不知从哪里弄来一个小水壶,时不时朝“城堡”上喷两下,保持泥土湿润;剥去灌木嫩枝的表皮,然后编织成筒状,以此作为塔楼的骨架;因为空间狭小,房屋的修筑最为困难,她在树叶上搭起小房子,然后一座座整个放进城中…… 她完全乐在其中。哈耿也是。搭建一座泥土城堡并不能吸引他,令他着迷的,是人类竟然能从这样简单又毫无益处的活动中收获真正的快乐。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翘起的嘴角,她灵巧的双手,她划过青草的脚趾。 真的很美。尽管种族不同,而且她还狠狠揍过自己,但他还是领略到了这一点。 影子一阵摇动,身后有人——哈耿猛然回头。是个胖嘟嘟的小男孩,四到五岁的样子,也许更小,人类的年龄他向来捉摸不透。小男孩怀里抱着一大捧花,一边嘿嘿笑着一边摇摇晃晃地朝薇卡走去。 就在这个时候,哈耿很不合时宜地想起了自己的职责。假如这孩子是刺客的话—— “站住!”他大吼了一声,“不许动!” 小男孩一怔,回过头来疑惑地望着他,薇卡也被吓了一跳。哈耿加大音量:“就是你!站那别动!不许再靠近她!” 他尽可能扮出凶神恶煞的表情来。小男孩望着他,泪水转眼蓄满了两只本就水汪汪的大眼睛。接下去,他的小嘴一扁,“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呃?这好像不太可能是刺客吧,哈耿意识到自己弄错了什么。他不会像人类那样脸红,但面对这场面,也已经尴尬得手脚都不知道放在哪里好。 薇卡殿下带着莫名其妙的神情看了一眼哈耿,她没有起身,而是用膝盖挪到小男孩身边,一边抚弄他的头发一边轻声安慰。简直神奇,那孩子只花了一秒就破涕为笑,向薇卡递出了手中的花。 “姐姐,花,花。” “这些是给我的吗?” 男孩用力点头。 “我是很喜欢,不过你得先告诉姐姐,这些花是从哪里来的?” “我家的花园里。花园里还有很多,”男孩握起两个小拳头,兴奋不已,“都送给你。” 听起来这孩子应该是卡慕先生的后代,或许隔了一代,也可能两代。“那就谢谢你啦。”公主殿下收下了花,在小男孩的额头上轻轻一吻。 男孩手舞足蹈:“姐姐,抱。” “哎?”薇卡低头看着自己身上,“可以是可以啦,可是姐姐现在身上很脏啊。” 就在这个时候,哈耿很不合时宜地想要弥补刚才的过失。“小弟弟,我来抱你吧。”他满心期待地走上前去。 才跨出一步,小男孩倏地躲到了薇卡身后,回身朝他做了个鬼脸,然后朝她怀里钻。“姐姐,抱!不怕脏,姐姐长得好看,”他转过头来,“你长得太丑了。不要你。呸。” 于是哈耿只能忿忿不平地看着薇卡抱起咯咯直笑的小男孩。 一大一小两个孩子玩得正开心,靴子踩断花枝的声音自背后传来。哈耿又一次想起了自己的职责,猛一回头,一个戴了顶黑色礼帽、穿着华丽礼服、系着领结、喷了香水、挥舞着手杖的年轻男性人类在篱笆前探头探脑。他不免有点儿惊奇,因为按照以往的经验,这种香水通常是人类女性用的。 “哼!鼎鼎大名的卡慕家的孩子,竟然在和两个乡巴佬玩,”年轻人用手杖顿地,“喂,你们两个,听说薇卡殿下现在住在这里?” “是的,大人。”薇卡应了声。 “我在哪里可以见到她?” 这位就更不可能是刺客了,哈耿放下心来。 公主殿下抬眼望了望哈耿,随手一指:“您现在见不到她,大人,殿下到巨马城去了。” “是吗?”年轻人招呼一声,“走了,我们现在就去!” 有人牵来一匹马,年轻人在旁人帮助下骑上马背,趾高气扬地走掉了。 “谢谢。”公主松了口气。 过去半晌,哈耿才意识到她道谢的对象是自己。“呃,”他不明所以,“我什么都没有做啊。” “您没有拆穿我的谎言。真的非常感谢您。” “这是我分内之事,”奇怪,哈耿突然觉得心脏跳动要比寻常快了少许,对他而言这是个极为少见的现象,“我的任务是保护您。遇到任何麻烦的话,都来找我就是了!我,我出去一下,看看附近有没有可疑的人。再见!” 说完,他飞也似地从薇卡面前逃离。被她当面夸奖真是太不好意思了,哈耿仔细回味着方才的感觉,可确实很不错,不是吗? 第177章 护卫的职责(2) 既然肩负保护薇卡殿下安全的重任,那就得好好尽到职责,哈耿切实感受到了压力。 好在卡慕先生是个很可靠的人也很有能力的人(这话是艾尔薇拉说的,既然她都这么说了,那肯定没问题),把一切都安排得井然有序,而庄园里的卫士和仆从也都训练有素,一整个星期就这么平静地过去了。 另外,被保护对象本人也值得夸奖。在哈耿见过的人类中,薇卡·卡斯蒂利亚是最容易相处的那一类。虽然贵为公主,但她没有任何架子,不会颐指气使,不会提过分的要求,吃的喝的穿的之类都很容易满足。 而且她从不外出。费多尔亲王的指示很清楚,只要有人跟着,她去任何地方都可以。但她老老实实地待在庄园里,多少天下来没有离开过半步。 某个下午她在卡慕先生的藏书室里读书,路过的管家把她误认成了仆役,随口吩咐了句“离开前记得把书架和地板都擦干净”,她便照做。一个钟头后那管家想起不对劲,赶回藏书室时发现她正穿着围裙哼着歌,跪在地板上擦得不亦乐乎。 同样的事情也发生在了园丁身上。那一天公主殿下正在花园里继续修建她的城堡,卡慕先生的园丁见状以为她是新来的园艺师,委托她给花圃浇水,再给玫瑰剪枝,顺便新栽些夹竹桃。她一一完成,而且完成得极其出色,让园丁大为赞赏。园丁甚至还带着她去见卡慕先生,准备向主人好好夸奖一下这位漂亮的“园艺师”。 类似的事情发生了好几起,直到几天后,庄园从上到下全都认识她才宣告一段落。哈耿很清楚,这怪不到那些勤杂人员头上。费多尔亲王、西维的大臣们还有卡慕先生送了她那么多华丽的衣裙和昂贵的珠宝,可她偏偏就喜欢粗布的、适合运动的服装,也很少把时间花在化妆和打理头发上,被人当成仆役很正常。 当误会不再发生,她甚至主动去帮忙做那些该是仆从们做的、完全不适合一位公主从事的活计。不止一次,哈耿和卫士们因为找不到她而惊出一身冷汗,却发现她在厨房里帮忙生火,不然就是在修补破损的屋顶。 那个被她骗到巨马城的贵族青年后来又找上门过。他的家族似乎在西维还有点势力,他来找薇卡除了献殷勤之外,竟然还想请她指点剑术。哈耿没有让她知道此事,而是从卡慕先生的卫队里随便找了七个卫士,然后告诉青年,如果想要面见公主,必须先一对一战胜她所有的护卫。 青年信心满满地答应下来。万一他们七个还不行,那就我自己上,哈耿打定主意。他没想到的是,上阵的第一个卫士就把青年打得满地找牙,而卫士甚至还没尽全力。 一边踉踉跄跄地离开,青年还一边说着他一定还会再来,不见到公主誓不罢休云云,不过就哈耿观察,他应该只是嘴上说说而已。 这件事最后还是传到了薇卡殿下耳中。于是某天晚餐后,她特意来找哈耿。“麻烦您了,哈耿先生,”她非常认真地向他行礼,“我能为您做些什么来表示感谢呢?” 哈耿正在葡萄架下啜饮白兰地,这是他最喜欢的美酒。“您不用为这种事感谢我,我的任务就是为您解决掉各种麻烦,”他心满意足,“如果有任何要求,请只管告诉我。说真的,您太客气了。” “作为一名俘虏和囚犯,”公主殿下微笑,“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晚风喧嚣起来,漫天落叶飞舞。“您不是什么俘虏,”她的态度令哈耿暗暗焦躁,“您是亲王的贵宾。你们和亲王他们不是敌人,其中一定存在某种误会。” 薇卡望着飘舞的树叶:“入侵我们的国土,又杀害了那么多的人……这样还不是敌人吗?” “呃……这恐怕……不是入侵……”哈耿一时语塞,他自己了解到的情况其实并不比她多到哪里去,艾尔薇拉总是下达命令,颁布任务,却很少向他解释。再怎么解释,这确实就是入侵嘛。 “对不起,哈耿先生,”公主略一躬身,“我不该指责您的。我可以离开了吗?” “您可以任意行动,去哪里都可以,不用征求我的意见啊,”他有些苦恼,“您好像把我们的身份弄颠倒了。” 薇卡殿下笑了笑。她好像还有什么话要说,但人类感情的细微之处,哈耿还没法把握。这感觉实在不好,连手里的白兰地都变得不好喝了。 可她才离开葡萄园便又折返回来。“哈耿先生,我能再麻烦您件事吗?” 哈耿像个孩子似的一跃而起:“请您吩咐。” “我们再来切磋一次,可以吗?” 求之不得。即使她不提出,哈耿也差不多要找个机会向她提出了。“没问题,”他一口答应,“还和上次一样?我是说,徒手格斗?” 她点了点头。 庄园里就有供卫士训练用的校场,这会天色已晚,校场上早就空无一人。哈耿率先在校场上站定。薇卡殿下慢吞吞地走到对面,身形和步态看起来都只是个普普通通的、甚至还有几分柔弱的少女。 再次和薇卡交手这件事,他期待已久。上次战斗的细节仍然清晰地印在脑袋里,事后伊葛对战斗的过程进行了详尽的分析,艾尔薇拉又指点了他许多战斗的技巧。 你把灵能提升得太强了,别忘了我们是用人类的身体在战斗,艾尔薇拉告诉他,太过强悍的灵能虽然能带来威力和速度的极大提升,但同时也会超出这具身体可以掌控的范围。诚然,这种状态下你能轻易打碎巨石,折断钢铁,跑得比豹子还快,跳得比塔楼还高,可所有的动作都是直线条的,直来直去,把你的意图暴露无遗,欺骗、诱敌、误导之类的战术完全用不上。欺负弱小也就罢了,碰上有经验的厉害战士,这形同自杀。 哈耿脑袋可不笨,艾尔薇拉稍一指点他就恍然大悟。真不幸,他心有余悸地想,我碰上的正是有经验的厉害战士。那么,我该怎么做呢?把灵能降低到和人类一个水平吗? 聪明的孩子,然后再向人类学习。怎样用这具身体更有效地战斗,他们可是比我们有经验得多。几千年来,人类战斗技艺的传承已经到了难以想象的地步,各种武器的运用,身体的锻炼方式,对战斗的阅读,对心理的把握,这些知识是他们付出了无数鲜血和汗水一点一点积累下来的,已经不可能靠个体灵光一现的智慧来与之抗衡。所以,收起你的傲慢和偏见,好好跟着他们学吧。别忘了他们统治这片大陆已有数千年,而我们呢? 灵能渐渐提升,他相信薇卡殿下也在这样做。从那时起,我一直按照伟大的梦行者的话去做,认真向人类学习各种战斗的技巧。现在,就让我看看学得好不好吧。 “来了哦。”提醒一声,看到她有个肯定的表示之后,哈耿合身扑上。 第178章 护卫的职责(3) 薇卡殿下抬起手臂。她是如何用远比自己微弱的灵能正面招架自己攻击的,伊葛讲得很明白。 准确地说,那并不是招架或者抵挡,更谈不上正面。她实际上采取的策略,应该称之为偏斜。 在我出击的瞬间,找到最薄弱的一点和最合适的角度,就可以用弱得多的灵能轻易地挡下攻击。这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困难,没有极高的天赋和长时间刻苦的练习是不可能做到的。 哈耿觉得自己天赋应该够了,但目前为止,练习还远远不够。拳头被薇卡殿下挡住,她的身子晃了晃,脸上微微流露出惊讶。 他知道她惊讶的原因。没错,我和上次可不同了,虽然应该还不是你的对手,但至少,我要让你看到我这段时间来花的功夫没有白费。 我确实变强了。上一次交手几乎算不上是正经的战斗,他一共也没打出过几次攻击,有效的更是一次都没有,从头到尾都是单方面挨揍。而这一次,薇卡殿下的表情明显认真了很多,她为数不多的几次反击,哈耿也都漂亮地接住了。 攻势逐渐增强,他的信心越来越足,对艾尔薇拉的敬佩也随之高涨。她说的法子果然有效,他感到浑身的血都沸腾起来,这样下去的话…… 冷不防鼻子上挨了重重一拳,眼泪当即夺眶而出。哦不能分心不能分心,他连忙后退想拉开距离重整旗鼓,可薇卡殿下如影随形,不让他轻易摆脱。果然还是很厉害,敏锐得叫人吃惊,捕捉机会的能力无可挑剔,稍有破绽便被她抓个正着。 而且她占据优势之后依然谨慎,他难以找到扳回局面的机会。一咬牙,他付出了胸膛和肚子挨了两拳一肘再加一脚的代价才逼得她暂时后退,将局势稳住。 不,实际上我已经输了。若这当真是人类的身体,挨了她那几下,绝对已经躺在地上爬不起来。 “您变强了不少呢,哈耿先生。” “您过奖了,殿下。我还是挺结实的,不需要手下留情,尽管用力揍好了。” 公主点点头:“这正是我想说的,哈耿先生。” 这大概只是句客套。可随后薇卡便取出一条黑色的丝巾,系在脑袋上将眼睛严严实实蒙住。她又掏出两团棉花,仔细地塞在耳朵里。 哈耿目瞪口呆。“您,您这是干什么?”是有人失去视力后还能战斗,但那需要长期的适应与训练,像她这样骤然蒙上眼睛是不行的。她究竟在打什么主意? “这样差不多,哈耿先生,麻烦您再攻过来吧。” “您认真的?”她没有回应,哈耿不得不提高音量重复了遍,“您是认真的?” 这次薇卡听到了。“是的,”她摆好架势,“来吧。” 她是认真的。但这怎么可能?不光是研究,她连耳朵也堵上。换句话说,她连我的脚步声都听不到,刚才的问答已经证明了这一点。这样一来,她要如何知道我已经靠近?又要怎样才能攻击或者防御? 怀着疑惑与忐忑交织的心情,哈耿大步上前,试探性地击出一拳。这一拳正中薇卡左肩,她轻轻地“啊”了声,身子转着圈向后倒下。 什么情况?哈耿维持着出拳的姿势不明所以。 他尚在疑惑,那边薇卡殿下已经爬起:“没关系的,再来。” 拳头没起到效果吗?不,不对,她起身的动作没有以往敏捷,呼吸和吐字也不那么顺畅,这一击确实伤到了她。这让哈耿的疑惑又更深了一层。是某个需要特殊条件才能触发的防御法术?还是某种不需要借助视力与头脑、身体就能自行作出反应的技巧? 薇卡殿下在催促:“不用担心,我没事的,放心大胆地来吧,哈耿先生。” 不管怎么说,她这么要求总是有原因的,只是自己还无法理解。哈耿迅速靠近,这次他选择了勾拳。 她或许都没注意到他的接近,拳头毫无阻碍、结结实实地命中了她的腹部。他压根没想过她会毫无防备,因此一点也没有收力,等意识到不对劲已经晚了,拳头几乎整个陷进了她的肚子。 一声闷哼,薇卡殿下倒下了。这?这。这!还以为她会展现超乎常识和想象的技艺,可她这分明就是在白白挨打。因为以前揍了我,所以现在用这种方式来赔罪?实在不可能。就哈耿所知,薇卡殿下的脑子里诞生不了这么复杂的想法。 这一击对她造成的伤害比想象中还要严重。公主殿下艰难地呼吸着,突然一阵咳嗽,喷出几口鲜血,她捂着肚子蜷成一团。歉疚,懊恼,惊恐,哈耿慌了神。他在她身边跪下,让她躺在自己的臂弯。 愧疚的话语还没出口,她虚弱的呢喃反倒抢了先:“没关系的,您、您不用在意……对了,手……我的手也可以捆起来……” 您莫不是疯了!不行,这种要求恕难从命。哈耿定了定神,正要扯去公主耳朵里的棉花,一阵杀气腾腾的脚步声突然自校场入口的方向传来。 哦坏了,她怎么偏偏选在这种时候过来?这下要怎么解释? “你这混账东西,”艾尔薇拉的怒吼声虽不响亮,可听在耳中,哈耿浑身发抖,“我让你好好保护薇卡殿下,你居然把她打成了这个样子?” “不,不,”哈耿坐在地上直朝后退,他想要起身,可腿不听使唤,“不是这样的,您听我解释!”今天的艾尔薇拉一身简洁的白色裙服,除此之外全无任何首饰与其他饰物,以她的容貌气质也完全不需要。可看在哈耿眼中,她简直比最凶残的异界恶魔还恐怖。 “解释?嗯?你倒是解释给我看看啊?因为她曾经揍了你,你就趁机报复,难道不是这样吗?” “呃,我们……我们只是在切磋!” “切磋你个头!”艾尔薇拉盛怒中抬脚踹来,“把她的眼睛蒙上,耳朵塞上,这算哪门子切磋?” 哈耿被踢得一连翻了两个跟头。“这是,这是殿下自己要求的!” “自己要求?你干嘛不说她还要求把双手也捆上呢?” 又是一脚,正中哈耿胸膛,他的身子腾空而起,又重重落下。“她,”艾尔薇拉当然手下留情了,可他还是疼得直哆嗦,“她确实也这么说了。” 梦行者气极反笑。“哈耿大人,我好像看错你了,”她朝他走来,看起来又要动手,“我原先可没料到你竟然这么蠢。” 诡异的红光在艾尔薇拉右手凝聚,哈耿倒抽了口气,这一下要糟—— “不、不管哈耿先生的事,”薇卡不知何时爬了起来,黑色丝巾和棉花也都拿开,“是我让他这么做的。” 哦,谢天谢地,得救了,哈耿终于松了口气。挨了几下倒也值得,因为还是第一次,他看到了伟大的梦行者震惊到无以复加的模样。 第179章 护卫的职责(4) “对不起,尊敬的殿下,”艾尔薇拉搓了搓手指,聚集在指尖的暗红光芒盘旋着消散,“您确定是您自己的要求?我懂了,这个混球胁迫您。他威胁您什么了?不用害怕,只管告诉我。” “对不起,”公主的手还捂在肚子上,身子也不太直的起来,但她的话没有任何含糊,“您弄错了,我没有受哈耿先生胁迫,是我自己要求他这么做的。” 艾尔薇拉的脸在抽搐,哈耿想笑又不敢。 “可以知道您这么要求的理由吗?” “是为了……变得更强。” “变得更强?被这个愣头青揍能变得更强吗我……格斗中确实有一项专门的抗击打训练,但显然不是您这么回事。您能不能纡尊降贵,和我们两个野蛮人解释解释?”艾尔薇拉走向公主。 “不是挨揍,”薇卡·卡斯蒂利亚摇了摇头,她双眉紧锁,很是苦恼,“我想试试在没有视觉和听觉的情况下战斗,最好还是完全没法还手的状态下……这么说也不太对。请让我再想想……” “没有视觉和听觉还能战斗?得,越听越糊涂。还是让我来看看您的伤势吧,那蠢东西下手可不知道轻重。” 艾尔薇拉优雅地在薇卡殿下面前躬身行了一礼。这个动作在哈耿看来,比起是在向公主致歉,更像是一位国王在向臣仆指引道路。紧接着,如同彩虹一般的绚烂色彩自她身边蒸腾而起,像是有生命似的围绕薇卡飘舞摇曳。 空气发出轻微的噼啪声,公主殿下闭上了眼睛。她感到刺眼了吗?应该不至于,这是人类祭司们惯用的法术,他们称之为神术——虽然和神灵的关系其实并不大,有那自大傲慢又阴险狡诈的妹妹在,她应该早就习惯了的。 “谢天谢地,您伤得不重,”艾尔薇拉感慨,“敢对哈耿大人提出那种要求,您不光结实,而且勇气可嘉,人也傻……好吧,主要是……勇气可嘉。” “傻是我的主要优点,海洛伊丝和艾芙洛都是这么说的。”薇卡睁开眼睛。她的表情很认真,可以肯定不是在调侃。 “我是没资格指摘公主们的不是啦,不过除去这一点,”艾尔薇拉忍俊不禁,“您还是有很多值得称道的优点的。好了,我大致明白您想做什么了。”更多鲜艳的色彩从梦行者身上升起,在她背后稍作停留,突然四下散开,然后划着不同的轨迹飞向薇卡,直钻进她身子里。 “您想做到的就是这样,对不对?” “是的,”薇卡·卡斯蒂利亚双手交握,又惊又喜,“您怎么知道的?” “这是我最最自负的地方,”伟大的梦行者亲昵地搂着人类女孩的肩膀,“用眼睛观察,用耳朵倾听,用心去思索。这正好是许多人欠缺的部分,”她转过头来,“哈耿大人,我可没说您。” “我……我知道。” 艾尔薇拉的脑袋又转了回去,脸几乎贴上薇卡的面孔:“亲爱的薇卡殿下,这种要求,您实在应该向我而不是他提起。相信我,在这件事情上,没有比我更合适的人选。尽管信仰不同,我还是不得不说,你们的神在眷顾您。你碰上正确的人了!我,能帮到您。” “真的吗?”公主殿下的神情,就像是小女孩看到了一件珍稀又昂贵的礼物,并且宣布这是送给她的那样。 “当然是真的。不过,虽然我肯定比哈耿大人要温和,但还是会有点疼的哦。” “我不怕疼。” “既然如此,我们这就开始吧。” 哈耿听得一头雾水。她们的对话,每个词他都听得清清楚楚,只是连成句子,他一点也弄不明白。梦行者显然没有解释的打算,她拉上薇卡公主的手,向远处走去。怎么回事?明明我和她才是同胞,可看着情形,自己好像成了局外人。他犹豫要不要跟上去。 “哈耿大人!”艾尔薇拉的声音远远传来,“可以麻烦您件事吗?” “请您吩咐!”哈耿赶忙回应。 “到巨马城去找费多尔亲王,并且请他原谅,有件重要的事让我今晚无法回去,明天也是。反正科莫和贝莎都在,艾格兰人的先锋也至少要下周才能来,不会耽误什么事情的。啊殿下,请您站到那边去。” 尽管艾尔薇拉背对着自己,哈耿还是认真地行了一礼。转身离去的时候,他眼角瞥见薇卡殿下又把眼睛蒙了起来。 她们究竟要干什么?但是既然梦行者已经吩咐过了,那最好不要让她等太久,哈耿急急忙忙离开庄园,拔腿就向巨马城狂奔而去。 有些道理其实一直都很浅显,比如全速奔跑的时候,想要拐个弯就不那么容易。为了避开一队运送葡萄酒的马车,他只不过稍稍偏过一步,就在路边的石头上撞个正着。那块石头虽然化为齑粉,他也头晕目眩了好一阵。 要是在战斗中,这会带来危险的。如此简单的事情,为什么我一直没有想到过?哈耿赶到巨马城,找到亲王,转达艾尔薇拉的话,然后再道别,一共也没花掉几分钟。 为此他很感激西维人,他们没有那么多的繁文缛节。换作人类世界的其他地方,比如艾格兰的东部、中部和西部,事情就不会这么顺利了。他急着回去,临别前的那一幕越想越叫人感到不安,薇卡殿下又蒙住了眼睛,艾尔薇拉也提醒过会有些疼。莫非她们商量下来,结论是换个人来揍她? 不幸的是,在离开之前,他被亲王的后勤总管逮住了,并且邀请他喝酒。这种事总是不好拒绝的,何况对方又是凯文大人。等好不容易灌醉所有人,时间已经过去了整整两个小时。 他匆匆赶回庄园,直奔校场。他的听力远比人类发达,即便化为人类的形态也是如此,还离得老远,他就听到阵阵怪异的乐声。 事情好像和预想的不太一样? 哈耿跨入校场,地上井然有序地摆放着长枪、长剑、战锤、流星锤、连枷、匕首、长弓、短弓、十字弓、手杖、箭、弹丸,艾尔薇拉手抚七弦琴,她的弹奏方式颇为奇特,每次弹拨琴弦都有很长的停顿,弹出来的不能算曲子,而是一个一个独立的音节。 离她大约十尺之遥,薇卡殿下蒙住眼睛,塞着耳朵,双臂舒展,单脚站立。看起来没有受伤,只是那古怪的姿势让哈耿完全不明白她想做什么。 在一旁注视良久,她始终维持同样的姿态,除了风吹动裙摆,完全没有动过一下。艾尔薇拉则始终不紧不慢,一下一下地弹着七弦琴。偏偏两个人都一副兴味盎然的表情,哈耿终于忍不住发问了:“艾尔薇拉大人,你们这是在……” “我们在做一件很伟大的事。今晚我们不需要你了,哈耿大人。在城里喝酒了对吧?去做个好梦吧。” 参与者或许可算是伟大,但在做的事无论如何难以与“伟大”相联系,至少哈耿完全看不出来。带着这样的疑惑,他如艾尔薇拉所说回到自己卧室,片刻功夫就睡着了。 第180章 护卫的职责(5) 清晨醒来,哈耿喝了点喜欢的白兰地,又吃了点干酪,早餐就算对付过去。他依着习惯,首先去巡视一遍庄园内部——这需要大约半个小时,然后是周围的农田、葡萄园和树林,最近几天连东边的群山也被他纳入了注意的范围。 不管怎样,肩负着保护薇卡殿下安全的重任,谨慎点总没错。说起来,她们两个昨晚究竟是在做什么? 他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又来到校场,跟着下巴便掉在了地上。除了一为清晨,一为夜晚,校场上的场景和他回去睡觉时毫无区别。满地的武器,抚琴的艾尔薇拉,姿态古怪的薇卡,一切都是老样子。 哦不对,薇卡殿下的姿势有变化。她换了只脚,双臂也从昨天的左右张开变成在胸前交错。 “你们……整晚都没睡?” 艾尔薇拉抬头看了眼太阳:“咦?天怎么亮了?这可不行。薇卡殿下!”梦行者的音量并不高,可是有种奇异的穿透力,哈耿看到薇卡立刻收起动作,“睡觉时间到喽。走吧,好好睡一觉,得养足精神才更有效果。” 薇卡没有解下遮住眼睛的丝巾,就这么一边摸索着,一边步履蹒跚地回卧室去了,路上摔倒了好几次。哈耿想上前搀扶,被艾尔薇拉制止。“继续履行你的职责吧,”梦行者面带微笑,显然心情很好,“这儿有我呢。” 于是哈耿再度出发。结束巡视的时候已经临近中午,他认为公主殿下肯定还没起床,而午餐也应该顺延到下午,甚至和晚餐并作一块。没曾想一回庄园,他就发现她和艾尔薇拉已经又出现在校场上了。 难道不觉得累吗?艾尔薇拉不需要太多睡眠,但薇卡可是货真价实的人类,可以睡得这么少吗? 接下来的五天里,她们俩除去睡觉,几乎都在卡慕庄园的校场上度过,甚至连吃饭时也不离开,由侍从负责把吃的送来。薇卡殿下只有在实在累得不行时才会小憩片刻,而她甚至连回卧室都舍不得,往往直接在校场边裹块毯子,倒头就睡。 这份毅力让哈耿佩服不已,但疑惑也与日俱增。她们究竟在做什么?每天他都至少问艾尔薇拉一遍这个问题,得到的回答大同小异,归结到底都是一个意思:不告诉你。 到了第六天早上,哈耿一如既往早早醒来,才出门就见到艾尔薇拉打横抱着薇卡朝卧室走过来。公主殿下在梦行者的怀里一动不动,闭着双眼,睫毛微微颤动,嘴角还挂着浅浅的笑意。 “殿下她这是……睡着了?” “是啊。连我都有点累了,”艾尔薇拉笑着抱怨,“这孩子真的是人类吗?不过呢,”她话锋一转,“一切都是值得的,我们俩收获颇丰。对了哈耿大人,我发现先前还是小瞧了您的勇气呢。” 他顿时受宠若惊。“勇气?” “是呀。就你那两下子,当初居然也敢向她挑战,还宣布五秒就能解决,”梦行者戏谑地看着他,“实在是勇气可嘉呀。五秒,就是我都做不到呢。” “呃,这个……”哈耿手足无措。果然,就知道她不会轻易夸奖人。 但下来她的话令他颇为意外。“但是呢,你能真心诚意地认识到自己原先的想法是错的,这就至少比九成的……不,是九成九的人类要强了。懂得认错,知道低头,这是统治者需要学会的第一件事。好啦,扯远了,她又要交给你照看了。” “谨遵您的吩咐。” “她这几天太过疲惫,我用了个小小的法术,好让她能做个美梦。所以不用太过小心,她一时半会是醒不过来的。瞧!” 艾尔薇拉高高抛起薇卡,随后伸手接住,如此反复三次。公主殿下睡得深沉而香甜,完全没有任何醒来的意思。梦行者替她梳理略微凌乱的头发,又带着欣赏的神情俯身在她脸上留下一吻。 “真想再多玩一会,”艾尔薇拉惋惜地把薇卡递给哈耿,“可惜耽搁了好几天,我不得不回亲王那里去了。” “殿下要在这里待到什么时候呢?”哈耿问。 “这个问题可不该问我哟,”梦行者的笑容高深莫测,“舞台上的演员们也是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性格与想法,即使有剧本的存在,也阻止不了某个人的即兴发挥,我们只要静静看着就好。总之,你要做的就是等待,我们已经等待了数百年,不在乎再多等几天。好了,我真的要走了,你把公主送回卧室去吧。” 哈耿抱着薇卡目送艾尔薇拉离去,待她的身影完全消失不见,这才迈步走向卧室。 虽说有梦行者亲自施展法术,他把她在床上放下时仍然极其小心谨慎,就好像怀里不是一个人,而是精巧到一碰就碎的瓷器。他亲手替她拉过毯子盖上,听说人类睡觉起来会感到口渴,又在床头放上柠檬水和葡萄酒。仔细想想,她可能会睡上很久,所以肚子也会饿,他又找到侍女,让她们备好面包,还有她喜欢的、口味清淡的白奶酪。 至于沐浴时用到的牛奶、花瓣、丝巾、长柄刷和肥皂,出浴会需要的浴巾、香水、替换衣物和柔软的布拖鞋,他也命人一一备好。她用不用得上是她的事,把每一件事都考虑周全则是他的职责。 亲眼看着一切安排妥当,哈耿才离开庄园,开始今天的巡视。他在葡萄园里抓到了几个鬼鬼祟祟的家伙,他们自称是来偷葡萄的。哈耿相信了他们的说辞,因为这几个家伙是在弱不禁风,连他吹一口气都能刮跑。解决的办法也很简单,揍一顿就好了。 晚餐过后,按照他的习惯,该去庄园的葡萄架下喝白兰地。不过今天,他先去探视了下薇卡殿下。她仍然没有醒来,睡得一脸安详。看过一眼,哈耿正打算退出去,她突然翻了个身,然后开口说道:“那些都是明天的事。至少我们有今天,所以……” 什么?哈耿停在门边,等了半晌也没有下文,薇卡殿下的呼吸悠长均匀,刚才应该是梦话。推门出去,他忽然听到了纷乱脚步声。哈耿的听力远远超过寻常人类,来人实际上还在一千尺开外,他听出他们分成两股,向着庄园包围过来。 数量有五百,不,是八百,也不对,超过了一千。这么多人,这个时间,这种地方?他隐隐有种不妙的预感。 接着,仿佛为了印证他的想法,一声惨叫刺破了夜空。 第181章 护卫的职责(6) 什么情况?哈耿霎时全身绷紧。 脚步声在迅速逼近,惨叫则此起彼伏,其中几声发自卡慕先生的卫士。是敌人来袭吗?不可能,西维的大军就囤驻在巨马城周围,沿着红水河北岸呈环状展开,南岸则设置了诸多前哨。没有敌人能在这种情况下接近,绝对没有。 来人渐渐接近,听起来比刚才更多,哈耿估计足足超过两千。这反倒令他放下心来,如此规模的敌军,不可能逃过西维人、尤其是艾尔薇拉的眼睛,所以这伙人应该不是敌人。 他跳上屋顶,举目望去。哈耿的眼睛在黑夜里也能清晰视物,他看到来人穿戴制式统一的盔甲,虽然人数众多,但是队列毫不混乱,骑兵和步兵各有自己的行进路线,另外还有专人看管抓到的俘虏。 他们大概属于费多尔亲王手下的某位领主,哈耿如此推断。他仔细辨认,俘虏大多是庄园里的卫士和仆役,也有牧羊人、樵夫和渔夫。他微微蹙眉,这伙人像是把路上遇到的每一个人都抓了起来,而且在夜间行军却没有点起火把,这可不是什么好现象。 思忖片刻,哈耿从房顶跳下。希望他们不是冲着薇卡殿下来的,但就算这支来历不明的队伍的目标就是她也没什么好怕。以他的力量和速度,虽说不可能是两千个人类的对手,要带着她逃跑还是没问题的。 哈耿想起艾尔薇拉的指点。现在要做的,就是静静地一边观察一边等待。他拉开薇卡殿下房间的门,悄无声息地溜了进去。 只凭听觉就已经足够了解来人的动向。他们将庄园团团围住,然后开始搜索内部,将找到的每一个人都押去校场。期间爆发了好几次冲突,双方人数相差太过悬殊,结局没有任何悬念。 不出意外,有几个人冲着这里过来了,哈耿躲在门后,不发出一点动静。朝床上望去,薇卡殿下倒是依然睡得很安稳,而且面带微笑。他不免腹诽,什么都不知道总是最幸福的。我紧张得半死,你倒是正在做美梦。 侧耳辨认,来人一共四个,哈耿瞬间有了对策。听着脚步声已在门外,揣摩对方心理,他们应该是要敲门了,他抢先一步把门打开。 不出意料,他看到了四张惊骇的面孔。不等他们有任何动作,他倏地出手,眨眼间三个人脑门上各挨了一下,连声惨叫都没有就昏死过去。他一把掐住第四个人的脖子,将那家伙按倒在地。 “有人在屋里睡觉,所以请保持安静,否则……”他的另一只手抓住对方的头盔,稍一用力,厚重的铁盔便发着吱嘎声朝内里凹陷。对方一脸惊恐,连连点头。 “很好。现在告诉我,你们是什么人,这种时候来这儿想干什么?” 这家伙在犹豫。哈耿的耐心不错,但不是对这种人。他毫不客气地一拳头朝脸砸了过去,立刻见到了飞溅的鲜血,还有破碎的牙齿。他掐脖子的手随即用劲,让那家伙的惨叫声憋在了喉咙里。 眼看他一张脸先是通红,跟着发紫,哈耿松开手,让空气能够重新进入他的肺。对方大口喘息,同时举起一只手向他摆了摆:“别,我说,我说。我们是哈兹伯爵麾下,今天来是要给卡慕酒庄的主人一个教训,因为他先前侮辱了杜拉克先生!” 哈耿听说过哈兹伯爵,但仅仅知道他是位西维贵族,除此之外一无所知。“杜拉克先生又是谁?” “是哈兹伯爵的长子。” “胡说八道,”哈耿低吼一声,手上又开始加劲,“哈兹伯爵是西维人,他的长子当然也是。他们这次之前从没到过艾格兰,卡慕先生怎么可能侮辱他儿子?” 那家伙惊恐万状,语速飞快:“我,我没有骗您,大人,那就是几天前的事。杜拉克先生到卡慕先生的庄园来,想要拜访传说中的薇卡殿下,可是卡慕先生居然要他先战胜七名卫士,然后才能让他见公主。杜拉克先生不是个战士,根本不是那些卫士的对手,被他们打得鼻青脸肿,丢出了门外。” 哈耿一怔。这件事其实是我干的,如此说来,倒是害了卡慕先生。“明白了,请你也昏过去吧。”他补上一拳,对方顿时晕厥。 既然对方不是冲着薇卡殿下来的,那就没什么好担心,更何况他们还是费多尔亲王的部下。只不过既然是自己惹出的麻烦,那自己就有责任解决。哈耿锁上门,在黑暗中藏匿起身形,无声无息地走向校场。 哈兹伯爵的队伍来时在黑暗与沉默中行军,此刻却在校场上点起数个火堆,四周插满火把,照得偌大的校场如同白昼。场中哭声响成一片,卡慕先生的全体家庭成员,连同他的管家、卫士、园丁和仆役,一个不剩地全部坐在地上。哦不对,有几个是倒在地上的。 “哈兹伯爵,”卡慕先生的胡子上沾了血,尽管周围全是明晃晃反射着火光的利刃,他毫无惧色,“今天在这里发生的一切,我都会原原本本告诉亲王知道的。” “这里发生的一切?亲爱的卡慕先生,您似乎还是没能明白。”一个年纪约摸五十的贵族道。他一头金色的短发,留着浓密的络腮胡,身披金红相间的巨大披风。 “你到底要做什么?” “在我们西维,同态复仇是任何人不得侵犯的铁律,哪怕费多尔亲王亲临也是一样。我的要求很简单,你们对我儿子做了什么,您的儿子……”哈兹伯爵的笑容在火光下显得冷漠而残酷,“抱歉我忘了,您的儿子已经回归大地怀抱了。那就请您的孙子上场,与我的七名部下逐一交手。如果他能战胜全部七人的话,我不仅会立刻离开,而且还会奉上可观的赔偿,弥补我今晚给您带来的不快。而如果他不幸未能……” “提姆只是个四岁的孩子!”卡慕先生怒吼道。 “是吗?这也没有问题,在我们北方,本人不方便下场决斗时可以委托代理骑士。卡慕先生,你有没有可以替您孙子出战的代理骑士?” 用脚趾头想也知道,酒庄的卫士完全不可能和一位伯爵的手下相提并论。伯爵满意地微笑:“忘了说明,我儿子断了鼻梁和几根肋骨。考虑到您孙子年幼,我可以酌情减轻他受到的伤害。怎么样,有没有人愿意为卡慕先生亲爱的孙子提姆出战?” 卡慕先生的孙子,那个肥嘟嘟的男孩被一名士兵捉在手中,哇哇大哭。哈耿明白该是自己出场的时候了,他大步走上校场:“有的,就是我。” “他!”伯爵的儿子,前些日子来过的那个年轻人指着他,“就是他!” “原来是哈耿大人,”伯爵一躬身,“我正奇怪您到哪里去了。想来您已经做好准备啦?” 哈耿本能地感到不对劲,哈兹伯爵似乎有恃无恐。按说以艾尔薇拉大人副手的身份,他面对自己不该如此镇静啊…… 事到如今只有先解决眼前的麻烦再说。哈耿点头:“是的,让您的部下上场吧。” 第182章 护卫的职责(7) 哈兹伯爵的第一名部下朝哈耿走来。他手持长剑,全身板甲,头盔上一颗天蓝色的宝石散发着淡淡的光。此人向哈耿行了一礼之后二话不说,挥剑就砍。 哈耿立刻有被冒犯的感觉。尽管我确实不需要,但你难道不应该先问一声我用什么武器吗?他身子向右横移,闪过对手的剑,随即右手握拳击出。 对手被他这一拳直接击飞,笔直撞向校场的围墙。嘭的一声巨响,那大块石砖砌成的墙壁上顿时出现了一个大洞。 “我手下留情了,”哈耿冷冷地宣布,这是实话,“不过身上应该还是断了一半的骨头,下来上场的各位可得留神了。” “恕我不明白您的意思,哈耿大人,”伯爵弯腰低头,“下来上场的各位?难道第一场较量已经结束了吗?” “什么?”哈耿一扭头,对手穿过墙上的破洞里,步履矫健地又一次走向自己,前额的蓝宝石熠熠生辉,即便熊熊火光也无法将它的光芒掩盖。 怎么可能?挨了那样的一拳竟然完全没事?这家伙当真是人类?他左右环顾,发现震惊的不止是自己。惊讶的窃窃私语在伯爵手下的士兵间扩散,许多人对着他的对手和残破的墙壁指指点点。 哈兹伯爵又说道:“迟了介绍,此人是我卫队里一名普通的卫士,他的名字完全不值得您记住。” 伯爵的话语有种难以言喻的违和感,听来有几分像是梦呓,又像是三流的话剧演员照本宣科地念着台词,偏偏语气充满了讥嘲。 一定哪里有问题,哈耿强压下心头的不安。战斗重开,对手绝不可能是个不值一提的无名小卒,单看用剑的技巧,在军队当中绝对能算是高手。但这家伙最让哈耿感到麻烦的不是剑术,而是他的耐打程度。 毕竟薇卡殿下那种级别的在人类当中少之又少,寻常的高手哈耿应付起来并不费事。拳打脚踢之下,卫士被他击倒了不知多少次—— 问题就出在这里。每一次倒下,对手都能若无其事地起身,他的攻击竟然像是一点效果也没有。一定哪里有问题,他在脑海里又一次重复,别说只是一介人类,就是艾尔薇拉大人也绝不可能硬挨他这么多下攻击。 他逐渐焦躁起来。拳头又一次击出,对手全身的板甲已经在攻击下四分五裂,这一拳直接落在了卫士的肚子上,趁对方弓下腰去时又在他后背补上一记肘击。 卫士不出意外地倒了下去。去死吧你这怪物!哈耿在心中咒骂,或者说期盼。可转眼他就失望了,这伯爵口中的无名之辈转眼又爬了起来,锲而不舍地举剑刺了过来。 如此防御力绝不可能是人类,甚至不可能是血肉生物了。就算是伊葛大人擅长制作的那些人偶也做不到,他们只是没有痛觉和骨骼,受到攻击时灵能依然会随着攻击力度的不同而衰落。那种东西,他一下就能解决一个。 到底要怎样才能彻底打倒这种东西?对手不知躺下了多少次,甚至连哈耿都感受到了一丝疲累。恐惧像种子一样悄然在心底萌发,我好像对付不了这种东西—— 在战斗中胡思乱想立刻遭了报应,蓦地左臂一凉,对手的剑划过,留下一道长长的口子。万幸伤口不深,他及时后退避开接踵而来的第二剑,心中忽然起了奇怪的念头。如果是薇卡殿下的话,遇到这种对手会怎么做? 不知道,但她绝不会像我这样傻乎乎地只知道把拳头朝对手身上捶。收起你的傲慢和偏见,艾尔薇拉的话在脑中回响。 他突然发现了对手反常的地方。尽管卫士全身的铠甲早就裂成碎块,他的头盔却完好无损,那枚蓝色宝石散发的光芒却远比起初黯淡。问题或许就出在头盔上,出在那枚宝石上,虽然还不能确定,但值得一试。 他猛然加快动作,强行格开对方的手臂,一连几拳全都落在对手的面甲上。每当拳头砸中,宝石的蓝光便有一瞬的黯淡,片刻之后才能恢复,而恢复过后的亮度也比原先要暗。该死,他暗骂自己迟钝,从一开始就是这样,为什么我到现在才发现? 因为骨子里我一直没有把这家伙当成对手,想着收起傲慢,实际上却迟迟没有这么做,所以眼睛才被虚无的帷幔所遮蔽,忽视了始终就在眼前的事实。如果换做是薇卡殿下,恐怕第一时间就注意到了。 下来的事情就很简单了,他疾步上前,劈手抓向宝石。指尖才触到,刺痛袭来,迅速从手指蔓延到整个手掌,再顺着手臂延伸到全身。这种程度的疼痛对哈耿而言如同蚊子叮了一口,他稍一用力就将宝石抠了下来。 一离开头盔,本已显得昏暗的蓝色光芒顿时消失,如同一盏油灯熄灭,宝石变得黯淡无光,喀喇几声轻响过后碎成了数块。而那卫士仰天倒在地上,失去了意识。 原来如此,哈耿长长呼出一口气。手中的宝石碎块转眼化为粉末,一阵风吹过便消散无形。他向伯爵身后望去,那里的一列卫士人人的头盔上有一颗蓝色的宝石在忽明忽暗。 这不是人类的伎俩,同胞当中也没有类似的技艺,他在其中嗅到了再明显不过的阴谋味道。 “不属于本人的力量终究不过如此,”哈耿拍了拍手,“结局是注定的。下一个是谁?” “哈耿大人真是名不虚传,”哈兹伯爵摇头晃脑,“但是现在就谈胜负未免太早。” 随着伯爵的话语,第二名卫士出列,默不作声地走来。这次连行礼都省了,到了哈耿面前,直接拔剑就砍。 哈耿本也不怎么在意。战斗围绕着卫士脑门上的蓝色宝石展开,这第二个对手比起刚才那个来,战斗技巧大致相当,但是风格上谨慎了很多,不因为身子耐打就忽视防御和躲闪,一招一式宁愿放弃攻击机会也不肯稍稍露出破绽。 这样的对手最令哈耿讨厌,自打战斗一开场就没想着怎么赢,而是拖延输的时间。幸好两人实力相差悬殊,知道了宝石的秘密之后再没有任何令他感到担心的地方。不到两分钟,他仰仗力量优势强行突破了对手的防御,生生将宝石抓了下来。 那颗宝石也同第一颗一样成为飘散在晚风中的粉末,而第二名卫士同样倒在地上昏迷不醒。哈耿注视伯爵:“后面的如果都是这种货色,剩下的就只是时间问题了。” “不试试怎么知道呢?”伯爵面不改色,“面对您的第三名对手吧。” 第183章 护卫的职责(8) 第三名和第四名对手都毫无悬念地被哈耿打倒,过程就像两滴水一样毫无区别。 哈耿回头望了眼,卡慕先生投来感激的眼神,他的家人不再啼哭,许多年轻人挥舞拳头为自己鼓劲,年长的则跪地为自己祈祷。就连那个胖男孩,那个曾令哈耿手足无措的、招人讨厌的小鬼也破涕为笑,对着哈耿拼命鼓掌。 说实话,原先没有想到过为了别人而战的感觉如此美妙,哈耿不禁有些飘飘然。 “哈兹伯爵,”他又一次提出,“我看我们还是都省些力气吧。事情就到此为止,您带着您的人离开,而我就当您没来过。至于您给卡慕先生的庄园带来的损失,我来赔偿就是。”这件事情归根结底是我造成的,赔偿也是天经地义的,无论哪个种族都是如此。反正损失大不到哪里去,而这位哈兹伯爵又是费多尔亲王的部下,他来找卡慕先生麻烦的理由也算正当,哈耿不想让他太难堪。 “如果我坚持要您和我剩下的三名卫士交手呢?” “那么,”哈耿蹙眉,“我想故事的结局不会有什么变化,但我会把此地发生的一切都告诉艾尔薇拉大人。而且我要是没记错,赔偿就得您自个来支付了。” “您说得有道理,哈耿大人。如何选择,任何稍有脑子的人都不会弄错的。” “我很高兴您能这么想。”看来事情得到了圆满解决。 “啊父亲!”伯爵的儿子杜拉克尴尬地叫嚷。 伯爵完全没有理会他。“既然如此,”他朝哈耿伸出手来,“我可否有和您握手的荣幸?我要向您道歉,真的,我对我的行为感到抱歉。” 哈兹的话让哈耿有些不自在。人类所说的扭捏,大概就是这个感受吧。“道歉倒是免了,父母为了孩子会做出为了自己根本不可能去做的事。该道歉的其实是我,虽然是出于职责,但我毕竟伤到了您的儿子。仔细想想,本来可以有更好的解决办法……” 没错,哈耿想起艾尔薇拉的教导。打倒敌人并不一定要用爪牙,再高明的战斗技巧比起止战的智慧来也根本不值一提。 “啊,您误会了,”伯爵笑了起来,“我不是为了我儿子的事道歉。” 这笑容是怎么回事?哈兹的笑甚至令哈耿也感到毛骨悚然。嘴角翘起,可脸上的肌肉不住抽动,在火光映照下诡异无比。“那您是为了?”他满腹狐疑地问。 “为了对您所做的。老实说,若不是您如此之蠢,要把那位睡美人弄到手可真不容易呢,艾尔薇拉大人选择您真是看走眼了啊。” 什么?尚未有时间思索伯爵的话,四把剑分别从左右两边袭来,四颗蓝色的宝石光芒大盛。 校场上一片哗然,不光卡慕先生和他的家人,哈兹伯爵部下的士兵也大多发出惊呼。哈耿身子一矮,向后翻滚躲开,姿态多少有些狼狈。对方没有进一步追击,接着更多人赶来,一条人墙将他和哈兹伯爵隔开。 哈耿的视线扫过这群人。单独一个自然不放在眼里,两个也是一样,甚至刚刚那四个加在一起他对付起来也游刃有余。可眼前,头盔上有那种蓝色宝石的卫士多到一时间都来不及清点的地步,他自忖不是对手。 “好了,哈耿大人,无需害怕,我们不会伤害您或者卡慕先生的,”哈兹伯爵拍了拍手,“我这就带睡美人离开。” 睡美人?一个身材高大的卫士抱着薇卡·卡斯蒂利亚来到哈兹身边,伯爵向他点了点头。公主殿下的双手双脚都被泛着幽幽蓝光的镣铐铐住,偏偏她依然没有醒来,身子蜷在卫士的怀里,睡脸显得无比安详。 脑袋仿佛被人重重捶了一下,哈耿一时几乎无法呼吸。她才是他们的目标,他终于意识到了这一点,难怪今晚的一切都感觉不对劲。 这伯爵是什么人?为什么他会想要薇卡殿下?他要把她带去哪里?在想清楚这些问题之前,低沉的怒吼冲口而出:“你休想!” “现在再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需要我再重复吗,哈耿大人?如果不是因为您的愚蠢,我今晚的行动别说这么顺利了,能不能成功还是个疑问。您的任务是保护薇卡殿下,可您却轻易就放弃了自己的职责,将全无防护的她一个人留在了房间里。您以为您是什么人?歌谣里的骑士?现实可不比您的梦那么甜美,世界也不会围绕着您而转动,凡事更不是举着长枪冲锋就能解决的。” 哈兹伯爵的话语比利剑对哈耿造成的伤害都大。他气得浑身发抖,怒意几乎无法遏制,一半是因为哈兹,一半是因为自己。 “就算不甘心,”哈兹继续在他伤口上撒盐,“您能做的也无非是朝着我冲过来,然后被我手下乱剑剁成肉泥。事实上您即使把我撕成碎片——我不怀疑您有能力做到——事情的结果也不可能有任何改变了。” “不试试怎么知道!”哈耿失去了理智,艾尔薇拉的教导,数个月来的训练全都抛在了脑后。灵能顷刻间提升至最大,他舍弃了一切技巧,怒吼着向卫士们构成的人墙狠狠撞去。 一个,两个,三个……有六七个卫士被他撞飞,但更多的人涌上前来,他们聚成了堆,他用尽全力,却一步也无法前进。数不清的利刃袭来,火光反射得眼睛生疼,他急忙向后退去。 敌人实在太多,他没能完全避开,肩头和胸膛各中了一剑,跟着小腹上挨了一脚。愤怒中哈耿感觉不到疼痛,他狠狠地扣下一个人头盔上的宝石,但其他人扑了上来,将他按倒在地。 哈耿奋力挣扎,但重重叠叠的人压在身上,即便是他也无法挣脱。肚子上又被刺了剑,他听到哈兹伯爵的声音:“好了好了,不用紧张,哈耿大人只是一时冲动。我们走吧,不要再流无益的血了。” 身上压力一轻,卫士们四下散开,数不清的蓝色光芒闪耀。哈耿一骨碌爬起,身上的几处伤对他构不成妨碍,但懊恼和无力的感觉却几乎将他吞没。他几乎又要冲过去,可哈兹伯爵只是笑了笑便转过身去,连同手下一齐向校场入口走去。 他说得没错,我什么也做不了,我的对手甚至都不屑面对我。哈耿颓然地垂着双肩,失魂落魄地注视着远去的哈兹伯爵。 突然一声惨叫,哈耿愕然望见哈兹伯爵哇哇怪叫着腾空而起,又重重落地,摔在校场边的花丛中,扬起大片花瓣。交织的金色与黑色在眼前飞速萦绕,即便是他的眼睛也跟不上那闪电般的迅捷。 什么人?是什么人?哈耿喜出望外。他勉强看清那是副通体色泽黝黑的铠甲,表面绘着繁复的金色花纹,不知为何,只是远远看着那副铠甲,哈耿就觉得莫名的心悸。又是几声惨叫,抱着薇卡殿下的那名卫士踉跄着后退,而殿下的身子从他手中脱出,有个年轻小伙抢上去将她接住。 随后哈耿发现,那个年轻小伙自己见过。他和穿着铠甲的那个家伙是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怎么一点也没注意到? 疑惑的不止他一个。“混、混蛋!你们是什么人!”哈兹伯爵叫嚷着从花朵间起身。 “这也是我们的问题。你们又是什么人?”抱住薇卡殿下的年轻人——旅行诗人诺亚·麦克莱恩反问,“想对殿下做什么?” 第184章 护卫的职责(9) 哈兹伯爵掸去身上的花瓣,恢复了镇静与从容——至少表面上如此:“看来把自己当成骑士小说主角的傻子总是层出不穷的。干掉他们,把殿下抢回来。” “人有点多,你能对付得了吗?”旅行诗人向那穿着铠甲的家伙问道。 “不要质疑我这么优秀的战士!”穿铠甲的家伙答道。听着是个女孩,嗓音甜美,而且非常年轻。 “可是你连我都……” 诺亚没能把话说完,卫士们一拥而上,他抱着薇卡殿下拔腿就跑,女孩拦在了追兵前。 这可不行,他们俩还不知道厉害,我得去帮上一把。哈耿才一动念头,就看到女孩一记直拳击飞了一个卫士,又一记侧踹踹倒另一个。身手相当可以,这两下几乎有薇卡殿下的水准,哈耿颇为意外。 然后他看到,那两个被她打倒的卫士没有起身,维持着倒下的姿势一动不动,他们头盔上的宝石完全失去了光泽。 哈耿的下巴掉到了地上。 这是怎么做到的?那两下攻击展现了高超的技巧,但并不沉重,看着也不像附带了什么特别的属性。惊骇间又有六七人被女孩打飞,无论是何种方式——拳头、脚尖、膝盖、肩膀甚至用脑袋去撞,一击之下必定有一个人就此倒地不起。 那些卫士的反应也很奇怪。他们对同伴的倒下视而不见,就那么一个接一个前赴后继地扑向旅行诗人和女孩。 伯爵本人也不怎么正常。“没什么好怕的,”他大声发号施令,“再上去两队人,把弩手都喊到这儿来!” 连他儿子都看不下去:“父、父亲?您是认真的?那会出人命的!” 一个军官,头上没有蓝色宝石的那种,则颤巍巍地接近伯爵:“杜拉克说得没错,您是不是再考虑考虑?而且哈耿大人是艾尔薇拉大人的副手啊,您……” “没有关系,我们必须把薇卡殿下抢到手!来人,先把出口守住,他们就逃不掉了!” 看得出来士兵们不情不愿,但还是开始行动,打算忠实地执行伯爵的命令。旅行诗人抱着薇卡殿下本来已经往出口跑去,又被一群士兵拦住,不得不折返回来。哈耿迎上前去:“诺亚先生,我来帮助您!” 旅行诗人没有第一时间认出他来:“您是?” “我是哈耿,”见到对方仍然一副茫然的模样,哈耿补充,“就是某天晚上在风铃城的市镇郊外被薇卡殿下与艾芙洛殿下联手揍了的那一位!” 这种介绍立刻起到了效果,诺亚·麦克莱恩疾跑过来,将薇卡殿下交到哈耿手里:“交给你了,”接着他一边跑开一边大声向那穿铠甲的家伙抱怨,“你姐姐可真够沉的!” 哈耿一怔:“嗯?哎!呃?啊!”姐姐?铠甲里的显然不是艾芙洛·卡斯蒂利亚,声音对不上,个子也明显矮了不少。而薇卡和艾芙洛的妹妹…… 只可能是海洛伊丝殿下,哈耿为这个结论所惊讶。但她怎么会来这种地方?而且是和那旅行诗人一起? 没有余裕细想,大群士兵从四面八方包抄过来。这么多人显然不是他独自能对付得了的,眼看旅行诗人已经跑掉,哈耿不假思索朝反方向跑去。哈兹伯爵的手下说到底都是费多尔亲王的士兵,他跟他们一样,也不希望弄出人命来。 但有人不这么想。那边穿铠甲的女孩已经打倒了将近二十个头戴蓝色宝石的卫士,但剩下的也成功将她里三层外三层地团团围住,长枪、长剑和弯刀直往她要害招呼。女孩左支右绌,好像陷入了苦战的样子。 突然间她高高跃起,在空中团身一连翻了许多跟头,落地时已在包围圈外。她回转身子,手一抬,嘭嘭两响,两个卫士应声倒地。 “笨蛋!”看到这一幕,正在校场绕大圈子狂奔的旅行诗人骂道。 “我哪里笨了?”女孩旋身,又是一个卫士被踹飞,“没看到我把敌人打得一败涂地吗?而且还是在某个人一点忙没帮上的情况下!” “所以才说你笨!有收拾那么多人的功夫,”诺亚先生径直冲向哈兹伯爵,“事情早就解决了!” 伯爵指着旅行诗人大叫:“放箭!快放箭!” 他身边的士兵迟疑着不敢动手,军官又一次提出异议:“可是伯爵大人,弩箭射出去了就不听人使唤了。他们可是哈耿大人的同伴啊,换句话说……” 诺亚·麦克莱恩已经接近,哈兹从部下手里抢过一副手弩:“让我来!你们谁都无法阻止我——” 突然一声怪叫,伯爵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砸中了脑门,像个木头似的向后硬邦邦地倒了下去。 谁干的?一瞥旅行诗人举起的右手,哈耿立即明白。是伊葛大人的戒指,有个戏谑的名字叫“妻子的关怀”,小小的戒圈上镌刻了大型的奥术纹路——人类的奥术师们称之为法阵的东西。借助奥术纹路,这枚戒指能存储佩戴者的灵能,并且像投石机发射石弹一样瞬间发射出去,威力和隐蔽性上都大大强过奥术师们的灵能飞弹和奥术冲击。 如此珍贵的戒指当初就白白送给了他们,哈耿为此忿忿不平了好久。不过现在看来,一枚戒指竟然就能缔结与两位殿下甚至是未来女王的友谊,实在是笔赚大了的买卖。 “都住手,”旅行诗人趁机宣布,“那位优秀的战士,你也是!” 这是一句彻头彻尾多余的话,因为无论头顶有没有蓝色宝石,士兵们都已经停下动作。当然,那位“优秀的战士”也是。 见到局面平息下来,诺亚先生走到伯爵身旁,弯腰伸出手去:“失礼了,大人,我似乎还没有认识您的荣幸。” 哈兹伯爵用力摇晃脑袋,拉着诺亚先生的手站起来。“谢谢,”他茫然地四下环顾,“这……这是在干什么?” 他的话令在场所有听到的人齐刷刷怔住。“这儿,”他揉着眼睛,仿佛刚刚睡醒,“诸神在上,这儿是卡慕先生的酒庄?咦,”他似乎刚发现身边全是自己的士兵,“你们怎么在这种地方?哦天哪,杜拉克!你怎么也在?” 第185章 护卫的职责(10) 那副样子不像是装出来的,哈耿心下愈发疑惑,忍不住脱口而出:“哈兹伯爵,您在说什么胡话?” 哈兹这才注意到他。“哈耿大人?”伯爵吓了一跳,“等等,您怀里的是薇卡殿下?” “没错,您口口声声说您今晚的目标就是她。” “我的目标?薇卡殿下?对不起,”伯爵抓耳挠腮,“我……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为什么在这种地方……我本来在散步……” “父亲,”他的儿子道,“是您命令晚餐后集合的,您难道忘了?” “我?”伯爵的语气和神情就像踩到了一条蛇。 穿铠甲的女孩不知何时走了过来。“诺亚,”她用手肘拱了下旅行诗人,“你怎么看?这家伙好像不是在装傻,他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我也这么认为。”诺亚先生赞同。 “说起来,”女孩的脑袋摇来晃去,左右环视,“这里是什么地方?” 卡慕先生凑了过来:“这里是鄙人的庄园。” 隔着头盔也能感受到女孩的疑惑,哈耿替老人解释道:“这位是卡慕先生,我想两位即便没有听过他的名头,也一定品尝过他庄园出产的美酒。”仔细看看,女孩身上的铠甲虽然色泽漆黑,但是造型优美,线条流畅,简直像是为她量身定做的。 只是盔甲里的人真的就是海洛伊丝殿下吗?哈耿实在不敢肯定。如果是真的,那这个叫诺亚·麦克莱恩的旅行诗人,运气是不是也太好了一点? “原来您就是卡慕先生,这么说来这儿离巨马城不远,”女孩的脑袋转向哈兹伯爵和他的大群手下们,“那么你们又是谁?有这么多军队,可那个家徽我从没见过。” “在下是哈兹·斯多罗夫,费多尔亲王的忠实仆从。”哈兹伯爵一躬身。 “谁和谁?”女孩挠头。她大概忘记了自己全副武装,手指头在头盔表面抓挠,发出的不是难听的吱吱嘎嘎,而是悦耳的、像是春天的泉水流淌发出的那种淙淙水声。 哈耿注意到旅行诗人悄悄碰了碰女孩的脚,她立刻变了语气:“好吧。有很多事情弄不明白,不过没关系,我反正早就习惯了,就交给他们去烦恼吧。我们先看看姐姐是怎么回事。找个安静点的地方如何?” 她拉上旅行诗人,而旅行诗人又用目光向哈耿示意,哈耿立刻抱着薇卡殿下跟上。身后哈兹伯爵和卡慕先生他们几个叽叽喳喳地讨论起来,看情形一时半会很难得出像样的结果。 这件事太过蹊跷,恐怕只能期望伟大的梦行者来定夺了。哈耿跟着旅行诗人和他的女伴来到一处安静的小花园,把薇卡殿下在一张长椅上放下。 “有一点,我从刚才起就很奇怪,”诺亚先生蹙眉,“她竟然这样都没醒?” “薇卡殿下先前几天有些疲惫,为了能让她好好休息,艾尔薇拉大人施展了一个小法术,”哈耿有些不好意思,“法术的效果看来有些太好。” 原以为旅行诗人会有不满或反感,至少也该问声艾尔薇拉大人是哪位,可他只是理解地点了点头:“我懂的。” “那她怎么还戴着镣铐呢?”女孩不满地问。 “啊,这个事情要问哈兹伯爵,但他本人好像也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放心,这种废铜烂铁——”哈耿一边说着一边抓住薇卡殿下两手间的铁链,用力一扯。 他的灵能已经提升至一半,可铁链纹丝不动。哈耿的脸红了,值得庆幸的是现在天色正黑,人类应该看不清楚。他偷偷把灵能提升到最大限度,再次用力。 完全没用,这铁链不知是什么材料所铸,以哈耿现在的灵能,不要说一根纤细的铁链,就是精钢铸造的铠甲,也能像揉一个面包一样轻易揉成一团。可不管他如何用力,这根看似弱不禁风的铁链竟然就是全无动静。 “这废铜烂铁怎么啦?”女孩不明所以地问。 哈耿尴尬不已:“呃,今天可能运气不太好……” 女孩裹在铠甲手套里的手伸了过来,试探地捏了捏铁链,那令哈耿束手无策的坚固连条碎成一截一截。女孩疑惑更甚,朝哈耿望了望,欲言又止。尽管隔着面甲,她的表情还是不难想象。 “那么现在,有办法能让她醒过来吗?”诺亚先生问。 “呃,我虽然也懂一点奥术,”按人类的标准,其实不止“一点”,“但薇卡殿下是由艾尔薇拉大人亲自施法的,恐怕寻常的办法不会有用。刚刚那么吵闹,她被人戴上镣铐,又被搬来搬去都没有醒……” “是吗?”女孩语气里透着显而易见的不信任。她首先摘下头盔,露出的是金发,蓝眼,还有绝美的面容。 果然是海洛伊丝殿下啊……哈耿的瞳孔忽然急缩。那头盔从脑袋上取下后就开始飞快地淡去颜色与形状,片刻间就消失不见。海洛伊丝殿下又摘下右手的铠甲手套,同样的现象又发生了一次。 那可不只是看不见,是真的消失了,哈耿惊奇得无以复加。 “诺亚,”海洛伊丝殿下吩咐,哦不对,那语气像是请求,“你先试试。别人叫不醒,你的话应该不一样。” “我哪里不一样了,”诺亚先生反驳的同时轻轻摇晃薇卡殿下的肩头,“醒醒?听得到吗殿下,醒一醒?” 事实证明并没有哪里不一样,薇卡殿下依然睡得香甜。“这是没用的啦,”哈耿告诉他,“艾尔薇拉大人的法术从不失手。诺亚先生,你们怎么会出现在……喂您这是在干什么?” 他看到海洛伊丝殿下毫不客气地用手拍打薇卡殿下的脸颊,虽然不重,但也有几分失礼了。“还用问?”她答得理直气壮,“叫醒她啊。” “她难道不是您姐姐吗?” “是啊。” “不嫌粗暴了一点吗?” “哪里粗暴了?她和艾芙洛叫醒我才叫粗暴!对付睡得沉的人就该用力一点。” “这不是用力不用力的问题,您是不可能叫醒她……呃?”哈耿突然语塞,因为薇卡殿下睁开了眼睛。 海洛伊丝殿下跳起来欢呼了声:“果然要用力一点才行啊。” “海洛伊丝?”薇卡·卡斯蒂利亚瞪着大眼睛,“还有诺亚先生!你们,你们……”她欣喜地坐起身来,完全没有常人刚刚醒来时的那种茫然,“你们来了,你们真的来了!我就知道你们一定会来的!” 大概是梦行者的法术正好失效了,哈耿只能如此解释。 两位殿下抱在了一起。她们……是怎么回事?奇怪的感觉在他心底滋生。海洛伊丝殿下在飞快地说着什么,薇卡殿下则像猫儿一样用脸不住蹭着妹妹的脸。突然重逢,她们该是很开心的吧,而且她们也确实是在笑着,可他却在她们脸上看到了流淌的泪水。 不知怎的,哈耿的呼吸有点急促,眼眶竟然微微湿润起来。诺亚先生好像也不太正常,他别过了脸,双肩微微颤抖。 “对了,艾芙洛呢?”海洛伊丝殿下开口时带着哭腔,“她竟然没和你在一起。” 薇卡殿下也是:“你们可以在橡木城找到她。” “‘你们’?”海洛伊丝殿下敏锐地捕捉到了关键词。 “是啊。我现在是费多尔亲王的客人,不能和你们一起去找她。” “刚刚就听过这个名字,”诺亚先生问道,“这位费多尔亲王究竟是谁?” 薇卡殿下望了哈耿一眼:“这事说起来就有点长了……” 哈耿会意,现在该是自己出场的时候了。他清了清嗓子,把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大致讲了一遍。他已经尽可能讲得简明扼要,仍然弄得口干舌燥。 “这么说来,”海洛伊丝殿下又一次把握了重点,“哈耿大人,薇卡实际上是你们的俘虏,而您就是她的看守喽?” “可以这么说。”哈耿颔首表示同意的同时心生警惕。她要是动手强抢…… “好吧,”没想到海洛伊丝殿下完全没那种打算,“那我和诺亚就到橡木城去吧。姐姐啊,我们又要暂时分别了。” 她们再一次紧紧相拥,互相亲吻。哈耿暗自松了口气。要是当真动起手来,她们俩哪一个他也不是对手,结局,不,是下场肯定很悲惨。 “哈耿大人,您好像有话想对我们说?”大约是瞧出了什么,诺亚先生问道。 他决定实话实说:“是的。我很庆幸,因为薇卡殿下没有打算跟两位一起离开。而我,坦白地说,不是两位对手。” “哈,”旅行诗人笑了,“您对薇卡殿下的了解还不够啊。如果我们当真想强行带她离开的话,她就算不站在你一边,也肯定不会帮助我们。” 海洛伊丝殿下斜倚在诺亚先生身上:“而我也要对您坦白,哈耿大人,我未必就比您强。” 薇卡殿下垂下头:“亲王大人信守了诺言,艾尔薇拉大人对我关怀有加,哈耿大人和卡慕先生对我的照顾无微不至。所以……我只能对你们说抱歉了。” “没关系的,薇卡就是因为这样才可爱。亲爱的姐姐,还有哈耿大人,”海洛伊丝殿下挥了挥手,跳上旅行诗人的脖子,骑在了他的肩膀上,“再见喽。” 奇怪,看旅行诗人的步履,穿着铠甲的海洛伊丝殿下竟然像是没有多少重量的样子。 远处,哈兹伯爵和卡慕先生的讨论还在继续,瞧他们神情,显然没有得出任何结论。得立即向艾尔薇拉大人报告今晚发生的一切,哈耿正想迈步,身旁的薇卡殿下突然间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怎么了?她就像身处凛冽的寒风中一样瑟瑟发抖,哈耿听到了压抑着的啜泣。她又哭了?他望向前方,黑沉沉的夜幕中已经见不到旅行诗人与公主殿下的背影。 第186章 归来(1) 最近一段日子,艾芙洛大部分时间都待在橡木城的兵营里,整天整夜和伤员们一起度过。 胸前的伤在斯瑞普和卡佩的悉心照料下已经痊愈,可心头却悄然出现了一道新的裂口。她很清楚这是怎么造成的。 薇卡,你真的是个混蛋!无人的时候,艾芙洛会双手握拳,一边狠狠捶打墙壁一边在心底痛骂。 这于事无补。心头的伤口不比身体上的伤口,神术和药品都无法令其愈合。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可能让自己忙碌,不留下遐想的余裕。 除去伤员们需要照料,还有许多事情得操心。加固城防,鼓舞低落到极点的士气,清理泰伦特商会的叛乱分子,调集补给,征集和训练新兵,侦察巨马城蛮族的动向(虽说已经面对面见识过,但“蛮族”这个称谓艾芙洛一时还改不过来),与援军取得联络…… 在大多数情况下,布尔加宁公爵他们会把一切都安排妥当,她只需要在文件上签个名字就好。不过这事也并不轻松,不像大多数人以为的那样只是提起笔来把名字写上就完事了。一个名字就意味着成千上万的金币,几十条甚至几百条人命,还有家族的兴盛衰落。 这副担子本来可落不到我头上啊,她有点儿无奈,但是在危急关头,总得有个人站出来扛下责任。幸好也不用扛多久,信鸽和渡鸦传来消息,戴蒙王子的队伍离橡木城已经只剩不到一周的路程。 “殿下,已经快要两点钟,您该去用午餐了。”侍从提醒道。 侍从自两小时前开始,每隔五分钟就重复一遍这句话,仅在时间上稍作变动。艾芙洛指指前方的伤员:“这一位,就这一位,结束后我一定去。” 不消说,这句话她也每隔五分钟就得重复上一遍。 那名伤员从床上坐了起来,他的头上裹着厚厚的绷带,胳膊吊在脖子上。“殿下,我没资格指责您,可您用不着这么做啊。我有个朋友在巨马城,他昨天来看望我,告诉我不是您的话,他一定早就没命了。我不同,这些伤既然这么多天都没能要我的命,那再拖上一会也不会有事的。” 巨马城吗?我没能救下的人更多哪,而且还让他们都落到了蛮族手中……艾芙洛微笑着摇头:“能早一刻结束您的痛苦,我晚一会吃饭又有什么关系?再说这会我还不饿哪。” “晚一点?”侍从咕哝,“昨天您午餐和晚餐都并到夜宵一块了。” “大家都很惶恐。为了我们这样的人,”另外一个伤员问,“您不会觉得不值得吗?” “不值得?怎么会呢,”北境的信仰与南方不同,所以艾芙洛没有用上大家都是诸神的孩子之类的说法,“大家为了北境、为了艾格兰浴血奋战,甚至付出生命,该惶恐的人是我,真的。”他们在为我们而战,薇卡或者海洛伊丝姑且不论,艾芙洛自认没有资格接受别人拼命到这份上。 我既没有好好扮演公主的角色,也没有把祭司的身份当一回事,在父亲的宠爱下,时间都花在了能让自己获得享受的各种东西上。我什么也没有做,一直在逃避责任,事到如今为伤员们治疗也不过是稍稍安慰下自己的良心,根本于事无补。 “可是没有这种道理,我们吃饱了,却让您饿着肚子!”前一个伤员道。 伤员们七嘴八舌地嚷开了,有人从床上挣扎着起身向她跪下,当即引起多人效仿。这架势就是艾芙洛也只能先投降。她举起双手让他们安静,无可奈何地答应先去吃饭。 按照惯例,午餐送到她的房间。为了节省时间,她向公爵提出就住在兵营里,于是原本属于指挥官的套房归了她。套房很豪华,上下两层,有宽阔的大床和足以用来游泳的浴池。相较之下吃的就有点简单了,今天的午餐也是一样,面包,奶酪,一碗早已冷掉的清汤,一杯清水,仅此而已。 这样的食物比起侍从和马夫还不如——他们至少每顿饭都能得到一杯麦酒,若是事务繁忙还能升级为葡萄酒,并且得到一片烤肉,或者一片培根。好处在于吃起来方便,一顿饭可以在五分钟内解决,减少油腻、用清水代替美酒则能令头脑保持清醒。 她端起水杯一饮而尽,又舒展腰肢,活动了下因为保持同一姿势太久而酸痛的后背和脖子。 正要拿起面包,一阵急切的敲门声响起。要不是外面一片安静,艾芙洛简直以为蛮族打进城里来了。话说回来,明知道是我在房间里,什么人会这般粗暴地敲门呢? “就来。”应了声,她起身开门。才打开锁,门就被人一把拉开,带起一阵风吹动她的短发。 哪来的无礼之徒?这也太过分了吧——她一下愣住。门外是诺亚和海洛伊丝。 诸神在上,她抬起手来想揉眼睛,真的是他们俩? 冷不防诺亚按住她的肩膀,将她用力向后推去。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事情太过突然,海洛伊丝也在一旁帮忙,等艾芙洛回过神来,已经被他们俩按倒在了床上。 脸霎时红了。他们要干什么?难道三个人一起?床倒是够大……哦天啊,我究竟在胡思乱想什么? 诺亚和海洛伊丝对视了一眼。妹妹用力点头:“我不介意。总要亲眼看一下才放心哪。” 她的手伸向艾芙洛的衣领,什么话也没说,将她的扣子逐个解开。艾芙洛下意识地叫了声,其中震惊要远远多过抗拒,甚至忘记了阻止。 这么直接吗?不能先喝杯酒,来段音乐吗?至少也要让我先洗个澡吧?视线落在诺亚脸上,他凝视着着自己胸脯,目光专注而热切,双眼还隐隐泛着晶莹的光彩;他的双手按在自己肩头,手掌宽厚,手指修长,充满力量感的同时又无比温柔。 艾芙洛浑身发软。我真的不是在做梦?“诺亚,海洛伊丝……”她轻声呢喃,“你们……” “谢天谢地,”诺亚却松开了她,“你没事,”他竟然哽咽了,“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不,总之你没事就好。” ……他在说什么?海洛伊丝的手又伸了过来,替她将扣子一颗颗再扣上。“我就说她不会有事的,”妹妹俯身,鼻尖几乎与她相碰,“不过总要亲眼看见才放心。我们在来的路上听到大家都在谈论艾芙洛殿下的英勇事迹,怎么样,让诺亚为你写首歌吧?” “写歌?你们——”有太多问题要问,艾芙洛一时反倒语塞。 好在诺亚善解人意:“行啦海洛,艾芙洛还有事要忙,我们也是。首先得洗个澡,我闻起来像放了二十年的蓝纹奶酪。” 海洛伊丝一骨碌下了床,艾芙洛这才发现她身上只有一件吊带睡裙,脖子上挂了根怪模怪样的黑色项链。“我也差不多,”她拉起自己的前襟闻了闻,“都快要被自己的汗水淹死了。” “然后再好好睡一觉,对不对?毕竟我们可是赶了一夜的路啊。” “还不是因为你迷路了!” “那也是因为听了你的……” “行啦,不要用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打搅艾芙洛了,好不好?” 诺亚抿嘴而笑。“好的,好的,那就先去洗澡,然后睡觉,午餐……”他托腮想了想,“不,午餐时间应该还起不了床。那就一起共进晚餐吧,艾芙洛殿下觉得如何呢?” 哦天啊,这还用问吗? 第187章 归来(2) 艾芙洛仔细端详手上的项链,黑色的不知名金属打造的链子上挂着同样为黑色的吊坠,吊坠乃是盾形,被一双羽翼环绕。盾面上一片空白,显出些许的违和感,她觉得应该有图案或者纹章才对。 “所以,”她抬头看向餐桌对面,“你们最后得到了这个东西?” “是啊,”诺亚大概真的很饿了,用手抓着一条烤鹅腿在啃,满嘴都是油,“那位海伯伦先生大体上可以算是个好人,就是玩笑开得实在太过火了。” “是啊,要不是诺亚说算了,我可不会那么轻易放过他!”海洛伊丝喀嚓喀嚓地咬着一根蜂蜜棒,多少比他要斯文些。晚餐在私密的环境下进行,房间里只有他们三个。妹妹的长发就那么随意地披着,完全未经打理。说实在的,这副样子真难看,就不怕诺亚笑话吗? “一个人独自在那种地方待上那么久,脑子总会多多少少有点问题的,就别和他计较啦。”诺亚手里的鹅腿还没放下,又拿起一串烤鸽子。果然是个很豁达的男人。 “而你觉得对不起我就是因为你在这位海伯伦先生的玩笑里选择让薇卡杀了我,而不是我杀了薇卡,我亲爱的好妹妹则因为没能在此事中牺牲自己而感到愧疚,”艾芙洛望望他又望望她,端起酒杯,清了清嗓子,“我能认真地问两位一个问题吗?” “问吧。”他们异口同声。 “你们两个笨蛋的这里是不是有问题?”艾芙洛指指脑袋。为了这种虚无缥缈的事就感到难过,内疚,甚至无法面对我?他们俩简直是对傻子。尽管这两傻子确实很令人感动,但也改变不了他们是傻子这一事实。 诺亚面露难色:“这个嘛,有些事情当局者是很难看清的……” “诺亚真是太好心了。易地而处,如果是我,”艾芙洛喝下一口金色葡萄酒,“想也不想就会选海洛的。” “啊?为什么是我?” “废话,难道要我选诺亚?” 按照往日斗嘴的经验,艾芙洛做好了海洛伊丝反唇相讥的准备。可是出乎意料,妹妹悻悻地拿起一块蛋糕,切下一半递了过来。“说的也是啊,”她居然表示赞同,“总不可能选诺亚吧。” 这家伙难道转性了? 这个念头在艾芙洛的脑袋里维持了不到五秒钟,海洛伊丝突然狡黠地笑了起来,露出一点尖尖的虎牙:“亲爱的姐姐,我也有个问题想问你。” “什么?” “下午诺亚把你扑倒在床上的时候,你的脸红红的,身子软软的,嘴里还哼哼唧唧的。以他的身手,假如你稍稍有点反抗的念头,是绝对没法让你躺下的哦。所以……那时你在想些什么啊?” 好吧,她没变。 某种意义上,在场的三个人都经历了生死的考验,说是劫后余生也不为过。能够与他们重逢,还知道了薇卡安然无恙,艾芙洛感到曾经失去的某些东西又回到身边来了。我还能做到更多,望着诺亚和妹妹的笑脸,她默默地想着,我也有可以为之挥洒鲜血的对象哪。 可惜幸福的时光总是易逝,到底是非常时期,不能把整个晚上都花在美酒和斗嘴上。大约一个小时后,他们意犹未尽地结束了晚餐,艾芙洛回到兵营。时间还早,还有很多伤员需要照料。 这个晚上,她又在染血的绷带、难闻的气味和此起彼伏的呻吟声中度过。侍从来了两次让她回去休息,她都一口答应下来,只是绝不照做。到了第三次,来人换成了卡佩。 “殿下——” “知道啦知道啦,我马上就去睡觉,再等一小会就好。” “不,”女医生支支吾吾,“出了点事……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您最好亲自过去看看。” 出了点事?艾芙洛跟着卡佩离开兵营,往布尔加宁公爵的府邸去。没走出多远,两人遇上了斯瑞普。 “您可来了,”斯瑞普气喘吁吁,显然是一路跑来的,“这事现在城里只有您能解决。” “发生了什么?” 斯瑞普的表情有些古怪:“其实不是什么大事,应该吧……海洛伊丝殿下和诺亚先生吵架了。” 就这?艾芙洛停步,转身就要回兵营去。卡佩拉住她的手:“请等一等,殿下,这次有些不太一样。您真的得去看一下才好。” “是的,”斯瑞普也在帮腔,“海洛伊丝殿下叫了一大群卫士,扬言要狠狠揍诺亚先生一顿。” 吵架就吵架,那小混蛋怎么还喊人?这就不得不去看一下了。艾芙洛加快了步伐,在经过橡木城那著名酒馆街的时,诺亚迎面跑了过来。他神色慌张,甚至都没注意到他们几个,艾芙洛跳过去拦住了他的去路。 他怔了怔,这才认出他们。他一下抓住她的双手,看起来真的急了:“艾芙洛,救……救救我!” 没有叫我殿下,又如此亲密地握着我的手,艾芙洛咽了口口水。再没什么好犹豫的,干了!如果海洛伊丝揍他,那我就揍她!“怎么了?”她反过去握住诺亚的手,“不要怕,有我在呢!” “是这么回事,海洛伊丝喊了一大群人,我想肯定超过五十个,”诺亚惊魂未定,气喘吁吁,看样子是好不容易逃脱的,“说要把我吊起来打,就吊在布尔加宁公爵府邸前。” 五十个?事情有点棘手,五十个人再加海洛伊丝本人,身边这几个人可不够。等等,为什么她不自己动手,而要喊人?实在很可疑。正在思忖,街边一家酒馆里走出来加文大人,外加他的一大群手下。他们吵吵嚷嚷,人手举着酒瓶,有的家伙身上还缠着或者挂着妙龄女郎。 非常好,就他们了。大概有二三十号人马,数量上居于劣势,但是打群架——不,是团队战斗中有祭司的一方可是明显占据优势的。 “加文大人!”她招呼着上前,“请问您现在可有时间?有个紧急而重要的任务!” 加文大人立刻抖落身上的女郎,他的部下们也纷纷效仿。“请您吩咐!为您效劳是我们的荣幸!” 隔着老远也能闻到他们身上的酒气,但这会没有更好的选择了。“太好了,”艾芙洛道,“跟我来,跟上这位诺亚先生!海洛伊丝殿下突然神志不清,在她做出什么疯狂举动之前,我们得阻止她!” “这位诺亚先生是?阻止海洛伊丝殿下为何要跟上他……”加文·马绍尔满腹狐疑。 “没时间考虑这些了,”他还没醉到不可救药,这是好事,她拉上加文大人就走,“快来。” 穿过酒馆街,在橡木城的中央广场上,艾芙洛见到了正在广场对面行进的、海洛伊丝召集的队伍。对方也立刻发现了他们,海洛伊丝大声吆喝,小脸通红,看来是真的生气了。五十号人马杀气腾腾……不,怎么好像士气并不太高的样子? “怎么办?真的要动手吗?”艾芙洛向诺亚确认。 “得让她清醒一下。她告诉我下次不能再为了她而牺牲自己,我也是这么告诉她的,然后我们就……算了,现在不是谈这个的时候。让大家上吧,其他人随便怎么揍都可以,但是不要伤到海洛伊丝本人。” “好吧,”艾芙洛撇了撇嘴,朗声告诉加文大人,“看到对面那伙人了吗?要狠狠地教训他们,但是不要伤到海洛伊丝殿下。我会和你们一起冲锋的。” 她的声音很响亮,对面一定能听到。正在这时,海洛伊丝气急败坏的声音也传了过来:“你这混蛋!竟然还喊上了艾芙洛!大家听好了,把他们统统干掉!不过记得千万不要伤到诺亚!” 啥? 加文大人和他的部下们尴尬地看着艾芙洛,艾芙洛只好看着诺亚。同样的尴尬也在对面的队伍里蔓延。既然互相不能伤到对方,那我们究竟是为什么到这儿来的? “我觉得,”斯瑞普咳嗽了两声,“这种事……不如还是交给他们自个解决?” “我完全同意,”加文大人表态,“依我看,海洛伊丝殿下的神智很清醒,完全不可能做出什么疯狂举动。哦不,她如果做出什么疯狂举动,我认为对她和这位诺亚先生会更有好处的。”话音刚落,他的手下一哄而散,他本人也拔腿就跑。 对面也是如此,转眼的功夫就只剩海洛伊丝独自一人。这场面实在滑稽,诺亚忍不住哈哈大笑。这笑声起初令海洛伊丝看起来变得更加生气,不过在四下张望了一番后,她自个也跟着笑了起来。 “殿下,我先去照看伤员们了。时候已经不早,您也快些去休息吧。”说完,卡佩匆匆溜掉。 诺亚和海洛伊丝互相走向对方。这下应该不会再吵架了吧?所以也不再需要我了。艾芙洛凝望着他们,倒退出好几步,转身离去。 随后她听到他们俩在背后呼唤自己。“怎么啦?”艾芙洛回头。 他们已经相互拥抱在一起,又一同向她挥手。和好得还真是快呀,她心想。 “忘记说了,”海洛伊丝很少有现在这么乖巧的时候,“今晚的事谢谢啦。” 诺亚没有开口,但有些意思一道眼神便可传递,何况他正注视着自己。艾芙洛微微颔首:“说谢谢也实在太见外了吧?” 妹妹笑了:“说的也是呢。” 于是他们相互道别。这次艾芙洛没有挪动脚步,而是静静望着他们,直到两人的背影彻底消失在了夜幕中。 她抬头望向满天繁星。或许,这就是诸神作出的最好安排吧。 第188章 朋友的交谈(1) 不管那天晚上闹出了多大的动静,海洛伊丝殿下亲临前线这件事还是极大鼓舞了整个北境。失去了巨马城,北方六城中剩下的五座将直接暴露在蛮族的攻势面前,薇卡殿下又落入蛮族之手,别的地方暂且不论,橡木城里已经人心惶惶了好些日子。 日子在平淡中又过去了三天。三天来海洛伊丝忙得不可开交,她出席作战会议,接见请愿的平民,在广场上发表演讲,巡视城防设施,到城外分发粮食安抚难民,观看军队操练,每天只有在晚餐时间才能遇到她。 艾芙洛倒是一下子变得无所事事。在她和其他祭司医生的努力下,伤员的数量已经大为减少,自然不需要再整天呆在兵营里。而会议之类的事务实在不适合她,偶尔发表下意见能让大多数人目瞪口呆,而不发表意见的时候,她又很难忍住不睡着。 所以这三天里,她的主要工作变成了监督诺亚练习剑术,而这正是她无所事事的原因。诺亚是个聪明、顶真又勤奋的家伙,几乎用不着任何监督,她只需要在开始前稍稍讲解一下要领,他便能自个从天亮捣鼓到天黑。 她试过假装离开,然后偷偷回来暗中观察。得出的结论是,搞不好诺亚都没注意到自己已经不在了。 光是这么几天谈天赋还为时过早,但至少这股劲头差不多快要赶上薇卡了。 每天傍晚,结束一天的练习前,艾芙洛会和诺亚对练几剑,然后对他的表现加以点评。这对于水平的提高帮助极大,但没几个学徒能有这种待遇。大部分人首先就没什么天赋,有天赋的也很难遇到合适的老师,遇到了也多半付不起一对一指导的钱,一小部分付得起钱的也不可能碰上艾芙洛这种顶尖水准的高手。 今天的对练,艾芙洛在第五剑上挑飞了诺亚的剑。她当然有意向让,不过对一个初学者而言,他的表现可圈可点。 “诺亚的这一下很不错,完全封住了我继续攻击的可能,”她一边重复刚刚旅行诗人的动作一边评论,“但下来的这一剑不太好。挥出的每一剑都得有明确的目标,无论进攻还是防御,刚刚都有很好的选择,可你偏偏选了个又不是进攻又不是防守的。我知道,你心里想的是,这样一来攻击和防御两者兼顾到了,但事实正好相反。攻守兼备不是现在的诺亚应该考虑的,在打好基础之前,不需要好高骛远。” “多谢指点,”诺亚捡起剑来,气喘吁吁地向她行礼,“我有个问题。” “什么问题?” “你是个祭司,没错吧?” 他不用“您”来叫我了,这是个进步,但他的明知故问令她不解:“当然,你第一次见到我不就知道了吗?” “可是你的某些神术,比如和我战斗的时候,”诺亚挠头,“这么说可能亵渎神灵,可为什么都有点……黑暗?” “黑暗?你是说这样?” 艾芙洛默念咒语,浓重的黑影顿时如雾气般自皮肤下蒸腾,就好像黑色的火焰在她身上熊熊燃烧。这是个简单的护盾,能少许偏斜对手的攻击。为了尽可能模拟实战,让诺亚有身临其境的感觉,对练用的剑是开过刃的。以防万一,艾芙洛对自己施展了这个神术,至于诺亚反倒用不着这种防护措施。 因为自己肯定不会失手的,而他就难说了,天知道初学者会把他们手里的剑挥向什么地方。 “对对对,就是这样!” “这个神术哪里不对劲吗?” “教会的祭司,给人的印象应该是光明又圣洁,可为什么你看起来是黑乎乎的,就像是那些神话故事里的阴影生物?” “这不是很正常吗?黑暗中是不可能有影子的,唯有最耀眼的光芒,才能照出最黑暗的阴影。同样是这个缘故,教廷培养精英战士的学院被命名为影堂。传播光辉的祭司就是我这副样子的,那些招摇撞骗的家伙才会浑身发光。” 诺亚恍然大悟。“难怪,”他自言自语,“难怪以前会那么顺利呢。” “什么会那么顺利?” “啊,”他变得尴尬,“你还是不要知道的好,是因为年轻犯下的过错。” “每个人年轻时多少都会做点错事,这种事通常是不大好和别人说,旁人也不大方便问的,”艾芙洛嘿嘿笑了起来,这种笑容在海洛伊丝的脸上也时常能见到,“但我不同。我是红袍祭司,听人忏悔是我的职责之一,”虽然这职责一次也没有履行过,“来吧,在神的仆人面前不需要有所保留,把你的过错说出来,求得心灵的安宁吧。” “呃,谢谢祭司大人的好意,但我的心灵已经很安宁了。” “隐瞒是不好的,诺亚先生,”她谆谆善诱,“说出来不过难受一小会,藏在肚子里会难受一辈子哦。” “我……其实也不难受……” 他已经动摇了,艾芙洛决定以退为进。她装出泫然欲泣的模样:“好吧,既然诺亚是如此讨厌我……” “不不,殿下,不,艾芙洛,我可以向你的神发誓,我一点也不讨厌你。” “那你为什么不肯告诉我呢?”眼泪已经在眼角打转,这有一大半是演技。 实际上在讨厌和不肯告诉两者之间根本不存在什么联系,但在女人的眼泪面前,男人的判断力会下降,这一点奈杰尔·霍桑主教不止一次提到过。现在看来,诺亚也不能例外。“好吧,”他抓耳挠腮,脸上泛红,“你知道的吧,旅行诗人这个行当……” “背着七弦琴四处流浪,有着神秘和不羁的气质,吟唱英雄史诗与乡野传奇,举止优雅而不拘小节。是这样吧?” “那是光鲜的一面,而且只是一小部分人。大部分情况下,光靠歌谣可填不饱肚子,这种时候,一双敏锐的眼睛再加一双灵巧的手就能派上用场了。不过这么说太过委婉了,”他垂下双眼,“简单来说,绝大多数旅行诗人同时也是小偷。” 艾芙洛想起那天晚上的小男孩,还有他的母亲,他们简陋的屋子和被自己踩破的屋顶。原来诺亚也干过这个吗?真是太可怜了。她同情地点点头:“有什么关系?生活所迫嘛。” “如果这你也能不计较的话,那,”他像是下定决心,“我也偷过你们。我是说,我偷过教会的财产,而且还不少。” 第189章 朋友的交谈(2) “这就更无所谓了,”艾芙洛耸耸肩膀,“反正那些主教们本来也要去布施,顺便中饱私囊……对不起弄反了,应该是主教们本来也要侵吞教会的财产,偶尔顺便布施一下,而所谓布施也大多数都流到了各种各样和他们有关的人那儿,真正落到穷人手里的很少。” “你真的是这样想的?” “当然啊。不管哪个王朝,最有钱的人中一定有僧侣,斯瑞普那样的祭司是很稀罕的。诺亚,你所谓的过错就是这点事情吗?” 诺亚一脸的哭笑不得:“这还不够吗?” “这算什么?要不要听听我的故事?相比之下,你从教会的金库里偷几个金币根本不值一提。” “你?怎么可能?”诺亚的目光变得惊奇。 “你看错我啦。”艾芙洛四下望望,现在已是傍晚,肆虐了整天的暑气渐渐散去,校场上的士兵们也结束了一天的训练,开始收队。这样的悠闲时光很难得,要好好珍惜。 她挑中一处大树下的石阶,拉着诺亚过去并肩坐好。两人的肩膀隔了一拳的距离,交谈起来正合适,又不会显得过分亲昵。北境的夏天和南方不同,太阳下一样热得仿佛可以把人融化,但只要有片树荫遮就会很凉爽。 真舒服,艾芙洛很满意自己选中的地方。“两杯淡葡萄酒,各加一片橙子,”艾芙洛吩咐侍从,“我那杯还要一颗樱桃。” “我看错你了?”诺亚东张西望着问道,“连最后一点灵能都要拿出来救治伤者,完全不顾自己也受了重伤。我看错了吗?” “教典上说,不可以轻易对人下结论,”这是她为数不多知道的教典上的内容,“小时候的薇卡很乖,海洛伊丝一开始也是,不过很快就暴露了她调皮的本性,而我和她们都不同。那时的我……是个不折不扣的恶棍。” 侍从将酒送到。诺亚呷了口酒,从表情看他压根没在意味道:“恶棍?你小时候?” “也不算特别小,大概十二三岁吧,那时薇卡和我刚刚失去了母亲。父亲没有为薇卡和我单独安排教师,他让我们去王立学院,和同龄人一同上学。我从小就讨厌学东西,那时的心情又很糟糕,仗着父亲的宠爱,在学校里干的那些坏事如果都写成歌谣,诺亚你大概要弹坏一千具七弦琴。 “在同学的水杯里放虫子,在教室的门框上放上盛满的水桶,课堂上睡觉,无视宵禁溜出去玩,公开嘲笑同学的身体缺陷……”如今回想,真不能相信当年那个小恶魔就是自己,“而且还越来越过分。到后来,我甚至会在课堂上剪掉老师的头发,在同学的脸上画画,把同学们的衣服拿去烧掉,把他们的午饭打翻,有一次还逼几个同学在我的寝室外跪了一整夜。我也不总是自己动手,我有一群跟班,都是学校里的同学,年纪大多比我大,我叫他们欺负谁他们就会欺负谁……” “你当时……”诺亚大概也不知道该如何形容了,“很……调皮。” “不用这么委婉,这可不是调皮哪。最过分的一次是,”艾芙洛端起酒杯长饮一口,“我有一位同学,他是个平民,我甚至都没记住他的名字。罗万大师是宫廷法师,每年王立学院里都会举行选拔考试,凡是通过的人都能成为大师的学徒,可谓前途无量。选拔很严格,光是取得考试资格一项就拦住了九成的学生。那位平民同学神奇地获得了推荐,我不知道他是如何做到的,但我知道他一定付出了难以想象的努力。 “然而在考试前夜,我却偷走了他的推荐信,然后一把火烧成了灰,只为看看他焦急的模样,”过去好几年,可这件事每次想起,心头都是一窒,“他……他第二天没能参加考试,后来我在学校里也再没看见过他。听人说,那次之后他的精神就有些失常了,无法继续完成学业,被他的父母接回了家中。” 诺亚的表情变了。这也很正常,他一定想不到我是这样的人,也不知道现在该说些什么才好。“我去找过他,但是没有找到。他会因此产生什么想法?他怀疑过是我干的吗?他后来做什么去了?这些已经没法知道,唯一可以知道的是,他的人生一定被我完全改变了,”杯子里的葡萄酒洒了出来,“不,这么说还不够,我毁了他。” “这也未必,”诺亚稍稍迟疑,“人生总是充满各种可能性的。” “我也这样安慰过自己,”艾芙洛的声音颤抖起来,“但这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这不是什么恶作剧,也不是一句年轻就可以作为借口的过错,这是深重的罪恶,而我至今没有得到任何应有的惩罚……”她抬眼望着诺亚,“这件事,我至今没有对任何人说过,连爸爸、薇卡、海洛伊丝和奈杰尔主教都没有。” 她长长吐出一口气。果然,说出来了之后,心里好受了很多。只是我这是在忏悔吗?怎么和诺亚的身份好像反过来了? “那为什么告诉我?”诺亚的眼神变得很奇特,既非反感,也非同情。硬要说的话,就好像他切切实实感受到了艾芙洛的心情。 “因为我们是朋友。我们确实是朋友吧?” “当然。”诺亚和她碰了碰杯。 艾芙洛轻啜了一口金色葡萄酒:“知道了这件事之后也还是吗?你对我的看法要改观了吧?” “没有,”自认识以来,艾芙洛从未见过诺亚表情如此严肃,“一点也没有。不过我想知道……” “后来我是怎么改变的,对吧?” 他点了点头。 “很简单。终于有一天,我还记得那是一堂几何课,我当着大家的面把一瓶酒倒在我们的老师头上。那个可怜的年轻人,即使这样也还认认真真给我们上课,之后我又很过分地嘲笑了她。薇卡实在忍无可忍,把我狠狠揍了一顿。啊,”艾芙洛放下酒杯,双臂环抱住自己,“我从没被人揍得那么惨过,姐姐她是真的生气了。无论老师还是校长,谁都劝不住她,说来真叫人难堪,那个被我倒了酒的老师反而是最先想阻止薇卡揍我的。” “这……我可以想象。”诺亚抿了口酒。 第190章 第190 鲜红色的欢迎仪式(1) “不,你不能,”艾芙洛扮了个鬼脸,“比你想象的要严重多了。在那之前,我一直是和她一样的长发,但她亲手把我的头发剪了下来。啊,真是个残酷的姐姐,我哭着求她不要,可她一点犹豫也没有,拿起剪刀就把我的头发剪的像鸟窝一样。不过还是要谢谢她,就是因为她那么做了,我才终于意识到自己之前究竟对别人做了些什么。 “我认真反省了好久。一个星期之后,校长把所有的老师和学生集合到王立学院的广场上,我当众向所有人道歉,恳请他们原谅,并且在之后的日子里尽可能弥补我的过错——只是要除了那位被烧掉推荐信的同学之外。之所以会在一个星期后再来做这件事,是因为我到那时终于才能从床上下来。 “王立学院里还专门为这件事设立了一尊雕像,造型是我当天在大家面前鞠躬道歉的样子,而在我的对面本来还要设一座普通学生造型的雕像。后来我爸爸听说了,把对面那座雕像去掉了,只留下一个底座,任何人都可以站到底座上去接受我的道歉。这个主意,奈杰尔主教和我都觉得很好,你现在要是去学院还能见到呢,就在圣堂前面的广场上。而那之后,我就一直保持短发的造型,直到今天。” “好吧,我这么说并不是在安慰你——” 艾芙洛哑然失笑:“总主教大人说过,假如谁开口便是公平地说,我这么说并不是,站在客观地角度上说,那他要说的肯定正好相反。” “好像确实如此,”诺亚有些不好意思,“相信我,在整个艾格兰乃至克莱因大陆,比小时候的你混蛋一百倍的恶棍比比皆是,但能认识到自己错误的少之又少,留下一尊雕像的更是只有你。所以,”他拍了拍她的肩膀,“我们当然是朋友。有你这样的朋友很幸运,这跟你是艾格兰的公主殿下没有关系。” 于是他们又一次碰杯。“幸运吗?我也是。不是谁都能为一个从未谋面过的人出生入死的,”她顿了顿,“对了,我还从没听你说起过,你和海洛伊丝……哦看哪,才说到她,她就来了。” 海洛伊丝在一群贵族和侍从的簇拥下出现在校场对面。她吩咐了几句,身后那群人便各自散去。艾芙洛扬起手臂招呼,她举手挥了挥以示回应,独自朝他们走来。 “看来遇到好事啦?” “是啊,”妹妹看起来很疲惫,但满脸欣喜,她毫不客气地抢过诺亚的杯子,举杯灌下一大口,“斥候带来了好消息,明天上午援军就会抵达橡木城,虽然还不是全部。感谢诸神,这几天蛮族没有过来攻打我们。” 确实是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艾芙洛站了起来:“明天就到?不是全部是指?” “明天来的是近卫军,换句话说,是戴蒙那一边的。他们是艾格兰最精锐的部队,行军最快是很正常。” 近卫军?艾芙洛蓦地想起那位新任的近卫军指挥官来。虽然时隔多天,他的形象依然清晰,一如昨日方才见到。黑发,身材修长,肤色白皙,浑身上下的装束全是乌煤一般的漆黑。对了,还有名字,那个男人叫伊利昂。想起他,艾芙洛总觉得不舒服。 正在思忖,手里酒杯也被海洛伊丝抢去,咕嘟咕嘟几口便少了一半。“会议真是让人口干舌燥,”妹妹把杯子还了过来,“事态已经如此紧急,总还有几头猪关心他们槽里的食物。剩下的也好不到哪里去,一群轮流叫唤的驴子,还互相争着谁的嗓音大。真是的,明明不开会的时候我还以为他们一个个都是好人来着。” 艾芙洛望了望自己的杯子,里面金色葡萄酒还剩一半,她抿了一小口,然后又是一小口。“那么,你和这群猪还有驴子讨论出什么结果来了吗?” “当然有。考虑到近卫军远道而来,他们将暂时驻扎在橡木城,而原先城里的守军将会搬到城外的营地里,随时支援被攻击的城市。等后续的部队一并抵达,我们再发动反击,把巨马城夺回来。当然,在那之前,我们得先想办法把薇卡救出来,”瞟了诺亚和艾芙洛一眼,她哼了声,“这件事情不需要你们两个出手,可别动什么歪脑筋!” “那是自然,”艾芙洛表示赞同,“傻子有一个薇卡就已经足够了。” 这天晚上,艾芙洛没有饮酒,却几个月来头一次拥有了无梦的整夜安眠,直到清晨被侍从叫醒。 “出什么事了吗?”她一边从床上坐起一边问,“我记得告诉过你,有坏消息再来叫醒我。”因为好事可以拖延,坏事却不行。 “请原谅,殿下,”侍从低下头去,但光听声音就能感受到这孩子的欣喜,“近卫军再有一个小时就到了,海洛伊丝殿下请您和她一同欢迎他们的到来。” 艾芙洛望向窗户,侍从立刻上前,为她拉开厚重的窗帘,晨曦立时洒满房间。到得可真早啊,他们难道是整夜行军的吗? 不管怎么说,身为公主,亲身欢迎援军的到来是必须的。在侍从的帮助下她打扮好自己,又简单用过只有面包和清水的早餐,匆匆来到橡木城的中央广场。这座广场连同纵贯城市的中央大道将整座橡木城一分为二,北境的重大庆典总是在此举行。 广场连同大道的两旁人山人海,海洛伊丝和布尔加宁公爵到的比她要早,广场中央用鲜花和树枝搭起巨大的拱门,他们俩占据了拱门下最显眼的位置。 在他们身边,艾芙洛见到了一身紫袍的北境大主教戈登·梅杰,到来多日还没有专程拜访过他,想起这一点她在行礼时不禁有些不好意思。主教身边的位置是埃德瓦·艾登伯爵的,在他的身边则是北境的大法官哈罗德·卡尔逊先生,接着是其他贵族和大大小小的官员。 北方诸城的领主们除了巨马城的戴维·艾奎斯伯爵外都没有到场,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巨马城陷落之后,他们都在自个的城里待着,防备不知何时会发动下一轮攻击的蛮族。 就艾芙洛所见,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欢欣的笑容,就是神诞节上也看不到类似的景象。她在海洛伊丝右侧稍稍偏后一点的地方站定,悄声问道:“未免也太早了点。你待在这儿多久了?” “快一个小时了,”妹妹显得很无奈,“你来得挺快,我差人去叫你不过是一刻钟前的事。” “怎么不见诺亚?” “我不忍心吵醒他,所以就没叫他起来。” “那你就忍心吵醒我?” “你就算了……咦,他怎么还是来了?” 第191章 鲜红色的欢迎仪式(2) 循着海洛伊丝的视线望去,诺亚正艰难地朝着鲜花拱门挤过来。广场上人山人海,难为她竟然能在攒动的人头中立刻发现他。 “没什么好奇怪吧,”艾芙洛道,“外面这么吵闹,换作是我肯定也醒了。” “他怎么看起来很着急的样子。” “或许有什么话要对你说吧。你是不是忘了什么东西?” “怎么会呢?我们是来迎接近卫军的啊,只要没忘记带上自己就好。” 这时诺亚已经穿出人群,沿着中央大道向她们疾步走来,沿途的卫士对此视而不见。偶尔有想要加以阻拦的,同伴嘀咕几声便放弃了。 看来大家都知道他是谁。转眼诺亚靠近,额头上的汗水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海洛伊丝殿下,”他朝中央大道的远端瞥了眼,那是不久之后近卫军会出现的方向,“能不能听我说句话?我不会耽误正事的。” “说吧。”海洛伊丝一脸不解,但还是答应了。 诺亚四下望望,压低声音。因为就在海洛伊丝身后几乎紧紧挨着,艾芙洛也能听到。“海洛,你确定今天来的是援军?” “怎么啦?是来自王都的近卫军,他们派出的信使上周就到了,布尔加宁大人的斥候两天前也确认过了。” “近卫军……他们是所有援军里最先到达的一批,对吗?” 诺亚的汗水滴落脚下。奇怪,现在还只是清晨呀,应该不至于那么热。 “对,”海洛伊丝举目远眺,“近卫军是艾格兰最精锐的部队,大概唯有花之都的蔷薇骑士可以匹敌。他们行军速度最快,应该很容易理解吧。” “我刚才到城墙上去了,”诺亚的话语里透着焦躁,“知道我看到了什么吗?他们已经离橡木城不远,再有不到半个小时就能进城了。旗帜什么的没错,是你们的绿底金色橄榄旗,但是他们队伍里有许多攻城器械。撞城锤,投石车,攻城塔,床弩,攻城梯,什么都有。” “这又怎么啦,诺亚?” “他们是最先到的,可为什么会有这些东西?一支军队带着这些东西是走不快的,通常都只有在接近城市时,才会在附近砍伐树木临时制作。” “这……”海洛伊丝脸现迷惘,但她随即反应过来,“我明白了。现在该怎么做?” “让他们在城外等候,指挥官单独进来,现在下令的话应该还来得及,”诺亚抿了抿嘴,“当然,我只是提议,这事你得和公爵他们商量。” “不用商量了,就这么办。公爵大人!” “殿下,我在。”老公爵立刻回应。 “派人去通知援军在城外等候,只许指挥官带着掌旗官进城。他们进来之后就拉起吊桥,封锁城门。” “什么?”布尔加宁公爵的两撇胡子直发颤,“殿下,这、这是为什么?诺亚先生跟您说了什么?” “殿下,”大法官哈罗德·卡尔逊先生道,“一位旅行诗人是否有资格站在这里暂且不论,您总该让我们知道这么做的理由。” “抱歉,”诺亚一躬身,“是我僭越,我这就告退。”说完他便退下,钻进广场上如潮的人群中。 海洛伊丝的不悦流露得很明显:“最先赶到的队伍里竟然携带了大量攻城器械,这么重要的事情为何没有人前来报告给我或者公爵大人?反而还需要诺亚先生提醒!” “您实在不该如此重视一位旅行诗人的意见,”大法官并未因为公主的反感而退缩,“很难想象一个以手上的戏法谋生的人会懂得战争之道。” “可我怎么觉得诺亚先生说的有道理?”艾芙洛不喜欢哈罗德的论调,“职业没有那么重要,您自己不也是个法官吗?” 大法官欠了欠身,不再说话。 “我也认为诺亚先生的意见值得考虑,”戴维伯爵道,“按照常理,最先到达的部队会尽可能轻装行进,如果诺亚先生所言非虚……” 城门的方向忽然爆发出一阵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讨论戛然而止。即使想采取行动把援军拦在城门外也为时已晚,大队骑兵列着整齐的四列纵队,沿着中央大道不疾不徐地奔驰而来。 “现在说什么都迟了,诸位,”布尔加宁公爵适时圆场,“我们还是打起精神来,准备好迎接这些客人吧。” 骑兵们身披统一制式的银色锁子甲,头戴飞翼装饰的银色全盔,一手白色盾牌,一手长枪,腰间悬挂长剑和匕首,臂膀和前胸还系有用以区分身份的各色绶带。每个熟悉的人都知道,这身行头正是属于近卫军的。 领头的骑手装束则完全不同,全身漆黑的板甲,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头盔、肩膀和手肘有龙爪一般的尖刺装饰,身后则拖着对夏天而言太过厚重的披风。 没错,一定是那个男人,艾芙洛从骑马的姿态认了出来,这家伙就是近卫军的新任指挥官伊利昂。 沉重的钟声响起,欢迎的人群抛下数不清的花瓣和彩纸,橡木城仿佛下了一场彩色的暴雨。这幅景象令她有些怀念。在两年前,平息了叛乱后和薇卡一同返回诺顿,大街上也是涌动的人潮和飘舞的花瓣,宫廷乐师们奏着欢快的曲子,欢呼声仿佛永远不会停歇…… 可惜事实证明,这世上根本没有什么能够永不停歇。遐想间伊利昂已经在拱门前停下,他身后的近卫军则从四列的行进队形变为横向展开,过程流畅自然,没有一个人找不到自己的位置,也没有发生一起碰撞。 一声哨响,全身黑甲的男人独自翻身下马,摘下头盔,连同手中长枪一柄交给身后的骑手。他走上前来,黑发,黑眼,正是那位伊利昂。 “海洛伊丝殿下,艾芙洛殿下,”他在离海洛伊丝不到十尺的距离上单膝跪下,“请见谅,按照惯例,战时近卫军即使面对王族也无需下马行礼。我代他们向你们致意。” 他没说谎,艾芙洛也知道这规矩流传已久,但究竟从什么年代开始的已经无法考证。 “谢谢,伊利昂大人,”海洛伊丝示意他起身,“远道而来,您辛苦了。” 有什么东西在伊利昂的眼中一闪,他站了起来:“此外,戴蒙殿下特别委托我问候两位。” “小心!”刺耳的叫声忽然划破了空气,在一片喧闹也清晰可闻。这是诺亚的声音?艾芙洛刚想回头寻找他在何处,眼前伊利昂忽然拔剑出鞘,那柄剑通体泛着火红的光芒,就好像正在燃烧。 红光闪过。 第192章 鲜红色的欢迎仪式(3) 身体甚至比头脑更先行动,艾芙洛倏地跨上一步,将海洛伊丝向左扑倒。一束金发和几根棕发飘落,逼人的热意灼痛了脸颊。 一声惨叫响起,有谁被砍中了,艾芙洛无暇分辨,第二剑已经呼啸着向她们劈来。她用力推开海洛伊丝,两人分别向两侧翻滚闪躲,又一同起身。 “漂亮的反应,艾芙洛殿下。若不是您,海洛伊丝殿下的右手已经落地了。”伊利昂手握长剑,神情倨傲。他脚下的石板上是一道焦黑的裂痕,几缕黑烟飘忽升起。四周的惨叫声响成一片,那些没有下马的近卫军对着手无寸铁的平民驱动战马,举起了手中的长枪。 原本如同庆典般的欢乐场面已经彻底消失,剩下的只有杀戮、混乱和恐慌。城里的士兵数量上远远不如近卫军,而且他们毫无防备,根本无法形成有效的抵抗。伊利昂身后的近卫军扑向拱门下的人群——全部都是显赫的贵族,就像大群饿狼扑向羊群。 他们唯独对海洛伊丝和艾芙洛视而不见,她们和伊利昂身边仿佛有一道无形的边界,三人周围形成了一片圆形的空地。 “你想要干什么?”海洛伊丝的声音蕴含着愤怒,“你也投向蛮族了吗?” “投向蛮族?殿下您说笑了,”伊利昂的笑容优雅,却有种独特的残忍意味,“那些家伙也配得上我的效劳吗?” “那你是要……” “跟他废话有什么用?这种家伙,打倒他就行了。”艾芙洛飞速瞥了眼四周,从一位死者的腰间抽出长剑,看装束此人应该是个贵族,长剑的剑柄上镶嵌着一串宝石。她把长剑丢给海洛伊丝,又从一个死去的士兵手中拿起另一柄。 无论贵族还是士兵,死亡降临时都没什么区别,而他们的剑一样可以伤人。 “打倒我?”伊利昂持剑走来,“您果然很可爱。” 红色的长剑兜头劈来,他的轻蔑在这直来直去的招数里显露无疑。艾芙洛举剑抵挡。两剑相交,剧烈的冲击瞬间自手掌传遍全身。伊利昂的力量远远超出想象,艾芙洛的长剑几乎脱手,她倒退了好几步才稳住身形。 这家伙!艾芙洛发自心底感到震惊,他的灵能竟然强到了这个程度……红光再度迫近,她不敢再直接招架,侧身避开的同时挥剑斜撩。伊利昂回剑挡住,海洛伊丝自他身后突刺,他看也不看反手就是一剑,将妹妹的攻势化解,逼迫她向后跳开。 这家伙不只是力量过人,技巧也超乎想象,战斗还只是刚刚开始,艾芙洛就感到冷汗悄然爬上了脊背。海洛伊丝不是薇卡,艾芙洛和她的配合没有那么默契,但不管怎样两个人总是两个人,而且妹妹的剑术与灵能也绝对称得上出类拔萃,是最顶尖的那一级别。 可伊利昂面对她们俩却依然显得游刃有余,稳稳占据上风。无论招数多么刁钻、多么迅捷,艾芙洛或者海洛伊丝的剑从未真正对他构成过威胁。他不是那种灵活的、让人难以捕捉动向的类型,但是他的防守密不透风,叫人完全找不到可乘之机。 而他的攻击又无比犀利。没有什么高难度的技巧、灵巧的花招或者欺骗性的佯攻,甚至连速度也没有显得特别快,比起耶罗迅如闪电的长枪刺击来相去甚远,艾芙洛完全能够看清那柄红色长剑的每一下挥动。可就是这样的攻击,却令她和海洛伊丝左支右绌。 他给了她们躲闪的时间,却同时压缩着她们躲闪的空间。沉重的压迫感有如实质,令艾芙洛只觉得呼吸困难,快要窒息。 怎么会这样?以一敌二还占据绝对优势,艾芙洛口干舌燥,勉强抵挡着他的攻势。诚然,伊利昂的灵能惊人、叫人不敢正面招架是她们落入被动的重要原因,但即便他的灵能减弱到和她们一个水平,场面就会有所改变吗?不会,艾芙洛立刻得出结论,即使灵能与我们相当,形势也还是会和现在一样,这个人就是这么厉害。 如果是一对一呢?他要解决我或者海洛恐怕不会比我解决诺亚更麻烦。而且长剑不是长枪,这次可没法像面对耶罗那样拼着挨上一下来封住对手行动。汗水湿透了祭司袍的前襟后背,她找不到对策。戴蒙上哪里找到的这么厉害的家伙? 压力蓦地一轻,伊利昂收住剑,海洛伊丝一个踉跄,险些摔倒。艾芙洛的状况也没好到哪里去,拄着剑才能站稳。她大口喘息,心里阵阵后怕,假如伊利昂再晚片刻停下动作,自己和海洛伊丝之中肯定就得倒下一个了。 “比我想象得要厉害多了,难怪奈辛爵士也不是对手,”伊利昂好整以暇,随手甩了甩长剑,一串血珠从剑刃上飞出,“不必着急,杀光整座城市的人还要很久,还有城外的难民,我们有的是时间来做游戏。” “杀光所有的人?”听到这句话,艾芙洛才注意到空气中的血腥味已经浓到令人作呕。愕然四顾,贵族和平民,老人和孩子,数不清的尸体一层叠着一层,鲜血恣意喷洒流淌,广场已经被彻底染成了红色。四周还有一群近卫军,银色的铠甲反射着阳光。他们就那么静静地站着,看着她们与伊利昂战斗。 惨叫不断向着远方延伸,近卫军们冷酷的杀戮还在持续,伊利昂不是随口说说而已,他是真的要杀光整座城市的人。 “你疯了!”海洛伊丝的胸脯剧烈起伏,“这没有理由!” “谁说没有?”伊利昂轻笑两声,笑容狰狞而邪恶,“只要嫁祸给蛮族,他们和艾格兰之间的仇恨便再也无法化解,战争就会无休止地进行下去,此刻在橡木城发生的一切便会不断重复,在艾格兰,在西维,乃至整片大陆。” “乃至整片大路?这就是你的目的?你真的疯了!迟早有人能查明真相,这种事你是做不到的!” “又是谁说做不到呢?只要杀光所有人,便没有人知道真相。或许会有几条漏网之鱼,但只要关闭城门,侥幸逃脱的老鼠们便无处可逃。至于城外那些难民,橡木城周围一片平原,精疲力尽、饥肠辘辘的他们是不可能跑得过战马的。当然,两位殿下要除外,我可不能剥夺戴蒙殿下的乐趣。但请相信我,你们是不会有机会告诉其他人这里发生了什么的。” 第193章 鲜红色的欢迎仪式(4) “那可未必,”艾芙洛反驳,“我不知道你用了什么办法来说服近卫军干这么残忍的事,但他们全都目睹了这一切。” “他们对我绝对忠诚,不可能走漏消息。” 绝对忠诚是不存在的,人形的畜生,愿这句话成为你的墓志铭,艾芙洛在心里咒骂。 “所以,两位是继续抵抗下去,让我再乐一乐呢,还是停下着无谓的举动,乖乖地放下武器束手就擒?” 艾芙洛和海洛伊丝对望一眼。战胜他不现实,逃跑或许有机会,用不着两人一起,只要能有一个人逃走就行。这事没有那么难,伊利昂再强也是一个人,姐妹俩分别朝相反方向逃走就行。 艾芙洛对自己的速度有自信(尤其是逃跑时),妹妹也不遑多让,而伊利昂并不以速度见长,至少一个人逃脱的可能性还是很大的。至于他手下那些近卫军,虽说人多势众,正面交锋颇为棘手,但只是逃跑的话,凭他们也没什么指望拦住她们。 现在的问题在于,以这个小笨蛋的头脑,她是绝对不肯一个人逃走的。 “小海洛。” “怎么啦?” “我发现我们好像打不过他。” “真糟糕,我的发现和你完全一样。” “那该怎么办?投降吗?”艾芙洛试探着问。 “投降我可不喜欢哪。而且还要看着整座城市被他……” 妹妹的声音有些哽咽,答案也不出艾芙洛所料。“那就没办法喽,”她抛出第二个选择,“我们只能逃跑了,希望将来能有机会为他们报仇。” “……好吧。” 果然,假如一开始就提出逃跑,海洛伊丝必定不会同意。但先提投降,被她拒绝后再提出来,她就比较容易接受了。 只是艾芙洛还是没能把所有的可能性都预料到。“我来拖住他,”海洛伊丝摆好突刺的姿势,“你快逃走吧。” “别说傻话!当然是你逃走我来拖住啊呸,”艾芙洛暗暗诅咒自己愚笨的舌头,“我们分头朝两个方向跑。你向东,我向西。” “咦,我怎么没想到?就这么办!” “这就是你们的决定吗?”好整以暇地等她们说完,伊利昂揶揄道,“多么让人感动的姐妹深情啊。这个决定相当明智,但欠缺某个先决条件。我刚刚就注意到了某件事。” “什么?”艾芙洛和海洛伊丝齐声发问。 伊利昂直接以行动回答。他挥剑横扫,将艾芙洛逼开两步,跟倏地旋身,长剑带出一条红色的轨迹划向海洛伊丝颈脖。海洛伊丝脑袋后仰躲开这一击,伊利昂就势身子一矮,高大的身躯行动却无比敏捷,长剑疾扫她的脚踝。 这一下迅捷无比,海洛伊丝无暇反应,起跳避开。伊利昂仿佛早已料到她的应对方式,猛然高高跳起,抢到她的上方,长剑居高临下直劈海洛伊丝头顶。在空中无法移动身体闪躲,无奈之下她只能举剑招架。 两人的灵能相差悬殊,双剑相交,海洛伊丝像个皮球似的被重重砸向地面。她稳稳落地,只是随着一声闷响,脚下的石板上裂纹如同蛛网般放射开来。 “这——”海洛伊丝倒抽了一口气。 怎么了?艾芙洛敏锐地注意到妹妹的面容有一瞬的扭曲,身子也微微向前倾了一倾。是哪里受伤了吗?刚刚那一下是很沉重,可是以海洛伊丝的耐揍程度,又不是身体直接接触,应该不会有事才对啊…… “这下海洛伊丝殿下就无法逃跑了。”伊利昂垂下剑,仿佛战斗已然结束。刚才短暂的交锋他并非全然没有损伤,趁他大部分注意力都在海洛伊丝身上,艾芙洛的长剑第一次突破了他的防御,精准地切入了肩甲和胸甲之间的缝隙。 从剑尖沾到的血迹来看,伊利昂伤得不重,但最重要的是让她明白了他也不是无懈可击的。艾芙洛清清嗓子:“无法逃跑?你在说什么胡话!” “原来您不知道吗,艾芙洛殿下?海洛伊丝殿下的右膝不久前曾受过重伤,这么短的时间内,如果不是神术治疗,她是绝对无法行走的。而神术治疗的效果,您是再清楚不过的,肌体受到的伤害实际上并不能完全依赖神术在短时间内抚平。断裂的骨骼、肌肉与血管只是看起来重新联结在了一起,然而一旦遇到强烈的外力冲击,或者过于用力,那尚未真正愈合的伤口就会再度裂开。” 身为祭司中的精英,艾芙洛自然清楚伊利昂的话一点都没错。神术终究不完全是人类本身的力量,只能作为一时的权益,也无法违背自然的规律。她转向海洛伊丝:“你……” “被他说中了,”妹妹无奈地笑了笑,剑交左手,右手按住了膝盖,“不到一个月前被他的手下弄断过一次,斯瑞普替我治疗的。” “那你现在……” “只是站着的话没问题,”海洛的面容变得苦涩,显然不是因为疼痛,“走路就有点儿困难,跑和跳……肯定不行。啊我真是个笨蛋,”她用力甩动长发,“刚才落地的时候我该打两个滚的。” 即使打滚也没用,你的对手不会傻站着等你卸去冲击,只是这些细节已经没有余裕和心思去顾及。海洛伊丝失去了行动能力,现在该要怎么办? 艾芙洛只感到口干舌燥、嘴里发苦,冷汗如同爬虫在脊背上蜿蜒、滑落,更糟糕的是,持剑的手臂竟然无法抑制地抖了起来。怎么办?抛下海洛伊丝独自逃跑这种事是绝对不可能的,别说当真去做了,她连想想都不愿意。 要是落到戴蒙手里,自己或许还好,可会有些什么在等待海洛伊丝?艾芙洛咽了口口水。这种感觉,大概就是绝望吧。 伊利昂朝她们走来。“怎么样?”他走得很慢,“死心了吗?我希望没有。我的爱好,或者说最大乐趣,就是欣赏别人在绝望中的垂死挣扎,欣赏因为恐惧而扭曲的脸庞。对,就是你们现在的脸。” “死变态。”艾芙洛和海洛伊丝异口同声地骂道。 “多谢夸奖,”伊利昂举起长剑,“既然如此,两位就让我再好好乐一乐吧。艾芙洛殿下,刚刚您令我受伤,既然如此,就从您开始吧。” 红色的光芒迎面袭来。 第194章 鲜红色的欢迎仪式(5) 完全不行。 以二敌一都只能苦苦支撑,现在海洛伊丝无法移动,艾芙洛和伊利昂甫一交手便险象环生。万幸在速度和身体的灵活上,她稍占优势,这是她还能勉强支撑几个回合的唯一原因。 她终于体验到了对手的强大。完美无瑕,无懈可击,攻防一体,就像是一座山,人力压根无法撼动。 怎么会有这么厉害的家伙存在?按照常理,灵能达到他这个程度的,不可能还拥有如此精准的动作和敏捷的反应。红色的长剑横切,如同野兽的利爪般来势凶猛,无处可以躲闪。艾芙洛没有走神,没有分心,应对也没有分毫失误,可手里的长剑还是被一下挑飞。 终究只能做到这个份上吗?她的剑还未落地,红光一闪,伊利昂的长剑如尖牙般咬入她的左边肩头。 对手控制了力度,伤口极浅,疼痛没有想象中那么严重,但是有什么东西在顺着伤口向外流泻。这只是个开头,伊利昂撤回长剑,连连挥动。红色光芒在眼前盘旋萦绕,艾芙洛只是看一眼都觉得头晕目眩,更别说躲闪或者反击。 这下死定了……等等,好像不疼?伊利昂突然收住了剑,黑色的双眸透露着欣赏的意味。艾芙洛低下头,发现祭司袍的左袖连同肩膀被他切了下来,左肩的伤口暴露在视线里。而除了这一处之外,身上没有增添一道哪怕最细微的伤痕。 他这是想干什么?这种程度的剑术,艾芙洛自忖也能办到,他该不会是想要通过这个来炫耀吧…… 红光毫无征兆地再度袭来,艾芙洛完全不及反应,伊利昂的长剑分毫不差地刺入了同一道伤口,瞬间将她的整个肩膀刺穿。难忍的剧痛仿佛在肩头炸开,她当即放声尖叫。 “感觉如何?”伊利昂缓缓抽出长剑,动作有意放慢,“这就是伤到我的代价。” 又有什么东西从肩头流出。艾芙洛捂着伤口踉踉跄跄地倒退了几步,鲜血从指缝间涌出,一滴滴洒落在地。她明白过来,切下衣袖是为了看清伤口的位置。这个混蛋,疼痛烧灼着她的头脑,怒意止不住上涌。伊利昂又在朝她靠近,她咬紧牙关,猛然合身撞了上去。 没有用,他毫不费力地侧身避开,跟着手一扬,红色的长剑第三次刺中同一部位,并且再度从她肩膀后穿出。 痛。同一个位置连续被刺穿,痛得简直难以想象。她眼前一黑,险些昏厥。伊利昂的左手揪住了祭司袍的领子:“痛吗?难受吗?不用再忍受下去了,来,像个小女孩一样,尖叫吧,哭泣吧。” 如果不是当着这家伙的面,艾芙洛早就这么做了。肩头的剧痛一阵阵传遍全身,她像是发着高烧般忍不住浑身发抖。咬了咬牙,她呸地一声唾在了伊利昂脸上:“你才像个小男孩一样。” 伊利昂甚至都没有把她的唾液从脸上擦掉。“我说过了,您确实很可爱,”他笑得优雅而狰狞,“不过没关系,很多人一开头都表现得和您一样英勇,但最后结果都一样。希望您坚持得久一点。” 他又一次向外抽出长剑,缓缓地,缓缓地。艾芙洛把嘴唇咬得鲜血长流,努力不让自己叫出声来。她想在那张英俊却残忍的脸上留下一拳,可不知怎的,右臂变得沉重无比,简直像是有成百上千的人挂在了她的手臂上,无论如何抬不起来。 “住手!”海洛伊丝跌跌撞撞地挪了过来。她单腿跃起,从背后扑向伊利昂。 伊利昂一把将艾芙洛推倒在地,倏地转身,架住海洛伊丝的劈砍。随即红色的长剑向前一送,将她向后掀出。 这本来是寻常的一击,可海洛伊丝右膝受伤,下落时只能单脚着地,身子有短暂的一瞬失去了平衡。在伊利昂面前,这刹那的破绽已经足够致命,他举剑追上前去—— 却一个踉跄。艾芙洛在背后抱住了他的腿。那柄红色的长剑一定有古怪,一旦离开身子,虽然还是有些虚弱,可她发现自己又能自如活动了。 “怎么可能?”伊利昂大叫,“你为什么还能动?” 终于,他的语气里透出了慌乱,局势不再一切尽在他掌握。 “我又不是只会大喊大叫的小男孩。”艾芙洛毫不留情地嘲笑。 海洛伊丝自然不可能放过这种机会,她又一次扑了过来,长剑比人还先到了一瞬。伊利昂的防御不再毫无破绽,尽管他的灵能远在两人之上,但艾芙洛的灵能毕竟也很可观,被她抱住,他的行动不可能再保持自如。 他几次试图想把艾芙洛甩开。只是她左肩的伤势虽然严重,右臂可完好无损,死死挂在他腿上也不是那么容易甩下去的。而且每当他这么尝试时候,海洛伊丝的攻势便会骤然加强,面对她奋不顾身、格外凶猛的攻击,行动受到限制的伊利昂也不得不认真应付,分不出多少精力和灵能在艾芙洛身上。 此消彼长,两方面的干扰之下,一时间海洛伊丝竟然和他旗鼓相当,而艾芙洛甚至有余裕给自己施展治疗术,止住肩头伤口的流血。 这样下去,或许我们能赢? 这个念头没能持续多久。海洛伊丝的长剑又一次挥来,他矮身躲过,左手一探抓住艾芙洛的头发,身子猛然转过半圈。艾芙洛被他整个提起,像风车的叶片一般砸向海洛伊丝。 措不及防之下,海洛伊丝连忙收住挥出一半的长剑以免伤到艾芙洛,又斜过身子躲闪。膝盖受伤的身体做到这种地步已是极限,伊利昂的长剑接踵而至,她唯有正面招架。 两剑相交,那柄剑柄镶嵌宝石的华丽长剑当即飞了出去,沉重的冲击之下,海洛伊丝的身子被弹飞,在地上翻滚出好远。艾芙洛也摔倒在地,腾出手来的伊利昂抬脚猛踩她的后背,他下脚之重,令她错觉有一头大象正在自己背上跳舞。视线变得模糊,血从口鼻中溢出,这样下去……突然肋间剧痛,接着一阵天旋地转,视野疯狂地颠来倒去。等一切停止,透过扬起的尘土,艾芙洛发现自己蜷着身子躺在离伊利昂三十尺开外的地方。 这混蛋拿我当球踢!不行,不能就这样倒下,尤其是在这种混蛋面前。可浑身仿佛散了架,满嘴都是铁锈的腥味,连吸一口气,胸腹和后背都疼得她眼前发黑。这情形别说起身,连抬起头来都有困难。 “干得漂亮,”伊利昂张狂的笑声响起,“两位殿下的表现值得夸奖。不过我想,应该到此为止了吧?” 还早呢,艾芙洛想如此回答,可一开口,一小股血喷涌而出。好容易才缓过来,她想到了海洛伊丝。怎么没听到她的回答?艾芙洛艰难地转动脑袋,寻找着妹妹的身影。 一眼就找到了。妹妹伏在地上一动不动,满身都是血污和尘土。这下完了,绝望占据了艾芙洛的意识。实在太强了,我……输了。 然后她听到一个意料之外的声音:“到此为止?不好意思,我想还没有。” 是诺亚。他穿着一身黑色的板甲,表面绘有金色的花枝,她曾听她和妹妹说起过这副神奇的铠甲。此时此刻,铠甲表面的花纹大半被厚重的血浆所覆盖。 第195章 鲜红色的欢迎仪式(6) 见到诺亚的那一刻,艾芙洛丝毫没有任何惊喜,反而慌张得不能自已。你这傻子怎么来了?那是连我和妹妹都解决不了的对手,你为什么还要来?这是白白送死,什么忙也帮不上的。这是个无比残忍的敌人,对我们,他或许会留下一条命,可假如对你,他是绝不会手下留情的。 情急之下她忘记了身体的伤痛,从地上一下爬了起来:“诺亚!” “抱歉,我来晚了,路上敌人太多,”他突然惊呼了声,“海洛伊丝她——” “我想她只是昏了过去,”艾芙洛不敢确定,她踉跄上前,握住诺亚双手,“你不该来的。别管我们了,赶快跑——” “跑?一个人吗?” “对!当然!” “你觉得这可能吗?”他转向伊利昂,“这些都是你干的吗?” “正是。放心吧,海洛伊丝殿下没事,我手下留情了,”伊利昂的目光中掺入了些许好奇,“说起来我好像见过你。” “彼此彼此,我也是,在枫树堡的比武大会上。” “我想起来了,你就是那位旅行诗人,”伊利昂似乎对诺亚极感兴趣,“你的曲子着实令人印象深刻。感谢自己的运气吧,我决定饶你一命。你将是这座橡木城里两位殿下之外唯一活下来的人。” “哦?可别告诉我是因为你喜欢我的歌。” 伊利昂做了个肯定的手势:“为什么不是呢?这虽然不是我让你活下来的全部原因,但至少是原因中相当重要的一项。” “是吗?不过还是算了吧,”诺亚摇了摇头,“我这个人也不喜欢投降,更何况还有女士在场,向别人摇尾乞怜这种话,我可说不出来。” 听到诺亚的话,伊利昂大笑起来:“海洛伊丝殿下身边尽是这种傻子吗?那么你想做什么?你又能做什么?和我较量吗?” “和你较量?我?”诺亚一脸轻松,轻松到艾芙洛怀疑他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当然不行。将来或许可以,但眼下我还不是你对手。” “诺亚!”艾芙洛拉拉他的手臂,“这家伙,这家伙不是我们能对付得了的,”她踮起脚尖,在他耳边低语,“跑,快跑,我能拖住他一小会。” 如果把所有的防御法术都用上,把自己变成个沙包,然后抱住他不放,应该能比刚刚坚持更长时间。就这么办,她拿定了主意。 诺亚陷入沉思,伊利昂则带着好奇的表情注视着他,并不急着动手。艾芙洛焦躁起来:“你还在犹豫什么?想办法战胜他?那是不可能的——” “不,是可能的。”诺亚声音放低的同时神情变得犹豫。 “什么?别开玩笑了,你没见到他战斗,这家伙虽然是个大混蛋,但他真的很厉害,还有——” “啊,我也不知道能不能行,但应该可以试一试,可是……” 他怔怔地看着自己,艾芙洛立刻会意:“需要我上场?会有危险?” “是啊,”诺亚在纠结,“说到底只是种可能性,说不定根本不行。如果我自己够格的话,肯定会自己上的。艾芙洛,”他的双手搂住她的肩膀,“我……我不能让你去冒险。” “可能性就足够了,反正情况不会比现在更糟,”艾芙洛仰头望着诺亚的眼睛,金色的瞳仁真漂亮,“说吧,要我干什么?” “听我唱一首歌,然后,”诺亚望向伊利昂,“去和他较量。” 有那么片刻,艾芙洛错觉他是在和自己道别,然后让自己去拖住伊利昂,他好带着海洛伊丝逃跑。但她立刻意识到不对。诺亚不是那样的人。他自个留下来让我们逃跑还差不多。 她点了点头,沉声道:“没问题。” “伊利昂大人,”诺亚大声说,“让您久等了。您有没有兴趣听我现在唱首歌?” “当然可以,”伊利昂饶有兴味地望着他和艾芙洛,“我很欢迎。” “您倒是很有耐心。” “耐心?不不不,”伊利昂语带讥讽,“已经确定了结果的好事,那过程当然应该尽量延长,好充分享受甜美的胜利。对了,我决定再增加一点乐趣。” “什么?” “如果你们不愿意服从我,而是打算由谁来干点什么蠢事的话,那么当那个人失败,我会从在场另外两人中挑一个出来,用你们绝不希望看到的方式,当着你们的面杀掉。” “啊你说的没错,”诺亚低头凝视艾芙洛,“这家伙确实是个混蛋。那么,”他清清嗓子,“让我们开始吧。” 他将她搂进怀里抱住。或者不如说,她投进他的怀抱。清唱就在耳边响起,艾芙洛闭上了眼睛,时间如果永远停留在这一刻就好了。 ——当夜晚终于过去 你的身影渐渐融化于晨曦 流星的尾迹 耳畔的话语 在星光满头的某个夜里 我们的相遇 一定还会继续…… 这首歌艾芙洛从未听过。明明就在他的怀里,可诺亚的歌声听来却一时接近,一时遥远,一时模糊,一时清晰。听来有些忧愁,却一点也不伤感,温柔的嗓音里有着某种坚韧不拔的力量。 很温暖,艾芙洛觉得自己好像要融化在他的怀抱里。随即她发现,这不是歌声营造的感觉,或者被他抱住而产生的心理作用,确实有些令身心感到舒服的东西在身周流淌。就像置身温暖的浴池,全身浸泡在热乎乎的水里…… 她不禁睁开了眼睛,只一眼便完全愣住。数不清的阴影从诺亚全身各处钻出,在两人身周盘旋环绕,又钻入自己身体,一股股的暖意随之在体内荡漾开来。被伊利昂打伤的地方不那么痛了,就连肩膀的伤口也不再火辣辣的,这些怪异的黑影竟然有着和治疗术差不多的效果。 于此同时,诺亚身上的铠甲颜色越来越淡,像被水流冲刷一般,花枝在融化,漆黑在逐渐剥落。 不,剥落的不止是色泽,连铠甲本身的形体也如同春天的积雪般消融。自小到大,艾芙洛见过许多不可思议的人与事,可没有哪件能与眼前相提并论。 等等,她惊叫出声。自诺亚身上消失的铠甲出现在了她身上,被金色丝线所缠绕的黑暗自足尖和手指蔓延开来,凭空浮现的铠甲转眼覆盖了全身。 “这……这……”她抬起手,细细端详着手套和臂甲。奇怪,这东西的大小竟像是为她量身定做的。还有,这是什么材料做的?好轻,铠甲看似厚重,她却几乎感觉不到重量。触感也很怪异,若非眼睛看着,她不会相信自己正穿着整副板甲。 而更让她惊讶的变化发生在身体内部。那些阴影钻入身体之后扩散,交融,又凝聚,在她身体内来回流动,像风一般来去自如,难以捕捉。她忽然明白过来。这些风一样飘忽不定的东西就是灵能,现在自己也能像诺亚一样感受它们的存在了。 第196章 鲜红色的欢迎仪式(7) 只是这种变化是如何产生的?艾芙洛暗暗惊奇。我能感受灵能,是因为这件神奇的铠甲,还是诺亚的力量? 不管怎样,这感觉着实美妙,她闭上眼睛,感受灵能的吹拂。完全不需要视觉和听觉,四周发生的一切,无论巨细,在艾芙洛的意识中全部清清楚楚。不远处的伊利昂,远处悄无声息观看战斗的近卫军,身边的诺亚,头顶拱门上的鲜花,脚下石板缝隙间的爬虫……她全都能感受到。 诺亚眼中的世界,就是这副样子的吗?这样一来,那个耍弄树叶把戏的跳梁小丑就再也构不成威胁了!为了那个家伙,她和薇卡讨论了好久,一直找不出什么像样的对策。 歌声转眼到了尾声。“好了,”唱出最后一个词,他趴在她的肩头气喘吁吁,“我就只能做到这个份上了。打不过的话赶紧能逃多快逃多快,不用管我。” 他好像很累,刚刚绝不只是唱了首歌那么简单。“下面就看我的吧,”艾芙洛用力拥抱了下诺亚,“这么说可能很奇怪。不过,诺亚,你和海洛伊丝的生命就暂时交给我保管了。” “嗯。”他点了点头,目光中除了信任,再无其他。 “看来漫长的准备终于结束了,”伊利昂不屑一顾,“这算什么?一件看起来还算不错的盔甲?艾芙洛殿下,您应该不至于蠢到以为有了这东西就能弥补我们之间的差距吧。” 艾芙洛俯身拾起一柄长剑。“我倒是不会,”她走向伊利昂,“不过,我们之间的差距有那么大吗?” 伊利昂以轻蔑的冷笑回应,两人迅速相互接近。 灵能在体内流动。以往,艾芙洛也能感受到自身体内的灵能,但那不过是凭借身体各个部位的反应来大致确定灵能的强度和范围,既模糊又粗糙。而此时此刻,她感受到的就是灵能本身,连最细微的流动也清清楚楚。 感知是控制的基础,若不能精确地感知灵能,精准的控制便无从谈起。现在的我应该能做些以前无法想象的事了。伊利昂已经进入交锋距离,他尚未有任何动作,体内的灵能却已在流动。 他会抬起右手,然后斜向左下方劈出长剑,目标则是我的左胸。而与此同时,他的身体会向左侧前屈,所以右侧的胸腹直到肩膀乃至整个脑袋都将处在毫无防备的状态。 还没交手,艾芙洛已经提前清楚了伊利昂的动向。她向左前方疾跨一步,反手举剑横削他的脸颊。这一剑大为出乎伊利昂的意料,在最后的刹那扭头闪开,摇晃的身形将狼狈与震惊暴露无遗。 艾芙洛同样吃了一惊。我的动作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快了?伊利昂的右脸上出现了一道血痕,他未能完全躲开。虽然伤势微不足道,这是在一对一中第一次成功令他受伤,意义非比寻常。 这一次,或许我真的能赢? 以难以置信的目光注视着她,伊利昂抿紧双唇,抬手擦拭脸上的伤口。忽然他挺剑向她扑来,手里的长剑化作一片火红的风暴,数不清的剑影将她笼罩。 若是几分钟前,这一轮疾风暴雨般的抢攻可以在艾芙洛身上留下几十道伤口,可现在却连她的棕发都没削到一根。她连持剑的手都没有举起,只靠躲闪就让全部的攻击落了空。 如果对手提前知道了你的意图,你又怎么可能击中她?尽管这“提前”不过是短短一瞬,对艾芙洛而言也已足够,那柄红色的长剑对她不再有任何威胁。 她挥剑反击,长剑精准地找到了伊利昂独自编织的剑网中最薄弱的一点,毫无碰撞地从中穿过,直刺他的咽喉。他向后疾退,又毫不停顿扑上前来。只是他的动作虽然看似流畅无比,可在艾芙洛的感知中,灵能的流动之间却存在明显的空档。她抓住这一弱点,抬手就是一剑。伊利昂立刻改变行动方向,同时挥剑格开。 不光是速度,连灵能也提升了许多,两剑相交,她稳稳站定,力量竟然与伊利昂不相上下。 剑光交错。几个回合的交锋,艾芙洛发现在攻击中几乎不怎么需要投入精力,只要顺着两人之间纠缠不休的灵能走势来挥动长剑就好。就像风会穿过窗户的缝隙,水会自行向低处流动,长剑所指自然而然便是伊利昂防守最欠缺的位置,她只要把剑术里的各种招数稍稍加以运用就好。 她蓦地想起诺亚在自己鼻子和眼眶上留下的那两拳。原来是这么回事啊,难怪一个从没学过格斗的外行也能打中我。 话说回来,这家伙还真是厉害。提前知道他会怎么做,攻击又总指向他的弱点,这在艾芙洛看来已经形同作弊,可就算这样,两人仍然打得难解难分,谁也无法占据上风。 可以确定的是,伊利昂并不能像自己这样感受灵能,从他的灵能运用方式就可以看得出来,他凭借的完全是经验,以及超乎常人的反射神经。可惜我也是第一次体会到这种感觉,要是能提前熟悉的话,应该能比现在做得更好。 攻与守在一刻不停地飞速切换。按照常理,如此激烈的战斗,灵能的消耗应该格外剧烈。可艾芙洛惊讶地发现,随着时间的推移,自己灵能固然也在衰减,可势头却无比缓慢。这也是铠甲的作用吧,应该。 见鬼的是,伊利昂居然也是如此。我在与之战斗的到底是什么怪物啊?刚刚还以为和海洛伊丝加在一起说不定能赢呢,现在想想,天真,天天真了。 忽然间伊利昂某一剑格挡时的力度稍有不足,那柄红色的长剑顿时被荡开,艾芙洛抓住这个稍纵即逝的空隙扑上,左手握拳击出,正中伊利昂上腹。戴着铁手套的拳头和板甲相碰撞,发出的声音却无比高亢尖锐,灵能则直接穿透了盔甲落在他的肚子上。 伊利昂闷哼一声向后倒下。几乎后背还没碰到地面,他就翻身爬起。不远处的近卫军们放低长枪,调整姿态,像是想要过来助战。他向后摆了摆手,阻止了他们的行动。 “有意思,”他擦拭嘴角的鲜红,“不过我还没沦落到需要仰仗人多势众的地步。” “因为你知道他们就是参加进来也不会起到任何作用吧?”艾芙洛故作天真地问。 “哦?因为一时伤到我就嚣张起来啦?看来你也不过这个程度而已,”伊利昂收起笑容,“我好像看错你了。” 第197章 鲜红色的欢迎仪式(8) “看错我了?”伊利昂的话令艾芙洛很不舒服。 “我以为艾芙洛殿下多少有点自知之明,在如今这个世道也算难能可贵,”他冷笑几声,“没想到依然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蠢货。我是不知道那个旅行诗人对你做了什么,也对你的盔甲不感兴趣,但你以为凭这点东西就能赢我了?” “只要结果好就一切都好,手段没什么大不了的,”这种程度的话语远不够令她动摇,“你要是有信心,为什么在那里唧唧歪歪,而不是直接上来用剑证明给我看呢?” 伊利昂忽然动了起来,却不是前进,而是后退。在艾芙洛来得及有任何反应之前,他已经抓起倒在地上的海洛伊丝,血红的长剑架在了她的脖子上。 “瞧,”伊利昂说,“如果我这么做的话,你又能怎么样呢?” “你——”艾芙洛和诺亚同时僵住。 “放心,”伊利昂又将海洛伊丝丢开,“我不会这么做的,至少暂时不会。我只是让你知道,你的想法有多么可笑。” 话音刚落,红光一闪,伊利昂如离弦之箭朝艾芙洛射来。 艾芙洛迎上前去,一度平息的战斗再次展开。 只是这一次,艾芙洛发现局势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胜利的天平竟然在向着伊利昂倾斜。原因她很清楚,出在海洛伊丝身上。妹妹人事不省,毫无防备地倒在地上,如果伊利昂愿意的话,随时可以伤害她。 她不知道伊利昂是出于何种原因没有这么做,但就她的了解,连屠城这种事都能做得若无其事,他的道德水准实在不能期望。就算口口声声说了,也难保他真的不会对海洛伊丝下手。 心思无法再集中在手里的剑和对方的行动上。明知战斗中绝不该有多余的想法,可艾芙洛就是无法抑制对海洛伊丝的担忧。我,我怎么可能赢他?一旦情况稍有不利,他就可以拿妹妹来要挟。对了,还有诺亚,在伊利昂面前他毫无还手之力…… 即使全力以赴也不过堪堪打个平手,现在脑袋里止不住胡思乱想,艾芙洛渐渐处于下风。红色的长剑劈来,艾芙洛的招架慢了一拍,灵能也不够,手腕顿时一阵酸麻。伊利昂趁机加强攻势,情况更是雪上加霜。 “怎么了?”伊利昂的声音加在利刃劈开空气的呼啸中,“你刚才可不是这副样子的!就只有这个程度吗?” 艾芙洛无暇也无力反驳,一时间只是招架便耗去了她全部精力。伊利昂的每一剑都指向她不得不防守的位置,即便提前知道了他的动向也于事无补。 我……赢不了。他说得没错,我终究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蠢货。可至少,至少不能辜负诺亚的信任,他可是把性命都交给我了。他本可以一个人逃走,而不是来救我们俩。 伊利昂的长剑袭向咽喉,她心一横,放弃了闪避与招架,手里的剑同样刺向伊利昂的喉咙。 对她不要命的表现,伊利昂似乎吃了一惊,动作有一瞬的走形,险些被艾芙洛刺中。机会千载难逢,艾芙洛奋不顾身地扑了上去,完全不在乎伊利昂的反击,长剑不住向对手的要害招呼。 面对她这种不要命的打法,伊利昂也不得不放弃攻势,转为专心防守。双方的差距其实微乎其微,少许心态上的变化便足以影响局势,刚刚还处处被动的艾芙洛此刻却大占上风。她心里清楚,这样的状态无法持久,而以伊利昂的强悍,不是一时半会能够打倒的。所以…… 她倏地转身,全力跑向海洛伊丝,俯身将她抱起。妹妹仍然昏迷不醒,这是最值得庆幸的一件事了。伊利昂自背后追来,他的速度果然不怎么样,即使抱了一个人,艾芙洛的行动仍然比他迅捷得多。 他从腰间拔出匕首投了过来。不需要去看,他投掷的全部动作连同匕首的飞行轨迹在她的感知中都清清楚楚,艾芙洛歪了歪头,毫不费力就躲开了这一击。躲闪的同时脚下不停,顺势拉开了与伊利昂的距离。 她跑到诺亚跟前,将海洛伊丝交到他手中。“真对不起,”她望着诺亚酒红色的头发和金色的双眼,这应该是最后一次了,“你们交给我保管的性命,现在只好还给你们了。带上她,快跑。” 诺亚果然犹豫了。他脸上虽然几乎没有表情,可灵能在疯狂起落,如同心灵在悸动。没有时间了,背后伊利昂已经赶来,艾芙洛一剑刺出,剑尖抵在诺亚咽喉:“跑!” 她都没想过自己能有这么大声。诺亚的喉头流血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向她投来深深的凝视。接着他抱住海洛伊丝转身跑开。起先很慢,之后渐渐加快,尽管看不到也听不到,可艾芙洛知道他在哭。灵能是不会撒谎的。 真可惜没能和他好好道别,就算用强也该亲一下的。不过也好,人生总得有点遗憾,她转过身去。 “休想逃跑,”伊利昂迎面奔来,长剑上红光暴涨,“你是战胜不了我的!” “我本就没指望战胜你,”艾芙洛举起剑,“你如果想去追他们的话……” “就先从你的尸体上跨过去?”伊利昂揶揄道,红色的长剑同时劈来。 艾芙洛举剑挡开。原以为伊利昂会急着打倒自己好去追赶诺亚,没想到他反而比原先更加谨慎,似乎仅仅守住她的攻击就满足了。是我刚刚那阵子的拼命吓到他了吗?还是另外有什么打算? 反正我要做的只是拖延时间,既没奢望能战胜他,也不指望还能逃脱。抱定这样的念头,艾芙洛完全放开了手脚。随即她发现,自己正在逐渐掌握主动。 但是这一发现没有在她的意识里引起任何波澜。她无比平静,心中既没有对胜利的渴求,也没有对失败的恐惧,关注的只有双方纠缠不休的灵能,纵横交错的剑影。对她而言,整个世界已经为黑暗与寂静所笼罩,除了自己和伊利昂,一切都已不复存在。 两柄长剑交错而过,艾芙洛的剑顺着对手的剑一抹一带,伊利昂的长剑当即脱手而出。没有任何获胜的喜悦,她毫不犹豫地挥剑扫向他的颈脖。她的剑是如此纯粹,以至于她甚至没有意识到这一剑会杀了他。 利刃却未能啜饮鲜血。长剑已经几乎吻上伊利昂的脖子,寒光闪闪的剑刃与他的喉结只剩一根头发那么细的缝隙,这微不可察的距离却再也难以逾越。她转动眼睛,看到他的手牢牢握住了自己持剑的手腕。 “到此为止了,艾芙洛殿下,”伊利昂的声音里有种俯瞰的意味,“不是自己的东西终究是靠不住的。” 艾芙洛连续尝试挣脱,可没有用,伊利昂的手如同精钢铸造的钳子,任她如何用力也无法动摇半分。仿佛如梦初醒,她突然发现铠甲不知何时不见了,而对灵能的感知也随之一同消失了。 这下该怎么办?她有一瞬的慌张,但随即镇静下来。没关系的,诺亚他们已经跑远了,该做的我已经都做了。她抬起头,毫无畏惧地直视伊利昂:“是啊。但是,这就够了。” 伊利昂脸色阴沉地抓住她的长剑,一用力,剑刃便裂成了无数闪亮的碎片。“我必须夸奖你一句,”他卡住她的颈脖,“干得漂亮。” 他的拳头袭来。艾芙洛在意识沉入黑暗之前最后见到的,是扑面而来的石板地面。 第198章 曾经的同伴(1) 入眼全是猩红的血迹,耳中只听得到垂死的惨叫,从广场到小巷,从圣堂到酒馆,屠杀遍及整座城市。 动手的不止是近卫军,还有那些以天平和橄榄枝为徽记的士兵——直属于当地大法官的天平卫士。橡木城的天平卫士不像亚尔提那港那样仅有寥寥数十,连维持治安也远远不够;在这儿,天平卫士是一支真正的军队,装备精良,训练有素,执行命令冷酷而高效。 遍地都是尸体,流淌的鲜血覆盖了街道,粘稠如同泥沼,真正的地狱也不过如此,诺亚不止一次看到婴儿与母亲被同一根长枪刺穿,父亲当着孩子的面被砍去头颅,丈夫和妻子手握着手被乱箭射成刺猬。 尽管如此,一向多愁善感的诺亚却连眼皮也没有颤一下。他的心里只有一件事——跑,一直跑到安全的地方为止。这是艾芙洛用生命争取来的机会,无论如何不能浪费。为了她,为了怀中昏迷不醒的海洛伊丝,他不允许此刻的自己有任何动摇。 艾芙洛恐怕坚持不了太久。海伯伦告诉过他,若是怀着强烈的情感,借助歌声与琴声(或者别的什么乐器,反正按那混球的说法,只要是能发出调子的都行),感知灵能的能力可以分享给他人。问题在于,这样的分享是暂时的,而且时间不会太长久。 更糟糕的是,那件铠甲明明已经交给她了,可不知怎的,还没跑出多远,黑影就开始在身周环绕,接着挂在喉头的项链起了感应。在诺亚的感知里,铠甲又回来了。 “这件东西是远古时期的人类制作,见过星门没?就是由他们建造的,”海伯伦是这么说的,“很神奇的,只靠意念就能穿和脱,平时则是以项链的形态存在。穿上它,你的灵能会成倍提升。成倍提升的意思就是,海洛伊丝殿下穿上会变得很厉害,你依然不太行。” “我怎么觉得它好像不止这点本事?”当时海洛伊丝把项链拿在手上好好端详了一番,然后这么问道。 “您很敏锐,殿下。正如您所说,这件了不起的铠甲能让一定范围内的灵能排列完全错乱。意思是,奥术,神术,物品上附加的灵能,在铠甲周围统统都会失效。如果是诺亚先生穿上,这个范围会比较有限,殿下您的话就会很可观,而您那两位姐姐的话就更加惊人了。” 介绍得还算详细,但他可从没提起过这东西给别人穿上之后还会自个还回来。或许不能离开本体——也就是项链——太远?项链在诺亚脖子上摇来晃去,他想到了这种可能性。 艾芙洛……不安在诺亚身体里翻涌。她在拥有这件铠甲、并且能够感知灵能的情况下也不过和那个叫伊利昂的变态打成平手,而现在铠甲回到自己身上,感知的时限也差不多该到了,她在他面前…… 不用担心,她一定没事的。她是公主,他们就算抓到了她也不会怎样,那变态不是说了她会活下来的吗? 当然,铠甲回到身上也有好处,至少挡路的那些近卫军和天平卫士对付起来轻松多了,本来,对于抱着海洛伊丝的他而言,他们是个严重的威胁。除去神奇的功能外,这身盔甲本身也很坚固,他的逃跑之路因此顺畅了很多。 第一时间,诺亚就确定了逃跑的方向——朝北。屠城和戴蒙王子脱不了干系,而他正在自南方北上的途中,所以往南是自投罗网。初次见面的那一天,王子殿下那扭曲而残暴的想法给诺亚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戴蒙对自己妹妹们的仇恨完全到了病态的程度,每每想起都叫人不寒而栗。 至于北面又有些什么在等着海洛伊丝和自己,目前还完全是未知,但总比落在戴蒙手里强。所以,这事没有选择。 他穿过大半座城市,打倒了两队近卫军和两队天平卫士,外加零星的几个追击者。大部分士兵都没能让他把怀里的海洛伊丝放下,直接用肩膀撞过去就行。盔甲令灵能提升后速度也跟着提升了,他们根本来不及躲闪。 剩下少量厉害些的,仰仗盔甲的坚固,再加这几天来艾芙洛的悉心指点,他也都有惊无险地解决了。 眼看离城门已经不远,如何出去却犯了难。对方无疑已经封闭了城门,作为北方最大的城市、公爵府邸所在地和六城防线的中枢,橡木城的城墙高大坚固。就诺亚估计,向着北方的那一面,城墙高度在六十尺左右。 硬闯城门?做梦。翻墙?会摔死的。混在近卫军或者天平卫士的队伍里溜出去?抱着劳瑞娜的情况下,只要他们不是白痴就没有任何可能。 他飞速动着脑子,主意逐个冒出又逐个被否定。怀中突然几声轻哼,他低下头,海洛伊丝醒了过来。 “诺亚?”她的眼睛一下瞪大,“你没事?”接着身躯扭动,“艾芙洛呢?” 诺亚的心脏为之一紧:“抱歉,她……” 纤细的手按住了他的嘴唇。“不用说了,我知道的,”她轻轻叹了口气,“那个傻瓜,平时装得什么都不在意的样子,可在骨子里,她不在意的只有自己,是最最虔诚的七神祭司……傻瓜!” “是啊,”她的评价诺亚完全赞同,“我们总有机会救出她来的,前提是我们得想办法逃出去。” “逃出去?” “是,我们还在橡木城里。伊利昂不知什么时候会追上来,而前面……” 不需要语言描述,城墙已在目力可及的范围内。城墙上没有士兵的身影,稍一思忖诺亚就明白了原因。近卫军的人数有限,即便加上天平卫士,伊利昂的人力也依然不足。以橡木城的规模,分散在各处杀人的话,不可能还有富余的人手守卫城墙。 “这可真是走投无路啊,”海洛伊丝平静得仿佛在谈论别人的事,“诺亚,虽然我刚刚昏过去了,不过还是让我来猜一猜:你是特意来救艾芙洛和我的,对不对?” “就算是吧。” “过程应该是另外一个故事,现在就先不提了。我要是没猜错,假如你没做这件蠢事的话,一个人早就可以逃出去了,对不对?” “或许吧。但是很遗憾,我不可能不来做这件……蠢事。” 第199章 曾经的同伴(2) “唉,又一个傻瓜!”海洛伊丝直摇头。 “傻瓜?”诺亚哑然失笑,按照这个说法,最傻的就是她自己,“我该谢谢您的夸奖吗,殿下?” “又埋汰我!” “这正是我的兴趣之一……哦等等。”马蹄声自前方的拐角传来,诺亚立刻闪进一条巷子。才靠墙站好,大队近卫军便从巷口奔驰而过。两人屏住呼吸,直到最后一个骑兵的身影消失,诺亚才敢小声开口:“我们好像根本出不去啊。” “真糟糕,我也这样认为。今天我总是在赞同傻子的意见!” “找个地方躲起来,等看管不那么严密再伺机溜出去,”诺亚想到了一个新的主意,“你觉得有没有这种可能?” “抱歉,这是不可能的。” 两人同时吓了一跳。这个回答不是出自海洛伊丝之口,诺亚循声望去,在巷子的另一边,三个穿着灰袍的男人缓步朝他们走来。 这个家伙的相貌和身形完全正常,灵能的感受也与常人无异,可看到他们的第一眼,诺亚就有种难以言喻的反感。他们的灰袍之下,似乎隐藏了某些与人类格格不入的东西,诺亚确信自己绝对不会有兴趣弄清楚是什么。 怀里的海洛伊丝缩了缩身子。“你们是什么人?”诺亚警惕地问道。 “通常情况下,我们是伊利昂大人的仆从,不过现在,”为首的灰袍人拉起袍子上的兜帽,剩下的两个也照做,他们的脸孔顿时为阴影笼罩,“我们对你的铠甲很感兴趣。问题在于——” “在于什么?” “你是脱下来给我们呢,还是要我自己动手?现在整座城市已经封锁,你们无论如何只有死路一条,乖乖照我说的做,我还能给你们个痛快的。” 灰袍人的灵能在悄悄提升,强度上不及海洛伊丝,甚至不如穿上铠甲之后的自己。但是他们的灵能运行方式和他俩有些不同,在诺亚的记忆中,更接近施展神术时的艾芙洛。他反应过来,既然这家伙看模样不像是个祭司,那应该就是个奥术师了。 “容我稍稍思考一下,”诺亚想了想,“那个,在我们合作之前,我能不能提个问题?” 海洛伊丝诧异地望着他。灰袍人哼了声:“什么问题?” “你们在伊利昂大人手下一定地位崇高吧?” “这是自然。强大的奥术师在哪里都受重视。”灰袍人的口气不无得意。 “那么,”诺亚低头瞥了眼,“你们三位认识她吗?” “一个女孩而已。或许你会说,她很漂亮,但那并不能改变什么问题。女孩就是女孩,远远比不上符文、奥术纹路和咒文来得有意思,而且还总是难以理解,更无法掌控。沉迷于这种东西的你真是不可救药,由此可见,你的人生也毫无意义。所以,死在这里也不需要感到遗憾;正相反,能死在我们手上对你可算是一种幸运。” 闻言,海洛伊丝伸手捏了捏他的脸:“诺亚,我怎么觉得他说的还挺有道理的?我是说,关于你的人生那个部分。” “啊?”诺亚的反应不是生气,而是惊奇,“这还真是闻所未闻的高论啊。我幸运在何处呢,三位大人?” “我们将使用最新研究出的法术来杀死你,你会成为第一个死于这个法术的人而在历史书的一角留下自己的名字,与身为这项法术创造者的我们三个齐名。” “还真叫我感到荣幸啊,不过还是算了,我确实希望留下名字,不过最好不是用这种方式。好了三位,闲聊就到此为止吧,我刚刚想到了个离开城市的主意,要请你们帮忙。” 三个灰袍人有短暂的沉默,然后齐声大笑。“你疯了吗?”为首的那个止住笑,“被吓傻了,还是本来就蠢得不可救药?” “我是认真的,不管是否愿意,这个忙你们都会帮的。对了海洛,你自个能站着吗?” “只是站着的话没有问题,可是诺亚,他们三个……” “没关系,交给我吧。”诺亚把海洛伊丝靠墙放下,她的右脚着地时微微蹙了下眉,这没有逃过他的眼睛。 就他所知,奥术师都是些埋首书本缺乏常识的家伙,他们身体虚弱,如果没有那些奥术,战斗力还不及常人。大话已经说出去了,现在就只能指望这件铠甲真的有海伯伦说的那么神奇了。 “这就是你的决定?”为首的灰袍人问道。 “正是如此。”诺亚朝他们走了过去。 灰袍人哼了声:“既然如此,我就再给你一项恩赐,让你死在那个女孩之前。” 他高举起右手,空气噼啪作响,乌云与雷电在他指尖凝聚,周围一下变得黯淡,仿佛连阳光也畏惧灰袍人的力量。 诺亚面无表情地继续靠近,心里其实早已慌张透顶。对手凝聚起的灵能并不强,但法术的灵能是一口气爆发出来的,而且几乎全部都用来造成伤害。 这种灵能的运用方式和战士们完全不同。以海洛伊丝为例,她的灵能固然远远胜过这个灰袍人,但她在战斗中提升的灵能是用来强化身体或者附着于装备之上的,借以提升攻击和防御的强度。若单论破坏力,是无法和各种法术相提并论的。 如果说海洛伊丝全力击出的一拳能让砖墙碎裂,那眼前的这位就能让那堵墙整个化为齑粉,差不多就是这样。 所以,亲爱的海伯伦大人,虽然被你戏弄得团团转,但那些事情过去也就过去了。唯独这件事情,希望你没有和我开玩笑。诺亚在心中衷心祈祷。 如果铠甲的效果和他宣称的一致,那灰袍人的法术应该会被中断,而自己就能凭借拳头把他们三个都干掉。而要是铠甲压根没用……从对方之间积蓄的灵能来看,应该连疼痛都来不及感到就被干掉了,倒也一了百了。 兜帽下,灰袍人的嘴角翘起,呈现期待与兴奋的弧度。他的右手猛然挥下,闪耀的电光霎时照亮整个视野,诺亚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即使不用去看,他也知道一股灵能冲着自己激射而来。 千万要起效果—— 下一刻,惨叫刺痛了耳膜。 第200章 曾经的同伴(3) 诺亚全身都哆嗦了下。随即他发现这纯粹是听到惨叫之后身体的自然反应,自己其实没事,站得稳稳的,四肢也都还在。 他睁开眼睛,灰袍人倒在地上,细小的电火花在他身上钻进钻出。兜帽已经掀开,他双眼泛白,突然身子一阵痉挛,之后狠狠抽搐了几下,之后便一动不动了。 别说另外两个灰袍人不知所措,就连诺亚都目瞪口呆。这又是怎么回事?我什么也没干啊?他的法术为什么把他自己给打倒了? “这……法术的效果是还不错啦,”海洛伊丝把他的疑惑问了出来,“可准头是不是太差了一点?” 难道这也是盔甲的效果?诺亚低头看着自己双手,真有那么神奇?不,凡事不要太过乐观的好,听灰袍人说他使用的是个刚刚研究出来的法术,失误是很正常的。想了想,他一边搔着头一边说道:“那个,两位,能不能请你们攻击我的时候使用熟练一点的法术?” 他是真心这么想的,却没想到这句话在灰袍人耳中的听来却是彻彻底底的嘲讽。其中一个手一翻,一团火焰便自他掌心跃起。那火焰像是充气的皮球一般迅速变大,同时还伴随着告诉的旋转,只一次呼吸的时间火球就已超过常人脑袋大小。 然后便是一声巨响,火球在原地炸开,膨胀的火焰瞬间将灰袍人吞没。诺亚怔了怔,一次还能说是偶然或者施法不熟练,两次都是如此,那就只能归因于身上铠甲的功效了。海伯伦没有骗他们,这东西的效果甚至比他说的还要好。 灵能形成的火焰凝聚得快,消散得也快,顷刻间灰袍人从火焰中现出身形。他浑身焦黑,到处冒烟,焦枯的头发里还能见得到余烬。那件灰袍倒完好无损,看来也是件好东西。他发出一声长长的怪叫,头一歪,就此没了动静,也不知道是不是死了。 诺亚情不自禁回头望了眼,海洛伊丝以一名腿部伤残人士所能表现出的最大热情注视着自己……身上的铠甲。 剩下第三个灰袍人愣在原地,张大了嘴合不拢。 很好,这下事情大概会比较顺利了。“尊敬的奥术师先生,”诺亚走到他跟前,“现在我们可以再谈谈合作的事了吗?” “你要干什么?”灰袍人的身子仿佛矮了半截。 “你的袍子,还有你同伴的袍子,现在的问题在于,”诺亚学着第一个灰袍人的语气道,“你是脱下来给我们呢,还是要我自己动手?” 灰袍人思索了片刻,带着无奈点了点头:“我脱。” 看着这个人脱下灰袍,诺亚比他们施法时更为紧张。莫名的反感又一次涌上心头,这一次远比前一次强烈,他强忍住想要呕吐的冲动。灰袍下我会见到什么?冷汗布满额头,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何反应会如此剧烈。他甚至想改变主意,让灰袍人住手。 可当此人脱下灰袍,诺亚见到的是个再正常不过的男人,有些瘦小,皮肤略显苍白,年纪看着还不到三十,一头黑发却已显得斑驳。在他的印象里,许多奥术师都是这副样子,一点也不值得奇怪。 对方谄媚地看着他:“您看……” 诺亚接过灰袍,回过头去指指地上:“这事我不太擅长。” “没问题,包在我身上。”海洛伊丝单脚一蹦一跳地过来,比寻常人走路还迅捷。没有了灰袍的灰袍人不明所以:“您不擅长什么?” 话音刚落,海洛伊丝的拳头落在了他的脑门上:“这个!” 灰袍人应声倒地,就此昏厥。海洛伊丝拍了拍手:“下来还得把他们的衣服脱掉,然后我们两个穿上,想办法混出城去,对吧?” “我正是这么想的。”老实说,可行性很低,但他实在想不到更好的办法了。 “那就干吧。脱衣服的事情让我来做吧,男孩子脱别的男人衣服,总觉得怪怪的。” “女孩子来做不是更怪吗?你受伤了,待着别动。” “这点小伤,走路没事,只要不跑不跳就行了,”她真的走了几步,“瞧,完全没妨碍。男孩子不该做这种琐碎的小事,下次脱我衣服的时候再劳你动手好了。” 听了她的话,诺亚险些摔倒。稳住,现在不是胡思乱想的时候,如果能逃出去,这事总是有机会的。“既然如此,”他悄悄咽了口口水,“我总得先练习练习吧?” 一动念头,盔甲便好像风化了一般,数不清的粉末扑簌簌向下掉,却没有一颗落到地面上,在半空便完全散去身形,无影无踪。两人一起动手,脱下他们的灰袍,又捆作一团、塞上嘴巴,藏在了附近的屋子里。劳瑞娜在屋子角落里找到一堆破布:“真叫人怀念啊,穷人家的床往往就只有这个。” 诺亚颔首:“这我也知道。不光如此,我还亲身睡过这种‘床’。” “我也是,”她咬了咬嘴唇,“虽然并没有几天。” 他们用破布把三个人仔细盖上,又换上他们的灰袍。尽管又被火烧又被电击,灰袍的布料没有一丝破损,甚至连点焦痕都见不到。而且这袍子格外宽大,他们自个的衣服连同多出来的一件灰袍毫不费力就能藏下。 她换衣服的时候,诺亚想出去回避,可她一点也不在乎,转过身去背对着他就利索地脱下身上的礼服——为了迎接到来的援军特意换上的,如今却反而成了逃跑时的累赘。 尽管只是背影,诺亚也得以一饱眼福。 “不好意思啊诺亚,”她一边把灰袍往身上套一边说,“这一次仍然没能让你帮忙脱衣服。留到下次怎么样?一定会有下次的。说不定很快哟。” “一定会的。到时候你可不要耍赖就好。” “当然!我向来说话算话的。” 虽然诺亚尽可能显得满不在乎,但依着目前的状况,下来唯有听天由命。希望他们没有关上城门,仅仅派人看守;希望这身袍子能让他们放松警惕;希望伊利昂还没找到这里;希望这三个灰袍人的失踪没有引起注意;希望城门的看守中没有特别厉害的家伙…… 需要如此之多的“希望”,才能仅仅获得一个逃出去的机会而非确定的事实,怎么看前途都很渺茫。 总不能坐以待毙吧?他对自己这么说着,目光投向海洛伊丝:“现在出发?” 她没有回答,而是贴上他的身子,双臂环抱住他的颈脖。诺亚会意,俯下脑袋,她的双唇随即吻了上来,他热切地给予回应。 许久,海洛伊丝松开了他,微微喘息:“走吧。诺亚,只要是和你在一起,任何结果我都能接受。” 第201章 曾经的同伴(4) 诺亚拉下兜帽,抱着海洛伊丝离开藏身的屋子。橡木城的屠杀还远未结束,四处是滚滚黑烟,惨叫声此起彼伏。 他们沿着巷子前行,才出巷口,就看到四五个近卫军正在街边用长剑收割人头。有大概二十个人在他们面前跪成一排,这群人的身上没有绳索束缚,可他们既不反抗,也不逃跑,只是神情木然地等待着染血的长剑落到自己脖子上的那一刻。 比起近卫军们杀人时的残暴,人群在绝望中表现出来的麻木更让诺亚感到震撼。现在没空管这些事,他强迫自己挪开视线,迈出步子。 但那几个近卫军还是发现了他俩,领头的那个大声问:“大人,发生了什么?您需要帮助吗?” 诺亚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得哼了一声,装出不耐烦的模样。谢天谢地,那些近卫军没有追上来问个究竟,而是继续忙于他们的工作。 这是个好的开始,看来这身灰袍确实有用。 “要是我们能救下他们就好了。”海洛伊丝像是感到寒冷似的蜷成一团,紧紧趴在他胸前。 “别干傻事,”诺亚自己何尝不是这个想法,“我们自个还没得救呢。” “我知道的。”她缩了缩肩,闭上眼睛。 两人尽量避开人多眼杂的大街,专挑僻静无人的小巷。离橡木城北门越来越近,四周的喊杀声也越来越稀疏。当诺亚拐进又一条巷子时,迎面有人走来。 是个女孩,黑发,黑眼,黑色的袍子在胸口绘着银色的骷髅。诺亚在艾芙洛身边见过她,只是没有过交谈,也叫不上名字。她向他们走来,步态轻盈而优雅,黑袍从上到下没有一丝血迹与污痕。 难道她也是伊利昂一伙的?诺亚屏息凝神,尽可能镇静地走向她。女孩的步子不紧不慢,仿佛根本没有见到他俩。擦肩而过的时候,诺亚听到她轻声开口:“霍克斯波克斯。” 他下意识地脱口而出:“费兹布斯!” 话一出口,诺亚猛然怔住。这么说来,这个女孩竟然是同伴?他愕然转头,用劲太大,连脖子都痛了。 女孩没有回头,仍然保持着步幅与频率。“十五分钟后在北门见。”她留下这么一句,一路走出了巷子。 仿佛落水的人见到了救命稻草,那一刻,即使是一向冷静的诺亚也觉得喜出望外。竟然能在这遥远的北方遇到家乡的同伴,运气终于站在我一边了吗? “那是什么奇怪的暗号?”海洛伊丝用好奇的目光盯着他。 “啊,这句话来自法外地,通常只有上了年纪的原住民才知道。它的意思是:凶事啊,赶紧消失吧。” “这么说来,诺亚原先不认识她啦?” “确实不认识。你是怎么知道的?” “如果认识的话,还需要这种稀奇古怪的暗号吗?” “说的也是。” “所以,那女孩子应该挺可靠的啦?” “这个嘛……我也不知道,不过至少希望如此。” “多少有点儿信心好不好,”海洛伊丝伸手抚摸他的脸庞,“她可是你的同伴啊。诺亚已经取得了如此了不起的战绩,你的同伴应该也很厉害才对。” “战绩?什么战绩?” “俘虏了敌人的公主,这还不够了不起吗?” 诺亚惊讶地望着她:“敌人?”她也知道? “难道不是吗?我又不是艾芙洛,”她在他胸口蹭了蹭,“我上任何课的时候都有好好听讲……好吧,要除了历史课。每一年,南境向繁星宫进贡的金子、丝绸和矿藏不计其数,绿宝石之森可出产不了这些!对法外地,艾格兰一直都在……我是很想说得委婉一些啦,可是在诺亚面前,我实在说不出口……应该说,一直都在残酷地压榨吧。那些事,就算没有亲眼见过,我也能想象得出来。” “这……不……其实……”诺亚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 “如果能做到的话,我一定会改变这一切。不过现在这副样子,到那一天来临似乎还要很久很久,”她有些忧愁地叹了口气,“所以……你要不要先拿我来出出气?” 安慰她的话语本来都已想好,可她却突然把话题导向了奇怪的方向,诺亚一个踉跄。“两回事,”他尽可能表现得严肃,“艾格兰和法外地算是敌对关系,不代表我们也得是敌人。不过……” “不过什么?” “你说的也有道理。我是说,拿你出气……”城门已经出现在前方,正事要紧,他收拢思绪,“好啦,关键的时刻到了。” 海洛伊丝紧了紧兜帽,不再说话。她很安静,可是在诺亚的感知中,她的心跳很快,灵能也随之剧烈地起伏。巨大的城门敞开着,门前的近卫军不算多,连同天平卫士在内,一共大约五十个。诺亚自个的心也砰砰直跳,面对这种情形,不紧张是不可能的。 等等,那个黑袍的女孩呢?诺亚找不到她的身影。该死,她不会是有意骗我们自投罗网的吧?门前的守军已经见到他俩,现在就是想回头也来不及了,他硬着头皮朝前走去。 “停下,”一个满脸横肉的近卫军道,“你……喂,说你呢,听着,停下来,别动,不能再朝前走了!” 诺亚依言停下脚步。这下该怎么办?五十个敌人,若是狭窄的地方,有地形可以利用,海洛伊丝大概能干掉他们,但城门前一片空旷。硬闯过去呢?就算有铠甲的帮助,自己也跑不过战马。海洛伊丝倒是可以,偏偏她膝盖又受了伤。汗水从额头滴落,怎么办?他找不到答案。 然而近卫军和天平卫士们也没有进一步的举动。先前发话的那个近卫军老老实实站在诺亚身旁,一言不发,其他人则三三两两地来回走动,一副百无聊赖的模样。 这比他们直接举剑砍过来更叫人难以忍耐。怀里的海洛伊丝灵能悄悄高涨,就诺亚对她的了解,很快就已接近她的上限。 她打算动手。这种时候需要的是果断,诺亚的心思集中到了脖子挂着的项链上。他要发动盔甲,让她穿上。 一个声音传来,如同一阵风将蜡烛吹熄,这个声音将他们的行动熄灭在了计划中。“抱歉久等,两位大人,”是黑袍女孩的声音,“你们需要的东西没有那么好准备,所以来晚了片刻。” 海洛伊丝的灵能迅速回落,诺亚也立刻停下念头。谢天谢地,他长长松了口气。回身望去,女孩朝他们走来,她的身后,三个天平卫士牵着三匹马,每一匹都已经备好了鞍鞯,背囊塞得满满当当。 女孩径直走到他跟前:“对了,还有一位大人呢?” 诺亚含混地应了声。 “失礼了,”女孩略一躬身,“我不该过问的。” 在她帮助下,诺亚先把海洛伊丝扶上马,跟着自己也骑上一匹。女孩手握缰绳:“向北的路途遥远而艰辛,请两位大人路上千万要多加小心啊。” 她在告诉我们要向北去吗?诺亚点点头,从兜帽的下缘望过去,用眼神向女孩表示感谢,她回以一个会意的微笑。 和海洛伊丝交换了眼神,诺亚打马,两人并肩骑出了城门。没有任何人阻拦,前方是森林,草地,河流与山脉,一望无垠的大地在他们面前展开。 第202章 曾经的同伴(5) 在撒开蹄子全力狂奔了将近一个小时,确定伊利昂一时半会不可能追上来之后,诺亚和海洛伊丝放缓了坐骑的步伐。 这么长时间的全速奔跑下来,胯下的马儿亟需休息不说,他们俩自个也累得不轻。这倒不是因为身体有多劳累,而是时时刻刻担心追兵,紧绷的神经始终放松不下来所致。 那位黑袍的女孩考虑得格外周到,两匹马的背囊里有清水、葡萄酒、面包、干酪、药品,毯子、帐篷、火石之类野外宿营的必须品。她从见面到出现在橡木城北门也就隔了一刻钟,天知道她怎能准备这么多东西。 现在,他们正缓缓奔驰在长草掩映下的荒僻小径上,小径以西是一眼望不到边际的平原,东边则是连绵起伏的丘陵。海洛伊丝在背囊里拿起一瓶葡萄酒,用牙咬掉封口。咕嘟咕嘟灌了几大口,她满意地呼了口气。 “你的同伴真是个好人哪,”她驱马向他靠近,“给了我们这样的好酒。不过,现在我们该到哪里去呢?” “想办法到花之都去?” “有点难哪。距离太过遥远,珍珠地和北境之间又隔着奥拉尔山脉,只有两条路可以通行——虽然罗万大师很啰嗦,可地理课我有好好听。” “换句话说戴蒙很容易就能把路给堵上。那么,我们只能朝北去了。” “北面也有入侵的蛮族啊。虽然他们看起来没有我们想象中野蛮,反而像是群彬彬有礼的骑士,但我们最好不要冒这种险。啊,”海洛伊丝说着说着笑了起来,“南边是戴蒙,北边是蛮族,我们像是三明治里的夹心呢。” “听着真叫人绝望,”诺亚眺望北方,“不过我们还是得朝北去。” “哎?为什么呢?” 诺亚伸出手去,海洛伊丝立刻会意地把酒瓶递了过去。他喝了一口,她的评价很准确,黑袍女孩准备的确实是好酒。“你也见到那些蛮族了吧?和我们印象里的完全不一样,”他斟酌着语言,“以前我也曾经想到过这个问题,绝境要塞以北,所谓的人类文明的尽头之外,究竟有些什么?” “诺亚的意思是说……” “是啊,”他又来了口酒,“就我们看到的那群蛮族,再加这几天艾芙洛所说,那里应该不仅仅是荒漠、草原、兽皮帐篷和古老的图腾。那儿应该有一整个王国,他们一定也有城市、堡垒、领主、骑士,奇怪的是我们对他们竟然一无所知,直到他们出现在我们面前。” 海洛伊丝咬着嘴唇若有所思。“是啊,他们应该和我们一样是文明的国度,而不是蛮荒愚昧的原始部落。” “是吧,海洛也是这么想的吧,”诺亚举起酒瓶凑到嘴边,“既然连亚尔提那港也没有人知道你就当今艾格兰的公主殿下,而且你还在那里生活过,那在他们的王国里找到一个不那么热闹的市镇或者村庄,应该不是什么难事吧?我们可以先躲上一阵。” “安静的小镇或者村庄吗?听起来真是棒极了!黄昏时分,劳累了一天的诺亚返回被夕阳染成金黄的村子,炊烟袅袅升起,村民们友善地打着招呼,而我在家里做好了虽然简单但却可口而温馨的晚饭等着你回来……” 她描绘的图景令诺亚情不自禁地想象了下。一定很美好,他点点头:“等过了一阵子,差不多风平浪静了,再考虑接下来该怎么办。” “还考虑怎么办干什么?安安静静过上一辈子不是也很好吗?”她双手交握,仰头望着晴朗的天空,一脸陶醉,“然后再生个孩子,诺亚教他弹七弦琴,我来教他剑术……” 嘴里的酒噗的一声喷了出去,诺亚连连咳嗽。“呃,”他呛得半死,好容易能说出话来,“我以为,这种生活并不适合你。想想我们的那些朋友,他们要怎么办?” “开个玩笑而已啦,”她垂下头,泄了气似的伏在马脖子上,“虽说他们一个个都是不折不扣的混蛋,可也不能就这样抛下不管哪。眼前最大的问题在于,我们要怎么才能通过绝境要塞,抵达蛮族的领地呢?” “我不太明白。通过那要塞很难吗?” “简单的话,一千两百年来就不会仅仅陷落过两次啦。我到过要塞一次,两边是鸟儿都飞不上去的悬崖峭壁,山崖间最窄的地方不到六百尺,要塞就建在这种地方。有三道城墙,一道比一道高大坚固,要攻下来根本是不可能的事,至少我的脑子完全无法想象。” “可蛮族还是做到了。”诺亚道。按艾芙洛的说法,他们靠着金子而非刀剑攻下的,由此可见要塞就算再坚固,也得守卫的人可靠才行,“我们可以找条路绕过去?我以前也来过北境,到过巨马城,听当地人说起过从蛮族走私毛皮和香料的事。” “那就得翻越落日山脉了。这些食物,”她检视行囊,“节省一点的话,我们两个应该可以吃上三天。好在北境有很多的森林、河流和山脉,动物很多,我们应该不缺兔子和野鸡,鳗鱼和鲑鱼。只是,我们能找到走私者们的秘密路线吗?” “事到如今,只能指望诸神保佑了。” “我总觉得,你的那位好伙伴,那个黑色头发黑色眼睛的姐姐,”海洛伊丝在行囊中翻检,“她应该把这件事也考虑进去了。咦,这是什么?” 她从行囊里拿出一个古旧的木匣,表面绘着绿树和青草,颜色已经有些脱落,一个精致的锁扣将木匣紧紧扣住。 “这个,”她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去,“还是交给专业人士来处理吧?” 诺亚接过木匣。摇晃了几下,听不到什么动静。锁扣并不复杂,海洛伊丝显然因为先前在强盗营地的经历而紧张过度了。 诺亚将之打开,他看到里面是一张地图。打开略一端详,他在地图上找到了北方六城,绝境要塞,红水河,白鬼草原,巴旦荒原这些熟悉的地名。这些仅仅占去地图的三分之一,要塞以北还有大片区域标注着一个个完全陌生的名字。 有一条红色的细线以橡木城为起点,向北一路蜿蜒延伸,从东边绕过绝境要塞,最后没入巴旦荒原。他注意到地图的纸张老旧,但这条红线的笔迹却很新鲜,搞不好是刚刚绘制的。毫无疑问,这样的一条红线,在这种时刻的意义不言自明。并非一定就是走私者们翻越日暮山脉的路线,但至少值得一试。 谢谢,不知道名字的好伙伴,诺亚在心中默默说道。 第203章 酒馆的传统(1) 即使有了黑袍女孩提供的路线图,诺亚和海洛伊丝的旅途也依然很艰辛。女孩只是向他们提供了大致的方向,能不能顺利找到那条通道还很难说。再说,地图上也不会标出沟壑、泥沼、年久失修的道路和巡逻的士兵。 而这些耗去了大量精力。他们顺着地图上的红线,或者说自以为顺着地图上的红线折向东北方,当天黄昏时分,在红水河离开巨马城大约五十里的上游渡河。这里的水流舒缓,河面宽阔而平静,最重要的是四下里杳无人迹。两人解下行囊,海洛伊丝还分别轻抚两匹马儿的鬃毛:“谢谢你们哦,不过在这儿我们就要分别啦。” 他们脱下衣服——诺亚是脱衣服过程中较为羞涩的那一个——连同行囊一起顶在脑袋上游过河去。海洛伊丝自小在海边长大,诺亚的童年也时常以河流为伴,两人的游泳技术都可算是一流的。多亏如此,他们才得以保持衣服和行李的干燥。北境的昼夜温差极大,从河里上岸,晚风吹过,诺亚冷得上下牙直打颤。要是衣服湿透,穿上之后发个烧什么的可就糟糕了。 擦干身子,换回自己的衣服,海洛伊丝想就此丢掉灰袍,诺亚又捡了回来。这东西火烧电击都毫无损伤,将来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能用上。 过河之后的旅途就更加困难了。海洛伊丝的膝盖肿得厉害,尽管她自个口口声声说着走路绝对没问题,可仅仅迈出不到十步,她就不得不放弃了这种尝试,抱着膝盖坐在地上疼得龇牙咧嘴。 于是诺亚欣然接替马儿承担起坐骑的任务。这回她没有前一次那么虚弱,所以他是用背的而不是一直抱着,这点比起上次来要轻松些,只是多出来的行李又将这一点点的优势给抵消了。 天完全黑下来以后,诺亚借着月光又向北走了好几个小时,直到精疲力尽。尽管离开橡木城已远,而且赤水河以北已是蛮族控制的区域,戴蒙与伊利昂的军队应该无法追来,他仍然放心不下。两人没有生火,也没有搭起帐篷,只在黑暗中分享了些面包和葡萄酒。 诺亚从行李中取出毯子:“你先睡,两个小时后我叫醒你,然后换你来守夜。对不起,不过现在只能辛苦一点。到明天晚上,我们应该差不多就安全了。” 海洛伊丝一口答应:“没问题。不过守夜请让我先来担任第一哨,诺亚已经很累了。” 想了想,诺亚没有反对,他确实已经相当疲惫。裹紧毯子,拿行李当枕头,他立刻便沉沉睡去。 温柔的呼唤和轻轻的摇晃将他唤醒。北境夏天的夜晚果然够冷,泥土的寒气透过毯子,直深入骨髓,他浑身僵硬。睁开眼睛,诺亚第一眼看到的是星星和深色的天幕。不对劲,天色没有想象中那么深,他猛然翻身坐起。 “我睡了多久?” “大概五个小时吧,”海洛伊丝抱歉地笑笑,递给他盛着清水的瓶子,“我是很想让诺亚再多睡一会啦,不过你说的没错,现在还不是可以放下心来的时候。所以,对不起,我们又要上路了。” “你没有叫我起来!”诺亚愕然,“你守了五个小时的夜?” “是啊,”她轻轻戳了戳右膝,“今天还是得要诺亚背着我,让你睡上完整的一觉不是应该的吗?” 诺亚凝望着她,湛蓝的双眸透出深深的疲惫,昨天她可也绝对不轻松。尽管如此,她仍然满脸笑意,目光诚挚得让他甚至没法埋怨她。“你,”他将她搂向自己,“下次不可以这样。该用早餐了吧?” “我知道啦,”她舔舔嘴角,“诺亚应该好好补充体力,而我,”她双手捧住他的头,吻了又吻,“早餐这样就足够了。” 三天过后,绵延横亘整个视野的日暮山脉终于出现在了北方的地平线上。一个新的问题困扰了两人,黑袍女孩的那根红线,究竟在什么地方。 对着地图端详半晌,诺亚和海洛伊丝得出的结论也只是红线位于绝境要塞以东,距离大约为一百到一百二十里。尽管已经尽可能照着地图上的路线走了,他们还是只能大致知道自己的位置,根本无法判断现在离那根红线标出的地点相距多远,连是在东边还是在西边都不清楚,想找也无从找起。 更糟糕的是食物也快吃光了,幸好这几天海洛伊丝打到了好几只野兔,靠着这些诺亚才得以填饱肚子。至于面包和干酪,当然全都留给不碰肉的她。不过如果过了今天依然得不到补给,而她又坚持自己的饮食习惯的话,那明天她就只能饿肚子了。 “我们恐怕翻不过日暮山脉了。”停下来休息的时候,她在他耳边悄声说道。 “你也会这么悲观?” “附近什么人烟也看不到,”她唉声叹气,“山这么大,林子这么密,我们两个想要找到那条路,就和在大海里找一滴水、这座树林里找到一片树叶一样困难。诺亚,如果不是和我在一起,你现在仍然是个快乐的旅行诗人,没有谁会和你为难。如果……” 她们姐妹几个虽然性格爱好不同,可怎么全都是一样的死脑筋?她的话令诺亚不耐烦起来,他粗暴地打断了她:“没那么难找!我们要找的其实不是一条路,而是一群人,就现在看来还是非常庞大的一群人。别问我是怎么知道的,但肯定就是这么一回事。” 海洛伊丝果然一点也不笨,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是说,南境也有这样一条秘密通道,用来绕过南门要塞——你们是叫断头台要塞的吧?” 她连这个名字都知道,倒让诺亚小小意外了一下。“没错,翡翠小径,我们是这么称呼那条生命线的。因为人来人往,各种货物集散,在小径两头都形成了不小的市镇。这儿的走私规模远远超过我们那边,市镇的规模一定也是如此。一座守林人的木屋,一座塔楼,一座茶园,随便什么都行,我们只要找到就这些就好。” 事实证明了诺亚的推断。到了下午,他们果然在林间找到了一条双脚踩踏出来的小径。沿着小径向东行走,越是前进就见到越多人类活动的痕迹。一个小时后,与他的预料一模一样,一座快要可以称之为城市的镇子出现在了丘陵背后的谷地里。 第204章 酒馆的传统(2) “果然,”海洛伊丝俯在他耳边轻叹,“和诺亚说的完全一样。”略顿了顿,她加上一句,“真了不起!” 虚荣心又一次得到了满足,诺亚心花怒放,不过表面上还要装得若无其事:“先不要高兴得太早,观察一下再说。” 其实在他心里,这种地方还有人能认出海洛伊丝的可能性实在不大,镇里的居民来自日暮山脉另外一边的说不定还更多些。 驻足远眺,现在正是下午,太阳毒辣,街道上看不到几个行人。镇外的空地上货箱堆积如山,镇上的房屋风格与北境各处大相径庭,就连那座圣堂(姑且认为是圣堂吧),造型也和艾格兰随处可见的教会圣堂完全不同。 顶是圆的而不是尖的,而且涂得五颜六色,若不是彩色玻璃窗和墙壁上的七芒星浮雕,就是想象力再丰富,也不会联想到那是圣堂。 看起来是很平静的小镇,只是为什么总有种挥之不去的不协调感?观察了半晌,诺亚实在找不出可疑的地方,背着海洛伊丝向镇子走去。 或许是太过紧张了吧,放轻松,后面的路还很长很长。 经过堆满货箱的空地时,诺亚发现箱子几乎全都是满的,毛皮,茶叶,丝绸,布料,药材,烈酒,葡萄酒,麦酒,农具,餐具,货物的种类和数量都让他惊叹不已。 最奇怪的地方在于,这些箱子就这么堆在空地上任太阳暴晒,而且看起来已经有些日子了。凭着经验,他判断有些箱子已经在此堆放了两三个月,时间短些的也有一个星期左右,好些不能长久保存的货物已然变质腐坏。 或许是因为战争,导致镇上的生意也变得萧条了。类似的镇子都是如此,因为某个单一的原因而建立,发展,扩大,同样也会因为单一的原因萧条,衰败,消亡。地上的车辙也证实了他的猜测,几乎看不到什么新近形成的痕迹,倒是马蹄印还有些新鲜的。 诺亚踏上小镇的石板路。一个上了年纪的当地人在树荫下午睡,几个半大的孩子躲在篱笆和矮墙后好奇地看着他们,一黑一黄两条小狗在路边冲着他们吠个不停。一个宁静安详的镇子,他如此判断。 “这地方不错哦,”海洛伊丝轻轻说道,“我们用不着费什么力气翻越日暮山脉了,就在这里住下如何?” “若是早个两年说不定是个不错的选择,”诺亚回头望了眼空地上那些货箱,“现在恐怕不行,说不定下个月这个镇子就没人了。” “好吧。那么,我们要到哪里去获取消息、补充给养呢?” “酒馆,或者说旅店。我一直都认为酒馆是个好地方,不光可以满足喝一杯的需求,而且一般来说,总能打探到点什么消息的。” 海洛伊丝在他背上扭动身躯,口气听起来跃跃欲试:“没错,酒馆是个好地方,总是能发生点什么的。” “……请您收敛点,我们毕竟是在逃亡。” “放心吧,这点我还是清楚的。” 是吗?诺亚很是怀疑,不过当然没有说出口来。信步向前走,几个老妇人在院子里的葡萄架下一边聊天一边做着针线活,见到他俩经过,齐刷刷闭上了嘴,每个人看过来的目光都怪怪的。 那是什么眼神啊?诺亚不解,不像是警惕,也没有太多惊讶的成分,倒像是惋惜,或者怜悯。我们看起来那么落魄吗?在路上行走了几天,确实有点疲惫,再加卫生状况不佳,仅此而已。 走过两条街,他找到了一家旅店,招牌斑驳破旧,看不出来叫什么名字。推门进去,酒馆里冷冷清清,吧台里空无一人,只有几个当地人围在一张圆桌边。 这个钟点,旅店本来也不会太热闹吧。诺亚和海洛伊丝找了张靠近吧台的桌子坐下,可好半天都没人来招呼,那几个当地人也几乎不出声,只是神情木然地盯着酒杯。 “有人吗?”诺亚忍不住高声问道。 一个头发花白、穿着带补丁的褐色布艺的瘦小老头从厨房里出来。他满脸憔悴,脚步蹒跚,走到诺亚他们跟前,颤声问:“对不起,两位,你们要些什么?” 诺亚看着海洛伊丝,她不假思索:“两大杯冰镇麦酒,一条烤鹅腿,再来些烤羊肉,最好是山羊的,甜点的话,这种地方大概不会有太多可以选的吧?” “还是有的,小姐,你会喜欢的。”老人答道。 “那就尽量都拿上来吧。然后再来一瓶葡萄酒,新鲜面包和奶酪,记得奶酪要口味清淡的,再来两碗奶油浓汤,放牛肉、大麦和洋葱,千万不要放胡萝卜。” 老人默默地点了点头,犹豫了片刻,支支吾吾地开口:“这么说很失礼,但时两位,我们旅店现在没有房间,两位想要投宿的话,请到别的地方去。” “没有房间?”诺亚诧异地四下环顾,“可是……” “不好意思。”老人躬身退下。 这地方无论如何都不像是没有房间,只不过谁都有些难以说给别人听的理由,诺亚没有深究。那种不协调的感觉又一次自心头浮现,奇怪,究竟是哪里不对劲呢? 过了片刻,一个小女孩送上酒和食物。葡萄酒很醇厚,麦酒很清爽,最出乎意料的是甜食,有带酥皮的蜂蜜蛋糕,配上草莓果酱的奶渣,巧克力外壳包裹下的甜奶酪糕。这么家不起眼的旅店竟然有如此美味的甜点,海洛伊丝喜出望外,大快朵颐。 那个小女孩又黑又瘦,送上吃的后眼巴巴地望着海洛伊丝。海洛伊丝当然不是那么迟钝的人,她端起盘子递给女孩:“随便挑吧,多少都可以。” 小女孩先低下头去深深鞠了一躬,然后用手指头拈起一小块蜂蜜蛋糕。两口吃完,她意犹未尽地舔着嘴角:“那个……姐姐,还有叔叔……” 称呼上的区别令诺亚大为受伤。海洛伊丝笑得格外灿烂:“只要这么一点点吗?没关系的呀,反正有这位叔叔付账,再来点吧。” “不不,”小女孩摆着手,“那个,爷爷说店里没有房间了……”她抬眼望向旅店大门,压低声音,飞快地说道,“你们,吃完东西以后赶快走。不,最好把吃的东西带上,现在就走。” “什么?”诺亚和海洛伊丝对望一眼,“这是为什么?” 那桌当地人中有人咳嗽了声,小女孩顿时脸色煞白:“啊,没有,我什么也没说。你们,你们……” 她结结巴巴说不下去,转身就窜进了厨房。 第205章 酒馆的传统(3) 怎么回事?我们做错了什么吗?诺亚和海洛伊丝面面相觑。 脚步声、马蹄声和粗鲁的喊叫声乱哄哄地响起,几个浑身沾满尘土的士兵闯了进来。他们才在桌边坐下,本来埋首酒杯的当地人在桌上留下几个铜板,争先恐后地逃出了旅店大门。 问题出在这些士兵身上吗?诺亚打量他们,而他们也在看着他俩,下流的目光肆无忌惮地在海洛伊丝身上来回游走。不要冲动,诺亚在桌子下碰了碰海洛伊丝的脚,她则轻轻踩了踩他以示回应。 一个满脸都是麻点和痘疤的士兵敲打桌子:“没有活人了吗?给大爷们拿酒来!” 老人瞬间出现在厨房门口,将七八杯麦酒送上士兵们桌。刚要离开,一个脸上有十字刀疤的士兵拉住了他的手腕。士兵一定用上了很大力气,诺亚看到老人身子佝偻,满脸汗水,却唯唯诺诺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刚刚是谁提醒他们快走的?你,”十字疤望着老人目露凶光,“还是你的孙女啊?” 老人的手腕被紧紧扣住,他连连吸气:“我,是我,大人,不管她的事!” 这又是在干什么?诺亚蓦地注意到,进入镇子后就只见过老人与孩子,一个青年或是壮年都没见到。 “真的是你吗?”十字疤磨牙嚯嚯,“你没弄错吧?” “是……我。”老人勉强挤出声音回答。 突然他一声惨叫,士兵捏着他的手腕,骨头格格作响。“可我怎么听到,”十字形状的疤痕随着士兵说话而难看地蠕动,“是个小女孩的声音呢?嗯?老头,你敢对我们撒谎啊呀哇啊——” 惨叫的换成了十字疤,盛得满满当当的碗在他脑门上炸裂,滚烫的奶油浓汤连同羊肉、大麦和洋葱顺着他的脸往下流。士兵痛得又叫又跳,老人连忙躲到一旁,他惊恐万状,简直随时可能晕倒。 “海洛伊丝?”诺亚忍不住按住了她的手。 “别拦着我,诺亚,”她瞪着士兵们,“我最讨厌欺负老人和孩子的恶棍了。” “啊,”诺亚把另一碗汤推到她面前,“其实我也是。” “混蛋,”十字疤抹了把脸,“小妞,我要把你的头拧下来!” 话音刚落,他又是一声惨叫,第二碗汤在他面门上撞得粉碎,十字疤应声倒下,碎片划得他满脸是血。仿佛石块丢中蜂窝,士兵们轰的一声纷纷站起,拔出腰间的长剑匕首,一个个凶神恶煞地朝两人扑了过来。 海洛伊丝与艾芙洛的训练(尤其是对练部分)虽然残酷,可是好处也很明显,就是在短时间内极大提升了他的眼界。这些士兵的灵能水准首先就很低下,从起身和拔武器的动作来看,技巧也乏善可陈,诺亚估计自己用不着召唤铠甲也能对付三个,至少也是两个。 “海洛,”他试着和她商量,“你看,是不是也分我两个?我想试试我的练习成果。” “呃?”她回过头来,“你下次应该早一点开口的。” 诺亚无言地看着横七竖八躺了一地的士兵。在他说完一句话的时间里,海洛伊丝已经把全部八个对手撂倒在地,包括脸上有十字疤的那个。这倒霉家伙好容易才爬起来,身子都没站稳,又被一记膝顶正中胯下,这回大概一时半会是起不来了。 这还是她右膝受了伤的情况下。我要什么时候才能达到这种水平? “好啦,”海洛伊丝转向缩在一旁的老人,“老先生,坏蛋我帮您解决了,不过我还是搞不懂,这些家伙怎么……喂,老先生,喂?” 老人目光呆滞,抱着脑袋,浑身哆嗦,口中呢喃:“完蛋了,完蛋了,完蛋了……” “完蛋了?怎么会呢?”她一瘸一拐走到老人身边单膝跪下,“老先生,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啊?你怎么害怕他们害怕成这样?” “混、混蛋,”一个士兵爬了起来,“小妞,你给我等着!我现在就去叫人来收拾你!” “那么记得千万要多叫些人来,”海洛伊丝又摆出那副天真的模样,不熟悉她的人当真很容易被她骗了,“说不定你们有希望把我累倒呢?还有,麻烦动作快一些,对你们这样的坏蛋,我的耐心一向不怎么好。” 另外一个士兵一边哼唧一边爬起来:“你们要是敢逃跑,小妞,我就把这个老头还有她的孙女钉死在十字架上!” 留下这句狠话,士兵们互相搀扶着出了旅店,骑上马走得一干二净。老头如梦初醒:“你们得赶快跑,不然会被钉在十字架上!他们之前就是这么干的!” “之前?”诺亚在他跟前蹲下,“这里到底是怎么回事?刚才那些士兵是什么人?” 老头抱着脑袋,老泪纵横。看他模样,几次想要开口,最后却都又闭上了嘴巴。 “老先生,”海洛伊丝倒了杯葡萄酒给他,“告诉我们吧,这座镇子发生了什么?” 背后小女孩的声音传来:“我告诉你们。爸爸妈妈,还有邻居家的哥哥和姐姐,他们都被那些坏蛋抓走了。” “抓走了?坏蛋是谁?他们抓走了多少人?抓到哪里去了?抓去干什么?”一连串的问题出口,看到小女孩一脸的不知所措,诺亚才意识到自己犯了傻。这些问题就是成年人一时间也答不上来,何况她只是个孩子。 他歉疚地摸摸小女孩的头:“真对不起,叔……哥哥太心急了。你知道多少,就告诉哥哥多少,好吗?” “好的,叔叔,”小女孩皱起眉头,把手指放到嘴里咬着,“先从哪里开始呢?” 一声长叹,老头仿佛下定决心似的一口喝光杯里的酒。“小姑娘,”他直勾勾地看着海洛伊丝,“告诉你是没关系,不过我们这个镇子反正早就已经没救了,又何必把你们一起拖下水?趁他们刚走,你们快逃跑吧。” “爷爷!”小女孩拉住老头的手,“这个姐姐很厉害,一个人打跑了那么多坏蛋,为什么不让她试一试呢?” “是呀,老先生,”海洛伊丝给了小女孩一个大大的拥抱,看得诺亚一阵羡慕,“您究竟在担心什么呢?您也看到啦,我可是很厉害的,这些坏人有多少都不用害怕。别说这种程度,比他们厉害的士兵我也能一个人对付哦。” 又是一声长长的叹息,老头嗫嚅着:“那是因为……你们一点也不了解那个恶魔的可怕……” 第206章 酒馆的传统(4) 这座镇子名叫符石镇,和诺亚的预料完全一致,原本只是个仅有十来户樵夫和猎人的小小山村,不知什么时候,附近发现了可以翻越日暮山脉的小径,之后便一点点发展到了今天的规模。 镇上所有人从事的行当都与走私有关,为走私者提供粮食的粮商,为走私者提供马匹的马商,为走私者所开设的旅店、赌场、妓院与酒馆…… 这里的镇长不是领主指派——也根本没有哪个领主会把手伸到这种荒僻的角落,而是由镇子里的居民们推选,每三年一次。每一天都有数不清的货物在此集散,镇上的生活忙碌而辛苦,同时充满了希望,每家每户都过得欢乐而富足。 只是这一切都在三个月前终结了。一伙士兵,或者说强盗(诺亚知道,有时两者很不容易区分,尤其在边境地区)突然出现在了镇上。有财富的地方自然就有罪恶,为了应付各路流寇盗匪,符石镇有自己的守备队。只是在这群突然出现的袭击者面前,训练有素、装备精良守备队不堪一击,顷刻间全军覆没。 强盗们——姑且这样称呼吧——在镇子中央的广场上竖起数十个十字架,把所有人都赶到广场上,接着把所有守备队的俘虏钉在了十字架上。这就是反抗的下场,他们如此宣称。 也有勇敢的骑士向他们提出比武审判。在艾格兰,这种行为已经只存在于歌谣中,但在绝境要塞以北的土地上却依然是解决纠纷的重要方式。那个骑士年轻时经历过多次战争,后来又长期与山贼和盗匪战斗,据说一生中一对一解决掉的对手超过了一百个。 然而,这名英勇的骑士甚至没能在强盗们的代理骑士面前支撑到第二个回合。 从那时起,每个星期强盗们都会来一次镇上,不分男女地抓走三五十号人,挑的全部是十五岁到四十五岁之间的青壮年。没有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只知道被抓走的从没有任何人能回到镇上。 有老人试图藏起自己的儿女,父母带着年幼的孩子举家逃跑,镇上的居民也试着派人向附近的领主求救,只是所有的努力无一例外全都失败了,而且下场无比悲惨。强盗们没有任何怜悯,无论四五岁的孩子还是白发苍苍的老人,处死时都没有半分犹豫,并且总是当着他们亲人的面这么做。 当老人泪流满面地说起强盗们在一对父母面前把他们还在襁褓中的孩子丢进锅里活活煮熟,又强迫他们吃下孩子的肉时,喀喇一声,海洛伊丝捏碎了手中的杯子。诺亚也站了起来,迈着大步来回走动,踩得旅店的地板吱嘎作响。 “我刚刚对他们太仁慈了。”海洛伊丝咬牙切齿。 诺亚也有同感。他心意难平,如此暴行就是在最可怕的噩梦里也想象不出,人类怎么能这样残暴? “到了现在,”老人抱住脑袋,“镇上已经没有能干体力活的年轻人了。偶尔有旅行者路过镇子,强盗们也一样不放过。谁要是敢提醒旅行者快点离开的,最后也都上了十字架,”老人的泪又流了下来,“他们从不放过任何人。这孩子的父母两个月前就被抓走了,家里只剩下我和她。我年纪大了,什么都无所谓了,可是她……怎么能让她也……” 小女孩乖巧地为爷爷擦拭眼泪:“没事的,爷爷,没事的,叔叔和姐姐会救我们的。” “当然!”海洛伊丝手里的玻璃碎片被她捏成了粉末,“交给我吧。我不光会救你们,而且会把你的爸爸妈妈都救回来的。” “可是,镇上的守备队都不是他们对手,”老人用混浊的眼睛看着海洛伊丝,“守备队可不是一般人,里面有好几个经历过战争的老兵,还有曾经很厉害的骑士。可是没有用,那个浑身漆黑的恶魔出现时,不管多强的战士,在他面前都不堪一击……不,我们已经没救了。小姑娘,你现在逃跑说不定还来得及。你如果真想帮我们,就带着我孙女跑吧!” 海洛伊丝不以为然:“别小瞧人哪老先生,你就没看到我是怎么教训他们的吗?而且我和这位旅行诗人还有很多厉害的招数没用上呢!” “没用的,”老头突然变了脸色,“哦天啊,这么快?” 马蹄声由远及近,大概撞到了行人,一同传来的还有惊呼和惨叫。海洛伊丝当先蹦出门去,诺亚紧随其后。两人在旅店门外站定,十来个骑手沿着街道飞驰而来。领头的是个铁塔般高大的家伙,他没有骑马,而是站在一辆四匹马拉着的战车上。这家伙穿着厚重的黑色板甲,戴着同样颜色的桶盔,一柄六尺长的双手巨剑搁在身前。 有点儿不对劲,他们来得确实太快了些。 “那位老先生说的就是这傻大个吗?”海洛伊丝轻哼了声。 “不是的,”老头拉着他孙女的手也跟了出来,“这家伙很残暴,但离那个恶魔还差得远。不过就算是他,你们也对付不了的。” “您怎么出来了?” 老头很坦然:“就算躲起来又有什么用呢?” 这是个了不起人,诺亚暗想。从一开始他和他的孙女就冒着天大的危险在提醒我们,当死亡来临时又如此平静。必须打倒那群强盗,为了这样的好人,为了这座备受摧残的符石镇。别说对方不会放过我们俩,就是和我们毫无关系也不能坐视不管,我和她就是因为这种事而相识的。 转眼马车和骑手来到近前。那个巨人般的战士走下马车,提起巨剑朝海洛伊丝走来。当他迈开步子,整条街道似乎都在颤抖。 “一群不成器的东西,竟然被一个瘸腿的小女孩和一个小白脸揍了,”巨人的声音之响,完全和他的身材匹配,“给我好好看着!” 他大大咧咧靠近海洛伊丝,灵能随之高涨,常人双手也未必举得动的巨剑被他单手提起。赤手空拳的海洛伊丝突然跃起,巨剑尚未来得及向下挥动,她已切入巨人双臂之间那毫无防备的空隙。 咚的一声,她的右拳正中巨人的面甲。像是被一柄巨锤狠狠砸中,巨人的脑袋顿时后仰,那庞大到与她完全不成比例的身躯一下子失去了平衡,就此轰然倒下。 巨人带来的骑手们齐声惊呼,老头和他的孙女瞠目结舌。诺亚听到小女孩诧异的呢喃:“我还是第一次看到那个大家伙倒下呢!” 诺亚是在场观众中唯一不觉得惊讶的,那个大块头的灵能对普通人而言算得上相当可观,但也只比自己稍稍强那么一点,比起海洛伊丝有显而易见的差距。至于技巧、反应和速度,两人更是天差地别。所以,这根本没什么好惊讶的。 海洛伊丝向巨人摇晃拳头,带着得意和调皮:“你要他们好好看着什么?” “你、你这混蛋,”巨人挣扎着爬起,抓过掉落的巨剑,“你们还看着干什么!一起上,干掉她!” 第207章 勇士大人(1) 巨人连同他的手下扑向海洛伊丝。只听两下巨响,海洛伊丝飞身跃起,在巨人胸甲上飞快地捣了两拳,那大块头又一次摔倒。单脚在他肩头一点,她跳向冲得最快的骑手。 那家伙大概没有料到有人徒步会反过来向骑兵发起冲锋,措手不及——实际上就算他防备周全结果应该也没差——被她撞中胸口,倒栽下马。以此人的战马为跳板,海洛伊丝再度起跳,朝下一个骑手扑了过去。 同样的事情再度上演,不过这回的骑手运气远不如同侪,他的脚被卡在了马镫里,受惊的坐骑拖着他狂奔,脑袋肩膀后背在石板铺成的街道上一路磕磕绊绊,惨叫声也随之一路远去。 战斗闹出的动静太大,诺亚环顾四周,越来越多的人走上街头,街道两旁每一道门、每一扇窗的背后也全是人影。有个骑手被海洛伊丝抓起来丢上一座二层小楼的屋顶,四下里响起一片“啊”;紧接着她又是一记肩顶,下一个骑手被她连人带马撞翻,周围又响起一片“哇”。 这时那个大块头又一次爬了起来,铠甲和头盔上有三处明显的凹陷,胸前还有两个脚印。可怖的巨剑横扫,海洛伊丝身子一矮轻松躲过,抬手一拳命中巨人的下巴。于是那庞大的身躯整个向上飞起,又在半空颠倒过来,头下脚上落了地。从他扭曲的姿势来看,短时间内大概是很难再爬起来了。 看起来那么娇小的海洛伊丝竟然能击倒如此庞然大物,街边的老人有的热泪盈眶,有的双手合十。诺亚回头望了眼老头,他双眼一眨不眨地紧盯海洛伊丝,已经合不上下巴,而她的孙女手舞足蹈,兴奋地挥舞着拳头,嘴里不住叫嚷着“揍他们!揍他们!揍他们!” 他听到有人激动地高喊:“天使!那孩子是真正的天使!” 也有人不住呢喃:“太强了,一个人就对付了那么多敌人,实在太强了!” “我们有救了!” 见识了吧?海洛伊丝毕竟膝盖受了伤,动作不够利索,姿态也不复往日的优雅。尽管如此,短短一会功夫,大半骑手被她打落下马,胜负已经很明显。 不知是谁招呼了声,剩下的骑手调转马头,不顾倒在地上的同伴,落荒而逃。围观的老人和孩子发出如雷的欢呼,接着他们便向着海洛伊丝围拢过来。有人扑通在她面前跪下,她急忙俯下身子想去将对方扶起来,没想到不论老幼,眼睛能见到的每个人都齐刷刷向着她跪了下来,还有更多的人从屋子里出来加入这一行列,整条街上黑压压地跪了一大片人。 “你们……”海洛伊丝的脸一下红了,“起来,大家快起来!” 没人听她的,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婆婆抱住了她的双腿:“孩子,救救我们!” 四周围的老人和孩子仰面望着她,争相向她伸出手去,简直像要挂在她身上。“救救我们!”十来个稚嫩与苍老的声音同时响起。 接着是上百人一同呼唤:“救救我们!” 他们将海洛伊丝团团围住,诺亚看到她的鼻尖挂着汗珠,一副手足无措的模样。“呃,这,这种事我们一定不会……” 她的声音完全淹没在人群的祈求中。突然一个穿着丝绸、戴着珍珠项链的老妇人站起身来,用不输给那巨人的音量把所有人的呼唤都盖了下去:“安静!大家安静!你们再这么七嘴八舌下去,我们这位勇敢的女孩子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大概那位老妇人在镇上有些地位,喧闹的人群一下子便安静下来,那些聚在海洛伊丝身边的老人也纷纷松开了她。海洛伊丝长出了一口气,向老妇人投去感激的眼神。 “孩子……不,勇士大人,”老妇人眼睛看着脚下,见缝插针地挪到海洛伊丝身边,“您一定已经知道过去三个月来,在我们这座不幸的小镇上发生的骇人听闻的暴行了吧?” 海洛伊丝握紧拳头,望着倒在地上的巨人。“没错,”她咬了咬嘴唇,“如今的艾格兰还能发生这么残暴的罪行,我一定会让这些披着人皮的野兽付出应有的代价。” 回应她的是又一阵欢呼。老妇人以手势让众人再度安静。她摘下手上的戒指和脖子上的项链,硬塞到海洛伊丝手里:“勇士大人,请收下这个!” “不,我不要——” “您一定得收下,就当是照顾一位老人的心情!您能理解我的,还有我们的激动吗?笼罩我们小镇的乌云即将散去,持续几个月的噩梦终将醒来!勇士打人,您别看符石镇地处艾格兰边境,我们的日子一向富足。比起您拯救我们镇子的英勇和高尚,这点东西根本不值一提!您还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出来,我们都会满足的。” “这,”海洛伊丝嘴角牵动,“保护大家、教训那些坏蛋是我分内之事,不用为了这种事情而感谢我啊。” 老妇人振臂高呼,难为她这年纪还能有这般精神:“勇士大人,您不要报酬是您的高尚,我们若因此忘了报酬和感谢就是我们卑鄙了!” 诺亚以行家的眼光审视了戒指和项链。戒指上有颗榛子大小的钻石,项链上的珍珠大而圆润,都是昂贵的好东西。老妇人开了个头,其他人纷纷相仿,不止一个老人回家,搬来整箱整箱的贵重财物。 就连孩子们,也拿来了木头雕刻的动物、布娃娃和糖果之类该是他们心爱的东西。 她拼命摆手,急得面红耳赤。这一点用处也没有,顷刻间,金银珠宝就在她面前堆成了小山。街上人越聚越多,得到消息,大半个镇子的人都赶了过来,那座小山也有越来越大的趋势。 海洛伊丝无奈地搔着头,“有谁知道,他们的巢穴在哪里吗?” 突然几声冷笑。回过头,那大块头不知何时醒了过来,正一手按着头盔、一手扶着墙壁爬起来。“这么想去送死的话,”他阴沉沉地说道,“就让我带你们去好了!” 第208章 勇士大人(2) 与巨人同乘一辆战车,在长草间若隐若现的泥土小径上向东南方行进了整整两个小时,直到天色将晚,他们才终于接近了目的地。 一路上始终一言不发的巨人指着前方一座光秃秃的岩山,语气倨傲:“就是那里了。这可是你们自己找死!” 海洛伊丝点点头:“明白了。辛苦你啦,现在,好好睡一觉吧。”说完她旋身飞踹,巨人栽下战车,滚了几滚,趴在草丛里一动不动了。 “就这样不去管他了?”诺亚一边给手里的七弦琴调音。这是他从镇上特意借的,假如过会的战斗需要让海洛伊丝感受灵能,比起用喉咙来唱,他还是更倾向于用手来弹,毕竟唱歌时嘴巴干不了别的。 “没事,他两个小时内都醒不过来。啊,”她突然显得有些担心,“我膝盖有伤,刚刚那一下可能效果不大好……” “效果不大好?那会怎样?趴上一小会就醒了?” 海洛伊丝抿了抿嘴唇:“那倒不会,只是搞不好他从此就醒不过来了。” 岩山向左右延伸,树林茂密,望不到尽头所在。想绕过去不现实,他们选择直接翻山。岩山平缓,毫不险峻,大多数时候诺亚都能背着海洛伊丝向上攀爬。少数有难度的地形,两个人互相搭把手,也都轻轻松松搞定了。 即将翻越山脊,诺亚拉住海洛伊丝,一道眼神就让她明白了他的想法。两人一同伏下身子,慢慢地爬了过去,小心地探出一点脑袋张望。 出现在山脚下的是一片巨大的挖掘场。夜幕已然降临,挖掘场上点起无数火把,外加数堆巨大的篝火,将四下里照得亮如白昼。好几百人正在火光下挥舞着十字镐,想来就是被掳走的镇民。 在挖掘场的四角各有一座木制的塔楼,塔楼上可以见到手持弓箭的哨兵,另有一队全副武装的士兵在场中巡视。在挖掘场边,离岩山稍远一些的地方,还可以见到大片棚屋和一座马厩。 无论士兵还是挖掘工,没有任何人发出一点声音,只听得到铁镐破开岩石、铁锹咬入泥土的响动。热火朝天的挖掘场却如此安静,令诺亚再次产生了那种强烈的不协调感。这种荒山野岭,他们在挖什么?不对劲,所看到的一切都不太对劲。 突然一阵马蹄声远远传来,几个骑手自火把的阴影中浮现。他们向着岩山打马飞奔,很快就进入了诺亚视线的死角。几声吆喝和马的嘶鸣过后,诺亚终于听到了人声。 这声音本来不大,但是四下里极为安静,听来格外清晰。 “科莫大人!您怎会亲自前来?” “迟迟没有挖掘场的消息传来,艾尔薇拉大人差我来看看是怎么回事,莱蒙大人。” “赞美艾尔薇拉大人!科莫大人,我有个好消息要与您分享。瞧,今天我们终于发现了那个,现在正在清理周边,相信在一周内就可看清全貌。” 接下来有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莱蒙大人,这是个了不起的功绩!”那位科莫大人语带嘉许,“我会向艾尔薇拉大人如实禀报您的发现。” “当然,当然。你要在这里休息一晚吗?虽然简陋,但这里还是能提供一顿差强人意的晚餐和一张柔软的羽毛床。” “不了。我还有其他任务,今晚必须要赶到绝境要塞。” “您辛苦了,科莫大人。那么这些东西……” 科莫大人的语气变得有些飘忽颤抖:“还是等下次吧。艾尔薇拉大人的一贯作风,您想必是清楚的,我可不想惹她生气。” 下来是莱蒙大人一迭声的赞同。马蹄声再度响起,先前那队骑手又出现在了视野中。他们向西飞奔,顷刻间就消失在了夜幕里。 这些家伙究竟是什么人?正在思索,海洛伊丝小声问:“下面有什么厉害家伙在吗?” “离得太远了,我感觉不到。” “意思就是没有了?” “对……啊不对!” 太迟了,海洛伊丝已经站起身来。假如只是这样,下方可能还不会注意到她,但是她双手拢在嘴边,用尽力气大声喊道:“晚上好!” 这下所有人的眼睛全看了过来。哦见鬼,诺亚只得也站了起来。岩山的这一边大部分是陡峭的山崖,但是有一道缓坡直通山脚,诺亚得以背着她往下走去。 “我会故意说些乱七八糟的事情,让他们摸不着头脑,”她小声对他说,“过会我轻轻一拉你耳朵,你就召唤盔甲到我身上,我们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诺亚沉声答应。要说乱七八糟的事,你实在用不着故意。 “各位,我们是路过的旅行诗人以及他聪明漂亮的助手,我们在大太阳底下赶了一下午的路,又饿又累,渴得冒烟,”她又用上了每当动歪脑筋时惯用的天真腔调,“你们这里看起来有好多人啊。可以不可以给我们一点葡萄酒呢?如果有面包的话就更好了!” 山崖正下方,山脊上看不见的位置搭了一顶硕大的圆形帐篷,一个穿着黑色礼服上衣和长裤、脚蹬长靴、看起来出现在舞会远比出现在挖掘场合适的男人诧异地看着他们。他大概就是莱蒙大人,诺亚如此猜测,这里只有他穿得如此华丽,身前身后又满是守卫。 守在挖掘场四周的士兵没有因为海洛伊丝的长相和话语就有所懈怠,他们个个面露警觉,不止一个士兵举起手里的弩箭。 诺亚走向帐篷,海洛伊丝继续东拉西扯:“怎么啦?难道大家都是哑巴吗?刚刚明明听到有人说话的啊。或许葡萄酒的要求太过分了,看你们的模样,大概手头很拮据,那么清水总还是有的吧……” 穿礼服的男人开口打断了她,听声音正是先前那位莱蒙大人。与刚刚面对那位科莫大人时的恭敬完全不同,此刻他的语气冷漠得不带一丝情感:“抓住他们,喂饱以后送去干活。” “干活?用劳动力换取食物是天经地义的。对了,为了感谢您给我们食物,”她的手放在了诺亚耳朵上,“不光干活,我们还会为您做些其他事情呢。” 就是现在?果然,海洛伊丝猛地一扯诺亚的耳朵,飞身跃向莱蒙。只是,可能是因为膝盖受伤吧,她对“轻轻”的理解产生了一点偏差。诺亚险些错觉耳朵整个被她从脑袋上撕了下来。他忍住痛,脱下项链朝她丢去。 项链在半空化为黑色的烟雾,呼啸着追逐海洛伊丝的身影。靠着惊人的平衡与技巧,她只用单腿也不失优雅地稳稳落地,同一时间黑烟将她吞没。当烟雾散去,全套带有金色花枝的黑色板甲连同头盔已经在她身上穿戴整齐。什么多余的话语也没有,黑影一闪,莱蒙大人跟前的四五个士兵飞了出去。 第209章 勇士大人(3) 诺亚揉着耳朵,躲到帐篷边上最不起眼的角落。与此同时海洛伊丝拳打脚踢,顷刻间十来个士兵失去了战斗力。 四面八方的守卫朝帐篷涌过来,他们的行动井然有序,竟然没有一个人发出多余的声音。就军队而言可谓相当精锐,但在诺亚的感知里,他们中没有一个人的灵能足够对海洛伊丝造成威胁,连达到下午那个大块头水平的都没有。 而且士兵的数量也不够,诺亚粗略数下来不超过一百个。当他的耳朵疼得不那么厉害时,超过半数的士兵已经倒下,那位莱蒙大人以一个扭曲的姿势倒在一个土堆上,看模样两条腿都被她打断了——今晚的海洛伊丝下手比平时凶狠得多,这点他一开始就注意到了。 士兵们的惨叫声接二连三、此起彼伏。对他们,诺亚连一丁点的同情心都没有。这伙人在符石镇的暴行已经突破了人类的底线,舍弃了人类的尊严,他们只是一群披着人皮的野兽。哦不,没有哪种野兽能残暴到这份上,野兽们吃人是为了生存,他们又是为了什么? 还站着的士兵越来越少。正常情况,他们早该溃散,惊慌失措地四下奔逃,可不知为何,这常见的一幕却没有发生在这伙人身上。同伴一个个倒下,状况还往往相当凄惨,余下的士兵却完全不为所动,依然前赴后继冲向海洛伊丝。在他们的眼里,诺亚看到只有狂热。 不对劲,似乎还少了些什么?旅店里的老人说起过一个黑色的恶魔,凭眼前这群人,应该还不配这种称呼,那么那个恶魔在哪里? 诺亚的视线投向挖掘场,被抓来的劳力们停下手里的活,直愣愣地望着海洛伊丝和士兵们交战(或者说,她单方面殴打的)士兵们。奇怪,他们怎么一点也不显得高兴?每个人都是一脸的麻木不仁,仿佛在看一件与自己全然无关的事。就算当真事不关己,看到如此精彩的战斗,你们是不是也该表现得稍微热情一点? 一阵阴冷的风突然袭上后颈,吹得他毛骨悚然。诺亚一回头,背后是整面陡峭的山崖,完全看不出风从何方刮来。我是太紧张了吗? 这边海洛伊丝已经把最后一个士兵也打倒在地。被抓来的镇民们无动于衷地看着她,没人欢呼,没人交谈,一个个只是呆呆地站着。他们究竟是怎么了?诺亚心里发毛。我们是不是忽略了什么问题? 海洛伊丝无疑也察觉到了不对劲,她摘下头盔,朝他们走近:“我们是来救你们的。各位可以放心了,所有的坏蛋都被打倒了,大家现在就能回家了!” 回应她的是死一般的寂静。除去几个倒地士兵的呻吟,整个挖掘场上鸦雀无声。她扭过头来向诺亚求助,湛蓝的双眸里满是尴尬和疑惑:“我好像不太擅长这种场面。你要不要来试试看?” 耳朵还是有点疼。诺亚拿起七弦琴:“或许只是一时还不敢相信有这样的好运气?这身铠甲就很叫人难以接受了,你又一会功夫干掉了这么多人,哪一样都很不可思议。我来试试,一首轻松欢快的曲子应该能让他们清醒些。” “嗯嗯!”海洛伊丝用力点头,“说来我也好久没听过诺亚——” 话语未完,她突然闭上了嘴,神情也在瞬间变得凝重。怎么了?问题才到嘴边,诺亚猛然醒悟。他回身望去,一个穿着黑色长袍的家伙从一道石门中大步走了出来。石门足有三十尺高,两侧环绕着繁复的雕饰,内容则千奇百怪,从星辰到野兽,从巨龙到城堡,简直什么都有。 刚刚为什么没见到?诺亚咽了口口水。石门就在自己身后不远处,刚刚回头时竟然会将其忽略。 那是个身材修长的男人,有着一头火一样红色的短发,黑夜中望去仿佛在燃烧。他向四周一瞥,轻轻笑了起来:“来了两个厉害的家伙啊。” 此人的声音意外地好听,如果去当歌手,一定很出色。恶魔会是他吗? “你是谁?这儿,还有符石镇的坏事就是你干的吗?”海洛伊丝问。 “没错,”他毫不隐瞒,“我的名字是奥刻罗斯,此地的管理者、守护者与指引者。” “那么这些家伙就是你的部下喽?”海洛伊丝望了眼莱蒙,还有躺了一地的士兵。 “还真叫人头疼啊,”奥刻罗斯搔着后脑,“那个淘气的家伙什么也没告诉你们吗?既然如此,我们就直接一点吧。过会的战斗,你们是两个人一起上,还是……” “他不参加战斗,”海洛伊丝接过话头,“我一个人就行了。” 奥刻罗斯挑了挑眉毛:“明智的选择。那么,在我们开始之前,你还有什么要求吗?你好像就穿了身铠甲,没有武器。长剑,战锤,战斧,长枪,还是别的什么?反正什么都行,想要的话尽管说出来吧,”他跟着又咕哝了句,“反正都是白费力气。” “那些都不需要,”海洛伊丝举起拳头,“教训你这样的坏蛋,用这个最合适。不过,那边那位是个旅行诗人,在我们开始之前,有没有兴趣听他弹首曲子?” “我没有欣赏音乐的雅兴,”奥刻罗斯举起双手,观其神情,与其说是不耐烦,不如说是无奈,“但我总是尽量满足挑战者们的要求。弹吧,弹吧,哪怕难听得让人晚上做噩梦也无所谓。” “那么,诺亚……” 不需要更多话语,诺亚已经开始了指尖的舞蹈,音符便随之在琴弦上跳动、流淌、腾跃。还是那首《夏日的美少女》,他们相识之初,他为她弹奏的第一首曲子。 海洛伊丝的身体如同一尊雕像般全无动静,可诺亚清清楚楚地感受到,随着《夏日的美少女》的旋律,有些变化正在她的身体内悄然发生。他自个也弄不明白原理,但他知道结果,在下来的一段时间内,她会和自己一样,拥有感知灵能的能力。 自从认识了海洛伊丝,诺亚每次都觉得这首曲子实在太短。感觉上只是转眼之间,最后一个音符就已经在空气中散去。海洛伊丝迫不及待地戴上头盔、摆好架势:“久等啦!现在,让我好好揍你一顿吧。” “好吧。”奥刻罗斯耸了耸肩,向她走去。两人的距离迅速接近。五十步,四十步,三十步…… 一种异样的感觉忽然在诺亚心底泛起。这家伙不对劲—— 第210章 勇士大人(4) 这不对劲的感觉似乎不是出在力量上,而是诺亚竟然隐隐觉得自己好像见过他。 无暇细想,接近中的两人已然进入交锋距离,奥刻罗斯右手一翻,一柄细剑凭空出现在了手中,耀眼的白光如闪电般划过。海洛伊丝抢上一步,闪过对手的直刺,右拳击出,正中奥刻罗斯脸颊。 奥刻罗斯被这一拳打得原地转了三圈。好容易停下,没有给他任何喘息的机会,海洛伊丝的攻势接踵而至。如同暴风骤雨,肩膀,手肘,拳头,膝盖,脚背,脚尖,诺亚仿佛看了一堂徒手格斗的课程,所有能用来攻击敌人的部位她几乎全都用上。 最后是一记漂亮的回旋踢,奥刻罗斯的身子如同离弦之箭,笔直飞出,撞上一辆装满石块的马车。那辆马车顿时散了架,散落的石块将他整个埋住,扬起的尘土久久不散。 这就结束了?也太轻松了吧? 答案是否定的。海洛伊丝抬起的左脚还未完全放下,奥刻罗斯就从石堆里爬了出来,面无表情地掸着去身上的泥土。“原来也只是这个程度而已,”他踢开碎石,“我还以为多难对付呢。” 海洛伊丝微微一愣,随即释然:“虚张声势的家伙。” “虚张声势吗?那就让你见识一下吧。”奥刻罗斯右手高举,手中便多出一柄战戟。他将战戟舞动得像是风车的叶片,一边大步向海洛伊丝发起冲锋。 在符石镇上那种违和感在诺亚心底又一次悄然而生。这家伙的灵能并不强大,比自己强不到哪里去,可为什么忐忑与担心会挥之不去? 战戟的扫击又一次被海洛伊丝轻易躲过,于是刚刚的一幕再度上演。这一次她下手的力度比刚才更盛,高涨的灵能让在一旁观战的诺亚也感到了一丝热意。奥刻罗斯别说丝毫没有还手之力,连最起码的防守都做不到,单纯只有挨打,活像是个沙包。 一声闷响,海洛伊丝一拳将奥刻罗斯抡了出去。后者在地上滑行了数十尺方才停下,所过之处留下了一道深深的土沟。 “让我见识什么?”海洛伊丝毫不留情地嘲笑,“你有多耐打吗?” 没想到奥刻罗斯又一次迅速站起:“不是。” 这家伙怎么回事?海洛伊丝的攻击相当沉重,再怎么厉害也不可能一点事都没有,何况奥刻罗斯的灵能还远远及不上穿上铠甲之后的她。眼看着奥刻罗斯手里又多出一把战锤,诺亚只觉得不可思议。 两人再度交手,不过两三个回合,海洛伊丝左臂一记肘击打落战锤,跟着右手挥拳直刺,将奥刻罗斯高高击飞。不等他落地她便飞身扑上前去,看样子打算一举结束战斗。 一股灵能却莫名地出现在了她与奥刻罗斯之间,并且在瞬间凝聚成形,犹如看不见的墙壁挡住去路。这实在太过意外,海洛伊丝措不及防,一头撞了上去。嘭的一声,她像个皮球似的向着反方向弹开,落地又滚了几滚方才停下。 诺亚大吃一惊。好在海洛伊丝立刻就摇摇晃晃地爬起身,摘下头盔,脱下铁手套揉着脑袋。“你……”她的额头上渗出了血迹,刚刚那一下撞得显然不轻,本应坚不可摧的铠甲竟然完全没起到作用,“这、这是什么法术啊?” 另外一边,奥刻罗斯缓缓起身,拍打长袍上沾到的尘土。“若你是在问名字的话,”他答道,“这个法术叫作‘叹息之壁’。” “‘叹息之壁’?完全没听说过!” “有可能。怎么样,认输了吗?” “做梦!” 海洛伊丝戴好铁手套和头盔,又一次扑了上去。现在的她是可以感知灵能的,只要稍加注意,灵能凝聚成的无形屏障对她而言应该构不成妨碍,诺亚如此判断,或者不如说如此期望。 叹息之壁又一次挡住了她的去路。这次海洛伊丝有了防备,灵能瞬间提升的同时完全凝聚到了右拳上。她已经懂得这样的运用技巧了?这样一来,同样是一拳击出,威力会是平时数倍甚至数十倍,再怎么坚固的屏障也—— 叮的一声,她的拳头落在了那双眼无法看见的屏障上。她打出的并非只有这一击,拳脚犹如疾风骤雨,叹息之壁接连发出清脆的响声。灵能只是薄薄的一层,看似脆弱,可任凭海洛伊丝怎样攻击,始终无法突破。不仅如此,构成屏障的灵能甚至没有分毫减弱。 海洛伊丝突然闷哼了声,接着急速后退,她受了伤?怎么回事?奥刻罗斯自始至终在三十码外遥遥相望,根本没有动手。 接着诺亚发现,本来灵能凝聚的屏障如同一堵墙般挡在海洛伊丝前方,此刻在原本的基础上又分出了无数形状各异、大小不同的碎片,像一群飞鸟绕着海洛伊丝盘旋,将她困在了中央。 “忘记说明,叹息之壁是攻守一体的,”奥刻罗斯道,“无意义的战斗就到此为止吧。” 他抬起右手,倏地握成拳,灵能的碎片便齐刷刷落向海洛伊丝。那身神奇的铠甲竟然一点作用也没有起到,海洛伊丝的身子猛然一震,噗通一声,她一头栽倒,铠甲随即化为片片飞灰。 接着所有的灵能也随之减弱、衰退,直至消散无形。海洛伊丝的身躯无力地挣扎扭动,一片触目惊心的鲜红从身下缓缓渗出。 “结束了,”奥刻罗斯甚至连汗都没流一滴,“我早说了,这是白费力气。” “海洛!”诺亚急忙奔了过去,在她身边跪下,什么话也没来得及出口,她却抢了先:“哎呀真丢人……被人狠狠揍了呢。” 她还想支起身子,诺亚将她搂进怀里。“海洛,”她的灵能低落到了极点,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带着哭腔,“你——” “我没事啦……”她伸出手来,颤抖着擦拭诺亚的眼角,“男孩子怎么能哭呢……不过真没想到这家伙这么厉害……”- “别说话,别说话,你的伤——” “她的伤倒是不怎么要紧,”奥刻罗斯平静地指出,“但有件事情我得提醒一声:你们离开了符石镇之后,那里的居民要由谁来保护呢?” “什么?”诺亚倒抽了口气,奥刻罗斯的话道出了被他们忽略的可怕事实。哭声从头顶传来,他抬头望去,怀中的海洛伊丝也努力撑起脑袋。 山崖顶端不知何时站了黑压压一群人,诺亚认出其中有开旅店的老人和他的孙女,那个最先摘下项链和戒指要给海洛伊丝的老妇人,一个哭着把自己的布娃娃交给她、求她救回妈妈的小女孩,一位跪下来亲吻她脚尖、请她来寻找自己儿子的老婆婆。 无论老少,每个人都被绳索牢牢捆住,串在一起,手持利刃的士兵在他们身边虎视眈眈。挖掘场里呆若木鸡的人群终于有了反应,呼唤与回应起先稀稀落落,随后愈演愈烈,与哭声一同汇聚成嘈杂而混乱的漩涡。 “你……”虚弱也阻挡不了海洛伊丝的愤怒,“你要把他们怎么样?” 奥刻罗斯低头凝视了她片刻,目光中像是含有奇怪的期许,然后仰头看着崖顶。只是一个手势,四下里便瞬间从喧闹重归寂静,全场只听得到一个人的声音。“乌石镇的镇民们,”他朗声说道,“看看吧,你们的勇士已经败在我的手下,你们那微不足道的希望已经彻底消失了。” “姐姐!”一个熟悉的声音哭喊着,接着又戛然而止。 “这可是可怕的罪行,或许……我是说或许……会需要鲜血才能偿还。现在已经是晚上了,该是小孩子们睡觉的时间了,所以今晚就到此为止吧。到了明天早上,”自出现以来,奥刻罗斯脸上第一次浮现笑意,“还有一场精彩的表演在等着诸位呢。” 第211章 勇士大人(5) 走廊对面的墙壁上点着油灯,昏暗而摇曳的橙色光芒透过生锈的铁栅栏照射进来,只是整间牢房仍然太过昏暗。 诺亚和海洛伊丝是被奥刻罗斯的手下直接丢进牢房的。没人搜身,没有枷锁束缚,诺亚原本的行李、从镇上借来的七弦琴和用来召唤铠甲的项链也都一并送来。奥刻罗斯的意思再明白不过,对他而言,我们这样的小角色做什么都是不值得关心的。 牢房里靠墙放了张床,铺着干净的床垫,床单也是新的。诺亚放心不下海洛伊丝的伤势,尽管她一再说着没事,他还是选择在床沿坐下,目不转睛地看着,一直到她睡着。 奥刻罗斯说她伤得不重,就诺亚的感知,那个混蛋没有说谎。只是她睡得很浅,灵能忽涨忽落,还发出好几次含混的梦呓。将近一个小时之后,才算安稳下来。到了这个时候,诺亚才终于稍稍松了口气,同样直到此刻,他才终于感到了深深的疲惫。 尽管如此,他却没法顺利入睡。之后会有什么在等着我和她?他倚在墙边辗转反侧,好容易终于有些迷迷糊糊,走廊上传来纷乱的脚步声。 他瞬间清醒,接着海洛伊丝也醒了过来。听来是一大群人,间或夹杂着啜泣与哀求。奥刻罗斯出现在牢房外,他面无表情地打开栅栏,率先走进牢房,士兵们随即押着四个身材健壮的挖掘工一同进来,还有用铁链串在一起的几个女人和孩子。 “你来干什么?”诺亚沉声问道。 “大概是,”海洛伊丝支起身子,咬了咬嘴唇,“他为我们准备的节目精彩到等不及明天了吧。” “是,但并不完全是,”奥刻罗斯拉了张椅子,在他们面前坐下,“我向莱蒙大人稍稍了解了下事情的原委,不得不说您下手可真够重的,小姐。那个不幸的可怜人被你打断了两条腿和一条胳膊,为此我和他的交谈多花了两倍的时间,大半个晚上都花在用来听他对你的抱怨上了。” “你究竟想说什么?” “首先是表达对你们的敬意,”奥刻罗斯回头扫视挖掘工,还有哭哭啼啼的女人和孩子们,“你们和他们完全没有任何瓜葛,可是愿意为了他们的事而冒如此大的风险。诚然,那时你们不知道会面对怎样的对手,但即便这样,能为了一群素不相识的人就不惜大费周章的行为在这个时代也很罕见了。” 奇怪,他说这话时,神态像是认真的。 奥刻罗斯抿了抿嘴,仿佛感到惋惜:“不过,你们,尤其是小姐您,还不清楚你们想要拯救的,是怎样一群人吧?” “什么意思?”海洛伊丝向后缩了缩,“你要干什么?” “你们猜,”奥刻罗斯用鼻孔长长出了口气,莫名地显得有些苦恼,“我为什么要带他们来?” 听到他的话,女人和孩子们哭得更加厉害,四个男人则表现各异。有冷漠,有纠结,有哀求,有无奈。诺亚忽然想到了奥刻罗斯的打算。 他倒抽了口气:“你——” “旅行诗人想必已经猜到了,”奥刻罗斯闭上眼睛,疲惫地点了点头,“是啦,我对他们说,如果不想老婆和孩子在自己面前以你们绝对不想看见的方式死掉的话呢,就动手揍那女孩子。” “畜生!”诺亚当即就要扑过去,两个士兵将他拽住,死死按在墙角。 “诺亚——”海洛伊丝想要起身,可虚弱的身体连这么简单的动作都无法完成。一个男人上前,粗暴地将她从床上拽了下来。 “孩子……勇士大人……”另一个男人的声音在发颤,“我们听说了你的事……” 另一个男人接了上去:“请你原谅我们,好孩子,这是为了我们的家人。为了我们自己,是绝对不会这么对待恩人的。” “可是……”此时此刻,海洛伊丝的双眸中只有怜悯,“就算你们照着他说的去做……” “你千万不要责怪我们!我,我们没有办法!” 下一个男人大叫着,像是把全身的恐惧都一下发泄出来般重重向她踹去。这一脚正中她胸腹之间,诺亚看到海洛伊丝被被踹得在地上滚了两滚,捂着肚子蜷成一团。接着另外三个男人围了上去,如同一群饿狼围住无助的山羊。 他拼命挣扎,嘶吼,自己也不知道在吼些什么。两个士兵按不住他,于是又添了两个。住手,她本就受了伤,住手,她现在很虚弱,住手,住手,住手—— “停。”不知是否听到了他的呼唤,奥刻罗斯示意停下。男人们兀自停不下来,直到他抬高音量重复了遍。 小小的身躯紧紧贴伏在地上,奥刻罗斯从座位上起身,在她跟前半蹲下:“看到了吗?现在的你又有了什么样的感受呢?你想要拯救的,就是这样一群人。你会怎样形容他们?肮脏,丑陋,卑贱,怯懦……” 海洛伊丝抬起头来,湛蓝的双眸中闪过一丝愤怒,她呸地吐出一口鲜血,毫不示弱地瞪向奥刻罗斯:“你当我是白痴吗?你被人拿剑捅了,难道不去怪持剑的人,却去怪剑本身?是你在逼迫他们,他们又有什么选择?” “这话听起来更像是出自他们口中的辩解,而不像是被他们揍了的你所说。你……很为他们考虑,”奥刻罗斯轻轻撩开海洛伊丝额前垂下的长发,一行血迹顺着她的脸颊流下,“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什么问题?” 奥刻罗斯沉默了许久。“勇敢的孩子。如果你和他们的处境交换,我拿那位旅行诗人来威胁,你会作出和他们一样的选择吗?” 她垂下头,诺亚看到她的手指头紧紧扒着地面,即便只是假设,这个问题也令她内心受到煎熬。“我,”她突然用力甩动长发,“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我已经得到答案了。可是,”奥刻罗斯问,“为了他们这样的人,这么做值得吗?” 海洛伊丝的回答没有半分犹豫:“值得。我想要拯救他们,和他们是怎样的人无关。” 奥刻罗斯站了起来:“哪怕把自己都搭上?我明白了。旅行诗人,”他转向诺亚,“我们换个房间,好好来谈一谈吧。” 第212章 勇士大人(6) 奥刻罗斯带着诺亚换了个房间。这是位于走廊尽头的另一间牢房,陈设与先前那间几乎完全一致。层层墙壁阻隔,诺亚不再看得到那些男人围殴海洛伊丝,但两间牢房的直线距离不远,他依然能听得到。 这比直接看到更令他难以忍受。对他而言,海洛伊丝痛苦的悲鸣是地狱最深处才该有的声音,现在却在耳畔不断回荡。 奥刻罗斯倒了杯酒给他。那酒色泽艳红犹如鲜血,端在手中,诱人的香气就直钻鼻孔。 “先干一杯吧,”奥刻罗斯举杯,“你大可不必如此紧张,因为……” 诺亚翻转酒杯,将整杯酒泼在地上,接着用力一掷,酒杯化作满地晶亮的碎片。 “浪费好酒哇,”奥刻罗斯惋惜地摇了摇头,啜了口杯里的酒,“太可惜了,这样的酒你绝对从来没有尝过。那么来杯柠檬水?”他指指一个细口长颈的玻璃瓶,“是青柠檬,味道比寻常柠檬更好。” “我不是来喝酒的,”怒意和痛苦啃噬着诺亚的神智,“为什么要这样折磨她?为什么不干脆杀了她,还有我?你把人性里最丑恶的一面暴露出来,然后居高临下地加以鄙视和嘲笑。你把自己当成什么了?国王?诸神?你究竟有什么资格这么做?然后呢?你还要再做些什么?” 奥刻罗斯俯身拾起酒杯碎片。一块棱角锐利的碎片划破了他的食指,有一缕鲜红从他的指甲旁渗了出来,奥刻罗斯微微蹙了下眉头,问道:“你很在乎那个女孩子,对吧?” “这……当然!傻子也看得出来!”诺亚气急败坏地大吼大叫。 “是啊,如果说那些符石镇的居民,就好比臭水沟里的污泥,那么那个女孩子就像是新雪一样洁白无瑕。她非常强大,她的容貌固然可以夺人眼球,但她心灵与人格的美丽却足可震撼人心。” “你竟然有脸说这种话!你拿妻子和孩子来威胁那些挖掘工,还要说他们像污泥,说他们丑陋。如果有人也这么对你……啊我错了,”诺亚气极反笑,“你这样的人,根本没有妻子和孩子。” “这话难道说错了吗?”奥刻罗斯举起酒杯,端详杯中美酒的光泽,“你也听到我刚才的问题了。假如交换立场,拿你来威胁,她会怎么做?” “她没有回答你。” “她回答了,”奥刻罗斯笃定地说着,又啜了口酒,“再好好想想。” 她回答了?诺亚一怔。她刚刚说了什么?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她说这句话时候的神情与语气…… 他忽然明白了她的意思。“她,”诺亚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像是喉咙里塞着沙土,“不会为了他们牺牲我,但也绝对不会为了我而牺牲他们,所以只有……只有……” “所以只有牺牲她自己了,”奥刻罗斯略一颔首,“你确实很了解她。从古至今,自我牺牲都是个极其罕见而珍贵的美德,而且还是为了毫不相干的人。” 诺亚焦躁地撕扯着自己的头发:“但你不能因为她是这样的人,就以同样的标准要求其他人。高尚是圣人的墓志铭,她是不是圣人暂且不论,但符石镇的居民肯定只是些普通人。你自己也说了,那是个极其罕见的美德。你不能因为一个人不是圣人,就把他说得一无是处。” “哦?”奥刻罗斯朝他递上高深莫测的微笑,“都说爱情会使人盲目,连你竟然也在为那些镇民辩解。他们如此对待自己的恩人,你就当真一点也不恨他们?” 恰在此时,几声凄厉的惨叫声传来,接着是一阵压抑着的呜咽,诺亚如遭雷击,身子剧颤。嘴里满是血腥味,牙根被他咬得渗血。“我还没蠢到那份上!对他们,我是有点儿失望,”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但最可恨的人,是你。” 说完他侧耳倾听。喊叫声听不到了,但令他心惊肉跳的响动依然在不停传到耳中。 “失望?”杯中几乎还是满的,奥刻罗斯举起来一饮而尽,“旅行诗人,相信我,失望是远远不够的。那些镇民能做出什么来,你现在可完全想象不到。到时候,我希望她和你依然能坚持现在的想法。” 这句话令诺亚不寒而栗。海洛伊丝那间牢房的方向传来齿轮转动的格格声和铁链摇晃的叮当声。“你……你还要干什么?你到底要把她怎样?”为了自己绝不会出口的话语脱口而出,“放过她,让我来代替她也好,随便要我做什么也好。放过她。” “很遗憾,做不到。此事与你没有关系,这是你们自己的选择。” “你!她究竟做了什么,让你要这样对她?” “这和她对我的态度无关。你对我说的所有话,我只纠正一点,就是我从来没有把自己放在居高临下的位置上,也从来没有嘲笑和鄙视任何人。和所有同伴一样,我的任务和职责只是展示,有时也负责引导,但绝非评价和批判,”奥刻罗斯放下酒杯,“失陪了。夜还很长,请好好休息。” 但这又怎能睡得着?奥刻罗斯离去后很久,诺亚依然听得到原先的牢房里噩梦般的声响传来,只是再也听不到海洛伊丝的声音。这里似乎存在某种怪异的、不为他所知的力量,对灵能的感知依然存在,有效范围却大为缩小,几乎只限于这间牢房之内。她……她究竟如何了?诺亚的双手握住栅栏,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牢房里的蜡烛很快熄灭,他陷入了完全的黑暗。直到此刻他才发现牢房原来是有窗户的,透过铁栅栏,他看到漆黑的天幕上点点微弱的星光。 酸痛的双腿难以再支撑体重,但比起身体上的不适,精神上的疲惫更让他难以为继。床铺明明就在一边,他却直接在冰冷的石板上躺下。 这个奥刻罗斯究竟是什么人?那仿佛凭空出现的石门,海洛伊丝也无法突破的叹息之壁,仔细回想今晚发生的一切,疑惑越来越甚。 脚步与人声传来,诺亚猛然睁开眼睛,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睡着了。牢房里不再那么昏暗,借着从窗户透进的晨曦,他注意到天已经亮了。 一个士兵打开栅栏,两个士兵拖着海洛伊丝进来。他们把她在他面前放下,一言不发地退了出去,重新把栅栏锁上。 诺亚急忙起身,迫不及待将她抱起。 第213章 勇士大人(7) 比起昨夜分开之时,海洛伊丝身上又添了好些伤,衣服也变得破破烂烂,满是血污。她抬起头来,额头肿起,鲜血正顺着嘴角流淌。“是诺亚啊,”她勉强挤出笑容,目不转睛地凝望着他,“有、有水吗?” 她湛蓝的双眸里依然充满生气,灵能也没有多少下降,诺亚略微放心。他将她平放在床上,脑袋下垫上好几个枕头,又递上盛有柠檬水的玻璃瓶。她接过瓶子,喝得又快又急,停下来时大口喘息,浑身都颤个不停。 这副模样令诺亚的心都要碎了。他轻轻握住海洛伊丝的手掌,才一开口就说不下去:“你……” “啊,其实也没有什么啦,”她自嘲地笑了笑,“说真的,我运气不坏,本来还以为再也见不到诺亚了呢。只不过,”说着她的双臂环上他的脖子,“我在那些坏蛋面前可以表现得满不在乎,可是说到底我也只是个女孩子而已,挨揍也会疼的啊……” 她用力嗅了嗅鼻子,大颗的眼泪从眼角溢出。 诺亚握紧拳头:“都是那几个家伙干的吗?” “算了,诺亚,他们……” “告诉我,”他的声音哽咽了,“求求你告诉我。” “告诉了你,你又能做什么呢?他们也只是些可怜人,不是他们的错,”她闭上眼睛,倚靠在他的胸膛上,低声啜泣着,“不过,真的好疼好疼啊……” 诺亚轻抚她的后背。他的动作已经极尽轻柔小心,可不留神碰到某处红肿,她还是疼得浑身抽搐。他想起黑袍女孩的包裹,急不可耐地将之打开,从中找到了一小瓶甜梦酒,立刻将整瓶都喂她喝了下去。 她的精神稍稍好转了些。包裹里还有些其他药品,他一一取了出来。这个时候他有一瞬的犹豫,海洛伊丝立刻看了出来。 “没关系的,”她有些羞赧地笑了笑,“反正在诺亚面前又不是第一次了。” 他点了点头,默默地将裙服自她身上褪下。纤弱的身体上伤痕触目惊心,诺亚把自己的嘴唇咬出了血。他们竟然把她伤成了这副样子!尽管明知道罪魁祸首是奥刻罗斯,他还是无法抑制对镇民的愤怒。 奥刻罗斯说得没错,对他们,失望是远远不够的,诺亚心如刀割。一群披着人皮的野兽,他不敢想象如果那些镇民此刻出现在牢房里,自己会做出些什么来。 接着便真的有脚步声响起,诺亚从灵能分辨出是奥刻罗斯。他似乎清楚牢房里正发生着什么,在他们看不到的地方问道:“我可以过来吗? 诺亚与海洛伊丝对视了一眼。他为她穿好衣服:“来吧。” 奥刻罗斯出现在了栅栏外,犹豫再三才开口:“那些你们原本希望拯救的人……” “我们现在也希望拯救他们。”海洛伊丝打断了他的话。 诺亚在心底叹息。现在还希望拯救他们的,恐怕不是“我们”,他苦涩地想。 “好吧,”奥刻罗斯说,“他们要求见你。我不愿意复述他们的话,所以你还是自己去见一下吧。不过我可以向两位保证,除了昨晚上那几位,我没有再对符石镇的居民们提出过任何要求,一切都是他们自发的。” “他们自发的?”诺亚顿时有种不妙的预感,“他们要做什么?” “你们见到他们就知道了。稍等一下,我这就让人来抬你过去。” “别小瞧人啊,”海洛伊丝搭住诺亚的肩膀,“我有他就足够了。” 说着她双手用力,竟然撑着诺亚的肩硬生生站了起来。诺亚急忙跟着起身,稳住她摇摇晃晃的身躯。 或许牵动了哪里的伤口,她轻轻龇了下牙,接着又露出毫不在意的笑容:“对不起啊,膝盖的伤还没好,要麻烦你扶我过去了。” “你真的能自己走?只要扶一下就行?”诺亚在她耳边轻声问道。表面上再怎么装得若无其事,她的身子依然在不停颤抖,这一点骗不过他。 “别把我当成小女孩啊,”刚刚还自称不过是个女孩子的海洛伊丝说道,“结实可以算是我为数不多的优点哩。” 但这无法说法诺亚。“那你怎么是被人拖进来的?”他不由分说将她打横抱起,“放心,见到别人之前我会把你放下来的。奥刻罗斯先生,我们准备好了!” 奥刻罗斯行了一礼——在诺亚印象中,这似乎还是见面之后第一次。他打开牢房,示意诺亚跟上。 与大多数监狱一样,走廊昏暗阴森,墙壁上相隔老远才有一支火把,其中将近半数早已熄灭。昨天被带进来时诺亚没有注意到,走廊两旁都是形状、大小、陈设完全相同的牢房,所有的牢房全都空着,不知那些镇民关押在何处,整座监狱竟然像是专为他们俩准备的。 通道远比想象的要长,拐过好几个弯,阳光突然刺痛眼睛,出口终于出现在了前方。不等见到外面有些什么,诺亚便先听到了阵阵喧哗与争吵。他把海洛伊丝放下,她扶着他的胳膊,一瘸一拐地朝前挪动。 起先几步最为艰难,不过两人很快找到了合适的姿势。她的右脚几乎不能沾地,左腿也只能勉强维持平衡,说是扶着她行走,诺亚起到的作用其实远不止一根拐杖。他负担了她大部分的重量,也为她的前进提供支撑与力量。 这样比起抱着她来要累得多,也慢得多。但他心里明白,她不想在别人面前现出虚弱的一面。怎么能够躺着见人?她一定是这样想的。这是发自内心的骄傲,就是再艰难再辛苦,他也会为她去做。 奥刻罗斯不着痕迹地放慢脚步,耐心地配合着两人。终于走出监狱,挖掘场的范围看起来比昨夜更大了些,太阳还只刚刚升起,成百上千的挖掘工已经挥汗如雨。诺亚注意到好几处地方堆着水罐、奶酪和面包,甚至还有大扇的猪肉、牛肉,成堆的酒桶和酒瓶。在场的士兵不多,从食物和饮料的数量来看,显然是为那些挖掘工准备的。 说实在的,这待遇已经不算差了,甚至可以说,相当不错,在艾格兰的大多数地方,劳碌的平民们难得能享受这样的食物。诺亚不禁想起在家乡,那些和眼前的镇民们从事向同行当的可怜人,艾格兰的贵族们对他们可远远没有这样好。面包都很少,更别说酒和肉,相反倒是皮鞭和木棍从来不缺。 莱蒙大人脑袋和四肢中的三肢缠着厚厚的绷带,坐在树荫下的轮椅上监督挖掘工们工作。挖掘场边的空地上黑压压地聚集了一大群老人和孩子,其中诺亚找到了好些熟悉的面孔。 “旅行诗人,还记得我昨晚的话吗?”奥刻罗斯说,“那些镇民,那些老人和孩子能做出什么来,那时你是完全没法想象的。不过现在,你马上就可以见识到了。” 第214章 勇士大人(8) 一群老人和孩子能做到什么? 诺亚扶着海洛伊丝走向他们。她走得很慢,但是从容而优雅,斑驳的血迹与累累的伤痕丝毫也无损她的美丽。明明片刻之前她还蜷在他怀中哭泣,此刻在她的脸上却找不到哪怕一丝痛苦的痕迹,天空般湛蓝的双眸中流转着夺目的光彩。 他们在人群前站定。奥刻罗斯挥了挥手,十来个士兵将两人围住。“好了,”他转向镇民们,面容阴沉,“现在所有人都在场,说出你们的打算吧。” 海洛伊丝的视线缓缓扫过人群。怪事,孩子们也就罢了,许多老人低下了头,不与她目光相接。突然一个老妇人——正是那位穿着丝绸长裙、最先摘下戒指和项链的——挤出人群,她头发蓬松凌乱,满眼血丝,双手不住摆动:“不,不,不,你们不能这样,这么做会遭天谴的!” 没人理睬她。一个穿着考究的老头从人群中穿出,旁人纷纷为他让路。此人头发胡须都修剪得整整齐齐,胸前还佩着镶满钻石的胸针,穿一件漂亮的蓝色上衣,皮靴擦得和新的一样闪亮。难为他这一把年纪,昨晚又被连夜带到这里,居然还能打扮得这般一丝不苟。 “大人,”老人一脸谄媚地对着奥刻罗斯点头哈腰,“事情是这样的。诸神在上,我们从来也没有请过什么勇士,更没有想要对您不利。是她,是这个女孩,”他用手指着海洛伊丝,眼睛却不敢看过来,“她先是欺骗了镇上的孩子们,然后又用身体引诱成年人。本来我们的小镇荣幸地为您和您的部下提供服务,大家的生活安详富足,什么都不缺。都是她蛊惑了镇上的人,当然不包括我在内,竟然自不量力地向您发起挑战,可悲的是许多人都听信了她的话。大人,整件事都是她挑起的!” 听完老人的话,诺亚惊讶自己的第一反应不是愤怒,他实在连愤怒的力气都没有。此刻他唯一的感受,就是想要大笑。看看我们想救的是怎样一群人!奥刻罗斯说的没错,他确实想象不到,人类竟能无耻到这个份上。 奥刻罗斯面无表情:“然后呢?” “大人,”老人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奥刻罗斯,“这个女孩罪大恶极,正如您所说,她的罪行得用鲜血来偿还。” 海洛伊丝的身子在颤抖,诺亚知道不是因为恐惧。他的手臂加了点力,让她重新稳住。 “我似乎确实这么说过,”奥刻罗斯来回踱了几步,“莱蒙大人,您觉得如何?” “奥刻罗斯大人,”莱蒙大人举起缠满绷带的胳膊,连身为头号受害者的他都看不下去了,“我……从没听说过这种事,更没见过。我……不知道该如何评论。这可真是骇人听闻。” “是啊,骇人听闻,”老人故意装作没有听懂,接过莱蒙的话,“我们打算一人从她身上割下一块肉来。如果最后她还活着,再把她绞死。” “你们?” “是的,我们,”老人回头朝人群指了指,“这儿的上千人,无论老幼,大家都是这么想的。为了不辜负您对符石镇的关爱,为了消除您的误会,对于这样凶恶的犯人,我们不得不这样做。” 诺亚终于还是忍不住笑出了声。 老妇人跪倒在地:“你们疯了!我们不能这样对待我们的恩人!难道符石镇就没有一个有良知的人——”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人群挡住了视线,诺亚没有看到发生了什么,但是他猜得出来。这一点也不困难。 “这么说来,你们打算处死她。可是,”奥刻罗斯指出,“无论哪里的律法都禁止私下杀人,你们似乎无权这么做。” “啊,大人,”老人似乎有些尴尬,但他几乎一眨眼的功夫就又开口了,“符石镇的一切都听凭您的意志。您是镇子的保护者,管理者,自然也有权审判镇上发生的一切!此刻您就是法官,我们向您控告这个女孩!” “……你们如此迫切地希望这个女孩死亡?” “是的,大人,我们都是如此希望的!对吧?” 老人面向人群问道。 “没错!” 至少一千个声音同时回答,有老人,也有孩子。诺亚举目四望,看到的是一张张狂热的脸,只有寥寥几个人像那位老妇人一样没有出声。他看到他们在旅店里遇到的老先生神色尴尬地转过脸去,同时捂住了自己孙女的嘴。忽然一颗石头朝海洛伊丝飞来,诺亚抢到她身前为她挡下,自己眼眶上方挨个正着。 接着更多石头飞来,直到奥刻罗斯抬起右手。和战斗中一样,那些石头仿佛撞上了无形的屏障,纷纷掉落在他脚边。 可无形的屏障挡得住石头,却挡不住话语。身为旅行诗人,诺亚掌握的骂人词汇不可谓不丰富,但还是有许多谩骂是他闻所未闻的。比起海洛伊丝当时在亚尔提那的监狱里痛骂温妮亚来,他们出口的话语肮脏下流,粗鄙不堪,同时又恶毒无比。 尽管不堪入耳,诺亚还是听明白了。镇民们本已对未来绝望,海洛伊丝与自己的到来无疑让希望在他们心底重新燃起,然而现在这希望彻底破灭,那么曾被寄予厚望的两人在他们眼中就从救世主一下变成了骗子、恶棍、小丑,还有许许多多难听的、他做梦也想象不出的称呼。 他怒火中烧,不止因为被石头砸得疼。我们想要将你们从这些恶魔手里救出,我们也确实这么做了,虽然没有成功。他转身看着海洛伊丝,他不敢想象她会有多难过。 泪水顺着海洛伊丝的脸颊,混着鲜血一起流淌。她的脸上有痛苦,也有悲伤,但更多的是怜悯。她抬起伤痕累累的手擦拭眼睛,嘴唇翕动像是想说什么,最后却只有一声压抑的叹息。 “够了!”奥刻罗斯手一挥,一连串的噼啪声中,飞在半空的石头一齐炸裂。他大概是故意的,碎石与烟尘扑簌簌全朝人群的方向掉。 “大人咳,”老人咳嗽连连,“您,咳咳,您也看到了,咳——这,这不是我一个人的想法,咳!啊,这是,大家全体一致的要求啊。” “既然如此,你们的控告我接受了,”奥刻罗斯以手势示意老人退下,随后转向诺亚和海洛伊丝,“那么,两位又有什么要为自己辩解的吗?” 海洛伊丝的颤抖比刚刚更加剧烈。诺亚猛然跨出一步:“我真希望我就是你们说的恶魔,”盛怒中他还记得把海洛伊丝撇开,没说“我们”,“那样就可以毫无顾忌地撕烂你们所有人的嘴。” “你还没搞清楚状况吗,旅行诗人?我现在暂时担任法官,而他们对这女孩提出了指控,要求判处她死刑。他们指控的内容我们都是亲身经历,又有这么多的证人,事情确凿无疑。刚刚的言论对你们的处境没有帮助。” “幸好我还记得蛮族依然保留着某些古老的传统,而符石镇不久前才这么做过,”热血冲上头顶,诺亚豁了出去,“你们让我别无选择,只能求助于天上诸神。我要求比武审判!” 人群犹如一个巨大的蜂巢炸裂,霎时间议论嗡嗡作响。 “孩子,你的决定呢?”奥刻罗斯转向海洛伊丝。 “他的决定就是我的决定。”她完全没有犹豫。 “可是以你目前的身体状况,似乎不允许你上场比武。” “没有关系,”诺亚感到全身的血液都已沸腾,这一刻,他可以毫无惧色地面对世上任何人,“我来当她的代理骑士!” “哦,这合乎传统与律法。那么,符石镇上的各位,”奥刻罗斯问,“你们谁愿意成为旅行诗人的对手呢?” 有很长一段时间,人群都鸦雀无声。最后奥刻罗斯鼓了几下掌,不知在称赞抑或是讽刺什么。“既然如此,”他说,“就让我来担任符石镇的代理骑士吧。” 第215章 勇士大人(9) 听到奥刻罗斯提出要担任符石镇的代理骑士,诺亚霎时冷静下来。 原先以为要对付的不过是个镇上的老弱病残,就算曾经再怎么厉害,凭着身上的铠甲,哈耿赠送的戒指,感知灵能的能力,再加短暂但却严苛的训练,还有好几次出生入死积累下来的经验,诺亚觉得自己取胜不会有热呢问题。 可现在对手是奥刻罗斯。即使海洛伊丝在铠甲和感知能力的加持下也毫无还手之力,何况是自己? 现在的感受,就像是在寒冷的冬日里慢慢沉入结冰的湖水,全身一点一点变得冰冷,血液渐渐停止了流动,骨头随之彻底冻僵,最后连头脑也完全失去了思考能力。 “怎么?”奥刻罗斯笑着问道,“我的决定让你感到为难了吗?还是后悔了?不过比武审判中,天上诸神会保佑无罪的人。你总该相信她是清白的吧?” “当然!” “那还有什么好犹豫的?来吧,让诸神的意志由我们的双手化为现实。” “诺亚……”海洛伊丝拉扯他的袖子,轻声道,“你……别太拼命。会死的。” “是吗?”他轻轻抱了抱她,“那这至少还算是死得其所。” “你——” 他扶着她在帐篷前坐下,在她脸上留下一吻,然后转过身去,单独面对奥刻罗斯。挖掘场上的工人们停下了手里的活,老人、孩子和士兵将他们团团围住,有人站上木制塔楼,有人爬上棚屋的屋顶,所有能看到比武审判的位置都被占据。 都想看着我怎么死吗?在不长的人生里,诺亚从没想到自己也有把希望寄托在诸神身上的一天。这就叫作绝望吧,什么样的神会创造出饥荒和战争、杀戮和压迫?这样的神,会作出公正的裁决? 实在他妈的不可能。歌谣终究只是歌谣,比武审判也不过是又一场虚无缥缈的梦境,那些大大小小的统治者们描绘出的遥不可及的希望。 “在我们开始之前,”奥刻罗斯道,“你需要挑一把趁手的武器吗?” 诺亚想了想:“请给我一把剑。” 奥刻罗斯做了个手势,立刻就有士兵送上一柄长剑。诺亚接过长剑掂了掂,回首凝望海洛伊丝。她安安静静地坐着,双眸眨也不眨地注视着自己。这一次大概是真的死定了,我们互相给对方的最后印象,就是现在这样了吧。 只是,就算实力相差再悬殊,我也要尽到自己的努力,不留下任何一丝遗憾。诺亚走向奥刻罗斯,铠甲仿佛清楚他的想法,无数黑影自胸前的项链钻出,疯狂地四下飘摇,连太阳的光芒也为之一暗。仅仅三四步间,伴随着人群发出的惊叹,铠甲在诺亚身上完全成形。 他举剑行了一礼,这是海洛伊丝、薇卡和艾芙洛反复教导过的,随即大步上前。离奥刻罗斯大约三十步,前方的灵能骤然集聚,诺亚挥剑相向,叮的一声,长剑仿佛砍中了一块无形的墙壁般反弹回来,震得他手腕一阵麻木。 他不肯放弃。刺,劈,抽,提,撩,抹,挑,削,诺亚使出了海洛伊丝她们教导过的所有剑术动作。没有用,灵能构筑的墙壁没有形体,却坚不可摧,他所有的攻击全部无功而返。 这个结果没有让诺亚意外,连海洛伊丝都突破不了的屏障,自己当然做不到。在旁观者眼中,自己在对空气白白挥剑,模样一定很可笑,他听到好几声刺耳的嘲笑。 相比之下,奥刻罗斯则出奇的有耐心。他一动不动地站着,活脱脱像是一名观众。 瞧不起我吗?诺亚并没有因此而恼火。身前的灵能突然有了变化,他感到那堵无形的墙壁朝着自己推来,缓慢,但是无可抵御。诺亚一时没有防备,踉跄着后退几步,坐倒在地。 你对付海洛伊丝时可不是这个招数,看来当真完全没把我放在眼里。他骨碌爬起,不防灵能的推进速度骤然加快,这次将他直接推倒。 “诺亚!”他听到她惊慌的叫喊。同一时间,奥刻罗斯缓步走来。 “你应该看得出来实力的差距,”奥刻罗斯不带任何感情地说着,“你没有任何胜利的可能,换言之,那个女孩被天上诸神裁定为有罪。” 那堵灵能的墙壁没有随着他的靠近而继续朝诺亚推过来,转眼两人相距仅仅不到十步。就是现在,诺亚猛然坐起:“那可不一定!” 他发动了伊葛所赠的戒指,灵能犹如尖针直射奥刻罗斯。这枚戒指是他最后的希望,它已经两次帮助他摆脱了困境,而现在,诺亚心中默念,这就是第三次! 期待中的奇迹没有发生。戒指上射出的灵能被那堵看不见的墙挡下,像是撞碎的鸡蛋一般四下消散,不留一丝痕迹。 这下该怎么办?诺亚感到双膝一软,险些跪下,拄着剑才稳住了身子。他没有受伤,体力也远没到耗尽的地步,可精神却已经要无法支撑了。这回是真的完蛋了,再没有办法好想了,这种对手实在不是我能对付的,连海洛伊丝都不行。海洛伊丝…… “戒指是哪里来的?那不像是人类的伎俩。是个不错的小玩具,但别说这个东西,”奥刻罗斯评论道,“拳头也好,剑也好,冰与火,雷与电,奥术师的法术,祭司的神术,巨龙的龙息与爪击,在这道结界面前尽皆徒劳。它能挡下世间一切的攻击,任何与之为敌的人能做的唯有叹息。这是攻防一体的古代法术,曾经的人类最伟大的创造之一。” “一切攻击?”诺亚愕然。这样的话,又怎么可能战胜他? “是的。所以放弃吧,你是不可能获胜的。” “这……” “诺亚……”海洛伊丝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他下意识地循声回头。他不止一次见过她忧伤的模样,但没有哪一次能像眼前这样,令他的心脏如撕裂般痛苦。不,我就要见不到她了—— 有人悲伤的同时多半有人欢笑,那个衣着精致的老人就是如此。他和周围的同龄人侃侃而谈,对着海洛伊丝和自己指指点点。有人朝她吐口水,诅咒与谩骂层出不穷,汇聚成喧嚣的浪潮。 “我是很仁慈的,”奥刻罗斯这么说着,不带任何虚伪与做作的成分,“不可以违背诸神的意志,和她好好道个别吧。” 诺亚与海洛伊丝四目相对。那一刻,就连指控她的人也为他们动容,整个挖掘场上突然静了下来。一片寂静中,有个孩子突然哭了起来。他认出了这个声音,是他们在旅店里见过的、那个好心的小女孩。 哭声凄厉哀伤,划破了空气。诺亚突然想到了某个念头。 “等等,”他垂下了手里长剑,“在我认输之前,能不能先弹上一曲?我是说,我需要一具七弦琴。” “这符合旅行诗人的身份,不失为一个好的道别方式,”奥刻罗斯完全没有怀疑他的动机,“给他一具七弦琴!” 第216章 勇士大人(10) 七弦琴入手,诺亚深吸了一口气。这个时候,要弹首什么好? “如果作为道别,”奥刻罗斯仿佛知道他的想法,“《离别之诗》如何?” 诺亚回以冰冷的凝视:“或许很合适,但我不喜欢。” 奥刻罗斯欠了欠身,不再说话。思忖片刻,诺亚拨动琴弦。 《如果有你在》,节奏明快,曲调欢乐,一直是诺亚最喜欢的曲子——直到认识海洛伊丝之前都是。他没再去看海洛伊丝,如果一切在这里终结,那么多看一眼不过是徒增烦恼。而如果我们的神话还能继续下去…… 转眼曲子弹奏过半,他气喘吁吁,累得不轻。奥刻罗斯显然误会了:“不用紧张,旅行诗人。我已经等待了漫长的岁月,别说几分钟,再多等几个小时也无所谓。” “是吗?你的耐心令人钦佩,”诺亚停下来擦了擦汗,“但这会让我不好意思的。谢谢,已经够了。” “但是曲子还没结束。作为道别,这可是会留下遗憾的……你在干什么?” 诺亚放下七弦琴,捡起长剑,摆出突刺的架势:“还能是干什么?” “诺亚?”海洛伊丝的呼唤充满了惊讶与担忧。 “你仍然不死心吗?”奥刻罗斯蹙眉,“还是你下决心死在她面前?” “怎么可能?那会让她伤心的。” 诺亚举剑疾冲。奥刻罗斯冷笑起来:“都告诉过你了,叹息之壁是绝对不会被人力所打破……” 刺耳的、仿佛玻璃碎裂的声音突然响起,奥刻罗斯惊骇欲绝的目光中,诺亚突破了无形的墙壁,原本凝聚致密、排列有序的灵能成了狂乱的涡流,不受控制地盘旋流动。 看来我是猜对了。诺亚一剑挥去,奥刻罗斯平移闪开,反应迟钝,动作笨拙而僵硬。一旦仰仗的东西突然失去,或长或短,或严重或轻微,是个人都会陷入慌乱,现在的奥刻罗斯就是如此。 如此机会诺亚当然不会放过,他追上去拿赤手空拳的奥刻罗斯当成练剑的假人,长剑连连挥出。奥刻罗斯躲闪得相当勉强,而且没能完全闪开,几剑下来手臂和前额就添了两条长长的伤口。 从灵能的流动一旦来看,他还在不断试图重新发动防御法术。看来你也不过如此,诺亚确信自己已经稳操胜券。正如他的猜测,一旦那名为“叹息之壁”的法术失效,这家伙根本没什么了不起。 奥刻罗斯终于又一次凝聚起灵能,看不见的墙壁再次挡在了两人之间。诺亚这次停住长剑,改用肩膀撞了过去。这一招是艾芙洛在某天的练习结束后教的,用她的话说,“对付海洛伊丝那种菜鸟很好用,她每次都躲不开。” 既然连海洛伊丝都躲不开,这混蛋肯定更不行。我虽然远远比不上艾芙洛,但相形之下,他和海洛伊丝差距更大。 灵能的墙壁又一次像是玻璃般被撞碎,不,比玻璃还不堪一击,假如当真一道玻璃挡在面前,诺亚多少还得犹豫一下会不会受伤。这回两人离得太近,诺亚一剑劈了过去,奥刻罗斯又一次险之又险地躲开,只是接下来的一拳他再也无处可逃,被结结实实击中了下巴,一下倒栽在地。 他还想爬起来,诺亚的剑架上了他的脖子。血迹令诺亚想起海洛伊丝身上的累累伤痕,花了点功夫,他才抑住狠揍奥刻罗斯一顿的冲动。“认输。”他说。 奥刻罗斯的嘴唇蠕动了几下,一脸的震惊,仿佛不敢相信发生了什么。别说是他,诺亚自个也难以置信。等了片刻没有回音,诺亚又催促了一遍:“认输!” “我……认输。” 结束了?紧绷的神经瞬间放松,诺亚感到一阵虚脱般的眩晕。他缓缓转过脑袋,大部分指控他们的符石镇镇民呆若木鸡,那个穿着丝绸衣服的老妇人跪在地上,大声感谢天上诸神。开旅店的老人和他的孙女抱在一起,又哭又笑,手舞足蹈。 海洛伊丝呢?随后他找到了她的身影。她凭自己的力量站了起来,跌跌撞撞、踉踉跄跄地朝自己走来。 真的结束了。诺亚这才发现自己还压在奥刻罗斯身上。“这下她清白了?” “是的,”奥刻罗斯摸了摸下巴,仍旧一副惊骇欲绝的模样,“诸神认定的。但你是怎么能……你不过是一介凡人……连她都做不到,你这种程度又怎么会……” “这个问题等会再说,”诺亚摇摇晃晃地起身,精神与身体上的疲惫一同袭来,他觉得自己的双脚正踩在棉花上,“先告诉我,比武审判里,胜利的一方能得到什么?” “正义。”奥刻罗斯也站了起来。 “就这?” “这已经相当难能可贵了。世上的绝大多数人,一辈子也未必能有一次机会得到它。除此之外,先前的指控者会被认为是诬告,他……”奥刻罗斯扭头望向镇民,“他们将付出与指控罪名相应的代价。” “这倒不错,”诺亚的视线在镇民中寻索,试图找出昨夜殴打海洛伊丝的那几个,“还有吗?我是说,更物质一些的。” “就我个人而言,你们还能得到面包和盐,”奥刻罗斯顿了顿,“或许还有一杯甜梦酒?你可以视为战利品,也可以当初战败者的示好。毕竟,我很感谢您没有揍我,或者用剑在我脖子上来一下。” 说得如此坦白,反而不好意思再嘲笑他。而且恰在此时,诺亚的肚子咕咕叫了起来。紧绷的神经突然松弛,他这才想起从昨晚到现在就没吃过东西,而她也是如此。不,她的情况一定更糟。 再没心思关心其他,诺亚迎向海洛伊丝。语言完全是多余的,他轻轻抱住了她,久久都不肯放开。我竟然真的做到了,连她都无法战胜、甚至全无还手之力的对手,我却把他打倒了。 不,这不会是真的,这只可能是梦。而怀中的海洛伊丝又让他认清这确实是现实。血腥味,微微颤抖的身躯,呓语似的呢喃,缀满额头的汗水,他清醒过来。 “诺亚……”她只来得及吐出一个词,双唇就迫不及待吻了上来。 许久,两人才重新分开,仿佛干涸的田野得到了浇灌与滋润,诺亚感到生命与活力随着她的吻重新回到了身上。“你说的面包和盐,还有甜梦酒。”他对奥刻罗斯说道。 “我不会食言的。请跟我来。” 奥刻罗斯走进一旁的帐篷,诺亚扶着海洛伊丝慢慢跟上。这是真的,一路上他不停地这么对自己说。一旁的挖掘场上,镇民慢慢地聚作一团,那位手脚不便的莱蒙大人指挥手执利刃的士兵将他们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 帐篷内的空间比外面看起来似乎要大一些。说起来只是面包和盐,不过在片刻的等待后,侍从送上了丰盛的早餐。在这荒郊野外的挖掘场边,他们看到的是通常只有在领主们的宅邸里才能见到的各种美食。 尽管伤得着实厉害,看到琳琅满目的蔬菜、水果、甜点和糖果,海洛伊丝依然忍不住小小地欢呼了声,甚至不顾身体蹦跶了下。 虽然这举动立刻令她捂着膝盖半跪下,疼得嘴里咝咝吸气,诺亚还是感到了欣慰。能有这样的精神,她大概确实没事。 第217章 勇士大人(11) 接着甜梦酒送到。“小姐的伤势虽然严重,”奥刻罗斯显然很清楚诺亚关心什么,他拿起杯子递给海洛伊丝,“但不会危及生命,也不会留下任何影响终生的后果。我这里有好心的祭司、一流的医生和最好的药品,你大可放心。” “或许我该给你提供和她一样的感受,然后也请你放心。”诺亚语调冰冷地回敬。他不愿意回想她在自己怀里啜泣的模样,但就像小时候牙齿掉落留下的空洞,明明知道不好,舌头却就是忍不住反复去舔,他就是控制不住自己去想。 海洛伊丝却不怎么在意。她端起杯子,将甜梦酒一饮而尽。“别在意啦诺亚,”她长长舒了口气,“能一起活下来就很满意了,我可不喜欢欺负没有还手之力的人。” “就算你这么说,”诺亚不依不挠,“事情也不能就这么算了,犯了错就该受罚,何况他们把你打成这样。” “是有一点点疼啦,”海洛伊丝舔了舔手背上的一处伤,“但比起这件事,我更想知道……”她望望奥刻罗斯又望望他,“你是怎么赢的?这家伙放水了吗?” 奥刻罗斯长叹一声:“让人惭愧的是,没有。我确实没有认真作战,但也不至于故意输给他。所以,这个问题的答案同样也是我迫不及待想知道的。” 诺亚警惕地看着他。虽然眼前一时平静下来,身周毕竟全是敌人,而且天知道他还保留了什么招数。如果告诉了他…… 奥刻罗斯耸耸肩膀:“你不用如此提防,真的。比武审判业已结束,我输给了你,这是诸神定下的结果,我绝不可能违背神的意志。再说你们也看得出来,除了‘叹息之壁’,我可谓一无是处。就算我当真打算对两位不利,有那件了不起的铠甲在,我的那些手下也不是你们的对手。退一万步来讲,你如果带着小姐逃跑,这里又有谁能追得上呢?” 说的也是。更何况海洛伊丝是那么期待地看着自己,而他本人也很想炫耀哦不,是分享一下。 诺亚端起空着的酒杯晃了晃,一旁的侍从立刻就要过来倒酒。奥刻罗斯又一次洞察了他的心思,挥手制止了侍从,亲自拿过酒瓶,先斟满海洛伊丝的杯子,再在诺亚的酒杯里倒上满满一杯。 姿态谦恭到了极点,酒又是上好的葡萄酒,诺亚心满意足。“你们一定是想知道,我是如何打破‘叹息之壁’的吧?” “没错,”奥刻罗斯殷勤地为他将酒添满,“据说要破坏这伟大的法术,需要的力量可以与太阳相比。” “我记得你说过,‘叹息之壁’能抵挡一切攻击。” “是的,无论来自何人,何种属性,何种形式。面对‘叹息之壁’的敌人,一切努力都是徒劳,能做的唯有叹息——这个法术正是因此得名的。” “不对,”诺亚以胜利者特有的笃定说道,“至少有一种力量可以穿透它。” “是什么力量?”奥刻罗斯的神情变得严肃而庄重。 “是很寻常的力量。事实上,我早就该发现的,但一直到有个小女孩哭起来我才注意到,”诺亚回忆着当时的场景,“我记得你说过,‘叹息之壁’是没有任何缝隙的,但你却一直能听得到我们说话。” “是的,可这又怎么了?”奥刻罗斯一脸茫然。 海洛伊丝忽然一声惊呼:“我明白了,是声音!” “对,是声音,”诺亚和她碰了碰杯,看到奥刻罗斯仍然一副摸不着头脑的样子,他解释道,“你听到了我们说话,而‘叹息之壁’没有缝隙,这不就说明,声音是可以穿透它的吗?” “声、声音?可是声音又怎能……” “别人或许不能,但我可以,我弹奏的曲子能让……呃,能让法术失去效果。总之就是这么回事。”诺亚没法解释得太细,其中原理他自个也不太清楚。 和奥刻罗斯战斗时,他其实没多少自信。通过弹奏曲子,诺亚能够将感知灵能的能力暂时赋予某个或者某些指定的人,为了做到这一点,需要在音符中灌注巨量的灵能——所以才会很快就感到疲惫——令被指定者的灵能产生某些方面的变化。要不是海伯伦,他还从没想过能让别人也拥有这神奇的能力。 既然这种方式能产生有益的变化,那么想来同样也能产生不那么有益的变化。这只是猜测,他在弹奏时抱着赌博的心态故意让自己的灵能混乱不堪,没想到一试之下果然成功。“叹息之壁”立刻起了变化,奥刻罗斯本人可能无法察觉,但在诺亚的感知里,原本坚固致密有如实体的灵能变得脆弱不堪、一触即溃。 想了一想,他又补充:“实际上并不一定非要七弦琴不可,用唱的或者吼的都行,只要发出声音就可以了。”应该是这样吧,诺亚如此推断。 “原来如此,”海洛伊丝拍了两下手,碰到受伤的手指,又龇了一下牙,“我也可以学会这招吗?” 认真地想了想,诺亚答道:“肯定可以。说到底这只是灵能的运用方式,只不过我现在自己也没完全弄明白。等我搞清楚之后就教你,应该比剑术学起来容易多了。” “是吗?太好了。奥刻罗斯先生!” “有何吩咐,小姐?” 刚刚对奥刻罗斯的称呼还是“那家伙”,现在却在名字后加上了“先生”,但凡稍稍熟悉她的人都知道,海洛伊丝的态度突然变得恭敬,那就意味着她一定又在打什么不太值得期待的主意了。 “等我学会了诺亚先生的招数,”她举杯做邀请状,“我想和您再较量一次呢。” “如果您只是想揍我一顿,小姐,那完全没必要如此大费周章。您现在就可以动手,就我观察,您虽然伤得不轻,这点事还是做得到的。不用客气,您伤成这样我是罪魁祸首,同态复仇在绝境要塞以北的广袤地区是受到诸神保护和世俗认可的铁律。” 海洛伊丝朝诺亚看了眼。“这就算了。我说过了,我不喜欢欺负不抵抗的人,”她说,“再说,我和你进行的是一场公平的较量,既然我输了,也无力反抗,那对我做什么都是你的自由。是很可恶,但还算不上什么过错。只是……” 诺亚接了下去:“只是你对镇上做的那些事,还有他们对她的指控,这两件事却不能就这样算了。” “没错,我正是这样想的。尤其是前面那件。”海洛伊丝颔首。 “后一件也很重要。”诺亚不满地看着她补充道。为何你对别人和对自己的标准如此不同? 第218章 勇士大人(12) “这两件事吗?”奥刻罗斯给出一个高深莫测的微笑,“完全没问题。只是有一点,我希望在顺序上能有所调整,也就是说,先解决他们对小姐的指控这件事。相信我,一旦这件事得到解决,那么符石镇发生的那些事自然而然也就得到解决了。” “完全可以。”这很正常,毕竟那些指控海洛伊丝的家伙就在帐篷外,离符石镇却有两个小时的路程。 “感谢您的体谅。先把早餐用完吧,”奥刻罗斯又一次从侍从手中拿过酒瓶为他们倒酒,“这点时间总还是有的,而且对两位的身体有好处。对了,我有没有和你们提起过,这座挖掘场的守卫,你们看到的那些士兵,有一大半是从镇上招募的吗?” “什么?”诺亚和海洛伊丝异口同声。诺亚听得出来,她和自己一样,语气中惊讶远远多过疑问。 “看来是没有提起过,不过现在说也还来得及,”奥刻罗斯不着痕迹地转移了话题,“这儿的炖菜很不错。你们应该知道符石镇的来历吧?在荒无人烟的山间小径赶了几天路,一个精疲力尽、饥肠辘辘的可怜走私者最想要的,就是这种炖菜,再配上一点这里特产的沙棘烤的肉就更好了。来吧,不用客气。” 他们也确实精疲力尽、饥肠辘辘了。炖菜和主人宣称的一样好,而且符合海洛伊丝的饮食需求,还有好几种素食煎饼和香肠,她大快朵颐,吃得不亦乐乎。各种肉类则切成很大的块状,用铁钎串起,烤得色泽金黄,洒上奥刻罗斯说的特产沙棘,外加其他各种调料,正合诺亚胃口。 而奥刻罗斯本人却几乎没怎么动过早餐,他只用葡萄酒沾了沾唇,每道菜都只尝了一小口。他这么做更像是在告诉两位客人食物里没有下毒,而非当真在用餐。 品尝过饭后的甜点和红茶,海洛伊丝似乎恢复了不少,也可能是那一整杯甜梦酒发挥了效果,她拒绝了诺亚的搀扶,自个走出了帐篷。 帐篷外,差不多每一棵树的树荫下都挤满了符石镇的居民。也有那么大约十多个家伙没有这种待遇,他们被绳索捆成一团,跪在帐篷前任太阳暴晒,身周是全副武装的士兵,还有明晃晃的利刃。 略一辨认,诺亚认出了这群可怜人——他们是昨夜折磨海洛伊丝的那四个男人,提出指控的那个老头,还有几个刚才朝海洛伊丝丢石头、吐口水时表现最积极、冲在最前面的家伙。 诺亚看望向海洛伊丝,她的裙服上满是血迹。都是他们干的,他望向那十来个可怜人,不,他们的可怜完全是咎由自取,他们是最可恨的家伙。 愤怒像是火苗,点燃了他的心。然而在来得及变成熊熊大火之前,她便将其熄灭:“诺亚,受伤的是我,所以……请交给我一个人。” 她打算干什么?诺亚搂住她双肩:“在那之前,可以听我说句话吗?” “当然啦,说吧。诺亚是我的代理骑士嘛。” 不可以待人太过仁慈,有了过错就该付出相应的代价,要让坏人得到应有的惩罚——他想这么告诉她,但最后,他只在她耳边悄声说了句:“按你的想法去做就好。” “这可为难了,”她皱起眉头,“说不定我会让你失望啊。” “不会。只要是你的决定,我都支持。” 海洛伊丝笑了。“你从前可不是这么说的。我缺的不是支持,是有人给我耳光啊。” “你还记得这件事啊。” “当然啦,因为诺亚可是冒着——” “咳咳,”奥刻罗斯咳嗽两声,“那么,小姐,你打算如何处置他们呢?” “这个嘛,”她想了想,“请给我一把剑。” 一个士兵送上长剑。她挥动两下,动作流畅自如,完全看不出——至少诺亚看不出——受了伤。 “不错,”她满意地用手指头弹了弹剑身,“借我几个手下?” 奥刻罗斯躬身:“他们任你差遣,小姐。” 又回头朝诺亚看了眼,留下一个俏皮的微笑,海洛伊丝走向跪着的那一小撮人。 每个人都放低身子,讨好地看着她。“勇士大人,”那个提出指控的老头用膝盖挪向她,“您果然赢了!我就知道,天上诸神是站在您一边的,您这样美貌,又仁慈,诸神当然会保佑您获胜。我早就告诉过他们,您一定会赢的,他们一开始还不相信哪!” “美貌?”海洛伊丝哑然失笑,“看来在你心里诸神都是些好色的家伙啊。” 老头还在絮絮叨叨:“您关心孩子,爱护老人。我们与您素不相识,我们是死是活都和您完全没有关系,您却为了我们的事而弄得遍体鳞伤,这是高尚而无私的……” “我不是为了你们的事而弄得遍体鳞伤的,”她咬了咬嘴唇,“我就是被你们弄得遍体鳞伤的。”说着她绕过了他,来到昨夜那四个男人身边。 几道剑光闪过,一片惊呼响起。受了伤,海洛伊丝出手依然精准而迅捷,男人们身上的绳索被她切断,本身却毫发无伤。他们瑟瑟发抖,抱作一团,惊恐地盯着她。 “拜诸位所赐,”海洛伊丝举剑指着他们,“我可是度过了难忘的一夜啊。” “勇士大人,我们……” “我们……什么都不用说了,您,请您惩罚我们吧!” “您把我们怎么样都可以,”一个男人不住叩首,“请您饶了我们的孩子!” 海洛伊丝点了点头:“好的。起来吧,我原谅你们。” 男人们齐刷刷愣住。别说他们几个,就连诺亚也疑心自己听错。这么容易便饶了他们? “你们毕竟是受人胁迫,伤害我相信并非你们的本意,”她垂下剑,“为了自己的孩子,为了心爱的人,谁都会做为了自己绝不会去做的事。当然喽,你们也不是一点错都没有,但是没关系,这点小小的过失情有可原,我还是原谅你们了。” 她实在太好心了,诺亚长吁短叹。 第219章 勇士大人(13) 听到海洛伊丝的话,男人们像是一组泥雕那样僵住,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不消说,他们不相信自己能有这样的运气。 “我说啦,”她又重复了遍,“我原谅你们了。没事了,起来吧,你们可以回去了。” 总是嘴上说着要狠狠揍谁一顿,可是对折磨了自己一夜的坏蛋们都不忍心下手。诺亚暗自思忖,换作自己,绝对做不到这么仁慈。 又愣了好半晌,四个男人迟疑地站起身来,见到确实没有人阻拦,这才相信她是认真的,没有戏弄他们。扑通几声,他们又一同向海洛伊丝跪下。感谢的话语还没出口,剩下的人已经一同围了过来,如果言辞也有形体,那么这些人的阿谀奉承与谄媚讨好只一瞬间就已经将她淹没。 诺亚不禁怀疑起自己的耳朵。他们在说些什么?行走在凡间的圣母与少女,如同天父降临般的仁慈,比天空更广阔的胸襟,举世无双的美貌,出类拔萃的剑术,无与伦比的优雅,打动人心的温柔,不屈不挠的坚韧…… 就在片刻之前,我还没把剑架在奥刻罗斯脖子上的时候,你们可不是这样说的。那时,你们骂得要多难听有多难听,让我这个旅行诗人也自叹不如。 海洛伊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厌恶。“够了!”剑光再次闪过,众人身上的绳子掉了一地,“你们和他们不一样!如果他们不对我下手,他们的妻子和孩子就会被杀害。你们呢?你们呢?”她看起来真的生气了,“有谁也逼迫你们了吗?要不是我英勇的代理骑士,我这会应该正被捆在哪根柱子上,眼睁睁看着你们一刀一刀把肉从我身上割下来。” “勇士大人,”那个老头凑到她身边,“您请息怒!您……” “你还有什么好说?”剑指向了他的鼻子,“提出指控的就是你。” 被利刃所指,老头居然还能说出话来,而且声音并不颤抖:“勇士大人,您听我说。我本人反对对您的指控,但是没有用,这是大家的想法。更糟糕的是,我被他们推举了出来,所以尽管我本人一点也不愿意,还是不得不来指控您。” 海洛伊丝凝视老头,好半晌说不出话来。诺亚也是,他很惊讶,但更多的是佩服。每次他以为这群人已经不能更无耻的时候,他们总能证明他错了。 “你是他们推举的?”海洛伊丝露出一点虎牙,“太好了!我也只杀你一个就好了。” 老头顿时变了脸色:“您——” “按照艾格兰的律法,提出指控的一方如果最后被证实为诬告,那么将承担所指控的罪名。这儿确实是艾格兰的土地吧?” “是的,小姐。”奥刻罗斯附和。 “所以,”她抬眼扫视,每个人都在她的目光下畏缩后退,“要杀这么多人未免太残忍了。既然你是他们推举的,那杀你再合适不过。尽管我本人一点也不愿意,但这是艾格兰的律法,不得不照着做哪!” “你说的很对,小姐,”奥刻罗斯适时地吩咐手下,“把那个老头捆起来!” 四个士兵不由分说将老头捆成一团,找了截木头把他按倒在上头,露出脖子。 老头扭过脖子,眼睛盯着海洛伊丝,从角度来看,这么做极为吃力。但性命攸关,倘若把脖子扭断能够保住性命,诺亚毫不怀疑这老头会这么做。哦不对,他摇了摇头,脖子断了应该活不成。 “勇士大人,勇士大人!”老头哭着哀求,“饶命,饶了我……我错了……求您……” “太晚了!”海洛伊丝举起长剑,一脸的兴奋,“有什么遗言就现在说吧。” 把这个老头的脑袋砍下来,诺亚举双手赞成,海洛伊丝和自己只差一点就被他害死了。可杀人之前怎么会是这副表情?多少也该有点为难和反感吧,他暗自纳闷,除非她…… “勇士大人,勇士大人——” 长剑砍落。 一股臭气,老头的两腿间热气腾腾,浑浊的液体滴落,他那颗没多少毛发的脑袋还好端端地留在脖子上。他似乎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歇斯底里地挣扎扭动,突然晕了过去。 海洛伊丝嫌恶地捏了捏鼻子,用剑面拍打老头的脸颊。他和晕倒时一样突然地醒了过来,惊恐地四下张望,嘴里不知在念叨着什么。 “感受如何?”海洛伊丝退开几步,“当你动弹不得,而死亡在朝你迫近的时候。痛苦吗,绝望吗?” 老头支支吾吾:“是、是的,勇士大人,绝望,我真的感到了绝望……” “那么,你愿意忏悔了吗?” “是的,是的,我忏悔!”老头高声叫嚷,“我忏悔我的过错,对您犯下的罪恶,我忏悔!” 海洛伊丝背转过身子,不屑再看他一眼:“是吗?那我饶恕你。你带给我怎样的感受,我也要让你亲身体验一下。虽然你这种程度,远远不可能与刚才的我相提并论,”她望向诺亚,眼角有光芒闪烁,“我们是两个人哪。” “这……您饶恕我了?”老头惊魂未定。 “是啊,”奥刻罗斯的眼睛里有奇异的光在闪烁,“这样难道就够了?” “够了。毕竟他又没伤到我。最后的结局也不坏,不是吗?” “伤害可并不仅仅只有肉体上一种啊,小姐。” “我知道,我已经惩罚过他了。” “这就是你的最终决定吗,小姐?” “你很啰嗦啊。不然还能怎样?把他揍一顿吗?这样的人,”海洛伊丝转过身,背对着老人,“揍他只会弄脏我的手。这件事情到此为止,我不想再看到他们。现在,该解决另一件事了。符石镇上发生了许多残酷可怕、骇人听闻的暴行,不管你怎么为自己开脱,那些也都是你造成的。” 她举剑指着奥刻罗斯。虽然姿态威武而不失优雅,但现在的她还不是奥刻罗斯对手。诺亚走上前去,与她并肩而立。 不对劲,他们已经把敌意表现得再明显不过,可周围的士兵个个无动于衷。奥刻罗斯大笑起来:“开脱?不不不,根本不需要开脱。我知道,你们见过海伯伦,并且成功完成了挑战,那件提米斯圣铠在你们身上就是证明。” 他在说什么奇怪的话?诺亚和海洛伊丝面面相觑。提米斯圣铠,这就是那件神奇的铠甲的名字吗?他攥了下胸前的项链。 “啊,那个坏家伙。你们的表情说明,他甚至连铠甲的名字都没告诉你们。我们确实不能透露太多信息,但他也实在太过谨慎了。既然你们也同样通过了我的挑战,那么现在……好了,两位,请转过身去吧。我知道,你们见过同样的东西。” 诺亚完全听不懂奥刻罗斯在说什么,但他还是下意识地回过头去。哦天啊,他霎时愣住,我看到了什么?一个圆形的、透明的球体,无数色彩在其中流动。与在海伯伦那里见到的不同,这次圆球的中央是一柄剑,诺亚用力眨着眼睛,确信没有看错。 第220章 背叛者(1) 太阳快要落山,艾芙洛双手捧着一杯陈年的白兰地,坐在门前的台阶上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伊利昂在战斗中虽然凶残暴戾,事后却表现得像个绅士。战斗中受过的伤得到了妥善的治疗,饮料和食物也都是最好的,完全不输给她在繁星宫享用的那些;各式各样的华丽衣裙放满了几十个箱子,不过这对她显得有点多余——大多数情况下,艾芙洛只穿红色的祭司袍;住处则是泰伦特商会提供的别墅,并不多么奢华,但是布置得很雅致,招待一位国王也不会显得失礼;她也不缺消遣和乐子,别墅里有王领流行的巨龙棋和南境人喜欢的以太棋,每天都有出自名家手笔的油画和水彩画送来供她欣赏,还有一个小小的戏班每天晚上为她一个人表演马戏和歌剧。 但艾芙洛还是时常唉声叹气。她拥有一切,唯独没有自由。高耸的围墙禁锢了脚步与视野,别墅连同庭院就是她的全部天地。甚至就连身在何处,她也一无所知。这儿的侍女都经过精心训练,对她的大部分问题知无不言,只是一到关键的话题就三缄其口。 事实上几个侍女也说不出什么太重要的情报,但伊利昂连这种细节也考虑在内,谨慎可见一斑。她设想过逃跑,但目前手头的情报实在太少,她对高墙之外一无所知,贸然行动实在不是明智之举。 她啜了口色泽与天边晚霞相同的美酒,又叹了口气。 海洛伊丝和诺亚成功逃跑了吗?橡木城的各位有幸存下来的吗?布尔加宁公爵,戴维伯爵,哈罗德·卡尔逊大法官……伊利昂难道把他们也都杀了吗?那个坏蛋究竟想要干什么呢? 还有,戴蒙又在做什么?离屠城已经又过去了一个星期,他应该早就到北境了吧? 傍晚的风有些冷,北境和南方不同,即便是夏天,夜晚的空气也能冻得人骨头发僵。她又喝了口酒,起身走向屋里。 背后一个声音传来:“艾芙洛殿下,到时间了。” 到时间了?天还没黑,离晚餐还有一会才对。“我还不饿呀。”她略带纳闷地回了声。 “您误会了,我们不是来给您送晚餐的。” 这个声音有几分熟悉,艾芙洛回过身,庭院里涌进来一大群人。为首的那位有着壮硕的身躯,披着一身绿色的祭司袍,他身旁的另外一位则是黑发,黑眼,黑袍,胸前绘着银色的骷髅。一个普普通通的祭司和一个普普通通的医生在那种屠杀中是活不下来的,而他们现在却安然出现在自己面前,身后还跟着一大群武装到牙齿的士兵……只一瞬间,艾芙洛明白了。 “斯瑞普……卡佩……你们也是伊利昂一伙的吗?” “您现在知道还不算晚。”斯瑞普大大咧咧地说道。 帮助濒临崩溃的自己重新站起来的、那么温柔可亲又善解人意的大姐姐,竟然也是伊利昂的人。换句话说,就连她接近自己,也是早有预谋的吗?而斯瑞普……博学多识、热情爽朗,而且一向正直善良。幸好最近经历了太多事,否则艾芙洛真不知道自己的心还能不能承受。 啪的一声,酒杯在手中碎裂,美酒与碎玻璃溅得四处都是。“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你们要听从那样的……”艾芙洛尽可能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静。 “像您这样的人是无法理解的。”卡佩声音冰冷。 “可别小瞧了艾芙洛殿下,”斯瑞普道,“这点事她还是能理解的。但是说真的,看在我们的交情份上,您还是不要知道的好,免得伤到您那幼小又脆弱的心灵。” “斯瑞普……”艾芙洛只觉得口干舌燥,吐字艰难,“你们现在来做什么?” 卡佩笑了。夕阳让她的脸一半阴暗一半明亮,原本甜美的笑容此刻显得阴险而狠毒。“您难道不觉得,您作为囚犯,过得实在太舒服了一点吗?” “没错,我们来带你换个地方。” 换个地方?艾芙洛的不动声色地扫了眼斯瑞普和卡佩身后的士兵。人数不多,斯瑞普不擅长战斗技巧,卡佩只是个医生,或许在路上有机会逃跑?“我好像没有反对的权利,”她装出顺从的模样,“什么时候动身?” “就现在。”女医生说。 “好吧。走着去,骑马,还是坐马车?” “这恐怕不是您关心的问题,”斯瑞普也笑了,笑容令艾芙洛心里发毛,“我要是没猜错,您现在关心的是能不能找到机会逃跑。” 该死,他什么都知道。 “您还是死了这条心吧,”卡佩朝前踱了几步,“我们会把您捆上,蒙住眼睛,像对付凶猛的野兽一样塞进笼子里,放在马车上吊起来,到了目的地再把您放出来。您和薇卡殿下不同,就算嘴上答应也不管用,所以我们只好谨慎一点。” “请您体谅哟。”斯瑞普夸张地弯了下腰。 艾芙洛的脸色沉了下来:“我看起来是那种任人摆布的类型吗?” “确实从来只有您摆布人的份,没人能摆布您,在影堂或者王立学院时都是如此。只是眼下,您还以为自己是艾格兰的公主吗?现在的您不过是伊利昂大人的囚犯,囚犯就得有个囚犯的样子。我劝您不要做傻事。”斯瑞普说。 “傻事?”艾芙洛气极反笑,“那就要看看你们有多大本事了。” 话音刚落,艾芙洛抬手一记直拳,斯瑞普闷哼一声,身子腾空而起。这一下她手下留情,他应该伤得不重。不等他落地,艾芙洛已经收回拳头,顺势向左旋身,扑向…… 卡佩不在她想象中的位置上,整个视野里也没有。无暇细想,艾芙洛凭着直觉与经验向右跃开,堪堪避过呼啸而至的利刃。 “躲得漂亮。”卡佩说着扑了过来。她左手握着一柄式样奇特的弯刀,比寻常的长度要短了将近一半,作为匕首而言又太长。 刚才那一下艾芙洛躲得颇为狼狈,连祭司袍也被划开了条口子。但是第二下就要从容得多,卡佩的技巧在普通人里可算高手,但离她这个层次还差得远。 当第三下挥砍到来,艾芙洛迎着利刃的来势劈手将弯刀夺过,跟着顺势一推,卡佩全无反抗之力,向后摔倒在地。 “就这样?”手一甩,弯刀几乎贴着卡佩的脸颊插入地面。那是坚硬的石板而非泥土,弯刀也有别投掷匕首,不规则的造型很难掌握飞行中的平衡。能投得如此精准有力,艾芙洛自己也很满意。 无言地看了看弯刀,卡佩爬起身来。“上次大战的英雄果然不是这么容易打倒的,”她拍拍身子,掸去尘土,“我还真是给自己找了个苦差使……” “我也一样!”那边斯瑞普捂着额头站起来,“这可真麻烦。” 卡佩拾起弯刀,手腕一翻,那明晃晃的利刃便隐入长袍。“难怪连耶罗也说你不好对付。殿下,”她宣布,“下来我要认真了。” 第221章 背叛者(2) “耶罗?”卡佩的话让艾芙洛想起那个高大的身影,还有那迅若闪电的长枪,之后才注意到她的后半句话,“你说你要认真了?医生也这么喜欢开玩笑的吗?” “是不是开玩笑,就请您好好体验一下吧。” 有水汽一样的东西自卡佩全身蒸腾升起。这场面艾芙洛不陌生,但又与她所熟悉的有区别。 和祭司们的如同墨汁一般的漆黑不同,自卡佩身上升起的是带着勃勃生机的新绿色。就好像绿色的颜料倾入水中,看不见的手在盘旋搅拌,一刻不停地变动着形状。 变幻的造型虽然纷繁复杂,却一点也不凌乱,处处显示出流畅与自然。这是什么伎俩?艾芙洛暗自惊讶。得益于在影堂的几年学习,她在战斗技艺方面的见识不可谓不广博,但也从没见过、甚至没听说过这种法术。 “艾芙洛殿下,”斯瑞普咳嗽两声,他嘴角挂着血迹,脑袋也磕破了,“我劝您不要轻举妄动。卡佩大人是伊利昂大人最信赖也是最强的手下之一,实力不在和您交过手的耶罗大人之下,就连伊利昂大人本人也对她颇为赞赏。您的力量我很清楚,反抗是对时间和精力的浪费,乖乖束手就擒吧。” 艾芙洛清楚斯瑞普的为人,他不会在这种事情上说谎。和耶罗一样强?被长枪贯穿的左胸仿佛又在隐隐作痛,有那么一瞬间,舌尖尝到了恐惧的味道。但随即,她感到浑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 灵能转瞬提升至最大限度,她跃跃欲试:“那太好了。这么强的家伙可不是什么时候都能遇到,不较量一下太可惜了。” “很高兴您能这么想,”女医生评价,“我会手下留情的。” 她回头挥了下手,立刻就有一个士兵将一柄长剑连鞘向艾芙洛丢来。 “你还挺大方的嘛。那就谢谢你的好意了。”艾芙洛拔剑出鞘。卡佩手一扬,再度高举起弯刀。她行了一礼,然后快步走来。 艾芙洛迎上前去。不清楚对手底细,尤其不明白那升腾的绿色代表了什么,起先的几个回合只是试探。比起刚才,卡佩的力量和速度都有提高,但技巧却没什么改变。那柄弯刀用得也算娴熟,但出刀与收刀之间的破绽太大,进攻暂且不论,防守简直是漏洞百出。 只有这个程度吗?又是几轮攻防,艾芙洛确定卡佩不是故意示弱,也没有什么圈套,心里微微有些失望。这种无聊的游戏还是到此为止吧,她的出手猛然加快,一剑刺中了卡佩左腕。 鲜血的花朵顿时在卡佩白皙的肌肤上绽放。可她恍如不觉,反手就是一记挥砍袭向艾芙洛颈脖。 这一击实在太过出乎意料,艾芙洛向后疾退,堪堪躲开。这是怎么回事?手腕受伤对她竟然一点影响都没有吗?卡佩抓住她这一瞬的慌乱发起反击,弯刀以各种的角度劈来,艾芙洛左支右绌,一时竟然落了下风。 好在双方剑术与经验上的差距实在太大,几个回合过后,她抓住卡佩一次挥刀不够谨慎的机会,长剑自上而下劈向女医生的肩膀。如果卡佩不闪开,这一剑会切开肩胛骨与锁骨——假如我手下留情的话。 所以她一定会躲闪的,而无论向后还是向侧面移动,仓促间都来不及注意脚下。我只要稍稍伸一伸腿…… 事情的发展再次与艾芙洛的预料有出入。长剑切入卡佩左肩,几乎将她整个肩头都卸了下来,顿时血如泉涌。 糟糕,下手太重了,就是用神术治疗,她这条胳膊大概也保不住了。才感到歉疚,她就察觉了异样。不对劲,完全不对劲,女医生连一点痛苦的表情都没有,那镇定从容的模样绝不是装出来的。 低头望着淌落脚下的血迹,艾芙洛只觉得不可思议。她、她真的不觉得痛? 卡佩朝后退了一步,长剑从她肩头缓缓滑出。她淡淡地笑了笑:“殿下,刚才我要是出手,这会您已经输了。” 她说得尽管夸张,但大体没错。长剑啃入卡佩肩膀以后,艾芙洛发怔的时间对于一场战斗来说有一个世纪那么长,女医生如果趁机挥动弯刀,她知道自己多半难以躲开。 然而惊讶还不止于此。卡佩肩头的流血顷刻便止住,接着,透过长袍的破损,艾芙洛看到她的伤口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在愈合,皮肤、肌肉和血管像是有生命一般疯狂蠕动,转眼肩头完好如初,花去的不过是两三次呼吸的时间。 这家伙不是人,是不折不扣的怪物。一想到她曾抱过自己而自己也抱过她,艾芙洛一阵恶心。她庆幸这会还没到晚饭时间,否则一准已经吐了出来。 “让您久等。我想,您应该已经对我有所了解,”卡佩甩动两下弯刀,“还打算继续反抗下去吗?” “殿下,”斯瑞普插话,“您可要好好考虑考虑啊。” 她确实在思考。不管多么恶劣的局面下都能准确判断形势,拟定对策,这是艾芙洛身为顶级战士的本能与天赋。 卡佩的恢复能力虽然超出常识,但是本身实力平平,灵能和剑术都乏善可陈。和她交手没什么危险,而且也得想办法弄清楚那种能力究竟是怎么回事。所以,答案显而易见。 “怎么样,想好了吗?”卡佩问。 艾芙洛给出的回应是一记横扫。卡佩早有防备,举起弯刀招架,刀剑相交发出叮的一声,溅出大片火花。然而她也仅仅挡住了这一击,艾芙洛的长剑轻易突破了弯刀生硬的防御,在女医生的颈脖、胸前和腰间留下了三处伤口。 这三处伤中的任意一处对常人而言都足以致命,艾芙洛没再有任何保留,每一剑都洞穿了卡佩的身体。 可是卡佩显然不属于常人。她行动如常,几次进退间伤口就已痊愈,若不是黑袍上的开口,艾芙洛甚至不敢肯定自己确实刺中了她。她忽然明白了卡佩的防御为何如此破绽百出,恢复能力到了那份上,根本不需要考虑如何防守。 这种能力绝不会是没有限制又不需要付出代价的。次数?灵能?时间?还是别的什么? 刀光剑影中卡佩挥拳打来,艾芙洛想也没想就抬起左臂架开。这一拳绵软无力,她顺势向上抛起长剑,空出右手还了一拳。拳头正中卡佩脸颊,女医生像是被弹弓弹出的石头一样飞了出去,好远才扑通一声落了地。 艾芙洛手一伸,接住下落的长剑。于此同时,卡佩若无其事地爬了起来,整了整略显凌乱的黑袍。 “看来一时半会是分不出胜负了。”见状,艾芙洛不禁蹙眉。她那可恶的恢复能力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不会的,”卡佩的嘴角翘起,笑容显得狰狞,“您支撑不了多久的。” “我?支撑?”你在说什么梦话?反唇相讥的话语正要出口,一阵难忍的剧痛忽然贯穿了左臂,艾芙洛放声尖叫。 第222章 背叛者(3) 怎么回事?疼痛是如此突如其来又如此剧烈,艾芙洛疼得连神智都一阵恍惚。好容易缓过一口气,她发现自己半跪在地,鲜血顺着左臂流淌,又从指尖滴落,膝边已经汇聚了不小的一滩。 她倒抽了一口气。这……这是怎么回事?她对我做了什么?手指试着开开合合,又试着提起手臂,感觉麻木而迟钝。刚刚那一拳的缘故吗?明明只是轻轻碰了碰而已,怎么会伤成这样? 卡佩缓缓走来:“感觉如何,艾芙洛殿下?我还手下留情了呢,否则刚才那一下攻击,您已经站不起来了。” 站不起来吗?她大概没有说谎吧,可这又是什么邪恶的法术?“你……”艾芙洛咬着牙站了起来,幸好只是左臂,对战斗没什么影响,她举起长剑,“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让你碰到就行了,对吧?” 不管怎样,嘴上总不能服输。 “您是这么相信的吗?”卡佩轻蔑地笑着,“那就再来试试吧。” 弯刀斜斜劈来,艾芙洛随手挡开,跟着一剑直刺。这本是再正常不过的招数,可长剑刺出,她忽然意识到要糟。 不幸的是,她发现自己只有预料坏事才比较准确。长剑笔直刺入卡佩的喉咙,又从颈后穿出,同一时间,卡佩的双手一起握住了她持剑的手腕。 想挣脱,可是已经太晚,剧痛迅速从手腕蔓延开来,顷刻蔓延到整个身体。双眼一黑,她一头栽倒。 这又是怎么了?口鼻中是满满的血腥气,睁开眼睛,视野里一片血红。起来,我还能起身继续战斗,艾芙洛对自己说着。 身下的石板在颠簸摇晃,就好像她趴着的地方不是地面,而是风雨飘摇中的帆船甲板。身子也变得软绵绵的使不上劲,全的力量仿佛都已失去,连把头支起来都感到无比沉重。挣扎着尝试了好几次,她终于意识到站起来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就这样输了吗?真是个可怕的怪物,只不过被她碰到两下,就变成了这副样子。突然肋间一阵剧痛,整个世界在眼前疯狂的旋转,好半晌才重归平静。 “这下知道厉害了吧?”斯瑞普的声音从头顶传来。艾芙洛反应过来,他刚刚狠狠踹了一脚,踹得她身子滚出去好几圈。真是个趁人之危的卑鄙小丑,以前怎么不知道你是这种人?卡佩的法术太过可怕,此刻的她虚弱得连愤怒的力气都没有,她垂下眼睛看着粗糙的石板,默默咽下喉头涌出的鲜血。 “早点乖乖让我们把你捆起来多好,”卡佩仿佛在惋惜,“就不用吃这些苦头了。” 不知怎的,艾芙洛觉得女医生的声音听起来微微发颤。是体力和灵能消耗太大吗?不像……正在思考,冷不防肚子上又挨了一脚,万幸这一脚斯瑞普没踢上部位,她挨的不重。 斯瑞普气喘吁吁地大声下令:“来人,把她搬到车上去带走!” “大人,我们需要把她捆起来吗?” “这个……” 奇怪,斯瑞普在迟疑。卡佩俯下身,艾芙洛感到她把手放在了自己后脑。“没那必要,”女医生的嗓音甜美,听来却叫人不寒而栗,“殿下,您伤得不轻,好好睡一觉吧。” 不疼,可是困意涨潮般升起,将她包裹,而意识就像是融化在了热牛奶里。她直觉不该就这么睡过去,可是眼皮太过沉重,她闭上眼睛,片刻就进入了最深沉的梦乡。 恢复意识的时候,艾芙洛只觉得脑袋沉重,神智还有些迷迷糊糊的。双臂酸痛难忍,双手完全无法动弹,双脚空荡荡的也没有踩在地面上。这是怎么了?她睁开眼睛,又花了点时间才完全清醒过来。 这是间可怖的房间,身前不远处生着一盆火,几支烙铁已经烧得暗红。火盆边是一只布满尖刺的椅子,几只钩子从天花板上垂下,墙边的架子上挂着六七条鞭子,两只敞口的箱子里满是各式刑具,墙角还有一个水池和一只差不多两人高的水轮,外加几样她也叫不上名字的东西。 准备得还真是齐全呀。她吃力地抬起头,看到自己的手腕被铁链紧紧绑在一起,挂在一只钩子上吊住全身。她又低下头,看到脚尖在离地不过半尺的高度晃悠。 弄明白了状况,艾芙洛一点也不惊讶。在她看来,伊利昂早就该这样对待自己了,先前礼遇有加才叫人觉得奇怪。 吱嘎一声,门向外拉开,斯瑞普当先走了进来,接着是卡佩,还有六七个穿着轻便皮甲的守卫和三四个满脸横肉、胳膊上肌肉鼓胀的狱卒。 “晚上好,殿下,”斯瑞普像是好久不见那样打招呼,“现在还不到九点钟,我想来拜访您还不算太迟。” 卡佩点着头:“没错,对于我们要做的事而言,这个钟点正合适。” 审问我来了啊……有些什么样的命运在等待自己,艾芙洛再清楚不过。尽管如此,她还是不屑地哼了声。“好吧,我只有一个要求:不管你们打算干什么,”她很少用如此冷淡的语气说话,“都请直接一点。” “不愧是殿下。”斯瑞普拍了几下手,狱卒和士兵们附和着一同发笑。 “那就如您所愿,”卡佩微微屈了下膝盖,算是行过礼,“您和伊利昂大人交过手,这事想来您还没忘记吧?您在那场战斗中表现突出,甚至一度占据上风,为此大人感到极为惊讶。以您的实力,这本是绝对不可能的。” “你想说什么?” “大人认为,问题应该出在您战斗前穿上的那件铠甲上。铠甲很神奇,那位诺亚先生是从哪里弄到的?又是怎么弄到的?可别告诉我是城里的铁匠铺。他和你在一起待了好几天,想来应该和你分享过这个秘密。” 斯瑞普踱着步子来到墙角边,翻检箱子里的刑具。“哦!这个东西好,”他拿起一个造型古怪的金属制品,“把手放进去,然后轻轻这么拧一下,骨头就会碎成一小片一小片。要是再用点力,能把五根手指头一齐硬生生拧下来呢。不过我个人不喜欢这个东西,比起一下子全弄断,一根指头一根指头来的乐趣可是足足有五倍啊。” 这样就想吓唬我?真是被小瞧了……艾芙洛摇了摇头:“这样的话,就要感谢诸神啦。” “感谢诸神?”斯瑞普和卡佩一同狐疑地看着她。 “因为我确实不知道他从哪里、又是怎样弄到那件铠甲的,所以不管你们打算对我做什么,到最后都是白费力气。”这是真心话。面对满屋子让人瑟瑟发抖的刑具,艾芙洛也不敢对自己作太高的估计。说到底我也只是血肉之躯,再怎么意志坚定,总会有受不了的时候。 现在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因为那件铠甲的来历,她是真的一无所知。 第223章 背叛者(4) 听了艾芙洛的说辞,两位审讯者对视了一眼。 “殿下,看在曾是朋友的份上,尽管我的提醒刚刚被您彻底无视了,但我还是得再提醒您一次,”斯瑞普先开口,“我和卡佩大人有的是时间,也有的是耐心。许多人来到这个房间时的说辞和您差不多,但最后他们无一例外都改口了。” “正是如此,”卡佩瞥了眼斯瑞普,目光中有一闪而逝的厌恶,这没有逃过艾芙洛的眼睛,“尊敬的艾芙洛殿下,我不在乎您如何看我,但我心里把您视为朋友……” 艾芙洛没忍住,扑哧笑了出来。“真荣幸啊,我从来没敢奢望有您这样强大的朋友。” 女医生忽略了她的嘲讽:“请您相信我,这个秘密不是那么重要的,您完全没必要如此看重,更不值得付出一切去守护。如果您暂时不愿意回答,那么我们可以从别的问题开始。比如说,穿上那副铠甲有些什么感受?这个,您总是知道答案的吧?” “抱歉,我不想回答。你们还是省省吧,我说过了,直接一点不好吗?” 卡佩的脸色一沉:“那我们只能如您所愿了。” 她从墙边的架子上取下一条皮鞭,杀气腾腾地朝艾芙洛走来。 要挨揍了,艾芙洛浑身紧绷,尽最大努力让自己显得平静。不能示弱,不管怎样我也是艾格兰的公主,父亲的女儿,不可以在这两个败类面前有任何软弱的表现……除非实在忍不住。 话说回来,她揍我居然要用鞭子,而非战斗中那神奇的法术,是不是可以说明,那种法术施展起来消耗颇大,不能随心所欲地使用? 鞭子扬了起来,艾芙洛停止思索,咬紧牙关。 眼看皮鞭就要落下,斯瑞普突然叫住了女医生:“卡佩大人。” “什么事,祭司?” “这种小事,何必您亲自动手?”他朝身后一指,“交给他们就好,您只需要在一边看着就行。” “谢谢您的好意,祭司,但我鞭子用得不坏。”说着她手腕一抖,鞭影霎时袭来,从艾芙洛耳畔卷走一缕棕色的短发。 “我知道怎样挥舞鞭子,”女医生的笑容优雅中透着深深的邪恶,“落在身体上,表面看不出多大伤害,却能叫人痛不欲生,甚至求我杀了他。艾芙洛殿下,下一鞭我的准头就不会这么差了。您希望我从哪里开始?” 艾芙洛咽了口口水,默不作声。 卡佩凑了过来,黑色的长发散发着清新的香气。她用鞭杆托起艾芙洛下巴:“您的美貌令人着迷。既然如此,就从脸开始吧?” 那样的话,你最好就在这儿杀了我,否则我一定会把你切成一片一片,看看你那恢复能力还能不能起作用!心思激动起来,可艾芙洛表面上仍然显得无动于衷。 “怎么了?您怎么什么表情也没有?”女医生戳着艾芙洛的脸,“您的脸马上就要毁了,您就要变成人人厌恶的丑八怪了。就算不肯向我求饶,至少也该发抖,哭泣,大喊大叫,不是吗?” 你做梦。艾芙洛抿紧嘴唇。 “您不了解她,卡佩大人,”斯瑞普从架子上取下又一根皮鞭,“想听艾芙洛殿下大喊大叫的话,光靠吓唬是不行的。正好,我对自己的鞭术也有自信。” 啪的一声脆响,斯瑞普手中的皮鞭如同毒蛇的信子般掠过艾芙洛另一侧面颊,又掠走一缕头发。 “哦?”卡佩赞许地颔首,“确实是精湛的技巧。既然如此,她的左脸归我,右脸归您,如何?” “我是很乐意这么做啦,卡佩大人。但,”斯瑞普带着礼节性的微笑说道,“如果毁了她的脸,戴蒙殿下那儿恐怕不好交代呀。” 斯瑞普的话令卡佩为之一愣。“确实如您所说,”她若有所思,“戴蒙殿下一定不希望……” “您无需灰心,”斯瑞普看着艾芙洛,笑得不怀好意,笑得肆意张扬,“殿下身上还是有很多乐子的。” 他抖动手腕,长鞭窜起,啪地落在艾芙洛胸前。 痛彻心扉。胸膛像被生生撕开了一样,喊叫下意识地就要脱口而出。意志在最后关头夺回了身体的控制权,她强迫自己闭上了嘴。别怕,没什么大不了的,艾芙洛急促地呼吸着。他们希望看到的就是我浑身颤栗、惊声尖叫的模样。她咬住嘴唇,缠住手腕的铁链晃动作响。你们休想如愿。 “怎么样?”斯瑞普像是酒店的伙计在殷勤地招揽生意,“卡佩大人,该您了。” 可卡佩却好像突然没了兴趣。“还是算了吧,”她打了个哈欠,就鞭子挂了回去,“这种小孩子的游戏。这儿就交给您了。” 说完,不等斯瑞普有任何表示,她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审讯室,砰地一声重重甩上了门。 真是个变态,因为没法毁了我的脸,就气成这个样子?不管怎样,女人的嫉妒心还真是可怕,同为女性的艾芙洛也不寒而栗。不过,痛不欲生这个词还真没说错,胸前火烧火燎,直到此刻还缓不过来,而这仅仅只是一鞭。 这个夜晚大概会很难熬,艾芙洛暗暗叹了口气。 “这下可为难了,”斯瑞普似乎很困惑,“观众竟然提前退场了。不过呢,独占戏份也挺不错的。艾芙洛殿下,”他伸手抓住了她的头发,强迫她把头仰起,“您说,我要怎么对付您才好啊?” 他手上劲真大,整个头皮都要被他撕下来了。艾芙洛突然有种想把口水吐在斯瑞普脸上的冲动,就在她打算付诸行动的前一刻,他却松开了手。 “我了解您,殿下,”他绕到她身后,来回踱着步子,“您不是那么容易屈服的,撬开您的嘴一定让我大费周章。而我这个人,又最怕麻烦事。所以呢——” 地上影子晃动,斯瑞普做了个手势。一个狱卒推动一轮绞盘,挂着艾芙洛的钩子缓缓下降,她的脚尖碰到了石板。有了支点,体重不再只落在双手腕上,酸痛到几乎失去知觉的双臂终于能够放松一下。 狱卒停下了动作。斯瑞普冷笑了几声:“我想,让您在这里不吃不喝地待上几天之后,事情就会变得容易许多了。晚安,两天后的现在我会再来的。” 第224章 背叛者(5) 斯瑞普带着狱卒和士兵退出了审讯室,熄灭了火把、火盆与蜡烛,把艾芙洛单独留在了黑暗中。 要这副样子,在这种地方待上两天,而且还没吃没喝?胸前还在隐隐作痛,她猜周围应该没人在听着,于是深深叹了口气。 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我最近又没干什么坏事!即便落到这种境地,她依然有心思自嘲一下。这儿没有一丝光线,眼睛毫无用处;除去她自己手腕上铁链发出的叮当响声,听不到任何动静;身周的空气闷热难耐,感受不到一丝风的流动,仔细分辨的话还能闻到轻微的腐败气息和淡淡的血腥。 看来这间审讯室多半位于地下。她略微尝试了下,铁链很坚固,完全没有挣脱的可能。既然如此,怎么熬过这两天就成了眼下首先要面对的问题。在久远的过去,那个教会还没开始走上正道的年代,审讯和拷问罪犯的任务是属于祭司和修士的,日积月累记录下了无数的实例,形成了整套的理论与教程。 时至今日,尽管如今的教会已经不再从事如此邪恶的勾当,但那些资料却作为对历史阴暗面的见证而保存了下来,并且成为了影堂课程的一部分。影堂时期的艾芙洛逃课比起王立学院时期来已经大为改观,现在她深深庆幸这一点。 保持冷静,尽量不要与审讯者进行交流,不要有太大的情绪波动,不要胡思乱想自己吓唬自己,并且尽可能保存体力——还有些什么要注意?她没想过自己也有用上这些知识的一天。 要是能好好睡上一觉就好了,可惜以现在的姿势,入睡实在是种奢望。斯瑞普既然能在影堂授课,这方面的细节一定考虑在内。钩子下降的高度显然是精心考虑的结果,她的脚只能勉强够到地面,要么踮起脚尖,要么全身的重量都落在手腕上,哪一种都很难熬。 铁链深深勒紧手腕,手臂的麻木和酸痛还未缓解,双脚又有些不堪重负了。前胸后背都被汗水湿透,她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整整两天,说不定还会更长……我能坚持那么久吗?这个想法才冒出来,她立刻像落水的猫咪甩干毛发那样用力甩了甩脑袋。别害怕,艾芙洛给自己打气,情况没那么糟糕。从卡佩和斯瑞普的问题来看,海洛伊丝和诺亚应该是成功逃脱了,自己现在经受的一切都没有白费,这就够了。 艾芙洛决定试着什么都不想。然而她的心思一向灵敏,一个念头还没结束,下一个念头就又钻进了脑袋。尤其这种什么都看不见、也什么都听不到的情况下,各式各样的古怪想法纷至杳来。 随后她终于想起自己是个祭司,虽然厚厚的教典几乎没有翻过,但向诸神祈祷的祷词倒还都记得。 于是她默默地开始祈祷。在艾芙洛的印象中,如此一丝不苟地默诵祷词的次数屈指可数。虔诚与否在于行为,而非言辞,捧着教典摇头晃脑在她看来属实是浪费生命。 话说回来,论行为,自己也算不上是称职的祭司。她想起被自己烧掉推荐信的那个男孩。这件事向诺亚说出来后,心里确实好受了些,但还远远不够。我毁了一个人的人生,我需要的是赎罪,而非忏悔,无论付出怎样的代价。 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艾芙洛轮流依靠手腕和脚尖来支撑体重,已经记不清交替了多少次。身体和精神两方面的疲惫都在渐渐加深,她变得昏昏沉沉。几个小时了?天快亮了吗?她迷迷糊糊地想。 半睡半醒间门轴忽然发出一声吱嘎,她瞬间清醒。有人进来了,蹑手蹑脚,而且没有带火把或者蜡烛。谁?谁会这个时候进来? “艾芙洛殿下,”是卡佩的声音,“是我。” 怎么会是她?太过意外,艾芙洛身子晃了晃,带动铁链一阵晃动作响。思考了片刻,她决定不管卡佩下来要说什么或者要干什么,都以沉默来应对。 卡佩的语声极低:“我知道很难让您相信,不过我真正效忠的对象并非伊利昂。请放心,一旦找到机会,我就想办法帮您逃出去。我那些名义上的同僚里,绝大多数根本不值一提,唯独斯瑞普实在叫人担心。他是伊利昂最信任的部下之一,为人阴险狡诈、凶狠残暴,是个不折不扣的恶魔,想必您也深有体会。所以实在抱歉,我不得不对故意您做出那些事,好让他不至于怀疑我。” 艾芙洛不作声。卡佩停顿了片刻,继续道:“伊利昂这两天就会调动近卫军离开橡木城,最久不会超过三天,那时肯定能有机会。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对您的铠甲产生兴趣,而且执着得异乎寻常,指示我和斯瑞普无论如何要让您开口,不惜用上任何方法。我会尽量阻止斯瑞普伤害您,不过您自己也要小心,若那不是什么特别重要的秘密,说出来也无妨,省得被他修理得太惨。” 咦?艾芙洛起先怀疑卡佩是故意来套近乎,好骗取自己的信任,这在审讯里是相当常见的手段。可若是那样,她多半会劝自己守住秘密,至少也该先避而不谈,而非像现在这样劝自己说出来。 她究竟在打什么主意?思忖再三,艾芙洛觉得还是继续闭嘴的好。 “对了,您一定饿了,口也渴了吧?我带了柠檬水、面包和奶酪来。” 从中午到现在就没吃过东西,肚子早就咕咕叫了,喉咙也干得像要裂开。尽管如此,艾芙洛依然一言不发。这事太过可疑,她不敢信任卡佩。 等候许久,女医生叹了口气:“您不要就算了。您可要想清楚,到后天之前,我不见得还能找到机会独自来看您。” 又过了片刻,卡佩的声音听起来带上了深深无奈:“那我只能先走了。” 审讯室的门被轻轻带上,女医生远去的脚步声几乎微不可闻。她的话里有些内容不是听过就算的,艾芙洛陷入了沉思。伊利昂要调动近卫军离开橡木城?上哪去?他想要知道那件铠甲的秘密?可他为什么不亲自来问? 门轴又一次发出响声,审讯室的门再度被推开。又是卡佩? 不,不对。“殿下,”是斯瑞普的声音,“是我。” 你又来做什么?虽然来人不同,艾芙洛打算采取一样的对策。 “很抱歉,”他悄声说道,声音听来就在耳边,“我对伊利昂大人的效忠并不是毫无保留的。您被俘后我一直在想办法救您,可惜其他人虽然没什么了不起,但那卡佩实力惊人,着实不好对付。她是伊利昂最信任的部下之一,为人阴险狡诈、凶狠残暴,是个不折不扣的恶魔,想必您也深有体会。所以实在抱歉,我不得不故意对您做出那些事,好让她不至于怀疑我。” 你说什么?若是双手可以动弹,艾芙洛一定要用力捏一下自己的脸,因为如果不是在做梦的话,那诸神给她开的这个玩笑未免也太过荒唐了。 第225章 背叛者(6) 斯瑞普当然不知道艾芙洛在想些什么,他自顾自地接着说道:“就在这几天,多半三天以内,伊利昂会调动大军离开橡木城,去和戴蒙殿下的大军汇合。他似乎在附近的废墟还是遗址里找到了些什么东西,突然对您那天战斗中穿上的铠甲有了兴趣,告诉我们哪怕用刑也要让您说出是哪里得到的铠甲。我会尽量不让卡佩伤害您,但您自己也要机灵点,如果不是特别重要的秘密,不如说出来,可以少吃点苦头。啊,瞧我这记性!” 黑暗中绞盘发出生涩的吱吱嘎嘎。钩子下降,艾芙洛的脚跟终于能够着地。斯瑞普继续转动绞盘,被吊得实在太久,此刻放松下来,她浑身一软,整个身子泄了气般躺倒在地板上。现在她相信卡佩和斯瑞普不是来骗自己的了。如果是,他们应该事先对过词,说辞绝不可能这般雷同。 “您先休息一下。被吊了这半天,一定累坏了吧?希望刚才我那一鞭子没让您疼得太厉害。” 这事实在太过诙谐,她想了又想,忍不住哈哈大笑。 “您干什么!”斯瑞普急忙捂住了她的嘴,“您会把守卫都引过来,被人发现的话,到时候我们都会完蛋的!” 好容易止住笑,她伸手碰了碰斯瑞普,示意他把手挪开。“对了,”她险些又要笑出来,“千万别告诉我……” “什么?” “你还带了柠檬水、面包和奶酪。” “您怎么知道的?”斯瑞普的声音听着颇为意外,“我来之前从去了趟厨房,看到这几样东西被人挑了出来,我就顺手拿了。您一定饿坏了,口也渴了。来,我帮您解开。” “这样好吗?” “只要在下次‘审问’之前再把您挂上就好,而这件事正是由我来负责的,我不下令,绝没人敢进来——只可惜要除了卡佩。” 艾芙洛揉着手腕,活动手臂:“不,我不是问这个——” “您是说,假如您趁此机会打倒我然后逃跑,我该怎么办?不会的,虽然您看起来一副玩世不恭、不怎么着调的模样,好像什么也不在乎。可您骨子里是最虔诚的祭司,最高尚的骑士,除了自己以外,其实什么都在乎,哪怕是最卑微的生命也不例外。听我说了那些话之后,您哪怕不能确定真伪也绝不会逃跑,因为可能会害了我——您一定是这么想的,对吧?您就是这么好的一个人,尽管我刚刚才鞭打了您。” “你也只打了一下而已,我还没那么脆弱。”艾芙洛脸有些红。她在黑暗中摸索,先是一口气灌下大半瓶柠檬水,然后抓起面包和奶酪狼吞虎咽。如果是薇卡,即便这种时候应该也会把面包掰成小块,然后斯文地一点一点塞进嘴里。 艾芙洛可不同。这黑灯瞎火的谁也看不见,用餐的礼仪?那是什么? 对于她的作风,斯瑞普早已司空见惯。任何与她还有薇卡接触过一段时间的人都会明白,尽管看上去一个老实木讷,一个淘气张扬,但其实薇卡才是难以琢磨、不好接近的那个,反倒是艾芙洛,就像一滴水那样一眼就能看透,也更容易跟人打成一片。 “不过这会您也确实不要逃跑的好,”他告诉她,“您现在待的地方是橡木城的监狱,外面是近卫军,外加直属于伊利昂的其他军队,加起来超过两万。普通的士兵您自然不放在眼里,但里面有好些厉害的家伙,卡佩和耶罗是其中的佼佼者。和他俩一个等级的还有三个,他们被称为……” 艾芙洛顿时噎住:“那种程度的怪物还有三个?” “还不算伊利昂本人,”斯瑞普摸黑递上盛有柠檬水的瓶子,“他们被称为伊利昂的黄金四翼。” “四翼?你不是说还有三个?他们明明是五个人。” “四大强者之类的其实有五个,这种不应该是常识吗?” “……好吧,”用剩下的柠檬水把面包和奶酪冲下肚去,她不得不承认他说得对,“对了,如果方便的话,能不能顺便告诉我,伊利昂那个混球究竟答应了你什么,你才愿意为他效力的?” “答应我的不是伊利昂大人,是戴蒙殿下,”斯瑞普的声音竟带上了几分苦涩,“我不敢奢求您原谅,可……虽然我们是朋友,有些东西,我从教会那里永远得不到,您也给不了我,但是戴蒙殿下却可以。” “他可以……我给不了的……地位?金钱?名声?斯瑞普,”艾芙洛手上还剩最后一点面包,她揉了又揉,不放进嘴里,“不管是什么,只要你说出来,我都可以去想办法。” “那些我都没兴趣。认可,我真正想要的只有这个。艾芙洛殿下,我不是个战士,但论起神术上的造诣,扪心自问,您胜过我多少?” 艾芙洛沉默了片刻,然后回答:“不,你比我强,说到治病救人、抚慰伤痛的本事,我远远及不上你。” “您能这么说,足以证明您的心地光明磊落。可即便是您,也不过如此……教会的头头脑脑们口惠而实不至,我到现在还只是个绿袍,这也罢了;那些我救治过的贵族或是平民,每个人都称颂我的神术高超,可他们谁也不能发表任何有意义的见解或是评价。真厉害,了不起,如同天父降临,每个人,每个人都只会唠唠叨叨地重复这些。戴蒙殿下是除了我的导师之外,第一个认真探讨我的神术的人。他会拿我的表现与您,还有其他祭司作比较,一针见血地给出点评;他的称赞不是泛泛而谈,而是具体到每一处细节,连吟唱时一个音节的变调他也关心;他甚至给我写了不止一封信,以平等研究的口气谈及艾格兰面临的好几个问题。殿下,”艾芙洛感到他的手放在了自己肩膀上,“地位,金钱,名声……您眼里,我需要的就是这些?你未免太小瞧我,也太小瞧祭司这个身份了。” 很长一段时间里,艾芙洛都说不出话来。斯瑞普轻叹几声:“不过,要求您做到这些也太苛刻了。您是公主,我只是个绿袍,要您如此关怀着实不切实际。您放心吧,虽然我刚才说了那些,我依然以有您这样的朋友为荣。我一定会想办法把您救出去的。” 说完,斯瑞普拿上空掉的水瓶,悄无声息地离去。 第226章 兄妹的某些深入交流(1) 接下来的两天,或者更准确地说,差不多四十八个小时的时间里,艾芙洛大半在睡眠中度过。 斯瑞普来过三次,为她带来食物和饮料,告诉她准确的时间,但再没谈起过关于“认同”的话题。他也没有提及自己在伊利昂麾下是做什么事的,但从偶尔漏出的只言片语,艾芙洛推测他该是相当高级的智囊。 比方说,“今天早上的会议,伊利昂大人说……”又或者“我整理了几封戴蒙殿下写给伊利昂大人的信,信里提到王领的大部分军队已经完成集结,近卫军可以撤离……” 戴蒙他们对他信任到这份上吗?不管怎样,祝你有个好的未来。 卡佩则始终没能再出现。看来正如她自己所说,她没能找到机会独自前来。她和斯瑞普明明有着相同的想法,相同的目标,可却相互提防,视对方为大敌。一想到这一点,艾芙洛就忍不住要笑出声。还是不要告诉他们真相的好,否则万一他们中的一个心怀鬼胎,另外一个可就被坑害了。 当两天终于过去,斯瑞普又一次偷偷溜了进来,将她重新吊上。 “请您千万装出两天没吃没喝又没能好好睡觉的模样来。还有,过会审问您的时候,请您配合我表演。”匆匆叮嘱过几句,他三步并作两步离开。 他才走没几分钟,卡佩就独自出现了。她擎着火把,将审讯室四角的油灯和火把点亮,艾芙洛注意到女医生的面容平静,眼睛里却密布着血丝,这两天恐怕睡得还不如自己来得安稳。 “殿下,”卡佩走到跟前,“您……您受苦了。真对不起,斯瑞普用各种蠢事绊住了我,我实在找不到机会来看您。啊,”她注意到艾芙洛掂着脚尖、手腕被铁链深深勒紧的惨状,“他竟然把您这样吊了两天!那家伙真是个畜生!” “啊?”艾芙洛装出虚弱的模样来,“是你啊……已经……已经两天了吗?” 卡佩将艾芙洛抱起,支撑着她的体重:“那家伙就快来了。在他到来之前,虽然只是几分钟,您稍稍休息一下也好。” 艾芙洛双眼半睁半闭,缓缓点了点头,然后有气无力地问:“有、有水吗?” “该死,没有。您放心,我来想办法……啊,快,惨叫几声。” 纷杂的脚步声在接近。艾芙洛立刻会意,声嘶力竭地大喊大叫起来,同时奋力扭动身躯,铁链被她挣得叮当直响。当斯瑞普拉开门进来,卡佩正好放开她,而她则恰到好处地垂下了头,扮出奄奄一息的模样来。 她对自己的演技很满意,因为她听到斯瑞普倒抽了口气。那是下意识的举动,一听就知道是他的真实反应,绝对假装不来。 “卡佩大人,”斯瑞普的声音倒是平静如常,“想不到您对自己的职责竟然如此热心。我已经提前了将近一刻钟,可您还是先到了。” 在他身后,士兵和狱卒鱼贯而入。“我确实热心,”卡佩不动声色地回敬,“但比起您来可就差远了。” “既然如此,我们就提前些开始吧。”斯瑞普走近,动作看似粗暴、实际却非常小心地攥住艾芙洛的头发,让她仰起脸来。 “殿下,”他磨牙嚯嚯,“过去两天了,想起那件盔甲的来历没有?” 艾芙洛极缓极缓地摇了摇头。 斯瑞普冷笑几声:“这就是您的选择?那好吧,”他松开了她,“我很遗憾,也很抱歉,因为下来我要对您做的事,就不能保证都符合礼节,或者道德了。” 一个狱卒点起火盆,从箱子里取出好几只厚厚的羊皮手套。另一个到水池里提了一桶水,又朝桶里倾倒了一小桶白花花的颗粒,用一根木棍认真地搅拌着,艾芙洛猜想他倒进去应该是盐。第三个狱卒从架子取下两根鞭子,仔细地浸泡在水桶里。她饶有兴味地看着他们忙忙碌碌,要是事先不知情,这场面还真够吓人的。 “现在后悔还来得及,殿下!”斯瑞普趾高气扬地从水桶里拿起一根鞭子,像极了那些凭着运气或者父辈的荫庇而突然间出人头地的小角色,“还是说,您想试试这种滋味?相信我,绝对非常美妙。您会变得像是一块血淋淋的羊肉,而这块羊肉被挂在钩子上,同时被好几头饿狼一起啃噬,它们的尖牙咬紧您的肉里,在您的骨头上磨来磨去,差不多就是这种感觉。而在这整个过程中,你会一直保持清醒,不会昏迷,不会麻木,我是个不错的祭司,不会让您昏过去的。” 他空甩几下鞭子,甩得啪啪作响,水珠直洒在艾芙洛的脸上。有一滴就落在嘴边,她伸出舌头舔了舔,咸得发苦,被这玩意抽一下可不得了。她抬起头,装出一副平静的模样,同时微微抖动双腿。表面若无其事,内心慌张不已,她希望能表现出这样的效果。 这当然逃不过卡佩的眼睛,而她显然当了真。女医生的黑眼睛微不可察地眨了下:“您的描述让我期待,斯瑞普大人。不过就我所见,艾芙洛殿下的身体状况似乎经不起如此热情的招待。” “别把艾芙洛殿下想成弱不禁风的小女孩。您不是也见识过吗?她被耶罗大人洞穿了左胸,居然能在没有喝下甜梦酒的情况自个给自个用铁匠之火处理伤口。几下鞭打至多只能算是开胃菜,”他回身打量审讯室,目光扫视着一样样刑具,“幸好,我们在这里有一整桌大餐供她一样样品尝。我最后给您一个机会!” 他大步走到艾芙洛面前:“再怎么了不起的盔甲也终究只是件装备而已,连王位都没兴趣的您,怎么这会变得像个守财奴一样看重了呢?” “那是因为你还不够了解她。”有人隔着门说道。听到这个声音,艾芙洛、斯瑞普和卡佩同时变了脸色。 接着,风尘仆仆的戴蒙走进了审讯室。他好像刚刚赶了很长的路,靴子上满是尘土,额上的汗水在火光照耀下闪闪发亮。该死,艾芙洛隐隐觉得不妙,这种地方,这个时候,他来做什么? “殿下!”斯瑞普迎上前去,接过戴蒙的薄披风,“您怎么来了?” 戴蒙微笑:“我来看望我亲爱的妹妹。艾芙洛这个人啊,最讨厌的就是向别人低头。我猜她并不清楚那件盔甲有多重要,可即便如此,摇尾乞怜这种事她也是绝对做不出来的。瞧,她宁可变成现在这副样子,也不愿意告诉你们。很傻,对吧?但是,也很可爱。” “这就是高贵,殿下。”卡佩简短地评价。 “我想也是,”戴蒙点了点头,“好了,你们都出去吧,把这里留给我和她。” 第227章 兄妹的某些深入交流(2) 斯瑞普、卡佩和狱卒们向戴蒙行了礼,依次退了出去。 待他们的脚步声远去,戴蒙在艾芙洛面前坐下。“世事难料,”他的坐姿透出深深的疲惫,“早知如此,当初我就不该放薇卡回去。亲爱的妹妹,你说,现在要怎么办才好啊?” “我不能代替吗?不管她还是我,你手上有一个不就够了吗?倒是你,”这个被吊起来的纠结姿势实在没什么气势,但一想到橡木城发生的事,怒意自胸口止不住地扩散,“近卫军屠城,是你下的令吗?” “当然。还能是谁?除了几个有价值的目标和本就是我的人马外,我告诉伊利昂一个活口不留。” 他竟承认得如此坦然,如此毫无愧疚,艾芙洛不由一窒。这还是那个戴蒙吗?再度开口时,她听到自己声音发颤:“这种事……这种事你也能说得这样满不在乎吗?那里面,城里,城里有多少手无寸铁的平民,其中又有多少老人和孩子,你……这你也能下得了手……” “对,是有很多平民,老人,孩子,女人,反正都是些没有抵抗能力的人。他们死都死了,现在你要我怎样呢?道歉吗?哭着忏悔吗?算了吧,事情都过去了,我们得为了将来而谋划。” 他不仅做得出那种事,还说得出这种话,艾芙洛简直不敢相信眼前这个人曾是戴蒙。诚然,哥哥从前是有些偏执甚至极端的想法,但还从没有过这般无耻。 “为将来而谋划……”她喃喃地说,“你究竟想做什么呢?我……我不明白,父亲的那张龙骨宝座,就真的有这么大魔力,可以让你变得如此……疯狂吗?” “魔力?也许吧。从六百年前诞生的那一天开始,那张椅子上就沾满了鲜血,不幸的是大多时候是我们家族祖先的血。有时望着龙骨宝座,我会情不自禁地想,构成它的材料并不是巨龙的骨骼,而是鲜血呢。不过,”他摇了摇头,随手拿起一根鞭子把玩,“对我来说,王位的吸引力倒没那么大。” “那你还……”不管戴蒙表现得怎样面目可憎,“篡夺”或是“叛国”之类的词汇艾芙洛还是没法当着他的面说出口,她仔细地斟酌了下用词,“还要和我们打仗,还是两次!这就是你说的吸引力……没那么大?” “确实如此,亲爱的妹妹。你大可不必说的那么委婉,我两次篡位,不过是想拿回本就属于我的东西。我想要的其实并非坐上龙骨宝座,而是公平。我的童年在书桌前和校场上度过,我七岁起就列席父亲的会议,十三岁时已经走遍艾格兰的大多数地方,认识每一位伯爵与领主。我一直在学习如何治理国家,而且干得也不坏……” “不只不坏,你干得挺不错。”艾芙洛下意识地脱口而出。戴蒙先后任职法务与财务大臣,在这两个职位上都表现得尽善尽美。无论她自己双眼所见,还是教会、贵族和平民间的言论都是如此。 “是吗?来自你的认可真让我感到欣慰。这是真心话,艾芙洛,”戴蒙放下鞭子站起,走到她跟前,“可父亲……竟然仅仅因为愧疚,就将继承权给了海洛伊丝。她流落民间,或许是受了很多苦,也更了解平民的生活,但这并不意味着她就代表是个好国王。父亲的做法,是拿艾格兰当成是补偿给小孩子的玩具。更重要的是,无论按律法还是实情,她都不应该拥有继承权。为此我和父亲争吵了好几次,当然是在你们毫不知晓的情况下,结果……这不公平,真的,艾芙洛,这不公平!” 艾芙洛想起斯瑞普。一个想要公平,一个追求认可,你们骨子里还真是像,难怪能凑在一起。只是这般模样,和哭闹着要求玩具的小孩子也没什么不同。“是不怎么公平。那么橡木城死去的平民,”她忍不住反唇相讥,“他们又去找谁要公平?海洛伊丝也许哪里都比不上你,但她绝对不会下令杀光一座城市的人。你觉得,这件事情传出去以后,整个艾格兰的人会更希望谁来当国王?” “传出去的会是完全不同的事,”戴蒙的笑无比自信,“屠城的是蛮族,这将是在艾格兰广为人知的真相。” “你……”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你不可能瞒住所有人。那么大的城市,总会有几个幸存者的。而且,我要是没有猜错,海洛伊丝和诺亚已经成功逃脱了。他们会戳穿你的‘真相’。” 再说,你自己的手下也不全都无条件地忠于你。这一点,她还没笨到当着哥哥的面说出来。 “一两个人的声音微不足道,为我发声的会有成千上万人,士兵,贵族,每个人都会如此相信。特别是,当他们的城堡、家园和农田被蛮族的铁蹄践踏时。” 审讯室里依然很闷热,可艾芙洛感到有股寒意在顺着脊背窜起。“铁蹄?” “是的,王领诸侯的军队已经快要抵达橡木城,而后天早上,我就会和近卫军离开。以那群乌合之众的战力,蛮族会轻易地将他们击溃。那之后,与蛮族大军对阵的将是花之都的军队,相信他们会两败俱伤,而我则可以同时解决两者的麻烦,并且将击败蛮族入侵的荣誉揽到自己名下。到那时没人能指责我,因为支持我的王领诸侯也在战争中付出了惨重代价。说到这个,雷蒙公爵带了多少人?他手下那些机灵的家伙又来了多少?这些想来你都知道吧?” 可怕的念头浮现于艾芙洛脑海。或许,整个战争都是戴蒙一手挑起的也说不定。当初要求终止内战、转而北上抗击蛮族的正是他,可听他所说,他真正的目的根本只是借助蛮族的手打击异己,甚至连自己的部下也算计在里面。“你,”她咬了咬嘴唇,“该没有天真到以为我会愿意告诉你吧?正好,他们把一切都准备好了,”她环顾房间,“你要不要试一试?” 第228章 兄妹的某些深入交流(3) “别误会,”戴蒙摆了摆手,“或许蛮族会对你知道的那些事有兴趣,但我肯定不会。我不想伤害你。正因为这样,所以我当初才会那样告诉你。我是说,”他闭上了那只独眼,“我会希望薇卡而不是你来担任人质。” “我该感激你的好心吗,哥哥?” “这倒不必。对了,你知道现在别人是怎么称呼薇卡的吗?屈膝公主,或者懦夫,这是其中比较温和的;有不少人叫她蛮族的……算了,那种称呼实在不适合在你我之间谈起,不过我猜你能够想象得出来。” 在橡木城陷落之前——不是陷落在蛮族的铁蹄前,而是近卫军的屠刀下,艾芙洛隐约也听人如此谈起过薇卡,但至少没人敢当着她的面提及。“她拯救了大家,拯救了至少十万人的生命,”比起愤怒,艾芙洛更多感受到的是悲哀,“这么说的人中间,有多少是因为她的举动才活下来的?” “相当多,不过现在多少削减了一些,”戴蒙靠在椅背上,轻描淡写地说着,“我是说,逃到橡木城的那一部分,剩下的当然就无能为力了。很容易想象,在他们眼中,薇卡白白向蛮族低头,什么也没能阻止,有那样的流言再正常不过。” “让姐姐声名扫地也是你计划的一部分吗?你的这些阴谋诡计……” “不,这可不是什么阴谋,艾芙洛,”他又睁开了眼睛,“所谓阴谋就和暮春的积雪一样,一旦暴露在阳光下就会自行融化。而我的计划,你告诉任何人都无妨,仇恨的种子已经在蛮族和艾格兰之间播下,没有人能改变。现在,我无字的剧本业已完成,舞台也布置妥当,演员们能做的唯有照着剧本演下去。” “那可未必。”艾芙洛想不出反驳的话语,与其说她这么认定,不如说她这么希望。 “让我们拭目以待。” 她向戴蒙求证,道出心中最大的疑惑:“那么,蛮族入侵这件事,一开始就是你剧本的一部分,对吗?他们根本不是什么蛮族,而是一个不在艾格兰之下王国,千百年来我们和他们几乎没有交集。如果不是有人做了什么,他们绝不会跨越如此遥远的距离来入侵艾格兰的。” “真聪明。” 沉默在审讯室里蔓延了片刻。“你醉了。” “你应该看得出来,我没有喝酒。” “要么就是疯了,”艾芙洛尽力让自己平静,“你想过会牺牲多少人吗?几十万,几百万,甚至更多。” “那又怎样?死一个人是悲剧,一千万人就只是数字了。” “我真不敢相信,”艾芙洛缓缓摇头,“你会是那个带我和薇卡去大街上布施面包的哥哥。戴蒙·卡斯蒂利亚,那不是数字,是一个人死亡这件悲剧重复上一千万次。这个人会是父亲,是母亲,是孩子,是姐妹,也会是……哥哥……一千万人的死亡意味着多少人的流离失所、多少个家庭支离破碎?你、你真的要做那种事吗?” “这话说得真漂亮,”戴蒙似乎动容了,但那神情只是一闪而逝,“我几乎都要被你说服了。但是,当我被囚禁、被审问的时候,我在不见天日的囚牢中无助的时候,当我被绝望和不甘折磨得要发疯的时候,当我诅咒诸神不公的时候,你又在哪里?”他额上青筋暴起,布满血丝的独眼显得狰狞可怖,“那些曾经把我踩在脚下、自以为可以主宰我命运的人,我要把我的痛苦千百倍奉还。” “可还有那么多无辜的人呢?那些老人,孩子,他们又对你做了什么?他们说薇卡是懦夫,我们都知道她不是。欺凌没有抵抗能力的人,这才是真正的懦夫行径!” “够了,我不想再听你废话了。顺便,在这件事情上,你并不是无辜的,”戴蒙转过身去,拿起浸泡在盐水桶里的皮鞭,剧烈的动作下水珠四下扬起,他脸上的伤疤在灯火下像一条蠕虫般扭曲,“虽然刺瞎我右眼的人是薇卡,但没有你,她绝不可能出现在我面前。你说我是懦夫?那就让我们来好好看看你的表现又如何吧,艾芙洛殿下!” 鞭子扬起,艾芙洛咬紧牙,做好了承受一切的准备。大概,要被戴蒙整得很惨了吧,说不定比小时候薇卡那次还严重—— 啪的一声响,鞭子并没有落到身上,而是狠狠甩在脚下的石板上,火星与碎石四溅。戴蒙深深吸了一口气,把鞭子远远掷开。 “准头这么差?”她显得一脸天真,“哥哥,你是旅途太过劳累了吗?要不要先去吃点东西,休息一下啊?没关系的,反正我又逃不掉。” “我就是欣赏你这一点,”戴蒙笑了起来,“为你刚才那些话,我确实很想把你好好揍一顿,就像以前薇卡揍你那样……她对自己的兄弟姐妹下手总是这样狠,”他揪着自己的头发,“但……毕竟是你啊,艾芙洛,和她不一样。我……我实在下不去手。” “何必呢哥哥,我们之间还需要虚伪的客套吗?”艾芙洛嘴上不肯丝毫示弱,但心里还是稍稍有些感动。他就算变了再多,心底总还有些温情在的。 “确实用不着。只可惜,”戴蒙深吸了口气,“我还没堕落到那种程度。别人姑且不论,我们俩之间就算是两清了,如何?” “什么两清了?” “我的眼睛。” “你是认真的?”艾芙洛诧异至极,“这、这,你什么都没对我做呀。” “不用再说了,事情就这么定了。从你小时候起不就一直如此吗?我总是让着你,”哥哥左右转动着脑袋,似乎在寻找什么,“哪怕我们已经成为了敌人,这个习惯也改变不了。对了,你被吊在这儿多久了?” “两天多一点点。” 戴蒙抿了抿嘴唇,转过身去,深吸了一口气,这才转过身来。他转动绞盘将她放下,又将缠绕她双手的铁链解开。艾芙洛随即想起,在他面前最好装得虚弱些,于是顺势倒在了他的怀里,同时装出竭力想自个站起来的模样。 哥哥丝毫没有怀疑,他摇了摇头,将她横抱起来,动作耐心、细致、温柔,和刚刚的凶神恶煞判若两人。 这是她记忆中的他,从小到大,戴蒙就一直是这个样子的。可是现在,他屠杀了整座城市的人,以后还会有更多无辜的人因他而丧命。她简直无法想象他会变成这副样子。权力的欲望对一个人的改变,能够如此之大吗? 一个危险的念头在艾芙洛脑中悄然而生。戴蒙和自己实力相当,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他绝对抵挡不了自己的全力一击。如果在这里将他杀掉,他的部下失去了效忠对象,海洛伊丝成为唯一的继承人,叛乱就会结束的,对吧? 他自然不知道她的心思,低头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想来这两天里,他们不会好心到提供你食物和饮料吧?” 艾芙洛悚然惊醒。我、我在想什么?他不忍心伤害我,我却相对他下手?何况他们还有奥列格,即便戴蒙不在了也于事无补。“是啊,”她略显狼狈地舔舔嘴唇,立刻转移了话题,“不过——你说我们两清了,那,我可以把薇卡的帐也付了吗?” “不行。这个话题不要再提。我的时间不多,不过我会让他们好好招待你的。现在,我们走吧,离开这个鬼地方,”他抬头四下环顾,满眼都是怜惜,“两天,艾芙洛,这种地方。” 他抱着她开始走。恍惚间,她错觉时光倒流,那些永远失去的瞬间仿佛又回来了。不记得有多少次,他们在外面玩得累了,她不愿意走路回家,总是要哥哥把自己抱回去。 而他从来不会拒绝,不管多远的路。每一次,他都像现在这样抱起她,玩笑一路开个不停。她抬头望着戴蒙的脸,垂下的金发藏起那只失去的眼睛,也藏去了他大半的表情。他在想什么呢?和我一样,也在回忆那些曾经的美好吗? 她有很多话想要和他交谈,可她不愿破坏眼前的宁静,忍住了一声不吭。他们走出审讯室,走过长而阴暗的甬道,踏上盘旋而上的石头阶梯。所过之处,守卫们纷纷低头行礼。 阶梯真长,墙壁上随处可见杀人洞,艾芙洛猜这儿原先一定是用来审问关押重要犯人的。戴蒙的步履又沉稳而缓慢,令向上攀登的过程格外漫长。 阶梯之后是阴暗的石砌房间。戴蒙推开一扇厚重的木门,新鲜而凉爽的空气扑面而来,精神顿时为之一振。一轮皎洁的圆月高悬头顶,星光稀稀朗朗,艾芙洛一连深吸了好几口气,接着放低视线。 塔楼,尖刺栅栏,拒马,巨大条石砌成的城墙和敞开的城门。她认了出来,这儿确实是橡木城的监狱,离城市有一个小时的骑程。卡佩与斯瑞普带着十来个守卫在一旁等候,戴蒙停下脚步吩咐道:“一瓶葡萄酒,淡的那种。” 如同魔术,一个侍从立刻端着放有酒瓶和酒杯的托盘出现,另一个侍从则将酒瓶启封,倒上满满一杯。 “你还有拿杯子的力气吗?”和独处时不同,戴蒙的嗓音变得低沉,带上了些微的沙哑,听来充满了男性的魅力。 第229章 兄妹的某些深入交流(4) 艾芙洛点了点头,接过酒杯一饮而尽。清凉,甘甜,香气沁入心脾,令她想起童年那些无忧无虑的夏夜。 “我能再来一杯吗?”她晃了晃空杯子。 侍从以眼神相询,戴蒙给了个肯定的表示,于是她得到的不是第二杯,而是整个瓶子。她接过来猛灌几口,擦了擦嘴,装作不经意地看着卡佩他们。“你说过,我们两清了,可你的手下们还等着拷打我呢。” “我知道,那是伊利昂下的命令,”戴蒙的语气平淡,但是不容抗拒,“命令取消了。现在,艾芙洛殿下是我本人的客人,谁都不许伤害她。” 卡佩和斯瑞普一同行了一礼。 望着这一幕,艾芙洛实在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早知如此,我何必要吃这么多苦头? 戴蒙把她交在卡佩手中。女医生看似瘦弱,抱着她的双臂却没有丝毫颤抖。“我得走了,”他说,“你们可以比计划推迟一天,两天后再出发。” “殿下,”斯瑞普吞吞吐吐,“路途遥远,而艾芙洛殿下又一向……呃,我是说,聪明机灵。卡佩大人的力量就是再怎么强大,也不可能时时刻刻都保持警惕,她总有疲惫和疏忽的时候。我们,恐怕需要更多守卫啊。” 他的话令戴蒙沉吟。坏了,艾芙洛紧张起来,斯瑞普或许另有考虑,可要是哥哥听了他的话而产生了些其他想法,比如让我发誓不逃跑,又该怎么办? 万幸他没这么想。“你的提醒很有道理,”他说,“一百个守卫,明天上午会抵达。今晚,就请卡佩辛苦一下吧。” “能为您分忧是我的荣幸,殿下。”女医生抱着艾芙洛深深弯下腰去。 “您还有什么吩咐吗,殿下?”斯瑞普又问。 “如果不嫌太过劳累的话,”哥哥彬彬有礼,与其说是命令,不如说是在请求,“替我妹妹治疗下,再带她去吃些东西。要像招待我一样招待他。” “如您所愿,殿下。” 一行人目送戴蒙坐上马车,飞驰离去。斯瑞普把艾芙洛从卡佩怀里接了过去,虽然明知她没什么什么伤,至多不过有些疲惫,还是吟唱咒文为她抚平伤痛。 效果几乎立竿见影,艾芙洛暗自惊讶。他的神术造诣确实在我之上,可没想到竟然有这样大的差距。要知道,哪怕是在聚集了教会顶尖人才的影堂,她也是最杰出的那一批。艾芙洛原本以为,单以神术而论,就算有人比自己强,程度也十分有限,就如同自己和薇卡的灵能差距一般。 可斯瑞普也强出太多了。该说只是个小小的绿袍竟然也有这种实力,还是该说有这种实力竟然还是只个小小的绿袍?他倒向戴蒙一点也不奇怪。 “斯瑞普大人,”那边卡佩出声了,“时候不早,您是不是要休息了?” “是有那么点累。” “请把艾芙洛殿下交给我。考虑到我的职责和您的体力状况,您没必要把殿下完全治愈,这样应该已经足够。” “啊,”斯瑞普擦了把汗,“我也是这么想的。” 于是艾芙洛又回到了卡佩怀里。女医生抱着她稍稍远离斯瑞普和守卫们几步,用轻如蚊呐的声音说道:“您实际上并没有受伤,对不对?” 艾芙洛微微颔首。 “现在完全可以自如行动,是吗?” “一开始就可以,妨碍不大。” “您有个爱您的哥哥啊,”卡佩的神情有些复杂,“我记得您精通各种武器的使用。” “薇卡那才叫精通,我只能算知道怎么用。” “那么,在这些‘知道怎么用’的武器里,包括弯刀吗?”卡佩微微扯开衣襟,露出刀柄。 “包括。” “很好。最后一个问题,”在她怀里,艾芙洛能非常清晰地察觉到,卡佩的心跳加快了少许,“连同斯瑞普在内的全部守卫,您一个人对付得了吗?” “得去掉斯瑞普。” “什么——” 卡佩的疑问才出口,艾芙洛从她腰间拔出弯刀,纵身一跃从斯瑞普头顶跃过,落在目瞪口呆的守卫们面前。在他们来得及作出任何反应之前,她已经劈倒两个——用的是刀背——又用拳头砸倒了两个。 负责看守她的毕竟也有几个厉害角色,有个家伙挨了一拳竟然还能动弹,她不得不补上第二拳。 到了这个时候,守卫们才如梦初醒,哇哇怪叫着扑了上来。这是群乌合之众,艾芙洛瞥见一个家伙的剑卡在了剑鞘里拔不出来,更有甚者,连拔剑的勇气都没有,左右张望了下便直接倒在地上装死。要不是情况紧急,她还真打算就这样装作没看见。 一切在顷刻间就结束了,她花在确认守卫们昏迷上的时间比战斗本身更久。不,还没有结束,斯瑞普装模作样地冲了过来。她略略偏过身子让他的拳头走空,自己的拳头顶住了他的胸口。若是从背后看过来,两人这个姿势多少像是在拥抱。 “别太疼。”他小声嘀咕。 “你甚至都来不及有感觉。” 斯瑞普点了点头,嘴唇才张开,艾芙洛手上用力,他两眼一翻,就此昏倒。回过头,卡佩的表情真是难以形容。戴蒙的手下很少有傻子,她当然明白这一幕意味着什么。 此时此刻,时间无比宝贵,卡佩当然也明白这一点。她没有一句多余的话,硬生生忍住了好奇,领着艾芙洛一路经过哨塔、回廊和拱门,来到位于城墙阴影下的马厩,一路上再没遇到任何守卫。所有的马都上好了鞍鞯,她们骑上两匹,卡佩又额外牵了两匹用来轮换。 从洞开的城门奔驰而出,扑面而来的夜风两艾芙洛神清气爽。她没忘记带上那瓶葡萄酒,此时此刻的心情正适合狠狠来上一口。回过头去,阴森森的监狱已经远远落在后方,她终于松了口气。 “这已经不是你第一次拯救我了。说起来,”语言太苍白,将来总有机会好好报答她的,艾芙洛这么想着,把酒瓶抛向卡佩,“你为什么要救我?这么一来,你再也没法回到戴蒙那边去了吧?” “因为我决定把注下在您这一边,”卡佩把酒瓶抛了回来,“抱歉,我不喝酒。” “这可是件决定人生前途的大事,你是不是仓促了点?” “并不仓促,我不是临时起意的。第一次见到您时,我已经有了这个想法;戴蒙殿下让伊利昂屠城那天,决定就已作出。您会为了无力救治一名伤员而在心底里哭泣,尽管刚刚才救下了一百人;戴蒙却能面不改色地杀掉十万以上无辜的人。不管怎样,对我和我饱经压迫的同胞们来说,他都是最糟糕的选择。” “饱经压迫的同胞……?” “我来自艾格兰人所说的法外地。诺亚先生有没有和你说起过?我和他实际上是同伴,尽管之前从没见过面,甚至互相并不知晓对方的身份,但我们都在为了共同的目标而努力着。” 法外地?在艾芙洛的印象中,那是比南境更南的地方,风景优美,盛产黄金和宝石。“不过,”她又问,“刚刚为什么你不自己动手?” “我没您那么好身手,那么多敌人,我对付不了,”在艾芙洛的目光变得惊奇之前,她补充道,“战胜您的那种力量不是可以随心所欲使用的。等安全后,我自然会把一切都告诉您。不过现在,我们还是抓紧时间赶路吧。” “啊,说的是啊。”艾芙洛抓紧缰绳,向着前方的黑暗疾驰。 第230章 作战会议(1) 到处是还在冒着黑烟的余烬,街道上满是干涸的血迹,大部分尸体虽然已经被清理掉,但仍有散落在街头巷尾,甚至挂在屋檐下、倒在房顶上的零星死者。 薇卡殿下的脸色苍白,看起来随时可能晕倒。没人会因此指责她软弱,事实上哈耿自个也被无处不在的浓重尸臭味弄得浑身不自在。如果这还不够有分量的话,他心想,那么请看看艾尔薇拉大人。 就连伟大的梦行者,神情也异常严峻,哈耿还是头一次见她露出此种表情。如果说服力还不够,那再看看托马斯·罗斯,这位又高又瘦的财务大臣也抿紧嘴唇、绷紧脸皮、一言不发,就知道眼前的惨状有多震撼了。 一个近卫突然从马背上跳下,跑到街边,蹲下身子,“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殿下,”费多尔亲王回头望了眼那近卫,很没有风度地揉了揉鼻子,“我们马上就要到中央大道和广场了,您可要做好心理准备……有些东西,大概会让您感到非常不适。” “我没事。”薇卡殿下摇了摇头。 一行人沿着破败不堪的街道继续向前,许多房屋只余焦黑的骨架,空气中的臭味倒是逐渐变淡。他们经过一座石桥,离那场可怕的屠杀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天,桥下的河水竟然仍是红色的。 如此大规模地对毫无反抗之力的同胞下手,这样的残酷哈耿实在难以想象。人类还有这样可怕的一面,是他们而非我们统治大地,这也是原因之一吧? 绕过一排还算完整的房屋,眼前豁然开朗,亲王翻身下马,接着是薇卡殿下,艾尔薇拉,其他大臣和近卫们。随后,他们便看到了广场上有些什么。 这……这是真的?哈耿倒抽了口气,惊叹瞬间在队伍里爆发,除去少数事先已经知道真相的重臣和近侍,身边每个人都在议论纷纷。在纪律严明的西维军队里,这种事情本是不可能发生的,而亲王本人也完全无心阻止。 他们看到的是一座山,一座完全由人类头骨堆成的山,几乎占据了整座广场,高度与橡木城那高大坚固的城墙相当。究竟死了多少人类?几万?几十万?望着“山”上那无数空洞的眼眶,哈耿不寒而栗。 “这……”薇卡殿下向前跨了几步,神情茫然而无助,“怎么会这样……” “殿下,”艾尔薇拉大人轻轻拉过她的手,“有些事实,以前若是告诉您,您大概……不,是肯定不会相信。不过看到了眼前这一幕,我觉得差不过该让您知道真相了。” “真相……”薇卡的眼睛一刻也没从成堆的头骨上离开过,“这些……真的是戴蒙干的吗?” “从线人那里得到的消息,戴蒙授意,近卫军的指挥官伊利昂动手。” 有好半晌,薇卡殿下什么话也没有说。背对着的缘故,哈耿看不到她的神情,但从她颤动的肩膀和隐隐约约传到耳中的抽泣,不难想象她该有多难过——那位孤身一人深入敌营还敢斥责费多尔亲王的公主殿下,竟然当众哭了…… “薇卡殿下,”亲王走了过去,“事情已经发生了,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避免让这样的惨剧重演。” “是、是的,我们得阻止他们。”薇卡止住哭泣,呜咽着回答。 哈耿注意到,听了她这句话,好几个重臣像是感到满意似的互相对视了几眼。“我们?”艾尔薇拉故作惊讶地指出,“没想到这么快就能得到您的认同。” 察觉到失言,薇卡殿下苍白的脸颊上泛起红晕:“呃不,我不是……也不对……” “除此之外,我还有个好消息要和您分享——这可能是这次悲剧中唯一能让人稍稍感到宽慰的消息了,”梦行者拉起薇卡殿下的手,像个骑士一般亲吻了下,“海洛伊丝殿下成功地从这次屠杀中逃脱,艾芙洛殿下也平安无事。” 薇卡殿下向着尸骨堆双膝跪下,双手在胸前交握。她似乎想说什么,但最后只是点了点头,泪水顺着脸颊流淌。 “这种事,还是换个地方再谈吧,”费多尔亲王四下望望,“我看谁也不想继续待在城里。艾尔薇拉大人,我们的营地准备好了吗?” “您进城前就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这会肯定已经全都安排妥当。” “非常好。既然如此,我们就快些过去。继续闻着这种味道,”亲王用手在鼻子前扇了扇,“我怕在场大半的人要和自己的早餐见面了。” 从上马和整队的速度上也可以看出亲王的这道命令有多受欢迎。 队伍在沉默中沿着橡木城那条著名的中央大道前行,不到一顿饭的功夫便出了城。在哈耿看来,尽管队伍严整,但多少看起来有些像是逃离。 营地就在橡木城的北门外不远,数不清的帐篷整齐排列,四处是随风飘舞的旗帜和堆叠整齐的武器,视野开阔的位置均已建起塔楼,数个小队在外围巡逻。城墙隔绝了尸臭,哈耿长出了口气,周围的人类也个个面露喜色。 不过,他闻了闻衣袖和领子,衣服上也多多少少沾到了那讨厌的味道,虽然已经很淡,依然顽固地址朝哈耿的鼻孔里钻。他不禁唉声叹气,为什么化为人类的形态之后,嗅觉没有跟着变成人类的水准呢? 大帐位于营地中央,是整个营地最显眼、占地面积最大的一顶帐篷,以便亲王召开作战会议。虽然格外重要,但是大帐本身相当朴素,乃是用寻常的帆布缝制而成。 一群马夫过来扶亲王下马,一名守卫接过掌旗官洛伦特手里的旗帜,插进帐门边的松软泥土里。薇卡殿下知趣地道了声再见便要退下,亲王制止道:“不,不用回避,殿下。这一次的作战会议请您也列席。” 公主殿下面露惊讶,甚至忘了回应,直到亲王再次邀请。 比起恶臭难忍、阳光毒辣的橡木城,亲王的大帐内凉爽宜人。最为引人注目的当属营帐中央的长桌上那张巨幅地图,将整个艾格兰北境乃至珍珠地、王领的一部分地区,巴旦荒原和白鬼草原、曼林自治领和西维南部的大部分地区都囊括了进去。 地图的绘制异常精确,哈耿挑了几处曾经在天空俯瞰过的地区细细观察,发现地图上标注的地形与记忆里的分毫不差。 第231章 作战会议(2) 这只可能出自艾尔薇拉的手笔。地图上还摆放着不少木头雕刻的骑士和士兵,看得出来是新近制成,大半还没来得及上漆。每个木雕的手中都有一面旗帜,绘着各式纹章;木雕脚下的托盘上则刻着一个个名字,每个名字后都用稍小一些的字号标着诸如“骑兵五百,步兵三千”之类的文字。 “不错嘛,”亲王赞赏道,“艾尔薇拉大人替我们把艾格兰所有的领主与军队都在地图上清楚地标了出来。” 哈耿望向薇卡殿下。不出所料,她的脸色又一次变得很难看。望着那副详尽的地图,他不禁对她心生同情。 她会觉得难过是很自然的,身处敌营——亲王和艾尔薇拉大人他们再怎么和善,在她看来也终究是敌人——而自己一方的部署,不管是通过什么样的手段,这群敌人又打探得一清二楚。 看着她纤细的手指逐渐揪紧衣襟,哈耿觉得自己的心脏也跟着感到了些微的……刺痛?这种生理上的反应前所未有,但不知怎的,他不觉得需要为此感到紧张或者不安。正相反,他甚至觉得这有点儿享受。 侍从们送来一杯杯清水和果汁。刚刚见识了那么可怕的场景,这种时刻,哈耿认为来杯酒更合适,但西维人的作战会议上从来不提供酒精。退而求其次,他拿起一杯清水,一边想象着美酒的味道一边大口喝下。 亲王举起右手,大帐内立刻安静下来。所有的重臣和骑兵、步兵、辎重以及其他部队的指挥官围拢在地图边,沉默地肃立着。作战会议上同样不提供椅子或者床榻,在哈耿看来,这是个值得推广的传统,特别是见识过艾格兰贵族怎么开会之后。 本来,地图边每个人的位置都是固定的,但这一次稍有不同。在费多尔亲王与艾尔薇拉之间空出了足够站下一个人的间隔,不消说,是为薇卡殿下准备的。在亲王几次提醒之后,她终于不情不愿地站了过去。 “让我们开始吧,”费多尔宣布,“今天的作战会议有一项额外的议程。艾尔薇拉大人?” 伟大的梦行者向西维的亲王躬身,和其他重臣没有任何不同。尽管平时这些西维人一个个都不怎么正经,但到了这种场合,人人都很严肃,他们很清楚何时可以轻松一下,何时却绝对不能开玩笑。 “薇卡殿下,”艾尔薇拉环视了下参加会议的人群,“下面的这番话,我和在座的所有人早就想和您说,但一直苦于没有机会。今天,在目睹了橡木城的惨状之后,我想您大概对您的哥哥有了和过去不同的认识,而我们想要告诉您的真相,您或许也会更容易接受一些。” 薇卡殿下的双眼还有些红肿:“诸位要告诉我什么样的真相呢?” “在殿下看来,西维为何要入侵艾格兰?” 这个问题对于薇卡殿下来说显然太过复杂,提问者自己也深知这一点。艾尔薇拉顿了顿,不等薇卡回答就继续:“因为几天前在橡木城发生的惨剧,两个月前同样在西维南部的城市和集镇里发生过。” “两个月前!”薇卡殿下本就煞白的脸色又白上了几分,此刻看来全无人色。 “对,差不多就是伊利昂将戴蒙殿下从软禁他的高篱堡里劫走的日子。当然,这件事我们是之后才得知的。暮冬城和长湖镇,还有曼林自治领的一座小镇,一共三处地方,居民连同过往的商队无人生还。当我们赶到时,见到的场面甚至比橡木城更为悲惨。” “更……悲惨?”汗水布满了公主殿下的额头。 “是的,因为凶手们完全没有掩埋或者焚烧尸体,现场保留了屠杀时的状态。街上,放屋里,河道中,成千上万的尸体就那样随意地散落各处,并且已经开始腐烂。” 伴随着梦行者的话,某种情绪在大帐内的人群间扩散。看不见,也摸不着,但是哈耿能清晰地感受到。 “屠城发生后,我们进行了调查。所有的证据和线索都指向了的巴旦荒原和白鬼草原的更南方,指向了遥远的艾格兰,那个对西维人而言已经相当陌生的国度。一千两百年来,西维始终保持着谨慎,尽量避免与南方这个邻居有直接接触。但是这一次的情形非比寻常,绝境要塞高耸的城墙背后究竟发生了什么?是什么让他们不惜跨过遥远的距离来屠杀西维的人民?带着这样的疑问,西维的大军出发了。” 费多尔亲王感慨:“当时,西维全境群情激奋,要求我发兵攻打艾格兰的呼声高涨到了难以形容的地步。每天,在王宫的围墙外都有几万人聚集,请愿的人从王座厅一直排到巨翼门——这段距离长约十里。所有人都只有一个要求,出征,为同胞们复仇。在艾尔薇拉、泽拉诺和洛伦特的陪同下我微服外出过,街头巷尾听到的也只有一种声音。艺人们敞开大门免费演出嘲弄敌人的歌剧,舞者们在大街小巷公开为了鼓舞人心而翩翩起舞,酒馆的老板们拿出一桶桶的麦酒和葡萄酒任人畅饮,孩子们焚烧写有‘艾格兰’字样的木头假人。啊抱歉,殿下,我不是有意冒犯。” “没什么,亲王,”薇卡殿下轻声叹息,“我……现在很清楚西维人民的感受。” “哦?”艾尔薇拉挑起左边眉毛看着她。 薇卡的右手握成拳头:“早知如此,我不该只刺瞎他眼睛的。” 梦行者理解地拍了拍她的肩:“和自己的亲人战斗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这是种真正的煎熬。不过,打从一开始,我怀疑的对象就不是您的兄长。” “哎?”薇卡猛地甩头,整整地看着艾尔薇拉。 “比起一直处于软禁下的戴蒙殿下,在这个时间点救出他的人显然更可疑,不是吗?老实说,”伟大的梦行者又一次向人类低头,“身为亲王的情报总管,却没能阻止这一惨祸的发生,甚至都没提前得知任何消息,没有任何理由可以分辩,这是我的失职。” “你不用自责啊,艾尔薇拉大人,”这次亲王拍了拍梦行者的肩膀,“没有人是全知全能的。” “正是如此。”亲王的话引起帐内一片附和。 “而且现在也还来得及补救。”亲王补充。 第232章 作战会议(3) “感谢诸位的好意,”艾尔薇拉大人抬起头来,“让我们继续刚刚的话题。刚才我说到,打从一开始,值得怀疑的对象就不是戴蒙殿下,而是把他救出来的人。这一点,诸位也是同意的,对吧?” 地图边的西维人用各自不同的方式表达了赞同。 “随着调查的深入——请原谅,薇卡殿下,我们尽管不和艾格兰有直接往来,但是有不少的西维人在艾格兰讨生活。所以在你们身边发生的事情,我们多多少少了解一些。” “您不用在意,”薇卡殿下露出理解的微笑,“你们对我们造成的伤害,远远及不上我们自己。我,”她的笑容转而发苦,“已经不知道究竟谁才是敌人了。我的头脑告诉我,戴蒙才是,可我的心又在抗拒这种想法。” “您真的很不容易。经过调查,越来越多的线索汇集到了同一个人身上——伊利昂,新任的艾格兰近卫军指挥官。这个人此前大多数时候默默无闻,目前已知他曾踏足无尽之洋对岸的裘里以及艾格兰的西境,做过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基本不值得在会议上讨论的那类。就我现在得到的情报,”艾尔薇拉大人做了个手势,侍从立刻送上了盛满清水的杯子,她喝下一口,润了润喉咙继续道,“伊利昂有一批来自世界各地的、奇奇怪怪的部下,而且他本人的实力惊人。橡木城一战,海洛伊丝殿下与艾芙洛殿下加在一起也不是他的对手,而且场面相差悬殊。当然,这场战斗后面还有些波折,不过与我们要说的内容无关,这里就不浪费大家时间了。” 海洛伊丝殿下与艾芙洛殿下两人联手?哈耿脑海中立刻浮现薇卡殿下那个让人恨得牙痒痒的孪生妹妹。她虽然是个可恶透顶的小东西,但实力在人形的自己之上是毋庸置疑的,海洛伊丝殿下和她也不会有太大差距。她们两个加起来也打不过吗?世上真有这么厉害的人存在? 看得出来,大帐里有相同疑问的不止一个两个。除去老奸巨猾的大臣们,费多尔亲王身边有着许多优秀的战士,梦行者的话令许多人情绪高涨。在作战会议上,除非亲王发话,否则严禁私下交流讨论,就哈耿所见,好些人表达的意愿很强烈,所以也就憋得很辛苦。 “怎么?”亲王适时地给了他们发泄的机会,“大家好像对情报总管的话很感兴趣?有什么想说的就说吧。” “艾尔薇拉大人,”他的掌旗官洛伦特最先举手示意,“您别是在吓唬人吧?” “我们都知道,”财务大臣托马斯·罗斯大人捋着胡子,“艾尔薇拉大人喜欢吓唬人。” 亲王的三大随身近卫,也就是晨曦卫、暮光卫、星涌卫和月冕卫——哈耿第一次见到他们曾一度怀疑自己不识数,因为他们明明是四个人——在经过了一番激烈的讨论后,月冕卫克罗捷尔站了出来:“我们同意洛伦特大人的看法。那家伙真要那么厉害,又怎么可能默默无闻?我们都知道,一个人躲进无人的荒山野岭苦练剑术几十年变成绝世高手这种事,只存在于小说和歌剧中。他总得有个一步步变强的过程吧?这过程或长或短,他得跟人学习技巧,他得和人较量积攒经验。那些教过他的教头,和他交过手的对手,总会把他的事情传些出来的。” 克罗捷尔的话获得了一片赞同。 “诸位说的我当然也清楚,”梦行者示意大家安静,“所以,这家伙就更加叫人捉摸不透了。各位,再来看看这个。”她拿出一块蓝色的宝石,大帐内的人和物顿时一片幽蓝。 这东西哈耿很熟悉,在海洛伊丝殿下和他的旅行诗人男友再加哈兹伯爵造访卡慕先生庄园的那个晚上,他亲手从好些士兵的头盔上扣下了相同的宝石。 哈兹伯爵也在场,见到宝石,他神情惶恐,连连致歉。 “这不是您的错,伯爵,”艾尔薇拉的笑容甜美,不熟悉的人看到这种笑会认为她一定心情愉悦,但熟悉她的人看到这种笑则会发抖,“说到底,那件事是由于薇卡殿下的某个护卫行事鲁莽造成的。这宝石并非天然形成,我暂时还没弄清楚是如何制做的,不过应该也快搞明白了。它能提升佩戴者的灵能,赋予额外的技能,但某种程度上也会影响、控制甚至彻底改变心智。说到这个,控制似乎需要佩戴者本人的配合。如果意志坚定,情绪上没有太大的波动,控制的效果会很弱,甚至完全无效。” “能提升灵能?您该不会是要给我手下的小伙子们每人发一块这东西吧?”博罗·杰罗姆大人道。 “怎么会呢?这可不是什么好东西,光是这么握着,我都有种死气沉沉的感觉,”她收起宝石,夺目的蓝光立刻消失,“总之,这个名叫伊利昂的家伙一定在谋划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我要说的就是这些。” “那么这个家伙的动机又是什么呢?”有人问。 梦行者欠了欠身:“现在还只是些猜测。一直都是贝莎在调查此事,她还需要些时间。目前看来,或许和大陆上遍布的古代遗址与星门有关联。关于这个人,我们的讨论就到此为止吧。现在,得谈些更加紧迫的事了。” 她稍稍后退了些,亲王清了清嗓子,接过话头:“没错。各位,屠杀橡木城的艾格兰近卫军已经向西南方撤退,但是王领诸侯的援军却已经陆陆续续地抵达,根据斥候的报告,最近的一支离此地已经不到两天的骑程。艾尔薇拉大人?” “遵命,亲王。各位大人,请看地图,我已经标出了敌军的配置。抱歉,”梦行者忽然停了下来,“薇卡殿下,接下来的部分,您要不要回避一下?我们倒是无所谓,但毕竟,我们要与之作战的是您的同胞。听我们讨论如何对付他们,这对您未免太过残酷。” 薇卡殿下凝望地图。“……不是的,”她幅度极小地摇了摇头,“王领的贵族们都支持戴蒙。如果不是西维的各位,这会我们已经和他们交战了。” 费多尔亲王紧绷的双肩放松下来:“谢谢您的理解。” 第233章 作战会议(4) 艾尔薇拉大人感激地搂了搂薇卡殿下,继续说道:“既然殿下不在意,那再好不过,我就先来简单向各位介绍一下目前的形势。戴蒙和伊利昂在离开橡木城之前,毁坏了城市南侧的大部分城墙,并且完全填塞了护城河。这么做的意图很明确,不希望我们借助城市站稳脚跟,也为之后他们的反击提前做好准备。大概在他们看来,没了城墙之后,这事做起来会顺利些吧。” “大家从地图上可以看到,目前逼近橡木城的只有来自王领的援军,珍珠地的精锐还远在后方,至少十五天后才能赶到,”费多尔亲王自信地表示,“这点时间足够了。” 梦行者躬身对亲王的言论致以敬意:“正如您所说。王领诸侯的军队总数不到八万,远远少于我方,”她的手按在了地图上橡木城的位置,“我们在这儿有十万,”接着她又指向巨马城,“这儿是另外十万。两地之间我们部署了许多营地与岗哨,此外还有大量斥候,补给线畅通无阻。所以,我们要做的不是等着他们过来,而是主动出击。” 大帐内的气氛又有了变化,橡木城的惨状带来的压抑神奇在一次呼吸的时间内一扫而空,几乎每个人都跃跃欲试。 大家的反应令艾尔薇拉大人连连颔首:“敌方不仅数量上处于劣势。他们摆出了进攻的态势,可是骑兵非常少,总数仅仅两千左右;士兵的训练和物资的准备都不充分,长途行军造成了许多人患病与掉队;领主之间缺少有效的沟通与联络,行进的队列拉得非常长,士兵与辎重的距离过远,侧翼也完全没有任何保护。除此之外,为了行军轻便,他们选择的装备以长剑、短矛和圆盾为主,对抗骑兵需要的拒马、长枪和塔盾严重不足。以上,介绍完毕。我想大家知道该怎么做了。” 亲王微笑起来:“艾尔薇拉大人,你好像忘记提到什么了?” “有吗?”梦行者蹙眉。 “还有对于战争而言至关重要的一点——情报。我们已经知晓了面对敌军的一切,他们的指挥官姓名,他们的人数,他们的位置,他们的行军路线,我们全都清清楚楚。而对方对我们却几乎一无所知,这是我方最大的优势。而这一切,都要感谢我们的情报总管哪。” 热切的掌声响起。哈耿始终没搞懂用力拍手这种行为的意义,但他至少了解到一点,就是作为人类,当一群同类都在做着某件事的时候,如果你置身他们中间,那么通常情况下最好跟着照做。 “亲王,”骑兵部队的指挥官博罗·杰罗姆咳嗽了声,“如果您允许……” 费多尔亲王从地图上拿起两个木头骑士:“博罗大人,这个交个你如何?你将担任全军的先锋,面对的是敌人全部的骑兵,外加大约一万名步兵。另外,赛普和克罗捷尔也会一同协助你。” 博罗大人当即单膝跪下,嗓音在颤抖:“这是我的荣幸,亲王。哪怕粉身碎骨,我也一定会为您带来胜利。” 西维的骑兵冲锋起来无坚不摧,有夸张的说法是,再坚固的城墙,也抵挡不住一个西维重装骑士的冲击。若以武器作比,他们相当于整支长枪最锐利坚固的枪尖,是整个西维军队里最重要的威慑力量,王国的敌人在他们的长枪与铁蹄前闻风丧胆。身为亲王的骑兵指挥官,博罗大人向来为此感到自豪。 不幸的是这次出征艾格兰以来,除了攻克绝境要塞之外,再没发生过任何战斗。偏偏那一场又是攻城战,博罗大人的骑兵部队几乎全程旁观,只在最后阶段象征性地出了下场,没有冲锋,没有穿插,没有迂回包抄,甚至没有机会端起骑枪,攻城战就已结束。 这样的“战斗”根本无法令博罗大人和他麾下精力旺盛的骑兵们满意。身为王国军队的骄傲却毫无建树,任谁都无法忍受。终于有了机会出战,而且是作为前锋,他的激动完全是意料之中的。 “你可要当心,老混球,”后勤总管凯文·斯凯雷瞪着博罗·杰罗姆,“出了橡木城这档子事,棺材和裹尸布都不够用了,我可不想替你这路货色收尸。” “这正是我想说的,”博罗大人回敬,“你这张老脸活着的时候已经够丑的了,死掉就更加没法看了。” 亲王忍住笑,继续分配着任务:“这里由我来负责,同行的还有洛伦特,泽拉诺。这里的两支敌军即将汇合,艾尔薇拉大人,指挥就交给你和安迪。以上三处的攻击将尽可能同时展开,米亚,索科洛夫,你们指挥剩下的部队作为机动;凯文大人,你负责补给和物资的集散,德米特里与维克托的部队为你提供保护。大致的部署就是如此,下面是具体的方案……” 在场的每位大臣、将领与贵族都分配到了各自的任务,费多尔亲王把一切都安排得井然有序。随后是讨论环节,无论职位高低,凡是参加会议的都可以畅所欲言,而亲王则认真听取臣下提出的每一条意见或是建议。于是在修订了几个细节之后,整个作战方案就这样敲定,会议一共只持续了不到一个小时。 不过为了这一个小时,艾尔薇拉大人以及其他几位重臣一定花去了数十倍甚至上百倍的时间,光是这张地图就已经能说明很多问题。 确认众人再没有疑问,亲王宣布了两件事:一,散会;二,一小时后回大帐共进午餐。 这就结束了吗?和原先的印象不同,会议一点也不枯燥,相反还挺有意思的。作为会议上仅有的两位没有发言的出席者之一,哈耿感到意犹未尽。 另一位在作战会议期间保持沉默的出席者自然是薇卡殿下,不过这会儿,她倒是开口了。“亲王,”她向费多尔·诺加林行了一礼,“我想再到橡木城里走走。” “当然可以。不过虽然周围都是我们的驻军,护卫还是必不可少,”亲王抬高了音量,向帐篷出口处挤作一团的部下们问道,“除了哈耿大人之外,还有没有人愿意一同承担这个任务的?” 本来争先恐后往外去的人群突然像是倒流的海水一般涌了回来,几十个不同的声音说出了同一个词:“我!” 第234章 作战会议(5) 最后获此殊荣的是博罗·杰罗姆大人以及亲王的星涌卫安迪·弗洛伦斯爵士。他们与哈耿一道跟在薇卡殿下身后,沿着橡木城的大街小巷信步闲走。而他们身后,则是二十名全副武装的近卫步兵。 亲王似乎有点儿太过慎重,哈耿心想。城里有着为数众多的西维士兵在清理屠杀留下的尸体,每走过三条街便至少能碰到一队。 他们又一次来到骸骨堆积成山的中央广场。薇卡殿下一言不发地跪下,闭上眼睛默默地祈祷。 只看背影,她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甚至还有几分柔弱的普通人类女孩,比起战士来更像是祭司,完全无法和她战斗中的英姿联系起来。念完一段祷词,薇卡殿下又开始轻声唱起歌来。 她不是歌手或者诗人,可是歌声清澈,哈耿还是第一次听到如此纯净的嗓音,完全没有任何瑕疵,一如她的心地,容不下任何阴霾。有如温暖的阳光照耀,笼罩天空的乌云消散,覆盖大地的积雪消融,哈耿仿佛看到枯骨下青草钻出泥土,细碎的野花朵朵绽放。 哈耿阖上双眼,清唱的歌声犹如无形的手抚过心灵。许久许久,他才意识到歌声已经停下,急忙睁眼,薇卡殿下不知何时已经站了起来,脸上挂着两串晶莹的泪珠。 “辛苦各位了。”她用手背揉了揉眼睛,又认真地躬身行礼。 “这是我们的荣幸,”博罗大人弯腰还了一礼,“相信您的歌声,一定能为在这场灾祸中逝去的人们带来些许安慰。” 安迪爵士有些伤感:“我们肩上的担子好像更重了。为遇害的西维人民报仇,现在还得再加上艾格兰的人民。真希望能尽快把那个丧尽天良的疯子——呃抱歉,殿下,请原谅我的失言。” 薇卡殿下唉声轻叹:“没关系的。都是我不好。如果两年前我没有手下留情……” “您无须自责,殿下,”博罗·杰罗姆谆谆善诱,“弑亲从来都是悲剧,我毫不怀疑,那样的话您会终身活在痛苦、悔恨和煎熬中。” “但至少,痛苦的只是我一个人而已。感谢大家的保护,我们回去吧。” 一行人沿着来时的路线朝城外走去。比起来时,归途的气氛要活跃一些,薇卡殿下几次回头张望,欲言又止。 “您有什么疑问吗?”当她又一次扭过头来时,博罗大人问。 “我确实有个问题想向您请教,可是……”薇卡殿下有些尴尬,“又好像不该问。” 博罗大人顿时两眼放光,朝薇卡殿下凑了过去:“您只管问好了!您是我们尊贵的客人,没有什么是不该问的。您是想知道我是如何在别人的婚礼上拐跑新娘的吗?还是想了解我是怎样和一群年轻貌美的姑娘在荒岛上度过劳累但是美妙的两个月时光?又或者对我参加过的最辉煌的一场战役感兴趣?啊真是令人回味无穷,那场战役过去已经三十年了,仍然仿佛昨天发生的一样。它并不是发生在战场上的,而是在我的卧室里……” “呃,”薇卡殿下脸上肌肉微微抽动,“我,我想问的不是这种问题。” “这种问题也没关系!” “那,那我问了,”她抿了抿嘴唇,“博罗大人,您是骑兵的指挥官,对吗?” “正是!当然,王国的骑兵并不全是我一个人指挥的,各个军团里也都配有自己的骑兵。” “您这次要面对的敌人,”说到“敌人”一词,薇卡的表情多少有些不自然,“大约是两千名骑兵和一万名步兵。为何亲王只让您去攻击他们呢?我略微懂一点战争之道,只有骑兵的话,对方有许多应对的方法,战斗恐怕不会那么顺利啊。” “能问出这样的问题,您对战争之道可不是略懂一点啊,殿下,”博罗大人道,“实际上不是您说的那样,‘骑兵指挥官’是个名义上的称呼,除了两个军团的重装骑兵之外,我麾下还有一个军团的轻装骑兵和四个军团的步兵。按照西维军队的通常编制,每个军团的标准配备是五千人。” “那么,归您指挥的一共是三万五千人吗?” “实际上超过四万。还有各种辅助作战的部队,他们的人数接近一个军团,再加上我直属的……什么人!?” 博罗大人突然大喝了一声。哈耿一怔,随即听到身旁一座还算完好的屋子里有人哈哈大笑。“老头,你还挺机灵的,”又一个声音道,“踩到根木头你也听得到。” 突然喀喇声响,屋子的窗玻璃碎成了无数片,两条灰色的人影跳了出来。 好快!即便是哈耿也完全来不及作出反应,他眼睁睁地看着一柄又长又细的剑刺向博罗大人。叮的一声,骑兵指挥官拔剑在手,挡下这突如其来的一击,接着迅速后退,与袭击者拉开距离。 一时间双方都没有进一步动作,持剑互相警惕地注视着对方。安迪爵士指挥近卫步兵呈半月形在博罗大人背后散开,他本人则持剑与博罗大人并肩而立。 哈耿暗暗心惊,人类出手竟然如此迅捷,刚刚那剑如果是冲着我来的,我能挡住或者躲开吗? 多半不行。他不禁细细打量起这两个突然出现的家伙。两个都是年轻的男性人类,穿着式样相同的、带有兜帽的灰色布袍,一人手执一柄长剑。刚刚袭击博罗大人的那位有着一身古铜色的皮肤,黑色的头发在脑后挽成发髻。他身边的那位则皮肤白皙,一头棕色的、波浪般的长发有一半向前梳,遮去了右眼,肩上还不合时宜地挂着一具七弦琴。 这个人和戴蒙王子不同,他的两只眼睛都好好的,这么做大概只是出于某种奇特的审美情趣。 “身手也不错嘛,老头。”棕发的年轻人笑道,先前在屋子里说话的正是他。 “你们是什么人?”博罗大人蹙眉,“伊利昂的走狗吗?” “这正是我们想问的,”黑发的那个语气冰冷,“这里的屠杀是你们干的吗?” “贼喊抓贼的混账东西,”博罗大人扬起手中的剑,“虽然是个小角色,不过拿来祭旗正合适。” “彼此彼此,”黑发人摆出突刺的架势,“我正担心会空着手回去呢。” “你会为这些蠢话后悔的。一对一吗?” “就这么办。” 话音刚落,他和博罗大人已经连人带剑狠狠撞在了一起。 第235章 新的客人(1) 这是场激烈的较量。 博罗大人虽已年近六旬,可是身手矫健,反应机敏,一点也不输给年轻人。他的经验丰富,剑术灵活多变,时而大开大合,时而灵巧迅捷,各式各样的招数层出不穷。 力量与技巧暂且不论,从他在战斗中表现出来的冷静、睿智与沉稳来看,完全无愧于费多尔亲王的骑兵指挥官这一荣耀的身份。 可他的对手,那位黑发的年轻人竟然不落下风。他的年纪至多只有博罗大人一半,可每一次举手投足、挥剑移步都展现出他曾身经百战,即便只是旁观,哈耿也能感到那咄咄逼人的气势。 而另外一位,那个一头波浪般棕发的家伙则面带微笑、好整以暇地看着同伴与博罗大人战斗,假如此人的内心感到了紧张,至少外表上哈耿压根看不出来。 这两个家伙究竟是什么来头?黑发的那个实力还在人形的自己之上,而棕发的这位镇定从容到了这般地步,他们绝不可能是普通人。屠城的幸存者?伊利昂派出的刺客,还是斥候?哪一种都不太可能,哈耿想不出任何稍稍合理的答案。 不过,为何安迪爵士连同所有的近卫步兵也都选择了袖手旁观?他们的神情有的激动,有的愤怒,有的忐忑,但谁也没向前跨出哪怕一步。哈耿本想上场助战,见状打消了念头。不管怎样,和一群人类待在一起,最好还是看他们怎么做,自己也便怎么做。 而薇卡殿下……若说现场谁最关心这场较量,那无疑是她。公主殿下毫不掩饰担忧,她额上汗水涔涔而下,浅蓝的双眸几乎眨也不眨,纤细的手指则无意识地揪着衣襟。自相识以来,哈耿还从没见她如此关注一件事。 等等,他忽然想到了一种可能。她认识这两个来路不明的家伙?叮叮当当的金铁交击声不绝于耳,战斗渐渐趋于白热化,再这样下去,两人中难免要伤到一个,甚至两个。战斗引来了附近的西维士兵,和安迪爵士一样,他们也丝毫没有出手的意思。 更过分的是,士兵们还各自选定了支持的一方,为战斗中的一老一少两位战士加油喝彩。连安迪爵士也不例外,黑发的年轻人以威猛的连续劈砍将博罗大人逼得连连后退,他竟在一旁手舞足蹈,连连叫好。 哈耿可没这种兴致。薇卡殿下的呼吸急促。就是她自己上阵,也从没有表现得如此忐忑。他实在看不下去,提议道:“安迪爵士,我们为什么不一起上?您或者我,”他做了个抓挠的手势,“一下就能让战斗结束。” 星涌卫正看得出神,闻言扭过头来惊奇地看着他,四周的士兵也纷纷向他投来诧异的目光。就连薇卡殿下也是一脸的不可思议,那微微开启的樱唇,那稍稍瞪大的双眼,简直让哈耿疑心自己不小心露出了本来的模样被她看到。 坏了,我似乎干了桩蠢事。他无地自容。 “哈耿大人,”安迪爵士挠了挠后脑勺,“您没有在开玩笑?” “没有。”哈耿硬着头皮老实地摇头。 星涌卫没有嘲笑他,而是耐心解释:“博罗大人提出了一对一,对方接受,神圣的契约便已达成。如果我们介入,会被天上的诸神与凡间的世人一同唾弃的。” “没错,就是这样!哈耿大人,用不着你插手,再有两分钟我就能收拾掉这小子!”战斗中的博罗大人不忘抽空说了一句。他的对手暂时停下动作,等他说完才合身扑上,两个人再度打得难解难分。 既然如此,你们人类打仗的时候为什么又总是不择手段,想尽办法以众欺寡、恃强凌弱?真是奇怪的规矩,矛盾的生物,哈耿悻悻地想。 他把目光重新投向战局。博罗大人毕竟年事已高,比起战斗之初,他挥剑的手不再那么有力,动作也趋于迟缓。对方却正是年轻力壮,行动反而愈发迅猛,岁月让胜利的天平向他逐渐倾斜。 看出博罗大人居于劣势的不止哈耿一个,喝彩与鼓劲声消失了,围观的士兵们陷入沉默。所有人都在为博罗·杰罗姆担忧,可尽管如此,还是没有人上前帮忙。 难道就这样看着博罗大人输掉?他会受伤,甚至更糟,数万人的军队会失去他们的指挥,进而影响整个西维大军的行动。不能这样,你们不能这样。 正在彷徨,熟悉的甜美嗓音从后方传来:“难怪你们去了这么久还不回来。咱们亲爱的博罗大人竟然在跟人比剑,这可是难得一见的稀罕事。” 是梦行者,那一瞬,哈耿有种落水的人见到整根浮木的感觉——这个比喻是他从人类的书中读到的。 回转身,艾尔薇拉换上了一身鲜艳闪亮的紫色长裙,带了四五个随从,散步一般不疾不徐地从街道的远端走来。“艾尔薇拉大人,”哈耿按捺不住心中的喜悦迎上前去,“您能来真是太好了。” “让我来瞧瞧,什么样的对手才会令他如此认真。咦?那家伙很厉害啊,”梦行者关注了战斗片刻,视线移向一旁棕发的年轻人,“哎?怎么会?” 薇卡殿下投来不安的一瞥。与此同时,战斗已然接近尾声,博罗大人气喘吁吁地左支右绌,只剩招架的功夫,到了这份上失利只是时间问题。 “请您想办法阻止他们,”哈耿心急如焚,“这样的战斗毫无意义——” 话音未落,博罗大人将手中的长剑重重丢下,跟着倏地坐下。这是什么招数?哈耿一怔,接着便听到博罗大声叫嚷:“行了,行了,别打了,我认输,我投降,你赢了,你赢了!” 黑发的年轻人向博罗大人行了一礼,并不还剑入鞘,一边以充满戒备的目光打量着众人,一边向同伴靠近。 “别紧张,小伙计,”博罗大人喘得像头牛,“哎哟我的妈呀,我这一把老骨头,实在不能和你们这群小混球比。我说安迪,带酒了吗?” “没有。大人,您知道的,我们只是出来散个步而已。” “见鬼!好吧,好吧。对了,”博罗大人一边说着一边站起来,他还没注意到艾尔薇拉已经就在身后,“差点把规矩给忘了。我是西维的骑兵指挥官,名字是博罗·杰罗姆。你呢?你是什么人?” 黑发的年轻人和同伴对视一眼,清了清嗓子,正要开口,艾尔薇拉大人抢了先。“请原谅我的失礼,”她微笑着走向他们,“两位大驾光临,实在令我感到受宠若惊。迟了介绍,我是西维的情报总管艾尔薇拉。幸会,风铃城的拉尔斯·德·布鲁姆伯爵,以及红绸城的卡隆·德·拉塞尔伯爵。” 竟然是他们俩?四下里响起一片惊讶声。与此同时,哈耿看到两位珍珠地伯爵的脸上现出惊异的神情。 第236章 新的客人(2) 早在投奔伊葛大人之前,哈耿就已经听说过卡隆伯爵与拉尔斯伯爵的赫赫威名。 在戴蒙王子的上次的叛乱中,卡隆伯爵统率的部队攻无不克,他本人更是多次在阵前斩杀对方将领,勇武的名声令敌军闻风丧胆。 他最出名的事迹是在一处介于海湾地和珍珠地之间的关隘,率领麾下区区一千名士兵,抵挡海湾地诸侯的联军三万人。那关隘既不险要,也不坚固,大小不过相当于寻常的哨所,然而海湾地的三万名士兵在长达十天的时间里硬是一步也没能前进,反倒丢下了数千具尸体。 尤为夸张的是,完成阻击任务之后,卡隆伯爵借着夜幕的掩护带领部下——有传言称剩下的人数在九百开外,更具体一点的话甚至有说九百八十人以上的——从敌人眼皮底下安然撤走,而被他震慑的敌军完全没有来追击。甚至卡隆伯爵已经离开这件事,他们也到三天后才敢派人进入关隘确认。 拉尔斯伯爵则以其恶魔般的睿智,或者说狡诈(当然,这是对敌军而言)而闻名。据说他仅仅凭着对人心的精确掌握和几句流言,便让超过五万的敌方大军土崩瓦解,其中一半四散奔逃,另外一半则直接倒戈。 “这是诗人和小说家的惯用手法,”对此,艾尔薇拉大人曾点评过,“真实的状况肯定没有流传的这么简单,那位拉尔斯伯爵以及他的同侪们一定付出了相当的精力和心血。不过未经修饰的事实肯定比不上精心编织的谣传来得有吸引力啦。动动嘴唇就能战胜敌人的大军,这样的桥段大家都喜欢听。当然,伯爵本人大概也欢迎别人这么说他。” 关于这位伯爵,哈耿还听到了一些不那么正面的传说,基本集中在他怪异的兴趣爱好上。听说在闲暇时,他喜欢像个诗人一样弹拨七弦琴,并且自诩为领先于时代的艺术家。就哈耿所见,既然这种时候他还不忘带上七弦琴,传闻具有很高的可信度。 不过,他们俩怎么会出现在这种地方?而且还一个随从都没带。 “想不到在这种地方也能遇到认识我们的人,”拉尔斯伯爵从容地还剑入鞘,顺便示意卡隆伯爵也这么做,“请恕我们孤陋寡闻,诸位的名字我竟然从未听到过,连西维这个……这是地名吗?真抱歉,连地方这我也没听说过。” “这是很正常的,毕竟西维与艾格兰之间隔着白鬼草原和巴旦荒原呢,”艾尔薇拉大人欠了欠身,“如果换个说法的,拉尔斯大人和卡隆大人自然就能明白了。通常,我们被你们称为‘蛮族’。” “正是如此,我们是一群野蛮人。虽然我们不拿带刺的木棍,也不穿兽皮。哦不对,也有些家伙穿兽皮的。还是这东西带劲!男人打架后就该喝这样的酒。”博罗大人道。他从一个路过的弩手身上找到了一小壶蜜酒,正喝得兴高采烈。 “蛮族?这么说来,我们是敌人喽?”拉尔斯伯爵兴味盎然地四下打量着,“如果我没看错的话,那边那位是我们的薇卡殿下?” “是我,”薇卡朝两位伯爵走去,但才跨出两步又停了下来,回身望着梦行者,“艾尔薇拉大人,您……” “放心吧,殿下,”艾尔薇拉大人拉过薇卡的右手,双手捧住,“我不会为难他们两位的。” “薇卡殿下是在战斗中被你们俘虏的吗?”卡隆伯爵皱起眉头。 “当然不是。除了攻打绝境要塞,我军再没有参加过任何战斗。薇卡殿下是西维亲王最尊贵的客人,绝非什么俘虏。现在正是战争时期,有些坏东西在打殿下的主意,出于安全上的考虑,亲王才不得不将她置于我方的保护之下。等情况好转,想去任何地方都是她的自由,花之都自然也不例外。” “好个安全上的考虑,”拉尔斯伯爵大笑,“如此形容囚禁我还是头一遭听到。我和卡隆是不是也需要这种‘安全上的考虑’?” “卡隆大人,拉尔斯大人,”梦行者收起了笑容,神情变得诚恳,“你们两人可以随意离开,我们绝不会阻拦。” 薇卡殿下松了口气。“听到艾尔薇拉大人的话没?”博罗大人挥舞着酒壶嚷道,“傻站着干什么!统统回去干活!” 围观的士兵们四下散去,当然,要除去贡献了蜜酒的那位弩手。他眼巴巴地望着博罗大人的手,哈耿猜想他多半是指望还能剩下一两口。 两位珍珠地伯爵对视了一眼。“当然,”艾尔薇拉大人补充道,“你们如果想来作客的话,我们一样奉为上宾。亲王一定非常欢迎两位的到来。” “卡隆,你觉得如何?”风铃城伯爵从肩上取下七弦琴,拨动两下琴弦。 “我看可以。既然她都邀请了,我们就接受。”卡隆伯爵直到此刻才把剑还入鞘中。 “说说你的理由呢?” “第一,薇卡殿下看起来好好的;第二,我们需要补充食物;第三,真相还没有查明;第四,这些家伙虽然可疑,总比戴蒙来得可靠些。” “这么说来,”拉尔斯伯爵仰起头看着同僚,“你觉得橡木城的屠杀,不是他们所为?” “不像是。言语是靠不住的,尤其是情报总管之类的人说出来的话,连标点都不值得信;但是剑却不会撒谎,与博罗大人交手过后我就明白了。还有那些士兵,看他们的表现,实在很难想象这样的一群人会参与到屠城中。” “小子,你说得太对了!”在弩手悲痛欲绝的注视中,博罗大人将酒壶丢向卡隆伯爵,“我是说关于情报总管的那部分……”他蛇足地补了一句,“艾尔薇拉大人,我不是说您。他和我说的都是泛指的情报总管,而您显然是特指的。” “等这次战争结束,我一定找亲王辞去我的职务,”伟大的梦行者也有哭笑不得的时候,“怎么样两位,做好决定了吗?虽然葡萄酒和美食都比不上举世闻名的花之都,但我们对待客人的礼数是从来不会有任何欠缺的……当然,有些家伙就只能请两位当做没看到了。” 与同伴又一次对视过后,拉尔斯伯爵夸张地弯腰行了一礼:“乐意之至。只是还有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你们喜欢音乐吗?” 这个问题莫名其妙,梦行者也有些不知所措。“当然喜欢。说到这个,西维是个充满艺术气息的国度,文学、音乐、舞蹈、戏剧、绘画等诸多领域都创造了了不起的成就。” “那再好不过,”拉尔斯伯爵的神情有些激动,“您的邀请我们接受了。为了表达谢意,我希望能向各位献上一曲。” 哈耿注意到薇卡殿下和卡隆伯爵同时变了脸色。艾尔薇拉大人一口答应:“没有问题。安迪爵士,请您先去向费多尔亲王通报一声,我们随后就带客人去见他。拉尔斯大人,今晚欢迎两位的宴会上,我们就可聆听您的演奏了。” 后来,这被认为是伟大的梦行者那为数不多的几个错误决定中最严重的一个。 第237章 似曾相识的朋友(1) “一条面包,六根素食香肠,一小块奶酪,一小袋干豌豆,一小袋无花果干,一小袋杏仁,外加一点盐和胡椒。省着点吃的话,支撑两天没有问题。我们还有三瓶葡萄酒,”海洛伊丝瞥了眼在浅草丛中淙淙流淌的小溪,“不过喝的倒是完全不需要担心。” 出发前,奥刻罗斯为他们考虑好了一切——马车,路线图,帐篷,毯子,柴火,新衣服,新鞋,一把握柄上镶着细碎宝石的弯刀,一具七弦琴,一副“诗人的情妇”,原先的全部行李和钱袋,一包西维的钱币——金银铜都有,外加足够两个人吃上十五天的食物。 “继续留在符石镇不是什么好选择,有些心怀鬼胎的家伙很快就会找上门来,”奥刻罗斯如此告诉他们,“我的职责禁止我透露更多,但既然海洛伊丝殿下通过了此地的考验,为你们提供一些力所能及的便利完全是理所应当的。你们打算翻越日暮山脉,在寻找翻山的小路,对吧?不然也不会到这符石镇来哪。” 奥刻罗斯为他们指出了那条道路。按照他的说法,走私者们的秘密通道在私下里被称为耳语小径,从符石镇出发,只需要七天就能穿越日暮山脉,再继续朝北前进两天左右就能碰上城堡、镇子和村庄。他还不忘提醒他们,尽管西维没人认识艾格兰的王位继承人,但到了那边也不能就认为是安全了,谨慎些总是没坏处的。 拜他所赐,诺亚和海洛伊丝终于知道了西维这一“蛮族”的正式称谓。但那位地图守护者——奥刻罗斯是这么自称的,并且据他说海伯伦也是同样的身份——百密一疏,没有把他们俩糟糕的驾车技术考虑进去。 这不能怪他,诺亚和海洛伊丝也没能事先料到,在驾驶马车这个项目上,两人的水平竟然不相上下。能让马儿以比步行稍快的速度小跑起来,同时勉强维持行进的方向、不至于偏移太多,仅此而已。 直到离开符石镇一个小时,他们才发现了这一点。那个时候,诺亚与海洛伊丝好容易停下了天南海北的侃侃而谈(对他们两个来说,真的很难停下),沉默了片刻后几乎同时开口:“差不多该要稍稍加快一点了吧?” 这句话问完,两人一起怔住。 “你为什么不早说!” “我以为你想多看看沿路的风光!” “该死,我也是!” 一阵毫无意义的交流过后,他们接受了这一事实。诺亚发现,自从逃亡开始后,除了每天都为橡木城的死难者哀悼外,海洛伊丝的心情在剩下的大多数时候都不坏,蛮族,戴蒙,王位,她似乎一点也不为这些事感到烦恼。 更准确地说,她的心中完全没有任何一个角落是留给这些事的。所以,马车的行进速度低于预期自然更加不被她放在心上。 “这样不是也很好吗?就当是和诺亚一起旅行,”对此海洛伊丝兴高采烈,“我们真要谢谢奥刻罗斯先生的安排哩。” 她好像压根不在意奥刻罗斯让她吃尽苦头这回事。虽然他不过是按职责行事,符石镇上种种残暴行径现在知道尽是些幻象,而且事后他尽量给予了补偿,但只要一想到海洛伊丝遍体鳞伤的模样,诺亚始终耿耿于怀。 “没关系的啦,我们毕竟得到了这么好的剑呢。”她从脖子上解下得自奥刻罗斯的项链,比了个持剑的手势,一柄式样朴素、几乎全无装饰的长剑便出现在她的手中。随着她的灵能注入,剑身逐渐变得赤红,逼人的热意扑面而来。 据奥刻罗斯所说,这柄神剑与他们得自海伯伦的铠甲不相上下,一样是古代人类的伟大造物。使用者的灵能越强,剑也会越锋利,当神剑的威力完全发挥时,纯粹的死亡之力可以破坏世上的一切。 “这样的好东西,只是挨一晚上揍就换来了,”她轻描淡写地说着,“这点代价完全算不上什么。再说我很结实,奥刻罗斯先生的药膏也很有效,这不是已经完全好了吗?” 诺亚还是无法释怀。奥刻罗斯也是,海伯伦也是,这两个家伙也许不能算是坏人,但性子实在太过恶劣。按他们的说法,得到铠甲与长剑是因为通过了考验,可对于考验的内容与通过的条件,两个混球又守口如瓶。诺亚讨厌这种稀里糊涂的感觉。 不管怎么说,他们在路上花费的时间大大超出了预计,原本绰绰有余的食物储备也捉襟见肘起来。更糟糕的是,耳语小径狭窄崎岖,在险峻的日暮山脉中蜿蜒,而且遍布树根、长草和碎石,连续一百尺以上稍稍平整些的道路也是种奢望。要不是走私者们留下的深深的车辙,还有时不时能见到遗落在路上的各式杂物诸如破旧的靴子、磨损的破布、折断的手杖,诺亚真要疑心奥刻罗斯暗地里使坏,指了条错误的道路。 恶劣的路况对他们来说更是雪上加霜。在许多路段,他们两个不得不下车,和两匹马儿一同拉车。 “我知道自己会有被当成马儿的一天,”海洛伊丝是这么说的,“可没真想到是在这种时候、这种地方呢。” 她在说什么?诺亚觉得自己最好还是不要接话。 就这样,当他们终于穿越日暮山脉,清点下来,本来丰富的食物已经只剩海洛伊丝所说的那些。而按目前的速度推算,还要四到五天才能见到人烟。 “两天吗?”诺亚举目远眺,“要是能碰到兔子或者野鸡之类的小动物就好了。” 眼前的景致与日暮山脉南侧也没什么不同,青绿的草地一望无垠,一条掩映在草丛中若隐若现的泥土小径与一条溪流并肩弯弯曲曲地向着北方延伸,不远处还能见到起伏的丘陵与茂密的树林。照这情形来看,运气不太坏的话,应该能捕到猎物。 事情的发展和诺亚的预料大致相当。他们在遇到的第一片树林边停下马车,赶了十多天的路,身上的伤又已痊愈,海洛伊丝迫不及待地想要活动一下。 树林显然人迹罕至,虬结的树根、滑溜的苔藓与丛生的灌木令诺亚寸步难行,海洛伊丝却几乎不受妨碍,他完全跟不上她的步伐,转眼就失去了她的踪迹。她越跑越远,顷刻间便超出了他的感知范围。 在这种地方想要找她是不可能的任务,诺亚悻悻地出了树林,回到马车边等候。 第238章 似曾相识的朋友(2) 没多少时候,树叶与长草沙沙作响,海洛伊丝头上身上沾满树叶和杂草,一手抓着一只兔子从林子里钻了出来。 “你的午饭和晚饭,”她脚下不停奔向小溪,“稍等一下,我马上就把它们收拾干净。” 让她一个人忙忙碌碌,自己什么都不干就坐享其成,这让诺亚很是惭愧。但以他的野外生存经验,连升堆火都是天大的难题,这种时候就算想干点什么也只是在帮倒忙。 所以他只能看着她一边说着“对不起啊,小兔子”一边把两只兔子残忍地杀害、剥皮、洗干净之后用树枝串好,在树林边找了块平地,捡来一堆石头与木柴升起一堆火,最后再将兔子架上,还不忘涂上一层酱料。 剩下的,就是铺好餐巾,把食物一样样放上,再不时转动两下兔子,洒上一点盐或者胡椒。看着白花花的盐粒从她纤细的指缝间洒落,诺亚不禁有些好奇,她明明一点肉或者鱼都不碰,为什么处理起肉类来却如此娴熟? 看她干活,时间总是过得特别快。转眼兔子烤熟,她从兔腿上撕下一条肉,直接塞进诺亚嘴里。 烫得厉害,可是味道没话说,酥脆的、略带焦黑的表皮下兔肉嫩得仿佛入口就化,本就饿了的诺亚略略嚼过几下就迫不及待吞进肚去。 “怎么样?”海洛伊丝像一个真正的厨子那样期待地看着他。 诺亚用力点了点头:“不能更好。” “你喜欢就好,”她振臂欢呼了一声,“以前我也烤过兔子和山鸡给薇卡和艾芙洛吃,不过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我还担心手艺生疏了呢。” 抬起手来的时候,诺亚看到她的衣袖上撕了道口子,显然是新近造成的。“衣服怎么破了?”他一边从火堆上取下串着兔子的树枝一边问,“在林子里被什么东西刮到了?” “差不多吧,罪犯是头野猪,”她举起手臂凑近眼前,“那是头大家伙,我嫌烤熟太花时间,所以饶过了它。要是诺亚对烤野猪的味道感兴趣,那,”她顿了顿,用尖尖的虎牙轻咬了下嘴唇,“我现在就去把它抓来,削两根木桩把它的前蹄钉在树上,然后在脖子上划一刀,把血放干净。” 她一边说,一边还用手在诺亚脖子上比划。 “钉在树上?”诺亚用牙齿撕着兔子肉,口齿含混,“需要这么麻烦吗?” “不然的话会乱动的,虽然也不至于多费什么力气啦,不过终归还是钉上了比较省心……” 一强一弱两股灵能突然出现在背后,接着某样尖锐而细小的东西高速飞来。诺亚咬住兔腿,双手按住海洛伊丝的肩头将她扑倒在地。一支羽箭倏地划过,若她还保持刚刚的姿势,应该正射中她胸口。 “诺亚,”海洛伊丝不满地嘟囔,“你难道以为我连这个都躲不开吗?” 诺亚从嘴里拿开兔腿:“不,我只是……” 他没能把话说完。背后又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有个家伙从树丛间钻出,二话不说举剑就朝两人砍来。 戴蒙的走狗吗?诺亚还在思忖的当口,海洛伊丝已经顺手从他腰间拔出弯刀,又一下将他掀开,翻身跃起迎向袭击者。 弯刀与长剑相交,这一下双方势均力敌,谁也没有占到上风。诺亚微微有些意外,海洛伊丝的灵能已经提升到了相当程度,对手竟然与她不相上下。虽说她还没尽全力,但能挡住她这一下,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做到的。 他不禁认真打量起来人。是个男孩,比起海洛伊丝可能还要小那么一到两岁,相貌秀气多过英俊,身上那件锁子甲和罩在锁子甲外的板胸甲一望可知是昂贵的好东西。 只是这孩子受了伤,他的脑门上缠着一圈绷带,脸上血迹的。除此之外,卫生状况也不怎么样,看起来仿佛在荒郊野外待了好多天,脸上手上黑黝黝的脏得不成样子;盔甲也多日不曾擦洗打磨,上面满是刮痕和污迹。 这副模样看起来实在不像是戴蒙或者伊利昂派出的刺客。让诺亚如此判断的原因还有一点,就是男孩还带了个同伴。那是个更加年幼的女孩,看上去至多十二三岁,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褐色布袍,这身行头在艾格兰的贫民窟中很常见。 看来两个王国的共同之处比想象得要多,诺亚戏谑地想。 和海洛伊丝他们在一起待得久了,现在的诺亚已经大致能够分辨出一个人的灵能是不是还有提升的空间。这个女孩的灵能微弱而浅薄,从强弱程度和在体内的分布来看,这就是她的真实水平。不像薇卡或者艾芙洛她们俩,平时灵能压制得相当低以减少消耗,战斗时却能一口气爆发。 带着这样一个女孩,男孩当然不可能是刺客。 不过话说回来,他还真有点厉害,能和海洛伊丝交手这么久还丝毫不落下风。以诺亚的眼光来评价,男孩有着与年龄不相衬的沉稳,一招一式规范得像是在校场上和人练习,防守尤其出色,堪称无懈可击,只是进攻上手段稍嫌单一。 又僵持了片刻,海洛伊丝再度提升了灵能,攻势也随之加强。原本的均势顿时被打破,男孩顿勉强支撑过几个回合,海洛伊丝的弯刀贴上他的长剑,她看似轻轻地一绞,长剑脱手飞出。 长剑还未落地,海洛伊丝回身侧踹,将长剑远远踢开。男孩一愣,大叫一声合身向她扑去。 这样的自暴自弃当然起不到任何作用。海洛伊丝身子向右平移,左手一牵一引,男孩便正好被她伸出的左脚绊倒,整个身子平拍在了地面上。 他挣扎着想要起身,海洛伊丝毫不客气地一脚踏在了他的后背上,不重,却打消了他所有站起来的希望。试了两次未果,男孩扯开喉咙大叫:“快跑!” 可那小女孩反而尖叫着冲向海洛伊丝:“别伤害他!” 跌跌撞撞,姿态笨拙,即使到了这份上灵能依然低落,这确实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女孩。海洛伊丝无疑也看出了这一点,她飘身让开,任男孩翻身爬起,和女孩互相紧紧抱住对方。 “傻瓜,快跑!” “不!你,你们,”小女孩泪流满面地看着海洛伊丝和诺亚,“他是个好人,真的!你们不要伤害他!” 第239章 似曾相识的朋友(3) “小朋友,”海洛伊丝背反双手,将弯刀收在身后,“就是好人才容易受伤害。话说回来,伤害他?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啊?无缘无故跳出来就砍人的可是他!如果不是我和我的朋友身手够机灵,现在已经被他剁翻在地了!” 男孩盯着海洛伊丝:“无缘无故?你还真是敢说!你……说吧,你们想要什么。只要放她走,我什么都可以答应你们。” 闻言,诺亚和海洛伊丝对望了一眼——这又是一对有故事的人。“无缘无故哪里不对了?”海洛伊丝皱起眉头,左手叉腰,“我们认识吗?我们见过面吗?你们知道我们是什么人吗?” 男孩和女孩一起摇头。 “那你还偷偷朝我们放箭!还冲出来见人就砍!” “是你说要把她钉在树上的!”男孩怒目而视,满脸通红,身子因激动而颤抖,“还要把她的血放干净!” “什么?”海洛伊丝诧异地望向小女孩。诺亚反应过来,那男孩多半是带着女孩正躲藏在树林中,没头没脑听到海洛伊丝的话,误以为她说话的对象是那小女孩。一场小小的误会,仅此而已。 诺亚的目光又投向一旁的大树,那支羽箭深深地钉进树干,只留尾羽在外。当然,海洛伊丝的话也没错,确实够危险的。 到这份上男孩自然也明白哪里不对劲。“怎么?”他的神态不再那么坚决,“你们说的难道不是她?” “当然不是。她哪一点看起来像野猪啦?还是说,你们这地方的野猪其实就长她那副模样?” “野猪?”男孩和小女孩一起怔住。 “没错!我们在讨论如何对付野猪,”诺亚适时地插入对话,“虽然眼下我们没有野猪肉,但兔子也不赖,”他从火堆上拿起另外一只烤得金黄、本来作为晚餐的兔子朝他们俩递过去,“要不要试试?” 以诺亚的眼光,他当然看得出这俩孩子饥肠辘辘,有很长时间——说不定已经一两天——没吃过东西了。食物的诱惑对于这个年龄段、这种状态下的孩子完全无法拒绝,他们只犹豫了不到半秒,道了声谢便从他手里接过了兔子。 诺亚和海洛伊丝并肩坐下,饶有兴味地看着两个孩子分享食物。和家养的兔子不同,野兔总是瘦骨嶙峋,除了后腿并没有太多的肉。男孩首先撕下两条兔子的后腿交给小女孩,为此两人推让了好长一会,最后男孩以近乎发怒的态度强迫她接受,然后自个啃起剩下的部分。 看得出来,虽然吃得狼吞虎咽,但男孩受过良好的教育,多半是贵族出身,至少也是有产骑士;女孩举止斯文而拘谨,却显然是个平民,或许是某个贵族家的仆役。一只小小的野兔显然不够两个人分食,诺亚想送上面包和奶酪,不过海洛伊丝抢了先。她还给他们倒了杯葡萄酒,用来把干乎乎的食物冲下肚。 为此男孩放下手里的兔子,一丝不苟地躬身行礼。和刚才一样,他把面包上较为新鲜和松软的部分撕下来给小女孩,留给自己的都是面包皮。 诺亚忽然听到海洛伊丝在咕哝着什么。 “怎么了?”他小声问。 “我刚刚发现,”她一脸的不爽,“这么多天下来,我吃的面包一直是和那个小女孩一样的部分,那些又老又韧、粗糙寡淡的,都是诺亚吃下去的。” “这有哪里不对吗?总得有人吃掉吧。我们食物不多,不能浪费。再说你看,那孩子也是这么干的。” 听到他们的对话,正在朝嘴里塞面包皮的男孩停下动作。“真不对,美丽的小姐,还有这位先生,”他面露惭愧,“我对你们挥剑相向,你们不计前嫌,还慷慨地赐予我们食物和美酒,真不知道该怎样感谢你们才好。” “用不着用不着!”本来想对诺亚说些什么的海洛伊丝转向男孩,“我和他一同犯傻又不是第一次了!” 尽管是误会,看来她还是对男孩的偷袭举动耿耿于怀。 “我向两位诚挚地道歉,”男孩单膝跪下,“为我的鲁莽举动。我是马科伦家族的约书亚·马科伦,她是……她是……”他神态尴尬,“呃,抱歉,你叫什么名字来着?你告诉过我,可我忘记了。” “我叫科塔娜。”小女孩怯怯地答道。 诺亚不由和海洛伊丝又对视了一眼。这名叫约书亚的男孩,和这名叫科塔娜的女孩是才认识没多久吗? “啊是的,科塔娜,”约书亚挠了挠头,“两位一定看得出来,我们正在逃亡。” “逃亡吗?这位是旅行诗人诺亚·麦克莱恩,我是他的助手海……劳瑞娜,”海洛伊丝又用回了初次见面时的名字,“两位打算逃到哪里去呢?” 男孩犹豫了片刻:“这……”,他抿了抿嘴唇,仿佛在下定决心,“好吧,都到这儿了,隐瞒也没有用。我们打算穿越耳语小径,到艾格兰去。虽然那个国度愚昧又野蛮,残酷地压榨周边的原住民和部落,隔三差五就有脑子不正常的公主出逃或者王子叛乱,战乱几乎从来没有平息的时候,但至少那里没有人认识我们。” 原来“蛮族”眼中的艾格兰才是野蛮落后的一方吗?身为旁观者,诺亚很想笑,可考虑到海洛伊丝,他又有点儿笑不出来。约书亚随口说出的话,可都是不折不扣的事实。 “但你们要怎么去呢?”海洛伊丝问,“你们没有马,没有食物,没有过夜用的毯子和帐篷,没有生火用的火绒和燧石。再说,你们知道耳语小径在什么地方吗?就算穿过了日暮山脉,抵达了艾格兰,你们打算在那里待多久?你们有足够的钱吗?没有的话,靠什么来谋生呢?” “这……”约书亚为之语塞。 海洛伊丝则继续谆谆善诱,虽然她根本也不比约书亚大多少,此刻摆出的却完全是一副过来人老气横秋的派头:“虽然我不知道你是因为什么原因带着这位小妹妹逃了出来,不过现实不比这位嘴里的诗歌,”她指指诺亚,“我们不是传说中的英雄,我们会受伤,会疲惫,会饥饿,会口渴,会被几个铜板难倒,会经历欺骗与背叛,战斗过后会浑身是血,流了很多汗还会臭烘烘的。所以……不如把你们遇到了什么困难说出来,或许我们可以想想办法?四个人的点子总比两个人多,力量也总比两个人强。” 没想到这回男孩坚定地摇了摇头:“不行!” 第240章 似曾相识的朋友(4) “不行?”那么一大段话没能起到作用,海洛伊丝有些受打击。 “是的,你们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是,”约书亚的回答不含丝毫犹豫和动摇,“我不能告诉你们。我不能连累你们。” “连累我们?” “是啊,”男孩稚气的脸上愁容毕现,“我……” “这算不上什么,反正,”诺亚四下环顾,“我猜,你已经连累我们了。” 一队士兵自树林边缘出现,径直朝诺亚他们走来。领头的是一个身披白袍的军官,身后跟着几个骑手,步行的士兵们个个身披白色披风。诺亚注意到每个人胸前都有一模一样的盾形纹章,绘有斜向的红色十字。没人发号施令,他们却一边前进一边展开队形。 都是训练有素的老手,而且纪律性颇佳。诺亚不由瞄了眼约书亚和科塔娜。派出这样的阵仗,他们恐怕大有来头,不是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 海洛伊丝轻轻“哇哦”了几声:“这群家伙看起来不简单哪。冲着你们来的?” 约书亚提剑站了起来,小女孩躲在他背后。“两位,谢谢你们的肉和面包,”他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军官,“事情和你们没有关系。” 转眼队伍来到近前,士兵们无声无息地将诺亚他们四个围住。最内圈的手持盾牌和短剑,他们外侧是长剑、弯刀和双手剑,再外一圈则是短弓和长枪。 男孩举起了剑。军官对此视而不见,他缓缓踱着步子,神态冷漠地打量了一番诺亚和海洛伊丝,又瞥了眼还在燃烧的火堆,最后在诺亚他们的马车前停下。 “波尼斯大人,和他们没关系,”约书亚的声音在颤抖,“他们只是路过的旅行者,我们偶然碰上,而且还交了手。” 军官哼了声:“我本也不打算牵扯旁人。” “说起来,”海洛伊丝眨着天真的大眼睛问,“你们为什么要抓这个男孩子呢?” 一般来说,别人——尤其男性——在看到她这副样子之后,或是语气,或是神情,多多少少都会柔软些,更有相当几率直接变得失魂落魄。可被男孩叫作波尼斯大人的军官却丝毫不为所动,他用眼角余光扫了眼她:“别搞错了!我们要抓的不是约书亚,是这个女孩。” “这个女孩?”诺亚和海洛伊丝诧异地对视了一眼。 军官不睬他们。他走向科塔娜,伸手就要去抓她。男孩将剑举高,拦在女孩身前。“请等一下,波尼斯大人,”约书亚·马科伦努力挺起胸膛,“我们……可以谈谈条件。您想要什么?金子?装备?马匹?” “那些东西能让我的脑袋被砍掉后再长个出来吗?”波尼斯不耐烦起来,“我绝对不想得罪你的家族,事实上也根本得罪不起。所以,请你也别让我为难。把那女孩交给我,这是加纳大祭司的命令。” 男孩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科塔娜抓住他的衣角:“约书亚大人,您为我做的够多了。我还是跟他们走吧……” “不行!”约书亚用力甩开她,“他们会把你送上火刑柱,当着大家的面烧死的!” 诺亚目瞪口呆,海洛伊丝也是。火刑?这么小的孩子? “等等,”海洛伊丝张开双臂拦到两个孩子跟前,“这个孩子做了什么配得上火刑柱?她还那么小呢。” “她现在还没做什么,但等她做出什么就来不及了。” 军官的回答令诺亚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无疑是在承认,这女孩什么也没做。 “教会的祭司们说科塔娜的身体里沉睡着恶魔,”约书亚双手握住剑柄,“必须在恶魔觉醒之前加以净化。教会所说的净化,就是用烈火烧死,从来都是如此。” “这……”海洛伊丝揪了揪自己的长发,一脸的难以置信,“这种事简直……” 诺亚则想到了另外一个可能性:“那么让我来猜一猜,这孩子是某个大贵族的后代,又或者她刚刚继承了一大笔家产?” “啊,都不是的,”他的猜想立刻被约书亚否定,“科塔娜的父亲是城里的木匠,母亲是双塔镇的洗衣妇,他们一家都是平民。” 都是平民?诺亚想起了尼雅,眼前的事散发着和当时一样的阴谋气息。这可没法坐视不管。和海洛伊丝对视过一眼,她的眼神明白无误地告诉了他,她也是这么想的。 “好了好了,”军官伸出手去,想要抓住科塔娜,“已经耽搁了好几天,别再浪费时间,加纳大祭司的耐心一向不怎么好。” 海洛伊丝左手推开约书亚,右手拨开波尼斯的手:“巧了,我也是。” 军官一脸惊愕:“你要干什么?” 他得到的回答是迎面而至的一记拳头。一声闷响,军官仰面倒下,双眼翻白,额头高肿,就这样昏了过去。海洛伊丝维持着出拳的姿态,左右睨视:“你们一起上吧?” 虽然这样发问,她可没有傻到等着士兵们一拥而上。开口的同时那窈窕的身形已然动了起来,风一般钻进了士兵的队列中。一连串的拳打脚踢,顷刻间七八个士兵飞起,他们还未落地,她已经又钻了出来。 直到此刻,士兵们才终于有了反应。他们大呼小叫,试图将海洛伊丝围住。四周全是同伴,敌人却只有一名,许多人手持碍手碍脚的长枪和弓箭,海洛伊丝又一刻不停地保持高速移动,士兵们磕磕绊绊,大部分人在和自己人推挤冲撞。 约书亚挥动长剑朝她挤过去:“劳瑞娜小姐,我和您并肩作战——” 话音未落,海洛伊丝倏地出现在他面前,双手按住他的肩膀:“管好你自己吧!” 下一瞬间,男孩被她随手丢了出去。和他一同飞起的是另外四五个士兵,这些家伙的待遇自然没他这么好,飞行过程大多伴随着长流的鲜血和飞溅的牙齿。 也有好些士兵把目标定为诺亚和科塔娜。约书亚爬起来,缠住了几个士兵,剩下的绕过了他朝诺亚扑过来。凭这些士兵的水平,他估计自己一对一不成问题,但以一敌多还远远不够。 所以他毫不犹豫地召唤了盔甲。正准备享受一下战斗,哦不对,是单方面揍人的乐趣,那些已经奔到面前的士兵却齐刷刷刹住脚,转头就跑。 第241章 似曾相识的朋友(5) 倒是些机灵的家伙,知道能凭空召唤出铠甲的家伙,自己肯定对付不了,诺亚松了口气的同时也微微有些失望。 海洛伊丝那边的战斗已经接近尾声。地上躺了大概三十来个人,剩下的四散而逃,各式武器丢的满地都是。 约书亚倒是还在和几个对手纠缠。有趣,诺亚看到男孩的一招一式虽然仍旧一丝不苟,可看起来那些士兵不愿伤害他,他也不愿意伤害那些士兵。老实说,海洛伊丝或者艾芙洛“指点”自己都比他们之间的战斗来得激烈。 叮叮当当的金铁交击声中,双方的距离越拉越远。接着,顺理成章地,某个士兵带了个头,背过身去拔腿就跑,其他人纷纷效仿,最后剩下的那个装模作样举起手里长弓当作棍棒挥舞几下,转身追随同伴的脚步而去。 这样就结束了?诺亚环顾一周,除去那些仓皇逃窜、只留背影的,一个还站着的士兵都没有。他解除了铠甲,轻轻呼了口气。 尽管奥刻罗斯一再叮嘱来到西维后尽可能不要引人注目,但遇到了这种事还坐视不管实在不是诺亚风格,海洛伊丝也是一样。要不是因为这样的脾性,两个人根本不会相识,后面的一切故事都不会发生。 “谢谢两位,谢谢你们救了科塔娜和我,”约书亚拄着长剑微微喘息,科塔娜小心翼翼地扶着他,“劳瑞娜小姐,没想到您这么厉害。还有诺亚先生,您的那件铠甲……我是说,您也很厉害。” “不用谢我们,活动一下的感觉还不坏,”海洛伊丝望着满地躺倒的士兵显得心满意足,“不过,下来要怎么办才好呢?首先是这些家伙,就这么放着不管吗?要不要把他们捆起来?之后我们又应该到哪里去呢?” “我就知道。”诺亚咕哝了句。 “知道什么?” “这样的事,你动手前肯定没考虑过。” “当然啦,”她毫无羞愧之意,“毕竟我只是个助手,主意要你来定夺。我一向不擅长规划未来、制定计划,你明白的。这种事让我感到没有头绪,不知道从哪儿开始。” 这倒确实没错。“……我尽力而为,”诺亚望望约书亚,男孩惊奇地看着这对旅行诗人及助手,多半是对他们的关系感到疑惑,“制定计划之前需要尽可能了解状况,所以我们不妨先收拾东西,在行进的马车上继续午餐,顺便让约书亚把整件事都告诉我们。要知道,拿着剑不愿意说的事,拿着酒和肉往往就愿意了。我们总得先知道发生了什么吧?” “你就别再不好意思啦,”海洛伊丝像个姐姐一样搂着约书亚,显然是在男孩身上寻找艾芙洛对她的那种感觉,可谓是某种被欺负惯了后的补偿心理,“我们一同分享过食物,又并肩战斗过,按照有些地方的习俗,这就是一辈子的朋友了哦。” “好、好吧,”男孩咬了咬牙,看起来不像是被说服,更像是别无选择之下的无奈,“实在对不起,那就麻烦两位了。” 他们开始收拾东西。地上倒着的士兵大部分昏了过去,即便没有也表现得和昏过去一样,没人起来打搅。 几个人一起动手,海洛伊丝熄灭火堆,约书亚把食物和没吃完的兔子搬到马车上,连瘦瘦小小的科塔娜也帮忙叠起餐巾、收好餐具。转眼事情搞定,诺亚解开缰绳,正要出发,昏过去的军官在这个时候醒了过来。 他一边咒骂着一边缓缓坐起,看到四周横七竖八躺了一地的手下,大叫一声,像根弹簧似的一蹦老高。 “你们,”他咬牙切齿,“你们竟敢反抗?” 海洛伊丝不屑地瞥了他一眼:“这让你惊讶了吗?” “对不起,波尼斯大人,”约书亚诚恳地说道,“我不能把科塔娜交给您,哪怕是加纳大祭司的命令也一样。您没伤着吧?” “小子,”波尼斯目露凶光,“这可是你逼我的!” 诺亚完全没把军官的威胁放在心上。这个家伙灵能有限,身手则连海洛伊丝一拳都接不下来,实在不值得担心。 “波尼斯大人,”男孩也是同样想法,“您连我都敌不过,何况他们俩呢?” “诸神赋予了我力量,用来对付你们这样迷失在虚伪力量中的堕落者,”军官伸手入怀,掏出一副手掌大小、泛着乌青光泽的金属十字架,“在神赐的威能面前,凡人的伎俩不值一提!” 说着,军官将十字架横置,一端对准马车。诺亚听到了几声轻微的咔嗒响声,接着几道微不可察的黑影分别向马车上的四人激射而来。 事情太过突然,诺亚完全来不及反应,只感到一边肩头被猛地一撞,接着便一头栽下马车。 是海洛伊丝,她又一次救了我,他立刻反应过来。那根本不是什么诸神赋予的力量,事实上也不只是副十字架,而是可以发射羽箭或者细针的机械装置。与之类似的东西,身为旅行诗人的他见识过好几次。 与他一同跌落马车的还有科塔娜。小女孩茫然四顾,恐怕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诺亚爬起身来,正看到海洛伊丝掐着波尼斯的脖子将他按倒在地,那副十字架被扭成一团,随意地丢在一旁,已经完全看不出本来的形状。毫无疑问,她干的。 等等,约书亚呢? 诺亚的心骤然一紧。男孩单膝跪在车上,右手捂住左腕,全身不住颤抖。 “混蛋,”她重重给了军官一下耳光,“你做了什么?你做了什么?” 与她的惊惶形成对比的是波尼斯的大笑:“我根本什么都没干!不过通过我的双手让神的旨意得以实现罢了!” 反手又是一记耳光,海洛伊丝气得大叫大嚷:“呸!什么神的旨意!卑鄙的东西,针上有毒对不对?对不对?把解药交出来!” 军官两边脸颊高高肿起,嘴角鲜血长流,可笑得反而愈加张狂:“你是傻子吗?圣剑武士从不把解药带在身上!” 海洛伊丝举起拳头:“你以为这种鬼话……” “不,”诺亚道,“他说的大概是真的。” “哎?”她扭头用促狭的眼光瞪着他,“你怎么帮他说话呢?” “确实是这样的,劳瑞娜小姐,”约书亚直起身子,除了说话声微微有些发颤,感受不出有什么异样,“波尼斯大人他们执行神罚的时候,解药确实从来不会随身携带。” “这……”海洛伊丝松开了波尼斯,“真有这种事?” “没错!”军官一骨碌爬起来,“马科伦家族的约书亚,你知道到哪里可以拿到解药,也知道没有解药会有什么后果。我再提醒你一遍,七天,只有七天时间!” 波尼斯想要离开,海洛伊丝跳过去拦住了他:“明白了明白了,七天。”说完她抬腿就是一记侧踹,军官砰地一声飞了起来,一连撞断两棵大树,就此昏死过去。这一次,短时间里他大概醒不过来了。 第242章 历史课(1) 马车向着东北方前进。拉车的马儿撒开蹄子全力奔跑,疾风扑面而来,多少天来,诺亚和海洛伊丝终于享受到了一次驰骋的畅快。 不消说,这是因为驾车的人换成了约书亚。“教会把那种毒药称之为守林人的礼物,虽然和诸神其实没有什么关系,”他这样告诉他们,“通常用来解决最难对付的敌人,所以谨慎起见,解药从不随身携带,而是存放在圣堂中严加看管。” “还真是群谨慎的家伙。那么,约书亚先生,”海洛伊丝道,“你现在感觉如何?要不要紧?” 科塔娜也紧张地看着他。“我不要紧,”约书亚用力吸了口气,“至少七天以内都不要紧,手脚会稍稍有些麻痹,仅此而已。” “可七天之后呢?” “要是七天后还得不到解药的话,”男孩抿着嘴唇,额上沁出了汗珠,“灵能会维持现在的水平,再也无法提升。这种损害是永久性的,用什么手段都没办法恢复。其实没什么大不了,只是不能再当战士而已,我还有许多事可以做。” “可是,”科塔娜流泪了,“约书亚大人,您……您是……” “放心吧,”海洛伊丝像在为猫儿顺毛一样抚弄小女孩的长发,“我们是不会让那种事发生的。”按照她的意思,本来还要把军官波尼斯绑上一同带走,男孩吓了一跳,阻止了这种疯狂的举动。 “约书亚先生,”诺亚也说,“现在差不多该告诉我们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了吧?您看起来和科塔娜小姐并不熟悉,这些追击者也并不想伤害您。”种种迹象表明,男孩显然大有来头,事情恐怕并不简单。 马车的奔驰慢了下来,男孩沉默了片刻,用力一抖缰绳:“在我告诉两位之前,有件事想先确认下。你们……是艾格兰人吧?” “没错。你是怎么看出来的?长相?服装?口音?”说到这里诺亚不禁想到,完全不同的两个国度,为何使用的却是同一种语言? “两位刚刚提到了日暮山脉,”约书亚解释道,“而西维人通常称之为云雾山脉。请恕我冒昧,诺亚先生,劳瑞娜小姐,你们对西维恐怕一无所知吧?” 海洛伊丝望望诺亚,诺亚挠了挠头:“呃,这个,我们还是知道几个地名的。” “光天化日之下骗人好吗?我们哪里知道什么地名啊。” 诺亚拿出了黑袍女孩赠送的地图,在他们面前展开:“瞧!上面还是标出了几个地方的。尤尔卡斯特学院,贝尔格斯特镇,双塔镇,还有这弯弯曲曲的边界线围起来的地方……”地图显然旧了,字迹有些模糊,他费了点力气辨认,“是叫曼林自治领来着。看起来,我们现在所在的位置,应该就在这个自治领的西南部?” 他特意把地图拿到男孩面前。约书亚看了几眼,面露讶色:“正是如此,诺亚先生,您说的一点也没错,我们正在曼林自治领的土地上。自夸地说,马科伦家族在曼林是个显赫的大家族。” “是最大的两个家族之一。”科塔娜小声说。 男孩的脸微微发红:“呃……或许吧。艾格兰的朋友也许没听过自治领这种说法,自治并不意味着独立,我们仍然忠于西维与费多尔亲王。这么吹嘘家人令人忸怩,不过,我的哥哥是亲王的贴身近卫,大名鼎鼎的赛普·马科伦,他是我们家族的骄傲。在自治领内部的事务上,诸如税赋、农获、法务、军备上,我们比其他地区拥有更多的自主权。” “最大的两个家族吗?那么,马科伦先生,”诺亚换了称呼,“自治领的领主,想来就出自这两个家族之一喽?” “我想您是指执政官,诺亚先生。另外,您还是叫我约书亚吧。” “执政官?”诺亚重复了一遍,对他而言这是个相当陌生的词汇。 “是的,曼林的统治者,或者说管理者被称为执政官。您不用在意,这和城主、镇长之类基本可以认为是一个意思。” “好吧。那么,这位执政官,是出自这两个家族喽?” “是的,但是恐怕并不是您想象的那样。执政官不是一位,而是有三位,分别属于马科伦家族或者费尔德家族。也有些时候,三位执政官来自同一家族,这样的情形不常见。更罕见的情况下,三位执政官中的一位会从其他家族甚至平民中产生。” “真有趣,”海洛伊丝瞪大了眼睛,表现出异乎寻常的兴趣,“执政官有三位?难道统治的权力也是可以分成三份的吗?” 她的反应令诺亚好奇。或许,她是想到了哥哥姐姐们?她该不会是想把自己的王冠也分成几份吧? “这桩事情说来话长,”约书亚皱了皱眉头,“涉及曼林的历史,而且很枯燥。” “那就慢慢说。”海洛伊丝倒了杯酒递给他。 约书亚接过酒杯。如此美丽的少女愿意倾听,他自然不会有所保留:“那么,曼林由三位执政官共同执政的传统可以追溯到黑墙崩塌开始。那场几乎毁灭人类的浩劫过后,曼林人理所当然把自己当成了自由城邦的继承者。不过对于如何统治,曼林人的意见并不一致。旧贵族信奉军队和武力,商人们则希望通过贸易与金钱。围绕这两种不同的想法,曼林渐渐形成了两方截然不同的势力,每方又各有一个家族逐渐汇聚力量、脱颖而出,成为各自的首领。其中贵族那方的,就是费尔德家族;而商人一方的,就是我们马科伦家族。为了争夺曼林的领导权,双方开展了持久而残酷的斗争。” “持久与否我作为外人是不太清楚啦,”海洛伊丝叹了口气,“不过残酷倒是想象得出来。” 诺亚的心思在在其他地方——以男孩展现出来的礼节、剑术和对历史的了解,他受过良好而严格的教育,恐怕是这个家族的重要成员。 “啊,那是令人羞愧的过去,”男孩像是对祖先的行为感到羞愧似的站起来对着空气躬了下身,“无论对两个家族还是对整个曼林来说都是如此。在最初,争斗其实还不那么激烈。黑墙崩塌之后的头一百年里,一直是费尔德家族占据上风。曼林的舰队……” “舰队?”诺亚诧异地拿起地图,“你们这地方可不靠海啊。” 第243章 历史课(2) “从前是有出海口的,直到大裂变,原先的山脉崩塌,新的山脉隆起,曼林乃至整个西维都失去了东方的出海口。刚刚说到哪儿了?哦,舰队,”男孩重新坐下,少许加快了马匹奔跑的速度,“曼林的舰队攻下了雾海对岸的安卡凡,陆军则向西北两个方向扩张,几乎占领了整个古罗斯王国。整整三代人的时间里,以上广袤的领地都服从白石城的指令。” “不过好景不长。连年的征战并没有带来多少实质性的好处,扩张的同时代价也很沉重。特别是在西维崛起之后,黑龙森林之战,曼林一战就损失了将近三分之一的军队,曾经归附的城邦大半宣布独立,或是转而投入西维的阵营。除去这次最惨痛的失败,费尔德家族还遭遇了许多挫折,他们派去征服熊嚎湾的舰队消失在了翡翠海里;西北方向的游牧民族趁虚而入,曼林一半的国土除了青草和废墟什么也没剩下。那个时期,曼林财政入不敷出,人口也大大削减,人民厌倦了连年的战争,马科伦家族乘机扭转局势,取代了费尔德家族。当然,过程不像我说得这么轻松惬意,其中包含了许多的……血腥与肮脏。” “这样的事,在哪都一样啦。”海洛伊丝说着握住了诺亚的手,轻轻捏了捏。 “谢谢,”约书亚低下头去,深吸了一口气,“掌握权力之后,摆在我们家族面前最要紧的问题就是西维的扩张。曼林人无法抵御西维骑士的铁蹄,糟糕的财政状况也拿不出足够的金子来收买对手。无奈之下,当时的马科伦家族与费尔德家族达成一致,作出了一个在当时看来或许痛苦,从长远来看却有百利而无一害的抉择——向西维臣服。” “时任的西维亲王大度地宽恕了曼林之前的敌对行为,保留了曼林的大部分权力,只要象征性地奉上人质、礼物和赋税。不过两个家族之间的明争暗斗却一刻也没有停歇过,而且愈演愈烈,后来发展到公然对抗,规模大到双方都失去了上千条生命。瞧那里。” 男孩手指右前方。一道缓坡顶端是稀稀落落的松树、丛生的杂草和一座城堡的遗迹,几道褐色石块垒成的高墙依稀还有几分当年的厚重与威严。缓坡下是一片断壁残垣,与城堡显然不是一个时期的造物,倒是和艾格兰时常能见到的古人类废墟风格相近。 “两位一定看得出来吧?那儿曾经有座城堡,如今却只剩几块石头。它是那个时期的见证之一,所以剩下的部分一直也没有拆除。如此的争斗已经超出了底线,自然也惊动了西维的亲王。鉴于两个家族谁也不愿意接受对方的统治,亲王提出了折中的方案,西维从此不再设置领主,而是改为三名执政官分享权力,外加一名西维直接任命的护民官。执政官并非终身职位,不可世袭,每过三年,曼林会举行一次三对三的神前决斗,以此决定执政官的人选,任何人都可以通过选拔参与到这场神圣的决斗中来。最鼎盛的时期,选拔赛能持续整整三个月,所以三年一次的神前决斗同时也是曼林最大的庆典。从选拔赛的第一轮到最后的决斗,每一场比赛都在竞技场中公开举行,以确保绝对的公平。尤其是神前决斗,西维的亲王按惯例会亲自到场,与诸神一同见证。” “用决斗来决定执政官?”诺亚很惊奇,“你们……是不是有点儿太过……尚武?这样一来,选出来的执政官岂不都是些肌肉发达但是……”他低头瞄了眼海洛伊丝,没想到她正盯着自己。 “说这种话的时候看我干什么?”她握住诺亚的手上稍稍用了点力。 “我,”骨头格格作响,诺亚疼得直冒冷汗,“我只是想征求下你的意见。真的!没有其他意思!绝对没有!” 她松开了手:“好吧,信你一次。” 得救了。诺亚用力甩了甩手,她的劲还真够大的。 科塔娜好奇地看着他们:“诺亚先生,劳瑞娜小姐真的是你助手吗?我怎么觉得你们两个的关系,就好像她是公主,你才是随从。” “千真万确,我真的是诺亚先生的助手哦,”海洛伊丝立刻换了副面孔,摸了摸小女孩的头,“不过呢,有的时候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不是一句话就能说清楚的,我也不只是他的助手这一个身份。你再长大一点就会懂喽。” 小女孩茫然地眨着眼睛:“我……好像已经有一点懂了。” 你懂的可不止一点,诺亚心想,而且她无意中把事实也说了出来。 约书亚忍住笑:“西维和曼林确实尚武,不过执政官的候选人自然不全是战士,除去偶尔有些会自行上场,大部分情况下他们会寻找合适的代理骑士。所以,当选的执政官不会出现诺亚先生担心的那种状况。” “原来如此,”诺亚点了点头,“能请代理骑士,难怪执政官总是从最大的两个家族中产生。刚刚你说最鼎盛的时候选拔赛能持续三个月,那么现在呢?” “已经没有选拔赛了,因为愿意参加的候选人一年比一年少,最近的三十年来更是一个都没有,只剩下我们两个家族的人选。不过庆典的习惯倒是保留了下来,毕竟无论贵族还是平民,大家都需要热闹。两位来的正是时候,今年正是庆典之年,而离神前决斗的日子也只剩下不到两个月了。” “可是,”科塔娜担心地看着男孩,“约书亚大人,您……” “我不要紧的,”仿佛为了证实自己的话,约书亚连扯几下缰绳,马车的速度顿时加快了许多,“人们常说,曼林是个三头巨人。除去费尔德和马科伦两个家族外,教会就是曼林那第三个脑袋。在西维的其他地区,因为与西维的传统信仰不符,教会的势力有限,在曼林却完全是另外一种情形。当初西维亲王考虑到曼林人的信仰,允许教会在此地自由传教、吸收信徒,甚至连教会的武装力量也保留了下来,就是圣剑武士团和圣锁链骑士团。刚刚两位见到的波尼斯大人和他的那些手下,就是圣剑武士团的。” 诺亚看到海洛伊丝皱起了眉头。“等等,”她说,“约书亚先生,我有个问题。” 第244章 历史课(3) “怎么了,劳瑞娜小姐?” “能简单简绍一下你说的这个教会吗?” “当然可以,诺亚先生。从哪里说起呢?”约书亚挠了挠脸,“在曼林人的信仰中,神祗只有一位,但是有七种不同的形态,所以有时大家谈起神灵来会用‘诸神’这种词汇。七种形态有好几个不同的解释,通常比较流行的是圣父、圣母、战士、少女、工匠、护林人和亡者,是这七个没错,”说着他回头瞥了眼,“咦,两位,你们怎么了?” 诺亚和海洛伊丝同时托腮沉思,从姿势到神态都别无二致。 “你也想到了吧,诺亚。” “是啊。” “按理来说,几乎没有交集,又相隔如此遥远的两个国度,为什么会有如此相近的宗教信仰?连神的七个形态都有六个叫同样的名字。” “艾格兰人的神,也是一体七面的吗?”约书亚一脸惊奇地问道。 “是啊,而且还不止这样呢。圣剑武士团和圣锁链骑士团,这可就夸张了,”海洛伊丝咬着嘴唇,露出一点尖尖的虎牙,“艾格兰的历史上,教会也曾拥有过自己的军队,虽然很快就解散了,可名字一模一样:圣剑,圣锁链。你们这里还保留的比武审判和神前决斗,艾格兰曾经也都有过。” 完全相同的语言,几乎没有区别的信仰,无比相近的习俗,诺亚情不自禁向南望去,雄伟的日暮山脉阻挡了视线。这也太不同寻常了,在遥远的南方,仅仅一座要塞、一道山脉、一条河流之隔,法外地与艾格兰便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可在此地,跨越了如此漫长的距离,那些本该截然不同的东西竟然还能保持一致。 马车的速度不知不觉慢了下来。无疑,约书亚也产生了和他们相同的疑问。 “啊,”海洛伊丝用力摇头,金色的长发随之波浪一般晃动,“不要想那些遥不可及的东西了,还是先关心下身边的事情吧。请继续,约书亚先生,您刚刚提到波尼斯大人他们是圣剑武士团的。说起来,他们究竟为什么要抓走小科塔娜呢?” “他们说我的体内沉睡着恶魔。”小女孩垂头看着自己的身子。 “彻头彻尾的鬼话,”海洛伊丝又摸了摸她的头,“诺亚觉得呢?” 诺亚又一次仔细地感受过科塔娜的灵能。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完全没有任何出奇的地方,根本没有任何东西在沉睡。除此之外,这个小女孩的身材瘦弱,四肢纤细,多半是长期缺乏营养所致。 什么样的恶魔会选择沉睡在这种孩子身体里?荒唐是诺亚此刻唯一的感受。“实在不可能,”他摇了摇头,“我想起了小尼雅。” “我也是。现在的情形,和那会有点像哩。多半是科塔娜看到了某些不该看的东西,听到了某些不该听的谈话。约书亚先生,您是在何种情况下遇到她的?” “很紧急,”男孩抿了抿嘴唇,“那是在双塔镇外的空地上,大约七天前……也可能是六天,我挤不太清楚了。她被绑在火刑柱上,有上千人围观。我经过的时候,火苗甚至已经在她脚下的木柴堆上窜起。我当时并不知道她是谁,情急之下也没注意到这场火刑是教会执行的,我只知道,当众烧死如此幼小的孩子,诸神绝不会容忍这样的暴行。野蛮,丑陋,肮脏,怎样形容都不为过。而坐视不管,就等于默认了这种行径,纵容罪恶本身也是一种罪恶。我,我无论如何做不到。所以当时我想也没想,拔剑就冲了上去。” “您真是太英勇了,那一定是场恶战。”诺亚再一次低下头,不出意外,海洛伊丝还是在盯着他。这一回她仍然用力捏了捏他的手,只是嘴角带笑,一脸的不好意思。 “这种时候就不要征求我意见啦。”她小声说道。 “不,战斗一点也不激烈,”约书亚老实地答道,“我虽然不是劳瑞娜小姐对手,不过在曼林也算是……呃……这么说太过自大,反正在曼林这地方,我也没那么弱就是了。在场大多是看热闹的平民,只有寥寥几个圣剑武士团的成员,我没费什么力气就救下了科塔娜小姐,一处伤都没受。” “真的是这样吗?”海洛伊丝看着科塔娜。 小女孩抱歉地笑了笑:“我那时迷迷糊糊的,什么都不知道。” “一定是吓坏了吧。太可怜了,”海洛伊丝把她搂进怀里,“那群坏蛋!” “不是吓坏。他们喂我喝下一种奇怪的药水,之后感觉就变得怪怪的,像是醒着做梦,别人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等我清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在约书亚大人的怀里了,他满头都是汗水,抱着我在树林中向前奔跑。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您的恩情,约书亚大人。” “一辈子?那太久了,”男孩脸的微微发红,“还是现在就忘记的好。” “不,不会的。”小女孩跪下,拉过约书亚的一只手,不住地吻着。 这下男孩愈发窘迫。“科塔娜,不要这样,”他呼吸急促起来,“我只是做了每个骑士都会做的事。” 科塔娜没有听从:“约书亚大人为我做的远不止这些。后来我们又遭遇了好几次圣剑武士团的袭击,大人无论如何不放弃我,英勇地和那些教会的战士们战斗,为此受了好些伤。我,我这样的出身怎么配得上大人为我如此之多的付出……我……”她哭了起来,“我做什么都无法报答您……” “约书亚先生,请恕我们冒昧,”海洛伊丝问,“你恐怕是马科伦家族相当重要的成员吧?” “这个,呃,其实……” “约书亚大人是奈西索伯爵的第三子,未来的月影城伯爵,马科伦家族的继承人,这次神前决斗中马科伦家族的三名选手之一。奈西索伯爵和约书亚大人的叔父多法斯占据了现任三位执政官的两个席位。” “是、是这样的,没错。”小女孩直接说了出来,约书亚手足无措了好一会,结结巴巴地承认了。 虽然及不上海洛伊丝,可也是有相当地位的大贵族了。诺亚暗暗叹息,为什么我总是被卷进这些大人物的游戏里呢? 他的视线落在了约书亚额头的绷带上。以这孩子的身份,竟然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平民女孩做到这份上,就冲这一点,自己也该尽力帮助他才是。诺亚第三次瞄向海洛伊丝,而她第三次同样也在看他。没有语言,也不需要手势,一道眼神他们便互相明白了对方的心意。 非常好,她也是一样的想法。清了清嗓子,诺亚问:“那么,约书亚大人,您现在打算怎么办呢?” 第245章 历史课(4) 诺亚的问题令男孩沉默了好一阵。“我也不太清楚,”最后他说,“不过无论如何,不能让科塔娜落到他们手里。” “我不太明白,”诺亚又说,“这件事从头到尾看起来都是您独自在抗争教会的不公,为什么不向家族寻求帮助?您是家族的继承人,这点事情,”他指指小女孩,“对于有两位执政官的显赫家族来说,应该并不困难啊。” 没曾想约书亚立刻摆手:“不,不,绝对不能那么做。两位对西维的了解还不够,艾格兰的教会不过问世俗的事务,但是在曼林,即便是执政官也离不开教会的支持。对科塔娜处以火刑是以诸神的名义决定的,我们或者费尔德家族都不能违拗。如果带着她回家堡月影城,我是不会有什么事,她是绝对会被交给教会的。所以,我才打算带她到艾格兰去。虽然我身上没有钱,不过以我的剑术,在那边应该能找到份卫队或者雇佣骑士的活,保证两个人的生活吧。” “您,”小女孩又哭了,“您为了我,付出实在太多太多了……” “谁说的?付出是不少,但我也得到了荣誉。从小我就立志成为一个好骑士,我们家族的教头就一直教导我们说,骑士要锄强扶弱、匡扶正义。虽然我现在还不是骑士,但是很高兴有亲身骑士精神践行的一天。” “您现在还不是骑士?”海洛伊丝诧异道。 “不是。虽然任何骑士都可册封骑士,不过成为骑士这件事,我觉得还是应该庄重些。父亲,”男孩的脸上有一丝遗憾流露,“本打算在这次神前决斗之后,请费多尔亲王亲自册封我。” “那是许多人梦寐以求的荣耀啊。” “是啊,很多人羡慕。但是,”约书亚以一个十四五岁男孩所能表现出的最严肃神情说道,“真正的荣耀在于你做了什么,不是任何人所能给予的。” 这么说来,这个男孩在火刑架前拔剑出鞘的那一刻,就已经准备好牺牲掉许多东西。身份,地位,家族,荣誉……诺亚肃然起敬。易地而处,自己能作出和他一样的选择吗?认真地审视过内心,诺亚的答案是不能。 只是,诺亚同时又有些好奇,身为家族的继承人,而且祖上还是商人出身,约书亚接受的却是骑士教育,这事怎么看怎么不对劲。 “可现在,”海洛伊丝蹙眉,“七天之内得弄到那什么什么的解药才行……” “守林人的礼物。对不起,不行,教会提供解药的条件一定是我交出科塔娜。我识字,而且懂算数,”约书亚的喉头蠕动,“就算不能用剑,生活下去也没问题的。我想到了,这柄剑,还有这身锁子甲应该能换不少钱,足够我们生活一段时间。在这笔钱用完之前,我应该能找到谋生的办法。” “您果然是个真正的骑士,”海洛伊丝说话的口气让诺亚觉得她像是在说“您果然是个真正的傻子”,“用不着那么悲观,我们有更好的办法。是吧,诺亚?” “没错!我猜你是指,一些违背律法和世俗道德观念的事?” 笑容在她脸上绽放,天空般湛蓝的双眸:“正是如此。” “啊?两位,”约书亚扭头看着他们,“你们是要……” “我们要做的事有很多,按照紧迫程度,约书亚先生,您的解药是眼下最紧急的。”诺亚说着想去拿酒瓶。海洛伊丝在这方面总是无比善解人意,他甚至没来得及伸出手去,她已抄起酒瓶,为他倒上满满一杯。 润了润喉咙,诺亚继续道:“我刚才听您说,解药通常存放在圣堂里。我要是没理解错,曼林各地应该都有圣堂。” “是的。但是,守林人的礼物有多种配方,各种配方虽然大同小异,但细微的差别就能导致解药失效。所以,从谁那儿拿到礼物,就得上谁那儿去。” “那么,”海洛伊丝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我们该上哪儿去找你的解药呢?” “这……” 从诺亚的角度只能看到男孩半张脸,即便如此也看得出来他又在犹豫。科塔娜抢着答道:“肯定在白石城。” 约书亚认命似的叹了声:“白石城是曼林的首府,最繁华的城市,同时也是教廷的所在地,整个西维教会的中心,信徒们称之为圣都。那儿有全曼林乃至全西维最大的一座圣堂,人称神诞圣堂,是自治领的信仰中心和加纳大主教的驻节地。解药就存放在那里,应该。” “我们七天内来得及赶到那地方的吧?” “来是来得及,三到四天就够了。可白石城还是圣剑武士团和圣锁链骑士团的驻地,那里有许多狂热的精英卫士,曼林人称之为真理骑士、审判骑士、异教裁判官和净化使的那些。不,不行,不能去,那里实在太危险了。” “或许吧,”诺亚满不在乎地耸了耸肩膀,“不会比诺顿城更危险的。” “诺顿城?”男孩怔了怔,“这……是什么意思?” “真理骑士和审判骑士,刚才那什么波尼斯大人也是其中之一吗?”海洛伊丝摆了个出拳的姿势。 “是、是的。可真理骑士不全是他这个水准的。也有些厉害的家伙,虽然达不到劳瑞娜小姐或者我哥哥那种程度,”约书亚凝神思虑了片刻,“但还是有许多人可以和我匹敌。” “和你匹敌?那就更没什么好担心了,”海洛伊丝举起诺亚的手,“我有说过吧?这位诺亚·麦克莱恩先生是个旅行诗人。在艾格兰流传的说法是,虽然并不见得所有的小偷都是旅行诗人,但所有的旅行诗人都是小偷。他曾经前往比白石城危险得多的地方,成功地把……” 尽管只是一瞬而逝,她的忧伤仍然没有逃过诺亚的眼睛。“总之!”她把诺亚的手举得更高了些,“偷东西是诺亚先生的专长,比解药困难百倍的东西他也偷到手过。虽然不敢说一定会成功,但至少,为了您的事,我们一定会尽力而为的。” 诺亚用力反握住海洛伊丝的手,摆出最为自信的微笑:“正是这样。” 马车停了下来,约书亚回身凝视他们。“两位,”他哽咽了,“我……” “感谢的话就不用说啦。反正,”海洛伊丝摆了摆手,“我和他一同犯傻又不是第一次了!” 第246章 证书(1) 既然已经打定主意前往白石城偷取解药,诺亚他们便改向西北方前进。 没有道路,但平坦的草原一望无垠,只要方向没弄错,即使闭着眼睛也不用担心撞上什么。时不时有遗址远远出现在视野中,不管生前如何繁华,那些死去的城市如今只剩下破碎的墙壁与腐朽的立柱,成了覆盖大地的绿毯上仅有的点缀。 诺亚比照黑袍女孩给的地图,却愕然发现那根红线的终点正是白石城。她是想告诉我们应该逃到白石城去,还是在那地方我们能找到些什么?可惜逃离橡木城时情形过于危急,实在没时间问个究竟。 尽管仅仅隔着一道日暮山脉,或者按当地人的说法,是云雾山脉,可在西维的草原上驰骋,感受与山的那一边完全不同。这儿的空气更加干燥,太阳更加火辣,扑面而来的风也更加狂乱。 自己和约书亚也就罢了,两个女孩恐怕经受不起。诺亚从行李里翻出两条棉质的披风,先为科塔娜披上。小女孩很惶恐,她慌张的神情、摆动的双手和摇晃的脑袋都证实了她确实是平民家庭出身。决定性的证据则是她的手,诺亚轻轻握了握,虽然年纪还很幼小,可科塔娜的双手已经不那么光滑细腻了,指头和手掌上还能摸到薄而韧的茧子。 这确实是双从小就干粗活的手。 相比之下,若只论手的触感,海洛伊丝简直可算是另外一个物种。尽管各种场合已经相互握住过不知多少次,这一回他仍然有点儿舍不得放开。当然,和往常一样,她也没有抽手的意思。 虽然只是片刻,诺亚依然感到了内心的平静。望着又一片废墟自前方绵延的地平线上升起,一个前所未有的念头自他心中升起。要是时间能停留在这一刻就好了,我和她在这草原上纵情驰骋,无忧无虑,戴蒙、伊利昂、奥刻罗斯、宫殿、城堡、阴谋、杀戮,一切的一切都不存在的这一刻。难怪每个拥有幸福童年的人都会怀念那段曾经的时光,因为童年没有过去,童年没有未来,欢声笑语、嬉戏打闹就是整个世界。 他不禁回头向南望去。耸立的群山背后,黑暗正在汇聚。 乌云?他大吃一惊,用力揉了揉眼睛。晴朗的天空中飘浮着发泡奶油般的朵朵白云,阳光明媚而强烈,没有一丝黑暗的影子。 幻觉吗?他松开海洛伊丝的手,下意识地站了起来。不,不全是幻觉,眼睛告诉自己的一回事,可用心感受到的又是另外一回事。在日暮山脉的背后,遥远的南方,有些不同寻常的事正在发生。 某种双眼看不见的东西破碎又凝聚,延伸又中断,落下又升起,一刻不停地疯狂躁动令空气也喧嚣起来。皮肤感到了阵阵灼烧般的刺痛,只是这感觉转瞬即逝,他甚至来不及确定是否真实。 究竟是什么?究竟是什么?灵能,还是其他?不管怎样,那绝不是什么好东西,诺亚感到了发自本能的深深恐惧。而那种存在又是如此强大,即便相隔如此遥远,依然能触发他的感知。虽然既轻微又模糊,但他切切实实感受到了。有些前所未见的东西已经来到了我们的世界。 “诺亚。诺亚?诺亚!” 海洛伊丝的声音将他唤醒。诺亚一怔之下,才发现她不知什么时候扶住了自己,双眸中满是关切与担忧。“啊,我没事,”汗水已经湿透了上衣,他抹了把额头,“我只是——” “只是什么?” 诺亚的舌头僵住。所有异样的感受都已消失无踪,世界恢复了平静,太阳高悬天空,绿草随风起伏,一切都看似再正常不过。他闭上眼睛,把全部的心思都集中到感知中去,一无所获。“没有什么,”他自嘲地笑了笑,“看来是我太过紧张了。” 可当真如此吗?他有些模模糊糊的感觉,世界似乎和刚才已经不一样了。好像多了些什么东西?这感觉太过缥缈,他自己都不敢确定,自然不能拿来告诉海洛伊丝,害她白白担心。 “是吗?”海洛伊丝狐疑地向南张望,“我想也是。明明什么都没有,你就这样站着发呆,好吓人哩。应该是最近太累了吧?一定是的,这么多天来一直是你在照顾我,还把像样的食物都留给了我……” “没那回事。放心吧,”她的关切总是如此不加掩饰,他心头一暖,将她搂进怀里,“你知道的,我是个旅行诗人,旅行诗人时常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偶尔发发呆很正常。” 到了午后,草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无边无际的沙漠,隆起的沙丘犹如起伏的波涛,不时可见巨大的白骨半掩在沙中。约书亚再度改变了行进方向,马车沿着青草与黄沙的交界行驶,太阳渐渐西沉时,一座旅店进入了视野。 那是座高大的石造建筑,与之一同出现的还有两条银色缎带。是两条河在此交汇,其中一条自沙漠中蜿蜒而来,两旁生着茂盛的芦苇,偶尔有颜色异常艳丽的不知名花朵点缀其间,绿草则自水边向外蔓延,又消失在漫漫黄沙中。 这难得的景象令海洛伊丝大感兴趣,约书亚在马厩前一停下车,她就迫不及待拉起科塔娜,一同向河岸跑去。诺亚帮约书亚解下鞍鞯,栓好马匹。 “在这儿过夜?”诺亚四下望望,“不要紧吗?” “不要紧的,”约书亚活动着下四肢,动作连诺亚也看得出来有些僵硬,“店主人一家受过我们家族的恩惠。啊抱歉,受恩惠的实际上是现任店主的父亲,那是在十年前,当时曼林的许多地方发生了瘟疫,进而造成了饥荒,他带着妻子和孩子,也就是现在的店主,想去白石城谋生。他们一家三口在这附近遇到了盗匪,恰好碰上我父亲带着手下巡游,将他们救下。那时,眼前的这座旅店已经废弃多年,我父亲命人重新修葺过,又给了他们一笔钱,将旅店交给他们经营。公平地说,他们一家干得相当不错,这儿的生意火热。” “生意很好?”诺亚瞥了眼马厩。和男孩说的不符,马厩里没有其他马匹,地上的脚印和车辙倒是不少。或许我们来的不是时候,他如此猜测。以防万一,他从车上取下弯刀,拴在腰上。 “啊,没关系的诺亚先生,只要我们不太过引人注目就好。劳瑞娜小姐……” 回头望了望,海洛伊丝在一片浅滩上和科塔娜嘻嘻哈哈地说着什么。她的笑容欢畅,令诺亚想起在亚尔提那学院里的那个下午。“不用在意,让她们玩一会吧,”他不舍地回过头来,“反正肚子饿了,她自个就会来了。” 第247章 证书(2) 诺亚跟随约书亚步入旅店。已是黄昏时分,大厅里有些昏暗,空气中弥漫着烤肉的气味。店里没有其他客人,有个皮肤黝黑而粗糙的男人独自待在吧台里对着酒架发呆。酒架上除了酒瓶,还放着两三只穿着花裙的布娃娃和一个木偶。 长长的烤炉上,各式烤肉正滋滋冒着油,有烤鸽子、乳猪、烤鸡和诺亚最爱的烤鹅,还有些大块的肉,他猜是牛肉或者鹿肉,如果这附近有鹿的话。一只硕大的锅子里,白色的浓汤咕嘟咕嘟冒着热气,洋葱、胡萝卜和肉块在汤中翻滚。吧台上放着三只杯子,大概是之前的客人留下的,杯里的果汁与麦酒还剩下小半没有喝光。 这幅景象令诺亚的肚子连叫了三四声。约书亚露出会心的微笑,咳嗽了两声:“伊拿先生!” 店主人吓了一跳似的回过头来:“约书亚大人!您怎么来了?你是要晚餐,还是房间过夜?” “都要。怎么没见到小吉娜?”一边问,约书亚一边和诺亚在一张方桌前坐下。 “她和她妈妈到镇上去了,得明天早上才回来。”店主人双手各拿着两只酒杯走出吧台,在诺亚他们面前放下,接着又折返回去,从酒架上捧下一只崭新的橡木桶。抓起榔头把酒桶敲开,他先为约书亚满满倒上了一杯。 麦酒从色泽到香气都满是夏天的感觉,能在长途旅行后来上这样一杯,再没有任何可以挑剔的地方。约书亚举起酒杯,闻了一闻,双眼放光:“这酒……似乎相当不坏啊。” “是的,大人。”店主人边说边为诺亚倒酒。 男孩一脸惊喜:“以前你的店里可没有这样的好酒。” “是为您这样的贵客准备的,”店主的手抖了下,洒了些酒在诺亚的杯子边,“这是长帆酒庄出产的上好麦酒,我保证即便是您,这样甘甜清爽的美酒也从没尝过。瞧,”他用手臂挟住酒桶,指着桶身上的帆船图案,“这是长帆酒庄的标记。您一定见过?” “呃没有,”约书亚有些不好意思,“父亲不许我们把时间花在对享受的研究上。” 他举杯就口,眼看杯沿要碰到嘴唇,诺亚突然一抬手,将酒杯整个打翻在地,散发着水果香气的美酒流了一地。 “诺亚先生?”男孩诧异不已,“您这是……” “抱歉,”诺亚凝视着店主的眼睛,“不是有意的。不过现在正好有三只杯子,都满上,然后坐下与我们一起喝一杯。” “我?”店主挪开视线不与诺亚对视,“大人,这样的好酒,我可不配享用啊。” “没关系,我请你。这些够了吗?”诺亚将两枚西维的金币拍在桌子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店主端起酒桶,重新向杯中倒酒。他虽面带笑容,可是眼角颤抖,额前布满汗珠。就连约书亚也察觉了异样:“伊拿先生,你这是怎么了?” “我,”店主的喉头不住蠕动,“我有幸能与您一同喝酒,我,高兴得快要透不过气了。” 约书亚双眉紧锁,显然并未相信。转眼三杯酒倒好,店主放下酒桶,伸手拿起杯子端到嘴边……随后将酒杯砸向男孩,转身就向店外跑去,同时大声喊着:“来人!约书亚·马科伦在这里!来人!” “诺亚先生,”约书亚从桌边站起,他并未被酒杯砸中,但吃惊不小,瞪着惊恐的双眼看着桌上的酒杯,“您是怎么知道的?您是怎么知道的?” “我本来只是怀疑。” “怀疑?什么让您怀疑?” “他看起来一直待在吧台里的,对吧?”诺亚又扫了眼吧台,“那他为什么知道我们是四个人?当然这不是什么决定性的证据,不过在外旅行,谨慎些总没坏处。” 男孩垂下头,不知此刻他的心里是愤怒多一些还是悲哀多一些。“可他,”他摇着头,“我们家族救下他们一家,又给予那么多的帮助……” “啊,”诺亚叹了声,“这正是我一开始就对他留神的原因。不过我觉得……哦我想我们没时间讨论这个问题了。” 十来个士兵涌进旅店,本来宽敞的大厅顿时显得拥挤。这群士兵的装束与波尼斯大人的手下一模一样,可不知怎的,诺亚总觉得两伙人之间有所区别。外观上分辨不出来,硬要说的话,眼前这群士兵的气质不对劲,他们身上有某种诺亚熟悉的味道。而这味道,通常只出现在从事和他相近行当的人身上。 “看来我们找错了人,只懂得擦擦杯子、端端盘子的家伙终究干不了这种事。”一个轻佻的声音从人群中传来,接着一个身披黑色长袍、脸上几乎没有肉的家伙缓缓从旅店大门走了进来。 约书亚拔剑在手:“你们是……” “在下是盖洛特,从白石城来,我们都是圣剑武士团的成员。”来人弯腰行了一礼,姿态动作与艾格兰各地的祭司与修士们没什么区别,诺亚曾见过艾芙洛这副样子向别人行礼。此人的胸前有一个小小的七芒星,因此他猜测这人应该是个祭司,这件黑袍便是西维式样的祭司袍。 “您对伊拿先生做了什么?” “都这会了就别操心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了,”盖洛特唰地从腿旁抽出一柄细剑,“毒药没能做到的事,用剑也是一样的。不留活口,上!” “等等!”诺亚走上一步,拦在约书亚身前,“门外那两个女孩呢?” “你说在水边玩耍的那两个吗?”黑袍的祭司娴熟地晃动手中细剑,“这附近的河流大都很深,而且河底的泥沙柔软,一旦陷进去连尸体都找不到。每年总有那么几个孩子会淹死在河里,再多两个也没什么好意外的,不是吗?当然喽,我听说河神是很仁慈的,要是其中某个女孩比较漂亮,或许淹死的过程……”他邪恶地笑了起来,“会比较长?” “你!”约书亚不假思索就要上前,诺亚一抬手就抓住了他的胳膊。那守林人的礼物果然效果神奇,男孩的灵能被限制在了相当低的水平,诺亚拉住他毫不费力。 “稍安勿躁,约书亚大人,我还有个问题要问这位盖洛特祭司。您派了多少人去对付那两位女孩?” 回答他的不是祭司。四道黑影突然自门外袭来,扑通扑通两声闷响,四个士兵重重摔落在地。接着是海洛伊丝清脆悦耳的嗓音:“六个!” 第248章 证书(3) 这突如其来的一幕令盖洛特和士兵们大吃一惊。“你,”黑袍祭司到吸了口气,“你怎么会……” “你说六个?还有两个呢?”诺亚问。 “在河边好好地躺着呢。他们没有受伤,就是喝下了太多喝水,肚皮都圆鼓鼓的了!” 约书亚长长出了口气:“抱歉!我都忘记劳瑞娜小姐有这么厉害了。” “这就是问题所在,”诺亚从腰间拔出弯刀,“留一个给我如何?” “那就老老实实用回长剑啊,”说话的同时海洛伊丝已经动上了手,一拳加上一肘,两个士兵应声倒下,“你连剑术都还很生疏,怎么能再用其他武器呢?” “可我现在没有长剑……”其实是有的,但得自奥刻罗斯的那柄神奇的长剑,最好不要在这种场合拿出来。 话音未落,海洛伊丝从刀剑的光影中掠过,抬手间已经从一个士兵那里抢过长剑,随即旋身闪向诺亚。即便已经提前感知到了她的动向,他也丝毫来不及反应,眼前一花,弯刀已经到了她手中,而自个手里正握着那柄枪来的剑。 “现在有了!”海洛伊丝脑袋一偏,躲过自后袭来的直刺,反手一挥,刀背正中一个想偷偷靠近的士兵额头,那家伙头破血流地倒下了。 “大家注意,”盖洛特见状大声发号施令,“这家伙很厉害!撤退,赶快撤退!” 可惜为时已晚,海洛伊丝抢到门边,一刀一个用刀背将两个靠近的士兵劈翻在地,又一脚将盖洛特踹开,反身关上旅店大门,合上门闩。四五个士兵哇哇怪叫着朝她撞去,看模样是想强行挤开一条生路。她正面迎向他们,像是想要来个硬碰硬,却在最后一刻身子侧移,轻巧地避开。那几个家伙猝不及防,一头撞上酒店大门——厚重的橡木门,外包铜皮的那种。有两个士兵当场撞晕了自己,剩下的也头晕眼花、摇摇欲坠,海洛伊丝毫不客气地一拳一个,统统击倒。 有士兵慌不择路想跳窗而逃,她抓过用来敲酒桶的榔头丢出,嘭的一声正中士兵后背。正在翻窗之际却遭次重击,那个倒霉鬼大叫一声,头朝下摔出窗去。 盖洛特捂着胸口站起,他大口喘息,显然,海洛伊丝刚刚那一脚踹得不轻。“这一个,”海洛伊丝朝他撇了撇嘴,“留给你的。” 诺亚又一次没能看清,她便已靠近自己,将弯刀还入鞘中。“这一个?”他望望黑袍的祭司,“再好不过!” 他逼近祭司,浑身战栗,心砰砰直跳。并非出于害怕,而是渴望展现自己,在登台为听众们表演之前,类似的感觉是他常有的。 “混蛋,”盖洛特扬起细剑,“别太小瞧人了!” 细剑笔直刺来,诺亚挥剑架开,顺手一剑砍去。对手斜身避开,细剑连刺,诺亚顿时手忙脚乱。看和做有天壤之别,黑袍祭司在海洛伊丝面前不堪一击,可轮到自己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攻势刁钻,动作敏捷,反应迅速,出剑和收剑的动作显示出他剑术精湛,受过严格的训练。相比之下,诺亚那短短几天的训练完全没法相提并论,若不是可以感知灵能,他估计自己两三个回合都坚持不下来。 “呃,劳瑞娜小姐,”他听到约书亚在一旁说道,“诺亚先生的剑术怎么……” “这事怨我,”海洛伊丝“啊哈”一声,听起来毫不紧张,“练习剑术的时候一直舍不得好好敲打他。放心吧,接下来我会好好调……是训练他的。” 你还舍不得敲打我?可惜盖洛特步步紧逼,他额头汗珠滚滚,实在无暇反驳。 “可是,”男孩似乎放心不下来,“这样下去,不要紧吗?诺亚先生好像……好像……没有占到上风啊。” 他说得太过委婉。实际上诺亚左支右绌,已经只剩招架之功,全无还手之力。不止一次,仅仅凭着运气,他才能闪过盖洛特的刺击。 “没关系没关系,练剑的人总得受点小伤、流几滴血,这点挫折不算什么!”海洛伊丝的口气满不在乎,不过在诺亚的感知里,她的灵能已经充分提升与调动,处于全神戒备、随时可以行动的状态。 “我不是质疑您的话,劳瑞娜小姐,”尽管不知道她的身份,但约书亚对海洛伊丝的语气依然格外恭敬,“但是看情形,诺亚先生恐怕不光会受点小伤啊。” “约书亚大人,您的眼光非常准确,我也是这么认为的。” 男孩听起来真的急了:“我们不能再坐视不管了。诺亚先生会被盖洛特祭司……会被他……他甚至会有生命危险!” 诺亚发现自己身上发生的事情——尤其是坏事——往往会被说中,“生命危险”的话音还未在耳畔消散,对手躬身跨步,细剑成了泛着寒芒的一点,笔直刺向自己咽喉。这一击无论如何来不及躲开,诺亚下意识地抬手反刺对手。 到了这份上,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剑刺向了对手哪里。耳中传来一声惨叫,一朵血花在眼前绽放,那柄细剑则在半空中转着圈子。我干的?有一瞬间,诺亚感到了那么一丝惊喜和自豪,随后他便看到海洛伊丝站得笔直,左手叉腰,右臂平举,弯刀的刀尖点在盖洛特的喉头。 自己的剑则刺中了祭司的左臂,伤口不深,但是很长,鲜血汩汩直流。恐怕确实很疼,他看到盖洛特脸上肌肉直颤,榛子大小的汗珠顺着额角淌下。 咣啷一声,细剑落了地,诺亚的心也放了下来,将剑撤回,抬手擦了擦汗。 “表现不错,”海洛伊丝评价道,“最后那一回合除外,有机会我还得好好教导你。好了,”她晃动手腕,刀尖在黑袍祭司的脖子上划动,一滴血珠渗了出来,“回答问题吧。首先,你们是什么人?” 盖洛特毫不犹豫:“圣剑武士团的盖洛特,来自白石城。他们,”他不敢低头,转动眼珠四下扫视,“都是我的部下。” “圣剑武士团?西维的教会可真是荒唐呀,”海洛伊丝蹙眉,“对那么小的孩子也能下得去手。如果不是我,科塔娜就已经被你们生生溺死在河边了。” “这,”祭司汗如雨下,“这是加纳大人的意思,我们只是遵照执行。” “诺亚,”海洛伊丝转过头来征询意见,“我们拿他们怎么办呢?把他们的右手都砍下来吗?还是戳瞎一只眼睛?” 约书亚目瞪口呆:“劳、劳瑞娜小姐?” “砍右手?戳瞎眼睛?”诺亚装模作样地想了想,“这是按照哪一条律法来着?” “贤王赫拉克二世颁布的王国法典,又叫做赫拉克法典,他们的罪名应该是谋杀未遂。啊,”海洛伊丝捂住了嘴,“那是艾格兰的法典,在此地恐怕不适用?” “没关系没关系,”诺亚走近盖洛特,将弯刀拨开少许,“顺便问一下,在谋杀未遂上加一条欺骗法官,又是什么罪名?” 第249章 证书(4) 听过诺亚的问题,海洛伊丝有一瞬的疑惑:“欺骗法官?”但她立刻会意,“那就严重了,”她咬住嘴唇,虎牙又露了出来,“欺骗法官在哪儿都是重罪,通常要么绞死,要么浸河,要么上断头台,要么钉死在十字架上,要么……” “够了够了,”诺亚制止了他的滔滔不绝,“盖洛特祭司……不,您恐怕根本不是什么祭司。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什么?我不明白您在说什么,”盖洛特依然纹丝不动,没有因为海洛伊丝的弯刀暂时远离就有所松懈,“我是……” “行了,”诺亚背过身去,“看来他不肯合作。其他的方式这里有困难,就砍头吧。” “好嘞!”海洛伊丝的这一声应答令诺亚想起温妮亚和埃隆两位法官。她举起弯刀,作势劈下。刀刃擦过盖洛特的头皮,伴着嗤的一声轻响,大片头发应声而落。盖洛特两眼一翻,惨叫一声,啪嗒一声摔倒在地。 这就吓昏过去了?真是没用的东西。海洛伊丝捧来一壶水,诺亚接过,朝盖洛特的脑袋浇下。又是一声大叫,盖洛特像青蛙一样猛然从地上弹起,不等诺亚和海洛伊丝有任何表示,他噗通跪下:“我说我什么都说我们不是圣剑武士我也不是祭司我受命于玛尔·费尔德大人他让我们伪装成圣剑武士杀害约书亚大人并且留下目击者好嫁祸给教会正好约书亚大人在双塔镇救下了一个教会想要烧死的小女孩还带着她逃跑了玛尔大人认为这是个绝好的机会可以让马科伦家族与教会结仇好了我知道的就是这些!” 盖洛特一口气说完,双手捂胸大口喘息。他实在说得太急,诺亚不得不想了好一会才能明白他究竟说了些什么。 “诺亚先生,”约书亚又是惊讶又是钦佩,“这次您又是怎么看出来的?” “是呀是呀。”海洛伊丝在一旁跟着附和,满脸都是崇拜。若不是有旁人在场,只怕会立刻扑进怀里。 他们的反应令诺亚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满足。“其实没有什么了不起,”他故作平静,“若他们当真是教会的武装,应该把科塔娜抓回去,在大庭广众之下‘净化’才对,又怎么会让她在这种无人知晓的地方溺水呢?” 听过他的话,盖洛特大为懊丧,海洛伊丝和约书亚则恍然大悟。“我明明也听到了同样的话,”海洛敲了敲自己脑门,“为什么连这么显而易见的事都注意不到呢?” “这个问题我们可以单独讨论,”诺亚定了定神,把心思转到眼前的事情上来,“对了,玛尔·费尔德大人是?” “玛尔·费尔德伯爵,灰翼堡领主,费尔德家族现任的家主,曼林现任的三位执政官之一,”约书亚介绍,“最近三十年来,一直都是我们家族在神前决斗中占上风,费尔德家族至多只能获取一个执政官的名额,有时连一个都没有。” “这倒是解释了为什么他会派出他们。”诺亚瞥了眼盖洛特,水珠正从后者发梢滴落,“有什么可以证明你的话吗?” “有的,有的!”盖洛特掏出一张对折的纸,双手奉上,“玛尔伯爵给了我这份证书,证明我在为他服务。” 诺亚接过,纸上是华丽的花体字: 兹奉本人之命,该文件的持有者履行了他应履行之义务。 玛尔·费尔德于灰翼堡,一三七四年九月五日。 完全不同的纪年方式,诺亚皱起眉头。“今天是几日?” “九月十三日,诺亚先生。”约书亚答道。 诺亚点了点头,重新将证书对折,放进了自己口袋。这是重要的证据,得小心保管。盖洛特的神情慌张,毫无疑问,弄丢了如此重要的东西,他回去无法交代。 对于这样的家伙,诺亚从来没有同情心。可是,好像还有哪里不对劲?刚刚那场战斗对他而言太过惊险激烈,心思一时没法集中。“我没什么要问的了,”不如就这么算了,他一边想一边开口,“没了证书,这群毒蛇的毒牙已经被拔掉,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那该怎么处置他们呢?”海洛伊丝问。听她口气,意犹未尽。 放他们走恐怕不妥当。这群家伙害怕的只是海洛伊丝一个,就这么让他们走掉,天知道能干出点什么事来。诺亚望向盖洛特,犹疑,惊惧,忐忑,瞻前顾后,一时间,数种情感同时浮上后者的脸。“这位大人,还有这位美丽的小姐,”他谄媚地点头哈腰,“两位勇敢,无畏,强大,仁慈,就像传说中的英雄一样。而我们只是一群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实在不能和两位相提并论啊……” “等等,”约书亚问,“你们把伊拿先生怎样了?” “您是说店主人吗?没有什么,我们把他的老婆和女儿外加一打客人锁在了地窖里。喂,你!”盖洛特用力踢了踢一个倒在地上的士兵,“听到约书亚大人的话没?还不快把他们放出来?” “顺便再把你们自己关进去。”海洛伊丝补充道。 盖洛特怔了怔,神情尴尬:“是,好的。美丽的小姐,谨遵您的吩咐。不用您劳神,我们会自个把自个好好关起来的。呃,不过,最好等他们都能爬得起来。” “请再等一等,”约书亚又问,“那之后呢?” “那之后?” “是的,劳瑞娜小姐,那之后我们又该拿他们怎么办?我们至多在这里待一个晚上,又不可能把这么多人一直关在地窖里。” “这确实是个问题,”诺亚也赞同,“就这样放他们走当然也不行。或许,真的像你说的那样,砍掉手脚刺瞎眼睛什么的……” “哦大人——”盖洛特慌里慌张地嚷道。 “那样也不好,”海洛伊丝走向吧台,“行啦,我想到个好主意。”她猫着腰一阵翻找,拿出一支羽毛笔和一叠白纸。 居然需要用到纸笔而不是剑,还是第一次,诺亚对她的主意产生了期待。海洛伊丝将白纸在约书亚面前放下,又将羽毛笔塞到他手中。“约书亚大人,”自信的笑容在她脸上绽放,“有了玛尔伯爵的证书,我们便有了物证。但这还不够,有朝一日与费尔德家族还有教会对峙的话,我们还需要人证,证据才能完整。” “人证?”男孩怔了怔,立时明白了她的意思,“劳瑞娜小姐,您的意思是,让他们转而投奔我们家族?” 这个主意是好是坏还有待商榷,但考虑到是她想出来的就相当难能可贵了,诺亚不禁用力鼓掌。可惜这当口七弦琴不在手边,否则他真想好好弹奏一曲。他走上前去搂住她,她则顺势把脑袋倚在了他的肩膀上。“这样一来,也不用担心他们对这家旅店再做什么,对吧?” “没错,”她乖巧地点着头,“因为我想,毕竟那位店主先生是被他们用妻子和女儿胁迫才出此下策的。约书亚大人宽宏大量,一定不介意这点小小的冒犯,而且还要反过去为他们一家感到担忧。对了约书亚大人,您会写字的吧?您可以写一封信,由他们带去给您的父亲,信上说明这些家伙现在为马科伦家族效力。” “是、是的,”男孩满怀感激,“不过,他们本人的意愿呢?盖洛特先生,您的想法呢?” 诺亚、海洛伊丝和约书亚一同望着盖洛特。 盖洛特跪伏于地,声音发颤:“我……愿意!我是说,我乐意为您和您的家族效劳,约书亚大人。” “我还以为你多少会纠结一下呢。一个人可以如此轻易就改变阵营和立场的吗?”海洛伊丝嫌恶地皱起了眉。 “美丽的小姐,”盖洛特不抬头,只能看到他的后脑,“我以为,在如此强大的您和玛尔伯爵之间,任何人选择起来都不会有犹豫。我确实是轻易改变了阵营和立场,但这可是弃暗投明啊。” “您说得对。”男孩提笔唰唰唰地在纸上写了起来。 望着笔尖在纸上流畅地游走,诺亚悄声在海洛伊丝耳边说道:“你是怎么想到这个主意的?听到你说好主意的时候……” “你多半以为我是要好好揍谁一顿,对吧?” 诺亚不置可否地耸耸肩,其实已经默认。 “这是因为,”她的手抚上他的胸膛,“我是个笨蛋嘛。” “啊?” “不是什么问题都可以用剑和拳头解决的。这么简单的道理,我要到现在,到离开了艾格兰的土地之后才明白,”她轻轻笑了起来,“所以,不是笨蛋还能是什么呢?” 没有等待太久,约书亚写完了他的信,仔细地叠起,用蜡封好口,又从怀里掏出一枚戒指,仔细地在封蜡上留下印记。 “这就行了,”他把信递给盖洛特,“拿上这封信到月影城去,见到这枚徽记,管家会好好招待你们的。我父亲每个月都会回一趟家堡,等他回家,你们把信交给他就行。” 盖洛特接过信,深深弯下腰去。“您实在太仁慈、太慷慨了,我一定不辜负——”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诺亚以为他在组织语言,一时忘记要说什么,这种事是常有的。没想到盖洛特一头栽倒,身子挺了两下便一动不动。海洛伊丝将他翻了个身,只见他面容扭曲,两眼翻白,鲜血从眼睛、口鼻与耳朵中不断溢出。 “这是?”约书亚碰翻了桌子。 不光是盖洛特,同样的事情也发生在了所有他带来的士兵身上。在诺亚的感知中,他们的灵能顷刻间消失无踪,换句话说,盖洛特连同满地的士兵已是尸体。 “他们,”海洛伊丝口中呢喃,“死了?” 诺亚点了点头,深深吸了一口气,满嘴血腥与腐臭的气息。看来,这次的事没有想象得那么简单。 “两位,”担忧写在了约书亚的脸上,“你们……” 他要说什么再显然不过,真是个可爱的孩子,但这不是他们退缩的理由。诺亚笑了起来:“有趣,能做出这种事的家伙,我真想当面见识一下。” “啊,”海洛伊丝赞同道,“我也是呢。” 第250章 平民与强盗(1) 夜深了。 艾芙洛抬起头,天空没有一丝星光,前路为无边的黑暗所笼罩。一阵风拂过,道旁的麦田沙沙作响,麦浪重重叠叠,犹如翻滚的乌云。 一阵强烈的孤独袭来,恍惚间艾芙洛错觉世界上只剩下了自己,这感觉是如此强烈,只一瞬便令她湿了眼眶。海洛伊丝,薇卡,诺亚,奈杰尔大主教,塔罗恩,你们在哪里?如果可能的话,我真的不想和自己的兄弟为敌,与他们刀剑相向,用成千上万无辜者的鲜血染红双手……父亲,您在天上看着这样的我们,一定很失望吧? 身旁的马蹄声让她回到现实。别像个小女孩一样多愁善感,她抹了抹眼角,在心底对自己说道,眼下,还有许多更为迫切的事情需要操心呢。 首先就是卡佩小姐。从一个小时前,她就再没发出过声音。女医生的身体柔弱,体力本就远远及不上艾芙洛,又连日奔波逃亡,这当口一定已经人困马乏。夜太黑,看不清她的模样,艾芙洛警惕地四下张望,打马凑了过去。 “卡佩小姐?卡佩小姐?”她小声呼唤。 没有回应。艾芙洛瞪大眼睛仔细观察,卡佩看上去好端端地坐在马鞍上,双手缠着缰绳,脑袋忽然向前一沉,将要碰到马脖子时顿住,又晃晃悠悠地抬起来。转眼的功夫,这动作她重复了三次。 果然是睡过去了。这样不行,在马背上这么睡着的话,就算是夏夜也很容易受凉。艾芙洛拉住卡佩的胳膊摇晃几下,后者猛然惊醒:“天黑了吗!呃不,这……我……” “你睡着啦。”艾芙洛指出。 “我,”虽然一片漆黑里什么也看不清楚,但卡佩的脸此刻一定很红,“我眼睛疼,本来只想闭上了休息一下的。” “眼睛疼吗?因为赶了好久好久的路,”艾芙洛回头张望,目力所及只有浓重的夜幕,“我们真的不能试着往南边去吗?雷蒙公爵的行军路线,我可是很清楚的。” 卡佩像要抖落瞌睡似的甩了甩脑袋:“戴蒙殿下与伊利昂同样也清楚。如果试着与花之都的军队汇合,用不了两天我们就会被发现的。我们得先躲过戴蒙殿下的搜捕,之后才能考虑其他事。” 两人继续前行,不再说话。不知过了多久,艾芙洛惊觉马儿的速度越来越缓慢,自己的身体也越来越沉重。卡佩小姐大概又在马背上睡着了,而我应该还能再前进一小会,就一小会…… 不行,眼皮太重,身子也开始摇摇晃晃,她用力揉了揉眼睛。 “马儿也很累了,”她听到自己在说,“卡佩小姐,我们找个地方过夜吧?”说是过夜,不过她估计再有三四个小时,太阳就会从东边的地平线上升起。 这次卡佩倒是立刻有了回应,她像是被人用针戳了下似的浑身一颤:“啊?啊,好、好的。殿下,我来值第一班岗。” “你?”艾芙洛哑然失笑,“还是我来吧。卡佩小姐,现在的您一个人待着的话,恐怕要不了一分钟就……咦?” 远处有灯光一闪,随即消失,转眼就再度出现。半夜里还点灯的地方……精神为之一振,本已快要变成一锅燕麦粥的脑子清醒了些:“说不定,今晚我们用不着轮流守夜哦。” 她们向着灯光的方向前行。黑夜里的距离难以琢磨,几乎没有感觉到时间流逝,那盏灯火已在眼前。 艾芙洛没有猜错,她看到的是座圣堂,有着高耸的尖顶和漂亮的彩色玻璃窗,四周环绕着大片的松树林。看规模,圣堂里应该有那么一两个祭司,再加二十到三十个修士。身为一名红袍祭司,向他们要两张可供一夕安寝的床铺想来不是什么难事。不需要羽毛床垫和冰丝的床单,有草席和草垫就很满足了。 她跳下马,又把卡佩也扶了下来,随后上前敲门。好半晌没有人答应,她又敲了几下,一个听着有几分胆怯的声音问:“是谁?” 随后门吱呀一声向内打开,出现在艾芙洛面前的是个头发半白、身子佝偻的修士。此人一身灰白的修士袍,擎着一支火把,火光下可以看到他的脸上有一条鲜红的伤疤,从左眼下斜跨过鼻子,一直延伸到右边嘴角。 “是谁?”他又问了一次,嗓音明显恭敬了许多。 艾芙洛认为这要归因于自己身上的红色祭司袍。她按照教会的礼节右手抚胸略一躬身:“与您一样,我们同为诸神谦卑的仆人,在尘世中漫步太久以至于迷失了方向。不知我们能否在这神圣的场所里获得指引,以照亮前途、驱散黑暗?” 说完,艾芙洛悄悄松了口气。在教会人士之间,这是希望借宿一晚的常用说辞,她庆幸自己没有忘记。老实说,她从没想到过有用上的一天。 鲜红的伤疤颤了颤。修士弯了下腰,让在一旁。艾芙洛道了声歉,先将两匹马找了棵结实的松树拴住,这才拉着卡佩走进门。 修士将门闩放下,快步赶到两人身前引路。他们穿过圆形的祈祷大厅,修士打开一扇不起眼的小门,领着她们来到庭院。庭院正中央有一座石质天父的圣像,保存状况糟糕得令人痛心,不仅两只眼睛不翼而飞,只剩空洞的眼眶,就连平举起的双手也齐腕而断。 除此之外,庭院里还有喷泉,只是业已干涸;花圃也荒芜多时,见不到一朵花,丛生的杂草倒是快有半人高。 显然,这是一座曾经富有的圣堂。如今衰落成了这副模样,身为同行,艾芙洛多少有种感同身受的惋惜。 最后修士将她们领到位于庭院最深处的一排小屋前,打开其中一个房间,点上灯,默默退了出去。 房间里仅有的陈设是一张六个人睡也不会显得拥挤的大床和一个油漆脱落、满是蛀洞的衣柜。虽然简陋,但总比看着星空入睡要强,艾芙洛很满意。要是能洗个澡就更好了,不过夜已深,自己和卡佩又是不速之客,她实在不好意思再打搅别人。 好容易坚持到这个时候,卡佩一头栽倒在床上,道了声晚安,艾芙洛甚至没来得及回答,她就已经睡着了。 为了我,她这几天确实太过辛苦,艾芙洛怜惜地解下卡佩腰间的弯刀,又拉过毯子为她盖好。在女医生身旁躺下,她以为自己也会很快入睡,可事与愿违,迷迷糊糊中她总觉得门外有人在走来走去,可竖起耳朵仔细倾听,又全无动静。 如此反复了几次,她睡意全无。这样不行,今夜不能好好休息的话,到了明晚守夜的时候会打瞌睡的。她蹑手蹑脚地起身,从行囊中找到酒瓶灌下几大口,调整了下心情,重新躺回到床上。 放空脑袋,什么都不要想。正是需要睡眠的年纪,再加上身体确实很疲惫了,这招立刻奏效。顷刻间,她又一次处于半梦半醒的边缘。可就在意识即将完全沉入黑暗的刹那,窗外突然亮起火光,接着她听到由远及近的杂乱脚步。 没有一句交谈,来人悄无声息地靠近房间,与她们只剩一道薄薄的门板相隔。 是谁?艾芙洛瞬间清醒。 第251章 平民与强盗(2) 门被粗暴地推开,一群人一拥而入,明晃晃的火光刺得眼睛生疼。艾芙洛坐起身来,闯进来的差不多有十个人,先前领路的修士也在其中。 她立刻发现了异样。这群家伙人人披着修士的袍子,可是个个凶神恶煞,在他们身上完全找不到半分修行者的影子。卡佩小姐也醒了过来,一睁开眼,她就立刻戒备地起身,从床头抄起弯刀握在手中。过了片刻,大约是打量清楚了这群人,她咽了口口水,把弯刀交在艾芙洛手中。 “两位小姐,”一个右眼蒙着黑色皮眼罩、身材强壮的修士说,“想必你们看得出来,我们圣堂的状况不怎么样。你们骑来了那么出色的四匹好马,想必是有钱人家的小姐。那四匹马我们就收下了,你们身上还有什么金币和珠宝,统统交出出来吧。” 艾芙洛横过弯刀置于胸前:“这样不好吧?你们都是修士,又不是强盗,而且我们还是同行哪!” “这可不对,”独眼的修士踏上一步,完全无视了弯刀的存在,“我们几个曾经是巨马城的士兵。那座城市陷落时,我们一起逃了出来,一直到占据这座圣堂之前,确实也当过一阵子强盗。在这儿,我们感受到了诸神的召唤,决定皈依神的荣光,改行当了修士。和你们不一样,我们都是穷人出身,为了讨生活,什么都得干一点哪。” “占据这座圣堂?这儿原先的祭司和修士们呢?” “还能怎样?不用着急,你们很快就能见到他们了。哦不,”修士回头和同伴对视了一眼,哈哈大笑,“两位是这样美丽,恐怕不会很快。” 说完,他伸出毛茸茸的大手就朝艾芙洛抓来。 再没有可犹豫的,艾芙洛早已蓄势待发,弯刀横劈,独眼修士的右手便被齐着手腕切下。这群恶棍杀害了圣堂里的祭司和修士,而且说不定还有其他路过的旅人受害,所以她丝毫没有手下留情。 惨叫声中刀光闪动,只一次呼吸的时间,她割开了三个人的喉咙。两个强盗掏出武器朝她扑来,艾芙洛不闪不避,反手一挥,两人一左一右从她身旁掠过,又向前跨出了两三步,同时栽倒。 她回头瞥了眼,暗红的血从强盗身下缓缓流出。他们的武器原来是两柄镰刀,火光下锈迹斑斑。剩下的强盗见势不妙,转身夺门而出。她从窗户中跃出,迎面将他们截住。没有一个人能稍稍阻挡她哪怕一瞬,手起刀落,顷刻间四个强盗先后倒下。 这就结束了么?除开最先那个,所有的强盗都已被她一击毙命。艾芙洛返回房间,独眼的强盗捧着断手在地上哀嚎。“饶命,”他浑身直哆嗦,“饶命,救救我,我要死了……” 艾芙洛毫无怜悯之意地握住了强盗的断手,后者的嚎叫声简直能将屋顶掀翻。虽然他的胳膊粗壮、肌肉鼓胀,艾芙洛的手则白皙而纤细,可被她握住,强盗无论怎样挣扎都无法动摇半分。 柔和的白光闪烁,强盗断肢的流血略微止住,艾芙洛咬了咬嘴唇:“这里的祭司和修士们,你们把他们的遗体怎么样了?” “河里,”强盗忙不迭地回答,“我们起先想挖个坑把他们埋起来,但是大伙嫌太麻烦,所以就统统丢下河,顺着水冲走了。呃这……” 听完强盗的话,艾芙洛唯一想做的就是举起弯刀,把他切成很薄的一片一片。她强忍住立刻这么做的冲动:“你们还有同伙吗?” “一个也没有了,所有人全在这里。” “此话当真?”艾芙洛手上加了点力。强盗的断骨发出格格响声,同时治疗术会成百上千倍地加快肌肉的生长,引起刺痛和抽搐。两相叠加,她知道强盗绝对忍受不住。 对方如她所料倒抽了口气,跟着大声惨叫起来。“真、真的!”强盗汗珠滚滚,“这样漂亮的两位小姐,我们肯定全都来了!” 艾芙洛松开了他:“这座圣堂原先有多少人?” 左手握着右臂在地上哀嚎翻滚了半晌,强盗好容易才平静下来,艾芙洛不得不又问了遍。“二十……或者三十?”他喘着粗气,“不会更多了。” “你们只有十个人!你们到底用了什么样的卑鄙手段?这儿究竟发生了什么,统统说出来,隐瞒的话我就把你另外一只手也割下来,一根手指头一根手指头地割!” 强盗全身一缩:“哦不小姐,我什么都告诉您!其实,其实我们也没干什么。我们本来不止这么几个人,蛮族攻打巨马城的时候死了一大半,剩下的这点当了逃兵。我们也不知道朝什么方向,只知道拼命地跑啊跑……” “撒谎!”艾芙洛打断了他,“蛮族攻打巨马城时哪里死人了?我姐姐……我是最后一批离开巨马城的!” “没有吗?怎么可能呢?当时战斗可惨烈哪,”强盗诧异道,“蛮族已经占据了城市,他们从城头向下发射弩炮和石头,许多人被打得头破血流,脑浆都飞了出来。” 从城头向下发射弩炮和石头……或许他指的是泰伦特商会那一次?现在不是纠结这种事的时候,她做了个手势,示意强盗继续。 “那个时候,伯爵在命令我们爬上城头。我不知道是哪位伯爵,反正是个大人物,穿着一身红色和金色的板甲。但是,但是怎么可能爬得上去呢?死的人实在太多,我们却连身起码的皮甲都没有。我觉得情况不妙,带头逃走,其他人也跟了上来……”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脸色也白得怕人,艾芙洛再度默诵咒文,强盗身上泛起白光,精神也为之一振。 “谢谢您,”他小心翼翼地瞥了她一眼,“我们在路上跑了十几天,整天提心吊胆,担心领主把我们抓回去,担心被强盗打劫,也不知道去哪里能找到吃的。就在我们走投无路的时候,碰上了这座圣堂。这儿的祭司好心收留了我们,给我们吃的,为我们治疗疾病和伤痛。他拿出的面包、奶酪和葡萄酒都是我们见也没见过的好东西,甚至还有鱼和肉。” “他们这样对你们,”怒意在上涌,艾芙洛咬牙切齿,“你们又是怎样报答他们的?” 第252章 平民与强盗(3) “呃,美丽的小姐,我们……”独眼的强盗唯唯诺诺,“我们,我们只是觉得,为什么他们能住在这么漂亮的、有水晶和玻璃窗户的圣堂里,雕像都是金子、银子和大理石的,”他又偷偷瞄了艾芙洛一眼,见她没有动静,胆子似乎大了些,“我们却一辈子睡在泥巴和茅草搭建的屋子里?如果那也能叫屋子的话。” “所以,你们觉得不公平了?”艾芙洛幽幽地说。 “是啊,不公平!有个祭司,大概是这儿领头的,提出让我们担任他们的侍从,他们则为我们提供体面的生活。为什么有些人出生就有毛皮和丝绸的衣服、精钢打造的铠甲,我们连裹住身体的破布都不够穿?祭司和修士们每天做的就是对着神像祈祷,却每顿饭都有酒和肉,还有侍酒伺候用餐;我们每天睁开眼睛就要干活,一直到天黑才能休息,浑身的皮被晒脱了一层又一层,即使这样还常常填不饱肚子,孩子经常饿得哇哇直哭。所以……所以……”强盗仿佛突然找回了勇气,“我们在他们的酒和食物里下了毒,毒药还是圣堂里的,像油一样粘稠,什么味道也没有,但是只要一滴就能要一百个人的命。其实我们下手的时候慌里慌张,出了不少岔子,但整个圣堂里连一个怀疑的都没有。” “因为他们没想到自己救下的是这么群阴险恶毒的坏蛋!”艾芙洛气急,她觉得自己掌握的词汇实在贫乏,这种时刻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语能表达心情,“现在,你要是知道什么祈祷词就念,有什么要忏悔的也一起说出来吧。我是个祭司,有资格听人临终忏悔。” 强盗全身如同换上疟疾一般颤抖。他嘴唇翕动,连一个完整的词都说不出来。“不,不,求您……我们……” “卑鄙的东西,”艾芙洛手一伸,弯刀精准地架在了独眼强盗的脖子上,“我知道你对我说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你说起的悲惨过去,说世道的不公,说自己是多么可怜……这种令人作呕的恶心把戏,这种让人厌烦、自欺欺人的借口,你以为我会不知道吗?你希望的不过是我的同情,对你产生怜悯,好留下你一条命。好好想想你们都做了什么!杀害救助你们的祭司和修士,欺骗了我和我的同伴,如果不是我拥有力量,此刻我们又会经历什么?我告诉你,”越说越气,她的手也止不住地抖了起来,“别说只是你们这样,就是过去再凄惨,许多人也绝对不会做出你们这样的事!你们,你们——” 她正要挥动手臂,手腕却被轻轻握住。“我知道您很想立刻杀了他,”卡佩轻声细语,嗓音一如既往的温柔,“不过在您动手之前,能听我说句话么?” “……当然可以,”艾芙洛收回弯刀,“你要说什么?”女医生的南方口音虽然听起来软绵绵的,可是蕴含着神奇的力量,艾芙洛的怒意消退了不少。 卡佩掏出一个小小的墨绿色瓶子,她拔开瓶塞,从中倒出一粒通体漆黑、豌豆大小的药丸。她把药丸拿给强盗:“服下这个。” 药丸散发着浓郁的青草香气。强盗缩着手,畏惧地看着卡佩,不敢去接。 “这是什么?”艾芙洛问。 “不用害怕,”卡佩拉过强盗完好的左手,将药丸放了上去,“比起甜梦酒,这东西的效果更好。只消服下一颗,几分钟后你就能忘记一切痛苦,拥有整夜无梦的安眠。” “真的?”强盗望着她,“您,您不会骗我吧?这不是毒药,就像我们对那些修士做的……” “你尽可以放心。如果真想那么做的话,用刀子见效快,还更节省——这种珍贵的药物一颗能抵三枚银月。” 独眼的强盗将信将疑吞下药丸。药效比卡佩宣称得还要好,几乎才将药丸咽下,强盗就闭起眼睛倒在地上,顷刻间打起了呼噜。 “你该不会是劝我不要杀他吧?事先声明,尽管你给了我很大帮助又救了我的命,”艾芙洛想到就又来气了,“这件事我还是不能听你的。别说他杀了我那么多同僚,就算杀了那么多平民,他也不可能得到宽恕。更何况,他们还想把我们也……” “我没说要宽恕他,殿下,我只是有些话要说,”卡佩微笑,“关于他们这样的人。” “他们这样的……”艾芙洛想了想,“强盗,土匪,渣滓?” 卡佩的神态微妙,仿佛对艾芙洛的话并不完全接受。“您说得对,”她说,“他们是很危险,而且卑鄙无耻、忘恩负义,犯下了可怕的罪行,为诸神或者世人所不容。可是您想过吗?他们是从何而来的?或者问得更直白些,他们是怎么变成今天这副样子的?” “他们在战场上当了逃兵,自知被抓住就是死路一条,所以什么样的坏事都敢做。不过他有一点没有说错,穷人的生活很悲惨。诸神教导我们无论国王还是平民,每个人生而平等。可是,总有些人天生就更平等。” 咬了咬嘴唇,艾芙洛在床沿坐下,顺手抓起一瓶未启封的酒,用牙咬开瓶塞,呸的一声吐掉。今夜的事令她烦躁,放下酒瓶时,瓶子里只剩了一半。 “您能这样想令我感到无比欣慰,”卡佩深深弯下腰去,“选择您果然是正确的。” “不用安慰我啦。因为,谁也不可能比戴蒙更糟吧。” “不是那样的。以您的出身,还能有这样的想法,实在难能可贵。回到刚刚的话题,这些人,”女医生望了眼满地的尸体,“他们也曾是平民,或许并不淳朴,但至少没有能力作恶,一辈子待在家乡,最远到过的至多是十里外的集市,与贵族之间的唯一桥梁就是征税官,那些凶狠残暴的小官吏像吸血鬼一样吸干他们每一滴血。直到有一天,领主的征召来了,于是他们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拿起仅有的武器,在贵族们高高飘扬的旗帜下出发了。说到武器,他们这伙人已经不算太差了,不是吗?” 她从地上捡起锈迹斑斑的镰刀,打量几眼,轻轻放在了桌子上。“这还算不差?”艾芙洛拿过来,“这种东西,就是割麦子都嫌太钝吧。” “确实不算了,殿下,许多人的武器甚至不过是在木棍上绑了块石头。尽管如此,在出征之初,他们大概也会怀揣梦想,渴望财富和荣耀,渴望回到村庄后的炫耀。毕竟世上有那么多的旅行诗人和歌手,而每个男孩都希望有朝一日成为骑士。” 第253章 平民与强盗(4) 艾芙洛连连点头:“不光男孩子,有些女孩也会有这样的希望。” “您是说您自己吗?” “我?不不不,我对自己的祭司身份很满意。是我姐姐,薇卡的梦想一直是成为星辰卫士,那是艾格兰骑士的最高荣耀。” 卡佩笑了笑,只是笑容有些哀伤:“只是接下来,他们就会认清战争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烈日下、风雪中的行军无休无止,从来都吃不饱肚子,饮料也很少,十几个人二十几个人挤在冬天四面漏风、夏天闷热无比的帐篷里过夜。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战斗一场接着一场,他们为领主而战,”卡佩的黑眼睛仿佛要将艾芙洛的灵魂也看透,“可领主却连他们的名字也不知道,就把他们送上了战场。随后那些装备精良、全身铁甲的骑士来袭,冲锋时战马的嘶鸣、人的吼叫与钢铁的咆哮令大地也为之颤抖,投石机投出的石块、弩炮和弓箭手射出的箭矢遮天蔽日。父亲看着儿子被砍掉头颅,弟弟看着哥哥倒在血泊中,朋友被开肠破肚,他还试图把把肠子塞回肚子里……” “于是所有的梦想都在这一刻破碎了。他们,”卡佩的视线向下,端详着地上的强盗,“他不顾一切逃走,也可能是倒下装死,待战斗结束后从尸体堆里爬出,抑或趁半夜从军营里溜掉。无论哪一种,整个世界对他们而言都崩塌了,也许他们试着回家,却不知身在何处、不知家在何方,当初一同出征的亲人与朋友早已全部逝去。到了这个时候,国王,领主,骑士,乃至所有曾在心头占据一席之地的宝贵东西全都烟消云散,哪怕是天上的诸神也及不上一块掺了木屑的面包或者一袋烈酒,至少面包能让他多活一天,烈酒能让他暂时忘却恐惧。他们的生活没有未来,甚至日出睁眼时不知道能不能看到日落。您的看法没错,这个人死罪难逃,我说这些也不是要您同情他,这样的恶棍不值得。是有些人,即便命运比他们还要悲惨,也绝不会做出这样的事。但,我只是希望您能明白,平民们最大的希望从来都是安居乐业,他们本来不会变成这个样子的。” 许久,艾芙洛都说不出话来。沉默笼罩房间,窗外树枝被风吹动沙沙作响,远处传来夏季特有的蛙鸣。她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或许有整个小时。望向独眼的强盗,断肢那鲜红的创口无比刺眼。 她又一次举起酒瓶,这回放下时瓶中涓滴不剩。我……我都做了什么?平日里除了装模作样的布施之外,从不在意他们的死活,身为以扶危济困、拯救世人为己任祭司,心头也没有任何角落属于这些可怜人。一句话就把他们送上战场的是我,让他们经历血腥与恐惧的是我,把他们变成人形野兽的依然是我,可我居然还能反过来义正辞严地指责他们、审判他们! 痛苦像一团火,烧灼着她的内心。我没有亲口下令征召,也没有亲手从他们的口袋里拿走辛苦劳作才换来的可怜巴巴的几枚铜板,但我一直都心安理得地享受着他们用双手创造的一切,对他们的痛苦视而不见。 “卡佩小姐,我……”艾芙洛茫然地看着天花板,“你和诺亚先生家乡的平民……也是这样的吗?” “在我们的家乡……”卡佩顿了顿,似乎她也在犹豫,“情况还要更糟糕些。我的话让您心烦意乱了吧?很抱歉,毕竟见到他们,我有点儿……” “不,没有,你不用道歉,”艾芙洛像刚回到繁星宫那会的海洛伊丝一样,换句话说,像个野孩子一样双手用力抓挠头发,“我……我该做点什么呢?我虽然只是个祭司,不过海洛伊丝很愿意听我的话。我总能做点什么吧。” “要说做点什么的话,眼下最要紧的,应该是别让戴蒙和伊利昂抓到吧?不管话说得多好听,有多少贵族拥护,能整座城整座城屠杀平民的人是绝不能成为国王的。其他的,以后可以慢慢做哦。” “啊,我会的。” 她们一齐动手,在庭院里掘了个坑,将强盗们埋葬。剩下独眼的那位睡得正沉,艾芙洛为他补上了一次神术治疗,令血彻底止住。接着她又拒绝了卡佩的帮助,自个为强盗把伤口清洗干净,仔细包扎起来。 做完这些,她躺回到床上,辗转反侧。卡佩的话在脑中不断反复,思绪如海浪起伏,各种念头纷至杳来。为何诸神会创造如此不公的世界?奢华的宫殿、精美的食物、柔软的丝绸、闪亮的珠宝、任人差遣的仆役……自己从出生就拥有这些,一切仿佛都是理所应当的。 可为什么偏偏是我呢?简简单单一句诸神的眷顾无法让她说服自己。国王的孩子,领主和贵族的孩子,骑士的孩子,铁匠的孩子,农夫和渔夫的孩子,甚至罪犯的孩子……每个人光溜溜地来到世上时,又有什么不同? 其中一定也有许多孩子,本来会是了不起的骑士,睿智的学者,精通神术的祭司,受人欢迎的旅行诗人。但他们一生都无缘接触这些,只是日复一日地在家乡的土地上忙忙碌碌,为了生存而竭尽全力。 她不记得是何时睡着的。迷迷糊糊醒来时,天已经亮了,只是天空阴沉沉的。卡佩已经准备好了简单的早餐,有硬邦邦的饼干、已经不太新鲜的面包和几枚橄榄,外加一点葡萄酒。独眼的强盗仍然昏睡未醒,他的脸色已经不像睡下时那么苍白。 艾芙洛浑身酸痛,而且脑袋就像整夜没睡那样昏昏沉沉,隐隐作痛。胃好像凝固了一样,她吃不下东西,只尝了颗橄榄,又勉强啜了几口葡萄酒。 “要拿这个人怎么办呢?杀掉吗?”卡佩指指地上的强盗问道。 “……还是算了吧。我们收拾一下出发,把他留下就好。” “这样好吗,殿下?” “没了右手,他也没有能力再作恶,”艾芙洛深深吸了口气,疲惫得不想说话,“这样就够了。” “殿下,您的仁慈与胸襟实在令人钦佩。请原谅我说得直接,我很庆幸,我们的注是下在您这一边的。” 仁慈与……胸襟吗?艾芙洛苦涩地笑笑:“真是难为你和你的同伴们了,卡佩小姐,你们是在两个糟糕的选择里选出一个相对不那么糟糕的。除了不可能下令屠城这一点外,我们……”这么说对海洛伊丝和薇卡不公平,但却是实话,“也没比戴蒙好到哪里去。” “不,不是的,”卡佩神情认真地反驳,“您还没意识到吗?” “意识到什么?” “您看起来一脸憔悴,眼圈也黑黑的,显然昨夜睡得不怎么样。我没有资格夸奖您,但是,我和您在巨马城相识时就明白了。您能为了别人的痛苦而悲伤,哪怕那个人与您素不相识,地位也有天壤之别。那时我就明白,您,不是海洛伊丝殿下,不是戴蒙殿下,您才是能为我们做出改变的人。只有您。” 第254章 同样的旅途(1) 卡佩对自己的评价很高。尽管如此,一直到整整两天过后,呼吸着草木的香气,感受着凉爽的微风,艾芙洛才觉得活力似乎又回到了身上。 这是片由橡树、常青树和桦树组成的古老森林,从昨天起,她和卡佩便进入森林,沿着林间小径曲折前行。小径在树丛、杂草和苔藓间若隐若现,若没有卡佩带领,凭她一个人根本不可能辨认,只怕要不了一刻钟就迷了路。 而自始至终,她就没见到过半个追兵。或许我们不用再这么急急忙忙?戴蒙的人多半已经失去了我们的踪迹。 “我们要到哪里去?”她委婉地提出,“我想我们已经向北逃出足够远了。” “还远远不够,”卡佩否定道,“您对伊利昂的那些部下还欠缺了解。您和耶罗·库珀·泰格交过手吧?” “是啊,大块头,厉害得不可思议。老实说,就是伊利昂也没给我那么强的压迫感。完全没有还手之力,能活下来都已经很侥幸了。”回想起那泛着寒光、迅若雷电的长枪,艾芙洛不寒而栗。 “他对您的评价也很高,很期待和您再交一次手呢。这就是所谓战士之间的惺惺相惜吧?” “呃……我想还是算了。”再和那家伙交一次手?哦别开玩笑,我可不想胸口上再开一个洞,而且这一次,多半没那么好运气能避开心脏。 卡佩微笑:“您对他的了解还不够,即便如此,您也很清楚他有多厉害。伊利昂的黄金四翼,除了我之外,另外三个每一个的力量都不在耶罗之下。” 黄金四翼实际上有五个人,斯瑞普之前提起过,这次没让艾芙洛再感到奇怪。“为什么要把你自己排除在外呢?” “我没有什么真实的本领,靠着欺骗才获得了为伊利昂效力的资格。” “你?欺骗?”艾芙洛大惑不解,“我……我不明白。你把我打得那么惨可是货真价实的,而我哪怕把你喉咙刺了个穿,你也若无其事。这也是欺骗?那些伤口,还有鲜血,难道都是假的吗?” “那倒不是。您确确实实打伤了我,对常人来说绝对是致命伤,但对那时的我来说却没有什么用处。那个时候,我的身体充盈着生命的能量,别说只是被您刺穿了喉咙,就是您把我拦腰砍成两截,我也一样可以恢复。” “……”艾芙洛无言以对。从神情与姿态看,卡佩大概没有撒谎,再说她又有什么理由要在这种事情上撒谎?所以,她所说应该都是真的。拦腰砍成两截还能恢复?这家伙是怪物吧,这家伙果然是怪物吧! 她咽了口口水,拽动缰绳,稍稍远离卡佩。 这举动令女医生哑然失笑:“您无需如此,其实和神术治疗没有太大区别,本质上是一种治愈的力量,只不过比起神术来见效更快、副作用更少。说到底,不过是快了一点点而已。” “一……点点?”被刺穿的喉咙几乎是眨眼间就愈合如初,这也能算是一点点吗? “真的只是一点点啦。对了,您想必还记得吧?看上去不过是轻轻碰了下,您的手臂立刻就受了伤,而且格外严重,连抬起来都困难。那时您一定疼得非常厉害,真是对不起,”卡佩在马背上欠了下身子,“那时我为了瞒过斯瑞普祭司,出手完全没有保留。话说回来,他踹您那几脚也真够狠的。现在回想,我和他还真是……” “够滑稽的,不是吗?”艾芙洛佯装生气地皱起眉头:“不过对我来说,这可一点也不好笑啊。” “实在抱歉。” “算啦算啦,不用道歉,你们也是好心嘛。话说回来,你碰我那两下,我何止是记得啊,”艾芙洛抬起手臂,当时血淋淋的模样似乎就在眼前,“简直是刻骨铭心哪。你是怎么做到的?看上去一点力气也没用。” “那也是拜这种力量所赐。它力量不仅能用在自己身上,通过碰触还能对别人使用,”卡佩说着伸出手指,轻轻碰了碰艾芙洛,这一次当然没有附带任何力量,“只要碰到就行,盔甲无法抵御,再强的灵能对此也无能为力。” “可你刚刚明明说,这是种治愈的力量。”艾芙洛抿了抿嘴。尽管明知不会有危险,被卡佩碰到的瞬间,她还是浑身紧绷。 “是啊。和神术一样,这种力量能令血液更快流动,加速骨骼和肌肉的生长。可一旦让血液流淌的速度超过血管能承受的极限,骨骼和肌肉的生长毫无节制、肆意扭曲,反而会对身体造成破坏。” “你是说,”艾芙洛听明白了,“过度的治愈就是伤害吗?” “您的总结非常正确。” 这么说来,这简直是个攻守一体的能力,艾芙洛想了又想,凭她在战斗上的造诣与经验,也完全想不出来该如何应对卡佩这样的对手。完美无瑕、无懈可击,根本没有任何弱点。她深深庆幸卡佩选择的是自己。 沉默随着两人的行进延伸了好长一段,艾芙洛想起了一件事:“卡佩小姐。” “在。” “我记得你说过,你的这种力量,不可以随心所欲使用?” “是的。” “那么,使用的限制或者说条件是什么?” “对您我没有什么好隐瞒的。是次数,每次大概一个小时左右,”卡佩的嘴角微微翘起,“顺便一提,我还能使用最后一次。” 最后一次?“次数限制?怎么会这样?”艾芙洛挠头,“好奇怪的力量。” “事情得从我是如何获得这种力量说起,不过那就是另外一个故事了,”卡佩仰头望了望天空,“差不多是午饭时间了。前面有个适合野餐的好地方,我们就在那儿休息一下、吃点东西如何?用午餐的同时,我可以为您答疑解惑。” “再好不过。”艾芙洛颔首同意。 两人稍稍加快了前行的速度。树林越发茂盛,浓密的树冠连阳光也难以穿透。在斑驳的树影中经历过数次明与暗的交替,眼前豁然开朗,艾芙洛发现自己已然身处古老的废墟。 第255章 同样的旅途(2) 白石砌成的墙壁上生着青苔,丛生的杂草间可以见到铺设的石板,绿毯般的草甸上几尊倒下的雕像安然沉睡。静谧,美丽,卡佩说得没错,这确实是个适合野餐的好地方。 女医生显然不是第一次来到此地,在她的提一下,两人一同翻身下马,沿着曾经的街道漫步。艾芙洛觉得自己仿佛踏入了历史。本来至少也该问一下这是什么地方,可她不忍开口,生怕打破这古老的宁静。 最后她们选中一处院落,四面环绕的墙壁大体完整,仅仅只有两三处倒塌。地上有一堆篝火的余烬,显示她们不是唯一看中这处场所的旅人。 生火需要的时间对她们而言太过奢侈,所以午餐一如既往的简单。面包,几片培根,再加一点咸得发苦的腌鳕鱼,就着葡萄酒一口一口咽下去。美食向来是艾芙洛的一大爱好,但是反过来,哪怕再粗劣的食物,她也从来不会抱怨。 “卡佩小姐,”她直接用牙而不是手撕下一片面包,“你果然没有骗人,这里确实是个野餐的好地方。这些石头和墙壁看起来很有些年头了。” “应该已经有一百年以上了。这里曾是个不起眼的山村,因为翻越日暮山脉的旅人和走私者总是在此补充食物,中转货物,渐渐形成了很大的一座镇子。后来有人在附近挖出了一块巨大的黑石头,表面刻满了谁也读不懂的符文,所以镇子被命名为符石镇。据说后来发生过一场瘟疫,走私的行为随之大大减少。符石镇虽然没有在瘟疫中损失什么人口,但还是因此渐渐没落了。对了,我想海洛伊丝殿下与诺亚先生从巨马城逃脱后,应该也经过了此地。” “真的?”艾芙洛很好奇,“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给了他们地图,并且在地图上标出了路线。不过,”卡佩无奈地摇了摇头,“当时太仓促,我来不及向诺亚先生说明。不知道他们找不找得到这里?” 认真思索了片刻,艾芙洛点着头:“他们都很机灵,一定能找到的。他们动身比我们早,换句话说在我们前头。我们加紧赶路的话,会不会遇上他们?” “应该会的,我在地图上标出了目的地白石城。那是曼林的首府,曼林是西维的自治领。” 前途一下子充满了希望,连手里味道寡淡的面包也似乎变得香甜柔软。“非常好。接下来,和我说说你是怎么得到那种力量的吧?” “如您所愿,殿下,”卡佩放下啃了一半的面包,开始讲述她的故事,“那是在两年前,我因为某个原因前往绿宝石之森。那座森林并不像它的名字那么美好,尤其在断头台要塞,也就是艾格兰人称之为南门要塞的那座城堡附近,地势险峻,泥沼遍布,各种猛兽、蛇蝎与毒虫出没。对于想要穿越森林的旅行者而言,这是片无比危险的区域,稍不留神就会搭上性命。那一次,我遇到了三名旅行者。他们阴差阳错迷了路,在森林最可怕的区域里挣扎徘徊了多日。我碰见他们的时候,三人已经疾病缠身、遍体鳞伤、气息奄奄。您知道的,我是个医生,而且说起医术还蛮自负的。” “是啊,”艾芙洛说,“卡佩小姐医术高明,这点我深有体会。” “谢谢。尽管如此,治好他们还是花了我不少力气,可见当时情形有多严重。之后我又问清楚他们的目的地,为他们指明了道路。我本想就那样与他们道别,可他们坚持要感谢我。并非口头,而是更加实际的感谢。他们带着我向西进入绿宝石之森的深处,那是我是第一次见到森林的另一面,我仿佛踏入了完全不同的世界。我们抵达了一座城市,或者说一处据点,与艾格兰任何地方的市镇都不一样。精美的宫殿与房屋在树木间错落有致,人类与动物和谐共处,”卡佩的脸上泛起红晕,神情也变得激动,由此可见那段回忆一定相当美好,“恕我不能告诉您更多,在那里,我见到了一位……一位……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她称我为朋友,但用朋友来称呼她实在不够。她感谢我拯救了三条生命,因此赐予我三次使用她力量的资格。我在获取伊利昂信任时使用了一次,与您交手时使用了第二次,现在只剩最后一次了。” “这么宝贵的力量,浪费在我身上好吗?” “也没您想的那么宝贵啦,反正只能用三次。就算全部用在拯救伤者上,至多能救一两百人,实在微不足道。而现在,”她抬起眼睛,黑色的双眸凝望艾芙洛,“或许我能拯救家乡成千上万的人呢,谁又知道呢?” “一定能的,卡佩小姐,我向您承诺。虽然一名庶出的流亡公主说出来的话实在没有多少分量,不过海洛……啊不,等一等,你是说,”艾芙洛瞪大眼睛,“赐予你三次使用她力量的资格?能把这种力量……赐予你……三次……你说的这个‘她’,究竟是什么人啊?” 不管是什么人,一定厉害得不像话,这是毋庸置疑的。 卡佩托腮沉思了片刻。“怎么说呢,看起来就是个漂亮的……”她忽然一怔,“有人来了!” 是脚步声,艾芙洛也听到了。来人没有丝毫掩饰的意图,径直向两人所在之处走来。听起来人数不多,四到五个而已。是旅行者吧?朝这个方向来多半是碰巧,如此揣测着,她望向卡佩。 不对,只一瞥,艾芙洛就意识到自己的猜测有误。女医生的脸先是白得全无人色,然后泛红,接着再度变白,转瞬间便几次交替,大颗的汗珠从她脸上滴落。 “来了厉害的家伙吗?那什么黄金四翼?” 不等卡佩回答,来人已经从绕过墙壁,踏入院落中。一共四个,个个身披带有兜帽的灰色斗篷,双手拢在宽大的衣袖中,容貌为黑色的面具所遮掩。领头的那个身材矮小,蹒跚的步态显得有气无力,可视线落在此人身上,在这暮夏时节的正午,艾芙洛却浑身都感到了丝丝的凉意。 这个矮小的灰袍人在离两人三十尺的地方停下,另外三人在他背后一线站定。沉默了片刻,小个子开口道:“打搅午餐了,卡佩大人。奉伊利昂大人的命令,我来带艾芙洛大人回去。” “真没想到是您亲自前来,”卡佩抽出弯刀,“赫玛图斯大人,看来我给伊利昂大人制造的麻烦还真是出乎意料的大呢。” 灰袍人点了点头:“是啊。所以,我也得把您带回去。如果做不到的话,伊利昂大人说,只带头回去也行。当然,我希望不要发生那种事。” “是吗,”卡佩轻笑,片刻前的慌张已然无影无踪,“那就要看您有多大本事了。” 第256章 同样的旅途(3) 情况不妙,卡佩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胸有成竹,艾芙洛注意到她握着弯刀的手在颤抖。 “等一下等一下,”这样恐怕不行,艾芙洛跨上一步,拦在了卡佩身前,“我刚才听到说,你这家伙是叫赫玛图斯吧?” “迟了介绍,艾芙洛殿下,”灰袍人躬了下身子,“荣幸地被您提起的正是在下的名字。我是伊利昂大人的仆人,他的四翼之一。公平地说,这是个过于夸大的评价,我配不上如此之高的声名与荣耀。后面三位是我的学徒,他们的名字当然不值得您记住。” “好吧。那么,卡佩说的麻烦是指?” 黑袍人默不作声,他身体的姿态有了轻微的变化,幅度很小,可是逃不过艾芙洛的眼睛,就仿佛对这个问题感到为难。 “赫玛图斯大人的任务本来是去搜寻珍珠地派往巨马城的斥候,有未经证实的消息说是卡隆伯爵与拉尔斯伯爵两位,”卡佩提供了答案,“姑且不论真假,从时间上来看,赫玛图斯大人显然是放弃了先前的任务来找我们的。” “是啊。如果真是那两位伯爵,恐怕他们现在已经和西维人碰面了,”赫玛图斯的声音透出些许无奈,“他们会带来许多预料之外的麻烦。这都是您造成的,卡佩大人。幸好,我们现在还来得及补救。” 尖利的啸声响起,刺得耳膜生疼。无数黑影自赫玛图斯的灰袍下浮现,犹如水汽般狂躁地蒸腾,连天色仿佛也为之暗了下来。 这场面艾芙洛再熟悉不过,差不多一半的神术在施放时都是这般模样。这么说来,这家伙还是个同行?黑暗以他为中心膨胀,艾芙洛的皮肤感到了轻微的刺痛,她知道这是因为在他身周凝聚的灵能致密而强烈,已经接近实质。 这样的强度,自己勉强也能做到,可他连咒文都不需要吟唱出来,完全默诵就能达到这种程度,这就不那么容易了。而且他施法的速度未免也太快了一点,这么短短片刻就已经这样了…… 不能再等下去。艾芙洛反手从卡佩手中夺下弯刀,如离弦之箭扑向赫玛图斯,弯刀下劈直取他脑门。 一道黑影倏地从侧面袭来,叮的一声响,一柄长剑挡住了弯刀。“我本不想和您动手,”赫玛图斯说,“不过既然您有兴致,那就先和您玩玩好了。” 他的双手仍然收拢在宽大的袍袖里。一个人,或者说一个乍一看像是人的东西凭空出现在了艾芙洛身边,举剑挡住了她的劈砍。那是大半副铠甲,头盔、肩甲、胸甲、护腿、护手连同握在护手中的长剑诡异地浮在半空中,活像是有个双眼无法看见的透明人正穿着它们。 魔影铠甲?看来这家伙果然是同行。这算是个相当高深的神术,不过对于力量达到艾芙洛这个级别或者更胜过她的祭司而言,显得有些华而不实。魔影铠甲的战斗力有限,大致与一名训练有素、久经沙场的寻常士兵相当;消耗的灵能却十分可观,直接用于战斗的话,这些灵能少说也够打倒三个这样的士兵。 因为这个缘故,艾芙洛不仅压根没动过学习的念头,当初还在教皇缇欧面前大肆嘲笑了一番这个神术。 弯刀连连挥动,几乎没费什么力气,连脚步也没挪动一下,她就把面前的魔影铠甲拆成了散落一地的部件。 “就这?”比想象中还要弱,艾芙洛挽起弯刀横置胸前,不屑地哼了声。那些掉落在地的铠甲渐渐消散,没有留下任何存在的痕迹。这点也和她印象中的一致,铠甲与长剑都是神术凝聚而成的影子,一旦灵能被打散,失去了依凭与支撑,它们自然无法维持形态。 “殿下就如传说中一样强大,”赫玛图斯平静地说,他身后的三个学徒也一动不动,“哦等等,您要先休息一下吗?” “休息?开什么玩笑!” 灰袍人一颔首:“那就让我们继续。” 眼前的空气扭曲,这一次,两具铠甲魔影同时现出身形,双双举剑向她靠近。这种东西,两个又能有什么用?艾芙洛向左侧移闪开长剑,挥刀横劈,一具魔影铠甲拦腰而断。第二具魔影铠甲朝她冲来,长剑刺向她的头。艾芙洛斜过身子,左拳笔直击出,从魔影的长剑旁交错而过。咚的一声闷响,魔影铠甲的头盔被远远击飞,整副铠甲顿时哗啦散了架。 实在轻松,这些魔影铠甲比正常情况下还要弱,刚才的战斗让她确认了这一点。“卡佩小姐,”她扭头看着女医生,“这位赫玛图斯大人,真的和你一样是四翼之一吗?” “千真万确,”卡佩小姐蹙眉,“但谁也没有见到他和人战斗过。即使在四翼中,他也是最神秘的那个。” 她的话里有些让艾芙洛无法听过就算的东西。没人见过他战斗,是不是因为和他交过手的人全都死了呢? “两位现在就见到了。艾芙洛殿下,请原谅我的多嘴,我再次征询您的意见——您需要休息吗?” “当然不需要。” 赫玛图斯弯了弯腰,行礼的姿态一丝不苟。当他直起身子时,四具魔影铠甲在两人之间凝聚成形。 这回是四个吗……不安如同天边的乌云,悄然出现在艾芙洛心头。四个也绝对不是自己对手,哪怕下一次变成八个,结果也不会有区别。可要是一直这样下去,三十二,六十四,一百二十八…… 不可能的,她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了。要做到那种程度,灵能得比现在的自己强百倍,无论是谁也做不到的。 钢铁反射着阳光,长剑已到眼前。艾芙洛收拾思绪,脚下移动的同时手上挥出弯刀。依旧毫不费力,不过四五次呼吸的时间,她便将四具魔影逐一打倒。 “下一次是八个?”她问。 “是的,”赫玛图斯说,“我最后再问您一次,您需要休息吗?” 他说最后?这是个好消息。“免了,”艾芙洛摆好战斗的姿态,“快来吧。” 话音刚落,八具魔影铠甲在她面前一线排开。 第257章 同样的旅途(4) 尽管单具魔影铠甲的实力对艾芙洛而言不值一提,相互之间也没有任何配合,但是同时面对八个,她终于不得不认真起来。 当然,也仅仅是认真而已。说到底不过是八具魔影铠甲,还不至于让她感到困难。当然,数量上的增加确实对战局带来了些许改变。更加狭窄的行动空间,更少的出手机会,更多的躲闪与招架,此消彼长,尽管对方的数量仅仅增长了一倍,收拾它们花去的时间却是原先四倍有余。 抬手一挥,最后一具魔影铠甲也七零八落散了一地。艾芙洛回过身,弯刀指向赫玛图斯。“就只有——” 话语才来得及开个头,又一群魔影铠甲出现在面前,她倒抽了口气,后半句生生咽了回去。这、这么多?飞快地数了下,一共十六具,呈半月队形朝自己逼近。与先前的不同,这次的魔影铠甲双手空空,什么武器也没拿。 “既然您确定不需要休息,”赫玛图斯说,“接下来这些可爱的玩具将连续出现,两拨之间不会再有间隔。祝您好运。” “你……”艾芙洛趁对方阵型未完成抢身上前,弯刀闪动,一具魔影铠甲失去了战斗力,“听起来就好像你已经赢了一样。” “令您不快的话,我道歉,但这是确定的事实。曾经的最好记录是坚持到了第八批魔影铠甲出现,那是个非常厉害的骑士,顽强地战斗了很久,在绝望与不甘中大声喊叫着被撕成碎片。我很期待您能打破这一记录,徒劳的挣扎持续越久,最后那一刻来临时我得到的数据就越多。” 听着赫玛图斯毫无音调起伏的陈述,艾芙洛手上脚上都没闲着,拳打脚踢加上刀劈,又解决了一具魔影铠甲。“第八批?”她尽可能不让自己的声音颤抖,“是一百二十八个吧?” “您精于计算。下来出现的魔影铠甲都没有配备武器,您有希望打破纪录。” 艾芙洛身子回转,躲开一具魔影铠甲的撞击,又险之又险地缩起脖子,让另一具魔影铠甲的拳头贴着额头擦过。“那么多我可对付不了啊,”她哼了声,“不过我可是影堂出身,在那里学到了许多东西,其中就包括如何对付你这样的对手。” 她挥出一记纵斩,三具魔影铠甲同时举起臂甲,挡下了她这一击。“影堂?令人怀念的地方,”赫玛图斯冷冷地说,“那就让我拭目以待吧。” 他的口气表明,他完全不相信她在这种局面下还能做出什么。艾芙洛的动作猛然加快,她旋身从魔影铠甲的队列旁一掠而过,行动之迅捷、动作之猛烈,连空气也为之鼓噪。那些动作迟钝的魔影铠甲自身后围来,而赫玛图斯已经近在眼前。这点距离要不了两秒就能跨越,矮小的灰袍人和他的学徒们木桩似的呆在原地,全无反应。 解决不了某个法术时,就解决施法的人,我学到的就是这个。她扬起弯刀—— 一具魔影铠甲毫无征兆地凭空出现在了面前。不,不是一具,而是整整一横列拦在身前。也不对,不光是身前,左右两边也有。 “我并没有说过,”赫玛图斯略带嘲讽之意地说,“消灭一批后下一批才会出现。” 这?艾芙洛一时怔住,怎么会有这种事?一滴汗珠自额头滚落。魔影铠甲从四面围来,赫玛图斯的力量远超想象,事情已经脱出她能掌控的范围。即便是她,刹那间也感到了一丝手足无措。 慌乱只是刹那,顶级的战斗本能令她在同样短的瞬间恢复了冷静。投降不是她的风格,在魔影铠甲的包围完成之前,艾芙洛将灵能提升至最大,抢先朝一侧用肩膀狠狠撞了过去。 她欣喜地发现自己的力量还是相当可观的。全力以赴的一撞之下,七八具魔影铠甲人仰马翻,严整的队形顿时出现了破绽,她趁机脱出了包围圈。完全没有喘口气的余裕,更多的魔影铠甲像会移动的墙壁般朝她靠近。 被围住就完了,跑起来,一刻也不能停下。四周围全是魔影铠甲,她将灵能维持在最大状态,灵活与速度发挥到了极致,在密密麻麻的铠甲中穿梭。数量实在太多,追赶的,拦截的,从两侧包抄的,她完全没有出手反击的机会,光是逃跑和躲闪就已竭尽全力。 怎么办?该怎么办?继续这样下去,倒下只是时间问题。当真要像那个可恶的家伙所说,现在所做的一切都只是徒劳的挣扎吗?艾芙洛满头汗水,连擦一下的功夫也没有。 对了,卡佩小姐呢?她在做什么?恰在此时,赫玛图斯的声音隔着重重魔影铠甲传来,解答了她的疑惑:“卡佩大人的力量虽然惊人,但对本就没有生命的魔影铠甲不起作用。现在只剩您了,艾芙洛殿下。” 接着是卡佩的声音:“抱、抱歉,殿下,我什么忙也没帮上,”她突然高声叫道,“快跑,殿下,他们是追不上您的,只有您一个人的话——”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发生了什么?随后又是赫玛图斯的声音:“现在好了,卡佩大人不会再打扰您了,殿下。请您专心,我还期待您能创造新的纪录呢。” 这简直是猫抓到了老鼠之后还要戏弄一番再吃掉,艾芙洛恨恨地想。可我能做什么?灵能的最大状态维持不了太久,结果不仅毫无悬念,还会很快到来。为什么那伊利昂手下尽是这么厉害的家伙?连一点还手之力都没有,我,我为什么这么无能?汗水流进了眼睛,眼前一片模糊,她抬手擦拭,这些微的分心立刻招来了严重的后果,后背上顿时连挨了三四拳。 痛得钻心,她凭着毅力稳住身形,反手一刀再加两拳将三具肇事的魔影铠甲打散在地。出拳与挥刀的感觉比平时沉重了少许,她知道这是因为灵能已经开始下降。如此高强度的消耗下,这实属正常,所以她毫不意外,只是还是难免失望。终究是到此为止了么? 第258章 同样的旅途(5) 不,直到最后的时刻来临之前都不能轻言到此为止。明知继续抵抗也毫无意义,艾芙洛还是不愿放弃,倔强地继续迈动双腿。虽说比不上薇卡,自己毕竟也经历过相当艰苦的训练,此刻还能有体力支撑下去。 就算结局已经注定,也该拼尽全力,才能不留任何遗憾。这是艾芙洛一贯的准则。 她不知道自己又坚持了多久,或许很漫长,或许其实只是短短片刻。终于,她发现所有的方向都已被封死,数不清的魔影铠甲组成了一个大环将她围在中央。她停下脚步,平静地看着这道环逐渐缩小,魔影铠甲们缓缓靠近。 这下可没地方去了,她平复着乱作一团的呼吸,抬手擦拭汗水。成群的铠甲后又一次传出赫玛图斯的声音:“这是第八批。虽然没能打破纪录,但也是个相当优秀的成绩了。能做到这份上的寥寥无几,大多数人在意识到不可能获胜后,立刻就放弃了。这是人之常情。” 一个没听过的声音响起,大概是赫玛图斯的三个学徒之一:“这种行为纯粹是对精力和时间的浪费,对双方都毫无益处。她难道不明白这一点吗?大名鼎鼎的艾芙洛殿下难道是个傻子?” “不可以这么说,”赫玛图斯的声音变得严肃,“她在这件事上确实表现得有些傻,但很多时候,我们的世界正需要这样的傻子,随波逐流的聪明人是创造不了奇迹的。坚持,忍耐,牺牲,这些都是人类拥有的最宝贵的东西,”他竟然长长叹息了声,“我们堕身于黑暗,但不要让黑暗把我们吞没。我们可以邪恶而扭曲,但至少要明白什么是高贵。在你的面前就是这样的一个灵魂,而你却只看到了她其中的一面。是什么令你如此狭隘?” “抱歉,”那个学徒霎时变得惶恐,“老师,我错了。” “你明白就好。现在,战斗该结束了。” 听过他们的对话,艾芙洛不知该哭还是该笑。魔影铠甲已经到了跟前,她知道时间所剩无几。略微辨认了下赫玛图斯的方向,她凝聚起剩下的灵能,用尽全力将手中弯刀向他掷出。 这一击一连穿透了五具魔影铠甲,叮当声响,弯刀被第六具魔影铠甲挡住。她和赫玛图斯之间隔着天知道多少魔影铠甲,她本也没指望能奏效。用力太猛,灵能瞬间的消耗太大,她踉跄了两步,稳住身子。 还没到站不起来的时候,我还能战斗。魔影铠甲四面围拢,它们没有任何攻击的动作,只是向她靠近,像是想将她挤住。艾芙洛抢先跳上前,一拳打倒正面扑来的魔影铠甲,随即回身肘击放倒又一具。灵能消耗太大,她攻击的威力已经不够一击就解决一个,倒下的魔影铠甲几乎立刻就晃晃悠悠地起身。 已经没有空间可供躲闪,四面八方魔影铠甲都已逼近身前,不知多少臂甲朝她伸来。艾芙洛拳打脚踢,奋力挣扎,把抱住手脚的甩开,把爬上后背的扯下,用脑袋把揪住衣领的砸倒。 魔影铠甲的数量实在太多,这英勇的抵抗仅仅持续了短短片刻,她被前赴后继的魔影扑倒在地,四肢都被死死按住,完全动弹不得。还行,我战斗到了最后一刻,精疲力尽的艾芙洛向湛蓝的天空望了一眼,无奈地笑了笑。抱歉啊,我只能做到这份上了。 “给你们添麻烦了。现在,”她有气无力地说,“请便吧。” 重重叠叠压在身上的魔影铠甲一同散开。艾芙洛仰起头,看到从头至尾站在原地没有挪动过脚步的赫玛图斯和他的三个学徒一同走上前来。全身上下没有一点力气,可躺在地上实在不成体统,艾芙洛好不容易坐起身来,深深吸了几口气后,竭尽全力站了起来。 酸软的双腿与膝盖连体重也支撑不了,维持站姿不到一次呼吸的时间,视野一阵晃动,她发现自己又坐下了。 这、这可不行!她执拗地再度尝试。赫玛图斯和他的学徒们静静地看着,全无动作。站起,倒下,再站起,几次反复,她终于在灰袍人面前稳住了身形。 赫玛图斯躬身致意:“失礼了。已经浪费了很多时间,我们这就动身吧。” 身边的魔影铠甲一具一具消失。眼前的景物忽然蒙上了一层极淡的黄色,艾芙洛本以为是自己太过疲惫下出现的错觉,可这淡黄逐渐加深,很快,身周断壁残垣、树木杂草,连同天空与白云统统变成了黄色。 我的眼睛出问题了吗?下意识地伸出手去,艾芙洛触到了一道无形的屏障,她为之一愣,左右张望了几眼,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被一颗黄色的圆球包裹住。试着用指节敲了敲,屏障发出悦耳的脆响,就如同她在敲打一面镜子或是玻璃。 这又是什么奇怪的法术?神术里可没有这一手。视线在渐渐升高,她低下头,圆球漂了起来,自己的双脚已经浮空。 “您的体力状况应该无法行走了,卡佩大人则昏迷不醒,”赫玛图斯道,“这个小小的法术本来可以作为屏障保护受术者不受刀剑的伤害,此刻倒也正合适。” 艾芙洛看到卡佩躺在另外一颗稍大的圆球中。赫玛图斯和他的学徒们转身向外走去,两颗圆球动了起来,跟上他们的脚步。 圆球飘浮在半空,移动轻捷,而且异常平稳。艾芙洛试着伸手推了推,又有些粗暴地用拳头砸了砸,圆球连最细小的颤抖都没有。这东西比想象得坚固,她失望地坐下。在这狭小的囚笼里,自己就像是被人攥住线的风筝,完全任人摆布,这感觉实在糟糕透顶。相比之下,戴上镣铐还多少容易接受一点,至少那样更像是一个人,而非现在这样,活像是个玩具。 仔细想想,赫玛图斯召唤魔影铠甲的技巧真是不可思议。就艾芙洛对这个神术的了解,换成自己的话,五具应该是极限了。若是教皇缇欧或者奈杰尔总主教,至多能再多个一具到两具。戴蒙,或者不如说伊利昂,究竟是从哪儿找来这么多厉害家伙的?呆坐了片刻,她忍不住问:“我能问个问题吗?” 第259章 不一样的旅行者(1) “当然可以。但是请见谅,不是所有的问题都能得到答案的。” “啊,”这也是理所当然的,艾芙洛点了点头,决定用比较委婉的方式来问,“如果有谁能继续坚持下去的话,你也能……一直不停地召唤出更多的魔影铠甲吗?” “不能。”赫玛图斯回答得很坦率。 “那么你最多能召唤多少?” “我也不知道。” “不知道?”艾芙洛诧异之中音量不自觉地抬高了,“这算什么意思?” “注意分寸,对老师尊重些!”一个学徒回头嚷道,“不管原先是什么身份,现在您都是我们的俘虏。您的出逃令戴蒙殿下震怒,老师的谏言在很大程度上将决定您的命运!” “所以呢?”艾芙洛毫不犹豫地反唇相讥,“我该怎么做?低声下气、一脸谄媚地摇尾乞怜?这种人,想必你们在戴蒙身边见得不少吧?” “你——” “不可以对殿下如此失礼,”赫玛图斯回过头来制止了学徒,尽管戴着面具,还是很容易从姿态上分辨出他的歉意,“请原谅,他们年轻气盛,又几乎没和书本、卷轴、药剂之外的东西打过交道。您的问题,其实我也很想知道答案。” 看来是真的,这家伙确实不知道,艾芙洛悻悻地放弃了继续问下去的打算。她忽然想到了一种可能——既然他本人也很想知道答案,是不是可以认为,这种一次召唤成百魔影铠甲的神术,并非出自他本身的力量? 他们离开符石镇的废墟,沿着艾芙洛与卡佩来时的林间小径往回走。这四个家伙都不是战士,不管奥术师还是祭司,只靠徒步来进行长途追捕实在难以想象,艾芙洛猜肯定有人接应他们。 事实正是如此。他们走出树林,迎面见到的是一队骑兵和一辆马车,艾芙洛甚至认出了那辆马车。那是父亲送给戴蒙的礼物,尺寸近乎寻常马车的三倍,内里陈设更是异常豪华,堪称是座移动的宫殿。 想到父亲,她咬紧嘴唇,纤细的手指揪住了衣襟。沉默了片刻,她轻声问:“戴蒙有没有说过,把我抓回去后,他要怎么处置我?” 先前那学徒急不可耐地回过头:“现在知道怕了?殿下说,他要——” “闭嘴,蠢货,闭嘴!”赫玛图斯不耐烦地呵止了学徒,“言语就像风,怎么说的并不重要。” 学徒顿时噤声。赫玛图斯略一颔首,几个骑兵打马奔来,他们在艾芙洛面前一同翻身下马,站成两列。说起来,他们是打算把我连同这个球一起搬上车去,还是…… “赫玛图斯大人,您真让人钦佩,”一个骑兵道,“这么短短一会功夫就把……” 赫玛图斯压根无视了那个骑兵:“殿下,请您小心,现在我要解除这个小小的法术。因人而异,可能会有轻微的不适,不过很快会过去的。” 说着他的手从宽大的袍袖里伸出,这是艾芙洛的视线第一次与赫玛图斯的皮肤接触。与她的印象不符,那是只相当年轻的手,红润,白皙,中指上还沾着墨水,一望可知没干过粗活。 轻微的喀喇声中,黄色球体上出现了一道裂纹。裂纹延伸、拓散,很快如蛛网般遍布球体。突然心脏一阵若有若无的悸动,圆球炸裂,无数碎片四散迸射,艾芙洛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 耳畔惨叫声接二连三。听起来可根本不是什么轻微的不适啊,略微等待片刻,她睁开双眼。圆球倒是彻底消失不见了,只是骑兵们有的倒在地上打滚,身上的铠甲坑坑洼洼、满是伤痕;有的捂着双眼惨叫,鲜血顺着指缝流淌。 发生了什么?艾芙洛摸不着头脑。赫玛图斯单膝跪在地上,他的三个学徒躺在地上,灰袍完好无损,人却昏死过去。马车边剩下的骑兵一起涌了过来,领头的艾芙洛猜测是个军官,因为只有他的头盔上插了根羽毛。 “这是怎么回事?”军官大声叫嚷。 赫玛图斯没有回到。好半晌,他才缓缓站起,转过身子面向艾芙洛。透过面具上的开口,她看到他的双眼死死盯着自己。不是我干的,她当即就要分辩,我要是能做到这份上,早就带着卡佩小姐逃走了。 随即她才注意到,这身材矮小的灰袍人注视的不是自己。艾芙洛回过身,咫尺之遥的距离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个穿着全套黑色板甲的家伙。这家伙从头到脚被盔甲裹得严严实实,虽然个子不高,可是身姿挺拔,只是站在那里就显得颇有气势。 他是谁?什么时候冒出来的?艾芙洛疑惑地看着铠甲表面的金色花枝,那纷繁复杂的纹理触动了她的某些记忆。在与伊利昂交手的时候,我穿的好像就是这身东西?难道说来人是…… “幸好还是赶上了,”对方一开口就推翻了艾芙洛的猜测,是个完全陌生的女孩声音,“如此遥远的距离,几分钟的耽搁在所难免。” “你是什么人?”军官跳下马,拔剑出鞘。 “我吗?”女孩说,“无名小卒。方便的话,你们叫我劳瑞娜好了。” 劳瑞娜?艾芙洛小小地惊讶了下。小时候的海洛伊丝就叫这个名字。是巧合吗?应该是的,这本是个在艾格兰很常见的名字,不值得奇怪。 说起来,这女孩的声音清脆悦耳,年龄应该和海洛伊丝相仿。不止如此,艾芙洛觉得她的语气听来和海洛伊丝有几分相似,也多多少少和诺亚有些像。转眼她就被自己这个想法逗笑了。看来我太过想念他们,听谁都和他们一样了。 “你这家伙……”军官望向倒了一地的骑兵,“这是你干的吗?” “虽然严格说来不是,不过你可以这样认为,”劳瑞娜右手一翻,一柄模样朴素的短剑诡异地出现在了她手中,“我来救艾芙殿下……是来救艾芙洛殿下和卡佩医生的,想动手的就来吧。” 救我们?艾芙洛只惊喜了一瞬就转为担忧。从劳瑞娜刚刚握剑的动作来看,她的剑术相当娴熟,可赫玛图斯不是用剑就能解决的对手。 军官举剑砍向劳瑞娜,其他的骑兵跟着一拥而上。劳瑞娜向侧面一闪身,空着的左手放出一拳,军官闷哼一声倒飞了出去,老远才嘭的落了地。 第260章 不一样的旅行者(2) 艾芙洛倒抽了口气。随着军官的落地,她能感受到震惊在骑兵中蔓延。别说作为敌人的他们,就是她也感到不可思议。 刚才那一击,劳瑞娜的出手又快又狠,即便是艾芙洛也几乎没看得清她的动作。军官的实力有限,自然不可能挡下。可假如换作是自己呢?艾芙洛思忖再三。应该,也一样是既挡不下、又躲不开吧…… 剩下的骑兵扑向劳瑞娜。看得出来他们训练有素,并非简单的一拥而上,人正面冲锋,侧翼掩护,绕后包抄,十来个人各司其职,井然有序。戴蒙和伊利昂派来抓我的果然不是随随便便的乌合之众。 可那孩子……那孩子……未免也太厉害了点吧?披着铠甲的小小身躯化作了漆黑的残影,在骑兵间来回穿梭,艾芙洛眼睛根本无法跟上那迅捷的动作,只看得到骑兵们接二连三倒下。 一下,连挡住劳瑞娜一下攻击都做不到,或拳或脚,所有人都被她一击放倒,没有任何一个骑兵能制造哪怕一次意外。慌乱中有个家伙找到自己的马,手忙脚乱爬上马背,打马向劳瑞娜撞去。 她原地站定,不闪不避,在战马即将撞上自己的刹那左手伸出,正按在了一侧马肩上。一声长嘶,那几乎有她两倍高的牲口前蹄跪倒,后蹄扬起,马背上的骑兵失去平衡,颠了两下倒栽落地。劳瑞娜站得笔直,身子没有一丝颤动。 艾芙洛的眼睛简直要凸出眼眶。这,她,她还是人吗?正面挡住奔跑中的战马,艾芙洛自忖也能做到,换成薇卡或者海洛伊丝应该也没问题,可谁都不可能挡得像她这般轻松随意,全身上下没有一丝的晃动。劳瑞娜似乎完全没把那健壮的战马连同骑手当成一回事,看那笔挺的身姿,她对自己的力量有绝对的自信。 接着,那孩子又在马鬃上轻抚几下,躁动的战马顿时平静下来,喷着鼻息伏下身子。观其姿态,与其说它是出于本能在畏惧劳瑞娜,倒不如说它对她显得颇为亲近。 劳瑞娜轻轻拍了拍马儿,回过身来。“现在只剩你了,”她举剑指着灰袍人,“没记错的话,你是叫赫玛图斯吧?” “是的。”赫玛图斯纹丝不动,外表上看起来和刚才完全没区别。可不知怎的,艾芙洛觉得此刻的他心情焦躁,犹豫不决。 “怎么样?要阻止我吗?” “这是职责使然。”灰袍人的双手又拢进了袍袖里。话音刚落,一具,两具,三具……魔影铠甲逐一在他身前凝聚成形。和与艾芙洛交手时不同,他一开始就召唤出了数十具,而且每一具都手持燃着熊熊火焰的长剑,头盔下的双眼也放射着刺目的红光。 这些魔影铠甲比刚才的厉害,艾芙洛意识到了这一点,换句话说对付我根本用不着全力以赴,是吗?这发现令她小小地气馁了下,接着又为劳瑞娜担忧起来。 “哎?”劳瑞娜像是很诧异,“怎么还会冒火?这和说好的不一样啊。” “我决定尽全力对付你,”赫玛图斯一丝不苟地躬身向劳瑞娜行了一礼,“做好准备,这还是第一次。” 说话的同时魔影铠甲还在一具接着一具出现。“第一次什么?”劳瑞娜的语气带着浓浓的好奇,“觉得自己要输了吗?” 赫玛图斯的身子微微颤抖了几下,艾芙洛没法分辨那是因为愤怒还是因为恐惧。不管怎样,他没有反驳,所以她猜劳瑞娜的话恐怕正中他的心事。 只是,你就这样看着等他召唤吗?这些眼睛放光手上冒火的东西越来越多了啊。艾芙洛注意到了不同,方才的战斗,魔影铠甲的阵型是呈圆形把自个围在当中。而现在,所有的魔影铠甲都聚集在劳瑞娜的正面,一层紧挨着一层。 “劳瑞娜小姐,”艾芙洛考虑再三还是觉得要提醒一下,“您就这么看着他……?” 这孩子的力量太过强大,她不知不觉用上了敬语。 “没关系的,我也想见识一下他有多厉害。再说,”劳瑞娜用手指弹了两下胸甲,“它们伤不到我的。放心吧,艾芙殿下。” 她的声音里有种难言的魔力,不光是实力令艾芙洛信服,还隐隐有些使她感到温暖而亲切的情感。话说回来,这么短短几分钟,她已经两次叫错我名字了。是因为我和她熟悉的某个人名字相近,还是…… “久等了,”赫玛图斯的声音让她的心思回到现实中,“感谢你的耐心,艾芙洛殿下,这就是你问题的答案。” 黑压压的一大片。艾芙洛倒退了两三步。这么多?五百,或者更多的魔影铠甲排成齐整队列,空气也因为它们手中燃烧的长剑变得灼热。劳瑞娜能对付得了吗?就算再怎么厉害,面对如此规模的敌人恐怕也—— 劳瑞娜弓身屈膝,放低身子:“来了哦!” 她响亮而悦耳的尾音还未完全消散在空气中,身子便已如利箭般射出。伴着一声仿佛连天空都要撕裂的巨响,被她撞上的十来具魔影铠甲当即高高飞起。那裹在黑色全身铠甲里的小小身影飞速向前,钢铁的轰鸣声连绵不绝,所过之处魔影铠甲七零八落。就如同快刀切过黄油、战舰划破浪涛,她的行动完全不受阻碍,看似坚固的方阵竟然不堪一击。 太强了,实在太强了,艾芙洛只有感叹的份。顷刻间劳瑞娜突破了魔影铠甲的阻碍,与赫玛图斯之间已没有任何阻碍。灰袍人右手伸出,手中多了一根枯枝似的手杖,一颗土黄色的宝石在手杖顶端熠熠生辉。他急促地念出几个音节,先前将艾芙洛裹住的黄色圆球将他整个罩住。 对此仿佛视而不见,劳瑞娜径直用肩膀撞了上去。咚的一声,球体如同蛋壳般裂开,赫玛图斯跌跌撞撞倒退了几步,终于支撑不住一跤摔倒。 不等起身,赫玛图斯高举起手杖奋力挥动,看模样就好像干枯的手杖无比沉重。宝石光芒大盛,在空气中留下道道残影,一柄通体漆黑、泛着不祥红光的长剑凭空浮现。就像有看不见的手握着,长剑带起长长的暗红尾迹,呼啸着劈向劳瑞娜。 第261章 不一样的旅行者(3) 劳瑞娜挥剑相迎。两剑相交,原本散发着耀眼红光的黑剑霎时变得黯淡,一瞬的僵持过后被远远挑飞。在半空中一连转了好几圈,黑剑方才重新稳住,红色的光芒再度如火焰般渐渐燃起。 趁这短短的间隙,赫玛图斯爬起身来,一边倒退一边连连挥动手杖,黄色的球体又一次将他笼罩在内。同一时间他身周的空气诡异地扭曲,一团纷乱的色彩在灰袍人背后浮现,那情形就仿佛眼前的景物其实只是一块幕布,此刻幕布被看不见的手拉开,露出了世界本来的模样。 色彩在一刻不停地颤抖、流动、旋转、扭曲、相互吞噬,只是粗略的一瞥,那癫狂的景象就让艾芙洛头晕目眩。四五支利箭自盘旋的色彩中凝聚成形,倏地疾射向劳瑞娜。她站定不动,长剑挥动便将箭支逐一打落。 令人作呕的焦臭与腐败直钻鼻孔,艾芙洛皱着眉头退开几步。与魔影铠甲不同,落在地上的箭支没有消失,无论泥土还是青草,被那箭支碰到都在滋滋作响,并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化为冒着泡沫的黑色液体。 这又是什么邪恶的伎俩?这可怖的景象令艾芙洛心惊肉跳。若是身上中了这样一箭……她不敢想象下去。 “你其实没必要把灵能浪费在这种法术上,”劳瑞娜听起来却一点也不在意,她甩动两下短剑,就好像剑刃上沾到了什么一样,“我可不会靠一块绊脚石来赢得战斗。” 直到此刻,艾芙洛才终于看清那孩子手里的剑。是最寻常的式样,大约一尺半长度,没有护手,剑柄也老旧到看不出本来的颜色,剑刃倒是保养得很好,闪闪发亮,而且边缘锐利,没有豁口。 沉默了片刻,赫玛图斯微微颔首:“谢谢。尽管如此,我还是必须履行我的职责。” 又一柄长剑出现在他身边。艾芙洛同样打量了一番,与先前那柄一模一样,剑刃、护手乃至剑柄均为纯黑,除去暗红的光芒外,剑刃上还刻着怪异的符文。符文同样呈现红色,怪诞的线条有几分像是幼儿随手的涂鸦,显然不属于任何现行的文字。 两柄长剑悬停在赫玛图斯肩头。于此同时,如同染料滴落水中,他身后那团色彩漫无边际地扩散开来。突然间无数涟漪扩散,随之而来的是数不清的箭簇自色彩中钻出,密密麻麻看得人头皮发麻。 灰袍人举起手杖用力顿地,利箭顿时如瓢泼大雨般洒向劳瑞娜。艾芙洛屏住呼吸,这么密集的箭雨,她要如何—— 劳瑞娜的身子转过半圈,数不清的利箭便贴着后背掠过。她左手叉腰,不紧不慢地迈开步子,甚至都没向赫玛图斯的方向看去。可尽管她如此悠闲,呼啸而来的箭支却仿佛追随她的脚步一般,全部从她背后以毫厘之差划过,无一例外。 我大概一辈子都无法忘记这一幕了吧,这闲庭信步的姿态,还有地上密密麻麻插满的箭杆……若不是亲眼所见,没人会相信世上有谁能做到这份上。艾芙洛钦佩得五体投地,一时间只有感慨的份。 等等,她突然意识到了一点,劳瑞娜一定也和诺亚一样,可以在相当广的范围内感知灵能,所以才能以这样的方式躲避狂风暴雨般的箭矢。只不过诺亚可没她这样的身手,换成是他,就算能躲开,大概也会非常狼狈吧? 另外一边,赫玛图斯放弃了这徒劳无益的攻击方式,手杖上的宝石划出繁复的轨迹,箭雨随之止歇,停在肩头的两柄黑剑一左一右袭向劳瑞娜。叮的一声,劳瑞娜举剑分别挡开,持剑的右臂没有哪怕最轻微的颤抖,两柄黑剑却弹开老远。 不对,艾芙洛意识到刚刚那瞬间应该响了两下金铁交击声,是劳瑞娜的动作实在太快,所以听在耳中只响了一下。单纯达到这个速度不难,连海洛伊丝都做得到,可哪怕只用眼睛看也能想象,那两柄会自行攻击的黑剑上蕴含着怎样的力量。灵能提升到如此地步,还能有这种程度的迅捷,这就相当可怕了。 但赫玛图斯不为所动。他念诵咒文,即便他心里也如艾芙洛一样为劳瑞娜的力量所震撼,从他吟唱的语调里也丝毫听不出来。又是两柄黑剑自灰袍旁现出形体,接着是另外两柄。六柄剑盘旋着聚成一簇,随即忽然散开,从四面袭向劳瑞娜。 这一回赫玛图斯本人也没有闲着。他高举起手杖,以杖顶的宝石为中心,彩虹般绚丽的色彩犹如烟花绽放般闪烁,将包裹住他身体的黄色球体映得五颜六色,各式各样的法术便接二连三投向劳瑞娜。 艳红的光球、刺眼的闪电、墨绿色的雾团、灰蒙蒙的蛛网、眼窝中燃着苍蓝火焰的骷髅头骨……以及许许多多艾芙洛也认不出来的东西。还真是奥术师对抗战士时的标准策略,当初在影堂学习时毕竟不是每一堂课都逃,她多少了解一点。先给自己加持防御法术,用召唤物拖住对手的行动,接下来便可以从远处安心地施法。 只是,这家伙施法也实在太快了些吧?无论手势还是吟唱都远比理论上来得短,法术自他手中简直不是施放,而是倾泻。真是个怪物,艾芙洛额头见汗,我刚刚竟然还想着打倒他。 但这头怪物还比不上另外那一头。劳瑞娜依然保持着先前的步频与步幅,一步接着一步,从容地走向赫玛图斯。那柄朴素的短剑挡住黑剑的斩击、拨开飞近的光球、驱散有毒的雾气、劈碎飞舞的骷髅,灰袍人所作的一切努力都无法阻止她的前进,甚至不能稍稍放缓或者加快她的脚步。 赫玛图斯对此仿佛视而不见,他原地站定,各式法术层出不穷。这家伙的灵能难道是没有穷尽的吗?对任何稍有常识的人来说,这本来不该成为疑问,可看着他的表现,艾芙洛真的开始怀疑这一点。 不过,即便他的灵能当真无限,他和劳瑞娜的距离总还是有限的。时间并没过去太久,劳瑞娜与赫玛图斯之间已经触手可及。 第262章 不一样的旅行者(4) 到了这个时候,赫玛图斯终于停止了施法。劳瑞娜也没有动作,两人在咫尺之遥的距离上沉默地矗立,无声地对视。 半晌,玻璃碎裂般的响声中,笼罩灰袍人的黄色圆球碎成了无数片。碎片像是没有重量的羽毛般向着四面八方飞散,消失在了空气中。 赫玛图斯后退了半步,弯腰成直角,双手向前捧出手杖:“我输了。” 劳瑞娜拿起手杖,掂了两掂,放回赫玛图斯手中。灰袍人全身都震了震:“您不要?按照规矩……” “不要,”劳瑞娜说,“我不是奥术师,也不想遵守奥术师决斗的规则。再说由你来留着这根法杖,对你对我都只有更好。” “您不愿遵守奥术师的规矩,那就把这当成战利品。”赫玛图斯坚持道。 “战利品?” “我们至少战斗过。” “那还真是抱歉了,”劳瑞娜挥了挥手,看模样有些不耐烦,“我经历过的战斗不少,但从没做过这种事。” 语毕,她不再理睬灰袍人,径自走到一旁抱起昏迷不醒的卡佩,招呼艾芙洛:“殿下,走了哦!” “好、好的。”艾芙洛急忙跟上。她回头望了几眼,赫玛图斯握着手杖站在原地,不时左右晃动脑袋,像是对发生的一切感到茫然。 不要说他了,就是艾芙洛,一时也有些恍惚。这是真的吗?跟着劳瑞娜沿着先前的小径踏入林中,望着她铠甲上细密繁复的金色纹理,她不敢确定自己究竟是醒着还是在做梦。 不管怎么说,这孩子出现得也太突然了吧?而且还这么厉害!她来自什么地方?是在哪学的剑术还有各种战斗技巧?又是怎么找到我们的?而且不光认识我和卡佩,还叫得出赫玛图斯的名字。疑问一个接着一个,要不是担心对救下自己的恩人太过失礼,依着艾芙洛的性子,这些问题早已问出了口。 她们重新又来到符石镇的废墟,找到先前的院落。马儿在墙角安静地啃着青草,没吃完的午餐还好端端地放在餐巾上。劳瑞娜正要将卡佩放下,女医生却在这个时候醒了过来。 她的身躯在劳瑞娜怀里扭动。“啊?啊?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我们怎么了?” “没事啦,卡佩小姐,”劳瑞娜说,“你和艾芙洛殿下已经安全了。” 她将女医生放下。“安全了?”卡佩一脸惊奇,“赫玛图斯大人呢?啊,您认识我?您是谁?” “我叫劳瑞娜,我刚刚战胜了赫玛图斯大人。” “什么?”卡佩惊呼,“您连那怪物都?” “怪物?他?老实说,那不是什么特别困难的战斗,艾芙洛殿下是见证人,她一定也这么认为的。放心吧!附近应该没有其他追兵,就是有也不敢轻举妄动的,所以两位大可不必慌张,把午餐吃完再上路也不迟。” 听完劳瑞娜的话,卡佩好似化为了一尊雕像,久久没有动弹。劳瑞娜在餐巾旁的青草上跪下,虽然看不到她的脸,可兴奋之情从动作上表现得再明显不过。“我肚子饿了,”她晃动着脑袋,“口也渴了。食物和葡萄酒可以分我一点吗?” 卡佩如梦初醒:“当然,当然可以!” 道了声谢,劳瑞娜左手拿起一片面包,右手揭开面甲——仅仅是下半部分。没能如愿看到她的脸,艾芙洛不免有些失望,不过只是露出的部分就已经足够引起连篇遐想。嘴唇嫣红,饱满,小巧,让人情不自禁就想啃一口;白皙的肌肤透着健康的红润,而且无疑极富弹性;还有那下巴的线条,柔和,流畅,见多识广的艾芙洛竟然挑不出一点毛病。光凭这些,足可以认定这孩子绝对是个不折不扣的大美人。 她咽了口口水,倒了杯葡萄酒递给劳瑞娜,同时旁敲侧击:“说起来,戴着头盔吃东西,不也太不方便了吗?而且一直穿着这么一身东西,应该很热吧?我听许多骑士说起过,夏天穿全身铠甲,就好像把自己焖在火炉子里一样。” “热倒是不觉得,这是件了不起的好东西啊,”劳瑞娜伸指在胸甲上弹了弹,再从艾芙洛手中接过酒杯,“请原谅,艾芙洛殿下,由于某个原因,我不能和您坦诚相见,也不能告诉您我的身世来历。这点小小的任性,您不会介意吧?” “哪儿的话,”她直接说了出来,艾芙洛也就释然,“您救了我们哪。接下来……” 劳瑞娜啜了口酒:“接下来,我要护送两位一程,希望这不会让你们感到不快吧。啊这酒真好喝,”她一饮而尽,“再来一点好吗?” 艾芙洛喜出望外,直接把瓶子给了出去:“护送一程?太好了!啊,我是说,不太麻烦您就好。”就算不能看到脸,能和她在一起旅行,应该也会留下一段相当愉快的回忆。而且,或许不止是回忆呢? “完全不麻烦。还有,拜托不要再用‘您’来喊我了,我会不自在,非常不自在。” 实力惊人,性子却很直率随和,而且还有几分腼腆,艾芙洛喜欢这样的孩子。 卡佩没有艾芙洛这般乐观。“您说护送,可是,”她犹犹豫豫,“我们还不知道您……” 劳瑞娜把吃的和酒放下。“啊,我明白的,我这么突然冒出来的确很可疑。可是,”她伸手在头盔上挠了挠,“同样由于某个原因,我没有办法向两位说明。不管怎样,我肯定不是两位的敌人,而且,我是绝对忠于诺亚先生和海洛伊丝殿下的。” “咦?”突然听她提起诺亚和海洛伊丝,艾芙洛和卡佩异口同声。 “光这么说好像也没法取信于人……啊有了,”劳瑞娜敲了下脑袋,用力之重真叫人担心她会不会把自己砸晕过去,“卡佩小姐,您其实一直有牺牲自己的打算吧?” “什么?”艾芙洛立刻盯住女医生。 “呃,我,不……” 卡佩支支吾吾,劳瑞娜接着说了下去:“您的力量还能用最后一次,在被赫玛图斯大人抓住后,您准备用在帮助艾芙洛殿下逃脱上。您的力量虽然对赫玛图斯大人的召唤物无效,对他本人还有他的学徒却是有效的。或许就是今天,或许几天以后,一旦找到合适的时机,您就会发动力量拖住赫玛图斯大人,好让艾芙洛殿下脱身。” 第263章 不一样的旅行者(5) “别小瞧人哪,”劳瑞娜的话令艾芙洛皱起眉头,嘴角撅起,不满地瞪着卡佩,“你以为我会抛下你一个人逃跑吗?” “这……”卡佩别过头,不敢看她。 “您会的,”劳瑞娜指出了事实,“想想吧,您被她说服几次了?不要让我为您做的一切变成白费,您要我白白牺牲吗,别忘了我们的约定,听到诸如这样的话,您就是再无奈,也只能一个人离开吧?” “听起来还真像是卡佩会说的话啊,”艾芙洛握住了女医生的手,“你真的是这样想的吧?” 卡佩没有说话,只是那神情已然默认。 “所以,请两位相信我,”劳瑞娜说,“我真心想帮助你们。” “我本来就相信您的。啊不,是你。”艾芙洛说。 “我也是。”卡佩说。 劳瑞娜松了口气。她把瓶子里剩下的酒喝完,胡乱塞了几口面包,又尝了点腌鳕鱼,随后拉下面甲,将面容遮掩得严严实实。道了声谢,她走到一旁找了棵大树坐下,抱住膝盖一动不动。 她吃的真少,一定是食物不对胃口吧。说来惭愧,眼下实在拿不出什么像样的东西来招待她。不知怎的,艾芙洛总觉得劳瑞娜在偷偷看着自己。几次抬头,她总是恰好转过脸去,动作甚至带有几分慌张。 不好意思让她等太久,艾芙洛三两口把自己的那份午餐吃完,卡佩也是如此。新的问题又出现了。现在有了三个人,可是马儿只有两匹,所以毫无疑问,得有两个人共骑一匹。 艾芙洛的想法是,自己和卡佩骑一匹,让劳瑞娜单独骑一匹。她穿着全套板甲,从马匹的负担来看,这是个合理的分配。 只是这么告诉劳瑞娜之后,那孩子却不置可否。她站起身来,抬头望望背靠的大树,手脚并用爬了上去,动作轻快得胜过真正的猴子。树干一阵晃动,树叶如雨般飘落,劳瑞娜在树冠间跳来窜去,最后停下时单脚站立,脚尖点在一根树枝的末梢。 那树枝还不如小拇指粗。别说是个穿着全套板甲的人,连块拳头大小的石头恐怕都支撑不住。 一阵风吹过,树枝随风摇曳,而劳瑞娜也跟随树枝的晃动起伏,就好像她的身子完全没有重量。 接着她纵身跃下,稳稳落地。“艾芙洛殿下,”她的嗓音里满是得意,“我能有幸和您共骑吗?” “求之不得。” 接下去,劳瑞娜问了一句完全出乎艾芙洛意料的话:“怎么样,我厉害吧?” 看不见她的表情,可这副模样,这语气,活脱脱是个希望得到大人夸奖的小孩子。艾芙洛认真地想了想,伸出右手,用食指和拇指在脸上掐了下,装出一副疼得龇牙咧嘴的模样,最后瞪大眼睛,张开嘴巴,摆出一副瞠目结舌的模样。 我不是在做梦吧?她想表达的是这个意思。刚刚劳瑞娜用行动来回答,她觉得这个方式着实很棒,忍不住就效仿一下。 “那么谢啦,”劳瑞娜显然看懂了,她走向两匹马儿,“我们出发。” 话说回来,直到此刻,艾芙洛还是有种“我不是在做梦吧”的疑惑,周围的世界在她眼里哪怕骑上马背,双臂环抱住劳瑞娜的腰,身体清晰地感受着铠甲的触感,这感觉也依然存在。 劳瑞娜已经声明过,她不能说出自己的身世,以艾芙洛的性格,再加长期以来受到的教育,自然绝对不会再提及这个话题。只是嘴上可以不问,心里却没法不想,艾芙洛本就心思灵敏,碰上这种事,她自然浮想联翩。 最让艾芙洛关心的自然是劳瑞娜的来头。她知道我的名字,虽然叫错了两次;她也认识卡佩小姐,甚至能叫出赫玛图斯的名字;她还说她忠于诺亚先生和海洛伊丝殿下,忠于海洛伊丝倒没什么,可忠于诺亚,忠于一位旅行诗人,这就有点儿耐人寻味了。仔细想想,光是她知道有诺亚这么个人,就已经很让人觉得奇怪了。 还有她的实力。从嗓音和吃饭时露出的一点点肌肤来看,她的年龄应该与海洛伊丝相当,多半还更小些。就算判断有误,误差也不会太离谱,不管怎样绝对不会比自己年长。这么点大的孩子,怎么会有这样惊人的实力?出神入化的剑术,灵巧迅捷的动作,深不可测的灵能…… 如果说这些还能用天赋万里挑一、从小又一直接受最好的教导、进行最刻苦的练习来解释的话,那最最不可思议的,还是她的战斗经验。面对赫玛图斯,劳瑞娜表现得娴熟老练,对战斗显然早就习以为常。 战斗中的劳瑞娜冷静从容、挥洒自如,这在训练场上是绝对练不出来的,竞技场里那种性质的战斗也远远不够。她一定身经百战,真正见识过血与火、生与死,才能达到现在这种程度。 问题就出在这里。她是在哪经历的这些?除去两年前戴蒙起兵叛乱那一次,艾格兰全境已经享受了数十年的和平,无尽之洋对岸的裘里、安卡凡和奥里奥尔也都好几十年没有发生战争了。再说,那种名不见经传的高手只存在于小说家和歌手的杜撰里。任何技艺的提升都离不开日积月累的磨练和实战的积累。厉害到了这份上,她应该早就声名显赫才对,绝不至于默默无闻,可为什么自己之前完全不知道有这样一号人? 此外,她又是因为什么才不愿以真面目示人?长得太丑了?从刚刚瞥见的部分来看,实在不像。那么最大的可能,就是她是某个我认识的人,出于某些奇奇怪怪的理由,不愿意让我认出来。 只是,我身边有这样的人吗?某个隐姓埋名的侍女,某位教会的教友,某位贵族的私生女……她越想越是糊涂。 “劳瑞娜小姐,”另外一匹马上,卡佩突然问道,“我们的路线,您是不是弄错了?我们在向东南方向前进。” “都说了不要用‘您’来叫我,”劳瑞娜的声音听起来像是一只不耐烦的猫咪,“没有弄错,忘记说了,我们的目标是亚尔提那港。” 第264章 不一样的旅行者(6) “亚尔提那港?”艾芙洛诧异地重复,“去那里做什么?上次战争中巴纳德伯爵就是支持戴蒙王子的,海洛伊丝前一阵子好容易才从那儿逃出来,奥列格那个混球现在也在,我们去的话不是自投罗网吗?” “而且要怎么去呢?”卡佩也说,“北境在陆上只有一条窄窄的贝特尔地峡与王领相连,换句话说,如果不坐飞行船的话,我们得先通过戴蒙的领地。劳瑞娜小姐,我一点也不怀疑您……你的强大,可即便是您,也不可能带着艾芙洛殿下和我穿过重重的关隘,应付无穷无尽的阻截与追兵。” “这是当然的,我还没自负到那地步,”劳瑞娜抖动缰绳,马匹跑动的步幅加大了少许,“不过谁说我们要从陆地上走呢?按这个速度,再有三天就能到好望港。在那儿,我们很容易就能找到去亚尔提那的船只。戴蒙殿下和伊利昂还没把手伸到整个北境,我们是很安全的。” “可你还是没有说明,我们为什么要去亚尔提那呢?”艾芙洛追问。 “这个嘛……或许艾芙洛殿下想念塔罗恩殿下了?” 艾芙洛怔了怔,这才想起自己这位弟弟先前和奥列格一同去亚尔提那港参加巴纳德伯爵的婚礼了。她用力摇头:“虽然他生了张和海洛伊丝太过相像的脸,我还是有点儿想他了。可,你如果认识我的话就应该会知道,这种理由是说服不了我的。” “啊哈,”劳瑞娜歪了歪头,“我本来也没打算说服您。” “那你……” “抱歉啊,这也属于不能向您透露的内容。所以,艾芙洛殿下,卡佩小姐,你们就当是被我绑架过去的好了。” 绑架?艾芙洛哑然失笑:“这个说法容易让人接受得多了。卡佩小姐,你觉得如何?” 女医生“哈”的一声:“我也这么认为。” “既然如此,”艾芙洛点点头,下巴在劳瑞娜的肩甲上蹭了蹭,“我们就勉为其难当一回人质吧。” “谢谢。呃……嗯。”劳瑞娜欲言又止。 “怎么了,劳瑞娜小姐,你想说什么?” “没什么。只是我原本以为,您听了我的话会毫不犹豫揍我,没想到您这么容易就接受了。” “揍你?怎么会呢,你可是救了我们的恩人。” “是吗?诺亚先生也救过您,您揍他时候也没有手软啊。” 她连这个都知道?艾芙洛半是惊讶半是尴尬:“这个,那是剑术练习中的常用手段,对于提高很有帮助。扯远了,更加主要的原因,是我们两个加在一起也不是你对手,劳瑞娜小姐。” “是吗?”劳瑞娜笑出了声,“打不过就不打?这好像不是您的风格啊。” 她对我和我身边的人有相当的了解,既然如此……艾芙洛的嘴角情不自禁微微翘起,虽然不能直接发问,不过和她聊聊风土人情、秘闻轶事(尤其是男女之间的)总可以吧?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对什么样的话题感兴趣,她是再清楚不过的。 下来的进展和她的预计一模一样。两个骑士为了某位贵族小姐决斗、某位重臣总是指定某位侍女关起门来伺候下午茶、某个来自贫民窟的侍从实际上是某位公爵的私生子,谈起此类话题,卡佩小姐两眼放光自然不消说,劳瑞娜虽然说得少,听得多,可那股兴奋劲就是全身的板甲也遮掩不住。 而在所有的话题中,劳瑞娜最关心的是关于诺亚和海洛伊丝的。她兴味盎然地听艾芙洛说着海洛伊丝大大小小的事,大部分内容其实相当无聊,她却听得津津有味。尤其是有关艾芙洛如何欺负她的部分,劳瑞娜更是前仰后合,笑个不停。 只是她虽然在笑,在艾芙洛听来,笑声中却总有种挥之不去的忧伤。不止一次,劳瑞娜转过头去,同时避开艾芙洛与卡佩的视线,随后揭开面甲,抬起手来轻轻做着擦拭的动作。她……流泪了? 接下去艾芙洛讲起和诺亚的相遇。讲到他骗她们喝下使人昏睡不醒的酒,她急不可耐地催促接着往下讲;而听到他躺下前在床中间放上一柄剑把她们隔开,她又感慨连连。 “诺亚先生是个了不起的人哪。”她如此评价。 “是吧,”她这么说,艾芙洛也很高兴,“第一次见到他时,我就这么觉得啦。他和海洛伊丝在一起,应该会幸福的。” “一定。”劳瑞娜用力点头。 而对艾芙洛本人的事,劳瑞娜也同样有兴趣。她是最好的听众,不会随意打断你的话,也不会发表不着边际意见,更不会自以为是地教训人,偶尔的评价和提问总是令艾芙洛觉得恰到好处。上学,逃课,和薇卡打架,学院里的道歉公主像,黑蔷薇堡的战斗,指点诺亚剑术…… 一桩事接着一桩事,时间在艾芙洛的滔滔不绝中过得飞快,感觉上不过刚刚热身完毕,可一抬头,太阳都已经西斜。眼前是一望无际的平原,长草间碎石铺就的道路蜿蜒向前延伸,远处是一座为炊烟所笼罩的镇子,废墟连同树林早已被远远抛在脑后,成了地平线上的朦胧阴影。 “谢谢您和我分享这些,”劳瑞娜语声哽咽了,她听起来既像是意犹未尽,又仿佛已经听得太多,“请原谅,你们的故事……我……我……” 艾芙洛听到了低低的抽泣。“该道谢的人是我,”她轻抚女孩的肩甲,“是你让我有个机会回忆那些美好的过去。其实,即使不那么美好也没关系,在我看来,人生就是一场没有地图的旅行,美好与丑恶都是旅途中的风景。作为旅行者没法挑肥拣瘦,甜的苦的都要能咽得下去哪。” 劳瑞娜再度颔首:“我会记住您的教导。” “这哪是什么教导,”再说我哪有资格教导你,“不过是长者分享一点人生的感悟罢了,虽然我这长者也没比你年长到哪里去就是了。” “不不不,”劳瑞娜认真地说,“还是年长了不少的。” 第265章 不一样的旅行者(7) 若这话出自海洛伊丝之口,两人一定已经打成一团。对劳瑞娜大概不行,这不是熟悉或者不熟悉的问题,而是艾芙洛实在担心动手之后自己的下场。 太阳渐渐落入西方的地平线,半边天空呈现出火一样绚烂的鲜红。追兵大概不会这么快就再度出现,而且正如劳瑞娜所说,他们得掂量掂量,连赫玛图斯都解决不了的敌人,自己是不是够格挑战。 所以,今天应该能安安稳稳睡一觉,不用像平时那么担惊受怕。最近总是风餐露宿,精神又始终绷得紧紧的,身体确实已经相当疲惫,能够稍稍放松一下是再好不过的。 不过,最好还是不要贸然进入市镇或者人多的地方,相比一柄剑、一柄长矛,下了毒药的酒和睡梦中刺来的匕首总是更难防备。所以,虽然在热乎乎的浴缸里痛痛快快洗个澡,然后在柔软舒适的羽毛床上打滚极富诱惑力,三个人还是达成共识,今晚依然在野外过夜。 从橡木城监狱出逃时,各种野外生存的必需品,卡佩小姐其实准备得很充足。只是连日赶路就耗尽了全部精力,每每到休息时两人早已精疲力尽,能做的只有裹块毯子,随便找个干燥点的地方倒头就睡。 今天可不同。劳瑞娜在野外生存方面的经验同样丰富,她挑选了一处从小镇的方向看不到的空地,动手清扫杂草与落叶,挖掘排水沟,钉上木桩,系上绳索,一座帐篷转眼便像模像样地搭了起来。 又升起一堆篝火,她拍了拍戴着铁手套的手站起身来。“我去镇上买点东西。两位连日赶路很辛苦啦,”她说,“不能再啃干面包和腌鳕鱼了。” 话音刚落,她在艾芙洛的视野里已经只剩下小小的背影,奔跑时带起的风令篝火一阵摇曳。只是片刻,她又往回跑来。 这么快?转眼之间劳瑞娜停在了艾芙洛跟前,隔着头盔抓耳挠腮:“不好意思!” “怎么了?” “我没有带钱!两位身上有吗?没有的话我再去想想办法!” 没钱这种事也能说得这么理直气壮,艾芙洛不知该哭还是该笑。卡佩小姐从怀中掏出钱袋递了过去,她欢呼一声,拿过钱袋一溜烟朝镇上跑去。 若不是亲眼见证劳瑞娜战胜赫玛图斯(还胜得颇为轻松),光看这副样子,实在很难想象她有那么厉害。 这次她去的稍稍久了些,回来时身上挂着大大小小好几个口袋。她把口袋逐一解下:“附近有很大的牧场,农田也很多,战火还没有波及这里,所以什么都很便宜。我买了羊肉和牛肉,可以烤,也可以炖汤。这些是培根,火腿,本地特产的血肠——这三样可以留着路上慢慢吃。还有鲑鱼,可惜去得晚了点,新鲜的卖完了,只买到熏干了的。还有这些,烤鹅,烤鸡,烤鹿肉,烤兔子肉,都是半熟的,再加把火就可以吃了。店家还送了我一只烤鸽子!他真是个好人哪。” 一边说着,劳瑞娜一边从口袋里把各式肉类朝外搬。她简直把整座肉铺搬了过来,卡佩小姐的眼睛都瞪圆了。艾芙洛虽然从不挑剔食物,但看到这么多冒着油的、可以用双手抓着大口大口咬的东西,她还是又惊又喜。 接下去从口袋里拿出来的尽是艾芙洛不感兴趣的东西,面包,干酪,洋葱,胡萝卜,豌豆,白菜,甜菜,还有一罐头橄榄,再加整套餐具。 把各式各样的东西或是倒进锅里,或是直接架在篝火上,她拜托女医生:“卡佩小姐,请你照看一下食物。艾芙洛殿下,我有个请求。” “我答应你,说吧。”艾芙洛依依不舍地把视线从食物上挪开。 “我想和您进行一次剑术上的切磋。” 什么?艾芙洛差点摔倒,好容易才稳住脚跟。“怎么?”劳瑞娜倾过身子仰视着她,“不方便吗?” “不是这个问题——以你的剑术,怎么还要找我切磋呢?” “是啊。就当成是我又一次的任性,可以吗殿下?” 不,她绝不是任性,一定是有理由的,虽然那理由一时还猜不透,就像她的人一样。“当然可以,”艾芙洛点头,“不嫌我太差劲就好。” 一柄长剑连鞘抛来,艾芙洛顺手接过,拔剑出鞘。剑身锋锐,泛出闪闪寒光,剑柄裹着黑色的皮革,没有多余的装饰。她试着挥动两下,长剑意外的趁手,就好像特意为自己打造的一样。 劳瑞娜则仍是用那柄朴素的短剑。她躬身行了一礼,剑尖下垂,向着艾芙洛走来。 步态看似轻松,可是全身上下毫无破绽,艾芙洛暗自赞叹。不管怎样,我也要把自己最好的一面展示出来才行。她大步上前,挥剑劈下。劳瑞娜举剑架住,身子平移还了一剑,姿态标准得犹如教头在校场上传授剑术。 等等,怎么好像哪里怪怪的? 没有时间细想,艾芙洛横剑一封,恰到好处接下攻击。从这一剑的速度,还有剑上感受到的冲击来看,劳瑞娜显然手下留情了。她随即挥剑反撩,艾芙洛不假思索一剑横扫,两剑相交发出令人愉悦的鸣响。 这是邀请,艾芙洛立刻明白了劳瑞娜的意思。言语就像风,神情可以作伪,而剑术绝不会说谎。让我看看你的力量吧,殿下,她仿佛听到劳瑞娜如此说。她正以莫大的热情期待我的表现,而我又怎能辜负她? 没有任何犹豫,艾芙洛用上了全力。剑与剑勾画着曲折交错的线条,闪耀的剑光在眼前萦绕,转瞬间攻与守便在两人间转换了数十次。长剑欢快地跃动,仿佛成为了手的一部分,艾芙洛已经分不清是剑在带动手,还是手在带动剑。不,不光只是持剑的右手,手臂,肩膀,颈脖乃至全身都在和着节拍起舞,血液也在欣喜地歌唱。 多久没有像这样战斗过了?我最喜欢的,果然还是这种舞蹈,有钢铁,有鲜血,傲然地面对死亡。长剑与短剑亲吻,纠缠,拥抱,分开,再重复亲吻,纠缠,拥抱……自五岁时第一次拿上剑以来,这是她记忆里最畅快的一次,这种纯粹的喜悦即使面对薇卡也不曾有过。 念头触及薇卡,艾芙洛忽然醒悟,她知道刚才那种怪怪的感觉从何而来了。 第266章 不一样的旅行者(8) 问题出在劳瑞娜的剑术上。其实她与赫玛图斯一战时,艾芙洛已经有过这种念头,只是当时仅仅有个模糊的初步印象,很快被她所忽略。 现在亲身与她交手,艾芙洛终于才意识到了这一点。 劳瑞娜的剑术里,有着薇卡的影子。 换言之,和自己,和海洛伊丝也有相似的地方。顷刻间又是数十个回合,她确认自己没有弄错。何止相似,她有许多习惯性的小动作与薇卡简直一模一样。只不过薇卡偏爱使用双手剑和长柄双刃战斧之类又长又重的大家伙,劳瑞娜手中却是一柄短剑,所以艾芙洛一直没有注意。 可这就怪了。薇卡的剑术入门是父亲亲手所教,之后一直是她自个按照典籍练习。是有几位教头指点过她,但他们更多是与她对练,谈不上真正的教导。用那些教头的话说,姐姐的天赋百年不遇,他们能做的仅仅是为她指出错误,提供经验,剩下的完全交给她自己摸索即可,过多的干涉反而会扼杀她的天赋。 因此,薇卡的剑术连同各类战斗技巧大半是她独自摸索出来的,艾芙洛也为姐姐提供了不少灵感和启发,后来两人再一同传授给海洛伊丝。可以肯定,薇卡、海洛伊丝或自己绝对没再教过其他人。 对了,还有诺亚。只是他初学咋练,现在的水平还差得远,肯定不可能再去教别人。 所以,劳瑞娜是跟谁学的剑术?如果只是一两个招数相似还可以说是巧合,可她不是这样。跨步,后撤,转身,躲闪,提剑,刺击,劈砍,招架,尽管细节并非完全一致,但所有动作都能看得出曾受过薇卡或者自己指导。艾芙洛很清楚,这些绝不是简简单单看一遍就能模仿,许多无意识的反应更是长期训练的结果。 越是打下去,艾芙洛越是诧异。她看得越来越分明,劳瑞娜的剑术和薇卡的相似程度,比海洛伊丝还要更胜一筹。换作别人可能不会发现,但她不同,从小到大,她和她们俩对练天知道多少次,没有人比她更熟悉她们。 海洛伊丝在回到繁星宫之前,在亚尔提那的教会学校里也学过一点剑术,好些习惯已经养成。薇卡和自己在对她的指点与敲打中(敲打的比例可能高了点,艾芙洛忽然意识到)纠正了其中会带来糟糕后果的那部分,对于那些无伤大雅的则没怎么在意。再加上小海洛还有其他教头,性子也和薇卡大相径庭,这些因素加在一起,她的剑术技巧与战斗风格虽然受薇卡的影响很深,其实还是有相当差异的。 而劳瑞娜给艾芙洛的感觉,则是她自学剑起,自始至终就只接受过薇卡一个人的教导。随着战斗进行,艾芙洛越发肯定。太像了,实在太像了,若非穿着铠甲的体型比薇卡明显小了一号,嗓音也不一样,艾芙洛简直要以为铠甲里的就是薇卡。 不过,姐姐可远没她厉害。薇卡比自己强是毫无疑问的,但强得有限,认认真真打个十场的话,我大概能赢其中一到两场。眼下场面上双方势均力敌,但艾芙洛心里清楚,尽管自己前所未有的尽兴,可这种程度对劳瑞娜而言,恐怕连热身都说不上。艾芙洛将剑术发挥到了极致,已经远远超出了她本来的水准,可无论怎样沉重的打击,如何巧妙的招数,那孩子全都一一化解,既没占丝毫优势,也没落半点下风。 她能完全掌控战斗,始终不着痕迹地配合着自己的节奏与强度,这可比单纯将自己打倒来得困难多了。如果劳瑞娜真是姐姐教出来的,她又怎么会比姐姐强这么多? “您有心事?”劳瑞娜问。 她看出来了?大概是胡思乱想得太厉害,挥剑有些随意了。“抱歉,”艾芙洛收拢心思,“你令我着迷,劳瑞娜小姐。” “是吗?这倒是意料之中的。”劳瑞娜轻声笑了起来。她有个抬起左手的多余动作,但几乎立刻就又放下。大概是本打算捂住嘴的,后来又想起有头盔遮挡笑容,用不着多此一举。与此同时,她持剑的右手可丝毫没有含糊,挡住艾芙洛两下劈砍,紧接着再还以漂亮的直刺。 她果然很了解我。“我很想知道,你学习剑术有多久了呢?”艾芙洛问。直接问她跟谁学的,多半得不到回答,但问年份的话,想必不会拒绝。 “多久?唔,”劳瑞娜想了一想,“已经是第十三个年头了。” “这么久?下来这个问题你可以不回答,”艾芙洛劈出一记纵斩,“你……” “我知道,”劳瑞娜身形闪动,艾芙洛的长剑便贴身而过,“您想问我几岁了。我和现在的您同岁,可能比您稍大一两个星期。说起来,您有没有想过,海洛伊丝殿下,是不是一个好的继承人呢?或者不如说得更直白些,您觉得,有没有人比她更适合统治艾格兰呢?” 什么?这出乎意料的问题效果远胜过任何一剑,艾芙洛顿时怔住。短剑轻巧地削来,她不及反应,长剑随即脱手飞出,斜斜插入脚旁的泥土。 她无暇去看脚下的剑:“劳瑞娜小姐,这个问题是什么意思?你,不,您也是戴蒙一伙的吗?” “那是不可能的,会屠杀自己人民的人没有资格当国王,纵然有再合理的理由、再不得已的苦衷也不行。橡木城的悲剧制造了十七万的冤魂,可还是有许多人——包括许多平民在内——为戴蒙殿下歌功颂德,声称死在他屠刀下的那些不幸又无辜的平民是必要的代价,称赞他坚忍果断,不为世俗的观念所束缚,成就了英雄的伟业……真是既可笑又可悲,”劳瑞娜的左手握成拳,“我常常想,当那些称颂戴蒙殿下的人自己也成为‘必要的代价’时,又会是怎样一副嘴脸呢?” 她的语气无比激烈,连身子也在发抖,可言辞仍然最大程度保持了克制,没有恶言恶语的谩骂。艾芙洛一头雾水:“你说的没错,但我还是不明白。如果不是戴蒙的话……那还有谁呢?海洛伊丝是父亲指定的唯一合法继承人啊。奥列格?他倒是也举起了叛旗,不过现在想想,应该是戴蒙授意的。哦算了吧,我们都知道他只是个笑话。” “是啊,他只是个笑话,”劳瑞娜垂下剑,身形在天边最后一点夕阳的映照下莫名地有些落寞,“抱歉,说了奇怪的话,请您原谅,”她拄着剑单膝跪下,“我们的切磋就到此为止吧?晚餐应该已经准备好了。” “是吗?正好我也饿了。”艾芙洛拔起长剑,还到劳瑞娜手中。真是个让人捉摸不透的孩子,她的想法就和她的容貌一样藏在坚固的铠甲后。明明说着忠于诺亚和海洛伊丝,可后来那个问题…… 她究竟想告诉我什么呢?太阳已经沉入地平线,繁星出现在幽蓝的天幕上。篝火上的烤肉发出诱人的香气,艾芙洛没有细看,随手拿起一串肉串在帐篷前坐下。劳瑞娜用长柄勺小心地舀起一碗肉汤,双手捧着递给她。 艾芙洛心不在焉地尝了一口,熟悉的味道令味蕾的记忆自沉睡中瞬间苏醒,一个怪诞的念头就此诞生。或许,在那头盔的面罩之后,是一张我很熟悉的脸? 第267章 初阵(1) 营帐如同雨后的蘑菇般在宽广平整的空地上搭起。哦不,这个比喻不够好,哈耿立刻修正了想法,蘑菇可没有西维人的帐篷这么整齐,而且蘑菇周围也不会有栅栏、壕沟、木造塔楼、临时马厩、 “感谢诸神,”博罗大人在胸前连连划着十字,“我说克罗捷尔,多亏你想出来的这个主意,也多亏了那群装腔作势、喋喋不休、自以为是的醉鬼,否则,”他的神情突然变得郑重,“再这么下去,对我军的士气会是个沉重的打击。不,不光是士气,恐怕得有一大半人直接失去战斗意志,剩下的一小半则躺在帐篷里爬不起来。” 四周响起一片附和之声,无论军官还是士兵,人人都赞同博罗大人的意见,称赞月冕卫克罗捷尔的睿智。哈耿也不例外,他的听力远比常人敏锐数倍,感受到的刺激与痛苦也因此是别人好几倍。 而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则是费多尔亲王的贵客,艾尔薇拉大人的新朋友,以智慧、冷静与杰出的洞察力闻名、号称头脑胜过十万大军的(或许是五万?哈耿不是太肯定)、花之都麾下风铃城伯爵拉尔斯·德·布鲁姆。 艾尔薇拉大人也有交友不慎的时候啊……这想法不是哈耿一人独有,实际上早已传遍博罗大人麾下的几万人马。 回想当天的欢迎仪式,哈耿仍不免直打冷战。那一晚,宴会在宾主尽欢的气氛中进行了大约两个小时,亲王还有他的各位重臣们与来自珍珠地的两位伯爵进行了愉快、坦诚、高效的交谈,在觥筹交错中建立了虽然可能还不太深厚、但至少暂时很稳固的友谊。 如果那一天能这样结束就再好不过了,哈耿长叹一声。身边几个士兵显然知道他在为了何事而叹息,跟着长吁短叹起来。 是啊,偏偏在宴会行将结束时,拉尔斯伯爵拿起他的七弦琴,提出要为了亲王的健康、艾尔薇拉大人的美貌、博罗大人的勇猛、凯文大人的精于计算以及其他乱七八糟的理由献上一曲。那时,在场的西维人连同自己都没意识到这意味着什么,即便对音乐一窍不通的人也按照礼节表示了欢迎与期待。 薇卡殿下和卡隆伯爵倒是尝试了阻止,可惜没能成功。当时那种气氛下,他们反对的话语就像是暴风雨舟的一片树叶,转眼就淹没在了欢乐的浪潮中。这欢乐当真像是海啸一般越来越高涨,直到拉尔斯伯爵弹完第一个小节。 后来发生了什么,哈耿实在不想回忆。亲王草草宣布宴会结束,然后所有的西维人四散奔逃,连侍从和护卫都没留下一个。哈耿以为自己是最先逃出来的,没想到还是只看到了艾尔薇拉大人、博罗大人、安迪爵士等几位的背影。而在他们的更前方,薇卡殿下和卡隆伯爵以莫大的同情注视着众人,不停地鞠躬致歉。 对于大多数西维人而言,噩梦到此为止。这一晚虽然恐怖,但毕竟风铃城伯爵的演奏其实也就只持续了不到一刻钟,造成的危害有限。 而对博罗大人及其麾下军团,外加与他同行的暮光卫赛普、月冕卫克罗捷尔来说,这只是个开始。卡隆伯爵和拉尔斯伯爵提出了随军观摩的要求,为了表现诚意,亲王同意了。接着薇卡殿下也提出了同样的要求,亲王自然也没有理由反对,所以哈耿作为她的护卫也就一同跟着来了。 在出征的第一天傍晚,扎营的时候薇卡殿下偷偷来找哈耿商量,打算想个办法彻底毁去拉尔斯伯爵那具七弦琴。这并不容易做到,七弦琴被拉尔斯视若珍宝,几乎无时不刻待在身上,以至于哈耿都怀疑他至今单身是不是就是这个原因。而且在某次不慎被别有用心的卑鄙小人割断琴弦后,他变得格外小心,很难找到机会下手。 他们正在偷偷讨论,冷不防赛普·马科伦傻乎乎地迎面走向伯爵——欢迎仪式那天他并不在场——邀请他在晚餐后为大军奏上一曲以激励士气。按照惯例,每天晚餐后,西维的军营里都要举行一些诸如摔跤、射箭、马术之类的比试,会有许多士兵参加。 拉尔斯伯爵不仅欣然答应,还主动提出这件有益身心的事他每天都可以做,不明就里的暮光卫满怀感激地同意了。那个时候,绝大多数西维士兵也还没有过聆听这位伯爵演奏的幸运,所以用过晚餐,军营前聚集的人数相当可观。 得感谢西维的军队军纪严明,否则只怕当场就得有流血事件发生。也得感谢西维的士兵们礼节周到,通情达理,他们没有为难拉尔斯伯爵,甚至大部分人还坚持到演奏结束。当然,有人后来还是流了血——当天晚上,赛普被人蒙上脑袋痛殴了一顿。 然而这么做虽然解气,却解决不了问题。从那时起,拉尔斯伯爵每天晚餐过后都要在军营正门前演奏一番,哪怕没有听众也是一样,而且时间一天比一天来得持久。博罗大人曾委婉地请求伯爵中止这一严重影响士气的行为,但一向睿智的伯爵在这一刻却忽然听不懂——也可能是故意不想听懂——博罗大人的话语,依然我行我素。 卡隆伯爵提议每天晚餐时轮流把他灌醉,可拉尔斯伯爵喝醉后演奏的兴致反而更加高涨;薇卡殿下自告奋勇尝试以公主的身份说服伯爵,结果不出所料,她反过去被伯爵说服,稀里糊涂地出了营帐。 最后克罗捷尔大人找到了办法,那是前天,在大军经过某个小镇时,她花重金到市集上雇来一大堆富有表现力但却养不活自己的艺术家(有诗人、小说家、画家、歌手等等,是群奇形怪状、莫名其妙的怪家伙,和他们比起来,哈耿觉得自己像人类得多了)。而这些家伙唯一的任务,就是竭尽所能绊住拉尔斯伯爵,和他不停探讨音乐、诗歌、美术……总之一句话,无论发生什么也不能让他拿起七弦琴。 这一招果然奏效。论起艺术领域的造诣,拉尔斯伯爵已然可算是相当前卫,但还是远不够与他们相提并论。于是伯爵一下子沉迷其中,每天和那群人高谈阔论,没有一刻停歇,而西维大军也终于不用再受他那惊世骇俗的音乐洗礼。 望着忙忙碌碌的西维人,哈耿忽然有些失落。以往拉尔斯伯爵每天都会在这个时候开始他的演奏,而现在连续两天没有听到,他竟有种少了些什么的感觉。 “哈耿大人,”博罗·杰罗姆道,“您现在可有时间?我有些事情要与您商量……关于明天的战斗。” 明天?该来的终于要来了,哈耿颔首:“谨遵您的吩咐。” 第268章 初阵(2) 哈耿随博罗大人走进他的营帐,与他一起的还有赛普·马科伦与克罗捷尔两位大人,外加几位幕僚。但凡这种行军会议,薇卡殿下与卡隆大人总是知趣地回避的。 桌子上放着巨幅的艾格兰北境地图,没有费多尔亲王的那张那么震撼,但以人类的标准而言也是相当准确而详细的了。 “斥候已经带来了敌人的动向,”博罗大人清了清嗓子,“与艾尔薇拉大人所指出的一模一样,大约两千骑兵,一万步兵。率领这支部队的是艾格兰王领的伊安·波特兰伯爵与亨利·莱维伯爵。按目前的情形来看,战斗会在明天清晨打响。感谢诸神,在太阳让空气变得太热之前,我们应该能够结束战斗。哈耿大人。” “我在,大人。” “艾尔薇拉大人的命令,您将作为全军的最前锋,与骑兵部队一同出击。” 按任何种族的观念,这都是个极其荣耀的任务。哈耿按深吸了一口气,尽可能平静地回答:“遵命。” “您无需太过担心,”博罗大人知道他之前从没上过战场,因此又叮嘱了几句,“您和您所在的部队乃是西维军队的精英,不会在战斗之初就立即投入战斗。请在听到命令后再发起冲锋。那时您面对的应该是已经散乱的敌方步兵阵线,也可能是数量上远远少于我方的敌军骑兵。” “我向您保证,我的位置只有一处,那就是队伍的最前方。” “非常好,”博罗大人赞许道,“此外还有些事情需要您知晓。当一次冲锋完成,眼前的敌人已经溃散之后,不要去追击他们,那不是您的任务。与您的同伴一起重整队形,再进行下一次冲击。不要恋战,尽可能不要落单,即便是您也是如此。最后,战斗没有万无一失这回事,该跑的时候就得跑。” “我一定严格执行您的命令。” 博罗大人拍了怕他的肩膀,又鼓励了他几句,接着便继续对着地图发号施令。战斗就在明天,这老头却从容镇静,把一切都安排得井然有序,好像完全不懂得紧张为何物。他的部下也是,他们固然神情严肃,可哈耿没有在任何一张脸上找到一丝一毫的紧张与忐忑。 虽说我们在战力上占据了绝对优势,但他们这种表现也不是轻易能做到的,哈耿心下感叹。 与亲王的作战会议一样,博罗大人的会议也很简短。结束后,哈耿本想返回自己营帐休息,为明天的战斗养精蓄锐。途经薇卡殿下的帐篷,他突然想起那场著名的黑蔷薇堡之战,她似乎肩负了与自己一样的职责。 或许我可以找她谈谈,看看有些什么经验可以学习?只是我要去对付的怎么说都是她的同胞,向她请教这个,恐怕不太妥当…… 可鬼使神差的,哈耿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她的帐篷前。或许听到了动静,薇卡殿下掀开帐门:“哪一位……哈耿大人?” “您、您好,”哈耿赶忙行礼,“我……我……” “您找我有事吗?” “是的。啊不,也不是,”这个晚上,不知为何舌头竟然如此愚笨,哈耿简直要疑心自己的易形法术出了问题,“总之,我,呃……” 薇卡体贴地端来一杯白兰地,哈耿心怀感激地接过来一饮而尽。酒里有股淡淡的橡木香气,他长出一口气,终于自在了些。“其实没有什么事,”那种事还是不要说出来烦她了,哈耿决定随便找个话题混过去,“我在想……呃……我想……” 公主殿下微笑:“明天要上战场了吧?” “啊,是的。” “您负责指挥一支部队?” “不,我的任务是冲锋陷阵,和博罗大人的骑兵们一起。” “哦?”公主殿下的眉毛掀动,似乎很感兴趣,“我该说荣幸吗?哈耿大人,两年前,我承担的也是这个任务,和您一样呢。” 她为他又倒了一杯白兰地,自己则是清水,再挤上几滴柠檬汁。“怎么会一样呢?您干得很出色,黑蔷薇堡一战过后,艾格兰到处传颂您的名字。而我,”啜了口酒,哈耿感受着自己的心跳,“我……我很担心,很害怕。” 话才出口哈耿就后悔了。我怎么说了出来?这下要被取笑了。 “担心?害怕?”薇卡殿下本来正看着水杯,闻言抬起头来,“可以和我说说您在担心和害怕什么吗?” 哈耿搔了搔脑袋,既然已经开了个头,剩下的也没什么好隐瞒。“您想必看出来了,我和你们不一样。我的身体比你们人类要坚韧得多,单论力量的话,比您这样人类里的佼佼者也强得多。理智告诉我,没什么好怕的。可,”他感到脸上像是有两团火再烧,“我从来也没有经历过战争,没上过战场,实际上就是和人战斗的经验也很欠缺。艾尔薇拉大人和博罗大人教过我一点战争之道,身披重甲的骑兵要做的,就是像快刀切过奶酪那样深入敌人之中,把他们的阵型冲击得支离破碎。而我,就是这柄快刀的最前端,决定刀刃是否锋锐的关键。这么重要的任务,我……我实在不知道自己会不会辜负他们的期待。我并不害怕受伤或者死亡,真的,那没什么好怕,”哈耿越说越没信心,浑身都抖了起来,“我会和很多人一起冲锋,如果我没能完成好任务,受伤与死亡的将远远不止我一个人,甚至本该胜利的战斗也会因为我而失败。” 他的双手抱住了头。太可怕了,他几乎看见了铺满旷野的尸体、尚未熄灭火焰与残破的战旗,身受重伤的自己在做着最后的挣扎。四周是黑压压的敌人,他们讥讽的面容与嘲笑的话语清晰可辨。这些都是因为我—— 随即温软的手握住了他的手腕。“您不用担心啊,”薇卡殿下轻抚着他的手背,嗓音与动作同样温柔,“我……不太会说话,不过战斗从来不是一个人的事。当初我也一样,大家都说黑蔷薇堡一战的胜利是属于我的。其实我一个人能做得了什么?没有那些到死也不肯后退半步的战士,没有拼命突破戴蒙防线的骑士,没有艾芙洛,我根本没机会在戴蒙脸上留下那一剑。” 她切实经历过那些,她的话语里蕴含着使人信服的力量。哈耿又抿了口酒,握着杯子的手还在微微发抖:“谢谢。实在对不起,让你看到丢人的一面了……请您,”他又一次涨红了脸,“请您不要告诉任何人。” “放心吧,我不会说的,”薇卡殿下举起水杯和他轻轻碰了碰杯,“其实那个时候,在上战场之前,我和现在的您一样。” 第269章 初阵(3) “和现在的我一样?”哈耿的头脑可谓机灵了,但听到公主殿下这么说,仍然费了点时间才明白她的意思,“您是说,您那时也感到担心和害怕?” “啊,还要糟糕得多。当时反倒没什么可担心的,因为我们已经完全绝望了。戴蒙带来围攻黑蔷薇堡的军队是守军的三倍以上,黑蔷薇堡的城墙并不坚固,而且连护城河也没有,只有两道匆匆挖就的壕沟。战斗前一天的晚上,”薇卡·卡斯蒂利亚仰棋头,仿佛她的视线能穿透帐篷,直达天际,“我和艾芙洛说好,等城池陷落,我们就互相杀掉对方,无论如何也不能落到戴蒙手里。” “感谢诸神,”哈耿脱口而出。不过这么说未免偏颇,略一停顿他又改口,“不,我是说,这是因为您的英勇。” “是我和其他人一起做到的,而且也要感谢诸神让戴蒙在胜利即将到手的前一刻犹豫了。即便如此,最后的那次冲锋也牺牲了许多人。”薇卡殿下双手捧住水杯,闭上了眼睛。 “是,”哈耿举杯,“那是场著名的冲锋。也感谢他们。” 薇卡殿下笑了笑:“对不起,扯太远了。在那场冲锋中,我位于队列最前端。您尽可放心,当坐骑开始奔跑,除了对面的敌人,我保证您什么都会忘记的。您看,戴蒙的近卫比王领领主们的乌合之众强得多,当时我们的军队则比博罗大人麾下的精英战士们弱得多。连我都能做到,您一定没问题的。” “但我……” “啊对了,”薇卡放下杯子,像个小女孩一样欣喜地站起来,搓着双手来回踱着步子,“哈耿大人,您能和我再切磋一次吗?徒手格斗或者用剑都行。” 哈耿点了点头,随后一怔:“等等,您说现在?” “是啊。不行吗?” 哈耿朝帐篷外望了眼,天还没完全黑下来,军营里到处是人,这会和她交手,观众一定少不了。会有上千人看着我被她揍趴下的,他心下嘀咕。也罢,就和她再打一场,反正输给她不能算是丢人。 “当然可以,”他点了点头,“我不会用剑,我们还是用拳头吧。” “太好了,我也是这么希望的。” 两人一同走出帐篷。薇卡殿下看起来兴冲冲的,可哈耿总觉得她其实并没有什么兴致。他说不出是哪里不对劲,或许是身姿,或许是步态,她好像心事重重。 大概,她还在为橡木城的死难者们感到哀伤吧。具体的数字到他们出发时还没有清点完毕,但肯定在十万以上,甚至超过十五万。如此之多的逝者,又是她哥哥一手造成,以她的性格,心里一定很难受。 他们在军营前找了块空地。哈耿才站稳脚跟,薇卡殿下向他行了一礼,他正打算还礼,带着风声的拳头已经到了面前。 好快!哈耿下意识地脑袋后仰,伸手格挡。薇卡的拳头砸在了前臂上,他全身一震,向后接连倒退出十来步,整条手臂都失去了直觉。 她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厉害了?无暇惊讶,公主殿下如影随形般扑上前来,疾风骤雨般的攻击接踵而至。 哈耿奋力还击。她确实变得比原先更强了,攻击的沉重、身姿的灵活、行动的迅捷都和在卡慕先生的庄园时不可同日而语。这还没过去几天呢!一定是艾尔薇拉大人的指点起了作用,他由衷为她感到高兴之余,心中也起了一丝羡慕。 羡慕归羡慕,哈耿自己可实在没那胆量去寻求梦行者指点。随着时间推移,薇卡殿下的攻势越来越盛,她成倍加快了动作,哈耿眼中重重叠叠全是她的身影。他左支右绌,渐渐只剩招架之功,全无还手之力。此消彼长,公主的攻击愈发难以抵挡,他连眼睛都已跟不上她的动作,许多时候只能抱头缩身硬挨下她的拳头,以及手肘膝盖肩膀额头脚尖……等等。 她没有那些华而不实的招数,也没有白费力气的多余动作,只是用最合适的手法在最恰当的时间打出最有力度的拳头,这是哈耿与她交手的最大感受。 双臂和双腿不知挨了多少下,早已完全麻木。她从艾尔薇拉大人那里究竟学到了些什么?只是战斗技巧的提升,多少还让人容易理解些。可她的灵能为什么也增加了这么多?感觉起来甚至超过了自己的最大限度。且不提她身为人类是否可能拥有如此惊人的灵能,按照艾尔薇拉大人的教导,以她那人类的身躯,灵能提升到眼前这份上,应该就像个三岁的孩子尝试挥舞沉重的战锤,完全不可能有这样的灵巧。 又是一连两拳,哈耿勉强抬起手臂挡住,踉跄着退出老远,好容易稳住身子。这回公主殿下没有追过来,“哈耿大人,”她肩头起伏,微微喘息,“您变强了好多。” 谢天谢地,哈耿暗自庆幸薇卡在这个时候停下攻势,让他获得了宝贵的喘息机会。并非体力不够,而是精神上已经无法支撑下去。要是她继续刚刚那种攻击,再有半分钟,自己就该躺下了。“谢谢,”他只觉得口干舌燥,脑袋发懵,“这也正是我想说的。” 四下里不知何时被围得水泄不通。军营里到处是晚餐后无处发**力的士兵,在西维,听过薇卡殿下威名的人不少,亲眼见识过她战斗的却寥寥无几,这场切磋对他们而言显然有着巨大的吸引力。 哈耿的听力在这种时刻发挥了作用。围观者中支持自己的差不多有一百人,这让他大为意外,也深受感动。当然,支持薇卡殿下的有这数字十倍开外。 战斗重开。薇卡殿下的行动依旧迅捷,身子一晃便已在哈耿身前,抬手一连三下重击。那不像是依次打出的三拳,而是她生了三只手臂向他同时挥拳。他闪开第一下又用右臂挡住后两下,接着她的拳头又一次砸来,哈耿换成左臂再度接下。 奇怪,她这是怎么了?身子的震颤不如预期,手臂受到的冲击也不如想象中重,他立刻就察觉了异样。比起刚才,薇卡在技巧上的差别他不敢下结论,但灵能的下降却是显而易见的。 望着她满头的汗水和被濡湿的胸襟,哈耿这才明白过来。刚才的攻击固然凶猛,但对血肉之躯而言消耗也同样剧烈。她累了。 第270章 初阵(4) 形势发生了逆转。 方才的战斗,哈耿虽然连遭重击,但全都避开了要害。体力的消耗对人类而言或许算得上剧烈,对他来说却实在算不上什么。薇卡殿下无疑占尽优势,却始终未能取得实质的战果。她的灵能不足以支撑她一直以这样的方式战斗下去。 哈耿就这样轻轻松松反过去占据了上风。尽管体力已经明显下降,公主殿下仍然是个难缠的对手。她没有一味采取守势,更不像他一样单纯只是被动挨打,而是像一只猫儿般灵活地四下游走,凭着技巧和经验与哈耿周旋,还不时给出凌厉的反击。 稍一大意,左边眼角上挨了一拳,眼前当即金星直冒,耳中嗡嗡作响——响声一小半是因为挨揍,一大半出自围观者的欢呼。 这一拳令他有一瞬的恼火,但随即就冷静下来。稳住,稳住,不要着急。现在的形势,只要我自己不犯傻不出错,不管她做什么都不会改变最后的结果。 他当即调整了战术,保持进逼的态势,同时出手变得小心谨慎,完全不考虑如何打倒她,只在乎自己不被她打倒,以此来消耗公主殿下的体力。无论薇卡怎样引诱示弱,他都坚决视而不见,坚决贯彻这一策略。 只是这种打法,他自己都觉得有点儿无耻。围观人群发出的哄闹更是如同炸裂的蜂窝,原本那一小撮支持他的观众也转而支持薇卡殿下去了。 要不然,还是别这样了?他犹豫了片刻,虽然嘲笑的声浪不绝于耳,可胜负的天平也确实在逐渐向自己倾斜。思忖再三,哈耿打消了这个念头。随便说去好了,反正挨揍的又不是你们,舌头终归是代替不了拳脚和爪牙的。 战斗又持续了片刻,薇卡殿下的动作越来越迟缓,灵能也逐渐微弱。她突然飞身跃起,仿佛自暴自弃般向哈耿扑来。只一刹那,哈耿就明白了她的意思。与其缓慢地、毫无悬念走向失败,不如拼搏一下来个痛快的。 但她已是强弩之末。他没有闪避,一伸手便捉住了她的手腕,将她自半空拽下,随即旋身重重向地面抡去。 观众齐声惊呼。他当然不可能做出这种事,离地还有老高,他便横过她的身子将她托住,轻轻放下。 我……好像是赢了啊?虽然赢得不是特别光彩,也不是什么重要的战斗,但终究是赢了。四下里欢呼声、掌声与喝彩声此起彼伏,偶尔也有两下嘘声,但很快就淹没在欢乐的气氛中。若不是哈耿听觉敏锐,根本不会注意到。 公主殿下气喘吁吁了好久才坐起身来。“谢谢您陪我切磋,哈耿大人,”她抬手擦了擦额头,洒下大片汗水,“我输了。” 连她也亲口承认了。那个名字广为传唱的英雄,亲口承认输给了我,哈耿心花怒放,还要努力装出平静地模样。要尊重对手,不要为一时的失败垂头丧气,也不要为一时的胜利兴高采烈,伊葛大人和艾尔薇拉大人都这么教导过。可有什么办法?打赢了她,我就是很高兴啊。 “不,我只是运气好而已,真的,”他向她伸出手去,“等明天的战斗结束后,我再向您请教吧。” 公主殿下拉着他的手站起来:“那就这么说定了,哈耿大人。” 她真的很美。哈耿用力颔首:“说定了!” 有人吹起口哨,接着是更多的欢呼,也有人发出嫉妒的诅咒,不过幸好没人把酒瓶或者烂掉的水果丢过来。 当晚,哈耿独自营帐里啜饮白兰地。今天的酒比平日更加芳香醇厚,他度过了愉快的一夜,直到黎明来临,悠长的号角将蛰伏了整夜的营地唤醒。 该是上阵的时候了,哈耿放下酒杯,心情轻松地走出帐篷,正遇上博罗大人带着大群幕僚经过。 “哈耿大人,”骑兵指挥官略带惊讶地将他打量了一番,“您休息得可好?” “再好也没有,大人,只等您一声令下了。” 肩膀被用力拍了几下,博罗大人大笑:“看来这回我会比较轻松了。经历过那么多次战斗,也该有年轻人替我扛起长枪冲锋了。” 哈耿深深鞠了一躬,带着渴望与期待:“请您拭目以待。”还有她。 在侍从的帮助下穿戴铠甲,跨上战马,接过盾牌,拿上骑枪——他的盾和枪与其他人的不同,纯由精钢打造,挥动时的重量对于人类的手臂而言完全无法承受——加入骑兵的行列,向着指定的地点前进,列阵,勒住缰绳站定。哈耿平静地完成了这一切,目光投向前方。 这就是战场吗?自背后升起的太阳驱赶着空气中最后一丝雾气,眼前的草场平整开阔,一眼望去无边无际,嫩绿的青草上凝结着露珠,令他眼中满是闪亮的色彩。稍远处的地势略有起伏,像是晴朗天气里微风吹过的海面。更加遥远的西边,天空一片湖蓝,犹如即将收起的幕布,其上点缀着最后几颗星星。 随即他听到了隆隆的战鼓声。敌人来了,哈耿突然感到喘不过气来。原以为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只等冲锋的命令,可此刻他又忐忑起来。缰绳套紧了吗?胸甲后背的系带系牢了吗?早餐是不是忘记吃了?手里的长枪足够坚固吗?草丛间会不会有难以发现的壕沟与洞穴令马蹄失陷? 戴着铁手套的手掌上满是汗水,他下意识地回头张望。直到此刻他才发现,或者不如说才意识到,自己的位置在全军的最前列,头顶上方,象征西维的红底金色双头鹰战旗正猎猎飘动。 迎着初升的太阳,他看到博罗大人位于不远的后方,可以将战场尽收眼底的山坡顶端,身边是列成方阵的骑兵和步兵,沿着平缓的坡度向两侧伸展。虽然没找到其他人的身影,严整的队形还是令哈耿感到了些许安心。 敌军的战鼓声越来越近,身旁一个骑士按住了哈耿的右臂:“稳住,哈耿大人。” 怎么了?哈耿低头,自己不知何时竟然将骑枪提起,本来垂向地面的枪尖现在直指前方。他急忙重新垂下枪:“抱歉,我……” “大家都知道您迫不及待想解决那群南方人,”对方打趣,“好回去和薇卡殿下再交一次手。” 哈耿正思忖要如何回答,敌人出现了。 第271章 初阵(5) 对面的丘陵上本来只矗立着几棵奇形怪状的低矮树木,此刻却凭空生出了一片丛林。长枪,盾牌,旗帜,攒动的人头,敌军漫山遍野地冒了出来,活像是雨季的河水漫过河堤。 汗水顺着脸颊流淌,在下巴交汇,接着滴落在马蹄下的青草上。不要慌,我方人数占据绝对优势,哈耿告诉自己,而且只是些普通的士兵,他们中肯定没有薇卡殿下那样的厉害角色。没什么可怕的。 他抽空向左右瞥了两眼,视线在刚刚那个和自己说话的骑士身上多停留了片刻。会的,我们会胜利的。 我会成为全军的最前锋,犹如长枪最锐利的尖端,与同伴们一起像快刀切开奶酪一样令敌人的阵型支离破碎,哈耿想起昨天对薇卡殿下说过的话。深吸了几口气,他把注意力集中到越来越接近的“奶酪”上。 应该没有比这更难啃的奶酪了。该从哪里下刀?那面图案是银色大树的旗帜下,敌军的装备似乎特别精良;那面火焰旗帜下的敌人阵型虽然松散,可看着个个都很强壮;还有黑色铁甲旗,这面旗帜下的敌人数量是最多的,密密麻麻的长枪连哈耿也觉得望而生畏。该选择的突破口是…… 号角声骤然响起。 怎么了?哈耿不明所以,茫然地看着身后的骑士们放平长枪,怒吼着从自己两侧绕过。突如其来的慌乱攥住了他的心脏,思绪变得狂乱。我在做什么?我该冲锋在最前的!这下全完了,我会让自己蒙羞,会让博罗大人和艾尔薇拉大人蒙羞,还会让—— 胯下战马在他给出任何指示之前就迈开了步子。感谢诸神,哈耿回过神来,一甩缰绳加入冲锋的队伍。目标是敌人阵型的最中央,钢铁咆哮轰鸣,连大地也为之震颤,空气仿佛要沸腾。哈耿忘却了一切,只剩下唯一的念头:前面,我得冲到最前面去。他执拗地盯紧前方战马的屁股,拼命催动坐骑。不行,起步时落后得太多,这样是赶不上的。 一咬牙,他丢开左手的盾牌,那沉重的铁疙瘩落地发出噗的一声闷响,紧接着又被后来的马蹄践踏。速度稍稍提高了些,只是还不够,他又摘下头盔丢到地上。疾风吹拂面庞,哈耿脸上烧得厉害,离第一仍有距离,他索性连身上的铠甲也一并脱下。 减轻了如此之多的负担,他终于如愿以偿,将身旁的同侪统统超越,跻身队伍最前。尖利的破空声自脑后升起,视野倏地一暗,一阵箭雨向着前方的敌人落下。 惨叫声清晰可闻,尽管有盾牌与铠甲的保护,许多敌人依然中箭倒下。这波箭雨削弱了敌人,但还远远不够让他们垮掉。一队敌人在眼前横向排开,他们躲在高大的方形塔盾后方,盾与盾的间隙伸出一根根长矛。 这块奶酪够硬,而且带刺。哈耿提起长枪,径直冲向这群敌军。盾牌的后方同样升起一波箭雨,千百枝利箭朝冲锋的西维骑兵射来。哈耿冲在最前,又丢掉了头盔与铠甲,不知多少敌人的弓箭手把目标选定为他。 背后有同伴倒下。自己挨几下没什么关系,战马可不行,哈耿将手里的骑枪挥舞得和风车的叶片一样。枪杆有六尺长,连同枪尖全是上好的精钢,还经过了奥术的强化,射来的箭绝大多数被他打落。少数漏网之鱼突破了他的防御,但也如期望的那样命中的是他,而非胯下的马。 先是肩膀上挨了一箭,之后是肚子和胳膊,跟着脑门上连中三箭。果然还是额头比较硬,命中其他地方的箭都刺入肌肉,而脑门上的三支却全被弹开。感觉起来像被人在脑袋上凿了三下,有些疼,但还不至于无法忍受。看到这一幕,身后的骑兵高声欢呼。 “胜利!”一名骑兵呐喊。 “胜利!”一群骑兵回应。 敌人已近在眼前。“胜利!”哈耿大吼一声,手中的长枪像是寻常人类使剑那样向前刺去。枪尖刺穿了盾牌、铠甲与人体,他将对手连人带盾刺穿,串在了枪杆上。他前冲的势头丝毫不减,骑枪接着又贯穿了第二名与第三名敌人。 盾牌构筑的墙壁顿时崩了个口子。前方长枪林立,艾格兰的步兵们一层叠着一层,战马就像跨入了泥沼,数不清的剑与枪迎面袭来,哈耿用力将骑枪上串着的敌人甩开。那三个家伙飞出去的同时砸倒了一片人。然而与此同时,好几支长枪一同刺入了马腹,战马扬起钉有铁掌的马蹄胡乱踢了几下,嘶鸣着倒下。 可不能停在这种地方!哈耿在失去平衡前及时跳开,挺起骑枪大步继续向前。好几个敌兵并肩举起盾牌挡住他去路,他肩头一沉,笔直撞了上去。敌人万万不会想到他没了马匹,冲撞起来反而愈发凶猛,被他撞到的那面橡木盾像是蛋壳般四分五裂,持盾的士兵腾空而起,带倒了四五个同伴。 哈耿清晰地感受到恐惧在敌人中蔓延。面前的敌兵面面相觑,像是拿不定主意。敌人的犹豫就是我方的机会,他可不想给他们重整旗鼓的机会,举起骑枪就要再度上前…… 西维的骑兵呐喊着自他身边掠过,如涨潮的海水吞噬沙滩般扑向艾格兰人。那一刻,别说是敌军的士兵,哈耿觉得就是自己也要被这冲锋的浪涛所淹没。 就像用铁锤砸鸡蛋,敌军的防御顷刻就被粉碎,原本完整的阵线瞬间便被撕开了无数的缺口。只有几匹战马遭遇了和哈耿的坐骑一样的命运,但它们临死的冲撞仍然令艾格兰人忙于躲闪、陷入混乱。 更多的西维骑兵涌来,仿佛钢铁的洪流将敌人的阵地冲刷。我也不能落后,哈耿徒步加入了他们的行列。一个长枪手刚躲过一名西维骑兵的巨剑,正跳到了哈耿面前,骑枪一抖,那家伙脑门和胸前同时绽放两朵鲜红的血之花。又一个步兵挥舞着连枷向他冲来,这种程度的敌人只要简单地运用压倒性的速度和力量就行,哈耿骑枪直刺,对手肚腹中枪,哀嚎着滚倒在地。 第272章 初阵(6) 一个敌人的军官连同他的掌旗官一同来回奔走,大喊大叫,试图稳住阵线,像是海浪里一块孤零零的礁石。接着他注意到了哈耿,举起手中长剑冲了过来。 骑枪刺向军官,却被对手机灵地闪开,接着长剑自下向上撩起,直取哈耿的胸膛。哈耿撤步躲闪,勉强避开了长剑的锋芒,上衣被破开了长长一条口子。军官到底是比士兵要厉害些,他舞动骑枪,改直刺为横扫,这次对方来不及再躲开,粗重的枪杆正中肩膀。 看似坚固的钢铁肩甲当即凹陷下去一大块,那家伙厉声尖叫着倒下了。他的掌旗官丢下旗帜,哈耿原以为这孬种要逃跑,没想到他连滚带爬地扑了过来,将军官整个抱起。哈耿的骑枪本已刺出,见状硬生生收住。 “滚开!”他冲着掌旗官大吼了一声。他似乎听到对方说了声谢谢,但战场上太过混乱,他不敢肯定。那掌旗官抱着军官向敌军后方跑去,他身边的敌兵一哄而散,哈耿提起骑枪,一时间四周竟然找不到一个敢于面对自己的敌人。 他只得继续向前,追着同伴的马屁股跑。他再没遇上像样的抵抗,西维的骑兵像是驱赶羊群一样用长枪和巨剑驱赶着艾格兰人,眼睛能看到的地方敌军都在四散奔逃。突然间视野变得开阔,哈耿一怔,他们已经穿透了敌人的阵线,来到方阵的后方。 一同冲锋的骑兵们纷纷拨转马头,重新聚拢在一起。 “哈耿大人,”他听到有人问,“要给您找匹马来吗?” “不用!”哈耿举了举骑枪作为回应。这个时候,博罗大人的步兵也投入了战斗,他们沿着骑兵开辟的通道插入敌军的薄弱环节,犹如钉入木板的楔子。随着更多士兵的涌入,打入的楔子越来越多,木板变得千疮百孔,不仅仅是被哈耿他们所突破的部分,艾格兰人的整条战线都已崩溃。 现在应该干什么?再发起一次冲锋吗?敌人业已溃散,没那必要。眼前忽然金光闪烁,全身金甲的博罗大人骑着马在哈耿身边停下。 “哈耿大人,”博罗大人掀起面甲,“您表现得非常好。现在没有您什么事了,回到营地去休息吧。” 这就要去休息了?哈耿飞快地朝四周瞥了眼。“我还不需要休息啊,大人。” “这我也知道,不过已经没有需要您出手的敌人了,”博罗大人奸诈地笑了笑,“您不会是想和我手下这些小伙们抢夺功劳吧?” “不,当然不,”哈耿急忙否认,“我明白了。我这就去休息。我是说,遵命。” 博罗大人满意地点了点头,放下面甲,举起手中长剑向着前方一指,成百上千的士兵就朝着他剑锋所指的方向冲去,双头鹰的旗帜在头顶飞扬。 确实,胜负已然分明。只是,我的第一次战场之旅就这样结束了?博罗大人策马疾驰着离开,哈耿掂着手中的骑枪,慢吞吞地转过身子,朝来时的方向走去。一同冲锋的同伴骑着马自他身边缓缓经过,不时有人和他打着招呼,庆祝战斗的胜利,他一一回应。根本没有杀死几个敌人,也没有哪怕一回合像样的交锋,这就结束了? 他看到还有几个方阵的西维士兵——一半是骑兵,一半是步兵——没有投入战斗。双方的实力相差悬殊,胜负毫无悬念,此刻回想起昨天的紧张与忐忑,哈耿忍不住自嘲地笑了起来。我竟然会担心成那样!战斗,战场,战争,想象中多么激烈残酷,原来不过是这么回事。相比之下,和薇卡殿下的切磋要困难多了。 脚步不知不觉间加快,他兴冲冲地赶回军营。撤下来的骑兵们都聚集在马厩前,洗刷马匹,搅拌草料,饮马,人人忙着犒劳自己的亲密战友。哈耿不禁想起自己那匹坐骑,等战斗结束,至少得把它好好安葬。 几个百无聊赖的留守士兵为他搬开拒马,拉开军营大门。他颔首向他们致意,随即直奔薇卡殿下的帐篷。该和她说些什么?首先当然是道谢,感谢她昨天的指点;接着是告诉她自己在战场上的表现,虽然实在不值一提;之后自然就是完成和她的约定,再好好切磋一次。 完美,哈耿忍不住面露微笑。忽然有股淡淡的血腥味钻进鼻孔,他皱了皱眉,狐疑地四下张望。一座座营帐排列整齐,军营里几乎空无一人,不远处的木造哨塔上一个弓箭手打着哈欠。 大概是多心了,刚刚经历股战斗,闻到血腥味实在不值得奇怪。来到薇卡的帐篷前,他清了清嗓子:“殿下,是我。” 帐篷里全无回应。沉默中等待了片刻,哈耿又一次出声:“殿下?您在吗?” 还是没有动静。她不在吗?这种时候又能到哪里去呢?背后传来轻轻的脚步声,他循声扭头,一个侍女走了过来。 “大人,您是来找薇卡殿下的吗?”侍女问。她大约二十上下年纪,有着一头波浪般的褐色头发以及相同颜色的眸子,仪态端庄,嗓音轻柔,微笑迷人。 “是的。” “那可太不巧了,殿下她刚睡下,您恐怕要等上好一会了。” 确实不巧。哈耿失望地耸耸肩:“刚睡下?” “可能一两个小时吧。薇卡殿下昨晚有些失眠,快要天亮时又被吵醒,刚刚好不容易才睡着。我想,她没有两三个小时不会醒来,”侍女善解人意地提议,“要不,您先回去等着,她醒了我来叫您?” “好吧。只能如此了。” “又或者,您如果有急事,我替您叫醒她?” “不,不,”哈耿急忙摆手,“不是什么要紧事,让她好好睡一觉吧。” 哈耿走向自己的帐篷。薇卡殿下竟然失眠了,是为了橡木城的惨剧,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得想想办法,让她高兴起来。这方面自己实在一窍不通,或许可以问问博罗大人或者克罗捷尔大人…… 血腥味突然变得清晰而浓郁,他停下脚步。一座营帐旁,两名西维的士兵倒在地上,身下是两滩正逐渐蔓延的血迹。 这是怎么回事?营地里来了敌人吗?这场面似曾相识,脑中蓦地闪过刚刚那侍女的身影,他猛然醒悟,拔腿向薇卡殿下的帐篷狂奔。 第273章 首席秘书(1) 不会错的,那个侍女的目标一定是薇卡殿下。该死,我又大意了,我明明一直都是她的护卫,却把这最重要的责任忘在了脑后。这一回就连艾尔薇拉大人都失算了,哈耿心急如焚,三两步赶回到薇卡的帐篷边。 方才那侍女不见了,四周围瞧不见一个人影,远处的塔楼上那名弓箭手还在打着哈欠。再也顾不上礼节,哈耿心急火燎地掀开帐篷钻了进去。 薇卡殿下穿得整整齐齐躺在床上,连鞋也没脱,显然有问题。侍女站在床前,听到动静回过头来。“大人?”她怔了怔,“您怎么又来了?殿下她才刚刚睡着呀,您这样会吵醒她的。” “你是谁?” “哎?您是问我吗?” “少啰嗦,快说,”哈耿换上一副凶神恶煞的面孔,粗暴地吼道,“我以前从没在殿下身边见过你。” 侍女丝毫没有被他吓到,笑得甜蜜,笑得温柔:“我是殿下的新任贴身侍从,博罗大人让我照顾殿下。殿下也是个女孩子,照料她的饮食起居,还是女性比较方便吧?” “是吗?”哈耿哼了声,“那你先出去吧。我刚想起来,有件要紧事得和殿下说。现在就得说。” “哦?”侍女的笑容有了微妙的变化,“好吧,听您的。” 嘴上答应,她的身子一动不动。哈耿走上前去,俯下身,拉起薇卡殿下一只手轻轻摇晃:“殿下,醒一醒。殿下,听得到吗?是我,哈耿。” 不出所料,薇卡殿下对他的呼唤毫无回应。哈耿扭头凝视侍女,她毫无惧色,微笑着与他对视。 “现在告诉我,”他悄然提升了灵能,“你到底是谁?” “唉,”对方叹了声,惋惜地摇了摇头,“真是遗憾。” “遗憾?你如果再不告诉我的话,会更加遗憾的。” “哈耿大人啊哈耿大人,在这个早上,您怎么就变得这么机灵了呢?还和以前一样傻乎乎的不是挺好吗?傻子总是活得比较久一点,您就把我当成是个普普通通的侍女不就好了?”侍女褐色的双眸中有异样的光芒一闪而逝,尽管表情一无变化,笑容完美得挑不出一点毛病,可哈耿却莫名感到了些微的寒意,浑身的皮肤为之绷紧。 只一瞬间,帐篷里的气氛就完全变了。侍女美丽的皮囊下有着难以掩藏的阴狠与凶残,而在她灵魂的深处,哈耿还感受到了某些更为黑暗的东西。她绝不是什么普普通通的侍女,再没有可犹豫的,哈耿右拳倏地击出。 下一瞬间,他瞳孔急缩。侍女抬起右手,伸出食指挡在了他拳头的必经之路上。那根手指纤细,白皙,隐隐透着粉红,柔弱得仿佛没有骨头;他的拳头则坚硬,粗壮,蕴含着常人难以想象的力量,无论树木、石头还是钢铁,在他的拳下都不堪一击。 她的指头却截住了他的拳头。任凭哈耿如何用力,拳头始终无法再向前一分一毫。 前所未有的恐惧自心头泛起,哈耿瞠目结舌。我、我不是在做梦?她用一根指头就能挡住我的拳头? “您好像还不太明白啊,”侍女目露凶光,“既然如此,那就先把你给收拾了吧。” 她挥动左手,哈耿急忙后退。不对劲,行动远比正常情况下要迟缓,就好像掉进了粘稠的蜂蜜里,一举一动都感受到了莫大的阻力。他试着又退出一步,某种看不见的力量缠住了四肢与躯干,连抬一抬腿都变得异常吃力。 他愕然看到自己的右臂变得完全不听使唤,自个抬了起来。这又是什么邪恶的法术?我被人邪灵一类的东西附体了?还是被她用法术精神控制了?不,不可能,我们不是人类的血肉之躯,精神类的法术对我们没有效果。而且我的头脑很清醒,绝对没有任何被控制的迹象。 随后他的右手握成拳,狠狠砸中了自己的脸颊。这一击势大力沉,他顿时眼冒金星,头晕目眩。接着他抬起左拳,于是同样的事情又重复了一遍。这一下比刚才更为沉重,他尝到了鲜血的味道,连牙床都松动了。舌头一伸,半颗断裂的牙齿便被舔了下来。 右拳又一次抬起。无论他如何反抗,始终无法夺回手臂连同拳头的控制权。毫无悬念,他再度重击自己的脸颊。刚才的半颗牙齿在剧震中被一不留神咽了下去,哈耿又气又急。我竟然在痛殴自己,世上还有更荒唐的事吗? 紧接着肚子上又挨了一拳。身体里一阵翻江倒海,鲜血从口中喷了出来。“你,”哈耿咬牙切齿地瞪着侍女,“放开我!” “独角戏未免无聊,”侍女完全无视了他的话语,“你是薇卡殿下的护卫。如果让她来教训你,场面一定比现在精彩许多。” 薇卡殿下从床上爬了起来。不,不对,那不是她自己的意志,哈耿一眼看了出来。薇卡·卡斯蒂利亚并没有醒来,她的睡脸平静安详,对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她的双脚没有落在地上,双臂扭曲地张开着,就这么飘浮着朝自己过来。 这诡异的场面令哈耿目瞪口呆。薇卡殿下这副模样,就像是侍女手中的提线木偶,只是操纵她的提线不为眼睛所见罢了。 薇卡殿下飘到面前,明知没有用,哈耿还是忍不住叫喊:“殿下!殿下!醒醒!您怎么会被这种法术——” 眼眶挨了一下。这一拳没有昨天与薇卡殿下切磋时她的攻击沉重,但就这么直接打过来哈耿还是疼得差点闭过气去,随即又咬到了舌头,后面的半句话再也说不出来。 接下来,薇卡殿下闭着眼睛,对他一阵暴风骤雨般的拳打脚踢。哈耿看得出来,那些不是她本人的招数,倒像那种整天浪迹街头的小混混,出手完全没有章法。尽管如此,打起人来还是一样的疼,哈耿被揍得嘶吼连连。 这样下去可不行,他想了起来,守卫,我得把守卫喊来。薇卡殿下,或者说侍女忽然停下动作,是个机会,他深吸了一口气—— 脖子被自己的双手卡住。他当然不会因此而窒息,更没有生命危险,可声音就发不出来了。“我突然想到,”侍女斜睨着他,“既然她是你要保护的目标,如果由你来亲手伤害她,应该会更加有趣吧?让我期待下,看到自己做出那样的事后,您会露出什么表情呢?” 什么?哈耿眼睁睁看着自己保持着左手抓紧脖子的姿态,右手渐渐握成拳头。不,不能这样,绝对不能。他用上了全力,牙齿咬得吱嘎作响,额头与手臂青筋凸起。侍女似乎有意欣赏他的挣扎,出拳的准备动作格外缓慢。 哈耿大汗淋漓,不,不,我怎能做出这样的事?所有的努力都毫无用处,他一点也控制不了自己的行动。侍女的笑容变得残忍,他看到自己的拳头直击薇卡殿下的胸腹之间。这一拳的力量惊人,他在心底绝望地咆哮,不—— 第274章 首席秘书(2) 拳头在半路停了下来,离薇卡殿下的身子有一尺以上的距离。随即哈耿诧异地发现自己突然能动了,他急忙大步后跳,与侍女拉开距离。薇卡殿下则像是断了线的木偶似的跌落床上,依然沉睡不醒。 “什么人?”侍女蹙眉,“出来!” 一阵风呼啸着刮过,帐篷被整个掀开,像个风筝似的高高飞起。视野豁然开朗,艾尔薇拉一袭红裙,血红的双眸中绽放着异样的神采:“幸会呀,娜塔莎大人,没想到这种小事,您竟会亲自前来。” “艾尔薇拉!”侍女倒抽了口气,“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也是哈耿想问的。按亲王作战会议的安排,她该在别处对付艾格兰王领的援军才是。 “您问出这种问题可不应该呀,娜塔莎大人,”梦行者微笑着说道,那笑容说明一切都尽在她掌握之中,“你们的目标是薇卡殿下,您莫非指望我会忘记这件事?别忘了,我们也在探寻星门的秘密。” “所以你是故意的吗?”侍女回头望了眼薇卡,“摆出一副守卫空虚的模样,好引出我来?” “我原先没指望来的是您,也没料到我的小朋友会冒出来,”艾尔薇拉大人转向哈耿,“哈耿大人,这次您表现得非常棒。您终于开始学会用脑子,而不只是爪牙了。” 得到艾尔薇拉的嘉许,哈耿心满意足,连身上挨揍的地方都不那么疼了。那种程度的攻击,对他本也造不成太过严重的伤害。等等,他忽然醒悟,这么说来,她一直在暗中看着我? 真不公平,薇卡殿下要被揍了她就出手阻止,我挨揍她就不管不顾!当然,这话他不敢说出来,至少不敢当着梦行者的面说。想了想,他躬身行了一礼:“谢谢您的夸奖,我……做得还不够,远远不够。对了,这家伙究竟是……” “哈耿大人,您听说过泰伦特商会吗?” 哈耿揉了揉还有些疼的下巴:“听说过,势力遍布艾格兰北境,西维应该也与他们有合作。呃,攻打绝境要塞时,他们是不是……” “对,他们帮助过我们,不过现在看来,他们的目标可不止几袋金币。哈耿大人,您面前的这位大美人,就是泰伦特商会的首席秘书娜塔莎大人。她和我是多年的老朋友了,”艾尔薇拉大人的笑容越发灿烂,“上次见面……是多久之前的事情了?” 梦行者的笑着实迷人,但仅对不了解她的人而言。哈耿知道,她已经全神戒备,随时可能出手。 娜塔莎轻哼了声:“十九年……不,二十年了。” “啊哈,二十年了吗?即便对于我们而言,那也是相当漫长的一段日子了。这么长时间没再见过,这次也没招呼一声,这样冷落朋友可太叫人伤心了。不过幸好,这次我总算提前得知了您要来的消息。我为您准备了欢迎仪式,宴会,还邀请了诗人、歌手和舞者,请您务必要赏光呀。” “艾尔薇拉,”娜塔莎轻蔑地瞥了眼哈耿,“你该不会以为带上这么个没用的小朋友,就能把我留下了吧?” “娜塔莎大人真会说笑话,”梦行者笑得无比欢畅,“我还没自大到那个地步。论实力,我比您强不到哪里去,不过如果您存心要抢走薇卡殿下,我也没信心能阻止您。毕竟论夹着尾巴逃跑,谁也不是您对手。所以,为了防止这种情况发生——对于把荣誉视为无物、习惯了谎言与阴谋的您而言,这么做再寻常不过——我确实带了个小朋友,但可不是他。” 娜塔莎一脸轻蔑:“是么?你带来的是谁?” “是我,娜塔莎大人。” 星涌卫安迪从附近的帐篷后走了出来。怎么是他?哈耿大为出乎意料。他是亲王的贴身侍卫,实力自然惊人,但那只是对普通人而言的。连自己都毫无抵抗之力的对手,他一介人类又能起到什么作用? 可泰伦特的首席秘书一见到他,脸上的笑容就完全消失了。“安迪爵士!”她倒抽了口气,“怎么会是你?” “我现在是费多尔亲王的贴身卫士。”艾迪爵士的手按在了腰间的剑柄上。 “贴身卫士?那么说来,你现在是三龙卫之一了。你替换掉了谁?克罗捷尔,泽拉诺,还是赛普?” “我们现在有四个人。” “哼,”娜塔莎磨牙嚯嚯,“还真是个历史悠久的传统。” “怎么样?”艾尔薇拉向她走近,“娜塔莎大人,现在您还打算带上薇卡殿下,再从我面前逃走吗?” 怒火在娜塔莎眼中一闪而逝:“同时面对你和安迪爵士,你拿我当傻子?这次确实是我输了,那就不打搅了。你们可要保重好身体,艾尔薇拉大人,安迪爵士。” “真的不留下来吗?”艾尔薇拉惋惜地叹了口气,“我还没有好好招待您呢。” 娜塔莎一言不发背过身去,显然不屑回答。“就这么放她走?”哈耿嚷了起来,“她杀了好几个卫兵!我们——” 闻言,娜塔莎扭头瞥了他一眼。“不可救药的蠢东西。侥幸捡回一条命,就别再乱掺和。”说完,她径直向前迈开步子。伴着轻微的窸窸窣窣的响动,一只通体深紫色的蝴蝶自她肩头扑扇着翅膀起舞。接着是两只、三只、十只、上百只……数不清的翅膀一同挥舞,汇聚成盘旋的轻烟。 接着轻烟散去,娜塔莎也一同消失了。 哈耿望望艾尔薇拉大人,又望望安迪爵士,满脑子的疑问。“大人,”他问,“我记得作战会议上不是安排,您和安迪爵士……” “这个嘛,说来真叫人忸怩不安,”梦行者一点也不忸怩,“有时为了瞒过敌人,不得不将己方也一起瞒过。对了哈耿大人,您的伤势如何?” “呃,”挨揍的时候确实很疼,但这会已经完全没有感觉,“不碍事。” “那就让我们来看看睡美人怎样了,她倒是睡得很香,但……”艾尔薇拉走到床边,面露担忧,“我感觉不太好,那家伙最喜欢偷偷使坏。咦?” “怎么了?”哈耿紧张地注视着薇卡殿下,“那个人,做了什么?” 艾尔薇拉大人显得十分困惑:“不,没有,她只是对薇卡殿下用了个小小的催眠术,与我当天做的一样。这可不是她风格哪!” 安迪爵士提议:“不如问问殿下本人?” “安迪爵士,您的提议永远这么冷静睿智。就这么办——” 梦行者的手轻抚过薇卡的额头。公主殿下轻哼了几声,睁开了眼睛。 第275章 薇卡的决心(1) “艾尔薇拉大人!”薇卡殿下瞪大了眼睛,“还有安迪爵士!你们怎么都在这里?战斗已经结束了吗?” “还没有,不过我想应该快了,”梦行者向薇卡殿下伸出右手,“我没有参加战斗,不过这里有个人倒是带头冲锋来着。你如果想了解战况的话,不妨问一问他?” 薇卡握住梦行者的手从床上坐起,羞赧地抿了抿嘴唇:“哈耿大人?您已经回来了?啊真是抱歉,我本想一边读书一边等您的,可是……咦,”她的脑袋飞快地左右转来转去,束成马尾的金色长发随之跃动不已,“帐篷哪里去了?发生了什么事吗?” 连这也不知道,看来她对自己揍了我就更加一无所知了。也好,以她的性格,虽然事情和她根本没什么关系,多半还是要为此自责的。她向来如此,虽然看起来总是一副温顺乖巧的模样,骨子里却又执拗又倔强。和她打交道,某种程度上来说算是相当容易了,但要说困难也确实很困难。 “啊,一些小事,完全不劳您操心。您昨夜没有休息好吗?”艾尔薇拉关切地问。 “不,我睡得很好,应该精力充沛才对,”公主殿下略带苦恼与纳闷地揪了揪额前垂下的头发,“我……奇怪,我……我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您有没有见过一个侍女?棕色的头发和眼睛,很漂亮的那种。” “侍女吗?我,”公主殿下用力敲了敲脑袋,“对不起,我实在想不起来了。我,我这是怎么了?” “没关系没关系,”艾尔薇拉大人在她身边坐下,亲昵地为她揉着肩膀,“这些天来您一定受累了。再怎么说,我们现在也是在和您的同胞作战,您的心情可想而知。哈耿大人,您亲临现场,和我们说说战斗吧?” “你们聊,”安迪爵士行了一礼,“我去弄点葡萄酒来。博罗大人很慷慨,应该不会介意这点小小的奉献。” “您说得对,艾尔薇拉大人,”薇卡·卡斯蒂利亚望向哈耿,棕色的双眸里既有期待,也有不安,还有不忍,“哈耿大人,战斗进行得如何了?” 远处的战场上,喊杀声还在隐隐传来,哈耿略微分辨了下,声势比起最初已经大为削减,战斗应该已经接近尾声。以薇卡殿下一介人类的听力,她想来是听不到的。 “我和同伴们一起冲锋,”就是再笨,哈耿也清楚这个时候不适合吹嘘自己的所作所为,再说自己的表现也实在没有值得吹嘘的地方,“像个靶子一样挨了很多箭。我撞倒了几个敌人,又击败了一名军官,但是没有要他的性命,而是让他的传令官把他带离了战场。” 他留意了下薇卡殿下的表情。不出所料,她一脸感激地向他微微颔首。看来我做对了,哈耿很欣慰。“我和同伴们一起穿过敌人的方阵,”他接下去说道,“属于我的战斗到此就结束了,博罗大人让我回来休息。我想战斗应该很快就能结束,我离开战场时,敌人已经濒临崩溃。”想了想,他又补上一句:“死者不多,双方都是。” “是吗?谢谢。您受伤了?” 薇卡殿下的眼神变得有点儿奇怪。哈耿明白,自己鼻青脸肿,看起来实在不像是在战场上受的伤。而先前中的那几箭,以他的体质,此刻早已痊愈,别说疤痕,连伤口也不会留下一点。“不碍事,”他突然有点儿迫不及待,“对了,您还没忘记和我的约定吧。” “当然记得。”薇卡极浅极浅地笑了笑。 “约定?你们约定了什么?”艾尔薇拉问。在哈耿的印象里,她很少表现得对某件事如此好奇。 哈耿抢着回答:“尊敬的艾尔薇拉大人,我很荣幸能回答您的问题。我今天是第一次上战场,您知道的,我还远未成熟,需要学习的东西还很多。所以昨天,我感到忐忑不安,唯恐辜负了您与博罗大人的期望。所以,我向薇卡殿下寻求帮助。殿下给予了悉心的开导与指点,并且与我认真地较量了一次。我侥幸战胜了殿下,并且与她约定,在今天的战斗结束后,我们要再切磋一场。” 梦行者顿时以促狭的目光盯着哈耿:“你?战胜了她?” “是啊。”哈耿颇为自豪。过程虽然有那么一点艰难,但战胜他确实极大增强了他的信心,也使他在走向战场时能保持平静的心情。 “真的假的?” “是真的,”薇卡殿下证实,“我昨天确实输给了哈耿大人。” 艾尔薇拉大人神情郑重地沉思了片刻,笑容又在她脸上重现:“我明白了。那么殿下,我看您现在就可以履行和他的约定。” “现在?可是哈耿大人才刚刚结束了战斗。” “放心吧。那种程度的战斗对他来说,连热身都算不上。” “哈耿大人的意见呢?我们现在就切磋吗?” “我?”哈耿自然求之不得,“我随时可以。还是昨天的老地方如何?” “不用了。这里就可以。” “这里?您不觉得碍事的东西多了一点吗?”帐篷虽然被掀飞,帐篷里的东西还在。博罗大人给了薇卡殿下以及两位珍珠地伯爵充分的礼遇,各种必需的物品和不那么必须的物品应有尽有,身边尽是些衣柜、镜子、衣架、桌椅和澡盆之类的东西。 “没关系的。哈耿大人,我要来喽。” 和昨天一样,薇卡殿下行了一礼,走向自己。两人离得本就极近,不过迈出两三步,她与他便已伸手可及。 哈耿自信满满。今天的我比昨天更强——等等,她这是在干什么?他惊愕地看到薇卡殿下闭上了双眼。 接着她便消失不见了。哈耿一怔,眼中的世界随即上下颠倒。怎么回事?回过神来,他发现自己躺在了地上,薇卡殿下站在一旁,居高临下、面无表情。 “继续吗,哈耿大人?”他听到她问道。 再来?我被她击倒了?他搔着头爬起身来:“当然,当然!” 第276章 薇卡的决心(2) 刚刚一定是我走神了。梦行者在一旁看着呢,怎可如此大意?定了定神,这次哈耿抢先出拳。 不知不觉,他已使出了全力,每一次出击都带着骇人的声势,身周的空气也因他的动作而变得炽热。百忙之中他抽空瞥了眼艾尔薇拉大人,她面露赞叹,好似在欣赏一件艺术品。 但她赞叹的对象却不是自己。这、这是怎么做到的?哈耿的攻势凶猛,薇卡殿下却连一片衣角都没被他碰到。不仅如此,她躲闪的姿态轻灵优雅,将她曼妙的身姿展现得淋漓尽致,就仿佛根本不是在与人交手,而是为他、为艾尔薇拉大人献舞。 汗水爬上哈耿的额头。她甚至连眼睛都没睁开!如果这才是她的真正实力,那昨天的她不过是随意玩玩罢了。从她的身形来看,移动并不怎么迅捷,也没表现出多么强劲的灵能,可自己的一举一动仿佛都在她的掌握中。 感觉着实很怪。我面对的仿佛不是一个有形体的活人,而是一片随风摇摆的树叶,一根随波逐流的木头。无论风与水多么汹涌,对叶与木的追逐终究只是徒劳。 “抱歉啊,”薇卡殿下忽然开口,她的声音虽轻,在哈耿出拳的呼呼风声中却清晰可闻,“虽然我很想再陪您切磋一会,但现在的我就只能坚持这么久。” “什么?”哈耿气喘吁吁。 眼前一花,她又不见了。一阵若有若无的风拂过全身,哈耿意识到薇卡殿下已经到了身后。脑袋毫无征兆地发懵了一瞬,清醒过来时,他发现自己又一次躺在了地上。没有受伤,也没那儿疼痛,他连自己是怎么倒下的都不明白。 不过他很清楚,若两人当真在较量,她想杀自己不会比踩死只兔子——哦不,人类通常是说踩死只蚂蚁——来得困难。 “真是抱歉啦,哈耿大人,”薇卡殿下满脸汗水,胸脯随着呼吸一起一伏,一副累得不轻的样子,“我现在还只能做到这个份上。” “您,”哈耿再度爬起,“您怎么比昨天厉害了那么多?” “这傻小子什么都不懂。薇卡殿下,”艾尔薇拉大人掏出手帕递给薇卡,“真是白白浪费了您一片好心哪。” “谢谢,”公主殿下接过手帕擦拭汗水,“我是想,战斗前,一场小小的胜利可以帮助哈耿大人消除犹豫与忐忑,让他充满信心地踏上战场;而战斗结束后,一场小小的失败也可以避免他因此而骄矜自负,看轻今后的困难。我也不知道这么做是否妥当,希望您不要介意才好。” “这回明白了吧,傻小子。” “您为了我,”哈耿突然说不出话来,不止如此,他简直不知道在她们俩面前该以什么姿势站着,“呃,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总之,谢谢,谢谢您。” 他诅咒自己的愚笨。明明读过无数书本、卷轴、典籍、铭文,这个当口却什么也想不起来。 “不用感谢我。要感谢的话,就感谢艾尔薇拉大人吧。是她不辞辛劳的指点,我才能掌握刚刚那种技巧。” “哪里哪里,”梦行者也有谦虚的时候,“我不过做了点微小的工作,大部分是因为您自己的努力。从刚刚您的表现就能看得出来,您的天赋固然是我见过的人类中最好的,但能做到这份上,您一定经历了相当严格的训练。” 薇卡殿下略带羞怯地垂下头。这一刻,她看起来活像是个第一次离开家乡来到城镇的邻家女孩。 “艾尔薇拉大人,”她用力咬了咬嘴唇,将手帕还了回去,“您为我做了那么多,我有什么可以为您做的吗?请您只管吩咐,无论是什么,只要是您的希望,我都愿意去做。” “无论是什么?”梦行者沉吟了几秒,“要是对您的同胞不利,您愿意吗?” 公主殿下点头。 “或许会需要您流一点点血呢?您也愿意吗?” 公主殿下仍然点头。 “啊哈,”梦行者压低了声音,“那么,今天晚上到我帐篷里,脱光衣服在床上等我……这样您也愿意吗?” 薇卡点头……随后整个人像是一团黏土般僵住,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绯红:“您,您当真要这样?我,我,好吧,如果您坚持的话……” 艾尔薇拉大人笑得肆无忌惮:“当然,我坚持。” “那、那好的,今晚。您希望几点钟?” “九点钟,军营熄灯号吹响过后。” “好的,那个,”公主殿下的脸越发红了,“我,我,我从来没有经历过……”她越说越低,声如蚊呐,“所以,您,您能不能……温柔一点……不不,还是随您喜欢的好,请当我没说过。九点,我记住了。” 她露出毅然决然的神情来。哈耿目瞪口呆,她们这是在说什么?薇卡殿下这是什么表情,而艾尔薇拉大人为何又笑得快要趴到地上去了? “好啦好啦,”梦行者好容易才直起腰来,拍打着薇卡的肩膀,“开玩笑的,您竟然当真了?我没有那种癖好,”她顿了顿,凑过去在公主殿下的脸上轻啄一口,“不过仔细看看……这红红的脸,这大大的眼睛,这挺拔的鼻子,这小小的嘴唇……我现在似乎也不是那么肯定了……” “艾尔薇拉大人?”这一回哈耿和薇卡异口同声,连惊讶的神情都一模一样。 “薇卡殿下,请您见谅,您实在太过迷人了,”艾尔薇拉大人收起笑容,“玩笑就到此为止吧,我们确实有件事想请您帮忙。” “请您尽管吩咐,我一定尽力而为。” 梦行者叹息了声:“别那么轻易就答应啊薇卡殿下,现在也是,当初从巨马城的城头跃下时也是。您还不知道我要拜托您什么呢,就是拒绝也很正常。哦看哪,安迪爵士把葡萄酒给弄来了。” 安迪爵士端着托盘走来,托盘上放着两瓶酒和摞起来的一叠岩石杯。“博罗大人太过谨慎,好酒都锁了起来,”星涌卫满脸遗憾,“我只能随手从桌上拿了两瓶。” “身处前线是不能太过挑剔的,不过这儿恐怕不适合喝酒,”艾尔薇拉大人环顾了四周一番,“走吧,我想博罗大人应该也替我准备了帐篷,我们得好好聊一聊。” 第277章 薇卡的决心(3) “博罗大人应该也替我准备了帐篷”——这么说,博罗大人早就知道艾尔薇拉大人会来?战场上的声响渐渐止歇,陆陆续续有士兵回营。哈耿他们穿过一排排营帐和飘舞的旗帜,最后来到一座普普通通、全无装饰的帐篷前。帐篷上有个小小的五彩巨龙标记,里面很是宽敞,然而陈设朴素,仅有一张床和几把椅子。 看起来薇卡殿下想替大家倒酒,安迪爵士微笑着制止了她,自个动手倒满四个杯子。艾尔薇拉大人拿起一杯,顺手向里面撒了点灰色的粉末。 “这件事说来有些难以启齿,”她抿了口酒,“殿下,你们称之为北方六城的六座城塞中,已有两座为我军所占领。换句话说,还有四座城市依然处在北境诸侯的控制下。” “您要去攻打这些城市吗?”薇卡的脸色微微起了变化。 “攻打?当然不会,已经流了太多血,而且这种事情拜托您去做的话,未免也太过卑鄙了。虽然我自认不是什么道貌岸然的绅士,但也还没堕落到这份上。” “是吗?”安迪爵士端着杯子饶有兴致地问。 “……请老实坐着,安迪爵士。殿下,”艾尔薇拉说道,“我希望的是,您能把橡木城的真相告知那四座城市的领主。那样,他们应该会明白谁才是真正的敌人。这件事,我与卡隆伯爵以及拉尔斯伯爵都商讨过,他们也赞同这样做,并且打算协助我方。我的意思是,他们愿意作为传达真相以及和平意愿的使者,前往各座城市。” “拉尔斯伯爵?”安迪爵士瞪着眼睛,一副诧异之极的样子,“他?使者?” “放心,他不带七弦琴。” “那就好。”安迪爵士安心品起了酒。 “只是卡隆伯爵与拉尔斯伯爵固然英名远播,薇卡殿下,艾格兰人对您的信任,他们两位是没法比的。所以,如果您愿意出面,北境的贵族们无疑更容易相信。” “我愿意。这本就是我分内之事,”公主殿下连一秒的犹豫都没有,“我该什么时候出发?” “就在这几天,我会和您一同前往的。虽然这件事越早做对双方就越有利,不过在那之前,有许多工作要做。事情和您有关,绝对不能出任何纰漏,太过急躁反而会误事的。您就先好好休息,我一旦准备好就来通知您。” 梦行者的话里有些内容令哈耿惊奇,安迪爵士显然也是同样想法。“您要和薇卡殿下一同前往?”星涌卫问,“作为使者这种事……似乎用不着您亲自出马啊。科莫不在,您让贝莎去不就得了?” “啊,不是使者,而是作为薇卡殿下的护卫。” 帐篷里的另外三个人一同沉默了。假如说梦行者为了向艾格兰北境的贵族们传达真相而与薇卡殿下同行还只是令人感到惊讶的话,她竟然亲自担任护卫就绝对叫人震惊了。即便费多尔亲王,也不曾有此殊荣。薇卡·卡斯蒂利亚就是实力再强悍,地位再尊崇,终究只是个人类,为何艾尔薇拉大人对她如此重视? 各人的神情似乎令艾尔薇拉大人很满意。“我猜,”她嘴角翘起,“你们一定很期待我的解释?” 三个人一同点头。“我猜,”安迪爵士道,“您也一定很享受我们被好奇心弄得心痒难耐的模样。” 伟大的梦行者厚颜无耻地承认:“正是如此!” 她从怀里掏出一枚蓝色的宝石,哈耿再熟悉不过的那种,在指尖缠来绕去地把玩。“这个东西我想你们都还没忘记,”她望着哈耿,“某种奇妙的奥术造物。大家都知道,奥术师们通过奥术来驱动灵能时,往往需要某些东西来作为媒介。即便那些本来不需要的……嗯?殿下,您有疑问吗?” “没有。只是,”薇卡殿下的双腿并拢,双手都放在膝盖上,“您说的那个‘大家都知道’,我并不太清楚……” 艾尔薇拉大人的笑容带上了一点尴尬:“呃,不用在意这种小事。我说到哪儿了?哦,有些法术不需要任何媒介就能释放,尽管如此,如果有了合适的媒介,效果或者说威力也能获得提高。所有的施法媒介中,最常见、最容易获得的,就是鲜血。” “而且效果颇佳,”安迪爵士道,“就我所知,有个奥术流派就被称之为血魔法。不过以鲜血为媒介的魔法,往往黑暗而邪恶。沉迷于血魔法的,也通常不是什么好东西。” 哈耿蓦地想起发生在橡木城的屠杀。 “确实如此,”艾尔薇拉握紧了宝石,有蓝色的粉末自她指缝漏下,“鲜血与鲜血也是不同的。国王的血中蕴含的力量,远非普通人可以相比,”她摊开手掌,宝石已然成了一堆黯无光泽的碎块,“有些用一条河、一座湖泊那么多的凡人之血也做不到的事,只消一滴国王之血就能达成。薇卡殿下,您身上就流淌着这样的血呢。毫无疑问,戴蒙王子,或者不如说伊利昂希望用您的血来达成某些不可告人的目的。” “原来是这样啊……”薇卡殿下低头呢喃,突然间,血色从那美丽的脸庞上彻底消失了,“艾芙洛!他们把她——” 她的声音哽在了喉咙里。 “这您可以放心,”梦行者说,“根据极为可靠的消息来源,除去一点小小的误会外,艾芙洛殿下过得很好,得到了应有的礼遇。” “真的?” “当然是真的。另外,在某些还未查明身份之人的帮助下,艾芙洛殿下从戴蒙的监禁中逃脱,并且击败了伊利昂派出的追兵。虽然目前还没有她的下落,不过完全可以相信,她已经安全了。这件事我也是刚刚知晓,连安迪爵士都没来得及告诉。” “谢谢,”薇卡殿下用力揉了揉眼睛,“我放心了。戴蒙他……不,没什么,真是太好了。” “提到这个,我还有一件小事想请教下,”艾尔薇拉大人调整了姿态,神情也变得专注,“有这么一个女孩子,她和您年纪相当,或许小一两岁也有可能;她的剑术高超,不在艾芙洛殿下之下,而且招数和您很相似,甚至可以说如出一辙;她很熟悉您和艾芙洛殿下,也同样熟悉海洛伊丝殿下与诺亚先生。这样一个女孩,您有印象吗?” 薇卡·卡斯蒂利亚棕色的双眸中满是迷惘:“这……?您在说谁呀?我认识这样的人吗?”她又蹙眉苦思了片刻,“不,应该说,根本没有这样的人存在啊。” “是吗,抱歉,我问了个奇怪的问题,”艾尔薇拉大人吮了口酒,“哦听哪,是博罗大人的声音,我想战斗已经结束了。走吧,我们去瞧瞧他。” 她刻意避开了胜利与庆祝之类的字眼,哈耿默默地注意到了。换作是我,多半会说成“去欢迎胜利归来的勇士”吧。他抬眼看着薇卡殿下,暗暗叹了口气。 人类真是种麻烦的生物。 第278章 第278 北方人的爱好(1) 天已经完全黑了,科塔娜翻动着架在火堆上的一大块生牛肉,小小的脸上满是担忧之色:“约书亚大人,您真的不要紧吗?” “是呀,您真的不要紧吗?您看起来……好像比昨天更虚弱了啊。”劳瑞娜问。她捧着一大块素食馅饼啃得正欢畅,那是诺亚在路过的村子里买到的,看到她满心欢喜的模样,他颇为欣慰。 此时此刻,经历了三天的跋涉后,他们四人藏身于一处古代遗址中,离目的地白石城已经只剩下不到两个小时的骑程。这处遗址位于远离大道的山坡脚下,他们幸运地找到了间还算完好的长厅,不仅有屋顶和墙壁可以遮风挡雨,而且生起火来之后,无论从白石城的方向还是从大道上都看不到。若想发现他们,除非也深入遗址之中。 “没那回事,”约书亚摇头,“我只要休息一下就会好的。守林人的礼物不算是毒药,教会也肯定不想得罪我们家族。所以不用担心我,真的。再说,我也瞒不过诺亚先生——说到这个,您和他恐怕才更需要关心哪,劳瑞娜小姐。” 男孩没有撒谎。他的灵能诺亚感知得清清楚楚,丝毫没有衰落的迹象。“放心吧,这事既不困难,也不危险。”诺亚的手伸向一瓶葡萄酒,同样是村子里买来的。拿起酒瓶时他的手微微有些颤抖,这是练剑太多留下的后遗症——由于不用再驾车,一下子有了许多空闲,海洛伊丝对他的剑术进行了进一步的指导。 “不,会很危险的。在曼林,教会对任何敢于反抗的行为都……” “您误会喽,”手臂酸软得厉害,诺亚费了点力气才把瓶塞打开,“我看不出我们接下来要做的事和反抗有何关系。按您所说,在曼林,祭司和修士们比他们在艾格兰的同行要来得,嗯,”他斟酌了下用词,“更加热衷于世俗的权力。这就意味着,和他们打起交道来会更加容易。” “更加容易?” “是。在艾格兰,绝大多数圣堂的大门只要几枚金币就能敲开,这儿也不会有什么区别。您和科塔娜小姐就在这儿等着我们的好消息吧。” “是呀是呀,”海洛伊丝附和,“我们会用金子和智慧来解决这件事,而不是剑和暴力。” “就是这样。”诺亚本想告诉约书亚,自己曾经从戒备更加森严的地方,偷走远比解药困难百倍的东西。但他立刻又想起,这会勾起海洛伊丝痛苦的记忆,当下把准备好的话语统统吞回了肚子里。 约书亚勉勉强强地接受了他们的安慰。第二天一大早,他们俩向约书亚和科塔娜道过别,在嬉笑和打闹中踏上了前往白石城的旅途。 这是片相当富饶的土地。道路宽阔平整,沿途尽是麦田、农庄和葡萄园,到处弥漫着丰收的味道。沿着蜿蜒的道路登上一座为青草与灌木覆盖的山岗,将四周的一切尽收眼底,他们见到一座城堡矗立在前方的原野上,各式房屋以城堡为中心向着四面八方铺开。 那座城堡一定就是白石城。低矮的城墙与简陋的堡垒完全由大块的白色石块砌成,一座圣堂紧挨着城墙而建,是全城最为高大显赫的建筑,比起亚尔提那那座华丽的圣堂来也毫不逊色。 只是圣堂之外的建筑,实在乏善可陈。肮脏,混乱,丑陋,这是诺亚对整座市镇的第一印象。酒馆,马厩,旅店,土屋,店铺,集市,所有的一切都乱糟糟地挤在一起,遥遥望去,街巷如迷宫般错综复杂。城堡西边,一条宽阔的大河自北向南流淌,有十来条栈桥深入河中,栈桥边密密麻麻地停靠了上百条船。粼粼的金色波光中,络绎不绝的船只扬起风帆,蹒跚着顺流而下。 这是个好兆头。越是混乱的地方,想要做些什么就越是容易。若是那种高大坚固的城墙围起来的城市,比如艾格兰的王都诺顿,光怎么混进去就是个麻烦。 “真是个脏兮兮的地方,”海洛伊丝咕哝着,“诺亚,我们应该不会在那儿待上太久吧?” “当然不会,约书亚的时间还剩不到四天,我们无论如何得在那之前把解药弄到手。不过呢,”诺亚的手搭在了海洛伊丝肩头,“尽管时间紧迫,这种事情还是需要耐心的。” “啊,我明白。我会乖乖的,诺亚·麦克莱恩先生怎么说,我就怎么做。”说着她踮起脚尖,仰起脸。 诺亚会意,低头献上一吻,无比温柔。当两人分开,他感到浑身充满力量。正在发生、正在经历的一切都与她初识时无比相似,但又有根本的不同。此时此刻,无需任何语言,诺亚便能感受海洛伊丝的心意,体会她的心情。我们的想法相通,我们的灵魂交融,仿佛两具协奏的七弦琴,琴弦上正流淌着完美无暇的共鸣。 他深吸了一口气:“走吧。” 通常情况下,从远处观望和身临其中的感受完全不同,白石城及其四周的市镇则又一次向诺亚证明了这一点。走在大街小巷之中,他们发现这儿其实也没有远处看起来那么脏,鹅卵石铺就的道路打扫得颇为干净;看似纷乱拥挤的建筑实际上错落有致,或大或小的房屋连同街边的树木呈现出某种别样的和谐。 另外,这儿很吵闹。每一条街巷里都满是来往的行人,骑手、货车和马车络绎不绝,他们俩目睹了不止一次碰撞引发的争吵。沿街商铺林立,叫卖的吆喝声此起彼伏,汇聚成嘈杂的声浪。一处不怎么宽广的广场上,人们坐在喷泉边的石桌旁,一边喝着葡萄酒和麦酒一边大声交谈,就好像在这儿安静是种罪过。 “我感觉不太好。”诺亚皱眉。 “怎么了?看起来是个很热闹的地方哩。”一个卖花姑娘迎上前来,叽叽喳喳地称赞着海洛伊丝的美丽,诺亚给了她几个铜板,换来一朵玫瑰和几朵叫不上名字的小花,一一插入海洛伊丝头顶柔顺的长发间。 第279章 北方人的爱好(2) 诺亚解释:“就那波尼斯大人给人的感觉,再加约书亚所说,教会应该……怎么说呢,有点儿蛮不讲理的那种,对吧?” “是啊是啊,”海洛伊丝伸手调整着花朵,“我也是这么认为的。” “所以,这儿是他们大主教的所在地,按理来说,宗教氛围不是应该非常浓厚吗?可是你好好瞧瞧,这座镇上,除了那圣堂之外,很少看到与诸神有关的东西。不管怎么说,”诺亚望着熙熙攘攘的人群,“在大主教的眼皮底下,这群人至少看起来应该更加虔诚些,不是吗?说到这个,你去过圣廷吗?” “去过。那是父亲确定我为继承人之后,”海洛伊丝阖上双眼,“带我去教廷接受祝福。” 真糟糕,早知道不提起这个话题的。“是吗?我也去过。圣廷是座大城市,宁静,整洁,肃穆,那儿的平民可不是这副样子的。” 海洛伊丝睁开眼睛:“也许西维人喜欢热闹,他们的祭司说不定都是艾芙洛那样的呢?没什么好担心的,诺亚就不要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啦!” 还是放心不下,诺亚记得在某本书里读到过,某样事物若是与寻常印象里相差太远甚至截然相反,那通常不是什么好兆头。至于祭司都是艾芙洛那样的,这种事只存在于天真的想象中,现实里是绝对不可能的。 当然,这话不适合现在和海洛伊丝说,以后有的是机会。诺亚抬头望了望圣堂高耸的白色尖顶,开始考虑偷取解药的办法。 这可谓是他的本行,某种意义上而言,他在这个行当上的造诣比起在七弦琴上还要更胜一筹。首先当然是获取情报,了解信息,换言之得先接近圣堂,好好观察。而要做到这一点,找个能坐下来一边休息一边享受各式饮料的地方再合适不过。 诺亚花了四个铜板,从路边一个上了年纪的卖水人那里买了两杯橙汁,一边喝,一边装作不经意地问起附近哪里有像样一点的酒馆或者旅店。 对方给出了三四个选择,其中特意向他推荐了圣堂对面的一家旅店,用老板的名字命名,叫作赫尔姆旅店。“那是全城最好的旅店!”卖水的老头如是介绍,“尤其是楼顶露台的那几张餐桌,坐着就能看到整座圣堂连同旧日竞技场,是全城最好的位置!当然,价钱也不便宜,再过两个月会在竞技场里举办神前决斗,连西维的亲王也会来,到那时候,赫尔姆旅店露台的一个座位甚至要花……” “谢了,”价钱不值得关心,于是诺亚又给了老头一枚铜板,好让后者闭嘴,“和我们说说这个旧日竞技场?” 海洛伊丝双手捧着杯子,乖巧地站在一旁,摆出一副好奇的模样。这副样子能让不熟悉她的人信以为真,只有诺亚心里清楚,她对卖水人的话兴趣近乎为零。 老头为额外的铜板连连道谢:“竞技场?好的,好的!两位是从西维来的吧?圣堂前的那座是整个曼林最古老的、也是最神圣的竞技场,经常有从月影城、莱特城或者尤尔卡斯特来的下等人,一个劲地吹嘘他们那儿的翡翠竞技场、伟大航路竞技场、北极星狂想曲竞技场,甚至说我们这儿的竞技场相比之下不过是个猪圈!还有许多没见识的贵族也跟着附和!呸!”他愤愤地朝地上唾了口,“真是群不知天高地厚的混账东西!” “猪圈?我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这样形容一座竞技场呢!”海洛伊丝一脸天真地评价道。 “因为正如它的名字那样,旧日竞技场确实又破旧又低矮,一点也不起眼,但是,”老头激动地挥舞着拳头,完全没有注意到海洛伊丝的嘲讽,“决定曼林执政官人选的神前决斗,从来只在这座竞技场里进行。而且不止如此,在整个曼林,不,在整个西维,只有在古旧竞技场里,你们才能欣赏到真正的角斗!” “真正的角斗?”诺亚与海洛伊丝对望了一眼。 卖水人露出不屑的表情:“没错!在其他地方,你们能看到的那些‘角斗’,不过是些细皮嫩肉的娘娘腔,躲在厚重的盔甲和盾牌后面,拿棍棒和不开锋的刀剑敲敲打打,就像是小男孩之间的打仗游戏。只有在此地,在白石城的旧日竞技场,你们才能见到古老而纯粹的艺术!不穿任何铠甲的角斗士,手执锋利的短剑、圆盾、三叉戟和弓箭,与其他角斗士、与老虎、与狮子、与各种野兽作殊死的搏杀,把他们的鲜血挥洒在那片鲜红的土地上!” 此地还保留着如此血腥而残忍的传统?诺亚一时说不出话来,海洛伊丝也惊奇不已:“老虎?狮子?野兽?挥洒鲜血?不也太危险了吗?会,会……” “会死人的啊。”诺亚替她把话说了出来。 “是啊,”老人一点也不觉得惊奇,“会死人的。那又怎样?旧日竞技场就在大圣堂边,角斗可说是在诸神的注视下进行的,换句话说,同时也是在向神献祭。你们不觉得,在其他地方举行的那种、甚至连血也不流一滴的‘角斗’,根本是个笑话吗?” 我们不觉得。事实上,诺亚连不流血的角斗也不太喜欢。 “可是如此危险的角斗……”海洛伊丝咬着嘴唇,“会有角斗士愿意参加吗?” “当然会,而且人还不少,年景好的时候,旧日竞技场每个星期都会举办角斗,最长的一次连续办过三个月!可惜最近多少年都没有那种很好日子了,现在一个月也不见得有一次。好在每到节日,曼林人总还能欣赏到这项心爱的运动。” 心爱的运动?诺亚自心底泛起一股恶心。 “换句话说,每年差不多总还是有十次的吧?”海洛伊丝问。从她瞬间高涨又迅速回落的灵能来看,她对老人的说辞感受应该和自己大致相同,但外表上丝毫也没有显露。 “有的。” “每次角斗,有多少角斗士参加呢?” “哦!”老人扳着指头算了算,“几个到上百个都有。以前还有一百对一百的大型团队角斗,最近也不容易见到了。” “我不明白,”海洛伊丝双手捧着杯子直摇头,“难道曼林还有奴隶存在吗?” 第280章 北方人的爱好(3) “奴隶?哪儿的话!曼林废除奴隶制快要两百年了,现在的曼林和黄金纪元一样,每个曼林人都是自由和平等的。小姐,就算你长得漂亮,也不可以说这种胡话哟。”话虽如此,还是看得出来老头心情很好,他满面红光,并没有为海洛伊丝的话生气。 “自由和平等,也包括那些角斗士吗?” “当然啦。” “可既然他们是自由的,为什么要参加危险的角斗呢?” “此事说来话长,有些是为了钱财而卖身,偶尔也有贵族或者平民想寻求刺激,不过大多数都是犯下各种罪行的罪人,比如打家劫舍的强盗,制造假币的不法商人,杀害神职人员的凶手,等等。诸神允许他们用鲜血洗净自己的罪恶,死后便不用在地狱受苦,”卖水人越说越兴奋,整张脸都变得通红,他拿起装有橙汁的大壶,“来来来!难得有别处来的年轻人对角斗感兴趣,我请你们喝一杯!来吧不要客气,把杯子给我,为你们的运气干杯!” “运气?”诺亚递出杯子,看着卖水人将橙汁注满。 “你们来得正是时候,今天正好有角斗呢,就在午后举行!如果我是你们,就在赫尔姆旅店的露台上要个位置,一边享用午餐一边欣赏角斗!” 虽说有角斗可看算不上什么运气,但这个建议确实相当不错,诺亚认真地盘算了下要不要邀请卖水人一同前去。他虽然多嘴多舌,但从他那儿确实也了解到不少有用的消息。 思考再三,诺亚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他和海洛伊丝得尽可能避免不必要的注意,而老人衣衫褴褛,他们要去的又是全城最好的旅店,未免太过格格不入。 又给了卖水人一枚西维的银币作为感谢,两人向圣堂出发。尽管看着不远,扭曲的街巷和大大小小的河流还是让他们绕上了不少路。 经过某个转角,走在前面的海洛伊丝蓦地刹住脚,诺亚措不及防一下撞了上去。不出所料,她纹丝不动,他却仰天倒下。 “啊抱歉抱歉。”她急忙转过来拉起他。 后背磕到了一块石板上凸起的棱角,疼得不轻,但诺亚尽量装得若无其事。“怎么啦?”他拉住她的手,利索地站了起来。 “那个。”海洛伊丝伸手指了指前方,同时一个劲地朝他身后缩。 看到什么可怕的东西了吗?诺亚循着她的手指望去,不远处的道路旁是一根石柱,石柱为浮雕所覆盖,虽然年代久远,磨损得厉害,依然不难想象当年的精美。重点在于,石柱上用黑色的绳索挂着一串串割下来的人手,柱子脚下还陈列着三个用沥青处理过的人头,一旁的几块木板上用漂亮工整的花体字写明了他们的罪行。 “就这?”诺亚略微有些诧异。 “这还不够?”海洛伊丝拽住他衣角,“那种东西就这样挂在大街上,你不觉得很可怕吗?” 一点也不。往来的行人对此熟视无睹,石柱旁也没有守卫。“这是为了威慑罪犯,好些地方都是这么做的。如果海洛伊丝陛下到过法外地……”想起家乡,他有一点伤感,“就不会为此感到惊讶了。” “啊,那种东西,在诺亚家乡很常见吗?” “算是相当常见吧。而且,怎么说呢?”诺亚细细读着木板上的文字,然后告诉她,“那三颗头,一个是杀害了从小抚养他的修士,一个杀了自己的父亲,一个是煽动叛乱企图背叛西维的贵族。还有那些手,大半是小偷的,小半是强盗的,他们都可算是罪有应得。而在我的故乡……” 诺亚苦涩地笑了笑,海洛伊丝追问:“在你的故乡,又是怎样的?” “一个侍女向来自艾格兰的主人抬一下手,一个辛劳整日的矿工抱怨一句晚餐像是猪食,他们的手就可能被挂在那上面了。” 海洛伊丝咬着嘴唇不再说话,天空般湛蓝的眸子也毫无神采,连两边肩膀也一并耷拉下来。见到她垂头丧气的模样,诺亚不禁深深懊悔。“对不起,”他搂住她的肩膀,“是我不好……” “该说对不起的是我,”她将头在他胸口轻轻蹭了蹭,“我过去的生活虽然也有泪水,但总还是幸福与欢乐更多些,仔细想想,这些都是建立在诺亚的同胞们的痛苦之上的。只是现在的我,连明天是怎样的都不知道,即便向诺亚承诺,也什么都做不了……” “明天太遥远了,先做好今天的事吧,”诺亚轻抚她的长发,“再说,我们又不是因为这种事才认识的。” “是啊,”她抿了抿嘴唇,用力点了下头,接着活力便重新降回了身上,“走吧,去见识见识他们的大圣堂和旧日竞技场。” 继续前行,他们又见了好几次挂着人手的石柱,祭司和修士也渐渐多了起来。街道逐渐开阔,两旁的建筑也越来越高大华丽,酒店、属于其他信仰的神殿、旅店、衣饰店、香料店一座挨着一座,每一家商店都人满为患,诺亚从未在别处见过如此繁华的景象。 他发现了个有趣的现象。在这个地方,贵族与平民的界限似乎不像别处那么分明,他不止一次看到穿着礼服的绅士与穿着粗糙布衣的工匠混在一块,或平静或激烈,或友善或凶恶地对某样商品发表意见。 在艾格兰,这情景完全不可想象。他试着在脑子里模拟了下,薇卡会和一个鱼贩子为了一只牡蛎或是一只红蟹争得面红耳赤?雷蒙公爵和一个樵夫为了一匹亚麻布吵得不可开交?还有戴蒙王子,那个阴沉沉的变态会和平民为了排队的先后而互喷口水? 不可能,实在不可能。 接着他们便来到了一处方方正正的广场,大圣堂就位于广场对面。在这个距离上,连诺亚都能感受到这座建筑的威严,高大的尖顶下方是彩色的玻璃穹顶,六座镶嵌不同色泽水晶的大理石高塔环绕圣堂而建,如同一束箭簇,又像是拱卫圣堂的卫士。 正如远处所看到的,圣堂相邻便是白色的城墙、塔楼与堡垒,那座卖水人口中古老而伟大的竞技场则在广场左手边,诺亚从入口处的两尊青铜战士雕像上认了出来。卖水人说有人把旧日竞技场称为猪圈,传闻向来不会无缘无故产生,就诺亚所见,这座竞技场的围墙低矮粗糙,几乎只是石块垒砌而成,也根本没有什么装饰,除了规模惊人、面积巨大外乏善可陈,说是个大号的猪圈也不算太过分。 广场的右手边是一排旅店和酒馆,诺亚费了一番力气,才在一堆招牌中辨认出那座卖水人口中全城最好的赫尔姆旅店。和设想中的金碧辉煌、奢华富丽大相径庭,那是座的三层小楼,而它的外观…… 该怎么形容?诺亚想了想,早知是这么不起眼,就是把卖水人一起叫上也没有什么不妥。 第281章 一位祭司(1) 诺亚和海洛伊丝努力挤过广场上的人山人海,推开了旅店的大门。就热闹程度而言,门里门外没有什么不同,诺亚一瞥之下,无论大小,每一张餐桌边都已挤满了人。 “这可不太妙啊。”海洛伊丝小声嘀咕。 “啊,确实。”诺亚又仔细地扫视了一遍眼前的大厅,确定自己没有遗漏。眼下唯一的指望,就是三楼露台的位置要价够高,还能剩下一两张餐桌。只是他心下明白,这希望实在渺茫。 一个侍者面带无可挑剔的微笑迎了上来。“请问,两位有预订过位置吗?” “呃,没有,”诺亚搔了搔头,“我们是路过白石城的旅行者,慕名而来的。这是客满了吗?” “是啊,实在抱歉。一楼,二楼,三楼,所有的餐厅全部满座了,”侍者带着歉意躬了躬身,“不过现在钟点还早,露台上也许——只是也许——还能找到座位。” “你怎么看,劳瑞娜?” “你问我?当然是上去碰碰运气。” 无需更多吩咐,侍者在前引路,带着二人穿过大厅,登上盘旋的楼梯。出于职业习惯,诺亚留心了下旅店的环境,还有那些吵吵嚷嚷的顾客。这座旅店虽然没什么华丽的陈设与装饰,但是大到天花板上垂下的吊灯,小到楼梯转角壁龛里的花瓶,每一样东西都看得出店主人的用心。脚下的阶梯已经陈旧,但保养得很好,扶手上擦拭得纤尘不染。 是家舒适而惬意的旅店,确实很不错,在脑海中和以往住过的旅店对比了一番,诺亚得出结论。当然,如果旅店里的曼林人不这么吵闹的话就更好了。 “两位是远道而来吧?”侍者问。 两人对视了一眼。你来回答,海洛伊丝的眼神清楚地表明了这一点。“是啊,”诺亚答道,“赶了老远的路。” 他用的是模糊的说法。 “老远的路?所以两位一定是慕名来参观大圣堂和旧日竞技场的吧?那来得正是时候,今天正好有一场角斗,在午后就会开场,两位可以在我们的露台上的餐桌边,一边享受葡萄架与阳伞的荫凉,一边啜饮醇厚的本地葡萄酒,同时欣赏那些角斗士们的精彩表演。” “是吗?真叫人期待。”诺亚答道。实际上,他根本不期待。 两人跟着侍者登上三楼,穿过一间没有底楼那么宽敞、但是同样喧哗的厅堂,侍者为他们打开通往露台的雕花木门。 若非事先知晓,诺亚会以为自己来到的是某个贵族的庭院,而非旅店的楼顶。水池,花园,葡萄架,晚夏的景致像画卷般在眼前展开,他不禁揉了揉眼睛。就是在梦境中,也很少能见到这般完美的场面。 而且露台上不像旅店里那般吵闹,餐桌边的客人交谈起来大都轻声细语,音量仅限于本桌能听到地步。 然而不幸的是,这里也客满了。露台不大,仅有五六张餐桌,一眼就能看到所有的桌子都已有人占据。 “真是抱歉,”侍者一脸歉意,“害你们白白跑一趟。” “这可有点儿遗憾。”诺亚向四周望去,卖水人没有胡说,以他旅行诗人的行家眼光来看,这露台视野极佳,旧日竞技场、大圣堂以及白石城城堡全都一览无余。可惜事与愿违,看来只能退而求其次,到周围其他旅店里去碰碰运气了。 “我能体会两位的心情,”侍者深深弯下腰去行了一礼,“请稍等。” 他转身进门,不一会就又回到了露台上,右手拿着一小瓶葡萄酒,左手则是一串由彩色石头与细小贝壳做成的手链。 “葡萄酒是给您的,先生,手链是给小姐的,”侍者诚恳地说,“这点小东西当然无法弥补两位的遗憾,仅仅代表我们旅店对您和小姐的祝福,我们衷心希望两位能在白石城留下美好的回忆。” “啊,”海洛伊丝又惊又喜,“我真的可以拿吗?” “当然,这就是为您准备的。虽然不是什么贵重的好东西,但每一颗石头和每一枚贝壳都经历过赫尔姆先生的精心挑选与打磨,送给那些最可爱的女孩子。” 海洛伊丝笑得欢畅,从侍者手里接过手链:“您对每个客人都是这么说的。” “被您识破了,”侍者坦然承认,“但是我向天父起誓,我从没见过和您一样美丽……哦抱歉,失陪一下。” 露台最外侧的围栏旁,一张餐桌边的客人向着这边招手,侍者快步走了过去,行动迅捷而不急躁。诺亚看到他与客人交谈了几句,又面带微笑回到两人身边。 “先生,小姐,事情有了一点转机。” “怎么了?” “两位,”侍者转过脸去,向着刚刚那位招手的客人,“那位先生说,他是独自一人,如果你们不介意与人共用餐桌的话,那么他很欢迎两位,并且将感到莫大的荣幸。” 闻言,诺亚打量起那位客人来。那是个身材魁梧的男人,只是坐着都几乎与海洛伊丝一般高。他穿着一身白色的袍子,模样与先前见过的波尼斯大人那身祭司袍有些类似,因此诺亚推测他大概也是个祭司。只是此人光头,方脸,浓眉,厚唇,络腮胡,脖子又短又粗,形象即便不说凶恶,至少也可用粗犷来形容,实在不像是个神职人员。 这家伙虽然看着不像坏人,诺亚心里还是难免犹豫,海洛伊丝抢着答应:“好呀好呀,只要他不嫌弃我们就好。” “您说笑了,谁也不会嫌弃您这样美丽的小姐。” 海洛伊丝小声咕哝了句,诺亚依稀分辨出了了艾芙洛和自己的名字。既然她已答应,那就没什么可再说的。两人在那位客人对面落座,放下行李与包裹。诺亚组织了下语言,准备感谢他的热情与友善。 不想才开了个头,对方就用手势打断了他。“不用谢我!”这个人粗豪的嗓音与外貌完全匹配,“我本来叫了几个朋友共进午餐,顺便看看角斗,没想到他们都有事来不成了!你们来得正好,这样我就不会感到孤单与无聊,也不用担心白白浪费食物了。哦看哪,吃的送来了。” 三个侍女托着硕大无朋的托盘走来,把一个个盘子在桌上放下。 和诺亚预料的一样,送上来的菜肴以肉类为主,自己倒是可以大快朵颐,海洛伊丝可就有些为难了。 第282章 一位祭司(2) “不用客气,”对方大大咧咧地招呼他们,顺手抓起一整条烤得金黄的羊腿,“我叫了四个人的分量,所以你们尽管敞开肚皮……哦瞧我犯了什么傻,这么个娇滴滴的小姑娘,见到这些东西怕是根本吃不下去。” 他放下羊腿,用油腻的手拿起桌上的摇铃,用力晃动几下。 “看看这一桌东西,”粗壮的男人指指满桌肉食,向着新出现的侍者道,“很合我这样的粗人胃口,但对她就不怎么合适了。你明白我要说什么吧?” “明白啦大人,”侍者鞠了一躬,“这就给您办妥。” “啊大人,”海洛伊丝摆着手,“不用麻烦,我……” “不用客气,孩子……哦不,真抱歉,是美丽的小姐,请不要因为我刚才的口误就把我当成那种满脸皱纹、絮絮叨叨、倚老卖老的混球。你们是来参观我们的大圣堂和旧日竞技场的吧?虽然现在不是什么太好的年景,但不是我自夸,在白石城和曼林,旅行者们的安全还是可以得到保障的。” “是啊。那个,您……” 对方没在意海洛伊丝的反应,自顾自地接着说道:“在和平之中旅行所能享受到的最大乐趣,就在于美食哪。我不是说那座圣堂或者那座古老的旧日竞技场就不值得一看了,”他用大拇指朝围栏外指了指,“可是除去本地人自吹自擂的那部分看不见摸不着的‘传承’、‘历史’与‘文化’,这两样东西也未必就比其他地方的强到哪里去,”他又拍了拍肚子,“我听说有些人节衣缩食就为了来看一眼大圣堂,甚至还有女孩为了筹集旅费出卖身体的,实在太傻了。哈,东西又送来了,我就是喜欢这家店这一点。” 这回送上食物的是单独一个侍女,她在海洛伊丝面前放下柠檬与橙子做的酥皮馅饼,洒有霜糖和杏仁碎的巧克力,蜂蜜与乳酪做的蛋糕,还有小圆面包、口味清淡的带孔白奶酪和冰镇的、杯壁上满是细密水珠的混合果汁。 “哇哦。”海洛伊丝又惊又喜,自橡木城出逃以来,她还是第一次面对这么多的点心。“谢谢,”她起身向对方道谢,“对了,您是位祭司吗?” “正是!可别说我吓唬你们,还不只是祭司,大爷我可是个异教裁判官!”祭司稍稍顿了顿,像是在欣赏诺亚和海洛伊丝吃惊的表情,接着便露出苦笑,“不过呢,如今这世道,我这职位已经没多少人瞧得起就是了。现在的异教裁判官,也就是份闲职而已喽。对了,忘记自我介绍了,我叫贝尔肯斯,白石城大圣堂的祭司,朋友们都叫我贝尔。” “我是诺亚·麦克莱恩,旅行诗人,”诺亚从行李中拿出七弦琴,弹拨琴弦奏出几个音节,“她是我的助手劳瑞娜。” “欢迎之至!”祭司抄起先前放下的羊腿,咬下一大块肉,含混不清地说,“看来今天我做了件大好事。虽然我不是大祭司也不是主教,不过还是希望两位能喜欢上我们的白石城。毕竟一位旅行诗人的手指头和嘴巴,可是敌得过一万柄长剑哪。” 接下来,在宾主尽欢的气氛中,两人与贝尔肯斯共同享用了丰盛的午餐。起先诺亚有些拘谨,但他很快就发现,餐桌对面那位身材健壮得不像是祭司的祭司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几乎没有心机可言。虽然不至于因此就跟着一起口无遮拦,但至少交谈起来不用那么小心谨慎,诺亚的心情也跟着轻松起来。 至于海洛伊丝,她与贝尔肯斯在性子上颇为契合,在对美酒的鉴赏上又有许多共同语言,两人一开始就打成了一片。在海洛伊丝恰到好处的恭维和吹捧之下,祭司大有相见恨晚之意,把她当成多年至交一样无所不谈。 听她说起要去大圣堂参观,他身为圣堂的一员立刻表现得无比热情。于是他们没费什么精力(也同样没费什么物质)就轻易得到了想要知道的一切。圣堂有几道门,几扇窗,内部结构如何,地下室有几层,守卫们何时换班……讲到兴奋之处,贝尔肯斯还找侍者要了纸笔,为他们画图释疑。 在两人的恭维下,贝尔肯斯自然免不了有些飘飘然。 “以前,大概有十年以上了!那时候我也是,经常要东征西讨,和异教徒们战斗的,”贝尔肯斯像常人喝麦酒那样一口喝干一杯烈性蜜酒,吹嘘着自己的过往经历,“在整个白石城的祭司当中,最能打的就是我了!” “那您一定很厉害啦!”海洛伊丝替他把酒重新斟满。 “没错!在诸神的见证下,我是不能说谎的,所以你们绝对可以相信。就这么说吧,”祭司满面通红,“不是我自夸!那时候每每遇到最艰难、最凶险的战斗,都是靠我出马解决的!可惜,”他又一次将杯里的烈酒一饮而尽,“最近几年是越混越差了。” 贝尔肯斯的灵能确实比常人要强上一些,至少比之前那位波尼斯强得多,因此他的自吹自擂,诺亚决定姑且先这么相信。 “怎么会呢?”海洛伊丝皱起眉头,“我觉得您还是很风光呀。” “啊,那是因为,”贝尔肯斯搔着光头,“首先,所谓的异端越来越少了,没看到连旧日竞技场也是一年比一年冷清吗?” 海洛伊丝和诺亚一同点了点头。变少的异端,冷清的竞技场,再加上卖水人所述,诺亚大致能明白是怎么回事。 “其次呢,”祭司显得垂头丧气,“也越来越用不到我出场了。那是差不多两三年前,加纳那家伙担任大祭司之后想出来的点子。他认同我和同僚们的实力,但同时也指出,培养一名优秀异教裁判官的花费,包括时间、金钱、导师的精力等等,足够培养三十名初阶祭司或者高阶修士。而一名异教裁判官无论如何不可能敌得过三十个祭司,哪怕是初阶的,在其他时候能发挥的作用更是远远不如。虽然我是不太喜欢这个做法啦,不过也不得不承认,这一点加纳说得完全正确。” “确实如此,加纳大祭司很有见识嘛。”海洛伊丝评价道。她举起手里的酒杯与祭司碰了碰杯,随后两人一同将杯里的蜜酒喝了个底朝天。 那样的烈酒也能这样喝一口喝干,真是一对怪物,诺亚腹诽。 祭司呼了口气:“劳瑞娜小姐,您这样评论我们的大祭司,证明您对他缺乏了解。这话虽然整个曼林也没几个人敢说出口来,不过我是个例外——那家伙是个不折不扣的混球!” 不过即使是贝尔肯斯,说出加纳大祭司是混蛋时也放低了音量。 第283章 一位祭司(3) “哦?”诺亚顿时好奇起来,这对下来的行动至关重要,“您为何这么评价大祭司呢?” 与此同时,海洛伊丝拿起酒瓶,咕嘟咕嘟地在祭司的杯子里又一次倒满了蜜酒。 “他做了许多完全不符合身份的事,”贝尔肯斯把玩着杯子,一脸的不爽,“比如出售所谓被诸神祝福过但其实啥用也没有的物品、大幅提高了高阶祭司们提供服务与指引的费用、吸收贵族和富商的子女加入教会并且担任要职……” “这些好像也不是太过分啊?”诺亚嘀咕。哪里的教会其实都是这么干的,程度上的区别而已。 “是啊,这些也就罢了,至少教会的收入增加了不少,我的收入也是。可最过分的是,他设置了净化使。这个职位直接对他负责,接受他的指挥,干的活和异教裁判官差不多……不,比异教裁判官负责的事务要多得多了。用加纳的话说,凡是可能威胁到教会与曼林安全的存在,统统必须加以检举与净化。不过怎样算是对教会的安全有威胁,却完全由净化使来裁定,所以净化使有着非常大的权力,一时间炙手可热……接下来还会发生些什么,这位小哥,想必你一定懂的吧?” “那群净化使变得无法无天?可是,”诺亚朝围栏外望去,下方的市镇繁华喧闹,大圣堂和旧日竞技场前人来人往,“看起来情况也不是那么严重啊。我觉得来到这镇上之后,见到的人都很有活力。” “只是事情还没落到他们头上而已,”贝尔肯斯朝下瞥去,不屑地哼了声,“净化使们通常不在本地活动,这也是加纳大祭司的主意,好避免直接引起与三位执政官的反感。不过在其他地方,那些净化使就相当过分了。他们本来是一群谁也看不上的小角色,甚至还有假借皈依之名混入教会的混混和流氓,一朝有了权力,难免胡作非为。偏偏他们的战力普遍都很糟糕,不是我瞧不起他们,劳瑞娜小姐,就是你这样娇滴滴的小姑娘,也能把大多数净化使给揍趴下!” 诺亚差点把嘴里的酒喷出去。你眼中娇滴滴的小姑娘,别说几个混混和流氓,就是把你给揍趴下也不成问题。 “啊哈,”劳瑞娜乐不可支,“把人揍趴下?我看起来有那么强吗?” “是他们实在太弱了!他们简直还没我那八十岁的奶奶强,连只臭虫都捏不死(捏死臭虫并不容易,诺亚心想),出去宣扬诸神荣光时难免遇到各种麻烦。为此,加纳找到炼金术士和奥术师们帮忙,为他们配备了许许多多奇奇怪怪的东西。用奇奇怪怪形容还不够准确,应该说是实在太过卑鄙下流了。” “卑鄙下流?这么严重?”海洛伊丝又一次把贝尔肯斯的杯子添满。 “没错,比如把发射细针的装置伪装成十字架,可以从肩头与躯干发发射钢钉的铠甲,能喷射烟雾的剑柄,安装在头盔上的弩箭……我是不反对用好装备或者策略、战术、诡计之类的方式来赢得胜利啦,可他们用的那些玩意上却全都是下过毒的。用上之后,哪怕最卑贱的双手也能打倒最高贵的灵魂。既然身为祭司,总该有些事情不能随便去做吧!能用那些东西的人,连最起码的羞耻心都没有,他们一定是和恶魔达成了交易,偏偏还用上诸神的名头,说成是什么神罚!” “呃,”诺亚认真观察着贝尔肯斯的脸,粗豪的祭司清醒仍然多于醉意,“他们下的毒中,是不是有一种叫作护林人的礼物?” “有的!那是最阴险的毒药,中毒的人如果没有及时得到解药,对灵能有着极大损害。这玩意的滥用引起了好些麻烦,其中有几次弄得加纳大祭司也无法收拾,处罚甚至处决了好几个净化使。所以最近,那些混球多少收敛了些。不过有什么用呢?反正大祭司已经借他们的手,把要反对他的势力都处理过一遍了。” “原来如此,大祭司真是深谋远虑呀,”海洛伊丝向诺亚挑了挑眉毛,“对了,贝尔肯斯大人,我们在来的路上见过一位波尼斯大人,他是您的同行吧?” “波尼斯?他没有把你们怎么样吧?”祭司顿时严肃起来。 “还好啦,您……认识他?” “认识,他是个真理骑士,隶属于圣剑武士团。虽然不是净化使,但是混蛋程度倒是完全没差!他没把你们怎么样吧?” 或许,这就是个机会?诺亚轻轻碰了碰海洛伊丝的脚。她瞬间会意,神情立刻变得微妙,看起来一脸平静,却又像在掩饰着什么。“呃,”她有些为难地挠头,“也没有啦……诺亚,你吃饱了吗?我们已经打搅了祭司大人好长时间。” “是啊,给您添麻烦了。”诺亚附和着,假装起身。他同样立刻明白了她的想法——以退为进,再配合她天真无暇、略带稚气的神情与美丽出众的外貌,那位祭司但凡是个正常的男性,就绝对不会无动于衷。 “你们等一等!”贝尔肯斯的反应与诺亚的预想一模一样,“诺亚先生,他对您用上了那护林人的礼物,对吧?不用着急走,也不用害怕,这儿是白石城,在诸神和曼林执政官的面前,没人能拿你们怎么样!坐下来慢慢说,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诺亚坐了下来,一时却无法开口。毕竟是临时动的念头,不可能这么快就把故事编得无懈可击,何况还得把海洛伊丝考虑进去。贝尔肯斯尽管大大咧咧,但脑子着实清楚,想要让他信服也不是随随便便可以做到的。 两人支支吾吾,正感到为难,贝尔肯斯却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不用说了,我全都明白了!劳瑞娜小姐是这样美貌,波尼斯一定动了歪脑筋。他还有任务在身,不能一直纠缠二位,所以对诺亚先生下了毒,以此来胁迫劳瑞娜小姐!真是个畜生!” 祭司义愤填膺的模样实在不像是假装出来的。他自己就把故事编好了?诺亚暗自庆幸,连连点头表示赞同,海洛伊丝也在跟着照做。“是的,没错,就是您说的这样!” 接下来的事情顺理成章。“你们是来寻求解药的,对不对?”贝尔肯斯用力一敲桌子,惹得露台上的其他客人侧目,“包在我身上!虽然不比当年,但老子怎么也是个异教裁判官,护林人的礼物在外人来看很严重,对教会的自己人来说还算不上是桩大事!” 这么简单?诺亚又惊又喜:“那就拜托您了!” 第284章 一位祭司(4) 海洛伊丝站了起来:“您让我们享用了这么丰盛的午餐,还有好喝的本地美酒,又救了诺亚,贝尔肯斯大人,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感谢您才好。” 她带着少有的郑重与端庄向祭司行了一礼。 祭司则脸红了,诺亚可以肯定,其中只有一小半是因为酒精的缘故。“不、不用谢我,帮助那些陷入困境的人乃是祭司的天职,更何况这在我不过是举手之劳。对了,”他挠挠光头,“告诉我时间。” “时间?” “我的意思是,诺亚是什么时候中的毒?”祭司解释。 “三天,今天是第四天了。” “那还早,”贝尔肯斯本已挺直腰杆,闻言又靠上椅背,“虽然守林人的礼物号称七天起效,其实通常都要八到九天,所以不用太担心。请让我喝完这杯酒,然后就带你们到大圣堂去拿解药。哦我糊涂了,”他敲了敲脑袋,“想必你们不太希望再和神职人员打交道。那也没关系,我去给两位拿过来,请留在这里继续慢慢用午餐,角斗应该也快要开始了。哦看哪,他们把木牌拿来了。” 诺亚回头望去,先前那位侍者推开门来到露台上,手上拿着一大叠纸牌大小的木牌。在每张餐桌旁,他都稍作停留,放下一张木牌,再与客人交谈两句。 “木牌?那是什么?” “写着角斗的方式和参加者姓名的牌子,好方便人下注。在赫尔姆旅店,这件事只要吩咐侍者一声,他们就会代劳,免去客人跑腿与排队之苦。” 侍者已经来到桌边,将一张木牌放在了祭司手边。“各位,”他脸上依然挂着无可挑剔的微笑,看着祭司问道,“你们需要对今天的角斗下注吗?” 贝尔肯斯看了眼木牌:“哦,哦!就是这场角斗!今天的角斗士可不一般!所以那群混球才不能来吃午饭,幸好遇到了你们,”他把木牌向推了过来,“好了,诺亚,还有劳瑞娜,你们稍等,我马上回来。” 说完他推开椅子起身。站起来的贝尔肯斯简直是座小山,伴随着脚下地板的震颤,迈着大步消失在了门后。 “真稀罕哪,”侍者说道,“按照惯例,贝尔肯斯大人至少还要在餐桌边待上两个小时。很少有人和事能令他在尽兴之前就放弃美食与美酒,哪怕只是暂时的。那么两位,你们需要为即将开始的角斗下注吗?” 诺亚对角斗实在不感兴趣,但海洛伊丝说不定会喜欢。“怎么样,”他把木牌放在两人中间,“要下些赌注玩玩吗?” 她的眉毛绞到了一起:“还是不要了。我不喜欢角斗。” 无论语气还是神态都是少有的严肃,看来她对角斗确实是相当反感。诺亚正要婉拒侍者, 楼下本来吵吵嚷嚷的广场突然安静了几分。略微感到奇怪,他向下望去,一队骑手连同几辆马车穿过街巷,向着大圣堂而来。所过之处,人群不仅鸦雀无声,而且自动分开为他们让出通路。 “那些是什么人?”诺亚问道。 “圣锁链骑士团。” “这又是在做什么呢?” 侍者一躬身:“您的问题,答案已经写在木牌上了。” “是吗?”诺亚狐疑地看向木牌,上面只是写着一个个对他来说完全陌生的名字,他一点也看不出这么块薄薄的板子能和下面的队伍能有何种联系。 海洛伊丝却惊呼了声。“怎么了?”他大为好奇,“你看到了什么?” “这个名字:玛尔·费尔德。” “玛尔·费尔德,”这名字有些耳熟,诺亚重复了遍,“怎么了?” “你不记得了吗?灰翼堡的伯爵就叫这个名字呀。” “正是这样,美丽的小姐,”侍者说,“即将出现在旧日竞技场上的角斗士,就是那位灰翼堡伯爵,曼林自治领现任的执政官之一。” “这样重要的人物也会参加角斗?”诺亚与海洛伊丝对视了一眼。 “啊,他可是面临相当严重的指控,而且证据确凿,本人也已经坦白了罪行。” “什么样的罪行?”诺亚想起怀中那张玛尔伯爵亲笔签署的证书,什么样的罪行会令一位执政官、一位伯爵不得不投身竞技场,参与到血腥危险的角斗中去? “可严重了。他被指控谋害执政官、谋害神职人员,以及最重要的一点——叛国。无论哪个时代、哪个国度,这样的罪行都是死罪。不过按照曼林的传统,他仍然有机会到竞技场上去,通过角斗为自己赢得生命。” “听起来和比武审判一样。”海洛伊丝说。 “完全不一样的,小姐。比武审判里获胜的一方无罪,角斗里的胜利者则仅仅只是免于一死,依然背负着罪行。”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海洛伊丝向侍者欠了欠身,然后小声对诺亚说道,“看来不用担心会有什么麻烦了。没想到会这么简单呢。” 诺亚不由又向下看了一眼。圣锁链骑士团的骑士们鱼贯进入大圣堂,与此同时广场上的人群开始涌向竞技场。他找到了贝尔肯斯的身影,祭司正一个劲地向圣堂的大门挤过去,为此不惜撞得他的同僚们东倒西歪。受害者们大多报以无奈的苦笑,只有少数像是想发表意见,被他一瞪便噤若寒蝉。 这说明,贝尔肯斯在教会并不像他自己宣称的那样混得差,至少那些全副武装的圣锁链骑士不敢把他怎么样。 话说回来,事情未免太过顺利,顺利到诺亚不敢相信的地步。“这么说来,”他不知不觉皱起眉头,“岂不是有一位执政官的人选要空出来了吗?” 侍者说道:“恐怕不止一位呢。这两天曼林到处都在传说奈西索伯爵的继承人与恶魔勾结,打伤了好几名祭司与圣剑武士后逃走,目前下落不明。那位继承人不过是个十四五岁的小男孩,还在进行骑士修行,以教会的势力,八九天过去了却还没将他找到,若说没有人在暗中协助他,实在教人很难相信。尽管奈西索伯爵一再宣称此事与他和月影城无关,可除了他自己的家族,又有谁会宁愿与教会为敌也要帮助他呢?” 有的,就在你面前,而且这两个人干类似的傻事不是第一次了,还总是险些把自己搭进去。“所以……” “所以,奈西索伯爵与多法斯爵士已经声明退出这一次的神前决斗。这消息现在知晓的人还不算太多,但他们并未刻意隐瞒,估计不用多久,整个曼林乃至西维就会都知道了吧。不过这些大人物的事,和我们实在没有关系,”侍者正了正衣领,“百姓希望的只是安居乐业。不管执政官是谁,大家总要吃饭才活得下去,如果想生活得好一点儿,美酒也必不可少。两位说是吗?” “您说得再对也没有了。”海洛伊丝毫不犹豫地赞同。 第285章 一场角斗(1) 待侍者离开,海洛伊丝端着酒杯感慨:“世事难料呀。约书亚一心一意不想连累自己的家族,可有些事情实在不是他一个人就能决定的。和家族的联系,和整个自治领的联系,又哪是那么容易割裂开来的?既然身为马科伦家族的继承人,他其实……”说着她变得有些忧伤,“从出生起的那一刻,就注定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 “就像你一样?” “是啊。我和他可以说同病相怜哩,”但她立刻又开朗起来,“但我比他幸运多了。” 她歪过脑袋,与晴朗天空同色的双眸凝望着诺亚,满眼都是毫不掩饰的憧憬与爱慕。诺亚的手搭上她的肩头,将她搂进怀里。“我是没资格质疑您的看法啦,陛下,不过呢……” “你又埋汰我!不过前面的都是废话,你想说什么?” “有首歌叫作《命运的钱币》,不知陛下可否听过?” “没有。在亚尔提那或者繁星宫都没听过。还有,不许这样叫我!” “好吧,我尽量。《命运的钱币》背景是在南境流传的神话,故事是这样的:传说每个人出生的时候,霉运女神都会掷一枚硬币,让幸运女神来猜正面还是反面。如果猜中,那个人的一声就会被幸运笼罩,反之则会霉运缠身。” “啊,”海洛伊丝叹息一声,“我的话,显然是唔唔唔——” 诺亚捂住她的嘴:“可是在极其稀罕的情况下,那枚霉运女神掷出的硬币没有倒下,竖在了两位女神面前。那个的人的人生将不会被幸运或者霉运所左右,那个人的命运将完全由自己掌控。我觉得,你出生时候的那枚硬币,就是这样的。” 她嗔怪地拿开他的手:“到底是个旅行诗人啊,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会恭维人了?” “我只是说出自己的感受而已。话说回来,”诺亚望向竞技场,一队赤裸上身的打手走上竞技场的细砂土地来回巡视,他知道他们在进行角斗前最后的准备,“那个即将上场角斗的伯爵……叛国……” “怎么啦?” “叛国这种罪行算是很严重了吧?而且背后牵扯到的势力必定很广,想想在巴纳德伯爵家里,那场化装舞会上我们见到了多少贵族?” “是很多,大概有五十个,或者更多。那又说明什么?” “按照约书亚说的,他救出科塔娜,也就是大概十天前的事吧。侍者也是这么说的,他说的是‘八九天过去了却还没将他找到’,”诺亚四下望望,伸手入怀,拿出玛尔·费尔德伯爵签署的证书,“九月五日签署的……今天是几日?” “按照他们的说法,九月十八日。” 收起证书,诺亚望向圣堂,高耸的尖顶在阳光泛着金色的光。“总觉得怪怪的,叛国……认罪……”这种事情,会这么简单吗? 他陷入了沉思,直到海洛伊丝在耳边小声提醒:“别发呆啦,贝尔肯斯大人回来了。” 祭司在餐桌对面坐下,光头上满是汗水闪闪发光,比圣堂包金的尖顶更加耀眼夺目。他把两个精致小巧的玻璃瓶在桌上放下,每个大约有诺亚的手掌那么长。“两位久等!就是这个了,”祭司气喘吁吁,显然累得不轻,“一小口就够。不过你家助手这长相,说不定还会遇到波尼斯一样的混球,多准备些总是好的。哦闭嘴!” 他突然一声暴喝,跟着一捶桌子,把诺亚和海洛伊丝吓了一跳。 “我替你们拿来了解药,同时还有一个要求!只有一个!”贝尔肯斯哈哈笑了起来,“不要为此感谢我,真的,那样我会不好意思,就是这样!” “可是您都满头大汗了。” “啊,这是理所应当的。类似的事情发生过许多,我借此少许研究过人的心理。中了毒的人,哪怕明知道毒药暂时不会发作,得到解药之前的每一秒也都是种煎熬,那滋味可不好受!我不过流些汗而已,却能让你们早一点从痛苦中解脱出来,这点小事根本不值一提。” 对别人的事如此上心,诺亚心里感动的同时又有些为难。该如何实质性地感谢一下这位热心的祭司?“呃,贝尔肯斯大人,”他试着开口,“希望没有冒犯到您,不过……” 祭司的眼睛眯了起来:“哦!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不过还是免了吧。帮助他人会使人快乐而满足,这本身就是很好的感谢了。而且在这白石城,有人肯陪着我骂加纳大祭司就更是难能可贵了!啊,另外,陪我一起看上一两场角斗,不会令你们不快吧?” 这家伙不像外表看起来那么粗鲁,豪迈的同时心思相当细腻。“当然不,”诺亚和海洛伊丝一同举起酒杯,“乐意之至。” 竞技场的方向响起一片欢呼。循声望去,竞技场的大门打开,早已在广场上等待得不耐烦的人群从数道门一同涌入,又像是被倾倒的染料般迅速在观众席上蔓延开来。在这赫尔姆旅店的露台上望去,整片用于角斗的椭圆形细砂场地连同大半观众的席位都尽收眼底,距离与角度都正适中,难怪卖水人会极力推荐。 当然,如此优越的条件绝不会是没有代价的,价格一定很昂贵。所以,诺亚偷眼瞄了下贝尔肯斯,不能就这么算了,总得想个办法感谢他。 “那座最高大的、正对着我们的拱门就是正门,”贝尔肯斯则指着竞技场,为两人做着介绍,“其他那些拱门下面是马厩或者角斗士们休息的地方;要是当天的比赛里用到战车,那儿就用来安置车和马;如果角斗有野兽出场,那么会有一两道拱门下的房间用来关押野兽。那边,看那个,那道灰黑色的拱门叫做死门。我想听到这个名字你们就会明白,那些在角斗中死掉的混球或者不幸的角斗士们就是从那道门里拖到场外去的。” 这个时候,观众们已经几乎将全场的席位占满,场外还有人在源源不断涌入。 第286章 一场角斗(2) 贝尔肯斯继续说着:“正门上的岩石座位是全场最尊贵的位置,决定曼林执政官的神前决斗举行时,席位的亲王就会和大主教一起坐在那里。除此之外,没有什么特定的座位,贵族、商人和平民都混在一起。” “平时每次角斗也都是这么挤的吗?”海洛伊丝惊叹,“看哪,大家还真是热情呀。” 竞技场里,座位连同座位间的过道都挤满了人。不仅如此,竞技场周围的旅店和酒馆的阳台与屋顶上也都爬满了人,每一扇能看到竞技场的窗户里都有至少一双渴望的眼睛。诺亚甚至看到有跟人从烟囱里探出黑乎乎的脑袋来。就连他们身边,那些之前一直轻声细语交谈的客人们也纷纷站起身来,倚在围栏边张望。 当然,没人敢挡住贝尔肯斯大人的视线。 “因为今天的角斗很不寻常,平常可见不到哪位执政官亲自上场。不管怎么说,他这次叛国也实在太过草率了一点,”祭司的语气突然冷了下来,那张凶悍的脸也变得阴沉,“草率到都不像是他了。要不是他亲口承认的话……” “不像是他?”贝尔肯斯的话引起了诺亚注意。果然,这里面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吗? “你是个旅行诗人,诺亚先生,我们假设你要参加某场非常重要的演出,有许多大人物出席,观众有十万名至多,你要演奏的曲子难度非常大,演出的报酬也很高。可一旦演出失败,你有很长一段时间会抬不起头来。那么,得知要参加这次演出的你会怎么做?” “我?呃,我会先好好准备,然后……” “是啊,首先得好好准备。换个问题,如果如此重要的演出就在明天,甚至就在今天要举行,你还会接受出席的邀请吗?” 诺亚认真地思忖了下,但思考的内容却不是祭司的问题。他已经明白贝尔肯斯的意思。“不会,”诺亚答道,“这样重要又有相当难度的演出,只有一天甚至半天时间,是绝对来不及准备的。所以……” “是吧。所以,”祭司接着诺亚的话说下去,“你得练熟要演出的曲目,你得调试好七弦琴,你得准备事到场地上去找找感觉,你还得设想某些意外状况,你得保持身体状况健康。所以如果你什么都没准备,你是不可能接受邀请的。” “是啊,不可能。您的意思是?” “而马科伦家的那件事也很可疑。这样一来,神前决斗时的三位执政官人选……啊,实在抱歉,”贝尔肯斯呼了口气出来,又恢复了爽朗,“怪我多嘴。这种事,实在不应该和两位说起。请把我的话忘掉,好好欣赏角斗吧。要再来些清凉饮料吗?这天可热着哩。” 诺亚还没来得及开口,竞技场上传来一阵掌声。起先稀稀落落,接着越来越响亮,而且越来越整齐,甚至在竞技场上引发了回响。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正门口,接着,一个身披白色祭司袍、头戴金色法冠的高个祭司在大群随从的簇拥下慢吞吞地走进竞技场,掌声、欢呼声和问候声顿时响个不停,一直延续到祭司登上竞技场最高处。 “那位一定就是加纳大祭司啦?”海洛伊丝问。 “正是他没错,劳瑞娜小姐,”祭司肯定道,“注意看,下来就该角斗士们进场了。” 加纳大祭司单独在岩石座位上落座,接着有随从吹响号角,角斗士们便列成两队走上细砂场地。诺亚数了下,每队都是九个角斗士。他们的装备再简单不过,一手短剑,一手圆盾,穿着式样相同的短衣,其中一队的短衣是鲜红色,另一队则是天蓝色,在浅褐色的场地上显得颇为夺目。 哪一位是玛尔·费尔德伯爵呢?角斗士们神情各异,有的浑身哆嗦,有的一脸淡漠,也有人满脸横肉、凶神恶煞。 “天蓝色那一队的首位,”海洛伊丝又问,“一定就是玛尔伯爵啦?” 贝尔肯斯微微有些惊讶地看着她:“你又说对了,小姐,第一场角斗就会轮到他。” 是吗?诺亚望向排在天蓝色那队的第一位角斗士。那是个大约五十岁左右的男人,灰白的头发与胡须修剪得短而整齐,坚毅的面容上不带任何表情。是个宛如岩石般刚强而冷静的家伙,这是诺亚对他的第一印象。 角斗士们绕场行进了一周,向加纳大祭司行过礼便纷纷退出场外,留下玛尔伯爵与他的对手。加纳大祭司从座位上起身,向前走了两步,一个侍从奉上一个托盘。大祭司从托盘里拿起一根带着绿叶的橄榄枝,高举过头顶。 竞技场里顿时寂静无声,连贝尔肯斯也停止了他的滔滔不绝——他一直在给诺亚和海洛伊丝介绍着每一位角斗士的来历。他们大多是犯下死罪的囚犯,为了活下去的机会而甘愿参加角斗;也有人为了家人或是其他原因,不得不卖身为角斗士;只有极少数人,为了追求刺激或是显赫的声名而投身竞技场,指望借此出人头地。 玛尔伯爵和他的对手、那位穿着红色短衣的角斗士一同仰头,望向岩石座位前的加纳大祭司。他们背对着诺亚,所以无法看到表情。伯爵的背影纹丝不动,而他的对手虽然身材更加高大,重心却一刻不停地在左右脚之间来回交替,身子也便随之不停晃动。 “愿天父指引眼前的罪人,”加纳大祭司开口了,“愿战士赐予他们勇气与力量,愿圣母用她的仁慈让他们的生命得以延续。那么下面,开始吧。” 他松开手,橄榄枝飘然落下。当橄榄枝落到细砂土地上的刹那,两名角斗士动了起来。红衣的角斗士比玛尔伯爵年轻,也更强壮,他抢上一步,手中短剑如闪电般划过。伯爵以与年龄不相称的迅捷举起圆盾,挡住了对手的攻击。 玛尔伯爵远不及他的对手强壮,诺亚立刻发现了这一点。他虽然挡下了这一剑,但也踉跄着后退了好几步。红衣的角斗士蹦蹦跳跳向伯爵靠近,连连挥动短剑。玛尔伯爵左支右绌,圆盾上木屑飞溅。 或许是因为那刚毅的面容?诺亚莫名地为这位伯爵担心起来。突然间红衣角斗士将玛尔伯爵的短剑打落,接着盾牌一撞将伯爵撞倒,诺亚惊呼出声,下意识地站了起来。 第287章 一场角斗(3) 海洛伊丝立刻拉了拉他的手:“别担心,没事的。” 会吗?诺亚忐忑地注视着红衣角斗士俯下身去,手中短剑向玛尔伯爵的颈脖插落。伯爵蜷起身子抱住了对手的腿,用力一掀,那大块头便失去平衡一头栽倒。玛尔伯爵趁势捡回自己的短剑,翻身爬起。他的对手也爬了起来,一时没有再朝伯爵扑过去,而是在原地骂骂咧咧地叫嚷着什么。 玛尔·费尔德的表现引发了全场观众的掌声,诺亚这才缓缓坐下,海洛伊丝掏出手帕,为他擦去额上的汗水。 竞技场上,两位角斗士再度缠斗在了一起。这一次,红色短衣的角斗士明显比刚才谨慎了许多,他用盾牌牢牢护住身子,出手的频率大大降低。伯爵则耐心地绕着对手游走,保持着安全的距离,时不时给出一两下反击。 角斗双方都注重防守大于攻击,场面变得无比沉闷。对于要在角斗里决定生死存亡的两个人来说,这样的谨慎是理所当然的,但对于观众来说,难免感到不满。观众席上嘘声四起, “那家伙曾是白石城守备队的一名小队长,”贝尔肯斯继续履行他向导与主人的义务,“为了一枚戒指,残忍地杀害了本地一家珠宝店的一名女招待,是个不值得同情的恶棍。只是,我从不知道原来他还有两下子,能让玛尔那家伙也束手束脚。” “玛尔伯爵是个好剑手吗?”诺亚问。 “按我的标准,不算。”祭司回过头,看了一眼海洛伊丝,又把视线投向竞技场。 细砂场地上,观众们的嘲弄和谩骂像是无情的海浪般一刻不停地拍打着两位角斗士。玛尔伯爵依旧面无表情,即使他对观众的评论产生了什么负面情绪,他也掩饰得很好。他的对手则不然,红衣角斗士更加年轻气盛,起先还能充耳不闻,但是很快,诺亚就看到他的脸胀得通红,甚至回过头去冲着观众席吼叫。 这可不行,连诺亚都知道,战斗中心浮气躁是大忌,在这点上弹奏七弦琴也是一样。红衣角斗士一边口吐污言秽语、一边做着下流的手势向玛尔伯爵挑衅,同时逐渐加强了攻势。伯爵丝毫不为所动,依然延续着原先的策略,始终躲在盾牌后面不肯露头,反击甚至比刚才更少。 这恐怕也不行,诺亚同样清楚,只靠防守是无法获得胜利的。玛尔伯爵左臂那面木制的盾牌在红衣角斗士的反复击打下已经残破不堪,离彻底散架只是时间问题。伯爵本人也喘得不轻,看那模样,简直随时可能倒下。 “看起来,”海洛伊丝的声音在耳畔响起,“这一场很快就会结束了。” “我也有同感,”贝尔肯斯一边啜着葡萄酒一边表示同意,“真没想到那小子竟然……” 他话音未落,竞技场上局势突变。已经明显占据上风的红衣角斗士接连几下势大力沉的劈砍,玛尔伯爵的木盾终于不堪重负,哗啦一声散了架。他失魂落魄地向后退却,他的对手仿佛胜利已然到手一半激动地大吼了一声,抬起手臂举高短剑向前疾冲。 到此为止了吗?诺亚才来得及发出一声失望的叹息,前一刻还仿佛摇摇欲坠的玛尔伯爵却突然变了个人似的稳住身形,机敏地闪过红衣角斗士的短剑,接着右手连同手中的短剑化为一片残影。 距离太过遥远,诺亚无法感知到两名角斗士的灵能,当他的眼睛再度捕捉到伯爵的右手时,发现他的手上空空如也。短剑插在红衣角斗士的胸前,直没至柄。 片刻之后,红衣角斗士倒在了地上。随后,仿佛有无形的手触到了某个机关,轰雷般的掌声撼动了整个竞技场,观众席上是一张张兴奋而狂热的脸,千百个声音在一同欢呼。这盛大的场面中也有不和谐的音符存在,在浪潮般的欢呼声间歇,诺亚能听到稀稀落落的、愤恨的咒骂。毫无疑问,这些人把注下给了伯爵的对手。 全场最冷静的则要属玛尔伯爵本人。他什么表示也没有,没有向观众们致意,没有向加纳大祭司行礼,甚至没有低头看一眼倒地的对手,就那么昂首挺胸地走出了竞技场。无论局势危急还是业已胜利,自始至终,他脸上的表情没有发生过任何变化。 是个集沉稳、机智、果敢与勇敢于一身的男人。他会叛国……?诺亚拿起酒杯长饮一口,虽然事情还有许多疑点,但那毕竟这是曼林人的事,与自己这样的外人无关。 “真是个厉害的家伙,看来我还是小瞧了他!”贝尔肯斯长吁短叹,“结束得是很快,可没想到是这个结局。” “是啊。”诺亚随口应了声,心思已经不在角斗场上。约书亚一定焦急地等待着他们回去。那样的小男孩,就是嘴上再怎么说得轻描淡写,心里一定还是很在乎的。 那么再看上那么一两场角斗,差不多就该和祭司道别了。早一刻将解药送到,就能让他早一刻从煎熬中解脱出来。 竞技场中,几个打手从一道拱门下走出。他们先将红衣角斗士的短衣揭开,用烧红的烙铁烙烫他的胸膛,确定他已经死了,再用挠钩勾住尸体,穿过死门将他拉了出去。他们又在尸体倒下、鲜血汇聚的地方洒上沙土,为下一场角斗做着准备。 接下去,三个天蓝色短衣的角斗士和三个红色短衣的角斗士鱼贯从拱门下走出,在细砂场地上分开两边站定。本来喧闹的观众们安静下来,千万双眼睛汇聚到到了六名角斗士身上。三声短促的号角,角斗双方立刻开始了厮杀。 于是观众席上又喧闹起来。 “杀死他们!杀死他们!杀死他们!”成百上千个声音一起喊道。 “杀死他们,涅布里昂!结果他们,克利克萨斯!压倒他们,波尔菲利乌斯!”手持角斗士名单的观众在引导其他人一同为自己支持的角斗士加油。 然而更多的人只是挥舞着手臂呼喊:“杀!杀!杀!” 这场面前所未见,望着狂热的人群,诺亚突然感到了深深的恐惧。 第288章 一次伏击(1) 是的,恐惧,哪怕是看着奈辛爵士将海洛伊丝打倒在地,亲身面对奥刻罗斯的叹息之壁,他也从没如此刻一般恐惧。 看着别人杀人或是被杀,流血,倒在地上痛苦地痉挛,然后死去。这种事究竟有着什么样的魅力,或者说魔力,竟能让人疯狂到这个地步? “参加角斗的都是本该处以极刑的罪人,”祭司开口了,嗓音低沉,语速缓慢,“拿来娱乐大众,或许还情有可原。他们在生存的欲望刺激之下,将原始与野蛮的本性赤裸裸地展露出来,脑袋里只剩一个念头:不杀,就会被杀。到了这种地步,这些角斗士恐怕只是一群野兽了,为了活下去而拼命打倒眼前的对手,什么凶残的行为都能做出来。但又是谁让他们变成野兽的?加纳大祭司,这座旧日竞技场的主人,曼林的执政官,还是西维的亲王?是,但恐怕不全是,这些观众也脱不了干系。我不反对别人对精妙的战斗技巧发出赞赏,可因为痛苦而扭曲的面孔、飞溅的鲜血和流淌得满地都是的内脏,这些又哪里吸引人了呢?” 贝尔肯斯神情复杂地拿起桌上的摇铃摇了起来。侍者瞬间出现:“您有何吩咐?” 祭司摸出一枚金锤递了过去:“不用找了。他们两位是我的朋友,如果他们还有什么需要,一并算在我账上好了。” 侍者似乎拿不定主意:“可这……” “好了,不必再说了,”祭司站了起来,“抱歉两位,我要失陪了。感谢你们令我度过了一段愉快的时光,请忘记我刚刚那小小的胡思乱想。如果你们希望再见我,随时可以到大圣堂来找我。贝尔肯斯的名字,每个修士都是知道的!” 说完,不等诺亚和海洛伊丝有何回应,他大步离开。 既然主人都已离席而去,来白石城的目标完美达成,对角斗又都没有兴趣,两人将守林人的礼物解药收入怀中,迫不及待踏上归途。 沿着赫尔姆旅店的盘旋楼梯向下,诺亚再一次默默感谢贝尔肯斯。原本可没想过事情会这么顺利,踩点,打探,潜入,偷盗,需要耗费大量的时间不说,这些违背世俗道德与律法的事项之外,很可能还会碰上不得不靠暴力来解决的场合。这也是他带上海洛伊丝这种外行人的原因。 没想到连大圣堂的门都不用进,解药就已到手,而且还是两瓶,就是将来再遇到相同的状况也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了。走出旅店大门,诺亚抬头仰视大圣堂。心情不同,观感也跟着不同。 挺漂亮的,不是吗? 冷不防他又一次撞上了海洛伊丝的后背。毫无悬念,这一次仍然是海洛伊丝纹丝不动,他一跤摔倒。 “怎么又停下来了呢?”诺亚不满地嘟囔。这一跤摔得着实不轻,也让他再度意识到她的身躯只是看起来纤弱,其实远比自己来得结实。 “抱歉抱歉!”她将他拉起,“我大概是看错了。” “看错什么了?” “完全不值一提!”她绕到他身后,将他往前推,“快走啦,我们的小朋友们还在等着呢。走得快一点的话,我们还赶得上晚饭。” 既然她都这么说了,再说事情本就微不足道,诺亚没有再深究。怀里的解药沉甸甸的,心情愉悦而舒畅,连脚步也变得轻快。来时在路上花了将近四个小时,返程却仅仅用掉三个钟头,西沉的太阳离地平线还有老高,诺亚便望见了当初看中的那座山丘。 遗址就完美地掩藏在山丘背后,从白石城方向来的旅人或是商队无法直接看见。正是由于这一点,诺亚才会选定那里作为藏身之处。 两人离开大路,绕过山丘,踏入遗址之中。约书亚大概不会料到我们这么快就能回来,而这个钟点,科塔娜应该正在准备晚餐。毕竟一整个白天天的大多数时间里都在赶路,诺亚饥肠辘辘,他觉得自己几乎能闻到烤肉和奶油浓汤的气味,也仿佛看到了升起的袅袅炊烟。 随后他便刹住脚步。这次轮到海洛伊丝措不及防,一头撞了上来。诺亚顿时向前扑倒,整个人平拍在了一块石板上。 “啊抱歉抱歉,”海洛伊丝将他拉起,“怎么突然停了下来?被我传染了吗?” 诺亚忍住痛,竖起食指放到嘴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她立刻会意,警惕地注视着四周。废墟间有其他人,尽管残破的墙壁与丛生的树木杂草遮挡了视线,但他们瞒不过诺亚的感知。 比普通人强劲得多的灵能,总数在三十左右,悄无声息地蛰伏在断壁残垣间,如同静待猎物走近陷阱的捕食者。看这情形,约书亚与科塔娜多半已经凶多吉少。 该死,还是大意了,一时间,涨潮般涌起的懊恼几乎要将诺亚压垮——早知如此,实在应该把海洛伊丝留下的。 一名伏击者自一堵半人高的矮墙后起身,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顷刻间,所有人都在诺亚与海洛伊丝面前现出身形。他们大多穿着涂成黑色的皮甲,也有人穿着黑色的短衣,每个人都用黑色的面罩蒙住脸。诺亚联想起了乌鸦,黑压压的一大群,落满了枯树的枝头,瞪着它们圆溜溜的、腥红的眼睛——这伙人给他的印象,大致就是如此。 “看起来像是一对旅行的小情人。”有人说。 “天快黑了,普通人怎么会到这种鸟不拉屎的遗址来?”立刻就有人反驳,“还愣着做什么?抓住他们!” 两个伏击者一左一右向诺亚与海洛伊丝靠近。 “这些家伙厉害吗?”海洛伊丝问。 认真感知并且评估了一番,诺亚摇了摇头:“有几个厉害的家伙,但是比起你来差太远,其他的和我差不多。我是说,比我稍稍强那么一点。”对自己,他从来没有太高估计。 “也就是说,”她嘴角微微翘起,“在辛苦了一天之后,可以解解闷啦?” 这时两名伏击者已经到了近前,其中一个伸手抓向海洛伊丝颈脖,同时口中威胁:“别动!不想吃苦头的话,就不要……” 嘭的一声巨响,那家伙腾空而起,笔直飞出撞上一堵墙壁。那堵墙壁已经不知道在此见证了多少次四季交替,在这一撞之下轰然倒塌,将那倒霉鬼整个压住。 四起的惊叹声中,海洛伊丝缓缓收回拳头。诺亚才收回视线,就发现另外一个靠近的伏击者不知何时倒在了地上,口吐白沫,昏迷不醒。 她环顾对方:“下一个是谁?” 第289章 一次伏击(2) “他们果然不是普通人!”刚刚发号施令的那个人说道,他的皮甲上的装饰比其他人繁复一些,多半是这伙伏击者的首领,“大家一起上!” 一半人扑向海洛伊丝,一半人则向着诺亚围跑来。 这场面令诺亚哭笑不得。竟然以为我和她实力相当?“铠甲和剑都归你,”海洛伊丝迫不及待迎了上去,“对付他们,我空手就够了。” 以诺亚现在的身手,有了得自海伯伦的铠甲——记得名字该是叫提米斯圣铠来着——和得自奥刻罗斯的短剑——那混蛋建议起名叫宽恕者,但诺亚并不准备采纳——这两样东西之后,面对十来个仅比自己稍强的对手,即便战胜他们还是有困难,自保肯定没有问题。 终于能和她并肩战斗,而不仅仅是在一旁弹琴唱歌,意识到这一点,诺亚兴奋得难以自已。他看到对方亮出了武器,明晃晃的利刃犹如猛兽的爪牙。既然如此,就让我来体验一下这必定很美妙的感受吧—— 铠甲与短剑没有回应。诺亚一怔,再次尝试,两条项链静静躺在怀中,依然毫无动静。这是怎么了?以往,只要他或海洛伊丝念头一动,这两样东西便会瞬间成形,从无例外。 惊疑交加的他甚至没有注意对手接近。眼看短剑向着胸膛刺来,他猛然清醒,只是已经来不及反应。 我就这么死了?脖子一紧,身子随即不由自主地朝后疾退。 是海洛伊丝,她在最后一刻将他拉开。伏击者们如影随形般追来,她略一观察,抱上他就跑。 “你怎么啦?”海洛伊丝气急败坏,鼻子几乎撞上他的鼻子,“傻乎乎地站着!要不是我,你这会,你这会已经,已经!” 她始终没有说出那个字眼,眼泪却夺眶而出。她一定是吓坏了,也真难为她在面对敌人时,还注意着自己这边。她又一次救了我,后怕之余,诺亚只想给她一个狠狠的拥抱。 只可惜眼下不行。“说呀,”海洛伊丝回头瞥了眼追兵,“怎么了,诺亚,你究竟怎么了?太累了?摔跤伤到了哪里?还是被太阳晒昏头了?” “不,我没问题,”诺亚咽了口口水,“可是,铠甲和短剑……突然不能用了。” “什么?怎么可能?”她又瞥了眼后方,伏击者们在残破的砖石、倒下的立柱与坍塌的屋顶间上蹿下跳,速度竟然没比抱了个人的她慢多少。 “确实如此。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 诺亚说着将两根项链一并从怀里掏出。海洛伊丝一把握住:“我来试试!诺亚一定是太累了,毕竟你被我调教啊不,是训练的时间还太短暂。呃?”她变了脸色,“我好像也不行。啊那两个混蛋,我就知道,他们的东西一定靠不住!” “那现在该怎么办?”三十个左右的敌人,她一个人应该能解决,可问题在于,现在她不是一个人。 数枝利箭呼啸着飞来,海洛伊丝抱着他左躲右闪,一连几箭几乎都是擦着诺亚身子划过,他惊出一身冷汗。“真是群讨厌的家伙,”她咬了咬嘴唇,“看来只能回头好好教训他们一顿了。” 说完,她将他放下,返身冲向追击者。刚刚的箭矢她没能全部躲开,右臂上留下了一道伤口,很浅,流血也很少,不会影响行动。可诺亚清楚,若不是因为优先考虑他安危的缘故,她绝不至于被这种水准的箭伤到。 又只能看着她战斗了。还来不及对自己的无力感到懊恼,他听到海洛伊丝一声惊噫。对方在她面前四下散开,无论她向谁扑过去,那个人立刻远远逃开;而当她改变目标时,被她新挑中的家伙同样背过身去逃跑,不带半分犹豫。 他们这是要……诺亚看到散开的伏击者朝着自己围过来。他们的目标是我,他立刻醒悟,继续傻站着可不行,他拔腿就跑。海洛伊丝也同一时间发现了对手的意图。她放弃了徒劳无益的追逐,转身向他跑来。 然而到了这种时候,那些本来四下游走、始终与她保持距离的伏击者一改先前的策略,轮番上前将她绊住。他们以三人为一组,或是佯攻,或是偷袭,或是拦截,用各种方式拖延她接近诺亚的脚步。 尽管脚下跑得飞快,诺亚还是注意到了。这些家伙唯一的目标就是为追赶诺亚的同伴争取时间,他们并不拘泥于挡住海洛伊丝,也毫不恋战,每每一击即离,几乎不给她出手的机会。 卑鄙的战术,可是十分有效。诚然,海洛伊丝的力量远远超过他们,可如果不与她正面交锋,再强的力量也无从发挥。更加糟糕的是,诺亚发现自己跑不过身后的追兵。不用回头去看,他也知道有三个家伙已经离自己不到三十尺,要不了多久就会被追上。 能在如此短的时间里制订出这样的方针,并且高效严密地执行,这群伏击者连同他们的首领当真不简单。该怎么办?正彷徨无计,前方冷不防又出现了一个高大的身影,诺亚只顾着埋头狂奔,竟然完全没有前面还有人,一头撞了上去。 对方却轻巧地闪开,让他扑了个空。几个小时前才听过的粗豪嗓音响起:“两位好像又遇到麻烦了啊?” 贝尔肯斯?诺亚大吃一惊。他怎么会在这里?跟着我们一起来的吗?待他看清祭司的打扮,更是目瞪口呆。他戴着留有十字形缝隙的桶盔,身穿厚实的煮沸皮甲,外面还披了件锈迹斑斑的锁子甲;左手是将近一人高的方形塔盾,其上布满刀劈斧凿留下的凹痕,右手则是一柄钉头锤,尺寸若是在常人手中需要双手才举得起来,黑黝黝的锤头上铸着十来根一寸长的尖刺。 这样的打扮令祭司看来像是一尊活动的铁塔。不等诺亚开口,他举起钉头锤,迈着地动山摇的步子迎向追来的伏击者:“虽然这事应该是守备队负责,不过身为异教检察官,既然看到了,可不能不管哪!” 他向一个伏击者打横抡起钉头锤,对手机敏地矮身避过,贝尔肯斯跟着跨上一步,塔盾一拱撞上那家伙的脑袋。对手捂着脸惨叫着倒下,对自己的战果看也不看,祭司回身一肘,正中又一个伏击者的鼻子,诺亚听到了清晰的喀嚓响声,多半是鼻梁骨碎了。 “贝尔肯斯大人,”海洛伊丝的声音响起,“原来您不是吹牛,是真的这么厉害啊。” “彼此彼此,妞儿,我也没想到你这么能打呢。” 诺亚定了定神。海洛伊丝的脚边东倒西歪躺了七八个人,不需要急着保护他的情况下,伏击者们的策略不再有效,双方实力的差距立刻体现出来。 “贝尔肯斯大人!”那个皮甲装饰得最为花哨的伏击者惊呼,“你是贝尔肯斯大人!”他望望海洛伊丝又望望诺亚,“那这两位又是谁?” “啊,”祭司将塔盾支在地上,同时垂下钉头锤,“这我也想知道。不过在询问别人身份之前,先自报名号,这难道不是起码的礼节吗?” 第290章 一次伏击(3) 祭司的话令伏击者们沉默了片刻。最后那名首领揭下面罩,露出的是张虽然年轻、但已经有些沧桑痕迹的脸。“我是霍默尔·费尔德,”他硬邦邦地躬了躬身子,“玛尔伯爵的侄子,伯爵的卫队由我指挥。” “我知道你,灰翼堡的霍默尔爵士,听说是个好骑士,只是在比武大会上你总是早早就被淘汰。他们呢?都是你的部下吗?”贝尔肯斯大人追问。 “大半是卫队的卫士,也有些其他人。伯爵的侍从,灰翼堡的铁匠父子,马夫,还有驯兽长和几个忠于伯爵的骑士。” “哦?”海洛伊丝挑了挑眉毛,“事情好像变得有趣了呢。” “妞儿,你的话总是这么中听,事情确实变得有趣了,”贝尔肯斯脱下头盔,光头上汗水淋漓,夏天穿戴盔甲着实是件苦差使,“你们打扮成这副本样子,在这种时候,出现在离白石城这么近的地方,咳咳,”他咳嗽两声,“总不会是出来野餐的吧?” “我们……”霍默尔欲言又止。那些被海洛伊丝和贝尔肯斯击倒的家伙陆陆续续起身,大部分人伤得都不严重,每个人都是一脸的忐忑,目不转睛地盯着祭司。 “你就是不说,我也大概猜得出来——你们想去救出玛尔伯爵,对不对?” “你!”骑士的神情激动,但只一瞬间又冷静下来,“您说得没错。玛尔伯爵是无辜的,我们都清楚他的为人,他不可能做出叛国这种事。他是被诬陷的,对那些荒唐的指控,我一个字也不信,所以召集了大家,”他现出颓然的神色,“可惜,真正对伯爵忠诚的就只有这么些人。大多数的孬种嘴上说得好听,真要他们为伯爵做点什么,一个个地摆出各种理由!” “那些也未必就是孬种。恕我直言,霍默尔爵士,您的忠诚固然可嘉,但您在干一桩蠢事,”贝尔肯斯毫不留情,“别说您根本不可能把玛尔伯爵从大圣堂的牢房里救出来。即便您侥幸成功了,事情也只会变得更糟。说起来,现在灰翼堡的主人是谁呢?戴娜小姐吗?” “仅仅名义上是她,现在真正掌控灰翼堡的是卡伦·费尔德。他是我的堂兄,伯爵姐姐的儿子,一直负责灰翼堡的农获,并为伯爵管理粮仓。他这家伙……” “够了够了,你们家族的琐事待会在讨论也不迟,”贝尔肯斯抬手擦了把脑门上的汗水,夕阳下他的光头看起来像是个连壳煮熟了的鸡蛋,“下来该是你们了,诺亚先生,劳瑞娜小姐,实际上我现在怀疑这是不是你们真正的名字。你们……究竟是什么人?哦不用这么紧张,”他丢下钉头锤,把塔盾也掀到一边,“我没有敌意,再说,论打架,我也不是妞儿对手。” “想要别人回答问题之前,自个先得向别人解释清楚,”海洛伊丝狡黠地笑了起来,露出一点尖尖的虎牙,“这大概也是最起码的礼节吧?” “好吧。论斗嘴,看来也不行,”祭司举起双手投降,“那么你们先问吧。” 诺亚与海洛伊丝交换了几个眼神。你来问,她的眼睛和肢体都是这么说的。于是他清了清嗓子,刚刚一阵疾跑,呼吸到这会还没完全平复。“贝尔肯斯大人,”他皱起眉头,“您为什么会上这种地方来呢?” “啊哈,我没什么可隐瞒的,我是跟踪你们而来的。” 果然如此。“您为什么要跟踪我们?” “因为你们虽然不像是坏蛋,但却相当可疑。” “可疑?” “我主要发现了两个疑点,第一,我看到你拿到护林人的礼物解药之后,虽然样子是很高兴啦,可却没有立刻喝下去。当时我还猜想,在曼林和西维的许多地方,当着别人的面将他赠送的物品打开是失礼的行为,可我走之后,你也没有喝下解药。这说明,中毒的应该不是你,而是你的某个不在场的同伴。第二……” “当时我看到的就是您?”海洛伊丝一边弯腰拉起一个倒地的灰翼堡卫士——还是她自己揍趴下的——一边问道。 “啊,是我没错,我在脑袋上裹了条女士头巾,躲在鱼贩子的商铺里偷偷观察你们。你那时看到我了,对不对?” “正是。我还以为自己看错了,那绝不可能是您呢。好了,您说的第二是?” “那就是我接下去看到的一幕。你明明细胳膊细腿,胸倒是还行,看起来娇滴滴的。要是冬天出现在白石城街头,一阵风就能把你刮跑,看起来就是这副样子的,对吧?” 祭司向身边的人征询意见,几乎所有人都点头表示同意。 “可当你突然停下,而旅行诗人整个撞上来的时候,你居然纹丝不动,反倒是他摔了个大跟头。诺亚看着不算强壮,但至少挺结实的,个子也不矮,可撞上你就像是撞上了一座山,或者一堵墙。所以我就好奇了起来,正好也没有别的什么事,就一路跟着你们到这儿来了。好了,这就是回答。还有什么要问的?” 诺亚与海洛伊丝一同摇了摇头。“该您了,贝尔肯斯大人。”他说。 “哦!”祭司一副仿佛发现了什么的神情,“你们的关系不太像是旅行诗人和他的助手这么简单。我们先从名字开始吧,诺亚和劳瑞娜,这确实是你们本来的名字吗?” “我,是的,”诺亚答道,“她,不是。” “哦?那么妞儿叫什么来着?” “抱歉啊,”海洛伊丝摆了摆手,“不能告诉你,你还是叫我劳瑞娜吧。” 祭司大笑了几声。“不能告诉我?这个回答本身已经透露了很多信息。那么下一个问题,那位需要守林人的礼物解药的朋友在哪里?” “啊,”诺亚惊叫了声,他差点把约书亚和科塔娜给忘了,他转向霍默尔,“爵士先生,你们在这废墟里有没有遇到一个小男孩和一个小女孩?” 第291章 一次伏击(4) 问题出口,诺亚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霍默尔爵士的回答不带任何犹豫:“没有,先生。我们也是刚到这片遗址不久,还没来得及展开搜索,就看到了您和劳瑞娜小姐。我选中这片遗址作为藏身之处是因为足够大,很容易隐蔽,而且从大路上是看不到的。” 果然,他也是看中了这个。 “普通人是不会在傍晚到这种遗址来的,所以,当我看到你们走过来时,虽然有一点怀疑,可还是把你们误会成加纳大祭司的走狗了。啊抱歉,”骑士的脸突然胀得通红,“贝尔肯斯大人,我,我无意冒犯。您知道的,我,不是在说您。” “没事,我早就习惯了的,”贝尔肯斯脸色如常地摇了摇头,“所以,现在就是要找到那个小男孩和小女孩喽?” “既然爵士先生他们还没来得及搜索遗址,那我猜他们俩还在老地方待着。”诺亚道。 “没错,他们是两个乖孩子哩。”海洛伊丝也同意。 “那儿有屋顶可以遮风挡雨,墙壁也还算完好,足够容纳得下所有人。所以,一起过去吗?反正你们也要寻找宿营地吧?” “他们俩说得对,”贝尔肯斯道,“相信我,霍默尔爵士,去把玛尔伯爵救出来不是什么明智的举动,那样反而会害了他。再说,我觉得就凭你们这些人,也根本救不出他来。首先,玛尔伯爵被关押在哪里?那里有多少守卫?负责看守他的是谁?” 祭司每问出一个问题,骑士的脸色就苍白上几分。 “走吧,”贝尔肯斯拍拍骑士的肩,“这件事确实蹊跷,我也想和你们好好聊聊。” 诺亚邀请过了,祭司也这样说了,霍默尔爵士没法再坚持原先的想法。再说太阳快要落山,天眼看就要黑了。“好吧,”他悻悻地低下头,“我们就先在这片废墟里过夜。” “这就对了。带路吧,诺亚先生,到你说的那个有屋顶又能容纳所有人的地方。对了爵士先生,”贝尔肯斯拾起塔盾和钉头锤,舔了舔嘴唇,“你们大概带了点好酒吧?” “呃,祭司大人,”骑士为难地朝同伴们望去,“我们原先没有考虑太多,只准备了些充饥的面包和干酪……” 这家伙真能喝。“我们有,”诺亚略带歉疚,“只是肯定没法和您招待我们的相提并论,而且也不知道够不够您润喉的。” “够的,够的,”贝尔肯斯哈哈大笑,“在这荒郊野岭,可不能像赫尔姆旅店里一样。有喝的就该知足了。” 于是诺亚与海洛伊丝带路,一行人向长厅走去。这个时候,天边已经只剩最后一抹血红的晚霞,废墟被黑暗所笼罩,残破的立柱与建筑影影倬倬。顷刻间长厅已在眼前,可是所有的窗户都黑沉沉的,没有火光,也听不到人声。 奇怪,那两个孩子在睡觉吗?继续靠近长厅,诺亚闻到了烤肉与奶油浓汤的香气。或许是吃完晚餐上哪探险去了吧,小孩子在这种地方多半是待不住的,再说他们也不知道我们会这么快就回来。 接着他便感受到了约书亚的灵能。只有他一个人?不祥的预感自心头浮现,脚下不自觉地放缓,身边海洛伊丝立刻就察觉了。 “怎么了?” “少了个人。” “谁?” “科塔娜。” “啊,”海洛伊丝悄然提升了灵能,姿态像是只警觉的猫儿,“这地方可不适合小孩子晚上一个人出门哪。” 身后贝尔肯斯的脚步地动山摇,震得废墟间的石板嗡嗡作响:“就是这个地方?确实不错。我就知道,你的眼光很好,”他用力捶了下诺亚后背,“怎么不进去?” 这不正常,祭司的脚步声和大象差不了太多,嗓门更是大得人耳膜疼,约书亚就是睡着了也绝对听得到,可那孩子还是待在长厅里一动不动。“抱歉,请您稍等。”诺亚深深吸了口气,闭上眼睛,认真地感知着四周。 确认过没有任何可疑的灵能存在,他朝海洛伊丝点了点头,两人肩并着肩迈入长厅。昏暗中依稀可见约书亚蜷在地上全无动静,身边乱七八糟的东西散了一地,只是没有科塔娜的身影。 海洛伊丝点燃了地上的火堆,黑暗在明黄的火焰前褪去。锅子翻倒,盘碟破碎,还在微微冒着热气的奶油浓汤流得满地都是,咬了一半的面包和切开的奶酪七零八落。诺亚倒抽了口气,约书亚昏倒在地,满脸都是鲜血。 “有人受伤了吗?不要慌张,我来看看。”贝尔肯斯走入长厅,径直走到约书亚跟前蹲下。 “怎么回事?”霍默尔爵士也跟了进来,连同他的伙伴们。 “没什么大不了,大概是挨了一拳吧,他伤得不重,”祭司翻动约书亚的身躯,让他平躺在地上,看清男孩的脸,他“咦”的一声,“我没认错人吧?这孩子,是月影城的约书亚·马科伦?奈西索伯爵的继承人?” “没错,就是他。”诺亚点点头。 “我明白了,中毒的是他,所以你们去白石城弄解药,”祭司恍然大悟,“这么说,你们其实是奈西索伯爵的部下喽?” “不是。”诺亚和海洛伊丝一同摇头。 “那么,是这孩子的朋友?” “也不是。”两人再次否认。 “是他的家庭教师,或者剑术教头?”祭司一脸狐疑。 两人再次一起用力摇头。 祭司越发疑惑:“那你们是他的什么人?” “我们之前不认识他,”诺亚说,“几天前才在偶然的情况下相遇。” “你们之前不认识他!”贝尔肯斯惊愕地重复了遍诺亚的话。霍默尔并不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所以并未表现得多么惊讶,但他可不同。 “是的。您有办法让这孩子醒过来吗?” “啊,啊,”祭司从发怔的状态清醒过来,“抱歉,我马上就做。” 贝尔肯斯念诵咒文,他的大嗓门此刻听来倒也神圣而空灵,与艾芙洛吟唱时如出一辙。黑影自他双手浮现,又绕着男孩的脑袋盘旋。约书亚突然大叫一声,随即一跃而起:“站、站住!” 第292章 一次伏击(5) “约书亚先生,醒醒,”海洛伊丝按住了约书亚的双肩,“是我们。” “你们——劳瑞娜小姐!诺亚先生!”男孩惊魂未定,“你们怎么回来了?啊!”他看到了其他人,“贝尔肯斯大人!还有,我,我记得您是……” 他盯着霍默尔爵士。 “霍默尔·费尔德,”骑士报上自己姓名,“幸会。” “为什么有这么多人?发生了什么?”约书亚望望这个又望望那个,“大家为什么是这副打扮?” “发生了什么吗?”海洛伊丝扮个鬼脸,“我们也很想知道啊。” “啊,我……” “先把这个喝了吧,”诺亚从怀中掏出盛着解药的瓶子,“拜贝尔肯斯大人所赐,我们完全没费什么力气就得到了它,反而还享用了丰盛的午餐。” “闭嘴!”在男孩来得及说出任何话语、做出任何动作前祭司就大吼一声,“喝!” “真会为难人啊祭司大人,”海洛伊丝戏谑地笑道,“闭着嘴,约书亚先生要怎么喝啊?” “呃,那,总之,别管这些了,快喝,喝下去!” 约书亚用颤颤巍巍的手揭开瓶盖,小心翼翼地喝下一口。解药见效极快,才见他喉头蠕动,诺亚就感到他本来因为守林人的礼物而变得固结的灵能开始缓慢的流动,从杂乱渐渐变得有序。 “非常好,这下我就放心了。要知道,我最讨厌那些啰里啰嗦的致谢与感激。约书亚先生,我只问你一件事,”祭司用对他而言已经十分温和的语气问,“这两位,诺亚先生和劳瑞娜小姐,和你是什么关系?” “他们两位?我们是在旅行途中偶遇,他们只是听说了我的遭遇,就决定帮助我,”男孩双手捧着瓶子,神情激动,眼中带泪,“我……” “天啊,”祭司用手指敲打自己的光头,“竟然是真的!你们当真不认识他!这可是在英雄的传说和孩子们看的童话里才有的高尚行为!你们简直是活着的传奇啊!我,我感到非常激动,因为我曾一度认为,教典里说的那些傻子哦不,是圣人们——你们知道我说的哪些,现实里是不可能存在的。” “贝尔肯斯大人,”诺亚白了他一眼,“我想您有点儿话太多了。” 高大的祭司顿时低头,搓手,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啊,抱歉。您知道的,身为一个祭司,与你们类似的事迹每天都能听到,但从没亲眼见过,激动是在所难免的。” 海洛伊丝则将约书亚按住,看姿势男孩本打算下跪来着。“行啦行啦,没听到祭司大人说吗?那些啰里啰嗦的感谢就免喽,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呢。你怎么受伤了?科塔娜呢?” 那孩子“啊”的一声:“她被人抓走了。” “抓她的是什么人?” “是……”男孩望了眼祭司,“是位祭司,还有圣剑武士和圣锁链骑士。我想保护她,可我不是他们对手。” “恕我失礼,约书亚先生,”霍默尔爵士插话问道,“您要保护的……是什么人?最近几天全曼林到处都是关于您的传闻,我们也听说了不少。老实说,大多数传闻荒诞不经,我甚至不知道该如何复述。” 贝尔肯斯要比骑士直接得多:“听说是个恶魔。波尼斯负责这件事,他带了一队圣剑武士去捉拿那个恶魔——啊原来如此,难怪诺亚说碰上了波尼斯。所以事实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们都知道,约书亚要保护的不可能是什么恶魔。” “谢谢,您为何如此肯定?”男孩感激地问。 “如果真的是个恶魔,波尼斯那路货色肯定会躲得远远的。所以,那是个什么人?” “名字叫科塔娜,是个女孩,大约十二岁,又瘦又小,父亲是木匠,母亲是洗衣工,”海洛伊丝抢着回答,“我没记错吧?” “您没记错,劳瑞娜小姐,”约书亚补充,“我在双塔镇救下了她,当时她被绑在火刑柱上,修士们在她脚下架好了柴堆,眼看就要点火。” 惊叹与议论在霍默尔和他的同伴之间此起彼伏。“小女孩?”骑士一脸的不可思议,连看向贝尔肯斯的眼神都变了,“这又是怎么回事?” “呃,我只是听说,不敢保证是真的,”祭司的脸红了,虽然事情其实和他毫无关系,他还是局促不安,“似乎是加纳大祭司不知从哪里翻到了远古时期留下的典籍,认为先前发生在贝尔格斯特的屠杀与即将重返世界的恶魔有关。大概就是如此。” “你们那位大祭司翻阅的恐怕不是远古典籍,而是哪个三流小说家的胡言乱语,不然就是蹩脚诗人的梦话呓语。”海洛伊丝尖刻地评论。 “啊哈,”骑士轻轻笑了两声,“我想也是。” 祭司越发尴尬,诺亚替他解了围:“约书亚先生,他们把科塔娜抓走,是什么时候的事?” 长厅立刻安静下来。 “傍晚,科塔娜和我正准备吃晚餐。” 这么说来,我们仅仅晚了一步。“你知道他们把科塔娜抓到哪里去了吗?” 男孩露出苦恼的神情:“这……不知道。他们没有提起过。” “我想多半是白石城,”贝尔肯斯说,立刻又犹豫了,“但其他地方也是很有可能的。” “得去救她,”约书亚放下瓶子站了起来,“他们会烧死她的。不管她在哪里,无论如何也要去救她。” 很难得的,海洛伊丝苦着脸:“约书亚先生,不是我想打击你,可是,要怎么救呢?只凭我们三个——” “是我们四个。”贝尔肯斯闷声闷气地说。 “好吧,只凭我们四个,”海洛伊丝小声咕哝了句什么,“要救出她恐怕不那么容易,教会这次一定会增加守卫,避免之前的一幕重演。更糟糕的是,我们连她被带去哪里了都不知道。” 约书亚陷入了沉默,诺亚同情地看着他,脑中飞快思索。对方只带走了科塔娜,却把他留下了,仔细想想,他们是如何找到这片遗址的?这地方荒僻而隐蔽,实在很难相信是偶然碰上的。难道是跟踪我们而来?也不太可能,一路上他们很小心,选择的尽是无人的小径,诺亚这方面的经验丰富,肯定没有被谁盯上。 那会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 长厅外突然传来几声呼喊:“约书亚,你在这里吗?约书亚?” 第293章 一名执政官(1) 呼唤的话音还在耳畔回响,一个披着黑色长披风的男人走了进来。 一见到他,约书亚立刻迎了上去:“多法斯大人!您怎么找到这儿的?” 诺亚想起了这个名字,曼林的三位执政官之一,约书亚的叔父。这个人的年纪介于四十到五十之间,体格修长,长脸,小眼睛,薄嘴唇,一望可知是个精明强干的家伙。他左胸有一枚圆形的纹章,图案是蓝底上的金色三桅帆船。 “整个月影城连同圣剑武士团和圣锁链骑士团都在找你,即便这样也找不到,”尽管如此说着,多法斯大人的语气听起来并无责怪之意,“我可没那本事能自个找到这种地方,是加纳大祭司告诉我的。哦?”他似乎才注意到霍默尔爵士,还有那一大堆穿得黑乎乎的卫士、马夫、驯兽师,“诸位,你们是……” “霍默尔·费尔德,”骑士生硬地报上名号,“他们则是灰翼堡的忠勇卫士。” “幸会,爵士,”多法斯大人道,“对玛尔伯爵的遭遇我感到非常遗憾。” 沉默了片刻,骑士回道:“彼此彼此,多法斯·马科伦大人,我想您和奈西索大人最近几天恐怕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 长厅内的气氛变得有些紧张。诺亚注意的则是另外一件事,“是加纳大祭司告诉我的”,这么说来,教会知道我们的动向?不可思议,他们是怎么知道的?贝尔肯斯捣的鬼?略一思忖他便推翻了这个想法。从时间上推算,最迟在他和海洛伊丝两个人离开白石城之前,教会就肯定已经知道约书亚与科塔娜在这片遗址里了。 “正如您所说,”多法斯大人叹了口气,“而且这情形今夜恐怕也不会有什么改观。约书亚,跟我走吧。” “跟您走?上哪儿去?” “白石城。马车就在外面等着,”多法斯·马科伦向着燃烧的火堆走近一步,借着火光,诺亚发现他满脸憔悴,“我们最好快一点儿。” “有麻烦?” 多法斯大人笑了,笑容干涩,语带讥讽:“有麻烦?约书亚,真叫人难以相信这是你问出来的问题。你对自己做了什么,难道还一无所知吗?” “我,”约书亚说,“我发誓要当个好骑士。” 这次多法斯·马科伦的叹气声更加沉闷粗重:“孩子,现实不比歌谣。你的骑士梦想给家族带来了什么,你考虑过没有?” 男孩与执政官隔着火堆站立,跳动的火焰令他长而单薄的影子在墙上颤抖。他已经不像刚刚那么坚定:“我……不知道。对了,父亲呢?他还好吗?” “总算你还想到你父亲了。霍默尔爵士有一点说得没错,为了你的事,他没有任何一天能在午夜前入睡,而且每天都不得不与教会的使者甚至加纳大祭司本人周旋。殴打教会人士,畏罪潜逃,公然庇护恶魔,”多法斯绕过火堆,“约书亚,这些指控会让许多比你优秀得多的好骑士也掉脑袋,进而连累你父母和我们整个家族!” “可是,我没有和家族——” 男孩想要分辩,执政官用一道眼神就让他闭了嘴。“有些时候,你做了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别人怎样认为。更何况,血脉不是几句话就能割舍的。加纳大祭司认为,以你的能力,完全不足以带着一个年幼的女孩在野外躲藏这么多天,波尼斯大人也证实了此事。他受了重伤,好不容易才回到白石城。他证实,”多法斯的视线扫了过来,“打伤他和他部下的是你的同伴,一男一女的两个年轻人。我想,就是你们两位喽?” 尽管面无表情,可多法斯大人的目光冰冷,反感几乎不加掩饰。海洛伊丝跨上一步,傲然挺立在执政官面前:“是我们没错。” “你们是谁?”多法斯大人略微怔了怔,像是对她的态度感到惊讶。 “旅行诗人诺亚·麦克莱恩和他的助手劳瑞娜!现在我们是约书亚的朋友,”她答道,“不过在狠揍那个叫波尼斯的混球时,我们除了约书亚·马科伦这个名字外,对他和他的家族一无所知。” 凝视了她好久,多法斯·马科伦点了点头:“我相信如此,但加纳大祭司可就未必了。尽管约书亚的父亲、我的亲哥哥奈西索伯爵一再声称他对约书亚的动向毫不知情,可大祭司坚持认为,我们家族一直在暗地里给予约书亚支持,你们两位也毫无疑问是我们家族派出的。否则的话,谁会为了陌生人而不惜与教会为敌?或许你们是做了件好事,但也让我们家族陷入了相当不利的境地。勾结恶魔这个罪名,对谁都太过沉重,哪怕是曼林执政官、月影城伯爵也一样。” “勾结恶魔?”男孩结结巴巴,“可,可是,那分明只是个普通的小女孩!” “那是个什么样的东西重要吗?教会出示了典籍,给出了证据,也说明了后果,不管你眼里看到的是什么样的人,它现在都是恶魔。好吧,即便那真的只是个普通的小女孩,她也令你父亲和我不得不退出这次的神前决斗,放弃竞争曼林的执政官。感谢曼林只是西维的自治领,一切终究要费多尔亲王来定夺,加纳大祭司不敢轻易定我们家族的罪,否则事情一定已经更糟。所以,跟我回白石城去吧。” “去做什么?” “向加纳大祭司说明经过,告诉他你只是一时冲动,告诉他恶魔以小女孩的可怜形象示人蒙蔽了你的双眼,告诉他你正在为了成为骑士而历练,所作所为只是为了恪守骑士保护妇孺弱小的信条,告诉他你愿意赔偿教会的一切损失以及诸位伤者的治疗费用,向波尼斯大人道歉赔罪,恳请加纳大祭司的原谅。” “可是加纳大祭司会同意吗?”海洛伊丝问。 整个长厅里的视线都集中到了她身上。执政官显得比方才更加吃惊,他抿了抿嘴唇,然后才开口:“他会的。曼林是个三头巨人,我们和教会互相需要。约书亚确实犯了错,但他的举动没有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加纳大祭司懂得分寸,知道应该做到何种程度,把我们逼到悬崖上对他和教会并无好处。实际上,圣剑武士团和净化使们本可将约书亚一并抓回去,但他们没有这么做。加纳大祭司已经给了我们台阶,我们当然不能辜负他的好意。” “你刚才说起,”海洛伊丝并不满足的样子,“向波尼斯大人道歉赔罪,恳请加纳大祭司原谅,是不是要把诺亚和我也带到他们面前去?” 这一回,整个长厅里的视线又都落在了多法斯·马科伦身上。 第294章 一名执政官(2) 执政官沉吟了片刻。“我原先确实有这个打算,但在来之前,我并没有指望在一定会在这里遇到你们,”他的语速很慢,“我也没糊涂到那个程度,在见到你们之后,还会坚持这种想法。尽管只是听取了波尼斯大人单方面的陈述,但依然不难想象当时发生了什么。以约书亚的性格,若不是你们在场,事情大概就不是这么容易收拾的了。我不能对帮助了约书亚的朋友做出那种事。” “这样好吗?”海洛伊丝好奇地歪了歪头。 “不太好,教会应该会颇有微词,但没关系,”多法斯大人在走进长厅后,脸上第一次显出轻松的神色,“我欣赏你,小女孩,所以这点小事就不用在意了。你们可以跟我一起去白石城,奈西索伯爵大概会重重致谢。” “去白石城倒是无妨,感谢就免了,我们不是为了谢礼才帮他的。” 执政官唯一颔首:“很好。我们走吧,约书亚。那边那位要是没看错,是异教裁判官贝尔肯斯大人吧?在白石城这么久,我还没有和您结识的荣幸。您也和我们一起回去吗?” 祭司看了看约书亚:“那就感谢您的体贴了。不过,冒昧问一句,您知道那个恶魔的下落吗?” “我想是白石城,因为加纳大祭司决定亲自净化它。” 听到这句话,诺亚悄悄碰了碰海洛伊丝的小指头,而她也同样这么做予以回应。 “那就好!”贝尔肯斯大大咧咧地拍打男孩的后背,“还犹豫什么?我们回去吧!说实在的,在这种地方过夜,想想还有点可怕哩。” “好、好的,”约书亚在祭司一拍之下跌跌撞撞走出两三步,又回过头,“费尔德家族的诸位呢?你们……” 霍默尔爵士做了个拒绝的手势:“我们就免了。这儿对诸位来说可怕,对我们来说正合适。” 他的同伴纷纷附和。多法斯·马科伦不再发言,转身走出长厅。诺亚他们收拾好简单的行李,默默跟上。两个家族的关系就如预料中的一般微妙,即便再迟钝的人也看得出来,他们仅仅在表面上维系着最低限度的和谐,内里即便不说是敌视,也肯定是互相瞧不上眼的。 诺亚记得约书亚说过,曼林是个三头巨人。即便不考虑教会,这样的两个头颅,又怎能令身体正常行动? “我越来越好奇了。”贝尔肯斯低头对诺亚道。 “好奇什么?” “那妞儿到底是什么人?”祭司的音量微如蚊呐,对他的大嗓门来说着实不容易,“绝对不只是你的助手这么简单!多法斯大人平时可不是这副和颜悦色的模样!” “是吗?”望着前面执政官削瘦的背影,诺亚点头称是,“我想也是。” “所以,你们到底是谁?你们肯定不是曼林人,曼林所有显赫的家族我都知晓,除了约书亚那个当了亲王近卫的哥哥,整个自治领绝对没有妞儿那么能打的家伙。而把眼光放大的整个西维……” 诺亚打断了他的话:“曼林没有比她更能打的人?” “我可以肯定,没有。不要打岔!即便整个西维,像她这么厉害的战士也很稀罕,就我看来……” 祭司滔滔不绝,诺亚的心思早已到了别处。曼林没有比海洛伊丝更强的人,对于他们俩接下来要做的事而言,这绝对是个好消息。今晚就去救出科塔娜,虽然谁也没有开口说出来,但海洛伊丝无疑也是这个打算。他们之间,这点小事已经不需要用语言来交流。 空地上停了一辆马车,周围是六七个骑在高头大马上的卫士。他们个个手执火把,其中还举着一面旗帜,图案和多法斯大人胸前纹章一样,金色的三桅帆船在火光照耀下无比显眼。稍远一些的地方,诺亚另外感受到了好些人的灵能,粗略一数足有上百。由此可见,这位多法斯大人的性子一定很谨慎。 “您还真是带了不少人哪。”他忍不住说了句。 “不少人?”执政官回过头来,一脸诧异地指指那些卫士,“你是说他们几个?这也算是不少吗?” “他们几个?”轮到诺亚不解了。接着几声弓弦的震颤划破夜空,他霎时明白。 是伏击。火焰突然一阵跳跃,两个卫士惨叫着栽落马下。接着十倍以上的火把在四周同时燃起,遗址顿时亮如白昼。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诺亚已经相当熟悉的装束——白色的披风,银色的锁子甲,胸前的盾形纹章上绘着斜向的红色十字。 “圣剑武士团!”多法斯大人惊呼了一声,“这是怎么回事?” 惨叫自背后响起。诺亚扭头,瞥见长厅里一片火光。无疑,霍默尔爵士和他的同伴们也遭到了袭击。 圣剑武士团的士兵们从残破的墙壁间涌出,顷刻间便解决了所有马科伦家族的卫士,接着向多法斯扑来。 “你们要干什么!住手,统统住手!”贝尔肯斯额上青筋暴起,挡在了执政官身前。 “没用的,祭司,”多法斯大人拔剑在手,语气平静得出奇,“他们不会因为你而停下。” 执政官的预言完全正确。士兵们举剑就朝祭司砍去,贝尔肯斯举盾挡下攻击,抡起战锤将一个士兵砸开:“疯了吗?我是异教裁判官贝尔肯斯!” “我知道,”有个声音说道,混乱中找不到说话的人在何方,“就是考虑到可能有意料之外的角色出现,所以我才会带上这么多人手。” 大群士兵一拥而上,祭司无暇再开口答话,于此同时多法斯大人也已经和人交上了手。他刺伤了第一个士兵,接着又踹开第二个,可对方实在太多,才打倒两个,又有四个人投入战斗。见势不妙,约书亚抄起长剑,上前帮助自己的叔父。 “待在我身边!”海洛伊丝低喝。她的声音虽轻,在此起彼伏的呐喊与惨叫声中却无比清晰。 这句话其实多余了,四面八方全是敌人,诺亚根本无处可去。海洛伊丝从一个士兵那里抢来一柄短剑,又从另一个士兵手臂上抢下一面盾牌。 “你也需要盾牌吗?”在诺亚印象里,这还是她第一次。 第295章 一尊魔像(1) “还不是因为你!”海洛伊丝在百忙之中回了一句。 话音刚落,眼前的敌人忽然齐刷刷向两旁散开,弓弦的震颤声中,数十支利箭向两人射来。海洛伊丝举起盾牌,接住了大多数箭矢,又挥舞短剑将剩下的几支打落。没有喘息的机会,士兵们再度聚集,犹如一堵墙般朝他们推挤过来。 “向我靠近!”她抬高了音量。苦战中的另外三人当即聚拢到她身边,四个人背靠着背将诺亚围在中心,且战且退向断壁残垣间移动。本来不利的局势立刻起了变化,狭小的空间、复杂的地形阻碍了士兵们的展开,人数上的优势无从发挥。诺亚明白,到了现在这份上,战斗的结果将由双方的个人战力决定,而在这方面,己方无疑是占据绝对优势的。 眨眼的功夫,二三十个士兵就倒在了他们几个面前。剩下的收住脚步,尽管火光与头盔令诺亚看不到他们的脸,但从姿态判断,他们犹犹豫豫、进退两难,已经不像最开始那样咄咄逼人。 “小女孩,”多法斯大人道,虽然刚刚经历了激烈的战斗,他的神情语气都已恢复了冷静,“若我们能平安回到月影城,我向你保证,一定按照执政官的礼节招待你,并且由我来封你为骑士。” 海洛伊丝瞥了他一眼,一脸的嫌弃。“谢谢,我不稀罕。不过如果您能少说几句废话,将来我招待您的礼节规格一定更高。” 执政官的嘴唇蠕动了几下,终于还是没有开口。约书亚的目光在海洛伊丝和自己的叔父之间来回,满脸尴尬,而贝尔肯斯则兴味盎然地摩挲着自己的胡子。 “连加纳大祭司都不敢这样和多法斯大人说话,”他口中啧啧,随后脸色一沉,恶狠狠地瞪向那些士兵,“你们这些混账东西!你们想要干什么?谁派你们来的?” “还能是谁?”先前那个声音响起,接着一个穿着黑色锁子甲、披着红色披风的瘦小男子自墙角的阴影中走出。 “真理骑士兼净化使坦尼爵士?”贝尔肯斯认识这个人。 “是我,尊敬的异教裁判官贝尔肯斯大人。” 祭司蹙眉:“你说‘还能是谁’,那么到底是谁派你们来的?” “当然是加纳大祭司了。” 贝尔肯斯、约书亚与多法斯三个齐刷刷僵住,像是根本不能理解听到了什么。惊讶,呆滞,恐惧,疑惑……谁也无法形容他们此刻的神情。 “加纳大祭司?”贝尔肯斯喃喃低语,“这怎么可能?他疯了?他要杀掉一位执政官,还有马科伦家族的继承人?他想要什么?更高的地位?更强的力量?这么做只会带来混乱与血腥,让整个曼林万劫不复!” “大概吧,”坦尼爵士淡漠地说,“不管会带来什么,诸位反正是看不到了。” “曼林只是西维的自治领,费多尔亲王绝不会坐视不管,”多法斯大人从震惊中恢复,“而且在这儿杀了我和约书亚,奈西索伯爵绝不会善罢甘休,圣剑武士团与圣锁链骑士团的力量还不足以和我们家族抗衡。” 坦尼耸了耸肩膀:“是的,教会是什么实力,我们彼此都很清楚。但又有谁说过,与你们家族抗衡的会是教会呢?” 长厅的方向,喊杀声与惨叫声依然接二连三传来,战斗还未终止。多法斯大人一怔:“你是说……” “没错,”坦尼的笑容在火光下显得无比邪恶,“到时候,本就不和的费尔德家族与马科伦家族会堕入仇恨的深渊,就是西维亲王亲临也很难化解,曼林会再度回到战乱的年代。战争,暴乱,刺杀,饥荒,火焰,鲜血,贝尔肯斯大人,您说得没错,曼林将会万劫不复。” 坦尼爵士说完后有很长一段时间,谁都手不出话来。最后,一直默默旁听的诺亚问:“这么做,对加纳大祭司又有什么好处?” “没有好处。我们是祭司,不是只知道追逐利益的商人,并不是只有好处才能让我们采取行动。而且这样一来,谁也猜不透他的真实想法,也就谁都不知道该如何阻止他。好了,诸位,这种事就先放在一边,因为今天晚上,我还发现了意外的惊喜呢。” “意外的惊喜?” “正是,”坦尼爵士张狂地笑了起来,“杀掉诸位,挑起费尔德与马科伦两个家族的争端,相比之下也显得微不足道。今晚最大的惊喜,是你们两位啊。” 诺亚倒抽了一口气:“我们俩?”他是什么意思?他是什么意思? “没错!你,旅行诗人诺亚·麦克莱恩,以及你的助手劳瑞娜小姐……不,”坦尼爵士夸张地躬身行礼,“虽然这么做大概会令戴蒙殿下不快,但此时此刻,您确实是艾格兰的合法女王。所以,您就别再隐姓埋名了,海洛伊丝陛下!” 别说贝尔肯斯他们几个,连坦尼爵士的士兵——包括那些躺在地上的——也都齐刷刷地看着海洛伊丝,个个震惊得无以复加。 “你,你你,你,”贝尔肯斯是其中最为惊愕的,“你怎么会是……怎么会是……妞儿……啊抱歉,您,我是说,陛下!” 多法斯大人多少带上了些恍然大悟的意味:“难怪!我第一眼就看出你不是普通的小女孩。可是……陛下?艾格兰的国王不是……” 约书亚期期艾艾:“您……这么说您就是那位……哦天啊,我竟然让您为我去冒险——” “够啦够啦,”海洛伊丝看都没朝他们看一眼,挽起短剑朝坦尼爵士跨出一步,“真没想到在这种远离艾格兰的地方,也能碰上戴蒙的部下呢。” “戴蒙的部下?您说笑了,和加纳大祭司一样,我效忠的对象是伊利昂大人。好了,我不喜欢浪费口舌,乖乖待着不要动,我就不会伤害您和诺亚先生。” “其他人呢?” “我不是说了吗?当然是统统——”坦尼举起右手,做了个用切割脖子的动作。 “就凭你?”贝尔肯斯不屑地冷笑,“你这种水平,我一只手就能像捏死臭虫一样捏死你。” “小瞧对手可不好。诺亚,”海洛伊丝问,“那家伙厉害吗?” 诺亚走上几步。坦尼爵士的灵能水准和他大致相当,而且没有多少提升的空间,比普通士兵是要强上一些,比起贝尔肯斯也确实有很大差距,换成海洛伊丝就更加远远不如了。 “一点也不。”他给出了结论。 “那就好,”海洛伊丝放心地回过身,面对真理骑士,“爵士先生,你不是对手,让你的手下立刻停手吧。” “哦,确实。但,”坦尼爵士从怀里掏出个东西,又一次露出那邪恶的笑容,“自从星门重新启动以来,时代就不同了哪,各位大人。” 那是个小小的坠饰,坦尼将它戴在了脖子上。某种像是灵能又与灵能不同的东西开始了流动。接着,那些圣剑武士团的士兵们,无论站着还是躺着抑或是趴着的,在同一时间发出了撕心裂肺的惨叫。 第296章 一尊魔像(2) 诺亚倒抽了口气。所有士兵,无论站立还是倒下,清醒还是昏迷,灵能都在飞速流失。并非简单的减少,而是转换成了某种他还不了解的存在形式,像是漩涡般被吸入坦尼爵士的身体。 他下意识倒退出好几步,其他几个纷纷跟着照做,就连向来天不怕地不怕的海洛伊丝也变了脸色。 “这是什么邪恶的法术?”她小声嘀咕。 没人能回答这个问题。士兵们全都倒在了地上,他们的惨叫仅仅持续了短短片刻就逐渐滴落,很快便悄无声息。不仅面前这些士兵如此,长厅里的那些同样如此。火把四散掉落,引燃了断壁残垣间的干枯杂草,废墟不止一处窜起了火苗,燃烧的势头越来越旺。诺亚听到霍默尔爵士惊慌的声音远远传来:“怎么了?他们这是怎么了?” 士兵们的身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枯萎,干瘪,腐坏,诺亚这才意识到他们已经统统失去了生命。几次呼吸的时间里,那些本来还活蹦乱跳的年轻小伙就变得如同存放了千年的干尸,使人窒息的恶臭在空气中弥漫,他们穿戴的铠甲、手执的武器却依然光鲜夺目,这任何噩梦也比拟不了的可怖景象令他动弹不得。 唯一可庆幸的是,同样的事情没有发生在自己和同伴身上。这又是为什么?他回头瞥了眼长厅,距离应该不是问题。 灵能停止了流动,坦尼爵士长长吐出一口气:“久等了,陛下。我最后确认一遍,您还是坚持原先的打算吗?” 海洛伊丝握紧短剑:“这还用问吗?诺亚,这家伙是不是变得很厉害了?” 仔细地感受过,诺亚疑惑地摇了摇头:“不……很奇怪,他完全没变化。”看情形,本以为是某种吸收旁人生命力来增强自己的法术,现在看来,显然不是这么回事。 脚下踩着的石板突然轻轻震颤起来,沉闷的响声自坦尼爵士的身后传来,并且逐渐向他靠近。震颤越来越剧烈,响动也越来越分明,诺亚整个身子都随着地面颤抖起来。灵能,有股强劲的灵能过来了,可是他把眼睛瞪得生疼,也没有看到任何人或者其他什么东西。 是什么?究竟是什么?感知是不会出错的,冷汗布满他的额头与脊背。坦尼爵士的背后,地面突然像是柔软的面团一般隆起,碎石、矮树、砖瓦与泥土自顶端向着四面八方滚落。 接着一具庞然大物便自地下钻出,在众人面前现出身形。“那是?”他听到海洛伊丝的惊呼,嗓音中掺杂着前所未有的忐忑。 那是尊通体黝黑的人像,足有三十尺高,表面在火光下泛着金属的光泽。人像的双腿极短,没有五官、表面一片光滑的头颅也极小,几乎只相当于寻常人类的尺寸,双臂与双手却大得出奇,海洛伊丝的身躯几乎只有它一根指头大小。 如此不协调的造型本该惹人发笑,只是谁也笑不出来。地面已经停止了震动,可诺亚却怎么也停止不了双腿的颤抖。这就是我们,准确地说是海洛伊丝要面对的敌人?简直就是一座山,一旦倾倒,根本无处可躲。 仰望着金属构筑的巨大怪物,诺亚无法抑制心底的悸动,连呼吸也困难起来。 “这……这是什么东西?”海洛伊丝问。 “很荣幸能回答您的问题,陛下。黑铁魔像,上古人类的伟大造物,某些古代典籍中称之为黑铁战争傀儡,”坦尼爵士踱着步子,悠闲得仿佛在散步,“我们加以了少许改进,为它注入了生命的力量。” “有趣,”海洛伊丝抬手擦了擦额角,“我还从没和块头这么大的家伙交过手呢。” “事实上,在整个我们的时代,您是第一位呢。啊这气味可真难闻,”坦尼爵士皱了皱眉,抬臂挥了挥,“我们还是快些吧。” 尖啸一般的风声响起,黑铁魔像双臂举过头顶,姿态仿佛人类在仰天咆哮。它是在示威?魔像走向海洛伊丝,硕大的双拳一先一后冲着她落下。咚咚两声,钢铁砸上石板地面,蛛网状的裂痕顿时向着四面八方扩散,溅起的碎石令诺亚挨了好几下。 海洛伊丝从魔像的双臂之间穿了过去,举剑砍向魔像的双腿。刺耳的声响中,黑色的金属表面被短剑划出了大片火星,清晰地映照出了她挥剑的轨迹。在诺亚的感知中,她的灵能已经提升到了极致。 可是没有用,她全力以赴的一剑仅仅在魔像腿上留下一道划痕,完全没造成伤害。黑铁魔像半蹲下身子,改直上直下的锤击为横扫,长度惊人的双臂与巨大的拳头带来了无比宽广的攻击范围,海洛伊丝即便后退也已来不及躲闪。千钧一发之际她高高跃起,又稳稳落在了魔像的左边前臂上,轻盈得仿佛一只蝴蝶。 黑铁魔像张开右拳,抡起右臂,用常人拍打苍蝇和蚊子的动作狠狠拍向左臂。海洛伊丝机敏沿着魔像的左臂向上跑去,魔像一击落空,右掌跟着便接二连三在左臂上落下,撵着她向上。 金属拍打金属的巨响震耳欲聋,诺亚心惊胆战。不止一次,海洛伊丝看似已经难逃魔像巨掌的笼罩,却每次都险之又险地以毫厘之差躲开。希望你明白自己在干什么,他屏住呼吸,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连蹦带跳,手脚并用,一路从魔像的前臂跃上了肩膀。 魔像疯狂地扭动身躯,双掌此起彼落。海洛伊丝以魔像的脑袋和肩头作为落脚点,将身体的平衡与柔韧展现得淋漓尽致,硬是在雨点般的攻击和脚下不停起伏的情况下牢牢站稳了脚跟,始终没有被甩落。 而且很美。即便如此紧张的战斗,也能很轻易地领略到她举手投足的优雅与美丽……还有致命。不仅仅是躲闪,她抓住了魔像每一次攻击的间隙,在跃动、翻腾与旋转之际给出了犀利的还击。 “那大家伙是什么东西?”霍默尔爵士和他的同伴们不知何时出现在了身旁,只是队伍单薄了许多。 没人答话,每个人都屏息凝神,把全部注意力放在海洛伊丝身上。片刻之后,骑士的声音变得诧异:“那上面的是劳瑞娜小姐?她比我以为的还要厉害!” 是很厉害,但,诺亚只感到口干舌燥,对付这尊魔像却还不够。短剑不止一次向着黑铁魔像的头颅或者颈脖插落,每次的结果却都一样,在魔像的金属外壳上留下微不足道的一点痕迹,再无其他。这样下去,她能获胜吗? 贝尔肯斯大声吼了起来:“陛下!用这个!”他举起手中战锤,用力向海洛伊丝丢去。 第297章 一尊魔像(3) “陛下?”霍默尔瞠目结舌。 “谢啦!”海洛伊丝原地跳起,空翻躲开魔像巨掌的拍击,头下脚上的瞬间丢开短剑,接住祭司的战锤,顺手便向魔像头顶重重抡去。 巨响如同钟声,震得耳膜剧痛,在场每个人都捂住了耳朵。黑铁魔像庞大的身躯整个晃了一晃,跌跌撞撞倒退了两步,海洛伊丝落回魔像右边肩头,趁势又在魔像正脸——假如它有脸的话——补上两锤。诺亚心中一阵激动。有效果了? 答案是否定的。黑铁魔像稳住脚步,右手握拳,冲着自己的脑袋就是一拳。海洛伊丝跳起躲开,拳头砸中了魔像的右侧面颊,金属倾轧发出刺耳的吱嘎声。当拳头撤去,诺亚惊讶地发现魔像的脸面毫无损伤,无论海洛伊丝的战锤还是它自个的拳头都没能留下任何痕迹。它的动作依然凶猛,灵能也没有丝毫减弱,两只拳头一刻不停地追逐着海洛伊丝——换句话说,不住捶打着它那钢铁的躯体。 这场面甚至有几分滑稽,可诺亚心头却只有深深的担忧。海洛伊丝还在不停尝试,战锤的落点自魔像头颅逐渐扩大,试图找出那东西的弱点。 真能找到吗?黝黑的巨拳多少次擦过她的身子,令诺亚的心脏多少次忘记了跳动。如此庞大的身体,等她找到不知要花去多少时间,即便成功找到,也未必就能立刻将魔像打倒。而这漫长的过程中,任何一点疏忽,或许是一次幅度不够的跳跃,一次脚步的踉跄,一次身体平衡的失去,都会令她被那可怖的拳头捶个正着。 她是比看起来要结实,但那仅仅是按人类的标准而言。与这完全由金属构成的怪物相比,她的身子还是太过纤弱,诺亚毫不怀疑,她连一击都经受不起。 海洛伊丝突然从魔像头上跳了下来,才一落地,黑铁魔像高举起的拳头便朝她砸落。她这次没有选择闪避,而是举起战锤招架。 疯了吗?诺亚他们齐声惊呼。战锤与魔像的拳头根本不成比例,完全不可能挡住,她毫无悬念被砸倒在地。连留给旁人惊讶的时间都没有,第二拳接踵而至,海洛伊丝骨碌滚开,几乎贴着拳头躲过了这一击,随即翻身站起。 这一套动作轻快敏捷,她完全不像是受了伤的样子,诺亚安心了少许。魔像的拳头又一次捶来,她仍旧举锤招架,金铁交击,这回她没有倒下,而是一连退出十来步,稳住了身子。魔像抬腿朝她走近,再度挥拳砸下,她同样再度举起了战锤。 战锤与拳头的碰撞一声巨响,这次她向后滚出六七步远,又倏地爬起,继续站在了魔像面前。魔像走上前,又一次挥起拳头将她击倒,而她也又一次起身。 就这样,海洛伊丝不断招架,倒下,站起,比起战斗之初,她已经退出了老长一段距离。诺亚渐渐明白,她没有傻到硬接黑铁魔像的攻击,每一次都借助身体的倒退与翻滚卸去了大部分力量。只是这样一来,魔像的拳头可以肆无忌惮地向她挥舞,她的战锤却根本够不着魔像的身体,完全只剩下挨打的份。 继续这样下去,失败只是时间问题。而且每一次招架,尽管承受的只是魔像一小部分力量,冲击对她而言依然太过剧烈。单次的伤害或许微乎其微,多次累积下来就不容忽视了。又一次被击倒,借着废墟间燃烧的火焰,诺亚看到她唇边渗出的一缕鲜红。 你究竟在想什么?他不禁焦躁起来。这不是在战斗,而是在白白伤害自己。 “怎么啦?”连坦尼爵士都出声了,“您这是自暴自弃了吗?那样的话,我们可以就此停手,再打下去是对时间和精力的极大浪费。” 海洛伊丝又一次被魔像的拳头砸倒。她咬着牙,一声不吭地爬了起来,动作已经不如起先灵活,握着战锤的手也在微微颤抖。比起战斗之初,她的灵能已经大大减弱。山一样的黑铁魔像逼近,投下的阴影将她完全笼罩。 “够了,妞儿……不,是陛下!”贝尔肯斯吼道。 “陛下,”多法斯大人道,他不像祭司那般激动,音调几乎全无起伏,“请您停手吧。” “是,是啊,”约书亚哭了出来,“请您停手,您为我做得够多了……您为我们……” 坦尼爵士识趣地在远处抬了抬手指,黑铁魔像停下了迫近的脚步。海洛伊丝气喘吁吁地转头望向诺亚:“真糟糕啊,我解决不了这个大块头。” “所以,”坦尼显得颇为兴奋,“您终于打算放弃了吗?” “是啊,放弃……”她泫然欲泣,垂下双肩,丢开战锤,“我……”她双膝跪下,抱住了头痛哭起来。 望着她颤抖的小小身影,诺亚的心在滴血。我为什么这么没用?一点忙也帮不上。我发誓不再让她哭泣,却一次又一次食言…… “您无需难过,陛下,”坦尼爵士得意洋洋,“远古人类智慧的结晶,再加上得自星门彼端的神奇技艺,您再怎么强悍,凭一己之力也是无法抵抗的……什么?” 海洛伊丝突然跃起,本来低落的灵能瞬间暴涨至最大限度,如离弦之箭般从黑铁魔像旁闪过,直扑坦尼爵士。那庞然大物笨拙地转过身时,她早已远去。真理骑士的表情霎时变得惊愕,海洛伊丝的速度迅若雷电,他什么都来不及做,她便已经到了跟前,两人仅剩一步之遥。 赢了!诺亚欣喜若狂,这个小混蛋,连我都骗过了。也正因为如此,她才能骗过敌人。坦尼爵士的灵能普普通通,绝对不是她对手—— 一阵疾风刮过,黝黑的金属巨拳拦在了海洛伊丝面前。发生了什么?诺亚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黑铁魔像以与体型完全不相衬的迅捷抢在了她前面。海洛伊丝险些一头撞上了魔像的拳头,她好容易刹住脚步,避免了鼻青脸肿的下场。事情太过突然,即使以她的反应和身手,还是闹了个手忙脚乱。 魔像没有放过她这一瞬的混乱,另一只拳头朝她扫来。海洛伊丝不及躲闪,拳头结结实实击中了她。 第298章 一尊魔像(4) 从欣喜的巅峰到绝望的深渊不过短短刹那。前一刻,诺亚还以为海洛伊丝胜券在握;后一刻,她被魔像狠狠击中,身子远远飞出,落在了一幢半塌的屋子上。 那屋子经历了久远的岁月之后还能维持竖立的姿态本就堪称奇迹,在她一撞之下顿时倒塌,冲天的尘土中,数不清的碎石和砖块将她埋住。 “海洛!”头脑一片空白,双腿下意识地跑了起来。贝尔肯斯和多法斯大人似乎说了什么,但他什么也没听到。 瓦砾堆突然动了动,海洛伊丝猛然从中跃起,在半空一连翻了几个跟头,动作依然迅捷而优雅,落地也稳稳当当,身子没有丝毫晃动。只是她灰头土脸,浑身上下脏得不成样子,多少影响了美观。 诺亚怔住:“你没事?” “也不是一点事都没有,”她咳嗽了几声,“没想到那东西这么厉害,有点棘手哩。” 坦尼爵士手扶胸口,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显然,刚刚他吓得不轻。神情复杂地向海洛伊丝望了好一会,他缓缓开口:“向您致敬,海洛伊丝陛下。解决不了奥术师的召唤物或者法术,就解决奥术师本人,这从来都是个好战术。” “海洛伊丝陛下?”霍默尔爵士的神情惊奇到了极点,“这名字……” “安静点,蠢货!”贝尔肯斯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祭司的光头上满是汗水,几乎比他亲身上战场还要紧张。 “若这具战争傀儡没有经过鲜血与生命的强化,”坦尼爵士继续说道,“刚刚您就得手了。我得承认,您的故意示弱将我完全骗过。不过现在,您还能做什么呢?您应该已经明白,您的攻击对它是无效的。而且刚刚那一击,您并没能完全躲开,多少还是受了点伤的吧?” 海洛伊丝抿紧嘴唇,皱起的眉头拧在了一起,湛蓝的眸子死死盯着坦尼爵士。 “怎么样?束手无策了吗?”深深吸了几口气,真理骑士恢复了镇静,“我们的战斗就到此为止吧。请您投降,我保证给您符合身份的礼遇。” “投降?”海洛伊丝冷笑了声,“那种事,还是等我爬不起来再说吧。” “您的选择太令人遗憾了。既然如此,”坦尼爵士道,“接下来,这具傀儡可要使出全力和您战斗了。做好准备!” 话音刚落,黑铁魔像一跃而起,从空中扑向海洛伊丝,双拳同时朝她砸了下去。魔像的动作比先前战斗时快了数倍,即使以海洛伊丝的敏捷也只是堪堪躲开。两声沉重的闷响,魔像的拳头先落地,连观战的诺亚他们都感受到了脚下一阵颤动。 看来不光是速度超乎想象,魔像的破坏力也原先估计的更强。一击落空,魔像并不转身,反手挥拳横扫。海洛伊丝还没从上一次躲闪中调整好身体姿态,没法再像刚才那一通过翻滚和后退卸去冲击,只得双手架起战锤,硬生生接下这一拳。 战锤与金属巨拳相碰,海洛伊丝全身都是一震,诺亚几乎用眼睛就能看到她体内凝聚起的灵能在这一击下消散了大半,剩下的也变得凌乱不堪。不等她重新提升起灵能,魔像的拳头又已砸到,这次她仍然举锤挡住,只是挡得愈发勉强,身体晃动的幅度更大不说,灵能也几乎完全被打散。 完全不给她喘息的机会,魔像硕大的拳头第三次砸落。海洛伊丝就地一滚,狼狈不堪地勉强躲开,然而不等她起身,下一击又已到来,她再也无处躲闪。 “不——!”诺亚歇斯底里地大喊。 黑铁魔像在最后关头停下了攻击,海洛伊丝平躺在地上,一只拳头就悬停在离她不到一尺的上方,仿佛下一刻就会落在她身上。望着那厚重而敦实、纯由金属铸造而成的巨拳,诺亚不敢想象假如这一幕当真发生,她会变成何种模样。 “现在可以了吗?”坦尼爵士显得彬彬有礼,“您确实已经站不起来了。” 拳头又下降了少许,几乎已经压上海洛伊丝的身子。她抬起左手抵住魔像的拳头,看模样像是想将魔像推开。 这又怎么可能做到?诺亚想哭。双方体型相差悬殊,她在魔像的拳下就如同人类手掌中的一只麻雀,而她的灵能也已消耗了大半。诺亚看到她额角青筋凸起,大颗大颗的汗珠从皮肤下渗出,坦尼爵士则好整以暇地站到魔像旁,毫不急躁地默默看着,甚至颇有几分欣赏的意味。 试了又试,黑铁魔像纹丝不动。意识到自己不可能掀开这庞然大物,海洛伊丝垂下手臂,无奈地笑了笑:“不行呀。” “您终于死心了?”坦尼的语气好像在说,早点这样多好。 海洛伊丝用失神的双眼看着真理骑士,点了点头:“是啊,我……” 战锤突然自她手中飞出。即使是诺亚也没有料到她还在这种绝境中还留有反击的手段,坦尼爵士全无防备,距离又近,来不及作出任何反应,战锤不偏不倚正中他脑门。 一声惨叫,真理骑士捂着额头倒在地上,海洛伊丝趁机从魔像拳头下爬出。这回赢了吗? 没有。转眼坦尼便摇摇晃晃地爬起身来,尽管灵能及不上海洛伊丝,甚至比不上贝尔肯斯祭司,但他也不是那种随随便便就能打发的对手。更何况海洛伊丝的灵能本就所剩无几,为了追求出手的迅捷与准确,刚刚那一击她没能积蓄太多力量。 “你这混蛋!”坦尼爵士扯开喉咙大声咒骂,他的额头高高肿起,鲜血流得满脸都是,“去他妈的!你以为我真的不敢杀你?” 魔像的巨掌挥舞。灵能消耗太过剧烈,海洛伊丝已经无法再维持动作的敏捷与灵活,又勉强躲过两三次之后,魔像右臂伸出,将她抓在了手心里。 她拼命想要挣脱。魔像那金属铸成的手掌连同指头太过坚固,她的双臂被紧紧箍住,只剩双脚乱踢乱蹬,完全起不到作用。接着,魔像的左手也罩了上来,双手一起将她握住。 “我要把你捏成肉团!”坦尼爵士恶狠狠地宣布。 金属挤压的吱嘎声响起,魔像的双手握紧,海洛伊丝惊呼一声,紧紧咬住牙齿,脸庞逐渐扭曲。 “住手!”诺亚扑了上去。 第299章 一个声音(1) 跟随他脚步冲向坦尼爵士的还有祭司、执政官、骑士、骑士的同伴和即将成为骑士的男孩。 魔像平移几步,拦在了众人必经之路上。它左手继续握住海洛伊丝,腾出右臂便是一记横扫。 狂风扑面而来,诺亚顿时喘不过气来。凭着对灵能的感知,他伏下身子,魔像的拳头掠过他酒红色的头发。两声惨叫传来,诺亚循声扭头,是霍默尔爵士的两名同伴,他们躲避不及,被那可怖的拳头擦到,倒在地上翻滚哀嚎。 看着众人,坦尼爵士目露凶光,表情却重归平静。“请恕我失礼,”他向海洛伊丝躬了躬身,“感谢诸神,我想您应该伤得不重。” 巨像握着海洛伊丝的左手略微松开,她紧咬的牙关随之松开,大口大口地喘息着,满头都是汗水。 “我真不敢想象,如果在这里杀了您,”坦尼爵士笑了起来,“会面对戴蒙殿下怎样的怒火。现在,您该明白您和这战争傀儡的实力差距了吧?” 海洛伊丝没有丝毫畏惧与示弱,一言不发注视着他。 “不过呢,”真理骑士又说,“您刚才做了蠢事,必须得给您一个小小的惩戒。虽然我不敢杀害您,但他可不一样。尽管戴蒙殿下希望我把诺亚先生也带回去,但和你不同,即便没能做到,殿下也不会怪罪我的。” 魔像的右手向诺亚抓来。直到此刻,他才明白她与之战斗的是怎样的怪物,几乎只看到那黝黑粗壮的手臂抬起,整个身子就已经到了魔像的手中。 这么快?诺亚心中,震惊还要多过恐惧。即便能够感知灵能,他也根本来不及作出任何反应。 海洛伊丝的脸顿时变得煞白:“放开他!” “自然会的,不过是在把他捏成一团模糊的血肉之后,”坦尼爵士冷冷地哼了声,“这就是您刚才愚蠢行径的后果。放心吧,我会先从他的四肢开始,不会让他死得那么痛快的。” “不要!”她奋力挣扎,“你如果那么做了——” “您会怎样?” “那最好把我也一起杀掉!否则,否则,”她气喘吁吁,“我一定会杀了你,用一模一样的方式!” “是吗?那我还真想见识一下呢。” 魔像的指头开始缓缓握拢,诺亚顿时倒抽了口气。这金属造物的恐怖力量完全不是人类的血肉之躯可以对抗,双腿的肌肉连同骨骼都被紧紧握住,而魔像那比常人大腿更粗的指头还在不断收紧。 剧痛根本无法忍受,腿上的骨头在吱嘎作响,海洛伊丝在一旁哭喊,混乱中诺亚仿佛还听到了脚步声和金属的撞击声。是贝尔肯斯他们,一群人手执武器,围住魔像敲打。他张口想要大喊大叫,却连声音都发不出来。我要死了,而且死得惨不忍睹,意识中只剩下这一个念头,诺亚用仅剩的神智勉强找到海洛伊丝的身影。 胸前有什么东西在流动。是项链,得自海伯伦和奥刻罗斯的两条项链,在这生死关头,诺亚感受到了项链所蕴含的灵能像水流一样流转起来。虽然微弱,却无比清晰。 这是不是说明,盔甲又能用了?已经到了这种关头,他毫不犹豫,立刻尝试召唤铠甲。项链立刻回应了他的意志,腿上的压力蓦地一轻,呼啸而出的黑暗将全身包裹,一次眨眼的时间里,久违了的黑色铠甲与繁复的金色花枝便在眼前凝聚成形。 金属铸造的手掌被铠甲撑开,诺亚趁势从中挣脱。得救了,他顾不上腿上疼痛,连滚带爬逃开几步。 “诸神在上!那他妈的是什么鬼东西?”多法斯大人怪叫起来,语气激动到了极点。 “那就是伊利昂大人提到的铠甲?”坦尼爵士说,“确实很神奇。不过,这种东西是改变不了局势的。” 黑铁魔像转动身躯,迈开步子。本来围拢在魔像身边的祭司他们立刻警惕地四下散开,魔像似乎对他们全无兴趣,看似缓慢、实则迅捷地径直朝诺亚走来。海洛伊丝仍在魔像的左手中,它举起右拳,兜头朝诺亚砸下。 太快了,根本不可能来得及躲开,诺亚抬起手臂招架。有别金属碰撞的沉闷,一声悦耳的鸣响,黑铁魔像巨大的拳头被他的手臂截停。魔像在颤抖,与人类用力时身体的颤动颇为相似,显然已经用上了全力。诺亚却毫无晃动,不仅如此,金属的拳头本该无比沉重,落下时更是威力惊人,他却甚至没感觉到任何的冲击与重量。 “怎么可能?”他听到约书亚的声音,同样的惊叹在人群中此起彼伏。 是啊,怎么可能?我竟然挡住了海洛伊丝都挡不住的重击。这具铠甲——依稀记得奥刻罗斯称之为提米斯圣铠来着——能成倍提升使用者的灵能,而诺亚对自己的灵能向来有自知之明,按照他的估计,即使有铠甲的加成,应该也远远不如魔像才对。 没有时间让他深究,魔像的拳头又一次落下,诺亚仍旧挡得毫不费力。眼瞅着拳头再度扫了过来,他惊惧渐去,心思立刻活络起来。 诺亚没有选择招架,而是挥拳迎了上去。手臂架起不动就能完全挡住攻击,证明我的力量至少与这大块头不相上下,那么换我主动出拳,或许足以打倒这庞然大物? 一大一小两拳相交,强烈的冲击刹那间席卷全身,诺亚整个飞了出去,好半晌才重重落了地。没哪里受伤,也一点都不疼,他立刻爬起。 回想刚刚的一个回合,诺亚心有余悸。毫无疑问,是铠甲保护了自己,可为什么只是单纯招架都没问题,挥拳打出反而会被击飞?他仰望魔像,一时没了主意。 “我就知道会是这个结果,”坦尼爵士道,“倘若本身的实力不值一提,再怎么神奇的装备也是没有用处的。这副盔甲救不了你,你也完全奈何不了这具战争傀儡,诺亚先生,别再苟延残喘浪费时间了,脱掉铠甲,乖乖认命吧。” 虽然不甘心,可是真理骑士说得没错,诺亚无可避免地动摇了。他说的没错,就算借助盔甲侥幸逃脱,我也不过是在拖延时间,拖延必然到来的结局。 第300章 一个声音(2) “诺亚,跑!”海洛伊丝喊道,“快跑!” “什么?”诺亚一怔。 “你有铠甲,只是跑的话,肯定可以呜——”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魔像的左手握紧,海洛伊丝脸色一变,诺亚听到她全身都发出格格的响声。 坦尼爵士目光狰狞的瞪着她:“陛下,我不敢杀你,可没说过不敢弄伤你。再啰嗦的话,当心我把你全身的骨头都捏碎。” 海洛伊丝的肩头不住颤抖。她紧闭双眼,咬紧牙关,努力不让自己喊叫出声。 “怎么办?”诺亚听到约书亚问,却没有人能回答他。是啊,怎么办?她在承受巨大的痛苦,我却无能为力。这种时候,还能有什么办法?诺亚找不到答案。 “照我说的做!”坦尼爵士喝道,“否则……” 魔像的左手继续用力,海洛伊丝的身躯痛苦地扭动,诺亚的头脑一片空白。即使是自己被魔像握在手中,他也远没有选择这般惊慌失措。已经彻底无能为力了。放开他,你要做什么我都答应你,他就要这么开口—— 一个声音传入耳中:“诺亚先生!” 谁?诺亚大吃一惊。这是个女孩的声音,清脆悦耳,听来如同咏唱,声线和自己有几分相似,他肯定自己从没听过。扭头四顾,贝尔肯斯他们全都盯紧魔像的左手,祭司的光头上满是汗水,连擦也顾不上擦一下;多法斯大人和约书亚窃窃私语,握着剑的手甚至已有些痉挛;霍默尔爵士在和他的同伴们大声争论着什么,个个满脸焦急。 不可能是他们中的某个。周围唯一的女孩子就是海洛伊丝,而这一声呼唤绝对不是发自她的。 铠甲的灵能在流动。“诺亚先生,”那个声音又响了起来,“情况紧急,自我介绍就免了,反正我们将来迟早会见面的。” “你……是谁?你……在哪?”诺亚飞快地转着脑袋,茫然地问。 “不用费力气找我,您现在是见不到我的。您想救海洛伊丝殿下吗?” “这还用问!当然!”诺亚毫不犹豫。 “那么,您愿意相信我吗?” “诺亚!”约书亚就在他身后不远,听到了他的话,“天啊,叔父,诺亚先生好像不太正常。想想办法,快想想办法!” “诺亚先生?”多法斯大人道,“您怎么了?” “那小子已经吓得自言自语了,”坦尼爵士哈哈大笑,“这就精神错乱了吗?难得连伊利昂大人都看重的家伙,我还以为多了不起呢。” 诺亚完全无暇顾及他们:“相信。我该怎么做?”事实上他也别无选择,犹如落水的人抓到稻草一样,能做的唯有相信这个陌生的声音。 “很简答!首先,放轻松,把自己想象成一阵风,没有形体,没有重量,随心所欲,自由自在。” “风?这……”诺亚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身体和手脚,“这种事情要怎么才能想象啊!” “啊哈,确实有点难,”那个声音笑了起来,不过才笑两声就收敛起来,“好吧,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下面无论发生什么,都请保持冷静,您只要看着就好。” “只要看着?” “对。剩下的,就交给我吧!” 话音刚落,诺亚朝魔像发起了冲锋。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身体自己动了起来?坦尼爵士对他的举动似乎颇为惊讶,祭司和执政官他们也目瞪口呆。而最惊讶的,还要数诺亚自己。 我这是怎么了?某种邪恶的傀儡法术?不,不可能,被傀儡法术所控制的人动作迟钝缓慢,远没有此刻这般自然,再说周围也根本没有施法者。灵能在体内像风一样流转,前所未有的畅快流遍全身,他几乎立刻喜欢上了这种感觉。 “蠢货,还打算垂死挣扎吗?”坦尼爵士轻蔑地笑道,“既然如此,那就去死吧!” 魔像的右拳笔直打来,拳头迅捷一如既往,带起的风利刃般强劲,废墟间的火焰一阵飘摇跳动。如此近的距离下,拳头表面的斑驳划痕清晰可辨,金属的厚重使人透不过气来,其中蕴含的力量令人心惊胆战。偏偏手脚根本不听使唤,到了这种时候,自己还是没有抬手招架。 我会被打中的—— 这个念头才冒出来,诺亚便发现自己轻巧地转了个身,巨拳贴着肩头走空。四周响起一片惊呼,其中也包括坦尼爵士。刚刚……那是真的?即使已经切切实实成功躲过了黑铁魔像的攻击,诺亚还是不敢相信。 角度,时机,方向,姿态,旋转的速度,双脚的发力,手臂的摆动,腰腹间的平衡与协调,所有的一切都无懈可击。任何地方稍有差错,哪怕再快上十分之一次呼吸的时间,多跨出一根指头那么小的距离,躲闪都不会如此完美。 即便海洛伊丝……不,别说是她,薇卡和艾芙洛也绝对做不到。他又想到了一个人——伊利昂。那家伙厉害得不可思议,巨马城的惨剧发生的那一天里,海洛伊丝与艾芙洛两人联手也完全不是对手。即便后来艾芙洛披上提米斯圣铠,并且被赋予了感知灵能的能力,也不过和他打成平手。 他能做到吗?默默回想着当天伊利昂的灵能与动作,诺亚给出了否定的答案。不可能,就算是那怪物也绝对做不到的。 又是两下,诺亚一一躲开,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身形流畅得就像是……风,他突然明白了刚刚那个声音的话。他听到坦尼爵士气急败坏的叫声:“这、这不可能!” 伴随着他的喊叫,魔像的右拳瓢泼大雨般朝诺亚砸来。直到现在,这东西才终于发挥出了全部实力,若非亲身体验,实在很难相信以那样庞大的躯体,拳头的收与放竟能有如此频率。 然而在此时的诺亚面前,一切统统不过是徒劳。没有形体,没有重量,随心所欲,自由自在,是啊,对手的攻击即便再沉重、再迅捷,对一阵风来说又有何威胁? 所有的拳头都被躲过,诺亚纵身跃起,落上魔像的肩头。海洛伊丝在魔像的左手里,瞪大了湛蓝的双眸,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 他右手握拳,拉开架势,诺亚估计这一拳的落点是魔像的脑袋。那个声音突然问道:“想不想试着来一拳?” “我?可以吗?” “什么?”坦尼爵士一脸抓狂,“你这混蛋在说什么?” “诺亚?”海洛伊丝则一脸担心,“你……” “当然可以。顺便,您的想法不需要开口说出来,只要在心里想一下我就知道了。不然的话,那个真理骑士倒也罢了,海洛伊丝小姐怕是会担心哦。” 啊,确实。等等,她担心什么? 一声银铃般的轻笑。“当然是担心您伤到了脑子啊。好了,对准大块头的脑门,来一拳头吧!嘭!” 连拳头打上去的声音也说了出来,这个不明来历的家伙性格倒是和海洛伊丝有几分相似。魔像的手掌自头顶笼罩下来,没时间好犹豫,诺亚用上了全身的力量一拳击出。 第301章 一个声音(3) 诺亚的拳头不偏不倚正中魔像的脑门,果然发出了嘭的一声。 这一拳他已用上了全力,可是要撼动这样的庞然大物,他自己都知道不可能。事实也是如此,魔像非但纹丝不动,头上那只罩下来的手掌也没有分毫延缓。 在被像蚊子一样拍中的前一刻,诺亚斜身跳下,在魔像的脊背上蹬了一脚,重新跃回魔像肩头。 不行啊,诺亚差点又要开口说话,在最后关头想了起来,强行闭上了嘴。这家伙说白了就是一大坨铁块,凭人类的血肉之躯的是无法撼动的,就算有这件神奇的铠甲也不行。 “我明白了,”那个声音说道,“还是让我来吧。” 灵能在体内急速流动,顷刻间就凝聚到了右拳上。还能这样?诺亚看着自己身子放低了回转过半圈,右臂略微收起,姿势与海洛伊丝她们所教一模一样。稍一停顿,他猛然一拳击出。拳头落在了和刚才完全相同的部分,发出又一声嘭。 不过这一回,事情并没有到此结束,紧接着他又听到了一声咚,一声刺耳的刺啦,之后是吱嘎吱嘎、咯吱咯吱、咣当咣当、喀喇喇和一声沉闷的砰,外加一声惊呼。 魔像的头被他一拳整个从躯干上打了下来,留下黑咕隆咚的断口,内里可见齿轮、连杆和盛有不明液体的透明器皿。断口附近,将近两寸厚的金属外壳扭曲破裂,即便亲眼所见,诺亚也还是不敢相信这是自己所为——准确地说,是别人操纵自己身体所为,但使用的力量完全是他本人的,所以这和是他所为也没太大区别。 而那声惊呼,也不是周围的观众所发出的。包括他自己和坦尼爵士在内,所有的人目瞪口呆地愣在原地,像是石雕般动弹不得。这一声惊呼,来自那悦耳的女声。 “天啊,”那声音听起来就好像她本人也很意外,“您已经具备这种实力了吗?我用力太猛了。” 诺亚低头看了眼自己的右手,戴着铁手套,还维持着握拳的姿势。他又朝望望魔像的脑袋,面门上凹陷了一大块,可怜巴巴地躺在一堆杂草中,一点也没有了刚才威风凛凛、坚不可摧的模样。 我、我怎么能做到这种程度?看到那东西的壳有多厚了吗?就是一架破城槌,也未必能一下就敲掉它的脑袋吧! “破城槌?应该不能,这东西毕竟是远古时期的人类制造。” 那我怎么…… “您本身的力量,再加您身上的提米斯圣铠。同样是古人类的造物,比起那个大块头,您身上这件东西还要更加伟大哦,是真正可以被称之为智慧结晶、时代象征的东西。” 这么说来,我完全是靠着这件铠甲吗? “完全?不不不,您本身的力量也很重要呀。” 我本身的力量?我根本没什么力量,有的话就不会…… “就不会怎样?”对方的腔调起了微妙的变化。 尽管有些不好意思,他还是在心里说了出来——就不会总是让海洛伊丝一个人战斗,一个人受伤了。 “啊哈,您一点也不用为此自责,她能为了您战斗,从心底里感到快乐和满足。您确实拥有力量,是非常非常厉害的哦。只不过,现在的您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而已。” 没有意识到?诺亚看到自己用力一蹬,从魔像肩头跳开,没了头的庞然大物轰然倒下,压垮了好几道墙壁,激起冲天的烟尘。他钻入扬起的灰尘中,掰开魔像的手指,把海洛伊丝解救出来。 她呆呆地看着他,眼神好像在看一个陌生人。她的反应再正常不过,诺亚心里清楚,若那声音的主人此刻出现在眼前,自己一定也是这副瞠目结舌的模样。 哦,还是有不同的,我的脸应该略微干净一些。她本就灰头土脸,这会流了许多汗,脸上更是脏得不成样子。 “诺……亚?” 他听到她小声地发问,从语气到姿态都像是还没睡醒。不止如此,她还伸出右手,小心翼翼地掐了掐自己的脸颊。这一下她没有控制好力度,一声尖叫过后,整个人仿佛如梦初醒。 “真的是你?”她用拳头敲打头盔,敲得诺亚耳朵嗡嗡作响,“你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厉害了?” “基本上是我,”诺亚自个都还一头雾水,完全不知该如何回答,于是直接把头扭向坦尼爵士,“魔像已经被……嗯?” 他本想劝降,却看到真理骑士被贝尔肯斯按倒在地,霍默尔爵士的四个同伴一人按住他一只手脚,爵士本人则对着他的脑袋抡起拳头就打,祭司自个也在动手,嘴里还不住叫着:“用力!打死这个混账东西!再用点力爵士!你没吃晚饭吗?” 坦尼爵士被揍得惨叫连连,没了魔像,他本人果然不值一提。 那个好听的声音又一次响起:“好啦,事情差不多结束了。诺亚先生,和您合作非常愉快,该到告别的时候啦。” 现在?诺亚大为意外。请等一等,我还有事情想问你……不,是问您呢。 “哦?请问吧。不过请您长话短说,时间没剩多少了呢。” 好的。那个,我的力量,该怎么才能……或者这么说,我怎样才能变得厉害些?我,我不想再看着海洛伊丝战斗了。 “对您来说很简单,但是没有捷径可走。请继续在海洛伊丝殿下和艾芙洛殿下的指导下努力练习,就是这样。再见!啊对了,还有最后一句话:您不是还有把剑么?那是柄非常棒的剑,和铠甲一样,请和海洛伊丝殿下还有朋友们一起好好地使用吧。” 什么?就这么简单?喂,喂? 明知没有意义,他还是伸手虚抓了两下,就好像这样就能拉住对方。踉跄着朝前跌出几步,他才发现身体又能按自己的意志行动了,看来,那个有着悦耳嗓音的女孩已经和出现时一样神秘地消失了。他试了又试,不管怎样呼唤,再无任何回应。 仔细想想,说出现不够准确,自始至终她就没有现出过身形。她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要帮我?操纵我的又是什么法术?按说像个人偶似的被人随意摆布,光是想想就很恐怖了,可诺亚却丝毫没有任何反感或不适,甚至还有那么一点点惬意。就好像那个人,那个有着悦耳嗓音的女孩是可以完全信任的一样。 几声呼唤,诺亚收起纷乱的思绪,发现不知何时身边聚满了人,每个人——包括海洛伊丝在内——看着自己的目光中都有再明显不过的尊敬与崇拜。 哪怕登台演奏过多次,类似的场面诺亚也是头一回经历。“呃,大家,怎么了?” “大家都在等你拿主意呢。”海洛伊丝说。 第302章 黎明前(1) “拿主意?拿什么主意?”诺亚挠了挠头,铁手套在头盔上摩挲了几下,发出的吱嘎声令他很不习惯。他撤去了铠甲,重新又挠了几下。 覆盖全身的整套板甲如同风化过程加速了千万倍的石头般消散,黑色的雾气在身周盘旋萦绕,顷刻消失在了火光中。除了见识过提米斯圣铠神奇之处的海洛伊丝和约书亚,在场所有人的下巴都掉到了地上。 “我们下来该怎么办?”海洛伊丝凑过来拉住了他的手,认真地仰视着他。 脏兮兮的脸反而更衬出她的眼睛。诺亚凝视了许久,才依依不舍地别开视线:“下来怎么办?这种问题问我实在是……对了,那家伙呢?他说了些什么没有?” “你是指那个真理骑士吧?霍默尔大人,能麻烦您把他带过来吗?” “遵命,陛下。”霍默尔爵士右手抚胸,颔首行了一礼,然后才回头做了个手势,两个人抬着坦尼爵士来到诺亚面前。真理骑士无疑挨了狠狠一顿揍,头破血流,满脸青肿,整个脑袋没了形状,看着像是揉了一半的面团,双眼则成了嵌在面团上的两只核桃。 活该。诺亚心满意足。 “这混球还想逃跑,”贝尔肯斯道,“幸好我发现得及时。你这卑鄙的畜生,想把我们全杀掉?还胆敢用你这肮脏的手伤害海洛伊丝陛下?” 他毫不客气地又给了坦尼爵士脸上一拳。后者的脑袋被打得前后晃动了几次,半晌才停下。 “你们才是混球,”坦尼爵士呸地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别以为战胜了我就可以自鸣得意了。加纳大祭司得到了诸神的指引,他的力量不是凡人可以想象的。你们就是再强,在他面前也不过是群蝼蚁,注定阻止不了他的!” 回应他的是此起彼伏的咒骂,贝尔肯斯又要揍他,诺亚制止了。 “是吗?”诺亚望望黑铁魔像的残骸,“我得纠正您一点——我们战胜的可不是您。说起来,加纳大祭司陷害玛尔伯爵的理由,我还稍稍可以想象。可堂堂的大主教为何会和科塔娜过不去呢?她还是个小孩子啊。” 霍默尔爵士又惊又喜:“陷害?您相信我们伯爵是无辜的?” “不敢百分百肯定,但我已经差不多有头绪了。唯独那个小女孩,我是真的不明白。” “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蠢东西!”坦尼爵士大笑着骂道,“你以为你那浅薄的头脑能猜透大祭司的想法?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诺亚又一次制止了想要揍坦尼爵士的众人:“既然如此,想必您不会拒绝告诉我们,加纳大祭司会在何时净化那个小女孩吧?” “你想阻止他?”坦尼爵士又是一阵大笑,“那就告诉你们,明天太阳升起之后一个小时,大祭司就会净化小女孩。够胆量的话,你们尽管去好了!” “场面会很宏大吗?我是说,会有很多观众吗?” 坦尼爵士倨傲地仰起下巴:“这种事,要观众做什么?” 换句话说,会在相当私密的环境下进行。认真地观察过坦尼爵士肿胀的脸,诺亚认为他的话值得相信。太阳升起后一个小时吗?他粗略估算了下,离现在至多还有十个小时。对于救一个人而言,时间相当紧迫。四周是一道道期待的目光,诺亚感到了无形的压力。 他做了个挥拳的手势。在场的众人疑惑不解,唯有海洛伊丝明白。她抬手在坦尼爵士后颈捶了一拳,真理骑士顿时不省人事。 “没什么好担心的,”他说着自己也不相信的话,“时间还有的是,大家先休息一下,我来想想办法。” 多法斯大人他们立刻照办,在三三两两地散去之前,还不忘依次向他们俩行礼。废墟间本就没有多少可供燃烧的枯草与树木,这会火势已经临近熄灭,他带着海洛伊丝来到小溪边,找了块干净的石头坐下。 海洛伊丝迫不及待把头埋进溪水,许久才抬起头来,甩动脑袋的时候,水珠像串起的珍珠般沿着发梢甩出。诺亚适时递上手帕,她仔细地把脸擦干净,长长出了一口气。 “诺亚,”她用手帕把湿漉漉的长发在脑袋后面扎了个马尾,“刚刚,究竟是怎么回事?你……”她朝战斗发生的方向望了望,“一直隐藏了实力?” “没有的事,不然我们就不会那么辛苦了,”诺亚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我说的话,你愿意相信吗?” 她伸手放在了他的脸颊上:“当然,诺亚说什么我都信。” 尽管这答案在意料之中,诺亚还是颇为欣慰。他在她额上轻轻一吻:“好吧。刚才不是我干的,有人操纵了我。” “操纵你?傀儡法术吗?”湛蓝的眸子瞪大了,“谁?” 她的脑袋转来转去,寻找着可能的人选。 “应该不是在场的某个人。我知道很不可思议,不过,”诺亚顿了顿,“我听到了某个声音,应该是那个声音的主人操纵了我。” 他没有说出那个声音是属于某个女孩的。仔细想想,清脆,俏皮,活泼,欢快,而且有种莫名的亲切。这样的声音若是登台献唱,听众们一定会为之疯狂的。 “某个声音?” “是啊,完全陌生的声音,我之前肯定没有听过。”若是听过,绝对会记住的。 “完全陌生的声音吗……或许是诺亚某个未曾照面过的同伴,像我们在巨马城遇见的那位一样?” 思忖了片刻,诺亚否定了这个可能。“不会,我们只是一群乌合之众,如果有这样的人在,断头台要塞早就不是妨碍了。对了,那个声音和我说了再见,也就是说,接下来我们只能靠自己了。”得把科塔娜给救出来,这是毫无疑问的。虽然不知道对方是出于何种目的,可坐视一个无辜的小女孩被活活烧死,诺亚绝对做不到。 只是,如果再遇到那种魔像,又该怎么办?坦尼爵士明明见识到我是怎样击倒魔像的,对加纳大祭司却依然充满信心。再加上他们都是伊利昂的部下…… 毫无疑问,加纳大祭司的力量还在黑铁魔像之上,诺亚如此推断。只剩下不到十个小时,前途还真是一片黑暗,他不禁抬头看了看天。圆月皎洁,星光灿烂,本该是个美好的晚上。 “靠自己?怎么会呢,”海洛伊丝说,“我们有很多同伴哦。” 仿佛为了证实她的话,恰在此时,约书亚走到两人面前。男孩一如既往彬彬有礼,此刻更是变得格外恭敬,甚至带上了几分谦卑。 “陛下,”一开口,诺亚听出他还有几分紧张,“请原谅我的打扰。” 第303章 黎明前(2) “不要那么叫我啦,”海洛伊丝嘻嘻笑着,“你叫我海洛伊丝就好。如果觉得这样怪怪的,还是叫劳瑞娜也行。” “不,不!那怎么成?太、太失礼了。”男孩窘迫得满脸通红。 “你有什么事吗?” “我,”男孩的喉头蠕动,“我是来向您道歉的。” “道歉?你?向我?” 约书亚弯下腰,深深鞠了一躬:“是的。与您初次相遇时,我说的那些话……那些对您、对艾格兰不恰当的评价……那些都是我的胡言乱语,愚昧不堪,粗俗无礼,我,我恳请您的原谅。” “就这?”海洛伊丝双手一摊,“完全没关系,我早就忘了。而且,你那些话,也没有说错啊。‘残酷地压榨周边的原住民和部落,隔三差五就有脑子不正常的公主出逃或者王子叛乱,战乱几乎从来没有平息的时候,’事实就是如此。身上流着王室的血,老实说,有时真的是很累、很累啊。” 她垂下了头,面容为阴影所笼罩。男孩有些不知所措:“呃?不,陛下,我……” “你该让陛下静一静。”多法斯大人走了过来。 “啊,没事,”海洛伊丝倏地起身,“我这个年纪的女孩子,总会染上多愁善感的毛病。” “不,您和那些无所事事的贵族少女完全不同,她们对世界一无所知,所谓的感慨不过是些无病呻吟。您却切切实实背负着重担,”多法斯大人的双眼里透着理解与关切,这一刻他像一个长辈多过像一个执政官,“您的到来是件大事,会关系到整个西维,乃至整片大陆的未来。请原谅我的好奇心,您身为艾格兰的女王,为何会只带了一名护卫,出现在这千里之外的曼林?” “诺亚不是护卫,”海洛浅浅地笑了笑,“这种事也没什么好隐瞒的,艾格兰发生了内乱,西维的大军进入了北境,本以为是援军的近卫军又在背后捅了一刀,甚至做出了屠城这种事。诺亚和我是一路逃亡来到这里的。” 诺亚留心了下多法斯和约书亚两人的表情。男孩一脸迷惘,对海洛伊丝的话一知半解,执政官却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 “我明白了,”多法斯大人带着歉意颔首,“说来惭愧,您能来曼林是我们的荣幸,本该好好招待您才对。可现在的自治领乱成一团,我们自顾不暇。加纳大祭司……正如诺亚先生所说,我实在猜不透他想做什么。唯一可以肯定的是,那个小女孩绝不是他的真正目标,他一定是在掩盖什么。” 真是那样吗?诺亚本来猜想科塔娜和尼雅一样,看见了某些不该看见的东西。可这里与亚尔提那港不同,没有温妮亚和埃隆两位法官,大祭司如果想要灭口,何必大费周章地当众“净化”? “可是,叔父,”约书亚说,“我们得去救出那个孩子。” “去救出那个孩子吗?”执政官苦笑,“你的意思是,我们现在已经算是得救了吗?” “说起来,如果现在的曼林没有遇上麻烦,”海洛伊丝问,“你们会怎样招待我呢?敌国的女王,应该是最重要的目标和最珍贵的战利品吧?想必是立刻囚禁起来,然后送去给你们的亲王吧。嗯,说不定还会更糟。” “敌国?”多法斯大人诧异道,“几个月前,贝尔格斯特毁灭时我们确实是这么认为的。但随着费多尔亲王的大军深入艾格兰,如今还这么想的要么一直待在消息闭塞的偏远地区,要么就是瞎子和聋子。西维和曼林也遭受了与艾格兰一样的不幸,越来越多的证据表明是您的兄长所为。陛下,我们有着共同的敌人。” 诺亚与海洛伊丝对视了一眼。看来,在逃亡日子里又发生了许多大事,而他们一无所知。 “还有一个问题,”海洛伊丝又问,“只不过是那个叫坦尼的家伙说了声而已,为什么你们对我的身份就深信不疑了呢?” “哈哈哈!”人还没走来,贝尔肯斯的笑声就已先到了,“很简单!即使坦尼不说,以你的长相和身手,我也知道你身份一定不简单,更何况你不肯说出自己的名字。还记得我当时说了什么吗?这个回答本身已经透露了很多信息。不愿意说出名字的人,要么是装模作样的无名之辈,你显然不是;要么就是声名显赫,被人知道了名字会有许多麻烦的大人物,这就是你啦。” “是,我也是这么想的,”约书亚附和,“第一次见面时,我就猜想过,劳瑞娜应该不是您本来的名字。您比我大不了多少,力量却这样惊人,而且您和诺亚先生又有那么神奇的铠甲。所以,您不大可能没有姓氏。而且,我知道的比祭司大人还多一点,我知道你们是从艾格兰来的。” “是吗?原来我早就暴露了啊。啊!”海洛突然一声惊呼,“不好了!诺亚!” 一直在苦苦思索如何救出科塔娜,直到她用力在肩头上推了一把,诺亚才反应过来:“怎么?” “奈西索伯爵,就是约书亚的父亲,现在应该是在白石城没错吧?加纳大主教派了个坏东西来想要杀害多法斯大人和约书亚,那么奈西索伯爵呢?他也会有危险的!我们得赶快去救他!” “谢谢您的好意,”多法斯大人缓缓说道,“不过……” 他没有把话说完,但意思再明确不过——遗址离白石城有两个小时骑程,即便赶过去也来不及了。约书亚咬着嘴唇,一言不发,脸色白得与死人无异。 海洛伊丝也明白了,她轻轻拍了拍男孩的肩,一脸的歉疚。作为回应,男孩努力扮出了笑容来。一时间谁都没有出声,废墟间安静下来,只有还没熄灭的火焰在噼噼剥剥地燃烧着,间或还能听到一两声蛙鸣。 最后果然是贝尔肯斯打破了沉默:“可是,加纳那个混蛋到底想干什么?费多尔亲王迟早会查明一切。诬陷一名执政官,袭击另一名执政官,背地里显然还有更多见不得人的阴谋。亲王公正又严厉,怎么看,加纳他都只有死路一条。” 这也是诺亚无论如何想不通的地方。大祭司一系列的举动之间毫无关联,看不到任何说得过去的逻辑,让人猜不透他的动机。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不能再在这种事情上纠结。一个大胆的念头冒了出来,思忖再三,他觉得值得一试。 “各位!”一开口,诺亚便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几十双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他,霍默尔爵士也带着他的同伴从远处跑来。 清了清嗓子,他接着说道:“如果刚刚是坦尼爵士获胜,那这会他应该已经带着海洛伊丝陛下和我踏上归途。所以,我们也得赶快了。贝尔肯斯大人,我记得您说过,您和加纳大祭司曾经是关系还算不错的朋友?” “现在的关系,也还不算太坏。怎么?如果你是想知道他实力如何的话,那我可以告诉你,他和我大致相当,比妞儿啊不,比海洛伊丝陛下差得远,更加不是你的对手。不过,”祭司挠了挠光头,“既然坦尼今晚能从地里变出个大号的铁皮人,那只有诸神才知道加纳又能弄出些什么来。” “这是很重要的情报,”诺亚点了点头,“不过坦尼爵士失败了。贝尔肯斯大人,得劳烦您继续他未完成的任务了。” 祭司困惑地看着他,其他人也迷惑不解,唯有海洛伊丝“哇哦”一声:“真是个好主意啊,诺亚。” 非常好,诺亚满意地笑了。果然只有她最了解我的想法。而且,这么短短片刻就能明白,她绝对不是个只会用剑的笨蛋。 第304章 某个煎熬的夜晚 假如要挑一个词来形容这个糟糕的晚上,艾芙洛的选择应该是“煎熬”。 是的,坐立不安的那种煎熬,就好像心里面有一百只老鼠在抓挠,又像是光脚踩在一片烧得滚烫的鹅卵石上。 实在无法可想,艾芙洛只有一小杯接一小杯地喝着烈性蜜酒,并且用力啃着一根不剩多少肉的牛腿骨,才能稍稍缓解这种心痒难耐的感受。 蜜酒很醇厚,牛肉很新鲜,房间也很舒适,梳妆台大到可以容纳酒瓶、酒杯与一大盘烤肉。这本该是个美好的夜晚。至于变成现在这样的原因,则是——我究竟为什么要答应她啊? 经历了数日辛劳但是愉悦的旅途之后,她、卡佩小姐和劳瑞娜三人终于抵达了目的地好望港。这是北境最大的港口,只是地理上的位置过于偏僻,北境人也不像珍珠地或者亚尔提那港那般重视贸易,所以并不怎么繁华,人口也比不上北方六城。 据劳瑞娜说,戴蒙的触手暂时还没伸到这么遥远的地方,所以今天可以在城里找一家旅店,舒舒服服过一夜,消除连日旅行带来的疲劳,明天再找前往亚尔提那港的船也不迟。 听她这么说了,艾芙洛和卡佩都雀跃不已。在野外待了十多天,柔软的羽毛床和热乎乎的浴池实在有着莫大的吸引力。 三人找了好望港最贵的旅店。这倒不是单纯出于享受的考虑,昂贵的价格是最好的门槛,能挡住许多麻烦。 她们要了两间房间。当听到劳瑞娜要求和自己同住时,艾芙洛喜出望外,并且立刻开始了联翩的浮想。多少天来,都是她和卡佩共用一顶帐篷,劳瑞娜单独用另外一顶。有几次半夜醒来,借着还未熄灭的篝火余烬,艾芙洛能见到帐篷里的劳瑞娜脱去了铠甲。尽管隔着帆布只能朦胧瞧个大概,那窈窕的身影还是令她怦然心动。 那么今晚,或许可以一睹她的真容?而且一路上的旅行称得上是非常愉快,劳瑞娜是最好的那种旅伴,她能和你一刻不停地聊天,能开过火的玩笑弄得你哭笑不得,也能陪着你一杯一杯地灌下成升的美酒。另外,她还很擅长烤肉,搭起帐篷来也是一把好手。尽管相处只是短短几天,想到不久之后会与她分别,艾芙洛竟然有种依依不舍的感觉。 所以,是不是还有机会更进一步? 对美好夜晚的期待一直延续到了晚饭后。回到房间内,还没想好该怎么开始,劳瑞娜先开了口:“艾芙洛殿下,今晚有件事情想请您帮忙。” “没问题,”想要对方答应你什么,你就显得答应对方什么,所以艾芙洛毫不犹豫,“说吧,我一定尽力而为。” “我有点小事,您可以理解为一个小小的仪式需要完成,在那期间我会有些不太方便。所以,希望您能不要离开,待在房间里好保护我。” 艾芙洛立刻警觉起来:“保护?会有敌人来袭吗?” “啊,不会不会,是我的话让您误会了,”劳瑞娜立刻澄清,“没有敌人。不过呢,谨慎点总是没坏处的,再说,万一有侍者敲个门什么的,没人应门也会很麻烦的,他要是闯进来就糟糕了。总之,拜托您了。” “没问题,包在我身上。”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小小的请求。” “尽管说吧。” “请您背对着我,并且发誓,不管发生什么都绝对不会回过头来看我。” “啊?不能回头吗?” “是啊。请您答应我,可以吗?” “可以是可以啦,”艾芙洛当时有些犹豫,“如果,我是说如果啊,我一不小心回了下头,会发生什么?” “我也不知道。说不定会变成石头哦!” 不能回头看她,换句话说,她会脱掉铠甲,露出本来的面目?这种事,当时我怎么就答应了呢?艾芙洛垂头丧气,为了缓解郁闷,又喝下了一小杯蜜酒。 在她背后不到十尺,劳瑞娜坐在床上,大部分时间安安静静,偶尔嘀咕一两句。虽然她压低了嗓音,艾芙洛还是听清了其中一两句话,甚至听到她提到了诺亚。 这实在不像是什么仪式,倒像是那些脑子出了问题、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不能自拔的精神病人胡思乱想。 她就究竟在做什么?明明就在身后触手可及的地方,却不能回过头去看一眼,这还真是残酷。可惜不管怎样,答应了就是答应了,不能因为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就不把自己的誓言当一回事。影堂的典籍里记载有许多例子,许多犯下可怕罪行的叛教僧,最初的堕落就是一两件不起眼的小事。 对于自己的道德水准,艾芙洛一向没有太高估计,但答应别人的事却反悔,这她还做不出来。 等等——仔细回想一下两人的对话,我答应她的,是不能回头吧?如果不回头,就不算背誓了,对不对?这是家非常豪华的旅店,房间里各种各样的小玩意应有尽有,那么在梳妆台里,应该也能找到面镜子吧? 这个念头令她感到口干舌燥。说干就干,艾芙洛屏住呼吸,轻轻拉开抽屉。从戴蒙眼皮底下自繁星宫出逃的那个晚上,她的动作也不及现在谨慎。抽屉里各种梳妆用品摆放得整整齐齐,她一眼就看到了镜子。停手聆听了片刻,劳瑞娜正叽里咕噜地说着什么,听语气似乎兴高采烈。仔细分辨,尽是智慧、象征、造物、结晶一类玄乎的词。 机不可失。艾芙洛的手伸了出去,可握住镜子的瞬间,她又犹豫了。我答应的是什么?不管发生什么都绝不回头看她。仔细想想,不能看她才是重点。借助镜子,和回头又有什么分别?玩弄文字游戏来达成目的,和背誓又有哪里不同? 尽管有千般后悔、万般煎熬,可我答应过她了。我是很想看她一眼,但更不想被她当成卑鄙小人。 理性与欲望的交锋悄无声息,却无比激烈。片刻后,她松开了镜子,随手拿起一瓶香水,关上抽屉。 几乎在抽屉合上的同一时间,劳瑞娜说道:“好啦,可以了,艾芙洛殿下,您可以回头了。” 心里还是存了一点点指望,艾芙洛迫不及待扭过头去。可惜的是,劳瑞娜被她那套铠甲裹得严严实实,一点机会也没留下。尽管看不到容貌,可艾芙洛觉得此刻的她一定满面笑容。 “谢谢您遵守了诺言,”一开口,劳瑞娜果然在笑,“尽管不是什么大事,也很不容易做到哦。” 她多半,不,是肯定知道我内心经历了怎样的挣扎。虽然很想弄清楚她那仪式究竟是怎么回事,可即便询问,多半也得不到回答。“是啊,很不容易,”艾芙洛随即注意到了新的问题,“等等,今晚难道你要穿着盔甲睡觉吗?还是说,你打算再去要个房间?” “再要个房间就太麻烦了。虽然不会太舒服,可也只能穿着这东西睡觉了,”劳瑞娜双手按住了头盔,“其实,我刚刚一直没有脱掉这身东西。” 艾芙洛顿时很不爽:“提防我成这样?” “没有的事,您是我最信任的人之一。放心吧,我答应您,在我和您道别的那一天,一定让您看一看我的模样。” 最信任的人之一,艾芙洛默默记下了这句话。“这一天会很遥远吗?”她问。 劳瑞娜反问,“您是怎样希望的呢?” 认真地想了想,艾芙洛直摇头:“我也不知道。我想看看你的脸,可……那又意味着离别,还真是两难的选择啊。” 劳瑞娜忽然抱住了她,铠甲并非如想象中冰冷。“啊,我得向您坦白,”她说,“我也是。” 第305章 恶魔与星门(1) 出发时星空浩瀚,在月光下坐着马车赶路甚至有几分浪漫;此刻临近白石城,天空却乌云密布,旷野里暗得伸手不见五指,诺亚觉得自己简直像是掉进了墨水里。 贝尔肯斯用当地俚语咒骂了句该死的天气。“看情形有场暴雨,”他用力嗅嗅鼻子,“希望是在我们到了目的地之后。” “还有多远?”海洛伊丝问。 “应该不远了,”祭司抬起头,“该死的,黑成这样……啊看哪,是灯塔,我们快要到了。想必你们也知道,白石城是曼林最重要的船运集散地,那座灯塔已经有四百年历史了,塔顶上的火焰永不熄灭,指引夜航的船只。” 果然,一点火焰出现在了前方,橘黄色的光芒虽然不起眼,却是眼前这无边黑暗中唯一的光明。 心跳悄然加快了少许。诺亚深深吸了口气:“大家做好准备。放轻松,照我说的去做,不会有问题的。” “可是,诺亚,”即便看不到脸色,祭司的担忧光用耳朵听也能听得出来,“这事对我来说是一点危险都没有。多法斯大人和霍默尔爵士他们即便遇到危险,也有机会逃脱,真理骑士、圣剑武士团和圣锁链骑士团没有教会吹嘘得那么厉害。可你们俩……” “是啊,诺亚先生,”约书亚在另外一辆马车上,“海洛伊丝陛下和您犯不着为了我们冒这种险。您的计划……” “是啊,”霍默尔爵士也说,“您的计划,是不是再商榷一下?您和陛下实在没有必要深入险境。” “哦,哦!马科伦和费尔德家族的人意见一致,这种事情很多年没有发生过了,”贝尔肯斯说道,“所以,诺亚,再考虑考虑你的计划如何?” 诺亚的计划是,由贝尔肯斯把他们俩直接带到加纳大祭司的面前,趁其不备将他制服。为了蒙混过关,贝尔肯斯大致应该这样描述事情的经过:他在中午与不明身份的年轻男女共进了午餐之后,由于他们形迹可疑,便一路跟踪来到遗址。正好遇上坦尼爵士带人前来捉拿他们俩,经过一番苦战,双方两败俱伤,坦尼爵士更是不幸战死,海洛伊丝和诺亚则被贝尔肯斯抓住。 这是诺亚想出来的。从坦尼爵士的话可以很容易推断,大祭司并不知道贝尔肯斯的动向,而所有在现场的士兵都已死于坦尼爵士邪恶的法术之下,没有证人,考虑到大祭司和贝尔肯斯的关系,这么说是具备相当可信度的。 至于多法斯大人、约书亚和霍默尔爵士,他们的任务则是在诺亚他们去见加纳大祭司的同时,尽可能多地了解白石城内的情况,获取各自家族的支持,并且随时准备接应。 “放心吧,”诺亚告诉他们,“其实没有你们想得那么危险。如果没有把握,我也不会让海洛伊丝陛下和我一起冒险。”加纳是个祭司,尽管坦尼爵士把他吹得天花乱坠,但有提米斯圣铠在,对付起来应该没什么困难,这也是他敢于提出计划的原因之一。 昨天傍晚,圣铠的召唤失灵过一次,这本会造成些许困扰。不过,在那个神秘的声音出现又消失过后,诺亚有种莫名的自信,这样的情形不会再发生了。虽然没有任何凭据,但他就是如此认定。 即便再遇到刚刚那种魔像,这回让海洛伊丝穿上圣铠,再赋予她感知灵能的能力,应该也足以解决。所以,这个计划成功的几率还是相当高的,至少比当初单身进入繁星宫救出赫拉斯陛下要高得多。 “没错,”海洛伊丝也说,“大家不用担心,诺亚和我已经经历过好几个比今天危险得多的夜晚了。”说着她把一柄长剑连鞘塞进了上衣里。那本是约书亚的剑,连日来没什么机会好好擦拭打磨,剑身已经失去了光泽,包裹剑柄的皮革也已陈旧,连原本是什么颜色都不太看得出来。 然而这柄剑也有好处。它的大小正合适,当藏进海洛伊丝的衣服时,从外表上一点也看不出来。她在许多柄剑中挑选良久,最后还是选中了这一把。 这个时候,他们与灯塔上那团熊熊燃烧的火焰已经接近了许多,城市的轮廓也依稀可辨。诺亚拿起绳索,将海洛伊丝双手在背后捆住。“去救艾芙洛的时候,”他一边打着结一边说,“我就是这样把薇卡捆上的。到时候你轻轻一拉,这个扣子就能解开。” “哦?这样啊,”她咂着舌头,“当时薇卡也是这个姿势吗?” “基本一致吧。” “那,你有没有趁机对她做点什么?” “怎么可能!”诺亚连忙否认,“我是那种人吗?再说,她随时可以解开,而且我和她才刚认识没几个小时,我们又急着救人——” “诺亚的意思是,”即使夜色也掩藏不了海洛伊丝的坏笑,“由于种种条件不具备,所以你才没能和她发生什么,其实你心里还是很期待的?” 贝尔肯斯吹了声口哨。诺亚无言以对,谈话一开始就被她彻底带偏了。“现在我们可是有正经事要做啊陛下,”他无奈地说,“来,不要动。” 得把她的脸弄得脏一些,再添点血迹,至于鲜血的来源则是昏迷不醒的坦尼爵士。早知如此,倒是没有必要把脸洗干净了。海洛伊丝声称她那一击足够他一整天都醒不过来,但出于谨慎,诺亚还是让人用铁链将真理骑士严实捆上,再派了四个人看守。 海洛伊丝耸了耸肩,老老实实地在诺亚面前跪下,好让他把血涂抹在额头和脸颊上。只是她的身虽然停下了动作,她的嘴巴可没歇着。“不要动?”黑暗中能看到一点白色,多半是她露出了一点尖尖的虎牙,“你当初也是这样要求薇卡的吧?” “没有。”她一定又在动歪脑筋,诺亚决定只做最低限度的回答。血涂得差不多了,他又试了试绳索的牢固程度,以确保万无一失。 海洛伊丝略微调整姿态,配合他的动作。“没有吗?不过也难怪,薇卡一向都乖乖的,哪怕被弄痛了也不会吭声的,确实不需要提醒她别动。说起来,”她用手肘拱了拱他的肚子,又用肩膀轻轻蹭着他的胸,“好久都没见过她了。你有没有想念她和艾芙洛啊?一定很想的吧?毕竟,你和她们两个一起同床过夜的嘛。” 这次连隔壁的马车上也传来了口哨声。诺亚哭笑不得。过夜?陛下,我和您的姐姐们可是什么都没发生过啊!这种话题上越分辩就越纠缠不清,他干脆而直接地把话题转移到眼前的事情上:“好啦,现在到我了。贝尔肯斯大人,拜托了。” “包在我身上!” 祭司手法娴熟地以相同的方式把诺亚捆上,用鲜血和泥土打扮了一番。转眼他们已经驶入巨马城的街道,远处的钟楼恰好敲响钟声。咚,咚,咚,咚,诺亚在心中默默计数,凌晨四点,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我们来了。 第306章 恶魔与星门(2) 驶过第二个路口时,诺亚三人与约书亚他们分道扬镳,拐上不同的街道。 街上空无一人,只有稀稀落落的路灯散发着萤火虫般的黯淡光芒,偶尔能见到一两扇窗户亮着灯。经过一座岗哨时,诺亚看到两个身披银色锁子甲和白披风的守卫蜷缩在角落里,如雷的鼾声此起彼伏、交相辉映。 这是个好兆头,希望圣堂里的守卫也是如此。在曲折的大街小巷上拐过几道弯,视野豁然开朗,大圣堂高耸的尖顶出现在了眼前。诺亚想起与海洛伊丝刚刚抵达亚尔提那的那个晚上,一样在这个钟点,自己站在另外一座圣堂前,也是这般抬头仰视。 他不由看向她,而她也在这样做。两人一同露出会心的微笑,又一同点了点头。“拜托了,贝尔肯斯大人。那些问题,您都记住了吗?” 祭司深深吸了一口气:“都记住了。你们小心。” 马车驶向圣堂。比起亚尔提那港那座夜晚也灯火通明的圣堂,这一座黑沉沉的,只有屋檐下挂着寥寥几盏长明灯。但是大门却洞开着,门前两个身披白袍的守卫倚着长矛,哈欠连天,马车驶近也没引起他们多大反应。 贝尔肯斯停下车,将诺亚扛上肩头,用胳膊挟住海洛伊丝,沿着圣堂前的台阶大步走了上去。他的步履和往常一样矫健尽管两人个头只是中等,但要像这般轻松地扛着他们走上台阶,也不是什么人都能做到的,更何况他还穿了一身锁子甲,背上系着盾牌,腰间挂了战锤。 “什么人?”一个守卫揉着眼睛问。 “混账东西!”贝尔肯斯的怒吼震得诺亚耳朵嗡嗡响,“站岗时也在做梦吗?连老子都认不出来了?” 两格守卫顿时清醒。“贝尔肯斯大人!”另外一个谄媚地弯腰低头,“您怎么会这个钟点大驾光临呢?” “少废话!加纳大祭司在哪里?我知道他已经醒了!” “是的,是的!”前一个守卫抢着回答,“我猜大祭司现在正在祭坛那儿。” “他在祭坛做什么?” “我们也不知道。不过大祭司吩咐过,如果坦尼爵士回来了,就立刻请他到祭坛去。所以我猜,他现在应该在祭坛。” “坦尼回不来了,”贝尔肯斯哼了声,“我替他去。” 说完,他跨进大门,两个守卫在身后点头哈腰。真是既多余又无聊,诺亚不禁心想,祭司可是背对着你们哪。 按照预先的安排,诺亚和海洛伊丝都昏迷不醒,所以一路上必须保持双眼紧闭。来到陌生的环境却不能用眼睛去看,海洛伊丝或许会很难受,诺亚可几乎不受影响。闭着眼睛,感知反而愈发清晰,他能感受圣堂内部的构造与艾格兰的没有什么不同。一样是圆形的主厅,环列的神像,向上与向下的旋转楼梯,只不过规模更加宏大,装饰更为精巧。 毕竟是教廷的所在地,曼林最大的圣堂,豪华些也是应该的。只是,圣堂里的祭司和修士是不是太少了些?诺亚几乎没感受到几个人的存在。上方有大约十个,从姿势来看,多半还在酣睡;远处又有那么四五个,以他们的动作和灵能的强度判断,应该是起床准备早餐的仆役和伙夫。 只有这些吗?而且其中没有能算得上是厉害的家伙。诺亚隐隐感到不对劲,如此宏伟的圣堂,即便夜间也不该如此冷清。特别是加纳大祭司还吩咐过,请坦尼爵士一回来就去找他。在大祭司的想法中,坦尼爵士是带着海洛伊丝回来的,如此重要的人物,不该再多添些守卫吗? 脚步声在空荡荡长廊中回响,贝尔肯斯悄声说道:“我们现在在一条走廊上,两边都是盔甲和神像,尽头是楼梯,一条通往二楼,加纳的书房和卧室就在那儿;另外一条通着地下室,一下去就是刚才那两个孬种说的祭坛。两位,准备好。” 两人一同点头示意听到。诺亚注意到贝尔肯斯的心跳加快了少许,呼吸也变得急促,无疑是感到了紧张。自己也是一样,汗珠正顺着脊背流淌。唯有海洛伊丝,平静得和什么都没发生一样,从她身上感受到的灵能来看,诺亚甚至觉得她有点儿跃跃欲试。 明明先前战斗的消耗还没完全恢复,别这么兴奋啊。贝尔肯斯继续向前迈步,诺亚在心中默默计数,四十六步之后,祭司转身向右,踏上了向下的楼梯。木制的台阶在他脚下吱嘎呻吟,轻微的断裂声不时响起,诺亚在心惊胆战中数到了二十一,祭司的脚终于又踩上了铺着绒毯的石板。 我们到了,诺亚咽了口口水。有别于通常的地下室,这儿的空气一点也不沉闷,反倒有种稍稍带着甜味的清香。随着祭司的脚步前进,这股香气越发浓郁。前方那大致呈圆形的低矮石头造物一定就是祭坛,而祭坛前那团孤零零的灵能,应该就是属于加纳大祭司的。 这种时候,一个人单独待在地下室的祭坛前做什么?祈祷?诺亚不相信这位大祭司会虔诚到如此地步。 加纳大祭司似乎并未注意到他们,直到贝尔肯斯出声:“加纳大人!” “贝尔肯斯?”对方转过身来,带着浓浓的惊讶问道,“怎么是你?啊,那两个人又是怎么回事?” 两声扑通,贝尔肯斯将诺亚与海洛伊丝丢下。“我碰上了坦尼,”他粗声粗气地回答,“说实在的,我也不明白。他把多法斯,还有他们家那个叫约书亚的小子给杀了,又告诉我这个小女孩,竟然是艾格兰的女王陛下。要知道,我中午才和这妞儿在赫尔姆旅店吃过饭,现在却告诉我她是那些野蛮人的女王!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坦尼把他们都杀了?”大祭司急切地问,“他现在在哪里?” “他回不来了,所以托我把他们俩带给你。” “啊,啊,”加纳的声音变得沉痛,显然误会了贝尔肯斯的话,“你做得很好。是很难令人相信,但这个孩子确实是艾格兰的合法女王,至少暂时是的。你先去休息吧,你的功勋卓著,我会好好嘉奖你的。” “嘉奖就罢了。但,如果方便的话,有些事是不是也该让我知道?为了抓住这两个混球,坦尼施展的那个法术,就连我看了也觉得心惊胆战。还有,艾格兰的合法女王,怎么会独自出现在曼林?这事还有多少人知道?” “啊,你说的对,”大祭司立刻改变了主意,“你还是先留下,我还有些事情要关照你,是的,有些事情。” 听着他们的对话,诺亚疑窦顿生。 第307章 恶魔与星门(3) 正如加纳大祭司所说,在黑暗中又前行了大约半个小时,他们终于走出了通道。 回到白石城时,天空乌云密布,四下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此刻天色已经微明,火红的太阳正从东方的地平线上升起。脚下泥土湿润,草叶上满是晶莹的水珠,空气清新而芬芳,无疑刚刚下过一场雨。诺亚大口地呼吸着新鲜空气,有种重新回到人世的感觉。 大祭司的脚步并未停下。他们步入一座稀稀落落的树林,矮小的树丛间是倒塌的石柱和残缺的雕像,破损的石板上或许曾经有过精美的花纹,如今却早已被岁月侵蚀得斑驳模糊。接着诺亚便见到了一座大约两人高的拱门,在晨曦中散发着耀眼的七彩光芒。 那并非完全是反射的阳光。拱门上遍布着千百个大小不同、形状各异的符文,此刻所有的符文都正忽明忽暗地闪烁着,纷乱的色彩在眼前流转,令人目不暇接。 这是什么?诺亚有种莫名的既视感,自己似乎曾经在哪里见过类似的东西。 “科塔娜!”海洛伊丝一声惊呼。 诺亚转过头,小女孩跪在一旁的草地上,神情呆滞,目光茫然,对海洛伊丝的呼唤似乎压根就没听见。 “科塔娜?”他试着也叫了声。 没有用,小女孩依然呆呆地跪着,甚至连一根小指头都没动弹。 “你们果然还是来了!幸好,幸会,”一个声音从背后传来,“我想两位一定辛苦了。啊,当然,你也是,这个差事真是为难你了。” 两人一同转过身去。什么情况?加纳大祭司面带微笑向他们走来,诺亚瞠目结舌。我眼睛花了吗?他转过头去,不,没有,加纳仍然被绳索结结实实捆住,就站在他们身旁。幸好新出现的这位加纳大祭司穿了身有金色丝线的红袍,胸襟上还缀了好些珍珠,诺亚才得以区分两人。 双胞胎吗?目光在两个加纳的脸上来回扫视了好几次。不,咋一看似乎一模一样,稍稍留神分辨,其实还是有很大区别的。穿红袍的这一位双眼更加有神、身形更加削瘦,那斑驳的长发中白色也更多。 最大的不同则体现在气质上。单独出现或许不容易注意到,可两人站在一起就很明显了。红袍的加纳沉稳,从容,平静,叫人难以揣摩,简简单单地站着都很容易看出此人必定有着尊贵的身份。 恐怕这一个才是真正的加纳大祭司,诺亚如此推断,不,如此认定。 “加纳大人,”被捆住的那位单膝跪下,证实了他的想法,“抱歉,我辜负了您的信任。” “起来吧,安瑞尔先生,”真正的加纳大祭司微笑,“这不是你的错,海洛伊丝陛下和诺亚先生本就不是你能对付得了的。” “可是,”被称为安瑞尔的男人低着头,“坦尼爵士也被他们杀害了。” “是么?”加纳有些沉痛,但并未显得意外,“那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你对科塔娜做了什么?”海洛伊丝问。她看似一脸平静,灵能却已经悄悄提升。 “没有什么大不了的。虽然可能多余,不过还是自我介绍一下,我是加纳,忝为曼林的大主教,”加纳略一躬身,“尽管您给我带来了些许麻烦,不过还是很荣幸能在此地见到您,海洛伊丝陛下。当然,您也一样,诺亚·麦克莱恩先生。” “你到底做了什么?”海洛伊丝又问了一遍。小科塔娜依然保持着跪坐的姿势,对他们的对话听而不闻,安静得全无生气。比起一个人来,更像是一尊雕塑。 “真的没有什么,这孩子精神上的力量消耗太大,所以脑子一时停转了,休息一下就会好的。” “然后呢?”海洛伊丝轻轻磨了磨牙齿,灵能进一步提升,“就要把她送上火刑柱吗?” 红袍的、真正的大祭司腔调怪异地笑了声:“啊哈!请原谅,我平时通常并不喜欢说话的,但是在这个清晨,我却非常高兴能为陛下您答疑解惑。没弄错的话,你们两位出现在此地的理由只有一个,就是为了救这个小女孩吧?” “没错。”两人一同答道。对视了一眼,海洛伊丝跨上一步:“你是把她交给我们呢,还是要先打一架再说?” “打架?不不不,你们可以带她走,我不会阻拦,因为那已经没有意义了。我要做的事情已经做完,换句话说,两位,你们来晚了。” “来晚了?” “正是。所谓的‘净化’业已完成,我已经得到了想要的东西,”加纳大祭司的手伸入红袍中,“瞧!” 他从怀中拿出了什么东西,平托在手掌上,递到两人面前。那是块通体漆黑的宝石,诺亚从未见过如此纯粹的黑,在加纳的手上简直像是一个黑洞,牢牢地攥住了他的目光。看得越久,诺亚越觉得无法挪开视线,连整个身子都好像要被吸入宝石中。 这一定不是块普通的东西。在诺亚的感知中,宝石蕴含的灵能极低,和寻常的红宝石、钻石之类没什么区别,甚至还要不如。可宝石灵能的结构却异常繁复,一股股脆弱而纤细的灵能以难以想象的复杂糅合在一起,还一刻不停保持着高速流转。诺亚试着稍稍感知了下,眩晕便直冲脑门,一阵天旋地转,他向前栽了下去。 海洛伊丝一把将他托住。“诺、诺亚!你怎么了?” 地面在眼前忽近忽远,倚靠在她的肩膀上好半晌,诺亚才缓过劲来。眩晕感还在,他竭尽全力才能凭自己的力量站稳。“我没事,”他顺势拍了拍她的后背,故作轻松地说,“不知不觉就看的入了迷,没注意脚下。” “这究竟是什么鬼东西?”她的怒意毫不掩饰。 加纳慢慢收拢手掌,将宝石握在拳心。他走向那道流光溢彩、闪烁不停的拱门,反问道:“这是什么,两位一定都见过吧?” “谁见过这种莫名其妙的东西!” “稍安勿躁,陛下。再好好想想,你们一定是见过的。” 第308章 恶魔与星门(4) 在海洛伊丝脚下挣扎了好一会,加纳大祭司终于意识到了双方在灵能上的差距,他的努力只是徒劳。 他停下将她的脚搬开的尝试,艰难地喘息着:“你怎么……为什么没有事……你不是被坦尼爵士……” “秘密,”海洛伊丝狡黠地一笑,“好了,尊敬的加纳大祭司,请您起来吧,然后带我们去见科塔娜。如果您打算动什么歪脑筋的话,那边那个大块头就是您的下场哦。” “你把贝尔肯斯怎样了?” “没怎么样,没怎么样!受了点伤,但肯定死不掉的。不过,您要是不肯乖乖配合的话,他会变成怎样可就不一定了。” “你……”加纳大祭司咬牙切齿地瞪着海洛伊丝,突然脸色一变,张狂地笑了起来。他的笑有恃无恐,笑得诺亚毛骨悚然。 海洛伊丝疑惑地把脚挪开,朝后退了两步:“怎么了?刚才那一下伤到了脑子吗?” 大祭司好容易止住了笑。“很好,陛下,”他看着上方的空气,“您是来救那个小女孩的?您真是机智过人,而且勇气可嘉,我这就带您去见她。不过,我可不敢担保您见到她的时候会发生些什么。” “你在说什么?”海洛伊丝蹙眉,“我们来晚了?” “您到时候就明白了。”加纳缓缓从地上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诺亚警惕地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虽说有海洛伊丝在,以他的实力不至于能做出点什么来。但这毕竟是别人的老巢,谨慎点没坏处。 这是个异常宽阔圆形的大厅,粗略地瞥了几眼,诺亚估计即便容纳上千人也不会觉得拥挤。墙壁与天花板都由厚重的灰岩砌成,脚下则铺着厚厚的红色绒毯。大厅中央是个同为圆形的祭坛,高度与诺亚的胸齐平,大小则差不多需要十个人才能合抱。 祭坛的基座是整块白色的巨石,几乎没有什么装饰,七座粗糙简陋、表面被风化得坑坑洼洼的雕像环绕祭坛排列,正中央则是一座一人高的石头拱门。 加纳走向祭坛,诺亚和海洛伊丝紧随其后。靠近了观察,祭坛似乎许久未经打扫,拱门与雕像上都落满了灰尘。大祭司抱住一尊雕像,用力转动起来。诺亚微微有些诧异,那雕像是整块石头雕刻,以加纳的灵能,按理是无法挪动分毫的。 但他随即听到了齿轮转动以及金属摩擦发出的轻微响声,顿时明白过来。不止如此,当加纳大祭司走向下一尊雕像时,诺亚察觉雕像与祭坛上的灰尘也并非真实,而是杰出的绘画技巧给眼睛造成的错觉。 当七座雕像都已转过不同的角度,加纳走回到两人跟前,伸手推向祭坛。格格的响动中,看似是整块巨石的祭坛底座上现出了方形的缝隙,石块向内滑动,一道低矮的门出现在了他们眼前。 带着挑衅的神情,加纳大祭司回头瞥了他们一眼:“够胆的话,就跟我来。” 诺亚向门里望去,目力所及,只有深沉而浓重的黑暗。尽管对于能感知灵能的他来说,这构不成麻烦,但他心里仍然难免惴惴不安。“我们该把他捆起来。”他对海洛伊丝说。 “哦?无畏的诺亚先生也怕了吗?”加纳笑道,“难道传闻有误,所谓的勇士其实只是个懦夫?” “啪”的一声响,大祭司结结实实挨了一耳光。“连谨慎和懦弱都分不清的家伙,”海洛伊丝反唇相讥,“面对有些人,只要得到一句保证就可以放心;面对另外一些卑鄙的家伙,当然是捆上更安全。” 她抓起绳子,不由分说将加纳双臂贴着躯干牢牢捆上。“现在可以了,”她满意地给绳子打上结,“带路吧。” 加纳满眼怨毒地看了她一眼,一言不发地弯腰钻进矮门。诺亚抢在海洛伊丝之前跟了进去,惹得她咕哝了几句。 门后是条黑咕隆咚的通道,要隔上许久才有一盏昏暗的油灯,除了自身之外几乎什么也照不亮。通道内不时传来尖利的啸声,听来像是风穿过缝隙,也可能是某种未知的东西所发出,诺亚不想也不敢细究。 诺亚回头望了眼,入口已经看不见了。要说不害怕那是假的,事到如今也已经不能回头,他硬着头皮向前迈着步子。空气沉闷而潮湿,他感到呼吸困难。墙上的油灯许多业已熄灭,有时得在黑暗中摸索上许久,才能再肩上一盏,他几乎成了睁眼的瞎子。 我能感知灵能,即便看不到也没关系,他给自己打气。海洛伊丝在我后面,加纳大祭司则沉默地走在前面不到五尺的地方,就是这样。 然而,真的只是这样吗?越是向前,他越是没有信心。脖子后的皮肤发麻,黑暗中或许还有些别的什么在注视着我们。不止一次,他觉得自己听到了他们三个之外的脚步声,听到了有人在角落里窃窃低语,甚至听到了女人哀怨的哭泣。 这种鬼地方,诺亚想哼首曲子壮胆,可张开口,却什么音都发不出来,就好像害怕惊醒黑暗中沉睡着的某些东西。 突然间有东西握住了他的手。诺亚差点跳了起来,但他随即意识到这是海洛伊丝的手,在无可挑剔的手感之外,更蕴含着使人安心的力量。 接着她便凑了过来,在他耳边呵着气:“原来诺亚怕黑呀。” “你,你怎么知道的?”她也能感知灵能了不成? “你心跳得就像是有人在我耳边敲鼓。放心吧,有我在呢,那家伙什么也做不了的,”她抬高了音量,“前面那位,还有多远啊?” 挨了一巴掌之后的大祭司显然老实了许多:“大概半个钟头。” “那么远?”诺亚下意识地说道,“半个钟头,都到城外了吧?” “是的。”加纳说完便不再啃声,默默地继续向前。 听到通道如此漫长,诺亚隐隐有些不安。为何会把科塔娜送到这么远的地方?净化,或者更直白地说,烧死一个人需要这么麻烦吗? 或许,大祭司在偷偷谋划着什么。不过转念一想,单论灵能,加纳不过与贝尔肯斯相当,比自己强不到哪里去,这条漫长而黑暗的通道里也感知不到机关与陷阱的存在。就算他有阴谋,我们也还有铠甲和短剑没用上,凭海洛伊丝的实力足够对付。 第309章 恶魔与星门(5) 正如加纳大祭司所说,在黑暗中又前行了大约半个小时,他们终于走出了通道。 回到白石城时,天空乌云密布,四下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此刻天色已经微明,火红的太阳正从东方的地平线上升起。脚下泥土湿润,草叶上满是晶莹的水珠,空气清新而芬芳,无疑刚刚下过一场雨。诺亚大口地呼吸着新鲜空气,有种重新回到人世的感觉。 大祭司的脚步并未停下。他们步入一座稀稀落落的树林,矮小的树丛间是倒塌的石柱和残缺的雕像,破损的石板上或许曾经有过精美的花纹,如今却早已被岁月侵蚀得斑驳模糊。接着诺亚便见到了一座大约两人高的拱门,在晨曦中散发着耀眼的七彩光芒。 那并非完全是反射的阳光。拱门上遍布着千百个大小不同、形状各异的符文,此刻所有的符文都正忽明忽暗地闪烁着,纷乱的色彩在眼前流转,令人目不暇接。 这是什么?诺亚有种莫名的既视感,自己似乎曾经在哪里见过类似的东西。 “科塔娜!”海洛伊丝一声惊呼。 诺亚转过头,小女孩跪在一旁的草地上,神情呆滞,目光茫然,对海洛伊丝的呼唤似乎压根就没听见。 “科塔娜?”他试着也叫了声。 没有用,小女孩依然呆呆地跪着,甚至连一根小指头都没动弹。 “你们果然还是来了!幸好,幸会,”一个声音从背后传来,“我想两位一定辛苦了。啊,当然,你也是,这个差事真是为难你了。” 两人一同转过身去。什么情况?加纳大祭司面带微笑向他们走来,诺亚瞠目结舌。我眼睛花了吗?他转过头去,不,没有,加纳仍然被绳索结结实实捆住,就站在他们身旁。幸好新出现的这位加纳大祭司穿了身有金色丝线的红袍,胸襟上还缀了好些珍珠,诺亚才得以区分两人。 双胞胎吗?目光在两个加纳的脸上来回扫视了好几次。不,咋一看似乎一模一样,稍稍留神分辨,其实还是有很大区别的。穿红袍的这一位双眼更加有神、身形更加削瘦,那斑驳的长发中白色也更多。 最大的不同则体现在气质上。单独出现或许不容易注意到,可两人站在一起就很明显了。红袍的加纳沉稳,从容,平静,叫人难以揣摩,简简单单地站着都很容易看出此人必定有着尊贵的身份。 恐怕这一个才是真正的加纳大祭司,诺亚如此推断,不,如此认定。 “加纳大人,”被捆住的那位单膝跪下,证实了他的想法,“抱歉,我辜负了您的信任。” “起来吧,安瑞尔先生,”真正的加纳大祭司微笑,“这不是你的错,海洛伊丝陛下和诺亚先生本就不是你能对付得了的。” “可是,”被称为安瑞尔的男人低着头,“坦尼爵士也被他们杀害了。” “是么?”加纳有些沉痛,但并未显得意外,“那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你对科塔娜做了什么?”海洛伊丝问。她看似一脸平静,灵能却已经悄悄提升。 “没有什么大不了的。虽然可能多余,不过还是自我介绍一下,我是加纳,忝为曼林的大主教,”加纳略一躬身,“尽管您给我带来了些许麻烦,不过还是很荣幸能在此地见到您,海洛伊丝陛下。当然,您也一样,诺亚·麦克莱恩先生。” “你到底做了什么?”海洛伊丝又问了一遍。小科塔娜依然保持着跪坐的姿势,对他们的对话听而不闻,安静得全无生气。比起一个人来,更像是一尊雕塑。 “真的没有什么,这孩子精神上的力量消耗太大,所以脑子一时停转了,休息一下就会好的。” “然后呢?”海洛伊丝轻轻磨了磨牙齿,灵能进一步提升,“就要把她送上火刑柱吗?” 红袍的、真正的大祭司腔调怪异地笑了声:“啊哈!请原谅,我平时通常并不喜欢说话的,但是在这个清晨,我却非常高兴能为陛下您答疑解惑。没弄错的话,你们两位出现在此地的理由只有一个,就是为了救这个小女孩吧?” “没错。”两人一同答道。对视了一眼,海洛伊丝跨上一步:“你是把她交给我们呢,还是要先打一架再说?” “打架?不不不,你们可以带她走,我不会阻拦,因为那已经没有意义了。我要做的事情已经做完,换句话说,两位,你们来晚了。” “来晚了?” “正是。所谓的‘净化’业已完成,我已经得到了想要的东西,”加纳大祭司的手伸入红袍中,“瞧!” 他从怀中拿出了什么东西,平托在手掌上,递到两人面前。那是块通体漆黑的宝石,诺亚从未见过如此纯粹的黑,在加纳的手上简直像是一个黑洞,牢牢地攥住了他的目光。看得越久,诺亚越觉得无法挪开视线,连整个身子都好像要被吸入宝石中。 这一定不是块普通的东西。在诺亚的感知中,宝石蕴含的灵能极低,和寻常的红宝石、钻石之类没什么区别,甚至还要不如。可宝石灵能的结构却异常繁复,一股股脆弱而纤细的灵能以难以想象的复杂糅合在一起,还一刻不停保持着高速流转。诺亚试着稍稍感知了下,眩晕便直冲脑门,一阵天旋地转,他向前栽了下去。 海洛伊丝一把将他托住。“诺、诺亚!你怎么了?” 地面在眼前忽近忽远,倚靠在她的肩膀上好半晌,诺亚才缓过劲来。眩晕感还在,他竭尽全力才能凭自己的力量站稳。“我没事,”他顺势拍了拍她的后背,故作轻松地说,“不知不觉就看的入了迷,没注意脚下。” “这究竟是什么鬼东西?”她的怒意毫不掩饰。 加纳慢慢收拢手掌,将宝石握在拳心。他走向那道流光溢彩、闪烁不停的拱门,反问道:“这是什么,两位一定都见过吧?” “谁见过这种莫名其妙的东西!” “稍安勿躁,陛下。再好好想想,你们一定是见过的。” 第310章 恶魔与星门(6) 一定见过?诺亚望着拱门,在记忆中仔细巡检。 “还没想起来吗?”加纳大祭司的手搭在了拱门上,面容被不断变幻的色彩映照得五光十色,“如果这些符文没有闪耀的话……这回呢?” 星门,诺亚猛然想了起来。与记忆里的一模一样,只不过小了无数倍。 “这是星门?”海洛伊丝也脱口而出,“可这么小……” “没什么好奇怪的,陛下,人类不也有高有矮、有大有小、有强壮有瘦弱、有智慧有愚鲁?人与人之间的差距,恐怕比星门之间的要大得多。” “这和科塔娜又有什么关系?” 加纳大祭司将宝石收进怀中,离开星门,向安瑞尔走去。“这个嘛,”他走得很慢,“得从星门的用途说起了。这些伟大的造物是远古时期的人类所建造,历经了千百年的久远岁月之后依然屹立不倒,对生在我们这个时代的人来说,值得献上最大的敬意。据古老的史书记载,古时的人类能凭着自己的意志在不同的世界自由穿梭,他们的足迹甚至遍布夜晚我们在头顶见到的每一颗星星。穿过这些拱门,他们就到达了不同的星星,又或者从不同的星星回来,星门正是由此得名的。” 这还是第一次听说。新鲜之余,诺亚也感到了疑惑:“这些东西,真有那么了不起?” “自个过去好好看看吧,就算再过一千年,我们也造不出那样的东西。” “可如果造出这东西的古人类真有那么厉害的话,为何如今他们却销声匿迹,只留下这些星门孤零零地矗立在大地上?哦,或许还留下些神话故事,但那也没什么意义。” “啊,那就要说起大约七百五十年前的末日浩劫了。在那场可怕的灾难中,一半以上的星门遭到了破坏,剩下的也失去了与其他世界的联系。”加纳走到安瑞尔身边,开始动手解他身上的绳子。 “失去了联系,然后呢?”海洛伊丝催促道。她显然听得入了神,诺亚也是。 “然后,就是个悲伤的故事了。伊利昂大人发掘到了好些古代典籍,对此有详尽的记载,即使几天几夜也不够说完。陛下,您只需要知道,星门让人类获取了无穷无尽资源的同时,恶魔也跟着就来了,将星门破坏是当时的人类无奈之下的最后手段。为了拯救我们的世界,远古人类付出的代价难以想象,他们那灿烂辉煌的文化,他们积累的宝贵财富,他们谱写的波澜壮阔的历史,几乎全都在那次灾变中付之一炬。当然,总也有些东西流传了下来,两位应该并不陌生。比如星门,比如我交给坦尼爵士的黑铁战争傀儡,也比如……两位的那件提米斯圣铠。” 海伯伦确实说过,这件铠甲是远古人类的造物,但说得可没加纳大祭司这般详细。 “你好像什么都知道啊。”海洛伊丝以揶揄的口吻说道。 这个时候,加纳已经把捆住安瑞尔的绳索解开。“您过奖了,”他欠了欠身子,“幸运的是,流传下来的不只是这些。在毁灭降临之前,古人类将他们的创造尽可能记录了下来,并且以我们难以想象的方式保存在安全的地方。也就是说……”大祭司的笑容里有了一丝狂热,“有朝一日,我们可以找到那些被封存的东西,重现那些不可思议的、在梦境中也想象不到的伟大奇迹。” “有朝一日?”海洛伊丝扮出她最拿手的那种天真模样,“听起来,这一天似乎还很遥远吧?” 大祭司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悻悻地低下头:“您……说得对。” “这些和科塔娜又有什么关系?”诺亚瞥了眼小女孩,她还是保持着最初的姿势,一动不动。 “啊,”加纳大祭司又走向星门,“因为除了古人类外,还有些别的东西也保留了下来……那些穿过星门而来、把毁灭撒播到整个大陆的可怕生物,正在沉寂的星门后默默窥视着我们的世界,从末日浩劫起就未有一刻停止。它们是众多灭世预言中的恶魔,人类永远不该接触的存在。为了再度入侵,当初被彻底赶出这个世界的同时,它们用我们至今理解不了的方式留下了种子。在漫长的日子里,这些种子一直在沉睡,一旦时机成熟,便会生根发芽、破土而出。种子本身的力量非常微弱,几乎什么也做不了,但,就像黑夜里的灯塔,战场上的旗帜,开启城堡大门的钥匙,人偶师手中的傀儡线。一枚微不足道的种子,也拥有相当大的可能性啊。” 加纳的目光投向了科塔娜。 “那孩子,就是你说的种子?”诺亚诧异地问。怎么可能?她怎么看都是个普通的小女孩,灵能也没有任何怪异的地方。难道真的如加纳所说,是无法理解的方式吗? “没错,就是她。其实马科伦家那小子救她纯属多此一举,即便被烈火焚烧,这孩子也不会有事的。不过呢,被他那么一搅合,曼林几乎立刻陷入了混乱,许多人的欲望都被释放了出来,这点上我确实要感谢他。” “科塔娜不会有事的?”海洛伊丝用促狭的眼光盯着加纳,“我们怎么知道你不是小说读多了在胡说八道?星门,种子,恶魔,那种事,你觉得我们会这么简单相信一个初次见面的疯子吗?” “疯子?”加纳大祭司稍稍愣了下,随即大笑,“您真的这样认为吗?” “不是疯子,谁会希望混乱啊?你所做的一切,对你又有什么好处?” 加纳大祭司止住笑,耸耸肩膀:“没有,甚至可以说,对谁都没有好处。有时为了让敌人迷惑,必须得做一些没有好处、甚至损害自己利益的事,这样才能掩盖真正的目的。” “你真正的目的,就是科塔娜吗?” “也可以这么说吧。我已经从她身上得到了种子,刚刚你们也见过了,那纯净的、没有一丝瑕疵的迷人黑暗。真是叫人陶醉啊。” “那颗宝石?”诺亚似乎又感到了一阵眩晕,“是从科塔娜身上得到的?” “撒谎的吧,”海洛伊丝顺口接了下去,“她身上哪有这种东西?” 大祭司站在了星门下:“不相信吗?那也很简单,你们就亲身感受一下,一颗小小的种子能做到什么吧。” 第311章 恶魔与星门(7) 星门之上,符文的闪烁突然加快了数倍,变得杂乱而疯狂,刺眼的光芒令人无法直视。 虽然看不见也听不到,可诺亚很清楚,有什么东西正在穿过星门。凶残,贪婪,扭曲,仅仅是匆匆一瞥般的粗略感知便令他毛骨悚然。晚夏的清晨绝对称不上寒冷,可他却瑟瑟发抖,如同置身深冬的冰窟,连上下牙也禁不住格格地打起架来。 星门后有些什么,他还是一无所知,但至少明白了加纳大祭司起码有一点并未撒谎:人类绝不该与那些存在相接触。他扭头望向海洛伊丝,他发现这已经成为自己动摇时的习惯性动作。 彻骨的寒意令头脑一片空白。不,这不是真的—— 一柄长剑自后而入,洞穿了海洛伊丝的胸膛。她瞪大了眼睛,缓缓低下头,怔怔地看着自己胸前露出的剑刃。 黑暗与寂静扩散着吞没了视听,只一次心跳的时间,诺亚的世界坍塌了。他用力眨眼,却只看得到她胸前正在扩散的鲜红;他想向她走去,用双手紧紧抱住她,手脚却不听使唤;他想像野兽一样嘶吼,张开口,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他闭上了眼睛。这是梦吧?一定是梦吧?我们在一起经历了那么多次生死,战胜了不知多少强敌,怎样的艰难险阻都被踩在了脚下,你怎么能在这种地方、怎么能被这种卑鄙的家伙…… 视野恢复了明亮。安瑞尔擦拭着长剑上的血迹,海洛伊丝向前倒伏在地上,后背上的伤口鲜血汩汩涌出。虽然没有见识过太多死亡,可诺亚知道,那绝对是致命伤。他的眼睛如此告诉他,他的感知也指出了同样的事实。她的灵能在不断消散,她的生命在飞速流逝,诺亚的身子终于能动弹了,可她已经无法给予任何回应。 诺亚双膝一软就要跪倒,却又强行支撑住了体重。绝望被愤怒所取代,对敌人,也对自己。她被人杀害,你却像个懦夫一样跪下?诺亚死死瞪着安瑞尔,那身白色的祭司袍沾上了斑斑血迹,那是她的血。 杀了他,一个声音说道。没有任何犹豫,铠甲上身,短剑在手,诺亚扑向了安瑞尔。他挥剑劈下,若是砍实,这一剑能从头到脚把对手分成两半。 安瑞尔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身子回旋,避开了诺亚全力以赴的一剑。虽然处于盛怒之中,诺亚那敏锐的洞察依然近乎本能地存在。这家伙比之前灵活了许多,仅仅一次闪躲,他便立刻察觉了。 毫无疑问,安瑞尔得到了星门后那些存在的力量。诺亚跟上,挥手又是两剑,安瑞尔一一躲开,回手一剑便突破了诺亚生涩的防御,长剑正砍中诺亚的右侧肋间,在铠甲上发出叮的一声脆响。 即便隔着铠甲,诺亚也深切感受到了这一击的沉重。若此刻自己身披的不是这件神奇至极的提米斯圣铠,而是寻常板甲,他毫不怀疑安瑞尔的这一剑能轻易破开金属的甲胄,畅饮鲜血。 他的剑术远在我之上,而灵能更是超过披上提米斯圣铠的我,这一发现令诺亚有一瞬的灰心。但这不是退缩的理由,有铠甲在身,他无法伤到我,而我只要命中他一剑,一切都会变得不同。 打定主意,诺亚锲而不舍,追逐着安瑞尔的身影。而安瑞尔不知是洞察了他的意图,还是战斗风格本就如此,始终与诺亚保持着距离,几乎从不给他正面交锋的机会,就像只兔子一样蹦蹦跳跳,不停地后退、平移、躲闪,偶尔的反击又无比犀利。 如果没有这身铠甲,我大概已经死了六七次了吧,又一次被安瑞尔击中了头盔,诺亚有些气馁地想。但他随即又打起精神,战斗开始至今,自己的灵能几乎一点也没有减弱,对方却在不断消耗。继续保持这个节奏,要不了多久,他的动作就会逐渐缓慢,反应也会变得迟钝,机会将在那时出现。 可我是不是忘了什么?又一次,诺亚感到了轻微的眩晕。在挥剑的间隙向地上瞥了眼,他没有找到海洛伊丝的身子。剑影袭来,他无暇细看,用尽全力将安瑞尔的剑架住。 两剑相交,诺亚的手震得发麻安瑞尔手里的不过是柄寻常长剑,剑身黯淡无光,包裹剑柄的皮革满是裂纹,被汗水浸得失去了本来颜色。诺亚的剑虽然外形同样朴素,甚至连个像样的护手都没有,剑刃也又薄又窄,但怎么说也是古人类留下的宝贵遗产,奥刻罗斯更是声称这柄剑可以斩断一切。 可到了诺亚手中,显然不是那么一回事。持剑的人越强,剑才会越强,这个道理,海洛伊丝、薇卡和艾芙洛都教导过,只不过没想到会在这柄剑上以如此直接的方式显现。 安瑞尔长剑虚晃,诺亚眼前一闪,心口又挨了一记戳刺。提米斯圣铠又一次为他挡下致命的攻击,他听到安瑞尔刺耳的话语:“真是副好铠甲,诺亚先生!你打算在这乌龟壳里躲一辈子吗?” 诺亚的回应是一记劈砍,海洛伊丝在“花冠”号飞行船上教导他的第一个招数,后来在巨马城时,艾芙洛又悉心地指导过临敌时的具体细节。他自忖已经做到最好,出剑的时机、力度和角度都无可挑剔。 安瑞尔却毫不费力地躲开,嘲笑夹杂在攻势中洒向诺亚:“这就是你的最好表现?今天该不会是你这辈子第一次用剑吧?” 这戏谑的口气,这轻快的语速,这混蛋根本没把我当成是对手。诺亚恼火之余也颇有些遗憾,要是跟着她们姐妹学剑的时间再久一些就好了!哪怕仅仅练上一年,这种程度的对手根本不在话下。 话说回来,这家伙究竟从星门得到了什么?安瑞尔手里的那柄长剑灵动到了极点,三两下便又一次瓦解了诺亚的防御,凭着对灵能的感知,诺亚这次在最后一刻斜身闪开。即便如此,肩甲上仍然被刮出了长长的火花。 太古怪了,诺亚回想起在地下祭坛前他刺向海洛伊丝那笨拙的一剑。若非亲眼所见,实在很难相信那时的他和现在的他竟然是同一个人。这么说来,星门给他带来的不光是灵能上增强与速度上变快,连用剑的技巧也得到了提高? 他蓦地想起自己是如何战胜黑铁魔像的。会是和我一样的情况吗?没有时间细线,安瑞尔跨步上前,长剑兜头劈下。 这家伙?安瑞尔竟然挥出了与自己一模一样的劈砍,姿势标准得仿佛出自同一个教师的教导。诺亚有侧身避开,怒意止不住地上涌。 第312章 恶魔与星门(8) 那是海洛伊丝亲手所教,如今却被杀害她的人拿来用在自己身上。还不止如此,安瑞尔步步紧逼,一连十来次挥剑,每一次都是一模一样自上而下的劈砍,每一下的角度、力量与方位都完全一致。 他在挑衅,在炫耀自己的剑术,他根本没有把我放在眼里,诺亚愤怒得难以自已。这一招没什么出奇的地方,闪避并不困难;即便被劈中,盔甲也会挡住剑刃。可他没有这样做,而是举起短剑,正面迎向对方的攻击。 在头两次招架中,持剑的右手便被剧烈的冲击震得麻木。诺亚至今不明白这件提米斯圣铠究竟是怎样生效的,有时黑铁魔像那样可怕的拳头砸上来也若无其事,有时——特别是当自己尝试出手时——却又几乎不起作用。 诺亚强行忽略自手掌延伸至手肘乃至整条手臂的剧痛,执拗地挥动短剑,一下又一下地挡住安瑞尔的长剑。他没有去数自己架住了对方多少次挥砍,只知道很快整条手臂便失去了知觉,而疼痛还在向着胸膛蔓延。 这反而令他冷静下来。我在做什么?这是我最熟悉的招数,她们每个人都教过,还亲手练习了上万次。这个人的灵能比穿上铠甲的我并没有强到哪里去,我在苦苦支撑,他也绝对好受不到哪里去! 长剑再度劈来,诺亚咬牙挥剑挡住,舌根已经泛起一丝血腥的味道;接着又是一剑,他仍然举剑挡开;再到下一剑,虽然对手长剑上蕴含的力量依然不容小觑,可诺亚却发现了些微不同。 两剑之间的间隔拉长了少许。 这个发现令诺亚心中一阵欣喜。两剑又一次相交,这一次手臂感受到的冲击远不如前一次,安瑞尔的身子颤了颤,后撤两步重新调整了姿态,这才再次扑向诺亚。 非常好,即便得到了穿越星门而来的力量,安瑞尔也不是无懈可击的,他一样会感受到疲惫和疼痛,他的灵能也一样会消耗。 数个回合一晃而过,诺亚逐渐适应了对手的力量与速度。安瑞尔当即改变了策略,不再重复单一的劈砍,也不像先前那样一味逃避躲闪,到了这个时候,他才终于认真了起来。 各式令人眼花缭乱的招数层出不穷。诺亚一时有些手忙脚乱,甫一接触,身上立刻挨了好几剑。依靠对灵能的感知,诺亚一丝不苟地逐一辨认清楚对方的动作,按照自己对剑术的理解来招架或是闪躲,实在无可奈何的时候,就仰仗身上的铠甲硬挨对手的长剑。 这么做有点无赖,但诺亚清楚,现在可不是在校场上决胜负。再说,穿上精良的装备来获得胜利本就是天经地义的。 诺亚的注意力不知不觉间全部集中到了对手的剑刃上,他已经完全顾不上仇恨或是愤怒,甚至连要打倒安瑞尔的念头也被抛在了脑后,心中所想的只是如何挥好下一剑。随着时间的推移,他注意到自己身上中剑的频率越来越低,训练中那些本来怎么也弄不明白、强行记忆下来的部分却领悟得越来越多。 剑臂肩一线,上半身保持稳定,旋身时以腰部为中心……艾芙洛和海洛伊丝的教导越来越多地浮现在脑海内,并且运用在了行动中。她们示范的招数仿佛融入了他的身体,他不是在单纯模仿,那一个个固定的动作在他手中灵活地加以呈现,每一刻都在变得越来越得心应手。 他开始有了反击的余裕。进攻与防守不同,防守只需要根据对手的行动作出应对,而进攻却必须自行阅读战斗的基础上策划并且执行。诺亚接受的教导毕竟还太少,训练的日子也嫌太短,短时间内防守还能因为对手的激发而提高,要作出有效的攻击,他自己也明白不太现实。 试着照搬艾芙洛教过的几招,结果完全不行,根本砍不到人不说,破绽更是大得堪比亚尔提那港外的那座星门。安瑞尔立刻抓住机会,长剑绞上了诺亚的短剑。若非诺亚借着感知察觉了对手的意图,短剑一准脱手。 即便如此,安瑞尔也趁势撩起长剑,凿在了诺亚的面甲上。 剑与甲碰撞发出的火花自眼前划过,诺亚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安瑞尔的调笑声传入耳中:“刚刚那一剑本该把你的鼻子给削下来,诺亚先生,你的龟壳真的很不错。现在就看,你能在里面躲多久了。” 诺亚本想反唇相讥,可不知为何,刚刚这一剑,铠甲未能完全消解对手剑上的灵能。虽然没造成什么实质性的伤害,鼻子还是有种被人狠狠打了一拳的感觉,酸痛的刺激让眼泪一下流了出来。 幸好面甲挡得严实,否则他简直无地自容。他纵身疾冲向安瑞尔,手里的短剑笔直刺出。这一击他凝聚了全身的灵能,可是完全没有章法,纯系掩盖当着对手面流泪的羞愧,自个也没指望能起什么效果。 可出乎他意料,安瑞尔举起长剑招架,两剑即将相交的瞬间却怔了一怔,随即稍稍调整了持剑的角度,。犹豫不决向来是战斗中的大忌,叮的一声,诺亚的短剑被已经浅浅刺入了安瑞尔的胸膛。若不是安瑞尔在最后关头用长剑挡住,这一剑会洞穿他的心脏。 怎么回事?收回短剑,看着短剑尖端上沾上的些微鲜血,诺亚大惑不解。回想刚刚对手的反应,像是拿不定主意该直接挡住还是躲闪,又像是对自己攻击的位置判断错误。以他之前展现出来的剑术,按理不应该啊…… “漂亮的一剑,”安瑞尔的手按着胸膛,“不过下一次,你不会有这样的运气了。” 运气吗?不,不该只是运气,一定还有别的原因。又是一阵轻微的眩晕袭上头脑,诺亚茫然地四下环顾。感觉不太对劲,是不是少了些什么? 应该是的。可究竟是少了什么呢? 鼻子依然有些发酸,他很想揉一揉,只是脸上还挂着泪水,不方便在安瑞尔面前掀开面甲。等等,鼻子……?他突然想起在风铃城的那个晚上,自己在艾芙洛鼻子上还有眼眶上留下的那两拳,外加在“花冠”号飞行船上,划开海洛伊丝衣服的那一剑。 第313章 恶魔与星门(9) 诺亚用力摇了摇脑袋,想使自己清醒些。我似乎忘记了某些重要的事,而且那件事和眼前的战斗有莫大的关系。 他急切地想要想起来,可事情往往如此,越是使劲想,越是一无所获。眩晕感比刚才更加强烈,有那么片刻,连站着都费去了他老大力气。安瑞尔立即发现了他的异样,毫不犹豫地举剑逼近。 这个家伙虽然可恶,但公平地说,身为战士的洞察和敏锐确实无可挑剔。短剑上的血迹令诺亚有些不自在,他用力甩了甩,不巧血珠竟然正洒进左眼。这下更是雪上加霜,诺亚匆忙抬起手臂防御,安瑞尔的长剑已经到了眼前。 就在此时,诺亚猛然想起了被自己所遗忘、所忽略的事。安瑞尔的剑不对劲,在大圣堂地下的祭坛前,他从怀里掏出的明明是一柄珠光宝气的短剑,而非现在手里这柄式样朴素、全无装饰、保养也欠妥的长剑。 还不止这样。诺亚闭起左眼,一边招架一边后退,心中疑惑犹如涨潮的海水般涌起。加纳大主教到哪里去了?为何见不到他的身影?还有,海洛伊丝呢?她明明就倒在附近,现在也没了踪影。 长剑斜劈而至,诺亚横剑格开。他想起了更多——安瑞尔手中的那柄长剑本是约书亚的,出发前海洛伊丝将之藏在了怀中,当时他曾特别留意过。她的剑为什么会在他手中?他自己的剑呢? 如此明显的事实,为什么我到现在才发现?不对劲,太过不对劲,诺亚思忖着刺出一剑,安瑞尔旋身躲开,顺势还了一剑。这样的反应和招数……诺亚突然怔住。他终于明白自己刚刚为何会想起风铃城外的艾芙洛,“花冠”号上的海洛伊丝。 片刻之前自己那随手的一剑,安瑞尔的反应,与那时的她俩如出一辙。 异样的感觉在体内蔓延,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是谁?和我战斗的这个人,究竟是谁? 右眼索性也闭上,诺亚完全凭借对灵能的感知来战斗。眼睛与耳朵很容易被蒙蔽,灵能却不会,在此之前他一直是如此确信的,现在却不敢那么肯定了。说到底,能感知灵能也不过是感官的一种,既然我看到的和听到的未必是真实的,为何感知到的就一定是呢? 现在的问题在于,如果身周的一切全是虚假的幻想,该要如何破除? 他找不到答案。战斗已经持续了许久,对方的灵能固然已经没有起初那么高涨,诺亚的状况也没有好到哪里去。一刻不停地前进后退,一次又一次的挥剑,再加上始终紧绷的神经,灵能与体力的消耗对他而言都是前所未有的。 手里的短剑逐渐沉重。好在安瑞尔——或者说像是安瑞尔的那个人——胸前中了一剑,虽然伤得不重,究竟是谨慎了许多,所以他还能继续支撑下去。我似乎还有什么关键之处没想起来,可对手的长剑戳、刺、劈、撩,提米斯圣铠也不是无懈可击的,他无暇仔细思索。 忽然安瑞尔的剑劈中了诺亚的左边肩甲。这一次,提米斯圣铠仍然未能化解对方长剑上蕴含的灵能,左肩顿时一阵剧痛。类似的情况已经是第二次,难道铠甲不仅有距离的限制,使用时间上同样有限吗?经历了漫长的战斗之后,防御上的效果已经减弱了? 不管怎样,这都是个糟糕透顶的发现,如果试试当真如此,则意味着原先拟定的策略不再可行。 更加糟糕的是,安瑞尔也发现了,他确实相当敏锐:“怎么了,乌龟?你的龟壳好像没有那么结实了吧?” 这种程度的嘲讽还不至于让诺亚焦躁或者愤怒。长剑伴随话语接踵而至,诺亚全神贯注,抵挡安瑞尔的攻势。体力下降比估计得还要严重,跟上对手的节奏已经成了相当困难的一件事,他意识到情况不妙。 自己正像失败的深渊滑落,这个过程虽然目前来看还很缓慢,但却难以逆转。再打下去多半也是输,不如干脆举起剑朝对手合身扑过去,胜负在一个回合内决出——有那么一瞬间,他产生了自暴自弃的想法。这念头转瞬即被他推翻,现在只不过是落了下风,胜负还早得很,战斗中什么意外都可能发生,怎可如此轻易地放弃? 两剑又一次相交,强烈的冲击令手掌一阵麻痹,诺亚的短剑险些脱手。他急忙后退,安瑞尔却不给他喘息的机会,长剑如影随形。躲闪慢了半拍,左臂上连中两剑。提米斯圣铠的防御比刚刚更弱,这两下痛彻骨髓,诺亚神智一阵恍惚。 没等他缓过劲,长剑又已袭来,安瑞尔选择了直刺。提米斯圣铠也已到了极限,这一剑被刺中的话,承受的就不只是灵能的冲击了。已经来不及躲闪或是招架,诺亚别无选择,反手一剑刺向安瑞尔的胸膛。 当安瑞尔的剑洞穿海洛伊丝单薄的身躯时,诺亚心中唯一的念头就是以同样的方式杀了他。可事到如今疑点重重,他意识到不能这么做。尽管情势危急,他使出了全力,却仍然控制了出手的幅度。 若是因此死在了安瑞尔手下,那也罢了,至少是紧随着海洛伊丝的脚步而去的。 两人的剑同时相互刺中了对方。剧痛霎时贯穿了胸膛,诺亚仰天倒下。我被刺穿了——他随即发现这只是错觉,对手同样收住了剑,这一剑仅仅刺入身体半寸就停下,而且避开了要害。 他摸了摸伤口,顿时疼得龇牙咧嘴。话说回来,流血没有想象中严重,试着挥了挥了下胳膊,伤口似乎也不妨碍活动。深深吸了口气,诺亚睁开双眼。安瑞尔半跪在地上,右手捂着胸口,鲜血正从他指缝间渗出。 看起来这家伙伤得比我要重。安瑞尔摇摇晃晃地起身,他的右手满是鲜血,白色的袍子上鲜红也正在漫漫扩散。不知怎的,在诺亚眼中,那些血就像在燃烧一样发出火红的光芒,他完全无法挪开视线。 很快,他就发现那不是自己的错觉。鲜血确确实实在燃烧,接着火焰便铺天盖地地向他袭来,像要将他吞没。 第314章 恶魔与星门(10) 这又是幻觉吗?火焰席卷而至,诺亚惊呼了一声,下意识地闭上眼睛。 没有扑面而来的热意,也没有灼烧带来的痛楚,试着吸了口气,空气清新凉爽。再度睁开眼睛,举目所及,天空,树林,青草地,星门,到处都是鲜血。这景象本该诡异可怖,可任何一处的鲜血都像是金子般在阳光下闪耀,诺亚只觉得无比灿烂。 接着,世界便在他面前破碎成了无数块。 有那么片刻,诺亚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看不到。这短暂的黑暗与寂静过去后,一切恢复了正常。 星门上的符文依旧在闪烁,只是远比先前黯淡;科塔娜仍然跪在青草地上,对周围的一切视而不见;安瑞尔伏倒在地,背上的伤口还在汩汩冒着血,身边的泥土被染红了一大块。 怎么会是他?他又是何时受的伤?如果趴在地上的是安瑞尔,海洛伊丝又在哪里? 背后,诺亚立刻察觉了那股灵能。是她,真的是她,她还活着!诺亚欣喜若狂地转过身子,那个魂牵梦绕的身影好端端地站在面前,一双眼睛眨也不眨地注视自己。 “诺……亚?”一开口便是几声咳嗽,有血沫从她口中飞溅而出,“你没事?你真的没事?” 哦不,此刻的她可算不上是好端端的,胸前两处剑伤无比刺眼,衣襟一片鲜红。那是我刺伤的,诺亚瞬间就醒悟过来,刚刚那个和自己交手的安瑞尔果然就是她。绝没有弄错,眼前的的确确就是她,金色的长发,湛蓝的双眸,微微翕动的鼻翼,翘起的嘴角…… 明明惊魂未定,可她却在努力扮出满不在乎的模样。视线模糊了。诺亚抬手擦了擦眼睛,哽咽道:“是、是的!你……没事?” “我没事!诺亚,”她也在擦着眼睛,“你,你看到了什么?” “看到那个叫安瑞尔的家伙一剑刺穿了你的身体,”他走向她,“你倒在地上,满身都是血。” “啊,我也是,诺亚被一剑洞穿,”她向他走来,“我气得要发疯,唯一的念头就是杀了他!可是和他一交手,我又觉得不太对劲……刚刚那个,其实一直都是你吧?” “是我。”诺亚将她搂进怀里,无比轻柔地抱住。而她则埋首他的胸膛,用脸颊轻轻蹭着。他近乎贪婪地嗅着发香,感受着她身体的温软,她血液的流动,她怦怦跳动的心脏,她波涛般起伏的灵能。 她的手指轻轻抚过他的伤口,不痛,只是微微有些发痒。“你怎么发现是我的?” “先是你的剑不对劲,挥剑的动作也有点像是你,还有我刺中你……”诺亚一阵歉疚,他低下头在她额上亲吻着,“的第一剑。我看到那个人的反应,和之前的你一模一样。所以后面……” “所以后面那一剑,你才手下留情啦。我也一样,我的剑术比你要娴熟那么一点,经验也比你丰富那么一点,而且还教过你用剑,所以感觉更加明显。刚刚那个人的姿态和动作,分明就是你嘛,”她突然抬起头,嗔怪地白了他一眼,“你那一剑,可比我那一剑刺得要深得多,而且还是离心脏只偏了一点点啊。” 诺亚懊恼得无地自容。实际上并不能怪他,有太多原因造成这样,但他把一切过错都归到自己头上。他望着她前襟上的血迹,突然间意识到了刚才有多么危险,后怕得浑身颤抖。假如我盛怒中没能及时发现对手的异样,假如我刺得再深一些,假如我的剑再偏上一些…… 结果反倒是她在安慰他:“没事啦!因为诺亚的剑术还很生疏嘛。喂喂,你怎么还哭鼻子了?你该不会以为,凭你那几下鸡爪子在地里刨食一样的剑术,真的能伤到我吧?” “不,不管怎样都太不应该了。我……” 啪,啪,啪,掌声不合时宜地响起。两人循声扭头望去,加纳大主教远远站在一旁,面露赞许的笑容。“干得漂亮,两位,”他说,“我还以为你们两个中至少要倒下一个呢。” 两人立刻分开,同时举起了手里的剑。诺亚警惕地注视着大祭司:“你干了什么?” “我?什么也没干,”加纳走到星门旁,伸手拍打着金属的拱门,“是这后面的东西干的,我不过稍稍引导了下,让那些东西把目标定为你们三个而已。” 三个……诺亚瞥了眼地上的安瑞尔。连自己的部下都能毫不犹豫地拿来牺牲,实在是个可怕的家伙。刚刚自己和海洛伊丝打得难解难分的时候,他又在干什么?只是旁观吗? “所以,”加纳大祭司接着说道,“大陆上遍布着星门和其他宏伟的遗址,还有诸如诺亚先生身上那件提米斯圣铠之类的宝贵遗产,为何能创造出这些堪称奇迹的伟大造物,古人类却依然毁灭了。在星门背后窥视的恶魔拥有怎样的力量,现在你们大概可以明白了吧?” “你是说,”海洛伊丝,“刚刚我和诺亚之间发生的事……” “是您、诺亚先生和安瑞尔三人之间发生的事,”大祭司纠正,“没错,正如您所想的那样。别忘记了,你们两位已经彼此十分熟悉,王者的血液中蕴含着力量,恶魔之力对海洛伊丝陛下的影响远没有对旁人那么大。而这仅仅是一座最小的星门,泄露的些微力量更是不值一提,就算这样,为了摆脱它制造的幻象也让你们付出了巨大的精力与代价。请开动你们的脑筋试想一下,如果同样的事以千万倍的规模发生在整个大陆,又会造成怎样的后果呢?” 诺亚说不出话来。他说的是真的,直觉,过往的见闻,片刻之前的亲身经历,每一样都告诉他加纳没有撒谎。在漫长的岁月之前,人类的文明达到了如今难以想象的高度,而毁灭他们的,就是我刚刚体验过的那种东西? 胸前的伤口还在滴血,仅仅稍稍想象一下,诺亚便毛骨悚然。尽管如此,可他连那是什么都说不上来。加纳称之为恶魔,是某种具备智慧的生物?还是某种只有本能的野兽? “你是说,”海洛伊丝的胸前已经不再流血,她看似柔弱的身体毕竟比自己要结实得多,“就是刚刚那东西毁灭了古人类吗?” 第315章 恶魔与星门(11) 加纳笑着回答:“正是,陛下,正是刚刚那东西!” 这种时候还能笑得出来,这家伙不正常。海洛伊丝又问:“能说得更详细一点吗?” “当然可以,陛下!该说是被人类的本性使然吗?”加纳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抚过星门上的符文,他的手所过之处,符文逐一熄灭,“在拥有了无数的世界和数之不尽的财富后,古人类并没有如众多神话中所记载的那样,过上美好的生活。诚然,他们拥有的很多,即使平民的生活以我们的眼光来看也令人羡慕。据某些我们找到的史书记载,在古时,哪怕是最卑微的农夫也拥有自己的马车,可以和一千里外的亲人交谈,随时都能乘坐飞行船——他们那时的飞行船比我们现在的大了百倍也快了百倍,而这个卑微农夫所享用的一日三餐,放在我们今天是,连许多小贵族也要梦寐以求。” “这还不够美好吗?”海洛伊丝诧异地说。诺亚也有同感。 大祭司敛起笑容,神情有些复杂:“不够。这样的生活或许可以算得上富足,但对大多数人而言是绝对称不上美好或者幸福的。” 海洛伊丝还是很纳闷,诺亚却已经想到了:“你是说,即便到了那个份上,人的心和现在也还是一样吗?” “没错,诺亚先生游历广泛,这一点上比海洛伊丝陛下要更容易理解些。自太古时期以来,对大多数人而言,幸福生活的定义不在于自己过得有多好,而在于过得比其他人好。人与人之间是如此,国与国之间也是如此。谁还没几个希望自己过得不好的朋友和亲戚呢?” 大祭司的语调里带着浓浓的戏谑,可海洛伊丝的脸却在渐渐失去血色。 “人类的希望和梦想是什么?”加纳张开双臂,像是在向信徒布道,“比他人强大,比他人拥有更多,居于他人之上!若人类的存在是一交响乐,那么嫉妒,憎恨和自相残杀就是永恒的协奏!不管嘴上说得有多好听,不管装扮得多么冠冕堂皇,在人类内心的最深处,这些始终根深蒂固地存在。古人类也无法逃脱这必然的命运,他们渐渐失去了进取的精神,很长一个历史时期内,他们只知道坐享其成,享受先人为他们创造的一切,却没有再创造出什么来。不止如此,和我们一样,他们也陷入了战争的泥沼无法自拔。最初都是一点微不足道的小事,一次言者无心听者有意的侮辱,一座建错了地方的水坝,一次酒后的斗殴,诸如此类蠢到令我们为之一怔的理由,古人类却为此发动了规模巨大的战争。” 诺亚起先感到不可思议,就为这?但他立刻释然:“这些只是用来掩盖真正的、不方便出口的理由吧?古人类既然连星门之类的东西都造的出来,想必不至于蠢到为了这点事就打得不可开交。战争不是儿戏,没有足够的利益,不会有人愿意为之付出鲜血,哪怕不是自己的血。” “对啊!”加纳大祭司用力击掌,赞赏之意溢于言表,“诺亚先生果然是个聪明人,不过这不是我们今天讨论的重点。就好比在秋天干枯的草原上点起了一把火。点火很容易,可一旦火势蔓延,怎样熄灭、何时熄灭、烧掉了多大地方熄灭,就不是点火的那个人能掌控的了。战争也是如此,野心家们发动了战争,却无法终结战争,他们被自己点燃的滔天烈火吞噬。终于,有人想到了借助恶魔的力量。” “就是刚刚那种东西?”诺亚只感到口干舌燥,“古人类对这种力量有足够的了解吗?” “有,而且比我们的了解还要详细得多。看看那个小姑娘,保存与运用种子的方法,虽然大半出于恶魔的智慧,也有一小半是古人类的功劳呢。” “那我收回我刚刚的话。任何拥有起码理智的人,都不该想要借助这种东西的力量。”尽管只是短短一瞬的感觉,想到那股近乎疯狂的贪婪,诺亚还是不寒而栗。星门后的存在对侵蚀生命、吞噬血肉的渴求执拗到了变态的程度,若不是感受到了星门背后那宏大而精巧的灵能,诺亚真要以为它们不是什么智慧生物,只拥有原始的本能。 “在漫长的战争中还要求人类保持理智,实在是一种奢望,”加纳大祭司语带嘲讽,“不光是借助,他们甚至想操控那种力量。接着,与古人类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克莱因大陆所有的星门在同一时间全体启动,刚刚那种东西瞬间便以各地的星门为中心蔓延开来。那些愚昧的古人类终于发现,这些恶魔根本不是他们能够操纵的盟友,整个文明面临空前的灾难。共同的威胁就摆在眼前,这是真正的灭顶之灾,不光是人类,我们世界的一切生灵都将不复存在。” 海洛伊丝像是在这夏天的清晨感到寒冷似的抖了抖身子:“感谢诸神,那些恶魔没能做到。” “是的,感谢诸神,或许更该感谢古人类。他们阻止了恶魔,但是代价惨重得你们无法想象……不,不光是你们,应该说,根本没有任何头脑能够想象,我不行,戴蒙殿下或者伊利昂大人也不行,”加纳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才能接着说,“在恶魔们降临之初,古人类按照之前战争的一贯方式进行了殊死的抵抗。但他们很快便发现,先前的一切战争法则都已不再适用,金属的利刃可以切开血肉之躯,钢铁的铠甲能抵挡刀枪剑戟……可那恶魔无形无质,人类的武器伤不了它们分毫,人类的铠甲对它们形同虚设,它们无声无息地潜入人的心中,散播着恐惧,憎恨,猜疑,傲慢,嫉妒,贪婪,愤怒……甚至直接占据人的头脑,让人类成为它们的傀儡。即便是在古人类中,智慧与力量达到你们程度的也极其稀少,何况你们还一同出生入死,关系远非常人可比。连你们都如此费力,而他们……结局其实一开始就注定了。” 第316章 恶魔与星门(12) “听起来根本不可战胜啊,”海洛伊丝听得入了迷,“那么,古人类究竟是怎样战胜恶魔的?” “不可战胜吗?某种意义上来说,确实如此。恶魔控制人类,犯下了许多可怕的罪行。父亲杀害儿子,妻子毒死丈夫,君主屠杀平民,士兵推翻王座……悲剧一幕幕上演,世界陷入了混乱。许多人对未来感到绝望,崩溃自杀;许多人苟延残喘,像行尸走肉一般麻木度日。但更多的人没有放弃,始终坚持抵抗。他们尝试了许多方法,在付出了惊人的牺牲之后,古人类发现,恶魔侵蚀与占据人心并不是随心所欲、不受任何限制的,就像奥术师们使用魔法一样,它们也需要消耗灵能,以及其他东西。以这一点为基础开展研究的话,假以时日,战胜恶魔或许是有可能的。只是古人类发现这一点的时候为时已晚,他们在恶魔前期的入侵种损失了绝大多数力量,已经没有获胜的可能。但人类的存在却必须延续下去,这种延续不是仅仅留下墓碑供人凭吊,而是有朝一日能重现祖先的辉煌。为此,那些伟大的创造乃至战胜恶魔的方法都得保留下来。” 说到这里,加纳大祭司闭上了嘴。他用手按住了左胸,诺亚能感受到他的灵能正处于剧烈的波动之中。 “怎么不说下去了?”海洛伊丝的虎牙又露了出来,“我记得你说过,‘在毁灭降临之前,古人类将他们的创造尽可能记录了下来,并且以我们难以想象的方式保存在安全的地方。’就是说,他们最后成功了,对吧?” 加纳缓缓点了点头:“是的,他们成功了。虽然最后几乎没有人活下来,文明被完全中断,但他们终究是成功了。” “但是你也说了,有朝一日找到那些封存的东西,”诺亚从加纳的神情中察觉到了一丝疲惫,一丝对前路感到迷茫的犹疑,“所以,你,或者说你们,还没找到那些东西。” “不错,我们还没找到。” 诺亚的语气转冷:“换句话说,你们只知道古人类成功了,却还不知道他们是怎样成功的。战胜恶魔的方法,你们也还一无所知,对不对?” “是啊。”大祭司竟然低下了头。 “你明明说了,那是人类绝不可接触的存在,你也知道古人类为之付出了怎样的牺牲,”诺亚紧了紧手里的剑,身旁的海洛伊丝也在这么做,“可你现在又在干什么?你一样是想借助恶魔的力量!” 大祭司当即抬起头,做了个否定的手势:“不一样。我们找到了种子,一切都在掌控之中,找到战胜恶魔的方式也只是时间问题,别拿我们和愚蠢的古人类相提并论。好了,海洛伊丝陛下,故事讲完了,跟我去见戴蒙殿下吧。” “去见他?”海洛伊丝笑了,“你凭什么认为我会愿意听你的?恶魔的伎俩是很难对付,但我和诺亚已经见识过了,再来一次可行不通了。而且我发现了,那些恶魔好像在害怕我的血,对吗?” 她说的没错。见到她被安瑞尔洞穿胸膛时,整个世界仿佛都崩塌了,但若事先知道所见所感并非真实,要识破幻象并没那么困难。至于她的血……方才的战斗,她两次受伤,而自己恰好两次都是在她流血之后产生了疑惑。仔细回想,这恐怕不是巧合,王者的血确实蕴含着力量。 至于加纳本人的力量……和贝尔肯斯大致相当,比安瑞尔强不到哪里去。若是当真较量,连抵挡海洛伊丝一个回合都办不到。 只是会有这么顺利吗?大祭司一脸镇静,他显然还没把自己的底牌都亮出来。 转念一想,我们也没有。所以没什么好担心的。 “您对自己充满信心,诺亚先生也是,”加纳从怀中取出那块纯黑的宝石,犹如将一片无星的夜空握在了手中,“那是因为你们对恶魔的力量还缺乏了解。” 诺亚和海洛伊丝同时后退了半步,又以近乎完全一致的姿态举起手中的剑对准了加纳。诺亚偷眼瞄了下海洛伊丝,发现自己的剑举得稍稍低了些,不动声色地偷偷抬高了少许。 “笨蛋!”他听到海洛伊丝小声嘀咕,“你个子比我高,不用做到和我完全一样啊。没人告诉过你这个么?” “啊?”诺亚赶忙再把剑垂下一点点,“真的没有。” 加纳大祭司大笑:“早就听说海洛伊丝陛下剑术上的造诣精湛,既然如此,就让我也来开开眼界吧。” “你要和我较量?”海洛伊丝问。 大祭司神秘地一笑:“不是我。” “不是你?”海洛伊丝转动脑袋四下张望,“可是……” 诺亚同样感到了疑惑。安瑞尔确实是死掉了,附近没有别人。眼角突然瞥到一个单薄的人影,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忽略了某个人:“科塔娜?” 小女孩站了起来,面无表情,双唇紧闭。她的双眼本来是乌煤一般的深黑,此刻却灰蒙蒙的,像是笼罩了一层灰色的雾气所笼罩。她向他们走来,却几乎听不到脚步声,唯有粗糙的灰布裙在柔软的草丛间拖拽,发出窸窸窣窣的轻响。 感觉有些异样。科塔娜和之前不同了,诺亚隐隐有这种感觉,可除了变灰的双眼,又很难说得上是哪里不一样。她的步态轻盈、流畅、自然,不像是被傀儡法术所操控。 和我先前的状况一样?诺亚想起那陌生而悦耳的声音。不,有明显的不同,科塔娜的灵能还是很微弱,均匀地散布在体内,几乎没有流动。 “海洛伊丝陛下,”加纳大祭司道,“您的对手,是她。” “她?”海洛伊丝皱起眉头,语气中带着深深的疑惑,“诺亚,科塔娜她看起来……” 诺亚缓缓摇了摇头:“这次我也不行。她……好像依然是个普普通通的小女孩。” “对,普普通通的小女孩。科塔娜小姐之前没有接受过任何与战斗相关的训练,用来向两位展示是再合适不过的。” 伴随着他的话语,科塔娜转过身来,用她灰色的眼界平静地注视着海洛伊丝。表面上全无异状,她的灵能却突然开始了膨胀。 仔细地感受着科塔娜灵能的变化,诺亚并未感到意外,只是越发疑惑:“这?” 第317章 恶魔与星门(13) “怎么了?”海洛伊丝立刻注意到了,“她变强了,对不对?” “是变强了,可,”诺亚忍不住搔了搔后脑,“可还是差得很远哪。” 科塔娜的灵能确实提高了不少,但依然没有超出一个孩子应有的水准,比起诺亚尚且差得远,更别说和海洛伊丝相比较。 “差得很远?差多少?” “比我还不如。” “这……” “放轻松,两位,”加纳大祭司走到一棵树旁停下,“我无意伤害你们。所以,”他伸手在树干上敲了两下,“就用这个吧。” 幽暗的黑色雾气自他双手浮现。果然,哪儿的祭司施展神术时都是这副德性。他从树上折下一根拇指粗细的树枝,扯去多余的枝条与树叶,交在科塔娜手中。科塔娜像握剑一样握住树枝,对海洛伊丝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摆了个奇怪的架势。 从持剑的手势到整个身体的姿态,小女孩都是个不折不扣的外行,加纳大祭司说她没有接受过任何战斗方面的训练,看来是实话。她的灵能也没有进一步提升,维持在相当低的水平上。无论怎么看,她都不可能与海洛伊丝抗衡。 说抗衡还太过夸张,应该说,她甚至抵挡不了海洛伊丝一根小指头。大祭司在开什么玩笑?诺亚纳闷不已。 “你,”海洛伊丝摊了摊手,“虽然搞不清楚你究竟对她做了什么。不过,你是认真的?” “当然。为了您的安全与健康着想,请您穿上那件提米斯圣铠。一根树枝虽然不会制造什么严重的伤害,但抽到身上还是很疼的。” “是吗?谢谢你啦。”海洛伊丝噗嗤笑出了声。 “您似乎不怎么相信哪。好吧,就用您的身体,”加纳向科塔娜比了个手势,“来体验一下吧!” 小女孩疾冲向海洛伊丝。她的速度比诺亚预想得要快,但还不至于让人反应不过来。而她挥剑不,是挥舞树枝的动作,则完全称不上是剑术,再次证实了她确实没有经受过任何训练。 海洛伊丝似乎颇为无奈,连剑也没有举起,只是向后撤了半步,标准得犹如在校场上做示范。 毫无悬念,她轻松躲开了科塔娜的树枝,跟着左手抬起,抓向小女孩的手腕。战斗到此就会结束,眼睛看到的情形如此,感知到的灵能流向也是如此。 事实也是如此。海洛伊丝抓住了科塔娜的右腕,动作迅捷而精准,力度也正合适,不会伤到小女孩纤细的手腕。虽然科塔娜完全没有战斗力可言,但能做得这么干净利落还是相当不简单的。还是要做到她这份上,不知道还要练上多久?诺亚暗自佩服不已,我的话,或许永远都不行吧。 “好了,祭司大人,”海洛伊丝礼节性地笑了笑,“别再开这种玩笑了……什么?” 情势突变。科塔娜松开右手,树枝落下,随即她左手抄起树枝,顺势向前直刺。这套动作虽然算不上有多流畅,可是一气呵成,完全没有犹豫或是间歇,时机上更是出人意料。海洛伊丝急忙侧身闪避,树枝贴着她脖子擦过,抓着科塔娜的手自然也下意识地跟着松开。 小女孩又是挥起树枝横扫。挥舞树枝的手势、身体的姿态连同脚步的移动全都不成体统,一望可知绝对没有学习过剑乃至其他的使用,甚至连拿起树枝打人多半也是人生第一次。可这一树枝挥出的时机恰到好处,刚好是海洛伊丝前一次移动行将结束、无法调整身姿的瞬间;方位也极其刁钻,无论招架还是躲闪都让人觉得别扭。 情急之下海洛伊丝屈起左臂,用手臂硬生生接下了这一击。只听啪的一声,她全身都晃了一晃,脸上一闪而逝的痛苦表情没能逃过诺亚的眼睛。这怎么可能?眼看科塔娜挺身又要上前,加纳大祭司唿哨一声,小女孩霎时停止行动,默默退到一旁。 “我说的吧?”大祭司一脸“见识了吧”的表情,“陛下,您还是穿上提米斯圣铠吧,这样战斗起来多少公平些。” 海洛伊丝的左臂微微颤抖,脖子上也留下了条红彤彤的印子。诺亚只觉得不可思议,她竟然在刚刚片刻的交锋中一败涂地,若科塔娜手里的不是树枝,而是一柄长剑…… 他褪去铠甲,收回短剑。“海洛,你——” “用不着!”她一口回绝,三两步走到一棵大树旁,高高跃起折下一根树枝,挥动长剑将枝叶修理干净。接着又是手一扬,她的长剑到了诺亚手中。 试着挥动了几下,海洛伊丝满意地点了点头:“这下公平了,来吧。” “您好像还是不明白啊。”加纳向科塔娜努了努嘴。 这一回,海洛伊丝没有在原地等着对手靠近,而是主动迎了上去。两人的树枝同时袭向对手。海洛的姿态依然优雅,连加纳大祭司也禁不住轻轻赞叹了几声。而科塔娜则完全没有章法,哪怕是两个从没学过剑术的小男孩用木剑打架,也比她看起来像样些。 手里是树枝而不是剑,不用担心失手伤到小女孩,海洛伊丝没再有所保留,已经使出了全力。高涨的灵能下,树枝在她手中化为一片残影,她本身也不遑多让,诺亚甚至错觉眼前有好几个海洛伊丝。 可她却丝毫没能占到上风。不,应该说正处于明显的劣势下。海洛用上了各种剑术,砍,劈,刺,撩,格……不光是那些规范得可以进教科书的方式,也有随机应变的即兴发挥,她本就不是拘泥陈规的性格。 但不管海洛伊丝的动作多么迅捷,身形多么灵活,招数多么精巧,在科塔娜面前却压根起不到作用。小女孩仿佛只是随手挥动树枝,便将她的攻势一一化解,而且反过来掌握了主动。 她的动作看似稚嫩,可却出奇地有效。不止一次,她的举动乍一看好像违背剑术的基本原则,可诺亚以旁观者的角度认真审视,却发现完全不是那么回事,那些或简单或笨拙的招数实际上相当巧妙,恰到好处地化解了对手的招式。 只是诺亚的脑子实在跟不上她们的动作。思索过程中两人手里的树枝又有着怎样的舞动轨迹,他完全视而不见。 他心里很清楚,这样下去,海洛怕是又要输。 第318章 恶魔与星门(14) 糟糕的是,诺亚发现自己往往在预言坏事时比较准确,事情正按照他的想法进行。 细细观察海洛伊丝和科塔娜的战斗,诺亚的眉头越皱越紧。双方的差距是全方位的,战斗进行到现在,他连一丝海洛伊丝取胜的希望都看不到。望着科塔娜那瘦弱的身躯和她手中上下翻飞的树枝,他莫名地反感。 感觉起来,就好像待在直不起腰的低矮屋子里对着一堵墙演奏,说不出的憋屈。 怎么会这样?小女孩的容貌虽然算不上好看,但也绝不至于丑陋;她的动作虽然不怎么优美,可也没到让人恶心的程度。可为什么我就是觉得难受? 自两人相识到现在,已经一起经历了好些场战斗,可从没有任何一场战斗给他带来过这种感受。薇卡与艾芙洛实力都在她之上,可如果她们当真与她较量,她也不是全无机会的。打个十场的话,海洛应该能赢上一场,运气好甚至两场。 就连伊利昂,那个强大到难以想象的家伙也没给过诺亚这种感觉。穿上提米斯圣铠,再加上感知灵能的能力,艾芙洛也不过和他打成平手,他的力量毋庸置疑。可即便如此,他在对阵海洛伊丝与艾芙洛两人时,也并不是一点破绽都没暴露、一点机会都不给她们留下的。 就绝对实力而言,科塔娜虽然大大出乎意料,但还远远及不上伊利昂。为什么唯独她给人这种感觉? 望着她那灰色的双眼,诺亚突然明白了。 不管伊利昂还是薇卡,又或者别什么的厉害角色,不管他们经验有多丰富,实力上占据多大优势,在战斗中是多么冷静,也绝不可能在战斗中完全不带有任何情感。强如伊利昂,面对海洛伊丝和艾芙洛时两人也有着绝对的自信,自信本身就是一种情绪;在战斗中受了伤,哪怕只是微不足道的轻伤,他显然相当愤怒;当艾芙洛穿上提米斯圣铠变得和他不相上下,他也一样面露惊讶与疑虑,甚至有了几分焦躁。 相比之下,薇卡在战斗中的表情要少得多,可没有表情不代表没有情绪。亲眼见到她战斗的次数不多,印象却很深刻,特别是在风铃城外痛殴哈耿那一场。尽管从头到尾一脸平静,可她与艾芙洛抢着出场,对战斗的渴望表露无遗;她在战斗中自信又不失谨慎,把自身的技巧尽可能展现出来,这份展示自己最好一面的热情也令身为旅行诗人的诺亚感同身受。 科塔娜却完全不同。诺亚能清晰地感受到她灵能的流动,进而借此可以感受到她的呼吸,她的心跳,她血液在血管中的流动……但却感受不到一丝一毫的情绪。不,这么形容还不够,应该说,无论对手的情绪发生怎样的变化,到她这儿都像石沉大海一般全无回应。她在一刻不停地行动着,可就算刚刚祭坛上的那些石雕,看起来也比她更像是活物。 简直不是人……诺亚感到口干舌燥。他曾听薇卡说起过,顶级的战士在完全投入战斗时,确实会将一切情绪暂时忘却,甚至连战胜对手这一点也被摒弃在脑海之外,所见唯有对手的动作,所思所想也只有如何挥好下一剑。科塔娜显然不是这么回事,尽管眼前的战局完全在她掌控之下,可却完全让人感觉不到她在观察与思考。至于忘却,那也得先拥有才能忘却啊。 挥出树枝,同时平移躲闪,再跨上一步……姑且不论情绪这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事,战斗已经进行了不短的时间,小女孩迄今为止竟然连一点失误都没有。她每个动作都简单、实用、高效,海洛伊丝每次交锋都被她所压制。 不知为何,科塔娜似乎仅仅满足于占据上风,却并不急于扩大优势。海洛伊丝用上了各种办法,尝试扳回这被动的局面,连诺亚也不知道她竟然会这么多稀奇古怪的招数——要么简洁犀利,要么灵巧繁复,有时声势惊人,有时又故意示弱,将致命的攻击隐藏在漫天不着边际的佯攻之中。 可这一切全无效果。不管怎样的招数,科塔娜都好像早就见识过一样,既不轻松、也不吃力地接下,每每还顺势给出漂亮的反击。她的动作虽然仍旧显得生涩而幼稚,而且往往不符合剑术的原理,可每次出手,海洛伊丝总是左支右绌、险象环生。 连一点机会都没有啊……那种对墙演奏的感觉越发强烈。现在的她,就像是在对一堵墙挥剑,甚至更糟。以她的灵能,树枝刮过墙壁,多少能留下痕迹,面对科塔娜却什么反馈也得不到。 这还只是身为旁观者的感受,战斗中的海洛伊丝又会如何? 诺亚稍一分神,海洛伊丝一声惊呼,他抬眼望去,她已经倒在了地上。科塔娜静静地站在她身前,树枝直指她的咽喉。加纳大祭司拍了两下手,小女孩收起树枝,拉起海洛伊丝,恭恭敬敬地跪下行过礼,然后起身站到他身旁。 连汗都没怎么出啊……而海洛伊丝却气喘吁吁,金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头上,显然累得不轻。她的灵能没有消耗多少,胸前的伤口也没有恶化,证明刚刚的战斗其实并不激烈,她的疲惫更多是精神上而非体力上的。 “真是见鬼了,”她抬手擦了擦汗,“这家伙的剑术真奇怪!我……赢不了啊。” “您能这样说,足可以证明您拥有王者的气概与胸襟,”加纳说道,“不过,我看您似乎还不死心的样子。” “没错!不管是谁的建议,正确的就该听取,哪怕是来自敌人的也一样。”她弯腰拾起树枝。 “哦?您要用上提米斯圣铠了吗?” “没那必要!只需要你稍等一会就好。我想几分钟的耐心,祭司大人还是有的吧?” 加纳大祭司显得有恃无恐:“当然可以。别说几分钟,哪怕一个小时也没问题。实际上,若不是急着带您去见戴蒙殿下,就是等您几天都行。您真的不用圣铠吗?” “我都说了,用不着!诺亚,”她转过来,眼神只有他才懂得,“唱首歌吧。” 第319章 恶魔与星门(15) 诺亚唱的还是那首《夏日的美少女》,只不过与她初次相识还只是初夏,如今却已临近秋日,两人又在一起经历了许许多多,心境肯定完全不同,表达起来自然也与先前有许多细微的差别。加纳肯定不会察觉,但是海洛伊丝显然听出来了。 加纳评论:“这就是连伊利昂大人也欣赏的歌喉吗?确实名不虚传。难怪他会下令,如果没有特别的必要,尽可能带活的您回去。即便做不到,也要把您的尸体带回去。” “哦?”姑且认为他是在称赞吧,诺亚深吸一口气,“把我的尸体带回去做什么?”累得着实不轻,他弯下腰来,用双手撑住膝盖来支撑体重。 大祭司向他注视片刻,然后才摇了摇头:“伊利昂大人的命令,我没有深究。或许是做成标本收藏?谁知道呢。” 标本?诺亚一阵恶寒:“这位伊利昂大人还真是个变态啊。” “我会转达您的称赞的。啊不,您很快就能亲口告诉他了。” “那可不一定,”海洛伊丝容光焕发、跃跃欲试,挽动树枝做了个邀请的手势,“让我再和她较量一下。” “哦?”加纳注视她的时间比注视诺亚更久,“巨马城的那场决斗中,根据收集到的情报,诺亚先生在一展歌喉之后体力状况有了明显的下降,就和现在一样。当时我们认为这是那具提米斯圣铠的缘故,诺亚先生的歌声在某些方面强化了圣铠。现在看来,似乎不是那么回事啊。” “有什么好奇怪的?自古以来,旅行诗人的职责,不就是用琴声和歌声鼓舞同伴,提升他们的战力吗?” “有趣。那么,就让战斗继续吧。” 一大一小两个孩子相互扑向对方——在诺亚眼里,科塔娜固然还小,海洛伊丝其实也不过是个半大孩子罢了。 对战斗而言,感知灵能流动的最大好处,在于提前知道对手动向。以诺亚目前的实力,这点提升其实相当有限,但对于一名达到或者超越海洛伊丝水准的战士来说,情形则完全不同。到了她们那个层次,攻击称得上迅若雷电,预料对手的行动是一件极其困难的事。能提前知晓对手的动向,哪怕只是片刻,也几乎就意味着胜利。 拥有了这种能力之后,面对科塔娜,局面会有改观吗? 诺亚屏住呼吸,全神贯注。这一回不光是手里的树枝,海洛伊丝和科塔娜的身子也完全化作了两团残影,不停地变幻着方位。她们不是在移动,而是在闪烁,往往前一刻两人还在他身前三十尺的位置上缠斗,仅仅一次眨眼的时间过后又一起出现在了他身后三十尺,同时向对方劈出手里的树枝。 科塔娜的灵能比起刚才提升了不少。这证实了诺亚的想法,她之前没有用上全力。即使这样,小女孩也仍然达不到诺亚的程度,和海洛伊丝相比就差得更远了。两人手里的树枝不止一次像两柄剑那样交锋,两人的肩膀也不止一次撞在一起,每一次的结果却都是不相上下。 这完全颠覆了诺亚的认知。海洛的灵能明明强出太多,正面相撞怎么会占不到上风?按两个孩子的灵能强度来看,科塔娜应该被她轻轻一撞就整个飞出去才对。 继续看下去,两个孩子这回势均力敌,战斗呈现胶着的态势。诺亚听到加纳大祭司轻轻“哦”的一声,其中带着掩饰不住的浓浓惊讶。 “怎么可能?怎么会有人能和那种东西匹敌?这……这是不可能发生的!” 诺亚好奇地瞄了眼,加纳大祭司双手抱住了头,脸上肌肉不住颤动,显然震惊到了极点。这么说,局势终于有那么一点不在他掌控之中了?恰好大祭司也朝他看了过来。 “你究竟干了什么?” “你不也听到了吗?只是唱了首歌。” “只是一首歌?” “这有什么可奇怪的?唱歌可是旅行诗人的本行哪。” 知道无法从诺亚这里得到答案,加纳不再开口,神情凝重地注视着战斗中的两个女孩。她们的动作比刚才仿佛更加迅捷,光是瞥一眼都觉得头昏眼花,诺亚不得不再一次闭上双眼,靠灵能来感知两人的动作。 和用眼睛去看不同,对灵能的感知摒弃了一切外在的表现,这个状态下,诺亚感觉不到海洛伊丝姿态的优雅,也看不出科塔娜动作的笨拙。与此同时,有些更加本源的东西显露了出来—— 海洛伊丝与科塔娜的招数,竟然变得极为相像。她们的行动遵循着相同的规律,若非灵能的强弱上有差别,诺亚简直无从区分。 一个念头立刻冒了出来:现在的科塔娜,是不是也可以感知灵能?那些星门背后的存在,会不会把这项能力也暂时赋予了她,就像自己对海洛做的那样? 两股灵能相互冲向对方,碰撞,又各自分开,接着毫无间歇与停顿地再度冲向对方,战斗渐渐趋于白热化。没有了视觉的干扰,诺亚更能感受她们的强悍。非人的反应,精准的判断,犀利的攻击,灵活的躲闪,一切都在高强度的对抗下完成,仅仅是在旁感受,诺亚都觉得自己快要窒息。 这样激烈的战斗,实在应该用全身心去感受,就连呼吸那微不足道的分心,在这种关头也显得太过奢侈。 女孩们又是一次毫不保留地狠狠冲撞,这一下是如此猛烈,以至于诺亚整个身子都晃了一晃。两个孩子还是不分胜负,她们互不相让,手里的树枝在瞬间便进行了数十次碰撞。科塔娜的灵能依然弱小,和海洛伊丝角力却丝毫不落下风,诺亚只觉得不可思议。此刻,他终于注意到了某些原本一直忽略的东西。 她们运用灵能的方式虽然一致,可娴熟的程度并不相同。虽然感知灵能的流动对更为合理地调动灵能颇有帮助,但海洛伊丝毕竟只是临时拥有这种能力,对灵能的使用仍然保留着太多平时的习惯。当她挥出树枝时,灵能在整根树枝上基本呈均匀分布。 科塔娜却不同,每次树枝相互劈砍,她能将灵能全部集中在两根树枝相交的那一点上,用身体其他部位冲撞时也是一样。她的灵能虽然微弱,全部集中在一点之后的强度也相当可观,比起海洛伊丝来也不遑多让。 只是这样的灵能运用方式固然高效得多,难度也高得不可想象。若非亲眼所见,诺亚实在不信有人能做到这个份上。原来海洛伊丝面对的竟然是这样的对手吗?这样下去,她……能赢得了吗? 能,他突然想到了。 第320章 恶魔与星门(16) 不用做到和科塔娜一个份上,灵能不需要完全凝聚到一点,只要将原本均匀分布的灵能略微集中到一个区域,便足以压倒科塔娜的全部灵能。 只是这种程度的话,别说海洛伊丝,就连诺亚也能轻而易举做到。现在的问题在于,她能发现这一点吗?即使作为旁观者,自己也花了好久才瞧出端倪,想到这个法子更是纯系偶然。 诺亚毫不怀疑海洛伊丝在剑术上的天赋,可她的头脑却未必比他更灵活。战斗时需要全神贯注,不能有丝毫的疏忽与分心,只凭她自己,大概很难做到。 得提醒她。可是该怎么做?以目前战斗的激烈程度,她的全部心思大概都在科塔娜身上,对于其他的一切,恐怕既看不见也听不见。灵能或许是个例外,她应该能感受到我灵能的变化,但这至多只能引起她的注意,传递不了复杂的信息。 边上加纳大祭司长吁短叹,时而双拳紧握,时而怒目瞪视,完全没了之前气定神闲的风度。诺亚表面上不动声色,暗地里心情和他其实没有分别。根据先前的经验,通过琴声或者歌声赋予的灵能感知仅仅只能维持几分钟,战斗已经持续了不短的一段时间,她的能力随时可能失效。 看来这一场多半还是要输。不过没关系,下一场赢回来就是。自己的灵能足够再赋予她三次能力,告诉她取胜的关键所在,保险起见再让她穿上提米斯圣铠。 计划妥当,场上局势却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两团灵能又一次毫无保留地尽全力相碰撞,又各自退开。与之前无数次的重复不同,这一,次其中一团灵能后退的幅度略微大了少许。换作旁人用眼睛观察的话多半会忽略,却逃不过诺亚的感知。 是海洛?不对,他惊喜地发现是科塔娜。是什么原因造成她这一次小小的劣势?即便只是偶然也是个好消息,至少证明了星门背后的存在不是完美无瑕、没有任何瑕疵与失误的。 跟着又是一次碰撞。这回科塔娜的倒退不仅幅度更大,姿态甚至有几分踉跄。难道?海洛伊丝不给对手喘息的机会,挥舞树枝缠了上去,数个回合的交锋之后又一次成功找到了硬碰硬机会。 加纳大祭司一声惊呼。这次海洛伊丝在原地稳住了身形,而科塔娜被撞得一连退出十来步。 “这不可能!就算再怎么厉害,海洛伊丝陛下不过一介人类!她怎么可能战胜那种东西?怎么可能?” 祭司的大呼小叫声中,海洛伊丝已经向着科塔娜挥出数十记劈砍。她舍弃了那些高难度的招数与灵活的移动,只用这最简单的、也是最初教授诺亚的一招,逼迫小女孩以灵能招架。 诺亚又是惊讶又是钦佩。还在考虑如何告诉她知道,她却已经自己领悟到了。这就是所谓战士的天赋吗?不是一味重复机械地挥动手中的武器,也不被表面上的强弱所蒙蔽,而是不停地观察思索,找出对手的弱点,发挥自身的优势,然后取得胜利。 太强了,在战斗中就能不断成长,到底是她,比我强太多了,诺亚羡慕不已。科塔娜渐渐抵挡不住海洛伊丝的连续劈砍,每招架一下攻击,都跟着后退一步。突然间她双腿一软,单膝跪在了地上。海洛伊丝依然一丝不苟地劈出树枝,科塔娜无暇站起,跪着抵挡。 加纳用力揪着头发,现在的局面,任谁都看得出来海洛伊丝的胜利不过是时间问题。加纳大祭司的手揪着胸口,张着嘴急速喘息,像是一条上了岸的鱼。喀喇一声轻响,科塔娜的树枝上出现裂纹,海洛伊丝脸上没有表情,手上却毫不含糊,科塔娜勉强又抵挡了几个回合,裂纹不断扩大。 期待中的那声脆响终于到来,科塔娜的树枝终于承受不住连续的重击,应声断裂。海洛伊丝的树枝架上了小女孩的脖子,跟着左手一推,将她按倒在地。 赢了——诺亚还没来得及欢呼,海洛伊丝突然“哎呀”一声惊叫。科塔娜右拳击出,不偏不倚正中她鼻子。以刚刚战斗中的表现,这一击她本可轻易躲开,诺亚立即明白是她的感知能力恰好到时间了。 该死,怎么偏偏这种时候?海洛伊丝倒退出老远,终于还是没能站稳脚跟,仰天一跤摔倒。 转瞬她又爬起身来,揉着鼻子,眼角有些抽搐。坚持了片刻,终于还是没能忍住,眼泪流了下来。“痛死我了,”她“唉哟唉哟”地叫唤着,“这小家伙下手真够狠的!不过没关系,我现在知道怎么对付她了。诺亚,再来首歌!” “没问题,”诺亚清了清嗓子,“还是刚刚那首如何?或者换一首?” “我想这种时候就别换了——” “抱歉两位,”加纳大祭司打断了他们,他的红袍前襟被汗水濡湿了一大片,“虽然我很喜欢诺亚先生的歌,但今天音乐已经欣赏的太多了,一切就到此为止吧。” 话音未落,科塔娜倏地疾冲过来。直到此刻,诺亚终于亲身体验到了小女孩的速度,几乎只看到远处的她身子一晃,下一刻便已到了跟前。她举起拳头,诺亚已经感知到了她的拳头会落向何处,可身体却完全来不及反应,眼睁睁看着她一拳打在了自己肚子上。 这一击仿佛贯穿了躯干,疼得他眼前发黑;随即下巴上又连遭重击,他头昏眼花地倒在地上,肚子像是有风暴在肆虐般翻江倒海。 “诺亚!”海洛伊丝扑了过来。不能感知灵能,她完全不是对手,勉强支撑了几个回合就被按倒在地。科塔娜骑坐在她背上,反扭过她的右手不断用力。豆大的汗珠从海洛额头上一颗接一颗地渗了出来,她咬紧牙关,一声不吭。 喉头一阵腥甜,诺亚吐出一大口血。他想爬起身来,可伤得比想象还要严重,四肢软绵绵的,全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走了一般。大意了,不,应该说太天真了。作为一名敌人,加纳大祭司的做法是天经地义的,他本就没必要等对手完成战斗的准备。 第321章 人类的力量(1) “好了,放开陛下,她是个聪明人,不会做无益的抵抗,”加纳大祭司恢复了从容的风度,“特别是,诺亚先生还受了伤的情况下。” 科塔娜松开了手。海洛伊丝用左手撑起身子:“你,你把诺亚怎么样了!” “一点小伤而已。对吧,诺亚先生?” 海洛伊丝转过头来,她没有吭声,甚至没有多余的表情,一切关切与担心都在眼神中显露无疑。 “我没事,”诺亚用尽力气才能出声,并且尽量不让痛苦流露,“抱歉,她太快了,我……”我真是没用,他懊恼地用额头撞着地面。 “连我也敌不过的怪物,诺亚反应不过来是应该的,”她抢着把过错揽到自己身上,“都是我太笨才会这样的。如果能早一点……早一点想到打败她的办法……明明很简单的事情,只要早一点点……” “不,是我。每次都是这样,我……我一直都在拖累你。”比起身体上的痛苦,精神上的更令他难受。临敌经验实在太浅,以至于科塔娜急速冲来时,头脑里一片空白。此刻回想,以自己目前的水平,至少应该来得及召唤出提米斯圣铠。 “诺亚怎么能说这种话!你从来都没拖累过我,正相反,从一开始就是我——” “好了两位,”加纳满面笑容,“你们在去见戴蒙殿下的路上有足够的时间讨论。现在,让我先为诺亚先生少许治疗一下,他好像快要不行了。不过很抱歉,为了安全起见,也为了避免两位一路上产生不恰当的、不合时宜的想法,我不能彻底将您治愈。” 海洛伊丝倏地站了起来,一旁科塔娜立刻摆出戒备的姿势。 “因为弄伤诺亚先生而惹您不快了,我向您道歉。不过,我与星门后的存在接触时日还短,用于实战更是第一次,难免有些生疏。”加纳夸张地躬身,眉目间却丝毫没有道歉的意味,有的只是不加掩饰的得意,粗鄙得令人恶心。 彻底无视了科塔娜,海洛径直走向大祭司。小女孩想要有所行动,加纳做了个手势,她便退到了一旁。“我向你保证,”她咬着牙,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地从齿缝间迸出话来,“如果诺亚要是有什么不测,我保证会把你对他做的百倍奉还!” 对她的威胁,加纳只是淡淡一笑:“是吗?真令我忐忑。不过呢,容我提醒一句,您很快就会见到您的兄长,所以,您还是多关心下自己吧。” “你……哎?”海洛伊丝突然一愣,接着一个熟悉的声音自诺亚脑后响起:“两位好像遇到麻烦了啊。” 贝尔肯斯?他怎么找到这儿的?转念一想,他和加纳大祭司私交似乎不错,又是教会的异教裁判官,知道圣堂祭坛的密道一点也不值得奇怪。海洛伊丝踹他的那一脚当然不会用上多少力气,昏迷之后自然会很快醒来。 只不过,诺亚有一点点疑惑,为何他来到如此之近的距离上了,却一点没能感知到他的灵能?直到此刻他才注意到,不光是贝尔肯斯的灵能,海洛伊丝的和加纳的他此刻也感受不到,唯有科塔娜离得最近,才能勉勉强强感知到。似乎受过伤后,感知范围也随之变小了。 加纳大祭司向贝尔肯斯打了招呼,脸上表情比起惊讶来,还是疑惑的成分更多:“贝尔肯斯!你怎么会来这儿?” “有些话,不当面找你问个明白,晚上是会睡不着觉的。” “什么话……你在干什么?” 风一样轻快的灵能钻入了身体,是贝尔肯斯,他在施展神术为自己治疗。胸腹间本来剧痛难忍,连说话也成了极其需要毅力的一件事,现在短短片刻情况就已大为好转。不光疼得不那么厉害,力气也似乎一并回来了。 “谢谢,”当治疗暂告一段落,他支起身子,“我感觉好多了。” 接着又被贝尔肯斯一把摁回地上:“趴着别动!你伤得可不轻。神术治疗没有你以为的那么神奇,它的好处是快,坏处则是伤口只是看起来得到了修补,这种修补其实相当脆弱,不能和人体本身的恢复相提并论。说来真奇怪,就我所知,加纳大人可没这实力把你伤成这副样子……啊!”他晃动脑袋四下张望,突然看到了安瑞尔的尸体,“刚刚那个果然是冒牌货吗?” “他是我的替身安瑞尔。” “过去三年里面,对着我们趾高气扬发号施令的就是这家伙?”贝尔肯斯一脸嫌恶。 “大部分时候是。先不谈这个,”大祭司显得略微有些不安,“你怎么会认识他们俩?你可知道他们是谁?” 贝尔肯斯一本正经地答道:“艾格兰的海洛伊丝陛下,她是这位旅行诗人诺亚·麦克莱恩的助手,他们是这么告诉我的。” “你明明知道还……”加纳抿了抿嘴唇,从语气神态来看,他与贝尔肯斯之前果然不只是同僚,私交多半不坏,“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你呢?你又知道你在做什么吗?”贝尔肯斯停下为诺亚的治疗,高大的身躯站得笔直,“把曼林搞的一团糟,同时得罪费尔德和马科伦两个家族,甚至还想杀掉他们的主要成员。你究竟在想些什么?” “你没有知道的必要!”加纳的怒吼听起来竟然有几分哀怨,“反正我要做的已经做完,不会再在你们面前出现了!现在,我要把他们两个带走。说来这也算是我们的离别,是个非常伤感的时刻,你可别破坏了气氛才好。” “别干傻事,现在回头还来得及。”贝尔肯斯冷冷地说,他的灵能在不断提升之中。 “你要干什么?阻止我吗?”大祭司的哀怨上又掺入了失望的成分,“就为了这两个认识还没几天的艾格兰人?” “实际上我们昨天中午才认识,到现在还不满一天。但是加纳啊,”贝尔肯斯笑了,“你是大祭司,但你有好好读过教典吗?” “读过,那又怎样?这种时候扯教典做什么?” “你相信过教典上的那些故事吗?那些劝我们做个好人、关心别人、帮助穷人和弱者的故事。” “那些故事?你莫不是疯了?别开玩笑了贝尔肯斯,那些都是胡编乱造的,只能欺骗无知又愚昧的信众,连睡前的消遣都算不上。王位的继承人担任平民的代理骑士,大贵族的女儿看上一文不名的流浪骑士,每到危难时刻总有勇士扶危济困,这样的事情太过荒谬了,现实中哪有可能存在?” 第322章 人类的力量(2) “是啊,现实不比歌谣,这些事怎么可能?知道吗,以前的我,在差不多他们这种年纪时,其实心底里是很愿意相信这种事的。可惜,后来现实给了我一下又一下耳光……不过现在不同了,”贝尔肯斯说着举起了战锤,“活生生的例子就在面前,我终于明白了。和他们相识的这十几个小时,见到他们的所作所为,比我在教会浑浑噩噩的十多年更让我感到透彻。教典上的那些故事,你如果不愿相信,甚至打从心里鄙夷,那自然不过是些荒谬的传说;而你若是愿意相信,愿意去做的话,歌谣也会变成现实。从一开始,荒谬的就不是故事,而是听故事的我们。幸好,现在我还来得及补救。” 海洛伊丝扶着诺亚坐起,一边听一边不住“哇哦哇哦”地发出惊叹。贝尔肯斯说完之后许久,加纳大祭司满脸的肌肉都在不住抽动,半晌吐不出一个词来。突然他恶狠狠地吼道:“你又懂些什么!你们根本瞧不起我,你也是,玛尔和奈西索也是。没想到连你也变得这么愚蠢,我这就让你知道,故事终究只是故事。凭你也想阻止我吗?” “我们实力相当,你想在我面前带走他们是做不到的。”贝尔肯斯自信地表示。 “是啊,我们实力相当。不过,难道你就没觉得奇怪,为何诺亚先生还会伤成那样呢?你就没有好奇过,是谁打伤的他?” “确实……连海洛伊丝陛下也受了伤,”贝尔肯斯狐疑地东张西望,视线在科塔娜身上扫过几次,“难道是她?” “是她没错,”海洛伊丝撇了撇嘴,“或者说,是附在她身上的什么东西。这事说起来话就长了。” “好吧,我懂。那么,这小女孩厉害吗?” “厉害。” “比诺亚还厉害?” “厉害多了。” “啥?”贝尔肯斯将信将疑,“这……这是真的?我可不是对手哪。” “你知道就好,”大祭司哼了声,“乖乖让开,我会当你没有出现过。” “那可不行,”贝尔肯斯放低身子,摆出战斗的架势,“你想带走海洛伊丝陛下和诺亚,先打倒我再说。” “蠢货!好吧,反正以你的实力,不过是一瞬间——” 加纳的话音戛然而止。大片马蹄声响起,数不清的骑手自四面八方钻出了树林。为首的男孩勒住缰绳:“幸好赶上了。” 是约书亚。在他身后,多法斯大人打马疾奔而来,离海洛伊丝还有老远便下马改为步行。在相距大约二十尺的地方,他躬身向她行礼:“海洛伊丝陛下,马科伦家族听候您的差遣。” 接着他一声令下,马科伦家族的骑士们纷纷下马,在海洛伊丝和诺亚身前列成方阵。随即多法斯大人又是一道手势,所有的骑士一同举起手中武器,齐声呐喊:“为您效劳,陛下!” “多法斯大人!”大祭司愕然,“你怎么会在这里?你应该,应该……” “已经被坦尼爵士那古怪的魔像捏成肉泥了?真遗憾,那玩具被诺亚先生拆成了碎片,奈西索伯爵也得知了事情的真相。您的阴谋已经彻底破产了。” 加纳强硬地笑了笑:“那可未必。曼林的混乱不是那么容易结束的,多法斯大人,笑到最后才笑得最好呢。” “混乱?您是指我们家族?”树林中一个穿着黑色皮甲的骑士大步走来,“抱歉,又要让您失望了。” 是霍默尔·费尔德爵士。出发时他身边不过二十几名同伴,这次却带了黑压压的一大群士兵,有着统一的装备与严整的队形,与先前的乌合之众大为不同。 “霍默尔爵士!连你也——”加纳倒抽了口气,“你又来做什么?” “还能是什么?”他走到海洛伊丝跟前,单膝跪下,“海洛伊丝陛下,费尔德家族听候您的差遣!” 在他身后,士兵们一同跪下,队伍仿佛突然矮了一截。接着上百人同时开口,发出同一个声音:“为您效劳,陛下!” 莫非他们来的路上就排练好了?诺亚暗暗称奇。 “你从哪儿找到这么多帮手?”海洛惊奇地眨着眼睛。 “坦尼爵士坦白了他的罪行,不过相比之下,更应该感谢的人是贝尔肯斯大人和多法斯大人。贝尔肯斯大人在加纳大祭司的书房里找到了决定性的证据,包括他与艾格兰的簒夺者勾结、捏造玛尔伯爵叛国的证据、指使卡伦绑架温蒂小姐……” “卡伦和温蒂小姐是?” “卡伦·费尔德是我的堂兄,玛尔伯爵亲哥哥的儿子;温蒂小姐是玛尔伯爵的独生女儿。” “原来如此。你那堂兄用这位温蒂小姐来威胁伯爵,他才会承认叛国的?”诺亚问。接受了神术治疗,伤势已经大为好转,只是一开口,声音仍然显得虚弱。 霍默尔爵士带着深深的钦佩鞠了一躬:“您就像亲眼看到的一样!” “那当然啦,”海洛伊丝得意洋洋,如同受到称赞的是她,“诺亚的脑子一向好使。” “哦,这实在没有什么,”毕竟大部分小说和歌里都是这么写的,诺亚心想,“爵士,您继续。” “遵命。多法斯大人则向奈西索伯爵说明了事实,马科伦家族派出了几乎全部的骑士和士兵,是他们与加纳的爪牙交战,为贝尔肯斯大人和我争取到了时间。没有他们,恐怕我们谁都无法活着来见到您。现在白石城已经处于我们两个家族控制之下,圣剑武士团、圣锁链骑士团和大部分的净化使投降,剩下的残党被消灭只是时间问题。瞧!” 说着霍默尔一指白石城的方向。此地离城市并不远,可以清楚看到城里好些地方黑烟滚滚,一望可知发生过激烈的战斗。 “投降吧,加纳,”贝尔肯斯说道,“就算那小女孩再厉害,也不可能是这么多人对手。退一万步来说,你的阴谋已经完全暴露,哪怕把我们这里所有人都杀掉,也已经于事无补了。” “投降吧,加纳大人,”多法斯大人也说,“我保证给您应有的礼遇。至于您的罪行,得由费多尔亲王本人来定夺。” 霍默尔爵士没有说话,而是拔剑出鞘,指向加纳大祭司。看得出来,他是个行胜于言的人。 好几百人的目光齐刷刷落在加纳大祭司身上。他一言不发地抬眼看着天空好一会,低下头轻轻笑了起来。“想把海洛伊丝陛下和诺亚先生一起带走看来确实是我太贪心了,”开口时,他已完全恢复了镇静与从容,“请您保重身体,陛下,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他话音刚落,星门上所有的符文突然全体亮起,一时间斑斓的色彩耀眼得无法直视。短暂的灿烂过后光芒散去,星门重新变得黯淡,不禁符文熄灭,连表面的金属也仿佛一下经历了千年的岁月般变得锈迹斑斑。 惊呼声此起彼伏,因为众人发现加纳大祭司已经自重重包围中消失了。 第323章 最好的奖赏(1) “这家伙!”贝尔肯斯恨恨地朝地上唾了口,“这是怎么回事?” 诺亚的心思却完全在科塔娜身上。加纳大祭司消失不见后,她在原地呆呆地站了片刻,突然像只倒空的麦袋一样倒下了。 约书亚急忙跑了过去,贝尔肯斯还要更快一步。他俯身抱起小女孩,简直和手里捧了个布娃娃差不多。 “没事,”祭司略微查看了下,“只是昏过去了。要我说,她睡得还挺香,”接着他伸手在光秃秃的头皮上摩挲了几下,“真的是她把你们伤成这副样子?” “千真万确,”海洛伊丝心有余悸地轻轻碰了碰胸前的伤口,顿时咝咝吸了几口气,“这大概……不,肯定是我经历过最糟糕的战斗,哪怕当时我快要赢了,我也这么认为。” “你们和科塔娜战斗了?真是不可思议……她怎么会……”约书亚从祭司手里接过小女孩,“究竟发生了什么?” “约书亚,注意你的礼貌,诺亚他们还在地上坐着呢,”多法斯大人轻轻笑着斥责他,“陛下,诺亚先生,实在抱歉,奈西索伯爵本该亲自来恭迎两位,不过有一点小事绊住了他,请接受我们诚挚的歉意。” 说完他深深躬下身子,连同他身后所有马科伦家族的士兵。约书亚急急忙忙又把科塔娜还到贝尔肯斯手里,跟着弯下腰。 “啊,”海洛伊丝挠着头,忸怩不安的模样和贝尔肯斯被人感谢时竟然颇为相似,就好像被他传染了,“这点小事竟然也值得道歉吗?” “当然值得。事实上,我们伯爵暂时还没获得自由,”霍默尔爵士补充道,“奈西索伯爵正是被此事耽搁的。不过没关系,我们现在动身的话,回到城里时,这事差不多就该搞定了。” “既然如此,”贝尔肯斯扯开嗓门,“我们还等什么呢?” 一辆马车驶到两人跟前,多法斯大人亲自上前为他们拉开车厢。诺亚试了试,经过贝尔肯斯的治疗,站起来没有问题,行走大概需要搀扶。“搭把手?”他悄声对海洛伊丝说道。 “没问题!” 她回答得过于热情,以至于诺亚当即就感到不妙。果然,她完全没有扶他起身的意思,而是将他一把抄起来,像贝尔肯斯抱科塔娜那样横抱起他就走。 更为糟糕的是,不知是谁吹了声口哨,接着欢呼声和叫好声响成一片,听上去人人兴高采烈。海洛伊丝把他在铺着羽毛垫的座位上放下,正要关上车厢的门,贝尔肯斯凑了过来。 “这儿离城没多远,如果急着做某些事的话是肯定没法尽兴的,您可要注意收敛一点啊。” 说完,在海洛伊丝丢出垫子之前,他飞也似地逃走了。海洛关上车门,连窗帘也一并拉上,雕花的木板和丝绸的帷幔将一道道好奇的视线隔绝。她嘟囔着在诺亚身边坐下,轻轻倚在了他身上。 “那秃子把我当成什么人了?”她虽然嘴上抱怨,可脸却红了,“诺亚的伤还没好呢,我怎么可能会做什么?对吧,诺亚?” 换句话说,如果我伤好了,是不是她就当真要做点什么了?外面多法斯执政官一声令下,马车开始缓缓行进。“还好啦,”他调侃道,“其实,我伤得也没有那么重。” “坏蛋!”她气急败坏地将他推开。这一下牵动了伤处,诺亚疼得蜷起了身子冷汗直冒,她又慌里慌张地将他抱住,一边连连道歉,一边轻抚着后背安慰。 或许是心理作用,也可能是她的抚慰当真有用,疼痛顷刻得到了缓解,简直比神术治疗效果更好。诺亚抬头望着天花板上的纹饰,小小的车厢里只有她和自己两个,气氛静谧而温馨,时间都仿佛停止了流动。细细回想,片刻之前的战斗竟像是已经过去了很久。 一道晨曦钻进了窗帘,他搂住了她的肩膀。正是喧嚣之后的宁静,身上其实还是有些疼,心里却很欣慰。“真好呀。”他情不自禁地说道。 若是别人,一定会问:“哪里好了?”但是海洛伊丝不同,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把脑袋倚靠在他的肩头,与她一同享受眼前的安宁。 可惜美好的时光总是易逝,远比预计的时间要短,多法斯大人过来敲了敲窗棂:“抱歉打搅,能不能麻烦能打开窗帘,好让大家看见?” 马车停了下来。轻叹一声,海洛伊丝掀起一点窗帘,露出一点脑袋:“怎么了,执政官大人?” 这个问题其实不用多法斯回答,他们自个就看到了。离白石城还有老远,可道路两旁黑压压的挤满了人。贵族和鱼贩,骑士和农夫,修士和商人,祭司和士兵,形形色色的人摩肩擦踵,个个伸长了脖子向马车望来。 “他们这是要做什么?”海洛伊丝吓了一跳。 “当然是来欢迎您,并且奉上最诚挚的感谢。” “欢迎?感谢?你们把我是谁说出去啦?可他们又为什么要感谢我呢?” 多法斯大人忍不住微笑:“您将一场纷争……不,是将灾祸的阴云从曼林的天空中驱散,一旦我们家族和费尔德家族如加纳大祭司所期望的那样发生争端,会有成千上万的曼林人死于非命,剩下的也将从此活在悲痛与仇恨中。他们和他们的家人感激您,难道不是是理所当然的吗?” 诺亚举目望去,许多人眼中含泪,许多人双膝跪地,那样的诚挚完全没有丝毫可以怀疑的余地。太阳还升起了没多久,人们自发早起前来欢迎。诺亚只感到鼻子发酸,他们的感激之情澎湃而炽热,仿佛有形有质般流入他的身体,与他的身心融为一体,令他喘不过气来。 望着热情的人群,海洛伊丝久久没有动静,只是咬着嘴唇,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模样。“我,”她一开口便哽咽了,“真的只是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小事……他们……” “您要不要和他们打个招呼?”贝尔肯斯提醒。 海洛伊丝如梦初醒,急忙躲到窗户背后,用力揉了揉眼睛,然后将窗帘完全打开,让阳光洒满全身。她举起右手向着人群挥动,回应她的是热情的欢呼。 “海洛伊丝陛下万岁!”有人起了个头,接着千百个声音便一同呐喊,“海洛伊丝陛下万岁!” 第324章 最好的奖赏(2) “真是不可思议,”多法斯大人望着涌动的人潮,“就在三个月前,同样的一群人,还在街头高声呐喊着要让艾格兰血债血偿呢。虽然现在大家都知道那是误会,但让他们为您喊出万岁来,这可不容易!” 海洛伊丝脸上热泪纵横,刚刚的擦拭完全白费。突然她回过头:“诺亚,你也一起来!” “我?”诺亚摆手,“不不不,这就免了吧。我突然觉得,我伤得还是挺重的。” 反对一如既往的没有效果,她将他扶起站到窗前,用手臂环住他的腰,悄悄支撑住他的体重。欢呼声和掌声山呼海啸,久久不息,人潮不再满足于远远看着,开始向马车涌来。 “这样的场面,诺亚一定早就习惯了吧?仔细想想,应该和你表演结束后接受观众们的掌声差不多。”她悄悄问道。声音虽轻,在人群的欢呼中却显得无比清晰。 她这样的说话方式,他可做不到,不得不抬高音量:“怎么可能习惯?观众们是出于礼貌,即便完全听不懂也一样会鼓掌,”他手指窗外,“他们可不一样!这种场面,我也是第一次哪。” 他随手指着的方向,竟然有不止一个人捂着胸口激动得晕倒在地,带着一脸幸福的表情;有人向马车抛洒鲜花,五颜六色的花瓣纷纷扬扬;一个卖花姑娘——诺亚仿佛记得就是昨天见过的那位——跑到近前,将一大捧花束抛进了车窗,海洛伊丝顺手接住,交给诺亚捧在怀里。 “诺亚也是第一次啊?那么感觉如何呢,白石城的英雄?” “白石城的英雄?”诺亚一怔。 “没听到吗?很多人这么对着你喊呀。” 欢呼震耳欲聋,诺亚压根没在意过人群喊的是什么。经她提醒过后仔细分辨,确实听到了有人这样喊,此外还有诸如“无敌的战士诺亚”,“伟大的歌者诺亚”,“魔像毁灭者诺亚”,“白石城拯救者诺亚”,“曼林的救星诺亚”…… 越来越夸张,他目瞪口呆。“我都不知道自己这么伟大,”诺亚整了整衣领,“我觉得我只要当个小小的旅行诗人就很好、很满足了。” “什么啊,”海洛伊丝脸颊绯红,“诺亚从一开始就不只是个小小的旅行诗人啊。” 正在这时,诺亚听到有几个声音一同高喊:“诺亚亲王万岁!”这句话仿佛有着奇妙的感染力,很快,周围所有人一同喊了起来:“诺亚亲王万岁!” “亲王?”诺亚吓得缩到了窗户后,“他们究竟是怎么想出这种称呼来的?我看起来哪里像是贵族了?还是那种大贵族!” “很好理解吧?”海洛伊丝笑得狡黠,“毕竟你和我一直在一起嘛。” 回城的路途本来并不遥远,至多不过十五分钟的骑程,可因为欢迎的人群实在太过热情,他们花去整整一个小时。等终于踏上白石城的街道,两人发现路上那些仅仅是冰山一角,队伍几乎寸步难行。 他们俩毕竟一夜没睡,又经历了前所未有的艰辛战斗,还都受了伤。虽然白石城居民的热忱令他们深受感动,但也难免感到有点儿支持不住,亟需休息。海洛伊丝向多法斯大人说道:“执政官大人,在白石城,哪家旅店的早餐最令人回味呢?” 她说得相当委婉,不过多法斯大人身为自治领的执政官,自然听得懂。只见他向贝尔肯斯耳语了几句,祭司立刻发挥了他嗓门大的特长,扯开喉咙——可能还用上了某些扩音的神术——放声叫喊:“让开!都让开!我们的英雄受了伤,我们不能耽误他们的时间!谁还拦在路上,谁就跟我去异教裁判所!我保证会好好招待!” 现场顿时安静了许多,诺亚这才想起贝尔肯斯还是个异教裁判官。尽管他自称现在异教裁判官已经只是个闲职,但从旁人看他的眼神和忙不迭让开的脚步来看,显然不止那么回事。 “海洛伊丝陛下莅临白石城,玛尔和奈西索两位大人必定会举办盛大的庆典、宴席和角斗,”多法斯大人补充道,“愿意为英雄们让路的朋友,想必可以得到更好的席位、礼物,乃至宴会的邀请函。” 此话一出,本来还在犹豫的人也纷纷让开,像两条防波堤一样聚在街道两旁。队伍得以继续前行,十分钟后,马车终于在大圣堂气势宏伟的台阶前停下。 本来挤满商贩的广场被清理得干干净净,取而代之的是个整齐的方阵。方阵里的士兵三分之一配有费尔德家族的纹章,三分之一属于马科伦家族,剩下三分之一则穿着教会制式的银色锁子甲。 方阵前是两位贵族,其中一位诺亚认出是玛尔伯爵。他不再是那身角斗士的短衣,换上了一身钢制的板甲。这身铠甲又厚又重,完全没有任何装饰,灰黑色的钢铁表面夸耀过往功绩似的留着一道道划痕。一件灰色的披风用寻常两倍数量的钩扣扣在肩头,当风吹过时,几乎见不到披风的下摆飘起。 这身打扮和玛尔伯爵在竞技场上给人的印象完全一致,厚重,沉稳,山一样的可靠。 而他身旁的自然是奈西索伯爵了。根本无需介绍,见到此人的第一眼,诺亚就确定了他的身份——他和他的儿子长得实在太像了,简直是同一个模子刻出的雕塑,再略微添些皱纹、加些胡须而已。 诺亚想起多法斯大人说过,为了约书亚的事,奈西索伯爵已经有许多天没能睡过一个好觉。他显然不至于在这种事情上撒谎,可就眼前所见,伯爵不禁丝毫没有显得疲惫,反倒满面红光,颇为兴奋。 大概是因为获悉儿子已经安全吧,一切的辛苦劳累在那种喜悦面前都显得微不足道。 不消说,两位伯爵连同这一广场的士兵自然是来欢迎海洛伊丝和他的。看这阵仗,诺亚心里发毛,有种才出虎口又入狼窝的感觉。 两人对视一眼,诺亚确定海洛伊丝的想法和自己相同。“这下该怎么办?”他小声问。 “包在我身上!”海洛伊丝突然抬高了音量,“诺亚?诺亚!你怎么了?快来人啊,有祭司在吗?” 不需要更多提示,诺亚手捂胸口,装模作样地倒下了。 第325章 最好的奖赏(3) 听到海洛伊丝的呼救,贝尔肯斯当即拉开车门,抢进车厢:“发生了什么?” 海洛伊丝眼泪汪汪:“诺亚,诺亚他……” 不需要更多言语,她的模样已经说明了一切问题。贝尔肯斯的灵能先前消耗太大,他立刻找了两个年轻的祭司过来。 可能是有生以来第一次,诺亚庆幸自己当真伤得不轻。那两个祭司满头大汗地忙活了半晌,累得近乎虚脱,两人加起来的治疗效果还不及贝尔肯斯一个人的一半。 他们在为诺亚治疗的过程中,海洛伊丝偷偷向贝尔肯斯使了眼色。到底是见多识广的异教裁判官,他一下就会意了。 “没有生命危险,”贝尔肯斯下了结论,“但还是需要休息和后续的治疗,倘若太过劳累,对伤势的恢复会很不好。” 于是本来预定好的欢迎仪式顺理成章地取消,改为两位伯爵先后到马车前来向两人致意。身为执政官,察言观色、随机应变可谓基本技能,他们的致词都十分简短,这让诺亚很是庆幸。 欢迎仪式后是早餐,原本是场盛大的宴会,鉴于诺亚的伤势也一并取消,两人直接前往为他们准备好的房间——那是白石城城堡内最好的套房,西维亲王前来观看神前决斗时的下榻之处,由三位执政官亲自带领他们前往。 之后,他们三个稍作寒暄便知趣地退了出去,并且没有忘记将房门关上。伴着门锁发出的轻轻一声喀嚓,敦实的橡木将喧嚣与吵闹隔绝,世界顷刻就安静下来。 眼前是巨大的落地窗,薄纱的窗帘,丝绸的帷幔和宽阔的羽毛床;可就在几个小时之前,面对的却是黑铁魔像,闪烁的星门和加纳大祭司,回想起来恍如隔世。 一直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浑身好像一下没了力气,诺亚摊开四肢,躺倒在了羽毛床上。海洛伊丝一时没有动作,只是扑闪着湛蓝的双眼打量房间。 “陛下觉得房间如何?”诺亚问。这床着实舒服,再加上确实已经相当疲惫,他几乎立刻就有了困意。 “你要是再喊我陛下,我就去外面广场上当众拆穿你。这可是他们招待亲王的房间耶,谁都没法挑剔吧?”她说着长出了一口气,“这次可真够累的,我要先洗个澡,吃些东西,然后再好好睡一觉。唔,也许应该把睡觉放在吃东西之前?” “主意不错,我也是这么想到。洗澡,吃饭,然后睡到明天再起来。”诺亚想撑起身子,不过懒得动,又重新躺了回去。 海洛伊丝走到浴室门前,朝里张望了几眼。“他们把一切都准备好了,热乎乎的浴池正在等着我们。谁先洗?你,我,还是……一起?” 看来“一起”才是她的真实目的。这是个极富诱惑力的提议,诺亚本来是一定会想也不想就答应的。可此时此刻,他连根手指头都懒得抬起,只想就这样躺着,多躺一分钟也好。“你。”他答道。 本以为海洛一定会坚持,至少也该调侃几句,可她什么也没说,只点了点头就钻进了浴室。没一会,浴室里便传来水声与歌声。歌词诺亚有些陌生,不过调子轻快而欢乐,她的心情显然不坏。 等海洛伊丝一边哼着歌一边从浴室出来,诺亚几乎睡着。他昏昏沉沉地被她从床上扶起,又坚决地拒绝了她“帮忙”的请求,自个走进浴室。这个时候他略微清醒了些,独自脱下衣服,走进了浴池。 到底是给亲王使用的,如果不是事先知晓,诺亚一准以为这是个游泳池。浴池由大理石砌成,四角的出水口则是青铜的,雕刻成龙头的造型,清水就从龙头张开的大口中汩汩流泻。水温正合适,诺亚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躺下,闭上了眼睛。我再躺一小会就好。 等他再次睁开眼睛,却发现自己在羽毛床上,身上穿着舒适而合身的睡衣,每一寸皮肤都洗得干干净净,头发还散发着淡淡的玫瑰香气。奇怪,我不是应该在浴池里么?是谁替我洗的澡,又是谁替我穿上睡衣,再放到床上的? 略一思忖,诺亚哑然失笑。除了海洛伊丝,还能是谁?不过窘迫也随之而来,自己竟然光溜溜地被她摆布,偏偏还睡得那么死,他完全不敢细想都发生了些什么。 “你终于醒了呀。”冷不防海洛伊丝的声音响起。 诺亚循声望去,她穿着红色的长裙站在落地窗前,正笑吟吟地看着自己。窗外已是黄昏,夕阳为她披上了一层金色的轻纱。很美,他心中暗暗赞叹,要是脸上没有那种令人不安的笑容就更好了。 “我是不是睡了很久?”他下了床。 “是很久,从清晨一直睡到了现在呢。” “你替我洗的澡?” “是呀是呀,诺亚受了伤,这种事我放心不下别人。”她露出一点虎牙,诺亚仿佛看到她背后生出了恶魔的翅膀与尾巴。 事情既然已经发生,再纠结也毫无意义,他本也不是小气和忸怩的人。看了就看了,能有什么大不了的?比起这个,睡觉使人口渴,诺亚非常想喝点什么。他不过略微转动了下眼睛,根本没有开口,海洛伊丝便已明白他的需要。 眼前一花,她已经在他跟前站定,双手捧着一杯柠檬水。她总是这样善解人意又无微不至,诺亚满心感激地接过一饮而尽。清凉的饮料滋润了双唇,但他发现自己依然口干舌燥。他明白想要抚慰这种干渴,需要的不只是喝的。 他将她轻轻抱住,他们之间早已不需要用语言来表达感谢,诺亚注视了她的眼睛片刻便毫不犹豫地吻了下去。这不是第一次了,可这一次,有些异样的情感像漩涡一样在两人间涌动,感受着她的体温和心跳,诺亚只觉得双腿发软,脚底仿佛踩着的不是地板,而是云朵。 当两人相互分开,他已不记得时间过去了多久。海洛伊丝微微喘息,晴朗天空般的双眸眨也不眨地看着他。 “诺亚的表情好奇怪,”她的声音听来像是梦呓,“你在想些什么呢?” “我?”他舔了舔嘴唇,俯身在她耳边轻声细语,“和你在想一样的事。” “啊?”她轻轻叫唤了声,“怎么可能一样?我哪有那么下流!” 诺亚刮了下她的脸颊:“那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她突然羞赧地逃开视线,“他们为什么会叫你诺亚亲王呢?” 第326章 脸黑的美人鱼(1) 整整一个白天,艾芙洛都没有出过门,一直老老实实地独自待在旅店的房间里读书。 无论在繁星宫还是圣廷,大多数人都以为她天性好动,是那种浑身有劲没处使、一刻都闲不下来的类型,在房间里待上一天都不出门压根不可想象。只有真正了解艾芙洛的人才知道,虽然活泼起来确实叫人很头疼,可当她专注于某件事的时候,那份安静就连姐姐薇卡也望尘莫及。 即便是薇卡,安静地捧着一本书读上两个小时,也会想要出去做些别的散散心。要么是挖会泥巴,要么玩会她的玩具兵,不然就是找谁比上几剑。艾芙洛可不同,只要给她一本书(当然得是她感兴趣的题材),给她纸和笔,别说几个小时,就是几天、几个星期甚至几个月都毫无问题。 话说回来,在书桌前保持同一个姿势太久,难免会感到腰酸背痛。她放下书本,舒服地伸了个懒腰,啜了口葡萄酒,瞥了眼窗外,接着便愕然发现已是黄昏,自己连同身边的一切不知不觉间已被夕阳涂抹上了一层灿烂的金色。 都这会了?嘴里还残留着午餐葡萄酒的淡淡醇香,早晨劳瑞娜和卡佩出门也仿佛只是刚才的事。那孩子并没有说明她们俩出去是做什么,只说会在晚餐前回来,并请艾芙洛尽可能不要离开房间。每个人都有不方便告诉旁人的隐私,不管关系多亲密——亲密到包括父母、姐妹在内——都是一样,所以艾芙洛什么也没问。 看看时间,差不多该是她回来的时候了。她们毕竟算是在逃亡,如果换成别人,出去这么久,艾芙洛多少会感到担心。但劳瑞娜是不一样的,虽然相识还没多少日子,艾芙洛对她的信赖却已经几乎不在薇卡和海洛伊丝之下了。 她叫自己不要离开房间,自己就不离开房间;她说好望港暂时是安全的,那就不用担心遇上戴蒙的爪牙;她说会在晚餐前回来,那就一定会在晚餐前回来。不知道卡佩小姐是如何看到劳瑞娜的,但艾芙洛就是如此信任她。 至于为何会如此,艾芙洛自个也说不上来。是因为无可匹敌的实力吗?劳瑞娜是她见过的、交手过的最强的人,这确实是原因之一,但细细想来,似乎并不是主要原因。究竟是为什么呢? 实在得不出结论,她索性不再考虑。我就是愿意相信她,哪怕被她卖了也心甘情愿,就是这么回事。 眼看火红的太阳渐渐向着地平线沉下去,艾芙洛的肚子咕咕叫了起来。这家旅店的奶油着实美味,配上各种水果馅料的馅饼正合适,她正考虑要不要拉铃喊侍者先送些点心来,有人砰砰砰地敲响了门。 这轻柔但急促的方式一听就知道是劳瑞娜,她在许多方面堪称贵族礼仪的典范,但在无关紧要的繁文缛节上又全然不在意。艾芙洛打开门,果然,那具漆黑的铠甲迎面就扑了上来,给了她个大大的拥抱。卡佩小姐随后跟了进来,默不作声地拖了张椅子坐下,艾芙洛注意到她满脸疲态,累得不轻。 “欢迎回来,”艾芙洛在她的面甲上亲了口,“玩得可开心?” “非常开心!”劳瑞娜退开两步,用力点头,“事情全都搞定了。” “全都搞定了?什么事?” “我找了条商船,叫作‘野云雀’号,他们愿意载我们三个去亚尔提那港。我仔细查看过,船很大,在海上行驶会很平稳,舱房也很舒服。虽然船长有点儿难打交道,不过这点小小的困难还是可以克服的。我付了定金,明天正午出发,十天之后就能抵达亚尔提那。到了那儿,您就真正安全啦。” 这事虽然麻烦,可是需要一整个白天吗?艾芙洛有些疑惑。不过既然劳瑞娜和卡佩都不提,她也就不问。“非常好!”她提议道,“要不要为此小小地庆贺一下呢?” 卡佩抬起头,有些无奈:“呃,殿下……” “卡佩小姐今天很劳累了,”劳瑞娜倏地闪到卡佩背后,为她捏肩捶背,“可是又怎能扫了艾芙洛殿下的兴呢?所以,我们先和往常一样共进晚餐,等卡佩小姐休息后,我们再……”她做了个举杯的动作,“您觉得如何啊?” “你简直就和奥斯卡大人一样擅长安排与谋划,”艾芙洛颔首,“再好也没有了。” 她摇铃叫来了三人份的晚餐,记得劳瑞娜喜欢烤鹅和乳猪,所以她特别关照侍者要了以上两样东西。卡佩小姐比想象中还要疲惫,吃着吃着突然趴到了桌子上,脑袋枕着胳膊就睡着了,手里还握着刀叉没松开。 这两个人白天究竟干了什么,弄得她累成这样?该不会是背着我偷偷上床去了吧?真是的,竟然也不叫上我…… 劳瑞娜轻轻从卡佩小姐手里摘下刀叉,小心翼翼将她抱起来放到床上,脱下鞋,盖好毯子。 “真是辛苦她啦,”她整理着卡佩的黑发,语带钦佩,“不愧是诺亚先生的同伴,是个非常了不起的人哪。” “我不太明白,”艾芙洛忍不住旁敲侧击,“找一条去亚尔提那港的商船,竟然是如此操劳的一件事吗?你们俩该不会和那些船长还有水手讨价还价了一整天吧?那样的话,她累成这样倒是可以理解。” “和讨价还价也差不了多少,不过不好意思,这也属于暂时不能透露的事项,”劳瑞娜从床边站起身,“走吧。” 艾芙洛已经习惯了劳瑞娜的作风。她说不能透露,那就确实不是自己该知晓的事情。“上哪?” “您不是说要庆贺一下吗?我在离这儿两条街的地方发现了家不错的酒馆。虽然这家旅店的酒也不坏啦,不过这儿更适合端上一杯酒慢慢细品,轻声细语地交谈,”她就像是个酒鬼那样懂行,“您所希望的,应该不是这种方式吧?” 她怎么什么都知道?“你说的那家酒馆适合的,又是哪种方式?” “用最大号的酒杯狠狠碰杯然后咕嘟咕嘟朝嘴里灌的、即便大声嚷嚷也不用担心吵到旁人的、非常非常热闹却又不至于让人觉得喧嚣的那种。即便是您,”她的脑袋凑了过来,虽然看不到表情,可艾芙洛知道这孩子一定在笑,而且带着期待的真诚笑容,“偶尔也需要这样放纵一下吧?” 不光使剑,在说服人方面,劳瑞娜同样是把好手。艾芙洛放下刀叉,推开餐盘:“那还等什么?” 第327章 脸黑的美人鱼(2) 劳瑞娜说,酒馆的名字叫做“脸黑的美人鱼”。在朦胧的暮色中看到那块斑驳老旧、摇摇晃晃的木头招牌,还有门前被磨得光滑闪亮、全无纹理的石板时,艾芙洛就知道这地方大概确实不错。 天色还没全黑下来,但酒馆里的空位已经寥寥无几。艾芙洛惊奇地发里男女老少、形形色色的人在这里都能见到,小孩子捧着果汁啜饮,老人晃动着敞口高脚杯欣赏,优雅的绅士则和豪迈的水手举杯痛饮。或大或小的酒桌旁是一张张兴高采烈的脸,时不时在哪儿就爆发出一阵大笑。 和劳瑞娜的形容一模一样,热闹,但不吵闹;放纵,但不放肆;欢乐,但不低俗。看来是个令谁都能快乐的地方。她们一同步入酒馆,没谁因为劳瑞娜穿着全套铠甲就朝她多看一眼,倒是有人冲着艾芙洛举杯,祝她有个尽兴的夜晚。 她们找了张窗户边的空桌,还没坐稳,侍者就端着盘子来了。他在一人面前放下一个三角杯,杯底躺着一颗橄榄,一片柠檬则插在杯沿。杯中的酒色泽透明,强烈又清新的香气混着柠檬的酸味,一下就引起了艾芙洛注意。 “您果然又来了啊,还带上了这么漂亮的女伴。这是本店特调的苦味鸡尾酒,说好送你们的,”侍者熟稔地招呼着,“晚上要些什么?” 原来如此,艾芙洛恍然大悟,白天她和卡佩已经来过,难怪会推荐这个地方。 “再来一桶中午那样的麦酒,”劳瑞娜掀开面甲的下半部分,轻轻吐了口气,“你们的风味拼盘,再加上玉米脆饼。对了!这次要大桶的!” “没问题!”侍者一阵风般从他们面前消失。 “大桶的?”艾芙洛狐疑地端起面前的酒杯啜了口,清爽的苦味直沁心脾,“这个真好喝!” “他们的麦酒很醇厚,还有巧克力、香草和麦芽的味道,不过因为下午还有重要的事情,中午我只喝了一小桶,”劳瑞娜解释,“现在事情已经解决,再也没有什么好担心的,当然要好好放松一下啦。怎么样,这地方不错吧?” “确实不错。”艾芙洛又尝了口送的鸡尾酒,味道无可挑剔。说到底,酒馆最重要的是酒要好喝,气氛什么的属于锦上添花。 “您以前上过酒馆吗?”劳瑞娜晃动脑袋左右张望了一番,压低音量,“您是公主,这种地方大概很少会来吧?” 在旅途中艾芙洛就注意到了,这孩子对海洛伊丝和诺亚有相当程度的了解,对薇卡也是,可对自己就要差很多了。“别小瞧人哪!”她说,“我十二岁,还在王立学院读书的时候,哥哥——当然不是奥列格——就带我到诺顿的酒馆里玩过了。那是个脏兮兮的小馆子,但是很热闹,我一下子就喜欢上了。后来在影堂,我也经常偷偷溜出去出去喝酒,有时也喝果汁——如果前一天喝了太多酒的话。反正没多久,圣廷所有酒馆的老板就都认识我了。” “哦?”劳瑞娜朝她身边凑了凑,“真没想到您还有这样的英勇事迹,您有着高贵的天性呢。” 她不像是在调侃,艾芙洛很纳闷:“这也能扯到天性和高贵吗?” “喜欢喝酒的通常都不是坏人,就算是坏人也坏得有限,”劳瑞娜和她碰了下杯,“不过我记得,影堂似乎是禁止学生饮酒的啊。” 艾芙洛微笑起来:“饮酒的乐趣,有一半是来自禁酒令的哟。” “没错!那么另外一半呢?” “另外一半,就在于和谁喝了。”艾芙洛端起杯子,刚刚提到戴蒙,此刻她不禁有些惆怅。哥哥现在在做什么呢?不管怎样,肯定不可能和自己一样,在轻松与欢乐中,尽情享受美酒与交谈的乐趣吧…… “哇哦,”每到这种时候,劳瑞娜就和普通的女孩子没有什么两样,艾芙洛能想象她两眼放光的模样,“那么在那个时候,陪您喝酒的又有些什么人呢?” “这个嘛……”艾芙洛沉吟了片刻,“某种意义上,我还是相当专一的啊。” 劳瑞娜像只猫儿似的上身趴到了桌子上,仰起脸看着她:“专一?专一!您有固定的酒伴啊?” “某种意义上来说,相当固定哦——都是漂亮的男孩子和女孩子。” 一阵夜莺鸣啼般的笑声,劳瑞娜前仰后合。脚下的地板在微微颤动,接着,即便酒馆里的喧哗也无法掩盖的沉重脚步声传来。艾芙洛险些要怀疑有头大象在酒馆里散步,直到她看到六个侍者扛着一只硕大无朋的橡木酒桶走来,酒桶上的铁箍足有半寸厚。 “那、那是什么!” “那个,”劳瑞娜搓了搓手,就像孩子看到了心爱的糖果,“就是我说的麦酒了啊。” 侍者们把酒桶在两人桌边放下,劳瑞娜还搭了把手。那酒桶六个成年男性也扛得无比吃力,她单手托着却好像根本不费力。又一个侍者端着托盘走来,先在桌上放下两个大到快要可以当头盔的岩石杯,随后是一个各种食物堆成小山的盘子。有烟熏的鲑鱼、刚煎好的香肠,热盐炸的小鱼,切成片的火腿和奶酪,气味呛鼻的洋葱圈…… 这孩子是好几天没吃饭了吗?晚饭时明明一块接一块朝嘴里塞烤乳猪来着。还有这酒桶,她是认真的吗?假如里面盛满了水,用来洗澡的话起码够四个人用的。 劳瑞娜拿起一只岩石杯,在酒桶的龙头下接上满满一杯,随后高高举起,咕嘟咕嘟就一口气灌了下去。放下空杯,擦了擦嘴角边的泡沫,她长长呼出一口气,一迭声都是满意的叹息。 真这么好喝?艾芙洛拿起另一只岩石杯,为自己也倒上一杯。试着尝了口,麦酒香味浓郁,口感清爽,只一口就令她着了迷。果然,只要是劳瑞娜推荐的准没错。对面劳瑞娜又接满了一整杯,冲着她晃了下杯子:“怎么样?” 她没有回答,而是和劳瑞娜用力碰了下杯,再灌下一大口。劳瑞娜则再度一饮而尽,不带任何间歇,岩石杯又已伸到了龙头下方,泛着泡沫的深色麦酒在她的杯子里逐渐升高。 明明那么小的个子,肚子里怎么装得下那么多的酒?这么大的杯子,一杯怕是将近两升,装满的情况下力气小些的人单手都举不起来。只不过喝了小半杯,艾芙洛肚子都有些撑得难受。她一连灌了两杯下去,还是在刚刚吃过晚饭的情况下,居然还能迫不及待地等着第三杯装满。 艾芙洛只觉得不可思议,四下环顾,邻近几桌的客人目瞪口呆地看着劳瑞娜,想法显然与她一致。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那些侍者,他们对此视而不见,完全不觉得惊讶。 “等等,”艾芙洛突然想到了个问题,“你说你中午喝了一小桶。那是多大的桶?” 第328章 脸黑的美人鱼(3) “大概,”劳瑞娜用空着的左手比划,眼睛却还盯着正在流麦酒的龙头,“这么大?” 一个路过的侍者补充:“是那种十升的桶。” 嘴里的酒喷了出去,艾芙洛咳嗽连连。“什么!十升?” “是啊,我说了一小桶的嘛。”第三杯也差不多满溢,劳瑞娜嘻嘻笑了声,双手捧起杯子,顷刻又喝了个底朝天。哦不,她根本不是在喝,而是在把酒朝喉咙里倒。 “你……你的身体莫非连通着另外一个世界?”艾芙洛问。不然的话三大杯麦酒灌下去,肚子早该撑破了。她听到边上一桌有人小声附和,没错,是啊,怎么那么能喝,这还是人吗,诸如此类的议论层出不穷。 “哪有那种事?您就好好放松一下吧,不要考虑那么多啦。尝尝吧,”她从桌上的盘子里拈起一条小鱼,示意艾芙洛照做,“味道很好,一条这样的鱼就可以帮你多喝下一大杯麦酒哦。” 多喝下一大杯?我连一杯都喝不完。艾芙洛拿起一条鱼丢进嘴里,压根没在意是什么味道,只是看着劳瑞娜一杯又一杯地猛灌麦酒。身边的人越聚越多,通常来说,在酒馆里盯着别人喝酒或者吃东西是件很失礼的事,可眼前显然是个例外。 起先还有人担心,有人战战兢兢地想要劝阻,不过当劳瑞娜把第十杯也灌下肚后,在场的人无论老少,统统只剩下了看热闹一个想法。劳瑞娜本人一点也不介意旁人的围观,每喝下一杯麦酒,她就捧着杯子站起身来,身子转上一圈,仿佛是在舞台上向观众答谢。每到这个时候,周围众人——连同艾芙洛在内——就一个劲地鼓掌欢呼,这反过来又令劳瑞娜兴致越发高涨。 艾芙洛一直在心里默默计数。还没一个小时,劳瑞娜已经喝下了整整四十杯麦酒。略加计算,四十杯麦酒大概有九十磅重,而以劳瑞娜的娇小身材,几乎可以肯定没有九十磅。即便喝了如此多的酒,她举杯的手依旧稳稳当当,面甲下露出的肌肤也依然在白皙中透着健康的红润,没有丝毫变化。 不过到了第四十一杯时,她终于将盛满的酒杯放了下来。打了个酒嗝,她站起来,抱住酒桶晃了晃:“很好,还有半桶呢!谢谢大家,下来我要慢慢喝喽。” 人群散去,一时间吵闹的酒馆竟然有些安静。明知多余,艾芙洛还是问了句:“你……没事吧?” “您太小瞧人啦,我才刚刚热身完毕呢,不把这桶酒喝完我是不会走的,”劳瑞娜端起酒杯又是一大口,“回到原先的话题上吧——您说陪您喝酒的,都是漂亮的男孩子和女孩子?” “是呀。嗯,你不会让我在这件事情上破例吧?” “当然不会,”她一如既往的自信满满,“我父亲是世界上最英俊最帅气的男人,我的长相继承了他的优点;而我的母亲……虽然没有您那么好看啦,不过也没有扯后腿就是了。” 她的话令艾芙洛无比受用。说起来,什么样的父母才能生出这样的女儿来?艾芙洛觉得这是个值得认真考虑的问题。能把劳瑞娜教育得如此出色,那对父母也绝不会是普通人的。“也就是说,继承了你父母双方的容貌。你的剑术也是他们教的吗?” “他们教了我怎样运用灵能,剑术是跟着妈妈的姐姐学的。说到这个,殿下,”劳瑞娜这次抓起一片火腿,扔进嘴里嚼得咯吱作响,“您有考虑过结婚吗?您也差不多到年纪了吧?” “啊哈,前年就有人向父亲提过了,”想起父亲,艾芙洛心中一痛,靠着又一口麦酒来掩饰悲伤,“父亲……爸爸很宠爱我们,他告诉海洛伊丝和我们俩,结婚这件事完全随我们高兴,不想结婚就用不着结婚,想结婚的话不用在意对方是什么身份。虽然他这样说了,不过我还是要尽到自己的责任。要不是黑蔷薇叛乱,我那时应该就已经嫁人了。” “哦?这可从来没有听人说起过!您要嫁给谁?” 酒馆里已经恢复了喧闹和欢腾,艾芙洛谨慎地四下瞥了眼,没谁还在朝她和劳瑞娜看。“是亚历克公爵的长子和继承人麦森爵士,可他在叛乱中却不幸战死了,”她轻轻叹息一声,举起了杯子,“敬他。” “敬他!”劳瑞娜喝干了她的第四十一杯,“亚历克公爵,是那位西境守护亚历克·道格拉斯·霍姆公爵?” “没错。”她对艾格兰的贵族也有相当程度的了解,至少艾芙洛本人都得想一想才能确认西境守护的全名。 “长子和继承人吗?这门婚事很不错呀,您的父亲很爱您。我的……对了,那位麦森爵士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不知道。我没有见过。”听说个头有点儿矮,长得也不怎么样,性子还有些懦弱,但对死者应该持有敬意,这些话是不该说出来的。 仔细想想,这回答着实有点儿荒唐。不出所料,劳瑞娜果然发问了,只是听起来没有想象中那么惊奇:“和没有见过的人也能结婚吗?” “这就是所谓职责呀。尽管只是庶出的,可我毕竟是父亲宠爱的女儿,再怎么任性,我从来也没有指望过自己的婚姻能由自己决定。身为公主,我的结婚契约的唯一作用,就是为父亲——现在是为海洛伊丝——赢得更多的支持,换来人心、士兵和金币。可以说,这些东西才是我结婚的真正对象呢。” “我能理解,不过听起来还是怪怪的。您有心上人的吧?您就不希望和心上人结婚吗?”四十二杯下了肚。 这话令艾芙洛低下头:“暂时可以说没有。毕竟再大度的女人,碰上这种事也是慷慨不起来的,换了我也一样。不过呢,”她又把头抬了起来,“有心上人和结婚这事又不矛盾。我嫁给某个大贵族或者大贵族的儿子,要做的也不过是偶尔履行一下妻子的义务,和自己的心上人还不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只要不太过分,谁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大家都是这么做的。” “贵族间的婚姻原来是这样的吗?难道就一点也没有那种忠贞的、至死不渝的爱情存在吗?”劳瑞娜的语气终于变得惊奇。 第329章 遥远的琴声(1) 劳瑞娜对贵族间的某些事很了解,了解到不像她这个年纪该有的程度;对另外一些又像是白纸一样天真,天真得同样与她的年龄不符。“就是这样的啦,”艾芙洛摆出长辈的姿态谆谆善诱,“当然也有些人对婚姻比较忠贞,甚至还有为了爱情而终生不结婚的,但那毕竟是少数嘛。” “明白了。我还有个问题,您原本的结婚对象是一位公爵的继承人,那,海洛伊丝殿下呢?啊抱歉,现在是海洛伊丝陛下了。她如果要结婚的话,又是和谁呢?哪位公爵吗?” “她的婚姻还要更加麻烦些,需要考虑方方面面的因素,并不一定就是某位公爵。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就是她在这件事情上也没多少自主可言,特别是在眼前这种情况下。”说完,她闷头喝了一口酒。诸神还真是残酷。 “哎!也就是说,诺亚先生的希望渺茫?” “如果你是指结婚的话,确实。但就算海洛伊丝嫁了人,他们俩的关系也不会发生变化,你懂的,”艾芙洛坏笑起来,“你关心这个做什么?莫非你也想趁虚而入?” “哪有这种事!没有!我一点也没有这种想法!”劳瑞娜连忙摆手,看那窘迫的模样,艾芙洛猜她的脸已经红了,“再说,我已经有丈夫了。” “丈夫?你?”艾芙洛正端起酒杯,闻言差点把杯子打翻。 “怎么啦?不行吗?” “不,当然可以,”好奇心像一团火一样烧得艾芙洛心痒难耐,“不过我记得你刚刚说了,你父亲才是世界上最英俊最帅气的男人。那么你丈夫……” “啊,请您保密——这话可不能让他听到!” 艾芙洛忍住笑意:“是么?我能知道那是个是怎样的男人吗?他一定拯救过世界,所以才有娶到你的幸运。” “幸运的是我,”劳瑞娜仰起头,应该是在望着上方的空气,“那家伙虽然又笨又迟钝,还容易冲动,做事总是不考虑后果,可是……”她突然捂住了脸(在有面甲的情况下,这实在多此一举),“反正是个非常非常好的人!” 没想到她也有这样的一面。只是这么简单的几句话,实在没法让艾芙洛满意。“真不像话啊劳瑞娜小姐,这就想糊弄过去吗?一点细节都没有!” “细、细节!您想知道什么?” “让我想想。嗯,就先从你们怎么认识的开始吧!” “有一天,我身上的钱花光了,正在为晚饭发愁,走运的是有两个强盗把我堵在了小巷子里。没想到这个时候——咦?”劳瑞娜转过身去,背对着艾芙洛。 “怎么了?” “这个声音,这个琴弦的响动……您听到了吗?” “琴弦的响动?”艾芙洛疑惑地竖起耳朵。时候已经不早,客人散了大半,酒馆里不像一个钟头之前那么吵闹,即便如此,她仍然费了点力气才隐约听到有人在弹拨琴弦。这声音听着像是来自酒馆外,细细分辨,那个弹奏者的技巧显然不太高明,旋律生涩,而且时有间歇。 劳瑞娜喊来侍者,留了一枚金橄榄在桌上便跑出酒馆,踩得地板砰砰直响。真是个怪人,刚刚还说着不把桶里的酒喝完就不走,现在却匆匆忙忙就溜了,艾芙洛一边摇头一边跟了出去。一街之隔是座小小的花园,婆娑的树影下,爬着藤蔓的篱笆旁,一个男人正在弹奏七弦琴。 男人的年纪已然不轻,一头长发业已花白,黑暗中依稀能分辨原先的发色该是很深的红色。他披着一件灰色的长袍,左胸用黑线缝着一个粗糙的符记,形状有些像是一只举起的手。在酒馆里艾芙洛就觉得此人的演奏技艺平平,认真听过片刻,她更加坚定了这个想法。 比起诺亚来实在差得远了,勉强能算是刚刚入门,仅此而已。 可劳瑞娜却听得无比认真。她站在男人身前大约二十尺的地方,安安静静,身姿笔挺。这种弹奏究竟哪里吸引她?艾芙洛正想开口问个明白,她却竖起食指到嘴边,示意安静。 艾芙洛越发疑惑。她耐着性子听下去,偶尔也有路人经过,但总是停了片刻就离开,没谁像劳瑞娜那样专注。 几分钟过去,男人终于结束了演奏,站起身来活动颈脖和肩膀。借着月光,艾芙洛发现他比想象得还要苍老,不过相貌倒还有几分英俊,年轻时无疑很受女孩子欢迎。“真是个美好的夜晚哪,”老人端详着劳瑞娜,“有穿这样漂亮铠甲的骑士赏光听我弹琴。” “您太客气了,”劳瑞娜向他行了一礼,“我喜欢您的琴声。非常非常喜欢。” 老人一怔,表情有些复杂:“这可稀罕了,我听过许多恭维,可说喜欢我琴声的,还是头一遭碰上呢。你这样的孩子,身边想来不会缺好乐师。我弹得怎样,你该很清楚吧?” “和技巧什么的没有关系。您的琴声里,有我喜欢的味道。” “味道?”老人哑然失笑,“这可真叫人受宠若惊。老实说,你可算是我头一个听众。我想再弹一首给你听,可以吗,孩子?” “再好也没有了。” 劳瑞娜在老人身边的树篱旁坐下,乖巧的姿态里透着几分认真。这一老一少还真是意外的搭调,劳瑞娜够怪,老人也不遑多让,果然只有怪人和怪人最容易相处吧。 还没弹奏几个音节,墙角的阴影中突然走出来个全身黑衣的年轻人,径直朝老人走了过去。“老师,”年轻人向老人行了一礼,“时候已经不早了,海风很凉,您……” “没关系的,”老人摇了摇头,“难得我也想和年轻人多待一会。不用担心我,你早些去休息吧。” 年轻人犹豫了片刻,又行了一礼才慢慢走开。原来这老人还是位老师,不知道他教授的是何种课程?不管怎样,反正不会是音乐。 又听了片刻,艾芙洛觉得无聊,劳瑞娜听得正专注,老人也全神贯注,他虽然技巧生疏,态度倒是一丝不苟。她没有打搅他们,选择了自个走回“脸黑的美人鱼”,继续对付那一桶麦酒,还有那一大盘的食物。这儿的盐炸小鱼很不错,切得厚厚的火腿也很有嚼劲,或许是被劳瑞娜感染,再加上酒确实很棒,顷刻间她竟然也灌了整整一大杯下肚。 酒精开始发挥作用,脑袋有一点晕乎乎的,但大体上还很清醒,正是喝酒最舒服的那种状态。她给自己又倒上了满满一杯,举到嘴边时向窗外瞥了眼。 劳瑞娜双手捂着头盔,双肩抽动。她这是怎么了?艾芙洛放下酒杯,直接翻出了窗。 第330章 遥远的琴声(2) 艾芙洛走到树影下。劳瑞娜双肩抽动,正在小声啜泣,老人停止了弹奏,一言不发地注视着她。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往往多愁善感,为一首忧伤的曲子哭泣没什么好奇怪,这事在薇卡身上也发生过,为此艾芙洛取笑了她好久,两人还打过不止一架。可老人毕竟是个陌生人,在他面前哭成这样好吗? 老人的表现就更不寻常了。他满脸关切,艾芙洛阅人无数,那副慈祥中带着担忧的神态是绝对假装不出来的。他对劳瑞娜的关怀发自内心,无可置疑。他和劳瑞娜明明才认识没几分钟,连她的模样都没见过呢! 而且还非常非常耐心。老人就这么看着她,一句话也不说,丝毫没有厌烦与不耐。 “对、对不起,”劳瑞娜的声音断断续续,“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不该哭的,可是,听着您的琴声,眼泪,眼泪自己就跑出来了!” “啊,”老人舒了口气,“像你这个年纪的孩子,哭泣可没有什么该与不该呀。想哭的时候能大声哭出来,想笑的时候才能笑得开心。是我的琴声让你想起了些什么吗?” 劳瑞娜点了点头。“我……我有些不太好的回忆,我曾经失去过很多……身边没有可以信任和依靠的人……一直都是一个人面对一切……对不起,跟您说这些,还说得这么模模糊糊的,您一定要觉得无聊了。” “没那回事!可怜的孩子,”老人垂下头,艾芙洛觉得他也快哭了,“一直都是一个人面对一切,我不知道你经历了什么,可是一定很辛苦吧?唉,我,”老人的手搭在了劳瑞娜肩头,“我不知道怎么安慰你,不过至少,你哭的时候我可以一直陪着你。” 说完,老人真的放下七弦琴,在劳瑞娜身边坐下。身后有动静,艾芙洛回过头,又是刚刚那个年轻人。他在一棵大树后探头探脑,两人的视线相接触,艾芙洛先向他耸了耸肩,对方则向她摊了摊手,接着两人又一同无奈地摇了摇头,再一起轻轻笑了起来。 过了好一会,劳瑞娜止住哭。老人爱怜地在她后背上轻拍两下。“你不用着急的,”他说,“小孩子哭就要哭个够。” “已经哭得太多了。”劳瑞娜举起手来想揉眼睛,可惜隔着面甲无法如愿。 “那边那个是你姐姐吗,孩子?”老人问道,“我看到你们从酒馆里出来。你们是来喝酒的吗?时间已经不早了,喝得差不多就早些回去吧。喝酒是件高兴事,但酒终归不是什么好东西,喝得太多不光会耽误正事,对身体也有害处。还有,好望港来来往往的水手很多,或许有些水手老实本分,但更多的粗鲁,野蛮,狡猾,没有教养,唯利是图。许多船长和水手干着走私的勾当,这已经是其中道德水准较高的了。他们过的是没有昨天与明天的日子,为了一盒香料、一袋金币就能出卖朝夕相处的同伴。一旦有了钱就花天酒地,在酒馆和妓院里花掉身上最后一个铜板,没钱就去偷窃,抢劫,甚至杀人。对一个常年在海上讨生活的人而言,这些不过是家常便饭。女孩子应该离他们远一点,尤其是那些劝你们喝酒的。哦等等,你们的口音不像是本地人。那么你们是来旅行的吗?你们的父母呢?怎么能放心两个年轻的女孩到这种地方来?” 真可谓是喋喋不休呀。话说回来,这位老人自己也带着浓浓的南方口音,应该不是本地人。“那些水手有这么可怕吗?”艾芙洛忍不住问。 老人淡漠地瞥了她一眼,看起来根本不屑回答。不过劳瑞娜也这么问道:“是啊,他们有那么可怕吗?” 他立刻变得无比耐心:“有的。相信我,他们就是这么可怕,甚至比我说的更糟。你如果和他们打过交道,就会知道我说的都是真的,孩子。” “可我正要和他们打交道——明天中午,一条叫‘野云雀’号的商船会载着我和我的朋友们出发,目的地是亚尔提那港。” 这么在街上把我们的行程说出来好吗?艾芙洛很想提醒一句。就算好望港暂时是安全的,这么做也太大意了。可望着劳瑞娜和老人,她总有种插不上话的感觉。他们俩之间似乎存在着某种默契,很温馨,很牢固,可这种默契来得实在有点儿莫名其妙、不讲道理。 “‘野云雀’号?”老人沉默了片刻,“那条船的名声似乎不太好。即便名声好,从好望港到亚尔提那也得十到十二天呢。你和你朋友都是女孩?那你们很可能是那条船在航行过程中仅有的女孩,”他又一次问道,“所以,你们的父母呢?为什么会让你们单独出来旅行?” 劳瑞娜支支吾吾,半晌都答不上话来。老人仰天向着星空长叹一声,随后按住她的肩膀:“对不起,我不该提起的。祝你们旅途好运。还有,你说那条商船明天中午起航,那你们上午就得动身。时候不早,你们该回去休息了,年轻的时候不注意身体,到我这年纪就该后悔了。” “您说得对,我们这就回去。”劳瑞娜恭恭敬敬地向老人躬身行礼。 并肩走出老远,艾芙洛回头张望,还能看到那位老人站在树影下向她们挥手。不,准确地说是向劳瑞娜挥手。她没有问老人的名字,老人也没有问她的名字,今晚过后,相互之间大概不会再有任何交集,彼此成为对方人生中的过客。 一对怪人,艾芙洛下了结论。 当天晚上,她睡得格外深沉安稳。而且次日清晨,认识之后的第一次,她醒来时发现劳瑞娜还没醒。只是她没有睡在床上,而是趴在床边的地下,用自己的胳膊当枕头,看样子睡得正香。 这孩子,准是为了怕挤到我才到地上去睡的,而且穿着铠甲睡觉,不也太难受了吗?艾芙洛趴在床沿看着她,不禁有些心疼。曾经失去过很多,身边没有可以信任和依靠的人,一直都是一个人面对一切,她是对老人这么哭诉的。昨夜被麦酒弄得晕乎乎的,艾芙洛听到时没有在意,此刻回想起来,实在没法就这么忽略过去。 她的出现实在是个谜,她究竟有着怎样的过往?她的父母是什么人?教她剑术的又是谁?其实所有的问题可以归结为同一个——她究竟是谁? 第331章 遥远的琴声(3) 正看得出神,走廊上传来震天的脚步声。有人——多半是个大块头——在房门外停下,接着响起的是打雷般的大嗓门:“那穿盔甲的小妞就在这个房间?” 回答他的是卡佩小姐:“是啊,但是不知道她们起床了没有。您要不要先去喝杯酒?” “我们可没有那么多功夫等人!我来叫醒她们!” “啊您等一等——” 房门被人敲响,用力之大,令艾芙洛担心起那可怜的门板来。劳瑞娜猛然坐起:“哪个混蛋在敲门?啊?啊!您怎么了?” 艾芙洛捂着鼻子在床上打滚。劳瑞娜起身时她还趴在床沿上,两人离得太近,那孩子起得又太快,以至于她躲闪不及,鼻梁被她的头盔撞个正着。这一下令艾芙洛想起诺亚的那一拳,命中的部位完全一致,带给她的感受也大致相同。鼻子发酸,她好容易才忍住了没有流下泪来。 “我没事,”她从牙缝里挤出话来,“好像是来找你的。” “开门!”门外那个家伙又在大声叫喊,“是我!” “谁?”劳瑞娜挠头,一副摸不着头脑的样子。 “船上的大副!我们昨天才见过面的!” “想起来了!稍等,我这就来开门,”劳瑞娜凑到艾芙洛耳边,压低声音,“过会您尽量别开口,一切听我的。” 艾芙洛点了点头。穿着睡衣见人太不成体统,她在行李中略微挑拣了下,最后还是选中了红色的祭司袍。她的手脚不可谓不麻利,可门外那位大副还是很不耐烦地一下接一下敲着门,这令她大为反感。虽说看不见劳瑞娜的表情,不过她歪着头,插着腰,一定也相当不爽。 等艾芙洛系好最后一颗纽扣,劳瑞娜打开了房间的门。一脸歉意的卡佩小姐走了进来:“我在楼下餐厅用早餐,正好看到这位先生进来,嚷嚷着要找劳瑞娜小姐,我就带他上来找两位了。吵醒你们了吧?” “没有的事,我们本来也醒了,”劳瑞娜望向门外,“怎么还不进来,大副先生?” 还没有见到人影,就先闻到一股恶臭。艾芙洛不是没闻过难闻的气味,在橡木城和巨马城的军营里,她见识过太多伤员和死者,腐败的尸体、流脓的恶疮和溃烂的伤口散发出的气味混在一块,简直是最恐怖的噩梦里才有的味道。 只是当时的她心思全在救治伤员上,最大的懊恼是没能多拯救几条生命,对别的几乎没有在意过。此刻闻到的则不同,在浓烈程度上有所不及,给人的印象却远为深刻。烟草,汗味,鱼腥,还有种种令人不快的气味混在一起,还带着一股子发酵过的馊味。来人至少有一年没洗过澡了,艾芙洛嫌恶地想。 一个又矮又壮、肤色像是昨夜的麦酒般黝黑、头发如同一堆褐色泥土的男人大大咧咧走进房间,神情与姿态都带着傲慢。 “住的地方可真不错,”大副的小眼睛打量着房间,嗓门大得出奇,“这是好望港最好的旅店了吧?” “也许吧,”即便劳瑞娜也感到了厌恶,至少她一点也没流露,“为您介绍,这两位是我的朋友,医生卡佩小姐和祭司奥薇小姐,也就是即将与我一同搭乘‘野云雀’号的同伴。您这么早就找上门来,有何贵干呢?” 艾芙洛立刻悄悄记住,现在开始我叫奥薇,她在心里又默念了几遍。 “这年头红袍可越来越泛滥了,”大副瞥了艾芙洛眼,“船长让我们来通知你们,船费要涨。原本说好三个人十个金橄榄,现在还要再加三个。” “哎?”劳瑞娜一愣,“这又是为什么?我不是都付过定金了吗?” “现在的季节,出一趟海可不容易哩。海上风浪大,最近海盗也多,去亚尔提那又远。我们船长一时糊涂,把价钱搞错了!” 昨晚还认为那位弹琴老人的话有失偏颇,现在艾芙洛只觉得他真是一针见血,去亚尔提那十个金橄榄已经称得上是天价了,他们竟然还不满足。果然是群强盗,不,连强盗都要羡慕他们,这比抢劫来钱可快多了,还更加安全。 讨价还价的事劳瑞娜显然不太擅长。她犹豫着不作声,卡佩小姐提议:“这可不太好。劳瑞娜小姐,我们还是找别的船吧。” “随便你们!”大副冷笑,“那样的话,定金可是不退的!顺便提醒一句,除了我们,再过半个月你们也未必能找到别家的船愿意去亚尔提那!听说那儿现在挤满了无尽之洋对岸来的佣兵和商队,巴纳德伯爵还在不断招兵买马,大家都说在海湾地和珍珠地之间很快会有又一场战争。很少有船愿意去冒这个险。” “我知道,”劳瑞娜说,“所以我才会出到十个金橄榄。” “现在是十三个。我们各取所需,考虑一下。” “……成交。” 大副咧开嘴,露出满口黄牙:“我就知道您会答应的。老实说,穿着这么一身铠甲,几枚金币对您来说不是什么大价钱。” “我还需要付定金吗?” “两枚银月。” 劳瑞娜从床头的行李中掏出两枚银月,交到大副手里。大副用牙咬了咬,满意地笑了。把银月放入口袋,他又说道:“还有一件事。” “什么事?” “开船的时间提前了一个小时。所以,现在差不多就得跟我走了。我来看一下,”他摸出一只锈迹斑斑的怀表看了眼,“你们有十五分钟收拾行李。我去门口等你们,记得动作快一点,我们船长的耐心一向不太好。” 说完,也不等劳瑞娜有何表示,大副像个野蛮人那样朝墙角唾了口,打开门自顾自地走了出去。 “这是个混蛋。”艾芙洛忿忿不平。 “我也是这样想的。”卡佩小姐说。 “我们真的要和这样的混蛋合作吗?”艾芙洛说,“我觉得他完全是在胡说八道。绝不会只有这一条船愿意去亚尔提那港。” “而且临时加价这种事开了个头后面就会不断发生,”卡佩说道,“我们还没上船他们就已经如此。下一次他们会以把我们丢下船为威胁,再度要求提高价格,甚至做出更可怕的事情来。” “是啊,说不定会趁我们睡着偷偷割了我们的喉咙,要不然就是在我们的食物和饮料里下毒,然后拿走我们的金子,”卡佩和自己想到一块去了,“虽然那一船的水手,别说是你了,我都可以单手轻松解决掉,但睡梦中的匕首总是防不胜防的。” “即便我们换了条船,也难保同样的事情不会发生,”劳瑞娜叹了口气,“他们加价至少还让人专程跑来说一声,相比之下已经不算是特别糟糕了。所以,虽然他确实是个混蛋……收拾东西吧。” 第332章 遥远的琴声(4) 对普通的女孩子而言,哪怕只是平日里出门,十五分钟的准备时间也远远不够,更何况是一趟远途旅行。 幸好她们三个都不普通,劳瑞娜始终穿着全套铠甲,艾芙洛和卡佩也都不是太过在意打扮的类型,再加上她们没有多少行李,这才能在短短十五分钟里洗漱加收拾完毕,还来得及到餐厅啃了几口面包和火腿当早餐。 来到走出旅店,大副正不耐烦地在门前的街道上来回踱着步子。见到她们出来,他有个惊讶的表情,像是对她们的动作如此之快感到惊奇。“跟上。”他简短地说了声,转身迈开步子。 虽然个子矮壮,但是大副的脚步很快,或许他是想借此刁难也说不定。换了普通人,不被他落下着实有些不容易,但对她们三个来说却完全不是问题。 没有半个小时,一行人来到了港口。这儿遍地是仓库、商店和小贩,各种各样的商人挤满了街道,只留了一条窄路供行人和车马通过,因为拥挤、碰撞和推搡发生的争执乃至斗殴随处可见。 当然,水手聚集的地方自然也少不了酒馆、圣堂和妓院。虽然还是早上,但许多酒馆里已经满是大呼小叫的客人,艾芙洛看到不止一个水手抱着酒瓶,倒在自己的呕吐物里呼呼大睡。 昨晚那个老人的形容还真是一点都没错,他们过的是既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的日子,低级的身体欲望便是全部的追求。大海神秘莫测,今天或许在平静的海面上享受阳光,明天便可能在汹涌的波涛中葬身鱼腹。 这么一想,水手们的行为似乎也情有可原。若非生活所迫,谁有会愿意做着么危险的工作?假如一个人日复一日过着这种生活,又怎能指望他像受过良好教育的人那样行为合乎礼仪与道德规范,有高雅的爱好,并且慷慨大方,懂得为他人考虑呢? “那个人就是船长了。”劳瑞娜突然碰了碰她。 艾芙洛从自己的思绪中回到现实。那是个有着浅棕色皮肤的男人,没有头发,胡须却很旺盛,编成了三股粗辫,还染成了靛青色。船长的身后是四个面目狰狞的船员,个个腰间悬挂着弯刀,其中三个连刀鞘都没有,就那么明晃晃地反射着阳光。 “劳瑞娜小姐,”船长离得老远就发话了,声音和大副一样嘹亮,“看来您接受了我的条件?”靠近之后,他闻起来也和大副一个味,只是程度上有所不及。 “是啊。您的要求很合理,我看不出有什么拒绝的理由。” “那就好,我知道您会接受的!这便是您的两位旅伴吗?‘野云雀’号还从没搭载过如此漂亮的小姐呢,实在是蓬荜生辉啊。当然,我相信您也绝对不在她们两位之下。我们会有一段愉快的旅程的。” “我一直是如此相信的。” “那么就请上船吧,想来您已经知道,我们的出发时间比原定早了一个小时。另外还有件小事,我不得不遗憾地通知您。” “怎么?” “原本说好给您船上最好的舱室,由于某位尊贵的奥术师大人赏光也搭乘我们的船去亚尔提那,不得不为您换成普通舱室。您知道的,那些奥术师都是些神秘又强大的家伙,惹恼了他们可不好。当然,您现在的舱室虽然小一些,但容纳三位也绰绰有余了,反正你们都很娇小,也没带多少行李,不需要多大地方嘛。” 要不是担心惹麻烦,船长哪怕只说了一半的话,艾芙洛都已经一脚一个把他连同大副和所有水手都踢下海去了。卡佩小姐也皱起眉毛,反感流露得再明显不过。 劳瑞娜却只是耸了耸肩:“多谢了。您考虑得真周到。” “那么就请您上船,有人会带您去舱房的,”船长得意洋洋,“我要失陪了,好望港的总督突然找我,我想多半是需要我替他办点小事,送个东西、捎个口信、带点好酒什么的。这种要求总是不好拒绝的,你们懂的。” 他匆匆离去,由大副带着三人从一条狭窄的舷梯登上“野云雀”号。这艘船又长又阔,有三支桅杆,两舷还各有数十支划桨。进到船舱里,艾芙洛立刻明白了船长和大副身上的气味从何而来,下意识地就捂住了鼻子。 要在这种地方待上十天?我们闻起来也会一个样的!艾芙洛对前景深深感到了担忧。走过几条阴暗逼仄的通道,大副打开一间舱门,向门一努嘴:“就是这儿了!” 舱室大约二十尺见方,倒也不太拥挤。可是整个房间里就只有一张污秽不堪的稻草床,除此之外一无所有;窗户也仅仅在墙壁的高处开着狭小的一扇,外面阳光晴朗,房间里却昏暗阴森。从墙壁和地板留下的种种痕迹来看,这儿恐怕在一天之前还是货舱,为了搭载她们三个,临时搬空了货物。 更糟糕的是,舱室里的空气不仅恶臭,而且又闷又热,像是整整一千年都没有流通过。才放下行李,艾芙洛就觉得自己要窒息了。 “没事不要随处乱逛,尤其是甲板上。掉进海里的话,没人能救得了。每天会有人来送三次饭,好好享受你们的旅途吧。”说完,大副又带着不怀好意、想看笑话的表情看了她们好一会,这才唱着歌词下流的曲子走了。 三个女孩一时谁也没有说话。估计大副已经走远,艾芙洛嚷开了:“我们花了十三个金橄榄,搞不好还要更多,然后整整十天都得待在这种地方?” “看在能把我们送到亚尔提那的份上,反正只有十天。”劳瑞娜平静地说。 “只有十天!这你也能忍受吗?”艾芙洛诧异至极,卡佩小姐也以同样的目光注视着她。 “是啊。相比之下,这间舱室已经不算太糟糕了。至少够宽敞,还有张床,每天还有三顿饭——虽然多半没什么像样的食物。再说,你如果出去看一下的话就会发现,那些水手住得还不如我们呢。旅行在外,委屈有时也是在所难免的啊。” 事到如今说什么都迟了,艾芙洛仰天倒在了稻草床上。“好吧,”她带着认命的口气说道,“反正只是十天,就让我来好好体验下海上生活吧。” 第333章 遥远的琴声(5) 人类是种适应能力超强的生物。才安静地躺了几分钟,艾芙洛的感受就证实了这一点。房间似乎不那么闷热了,空气似乎没那么难闻了,光线似乎没那么昏暗了,就连身下的稻草似乎也不那么扎人了。 没多久,一个水手送来了面包、奶酪、葡萄酒和清水,外加一根粗大的牛油蜡烛。早饭吃得太过匆忙,此刻能再获得点补充总是好的。不过面包是陈年的老面包,又干又硬,粗糙得简直能磨破喉咙,还沾上了股淡淡的鱼腥;奶酪是呛口的蓝纹奶酪,即使在这种房间里闻起来也让人想吐;还有葡萄酒,按照船上的惯例是掺了水的,公平地说,他们掺得有点太多了,起初几口艾芙洛险些以为是清水。 这就是花了十三个金橄榄买来的美好旅途吗?艾芙洛一边吃一边唉声叹气,她从来不是个挑剔的人,对于食物,一向是只要能填饱肚子就行。可这也实在太差劲了点,在心里抱怨几句,应该还不至于被说成是奢侈与虚荣吧? 至于卡佩小姐,她的情况还要糟些,这些东西她连看都不想看,更别说尝一口了。 唯有劳瑞娜,好像根本不介意食物的粗糙,不仅吃得很快,还很斯文。“这些就算是不错喽,”她告诉她们俩,“在海上航行的时候,食物和淡水都很难保存,各种各样的酒也带不了多少。几天之后,你们就会想念现在手里的美食的。” “意思是,几天之后我们还会吃得更差?” “对!幸好只是十天,所以我们大概还不至于去啃生了虫子的、可以崩掉牙的饼干,也不至于从长了绿毛毛的水桶里舀水喝。但是呢,这样的天气,又是在海上,面包和奶酪会发霉,淡水会发臭……两位要有心理准备哦。” 艾芙洛看着自己手中的面包欲哭无泪。“等等!”她忽然想起了什么,“船长不是说了吗?还有一个奥术师要搭乘这条船。奥术师都是些养尊处优、傲慢自大的家伙,他难道会接受这样的饮食吗?” “这个嘛,”劳瑞娜歪了歪脑袋,“虽然数量有限,但一条这么大的商船,总有些新鲜美味的食物,供应少数几个人还是没问题的。” “少数几个人?为何我们不在这‘少数几个人’之中呢?我们可是付了整整十三个金橄榄啊!都够普通的三口之家在诺顿那种大城市生活两年了!” “大概是因为,我们看起来都很好欺负吧?”劳瑞娜拿起掺了太多水的葡萄酒喝了口,在嘴里漱了漱才咽下去,“毕竟你们两位一个是祭司,一个是医生,而且都是一副娇滴滴的样子;而我呢,这身铠甲又轻又薄,看着也漂亮,更像是用来装饰的。如果他们知道我们有多能打,自然会是另外一种态度。” “那我们为什么不让他们知道我们有多能打?” “那样的话,不出一个小时,三个年轻漂亮的女孩子打算前往亚尔提那的消息就会传遍整个好望港,再从陆地和海上传到更多地方。虽然未必就会传到戴蒙殿下的耳朵里,不过如果您希望享受不被打搅的旅途,这样的事还是尽量要避免呀。” “好吧,”艾芙洛承认她说的有道理,但心里还是很难平衡,“虽然这种旅途实在享受不起来,就是海洛伊丝小时候,也肯定没住过这么糟糕的地方、吃过这么可怕的食物。” “雅嘉塔女士将她照顾得很好。”劳瑞娜轻轻笑了声,低头继续啃着干硬的面包。 望着她认真咀嚼的模样,艾芙洛的好奇心再度熊熊燃烧起来。连这样的房间、这样的食物都能甘之如饴,她之前到底经历过什么?就算是贵族子弟想要体验穷人的生活,也不会到这份上的。 外面突然一阵乱七八糟的响动,听起来像是有人在连滚带爬地接近她们的舱室。响声在门外消失了片刻,接着有人敲了敲舱室的门,从频率、节奏和轻重来看,简直可以作为礼仪的典范。 “尊敬的劳瑞娜小姐,请问我可以进来吗?” 是船长的声音,音量远不如刚刚在码头上。很反常,这家伙又在动什么歪脑筋?该不会是来宣布连这种舱室也没得待了,要把我们赶到甲板上去吧?劳瑞娜应了声:“请进!” 船长推开虚掩的门,弓着身子走了进来。“尊敬的劳瑞娜小姐,”船长有点儿气喘吁吁,脑门上挂满豆大的汗珠,“那、那个,请您原谅。您愿意选择我的‘野云雀’号是我们的荣幸,怎么能让您住在这种破破烂烂的鬼地方呢?之前我一定是被太阳晒昏了头!” 说着他扑通一声跪下,额头把陈旧的木地板磕得乒乓响。艾芙洛她们三个面面相觑,谁也不明白船长这是怎么了。 不等她们有何表示,船长又站了起来,冲着门外大声嚷嚷:“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进来!替三位美丽的小姐扛行李!” 大副领着两个水手抢进房间,二话不说拿起她们的行李。一共只有两个不大的包裹,里面是替换的衣物、几本书和两柄剑。两个包裹不够三个人分的,两个水手为此发生了争执,最后他们一人扯住了包裹的一个角落,再也不肯松手。艾芙洛看到这三个家伙鼻青脸肿,显然是被人狠狠揍过,顿时又惊又喜。 是谁替我们好好出了口气?船长离开前说过,是好望港的总督找他,看来多半是那位总督干的。 不过这就奇怪了。艾芙洛回忆了好半晌,自己从未到过好望港,连北境也就来过那么一两次,绝对没有和这位总督照过面。再说,总督也不可能知道自己来了啊。 “劳瑞娜小姐,还有两位,”船长点头哈腰,像是个佝偻多年的老头,“请跟我来,我带你们去船上最好的舱室!相信我,真的非常好,好到足以招待艾格兰的公主殿下!” 他是如此殷勤,艾芙洛反而不敢随便答应。劳瑞娜也是同样的态度:“这可不寻常啊船长先生,能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吗?看起来,您的手下被人好好揍了一顿啊。” “是、是,他们被人揍了,那是因为他们对您无礼,完全是罪有应得!您要是觉得不解气,我这就把他们吊在桅杆上,让您亲手教训他们!” 第334章 遥远的琴声(6) “不,这倒是不用,”劳瑞娜摆了摆手,“我只想知道,您为何突然恭敬起来了?” “我先前完全是因为有眼无珠,竟然不知道您是……您是……” 舱室里的气氛突然起了变化。或许卡佩小姐不会察觉,船长和大副他们也无动于衷,但艾芙洛能清晰地辨别出来。这种感觉,就好像是在战场上看着敌人的大军在面前展开,一眼望不到边际;又或者一对一的决斗中,对手的利刃泛着寒光突破了自己的防御,向着心脏袭来。 “我是谁?”劳瑞娜问。冰冷的杀意在四下蔓延,艾芙洛浑身的皮肤都仿佛针扎般微微刺痛。尽管身经百战,她还是感到难言的压迫,得竭尽全力才能抑制住后退的冲动。杀气是从这孩子身上发出的?可她怎么会…… “抱歉,抱歉,我也不知道,但是那位大人命令我好好招待您,要像招待他本人那样,不然的话,”船长擦着额前的汗水,“我……我……他会把我们所有人……” 他结结巴巴,说不下去。艾芙洛忐忑地看着劳瑞娜,若是船长的回答不合她的心意,恐怕下一刻就会人头落地。 万幸她没有这么做,而是接着问道:“那位大人是谁?好望港的总督吗?” 船长的腰弯得愈发低了:“他……那位大人严禁我透露他的身份……我不能说是谁……否则……请您原谅,请您千万原谅,我们只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人物,连为您擦靴子的资格都没有!” 扑通一声,他又双膝跪下了,看模样是想抱着劳瑞娜的腿哀求。不过双臂环起时他又停下,像是在犹豫自己究竟有没有资格碰到劳瑞娜。 非同寻常的压迫感蓦地散去,艾芙洛下意识地长出了口气。劳瑞娜平移两步,好避开船长的下跪,可船长转动身子,像朵向日葵追逐太阳似的始终朝向她。“好啦好啦,”劳瑞娜放弃了这种无益的举动,“我原谅你。带我们去你说的那间可以用来招待公主的房间吧。” 船长大喜过望,一下子跳了起来:“这就去!这就去!” 他在前头带路,一路上摔了好几跤,到后来干脆手脚并用。沿途见了许多水手,不过正在做什么,见到她们必定躬下身子,一丝不苟行礼。 心情大好之余,艾芙洛也难免感到奇怪。对方的转变如此之大,“那位大人”究竟是什么来头?难道我被认出来了吗?而那位大人不愿意被提起身份,大概是因为他既想给予我帮助,又不愿意公开得罪戴蒙吧? 她们来到船长吹嘘的房间。比起刚刚那间船舱是好了太多,至少是个套房,有干净的羽毛床和明亮的窗户。但要说足够招待一位公主就有点言过其实了,除非是艾芙洛这种完全不挑的。 “这是答应给那位奥术师的房间吧?”劳瑞娜用力在羽毛床上坐下,又顺势弹了起来,“现在他要怎么办?” “他突然有事,过几天改乘其他的船。怎么样,这房间您可好满意?” “马马虎虎吧。什么时候开船?” “随时都可以!只要您一声令下,我立刻下令划桨,出港以后就升帆!这季节北风呼呼地吹,要不了几天就能到亚尔提那喽。啊您瞧我!”船长用力打了自己两个耳光,两边脸颊上顿时留下了鲜红的手指印,“您能选择‘野云雀’号是我们的荣幸,怎么还能向您收船费呢?这是退给您的!” 他伸手进怀里掏出一大把金币,统统放在了床头柜上。劳瑞娜摇头:“我只付了定金,根本没有这么多。再说,坐船付钱不是天经地义的吗?收下吧。” “啊,那就是作为我们的一点心意,给您在旅途中花销。您这样尊贵的客人,我们这样的人平时怎么有机会能为您效劳呢?请您千万要收下,”船长越说越急,最后掉下泪来,又扑通跪下了,这一次还连同身边的大副和所有水手,“您要是不肯收,我们,我们可就……” “这,”劳瑞娜挠头看着艾芙洛,“这该怎么办?” “那就收下,”这种小事没什么好纠缠的,“你要是不收下,看起来他们就要跪在这人不起来了。听说跪久了膝盖会长出根来和下面的地板联结在一起,想站也站不起来,那可就糟喽。” “好吧,我收下,”劳瑞娜象征性地拈起一枚金币,“没有其他事情的话,你们就出去吧,然后开船。” 跪了一房间的船长连同水手们如蒙大敕,许多人松了口气。他们忙不迭地起身,猫腰倒退着鱼贯出了房间,最后一个人还不忘替她们把门带上。 沉默了半晌,三人异口同声:“这是怎么回事?” 这句话问完,三个人又一同陷入了沉默,接着便一同笑了起来。 “不管谁干的,”劳瑞娜朝床上一躺,“总之帮了我们大忙,不是吗?在那种舱室里待上十天,我虽然说着轻松,”她掀开面甲下半部分,吐了吐舌头,“不过心里也打定了主意。等我们到亚尔提那下了船,就瞒着你们俩偷偷去把船长大副什么的统统揍一顿。” 艾芙洛就喜欢她这一点。“到那时候,”卡佩小姐说,“你根本不需要瞒着我们。” 窗外传来一声悠长的号角,接着船便缓缓开动。艾芙洛摊开四肢在劳瑞娜身边躺下,手脚肆无忌惮地架在了那孩子的盔甲上,她早就发现,这身黑色的金属并不像看起来那么冰冷,甚至也不怎么坚硬,搁在上面甚至可以说很舒服。劳瑞娜抗议了两声,除此之外没有实质性的反对,她得寸进尺,索性把脑袋也枕了上去。 床很宽阔,床垫很柔软,除了咸咸的、大海的味道,还能闻到淡淡的、奶油一样的香气。不是来自床垫,而是劳瑞娜身上的。好闻,艾芙洛贪婪地呼吸着,教典里说的天堂也不过如此吧? 几个水手推着车子送来了早餐。算下来这是今天早上的第三份早餐,丰盛程度远非前两次可以相比,鲑鱼,牡蛎,螃蟹,龙虾,蛤蜊,扇贝,以及鳕鱼、鳗鱼、鲱鱼和海星,艾芙洛在繁星宫的宴会上也没一次见过这么多海鲜。 当然也少不了各式烤肉、新鲜出炉的面包和一轮轮雪白的奶酪,外加士兵一样列成队的酒瓶。如果不是水手们声明,艾芙洛以为一日三餐都在这儿了。她试着尝了只牡蛎,又品了杯水手们极力推荐的葡萄酒,据说来自无尽之洋对岸某个总督的酒窖。 牡蛎很合她的胃口,她忍不住又连送了两只下肚;葡萄酒很醇厚,一位总督的窖藏里也未必见得全是这种好酒。窗户吹进习习微风,海面上风平浪静,港口在视野中渐渐远去,艾芙洛心满意足——这才叫旅行嘛! 第335章 第一件礼物(1) “啊哈,那个好心人还真没说错,”拎着后腿,把一只体型硕大的老虎像小猫一样甩来甩去,艾尔薇拉大人开怀大笑,“看你可怜,这次就饶了你。下次肚子饿出来觅食的时候,记得要挑对猎物哦!” 说完她一扬手,那倒霉的野兽便嗷呜一声被远远甩了出去,摔在地上好半天才爬了起来,一瘸一拐地慌忙逃开,口中还不停可怜巴巴地呜呜叫着。 一行人——艾尔薇拉大人、薇卡殿下、卡隆伯爵、拉尔斯伯爵、安迪爵士、哈耿自个、三名使节以及十六名护卫——正在前往这次旅行的最后一个目的地——寒铁城——的路上。若沿着北境人惯常旅行时走的大道行进,需要绕开日暮山脉在此地的分支,那样会浪费太多时间。好在大前天下午,安迪爵士找到一名当地的老猎人,问明了穿山而过的捷径。按照那位猎人的说法,这至少能节约他们五天时间。 指点路径的同时,猎人也提醒他们千万小心,因为沿途经过的全是丛山峻岭与遮天蔽日的密林,几乎见不到人烟,所以得带上足够的补给品。另外,路上有许多凶猛的野兽出没,外加无处不在的毒虫与蛇蝎。 “千万小心,”那个老猎人如是警告,“你们看起来都是些厉害家伙,铠甲和刀剑可以对付野兽,但是却肯定奈何不了一只小小的蚂蟥。在我们这地方,这东西也和别处不同,它们会从任何能找到的缝隙钻进去,爬得你满身都是,那滋味绝对让你一辈子没法忘记。还有蚊子,像乌云一样成群结队,别说是人,连头大象都能活活吸干。” 老猎人送了他们一大捆枯黄的长草,点燃了便能驱赶蚊虫。虽然有艾尔薇拉大人和哈耿在,这东西其实派不上用场,艾尔薇拉大人还是给了猎人一大把银币作为感谢。 “可怜的小东西,它多半是饿昏了头,”安迪爵士瞥了眼那只运气欠佳的老虎,“按照目前的速度,我们后天上午就能抵达寒铁城。” 艾尔薇拉大人从行囊里抓起一大块血淋淋的牛肉,向老虎的方向远远掷出。肉块落入了重重叠叠的长草间,老虎奔逃的速度立时加快了几分,转眼便消失在了密林中,只留下晃动的树枝与杂草。 “非常好,”她拍了拍手,手上沾到的血迹顿时蒸发了似的消失不见,“不知那位加文·马绍尔大人会不会愿意接见我们?” “加文伯爵向来忠勇可嘉,”拉尔斯伯爵信心满满地表示,“我们的这趟旅行有个不错的开端,过程同样顺利,相信也一定会有个圆满的结束。这个时间他应该已经读到了我们联名的信件,了解了事情的真相,以加文大人的性格,不仅愿意,而且一定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欢迎我们了。” “欢迎我们,但是你要除外。”卡隆伯爵冷冷地说。 “你这么说可就太伤人了!”拉尔斯伯爵顿时一脸哀怨,“我有那么招人讨厌吗?” “你就从来都没有所知觉吗?看看,一路上连蚊子都不愿意吸你的血!” “胡说八道!那是它们不忍心打搅一位伟大音乐家的演奏!连蚊子的艺术造诣都在你之上!” 卡隆伯爵还真没说错,蚊子确实都不敢靠近拉尔斯伯爵,准确地说,是不敢靠近演奏中的拉尔斯伯爵。就在昨天傍晚,队伍找了块林间空地停下来扎营,拉尔斯伯爵取出他多日不曾拿起的七弦琴,说是要为枯燥乏味的旅途增添一点乐趣与激情。 旅途一点也不乏味,哈耿当时就这样心想。可惜那样的场合,实在轮不到他来发表意见,艾尔薇拉大人打算用委婉的办法来劝阻拉尔斯大人。森林里确实有许许多多的毒蝇、毒蚁、蚊子,对于人类而言确实是个很大的麻烦,不过只要艾尔薇拉大人或者哈耿稍稍释放一下他们本体特有的气息,不要说区区几只爬虫,就是利爪山猫、老虎和长毛象也不敢靠近,恐惧早已深深烙印在了这些低等生物的天性中。 “告诉诸位忍一下,”艾尔薇拉大人是这样吩咐的,“等他被蚊子咬得满头包,自然就会丢下七弦琴了。” 做法很简单,让释放的气息单独避开拉尔斯伯爵就行了。哈耿只能大致控制气息的范围,不过以艾尔薇拉大人的实力,足可以精准地控制气息的边界,什么形状都行,误差不会超过一根头发的粗细。 当拉尔斯伯爵开始弹奏,艾尔薇拉大人便悄悄撤去了原本笼罩他的气息。蚊虫成群结队地在林子里钻来绕去,这位伯爵的表演大概持续不了一分钟,当时除了伯爵本人外的所有人都是这么认为的。 可接下来发生的事令人大跌眼镜——没有一只蚊子、一只蚂蚁和一条蛇敢于靠近拉尔斯伯爵,就好像它们也畏惧他的琴声。开什么玩笑?以哈耿在生物领域的知识,他知道这些生物连耳朵都没有,根本不可能听到琴声。 可没有任何虫子靠近伯爵也是事实。这一现象别说哈耿,就是艾尔薇拉大人也觉得不可思议。 愈演愈烈的吵闹将哈耿自回忆中惊醒,卡隆伯爵与拉尔斯伯爵像是两个街头的小流氓一样扭打成一团。 “两位,”薇卡殿下脸上的尴尬远多于担忧,“你们不要这个样子……” 两位伯爵依依不舍地互相松开了对方的衣领,从地上起身,以几乎相同的动作拍打着身上的泥土。 “瞧你,”拉尔斯伯爵忿忿不平,“又害得殿下担忧了!” “你还敢说!”卡隆伯爵反唇相讥,“你的琴声足以载入史册。当然流芳百世是不用想了,遗臭万年倒是可以好好争取一下的。” “艺术细胞连爬虫都不如的家伙,又有什么资格在这里指手画脚?” “那种东西也能叫艺术?你会让这些朋友误会艾格兰的文艺水平的!” 两个男人的脸色在变得越来越红,眼看争执又要爆发,薇卡殿下没有再开口,她只是垂下头,双眉紧锁,纤细的手指揪着心口,轻轻叹了口气。 第336章 第一件礼物(2) 她这副模样胜过千言万语,两位伯爵的怒气立刻平息,各自躬身向她道歉。薇卡殿下向他们笑了笑,接触她到现在,哈耿已经能够分辨出来,她的笑十分勉强。 队伍继续前行。 在哈耿的记忆中,似乎自打从巨马城出发开始,薇卡殿下就几乎没有笑过,有也是现在这种,勉勉强强硬挤出来的、出于礼节而不是出于真心的笑容。她很忧伤,但哈耿不明白她在为什么而忧伤。是为海洛伊丝殿下,为她那个混蛋的孪生妹妹,还是为她不幸逝去的父亲? 平心而论,这次旅行还是相当愉快的。他们的目的,是向北方六城中剩下的四城领主说明巨马城屠杀的真相,让他们明白真正的、共同的敌人是戴蒙和伊利昂。 按艾尔薇拉大人原先的估计,四位领主中能有两位愿意交涉,交涉的两位中有一位愿意不和西维为敌,这趟出行就算是成功的。 不过事情比艾尔薇拉大人预计的要顺利得多。在之前探访的三座城市,他们都得到了热烈的欢迎。冻石城的领主菲尼普斯伯爵是位温文尔雅的老骑士,待人彬彬有礼,但却一点也不古板。那颗不长毛的脑袋颇为机灵,艾尔薇拉大人只是起了个头,他便猜到了事情的前因后果。用他的话说,见到卡隆和拉尔斯两位伯爵与他们在一起,就已经差不多可以肯定哪边才是靠得住的。而看到薇卡殿下,那就完全没有可怀疑的了。 菲尼普斯伯爵当场就要将军队、农获与税收都交给薇卡殿下,并且倾其所有给了他们最热情的招待。队伍在冻石城停留了两天,离开时,全城大半的居民都赶来欢送他们——或许是来看薇卡殿下的也说不定。 带上她果然是正确,哈耿暗暗佩服艾尔薇拉大人的远见。这一点在他们旅行的第二站暮星城得到了进一步的证实。暮星城的领主博鲁奇克刚刚从他父亲那里继承位置不久,对一切都表现得很谨慎。他紧闭城门,委婉地将一行人拒绝在了城墙外,声称只允许薇卡殿下一个人入城。 她没有拒绝,只身走上吊桥,踏入开了一条缝的城门。仅仅半个小时后,城门打开,年轻的博鲁奇克·亚洛斯伯爵亲自将艾尔薇拉大人一行迎入城中。他向薇卡殿下立誓,凡是讨伐戴蒙所需要的,无论士兵、武器还是粮草,他都将最大限度地给予支持。 唯有在夜歌城,他们遇到了一点点麻烦。夜歌城的领主是克莱瑟·普尔伯爵,他先是让他们在城门外等候了将近一个白天才允许进入;招待他们的宴会上菜肴倒还丰盛,美酒的供应也毫不吝啬,只是伯爵本人却从头到尾都板着一张脸。观其神情,反感、嫌恶甚至憎恨就像阴云一样在脸上堆积,一场风暴已经酝酿成型,只差一个导火索就会爆发。 宴会才进行了不到三分之一的时间,克莱瑟伯爵便借故告退,按照礼节,这几乎相当于当面打了客人的耳光。对此他的总管和卫队长无比惶恐,连连道歉,但他们也不明白为什么伯爵的态度会如此恶劣。 次日的谈判中,伯爵同样没什么好脸色,哈耿一度悲观地认为这次大概没指望了。出乎他的意料,克莱瑟伯爵差不多完全同意艾尔薇拉大人的各项看法,对双方接下来的合作也没有异议,只在少数细节上提出了修正。 “这是分内之事,你们不必为此谢我。我忠于赫拉斯陛下,”伯爵咬牙切齿地说着,眼神格外怕人,分明是一副看到了仇人的模样,“自然也忠于他指定的继承人。既然海洛伊丝殿下没有亲自前来,那么我听从她的代理人薇卡殿下是理所当然的。” 态度和行动上的差异令每个人都摸不着头脑。莫非这个人类天生就生了这么张严肃、阴沉又凶狠的脸? 在谈判休息的间歇,薇卡殿下战战兢兢地向克莱瑟伯爵询问原因,得到的答案可谓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大约十年前,在伯爵的婚礼上,拉尔斯伯爵曾经应邀——那时克莱瑟伯爵完全不清楚拉尔斯的演奏水平——登台献了首曲子,克莱瑟伯爵的新娘认为这是有意在嘲弄她,当众甩了他两耳光后愤然退婚。 所以,克莱瑟伯爵其实只是在针对拉尔斯伯爵一个人。“现在你对殿下还有用,”告别时,他恶狠狠地瞪着拉尔斯伯爵说,“等战争结束,我要和你决斗!艾格兰的律法禁止私下决斗,不过没关系,我们可以请西维的朋友们作见证。” 拉尔斯伯爵没敢答话,灰溜溜地混在队伍里走掉了。他似乎深受打击,不声不响了好几天,直到昨天傍晚再度拿起七弦琴。按照哈耿的经验,在刚刚那样与卡隆伯爵吵了一架之后,拉尔斯伯爵应该又能消停几天。 除去这一点小小的插曲外,回顾整趟出行,一切都非常圆满,而两位伯爵的斗嘴与争吵某种意义上也是个相当不错的调剂。有了北境诸侯的支持,又有费多尔亲王和艾尔薇拉大人这样的盟友,先前的战斗也都顺利获得了胜利,薇卡殿下为什么还一直是那副凝重的表情呢? 还不止这样。旅行以来,特别是最近几天,哈耿发现她总是显得很疲惫。白天她往往整天都浑浑噩噩,晚上在所有人中最早睡下,早晨却又醒得比谁都晚。 以往可不是这样的,她总是在第一缕晨曦照进窗户的同时醒来,然后在某个不会吵到其他人的角落安静地练习剑术,偶尔也会抱着膝盖坐在地上望着天空发呆,不然就是搭建她的泥土城堡。 她会不会是病了?私底下,哈耿向艾尔薇拉大人透露过自己的担心,得到的是既听不懂、又完全让人放心不下来的回答:“病了?怎么会呢?你不觉得,认真又努力的她是个非常可爱的小东西吗?” 非常可爱和小东西,哈耿完全赞同,但他看不出她一路上在努力什么。大约是瞧出他的纳闷了,艾尔薇拉大人好心地指点:“哈耿大人,有些事情从我这儿了解得再多也是没用的,你尽可直接一点。” 哈耿决定照办。当天傍晚,他们在一条山涧旁的空地上扎营。晚饭过后,薇卡殿下会独自在营地附近散会步,这是她每天都要做的一件事。平时哈耿总是独自安静地读一会书,或者喝杯白兰地,从不去打扰。不过今天是个例外,他沿着她的脚步前进,在一座绿宝石般的水潭边找到了她。 “殿下,”他深深吸了口气,“我……有件事想问您。” 第337章 第一件礼物(3) “哈耿大人?”对哈耿的出现,薇卡显得有些意外,“请问吧。” “您……”明明在心中酝酿了许多遍,可话到嘴边,他还是觉得很不自在,“您是不是有些不太舒服?” “不舒服?没有啊。” “那么,您是不是有些疲劳?” “这倒是的,”薇卡殿下点了点头,“上次和您切磋时的那种招数是艾尔薇拉大人教我的,我还很生疏,一路上都在练习,”她羞赧地微笑,“在别人眼里看起来像是在发呆,不过真的很累人。” 原来如此。要问的问题得到了答案,再没什么好担心的,按理说谈话到此就已结束,下来便该道别了。 哈耿直觉这样做恐怕不合适,非常不合适。薇卡正在望着我,必须得再说点什么。哈耿绞尽脑汁,他的记忆力远非人类能及,脑子里装的书籍数以万计,每一本都可以从头到尾一字不落背下来。 可此时此刻,他连一个字都想不出来。和她说说今天早晨在林子里见到的一条色彩古怪的大蟒蛇,那条蟒蛇的肉质非常细腻?还是说说昨晚入睡前看到罕见星象,双子座的一半没入地平线后又重新升起?再不然,谈谈今天中午自己认真看到一窝蚂蚁是如何把一只死掉的青虫拖进它们窝里的? 不行,就是用脚趾头想也知道都不行,最后他结结巴巴:“呃,殿下,晚餐……晚餐您可还满意?” “非常满意,”薇卡殿下的笑容似乎有点儿尴尬,“那个烤兔肉,还有那个什么什么都非常好吃。” 晚餐有烤兔子吗?哈耿认真回想了下,确定绝对没有。大概她连吃饭也保持练习,所以压根没在意吃了什么吧,他肃然起敬。只是这个话题又已完结,他硬着头皮再次尝试:“是、是吗?那太好了。您的……您的帐篷和毯子舒适吗” “非常舒适。”薇卡认真点了下头。 怎么又没话说了?“呃……您晚餐喝酒了吗?” “没有。” 哈耿抓耳挠腮:“那个,那您……喝的……是什么?” “柠檬水。” “唔……”哈耿再也想不到可说的话,以前不是这样的,为什么这个晚上,自己的舌头会像是打了结一般?不对劲,一定哪里不对劲。 两人又一次陷入了短暂的沉默。这一次,薇卡殿下先开了口:“哈耿大人。” “嗯?” “一直以来承蒙您照顾,给您添了很多麻烦,谢谢您了。” 怎么突然说起这个?哈耿很纳闷:“不不不,没有的事,一点也不麻烦。而且正相反,担任您的护卫让我一路上都保持了愉快的心情。”这是他的真心话。薇卡是他见过最容易打交道的人,完全没有身为公主的架子,不管和她说什么总是微笑着答应,也从没见过她为任何事生气。 “您不嫌麻烦就好,”薇卡顿了顿,“您知道吗?从七岁,我第一次拿上练习用的木剑开始,我就一直想当个星辰卫士。在艾格兰,那是为了保护国王而成立的精英卫队,由七名王国最优秀的骑士组成。星辰卫士是个终身的荣誉职位,一旦担任,除非渎职,唯有死亡可以剥夺。这七名卫士不能结婚,没有封地,也不能有后代,人生的全部意义就是守护国王。” “您?”哈耿一怔,顿时感到了好奇。那星辰卫士听起来是个相当无聊的职位,她的理想竟然是这个?这可是闻所未闻,他估计连艾尔薇拉大人也不知晓。“对不起,可我不明白,您为什么会想成为星辰卫士呢?” “父亲一直很宠爱我们,”久违的甜蜜笑容在薇卡殿下脸上浮现,可惜只有短短一瞬,“他是国王,统治国家非常辛苦,非常劳累,时常还会遇到危险。我想成为有用的人,我想为他分忧,可是您也知道的吧?我脑子很笨,学什么都很慢,治理领地、掌管律法、清点税收什么的统统做不来。更糟糕的是,我是庶出的。幸好我还算擅长运动,这是诸神给我的唯一天赋,所以我绝对不可以浪费。我要成为父亲的盾牌,我就只有这个能做。” 只有这个能做?不,不应该是这么回事,哈耿本能地觉得不对。但现在不是反驳的时候,他明智地选择了沉默。 薇卡弯腰去脱下一只鞋,用脚尖轻轻碰了碰水面,圈圈涟漪自她脚下扩散。于是她又脱掉了另一只鞋,走入水潭中。低头看着自己的双脚好一会,她继续说了下去:“我想守护父亲,也守护我们的王国,尽可能保护每一个人。为了达成这个目标,我日复一日地努力练习,一直希望自己能变得更强。可是……父亲被人杀害的时候,我甚至都不在他身边。” 哈耿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在水潭中缓缓迈动步子,白皙的双脚踩过一块又一块滑溜溜的鹅卵石。“请原谅,但我以为,赫拉斯陛下一定会以今天的您为荣的。” 她冲他苦涩地笑了笑:“是吗?海洛伊丝下落不明,就连艾芙洛也不知去向。在梦里,我不知多少次见到她们回到我身边,而我如愿成为星辰卫士,成为海洛伊丝的护卫。感谢艾尔薇拉大人,也感谢您,哈耿大人,我现在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强。可是我依然保护不了任何人,能做的只是在堆积如山的骸骨前流下几滴泪水,一点用也没有……” 晶莹的泪珠滚落,哈耿的心蓦地一紧。“那不是您的错啊。都是戴蒙和伊利昂干的。” “那就是我的错。本来这一切都不会发生的,”像是感到寒冷似的环抱住双臂,薇卡泪流满面,“我……实在不应该……实在太不应该了……” 她的眼泪令哈耿慌乱。要不要叫艾尔薇拉大人过来?不,这种小事不该惊动她。“您做得很好啊,”他笨拙地安慰,“就算过去有什么遗憾,您也正在弥补,不是吗?北境的诸侯都支持您,加文伯爵也不会例外的。您还有来自花之都的朋友。而且,海洛伊丝陛下一定会平安无事的,艾芙洛殿下也是,一定!” “谢谢您。一定会的。”她擦去眼泪,又用力嗅了两下鼻子,止住哭泣。 第338章 第一件礼物(4) 谢天谢地,哈耿偷偷松了口气。涟漪泛起,薇卡走回岸上,在他面前站定。她真的好小好单薄啊,水潭里涌起的一点水花仿佛就能将她卷走。 她从腰间解下佩剑,双手捧着呈给哈耿。他记得在巨马城前,她想要献给费多尔亲王的就是这一柄。可那时是出于误会,现在又是因为什么?他不解地望着她。 “送给您的。”她轻声说道。 “送给我?”哈耿一头雾水,越发疑惑,“为什么?” “麻烦了您那么久,就当是答谢。虽然不怎么漂亮,也没有什么厉害的附魔,但这是我十岁时,父亲送给我的生日礼物。” 十岁的生日礼物?按照他对人类习惯的了解,这是相当重要的东西,完全不该随随便便送人。“不,”他赶忙拒绝,“我不能要,这是您珍贵的记忆啊。” “珍贵的记忆吗?那更要请您收下了,”她抓起哈耿的手,将长剑硬塞到他手中,“还是说,因为这柄剑太过不起眼,您瞧不上?” “没那回事!”他当即否认。和大多数同胞一样,哈耿曾经也有过那种见到闪闪发亮的东西就挪不开眼睛的恶习,但现在的他已经懂得不再简单根据外表来判断人和事物的价值。低头端详手里的长剑,确实相当朴素,剑柄满是汗渍,业已褪色,剑鞘也仅仅是普通的木头与皮革。别说一位公主,就是挂在寻常的有产骑士身上也太过寒酸。 但剑的意义从来不在于是否华丽。不知怎的,哈耿觉得这柄剑在手里沉甸甸的。因为剑上承载了父亲对女儿的爱,再加上女儿对父亲的思念? “那您为什么不肯收下呢?” 我确实不该收下,可看情形,要是自己不肯收,她又要哭出来了。哈耿思来想去,决定先收下再说。他认真地弯下腰,用双手接过剑:“那就谢谢您的好意了。这是我收到过的最为贵重的礼物。” 薇卡像是松了口气似的长长叹息了声。“您不嫌弃就好,”她仰头望着天空,夜幕已经快要降临,深蓝色的天穹上已经出现了闪烁的星辰,“可惜我拥有的太少,没有东西可以送给费多尔亲王和艾尔薇拉大人,还有其他各位朋友了。” 她这究竟是怎么了?为什么突然想起要赠送?说是感谢一直以来的照顾,可为什么是在这种时候?按理来说,不该是等一切结束,戴蒙王子落败之后更好吗?虽然与人类的交往并不多,但哈耿可不笨,他很清楚人类的习惯,人类的做法。 “他们不会为此责怪您的。如果可以的话,”哈耿迟疑了片刻,“能不能告诉我……” 可一向堪称礼仪典范的薇卡却突兀而生硬地打断了他的话:“天气有些凉了。哈耿大人,我们回营地去吧?” 虽然这样问着,可她没有在意哈耿的回答,自顾自地穿上鞋,默默地走向营地,留下哈耿一个人在原地握着长剑不知所措。人类实在是很怪,望着她的背影,他再次认识到了这一点。 当天晚上,哈耿一夜未睡,一半的时间里满脑子都是薇卡站在水潭里的瘦小身影——当然是按他标准的瘦小,另外一半时间则用来反复观察着她所赠送的长剑。他越是细想就越是不安,最后终于按捺不住,趁着天还没亮、队伍里的人类成员还未醒来,偷偷找到艾尔薇拉大人商量。 听完他简明扼要的叙述,艾尔薇拉大人掩嘴而笑。“担心?不不不,哈耿大人,完全没什么好担心的,正相反,这是件值得祝贺的好事。哈耿大人,你交好运了。” “……?”哈耿一时间甚至怀疑艾尔薇拉大人有没有听懂自己的话。 “我是说,薇卡殿下看上你了哦!” “什么?”哈耿大吃一惊,“她?绝对不可能!” “有什么不可能?你该自信些,哈耿大人。那柄剑是她父亲送给她的生日礼物,是她此刻全身上下最为珍贵的物品,她却把它给了你。不止这样,她还向你敞开心扉,述说了她的过往。这说明,她对你无比信任,把你当成可以倾诉一切的对象,我敢说她那孪生妹妹和海洛伊丝都没得到过这样的待遇!”大约是看哈耿依然一脸懵懂,艾尔薇拉大人在他脑门上用力敲了下,“还不明白吗?这就是所谓定情信物啊!” 定情信物?以往,对艾尔薇拉大人,哈耿总是无条件相信的。可这一次,他却着实怀疑。她向我倾诉的那些话,她将剑放倒我手上时的神情,她离去时的背影,有哪一点像是看上我的样子? 当天上午,一行人穿越了山林地带,出现在眼前的是大片的牧场与农田,还有一座座果园。战火尚未波及此地,地里满是快要成熟的作物,草场上牛羊成群结队。 人类或许不会察觉,但哈耿注意到空气中带上了闻盐的味道。他记得看过地图,寒铁城与大海不远,离艾格兰北境最大的港口好望港也只有不到两天的骑程。 在一处岔道口,哈耿发现远处的塔楼上有人在监视。接着塔楼背后便冒出一队骑兵,为首的骑士高擎一面土黄色的旗帜,上面用黑线绣着一只展翅翱翔的雄鹰。见到哈耿他们的队伍,举旗的骑士策马靠近。 “各位,”离得老远他高声叫喊,“在下是葛伦普家族的里伊尔爵士。那边的可是薇卡殿下与艾尔薇拉大人一行?” “正是,”艾尔薇拉大人答道,“队伍中还有红绸城的卡隆伯爵与风铃城的拉尔斯伯爵,以及冻石、夜歌、暮星三城的使节。我们希望能与加文·马绍尔伯爵见面。” 里伊尔爵士举起戴着铁手套的右拳,他身后的骑兵立刻散向两边,在队伍旁护卫。“伯爵已经收到了您的信,”爵士礼貌地应道,“他希望能尽快与您以及薇卡殿下会晤,为此派出了多组斥候。毫无疑问,我是其中最幸运的,我这就护送您前往寒铁城。” 看来本次旅行将会有个圆满的结尾。艾尔薇拉大人显然心情颇佳:“那就劳烦您了。” 第339章 擦肩而过的恶魔(1) 除去派了一个人先行回城通报,里伊尔爵士连同他麾下的骑兵全体下马,牵着缰绳与队伍一同徒步前进。一个小时过后,临近中午,寒铁城出现在了众人的视野中。 那是座依山而建的雄伟城池,黑色的城墙沿着河流与山脉曲折起伏。哈耿眨了眨眼睛,没有看错,城墙上闪烁着金属一般的光泽,遥遥望去犹如寒冷的钢铁,冰凉而坚硬——他立刻想到了这座城市的名字。 他们顺利地进了城。在近处观察,构成城墙的岩石更类似于黑色的宝石,而非金属。哈耿注意到城墙上没有设置多少战争器械,来回巡逻的士兵也很少,在北方六城中防务最为松弛的。 好像还少了点什么?随即哈耿突然意识到少的是什么——街上几乎见不到行人。按说现在是白天,又是这样的大城市,不应该啊…… “我们……是不是走错路了?”一直保持沉默的薇卡殿下突然提出。 走错了路?哈耿立刻警觉起来。里伊尔爵士停下脚步:“怎么了?” 薇卡手指一座通体白色、有着金色尖顶的高塔:“我记得上次来的时候,从城门到加文伯爵的府邸,要从那座高塔下走过。啊对不起,大概不是同一道城门,”她皱起眉头,一脸苦恼,“最近我脑子有点糊涂……” “您没有记错,我还记得上次莅临时您的风采,”里伊尔爵士道,“那座法师塔为城里的奥术学院所拥有,是寒铁城最出名的建筑之一,原本我们是该从它脚下经过。不过现在,学院里有点儿状况,在伊塔姆大师的警告和强烈要求下,加文大人已经下令封锁了周围的街道。” 骑士的神情里有难掩的忧虑,艾尔薇拉大人问:“可以请教是什么状况吗?或许我可以帮得上忙。当然,要是不方便透露就算了。” “没什么不方便的。对外宣称是奥术学院研发的某种药剂有几瓶下落不明,那药剂只消一滴就能毒死一百个最健壮的年轻人。不过真正的原因,是他们的奥术实验出了问题,召唤出了某种东西,某种可怕的东西。” “可怕的东西?”薇卡问。队伍继续向前走去。 “据说是来自虚空的恶魔,”里伊尔爵士的脸色苍白,走了一个小时的路他气定神闲,此刻却满头都是汗水,“普通人只要是与恶魔接触,甚至仅仅是多看了几眼恶魔,统统都陷入了疯狂之中,像是野兽一样嘶吼着含义不明的词汇,攻击见到的每一个人。” 来自虚空的恶魔?以人类的标准,哈耿算是相当精通奥术的,听了骑士的话只觉得不可思议。在眼前的世界之外,确实还存在着许多其他的世界,在奥术研究的术语里,虚空是其中诸个混乱与扭曲世界的统称。虚空中确实栖息着种类与数量惊人的恶魔,许多恶魔即使哈耿也会觉得不寒而栗,可他从没听说哪个召唤法术能召唤恶魔的。那些家伙究竟在研究些什么鬼东西? “不过诸位大人可以放心,由于封锁及时,那些恶魔已经被完全控制住了,造成的损失十分有限。这边来,”骑士为他们指引方向,“我们快到了。” “损失十分有限……”薇卡跟着骑士前行,视线却像是被吸住了一样牢牢定在高塔上,“因此逝去的人多吗?” “不多,殿下,我想大约有一百个吧,大半是奥术学院的奥术师和学徒。” 她没再接口,双眸却黯淡了下去。大概对她而言,即便人数再少,也是一条条生命吧。 转过某个街角,大队人马迎面走来。这群家伙实在在奇形怪状,为首的是个矮壮的男人,胸前垂着大丛的胡子,一头灰色的长发是哈耿见过的人类中最为杂乱的。他披了件血迹斑斑的锁子甲,右手的战斧还在滴血,左手的放盾上满是刀劈斧凿留下的划痕与沟壑。他身后的家伙们也大抵如此,几乎个个身上染血,少数人的脑袋上胳膊上还缠着绷带。 他们是来欢迎我们的吗?着实不可能。不管哪个物种,欢迎都不该是这副架势。 见到他们,矮壮的男人脚步飞快地迎了上来。“薇卡殿下!”他语声颤抖,心情显然很是激动,“您可终于来了!我就知道您会没事的!” “加文大人!”薇卡殿下走出队伍,迎向那家伙,“您也一样。看到您健康如昔,我真的很高兴。不过,您这是怎么了?” 那群浑身浴血的家伙举起手里武器,欢呼声此起彼伏。哈耿目瞪口呆。这个貌不惊人的男人就是加文·马绍尔伯爵,寒铁城的领主?他们还真是前来欢迎的?这座城市的风俗怎么如此古怪? “最近遇到了点麻烦……不过完全不值得您操心!”加文伯爵的目光落在了艾尔薇拉大人身上,“这位一定就是艾尔薇拉大人喽?您的信我昨天就已收到,信上说的可都是真的?” 这个人甚至没作自我介绍,更没确认艾尔薇拉大人的身份,问话也显得粗暴无礼。哈耿有些疑惑,按照人类的、特别是贵族之间的礼节,这似乎是相当失礼的行为。艾尔薇拉大人并没有因此而显得不快:“这个问题,就让薇卡殿下来回答您吧?” 薇卡颔首:“是的。伯爵,艾尔薇拉大人在信上写的都是真的。啊,”她的双眼突然瞪大,“难道给您的那封信上,我忘记签名了吗?” “没有,信上有您的署名,”加文大人说,“但我们这种穷乡僻壤,没人认识您的字迹。既然听您亲口说了,那就没问题了!对了,我有件事想要知道,”他的表情变得急切,“你们有……戴维他的下落吗?戴维·艾奎斯,巨马城的领主。” 艾尔薇拉大人略微回忆了片刻,缓缓摇了摇头:“很遗憾,加文大人,橡木城的悲剧发生时……” “啊我明白了。”加文大人闭上双眼。他那些闹哄哄的手下一齐安静,每个人都垂下了头。 “伯爵……” “我没事!”加文伯爵忽然抬高了音量,话声之响连哈耿也吓了一跳。他向薇卡单膝跪下:“不管其他人态度如何,寒铁城永远忠于艾格兰的国王,以及他的合法继承人。戴蒙对自己的人民挥动屠刀,他没资格坐上王位!我只有一个请求——讨伐戴蒙时,请务必让我担任前锋!” 第340章 擦肩而过的恶魔(2) “一定!”薇卡俯身去扶加文大人,“我答应您。” 伯爵的身子颤抖,好半晌才握住薇卡的手站了起来。他转向艾尔薇拉大人,“迟了介绍,在下是寒铁城的加文·马绍尔,欢迎来自西维的各位朋友。当然,那边的两位我们也非常欢迎。” 加文大人指的是珍珠地那两位。很显然,拉尔斯伯爵没有在他的婚礼也奏上一曲,哈耿如此猜想。艾尔薇拉大人优雅地行了一礼:“艾尔薇拉,西维的情报总管,现在则是薇卡殿下的贴身护卫。” “我们公主承蒙你们照顾了,”加文伯爵用力挤了挤眼睛,“现在想想,要是你们早点攻破巨马城把戴维给俘虏了……啊不谈这个了。我可真是昏了脑袋,大街上又不是招待客人的地方!殿下,艾尔薇拉大人,请跟我来。” “谢谢您,”薇卡凝视着伯爵右手的战斧,“您……您说的那个麻烦,真的不要紧吗?” “您完全不用往心里去。远道而来,您和朋友们一定累了吧?快来吧!” 薇卡殿下不再坚持。接着便是午餐,休息,谈判。与加文·马绍尔的谈判比其他任何一位领主都来得轻松,他或许在待客的利益上称不上尽善尽美,但为人慷慨,性子直率,不像有些难缠的家伙那样锱铢必较。 谈判在宾主尽欢的气氛中进行了仅仅不到三个小时,双方便敲定了所有细节。当薇卡殿下代表艾格兰在协议上签下名字,哈耿注意到艾尔薇拉大人躺倒在了座椅上,双手揉着眼眶,久久没有起身。 她确实很是辛苦。情报总管的活在和平时期就已经够累人的了,何况现在。小到一条河流的改道,大到敌人大军的动向,全都需要她亲自操心。这趟出行也是如此,她每天看似都很悠闲,实际上早在出发之前,艾尔薇拉大人便已规划好了路线与行程,对北境诸侯的姓名、外貌、品性也都了然于心。 这要耗费多少精力,光是略微想一想,哈耿都觉得头昏脑涨。 下来顺理成章是晚宴。虽然现在战争还没结束,不过北境已与西维缔结了盟约,花之都的援军也即将抵达。根据可靠的情报,戴蒙的近卫军和王领的残存部队驻扎在橡木城以南两百里,一座古代遗址的附近。他不仅在南北两个方向上腹背受敌,兵力上也只有联军的四分之一。亚历克公爵名义上支持戴蒙,可是他的大军行动缓慢,至今还没离开西境。 应该说大局已定,所以宴会的气氛前所未有的热烈。加文大人又一次展现了他的慷慨,他打开了私人酒窖,搬出一桶桶珍藏的美酒。 通常情况下,由于体质上的不同,哈耿很难喝醉。不过这个晚上,当宴会进入第五个钟头,他也有了醉醺醺的感觉。老实说,偶尔体验一下还不坏,虽然脑袋发晕,可是精神很亢奋,哈耿发现自己竟然也健谈了起来,拉住一个路过的仆役都能滔滔不绝地摊上好一会,虽然说了些什么转眼就忘了。 举目四望,宴会大厅里满是兴高采烈、侃侃而谈的人群。薇卡殿下一声鲜红的晚礼服,端着高脚杯安静地听几个贵族女孩说话;艾尔薇拉大人和北境的贵族们从宴会开始就不停地举杯畅饮,到这会还没结束,那群人类的酒量着实惊人;加文大人一手烤羊腿一手角杯,和艾尔薇拉大人的几个护卫正聊得火热。 有些吵闹,但吵闹也有好处,至少不用担心拉尔斯伯爵弹奏他的七弦琴了。哈耿的视线落回薇卡身上。她身边的女孩子打扮得都不错,但哈耿觉得她们多半挺无聊,满脑子不是奶油和果汁,就是丝绸和珠宝。她们围着她叽叽喳喳,一定很烦人,但她面带微笑,没有丝毫不耐烦。 她总是这样。总是照顾别人的感受,自己心里在想些什么,脸上一点也看不出来。她会看上我?不可能,哈耿丢下酒杯站起身,径直朝她走了过去。 “哈耿大人?”薇卡向他举了下杯子,“各位,这位就是哈耿大人,一路上我受了他许多照顾。” 他能感受到她身边那些女孩的视线。他没在意她们说了些什么,咽了口口水,他在薇卡身旁坐下:“我……”该死,我是为什么来找她的?我又要和她说些什么? 她微笑:“怎么了?” 幸好他及时找到了理由:“我来向您道谢。” “道谢?”她的脸比平时要红,或许是酒精的原因吧? “您的剑。”他拍打腰间,她的佩剑被他仔细地挂在了腰带上。 女孩们一阵起哄,接着便围了上来,拉着他问长问短,场面如同战场。哈耿本就有些晕乎乎的,这会被她们一吵,顿时脑袋发懵。贵族小姐们的问题稀奇古怪,其中一半无论怎么回答都有点儿不对劲,另外一半根本连开口都本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糟糕的是,双方下午才缔结了盟约,能来参加宴会的都是城里的贵族,不能扫了这些女孩的兴。艾尔薇拉大人很辛苦,我也该为她分忧才是。哈耿硬着头皮,结结巴巴,这反而助长了她们的兴致。 还是薇卡为他解了围。“抱歉啦各位,”她一开口,周围立刻安静了,“我有些事情想和哈耿大人商量。所以,请先把他让给我,好吗?” “当然好。他本来就是您的!”不知哪位贵族小姐说了一句,惹来一片嬉笑。哈耿觉得脸面发烫。该死,一定是喝太多了。 “怎么样,哈耿大人,您现在有时间吗?可以陪我一起出去走一走吗?” 他急忙起身:“当然!对您,我永远有时间的!”我是她的护卫,这是理所当然的,他心想。 所以……为什么周围的人听到这句话纷纷起哄?那些贵族小姐眉飞色舞,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人类还真是种奇怪的生物,他又一次确认了这一点。 薇卡率先起身,他紧随其后。推开厚厚的橡木大门,步入黑暗寂静的庭院,凉爽的空气像夏日的清泉般令精神为之一振,哈耿贪婪地大口呼吸着,喧哗与灯光自身后洞开的大门向外流泻,仿佛来自另外一个世界。 得救了。“我又要感谢您了,”他拍打着发烧的面颊,“她们……她们太热情了。” “是啊,太热,太吵,也太久,”薇卡长长吐了口气,“啊不对。我是说,您不用感谢我,我是借助您才逃出来的。” 看来她的感受与我完全相同,哈耿暗骂自己迟钝。为什么没有早一点发现?那样就可以早些把她从那些吵闹的小鸟中解救出来了。想了想,他问:“那么,您现在是要去休息,还是像您说的,先走一走呢?” 她同样想了想:“还是先走一走吧。您要一起吗?” 头还有些晕,哈耿其实想原地待着休息。但身为护卫,任何时刻都不该放松警惕,天知道这座城里有没有戴蒙与伊利昂的爪牙潜伏。他使劲点头:“乐意之至!” 第341章 擦肩而过的恶魔(3) 哈耿跟着薇卡走出伯爵府邸,沿着空荡荡的街道行走。算来已是深夜,四下是一道道紧闭的门和一扇扇黑洞洞的窗户,只有寥寥几处地方还亮着灯火,虽然微弱,却锋利地刺破了无边的黑暗。 她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默默地走着,时不时停下来抬头望向夜空。今夜没有月亮和星星,天空像是纯黑的天鹅绒覆盖头顶,哈耿弄不明白这能有什么好看。 他们在沉默中走了许久。渐渐地,他明白了,她看的其实不是天空。即便跟在身后看不到脸,从她的步态也很容易看出她满腹心事。 戴蒙的失败已经只是时间问题,所以,她是在担心下落不明的两位妹妹,还是在缅怀逝去的父亲?又或者,此刻她心中所想的,是其他什么人? 夏天行将结束,在这艾格兰的北方,夜晚已然有了几分凉意。一阵风吹过,薇卡的长发连同她晚礼服的裙摆一阵飘动,哈耿不禁有些担心。这种程度的晚风,对他自然全无影响,可对她就不一定了。她真的好单薄,连日来又太过辛劳,他曾听人说起过,疲惫状态下的人类会比平时更容易患上各种疾病。 所以,要不要劝她早些回去?只是护卫的职责在于服从与守护,不包括建议。哈耿突然焦躁起来,已经这么久了,我对她而言似乎不应该只是个护卫。对于这种细微的情感他知之甚少,一直以来,伊葛或者艾尔薇拉大人的教导中都不包括如何与年轻的人类女孩相处。 “停下,”前方突然传来粗暴的吼叫,“不许再靠近!”接着便是盔甲摩擦与利刃出鞘发出的响动。 怎么回事?哈耿愕然抬头。他的眼睛在黑暗中也能清晰视物,看到的是几个手持长柄双刃战斧和长枪的士兵在街道上排成一行,他们横过手中的武器,拦住两人的去路。除此之外,路面上设置了拒马,还搁着好几面盾牌。 “抱歉,”薇卡依言停住步伐,“不过这儿是怎么了?” 拦路的士兵不认识她,但她的美貌以及身上华丽的裙服显然起到了作用。打量了她片刻,士兵换上了较为温和的语调:“加文伯爵的命令,为了寒铁城,这里任何人不能通行。” 哈耿这才注意到入城时提起过的法师塔就在不远处。“请原谅,”薇卡躬身,“我们不是有意冒犯。” “没有关系,”士兵大度地表示,“您没有冒犯我们。不要以为情况好转就掉以轻心,这附近还是很危险的,特别是你们这样的……先生与小姐。快点离远些吧!” 我们这样的?哈耿不明白士兵的意思。“真对不起,我们是今天才到寒铁城的,”薇卡带着歉意说道,即便对一个守夜的士兵,她也称得上是礼仪的典范,“给你们添麻烦了。” “没有的事!”士兵有些飘飘然,“即使是在寒铁城,走夜路也要注意安全!” 突然一声什么野兽的嘶吼从路旁的屋子里传出,接着一排长窗亮起,黑暗中火光闪动。有人惊呼:“又跑了一个!” 随后是一群人的叫嚷:“抓住他!快抓住他!” 玻璃的破碎声刺破了空气,一个瘦小的身影破窗而出,径直向着哈耿扑过来,身后跟着好几个慌里慌张的家伙。那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头,身形干枯,腰背佝偻,看起来衰老得随时可能倒下。可是他张牙舞爪,吼叫连连,活像只凶暴的野兽,难以想象这样的年纪竟能有如此迅猛的动作。 “我来!”守夜的士兵丢开长矛,抓起一块盾牌就冲了上去。那个老头身子一扭便轻易闪开,跟着纵身一跃,如同扑食的老虎。他的目标是我,酒精迟钝了哈耿的神经,到了此刻他才反应过来。 得闪开——可是为时已晚。他已经能看清老头满口的黄牙,带着酸败气味的口水也清晰可闻,他只来得及抬起手臂,老头的身子就整个撞了上来。 “该死!”“完了!”“又一个!”惊呼声此起彼伏。 什么情况?虽然被那老头撞个正着,但是哈耿感受到的冲击微乎其微,身子连晃都没晃一下。老头又缠着哈耿,双手乱抓乱挠。这同样没有效果,他连道划痕都没给哈耿留下,反而白白折断了好几片指甲。 哈耿摸不着头脑。这就只是个普通人而已,凭这种程度的攻击——如果这也算攻击的话,别说令自己受伤,哈耿甚至怀疑自己如果睡着了,这老头倒是有没有能耐弄醒。老头还不肯放弃,抱住他的颈脖,张嘴就咬。 被他咬一下也没什么大不了,但他的口水令哈耿感到恶心。为此哈耿轻轻推了一下,老人当即跌跌撞撞退出十来步远,摔倒在地。他随即一骨碌窜起,看模样想要逃跑。 不过他没能如愿。才跑出两步,薇卡抢到他身前,一伸手便将他按倒在了地上,动作无比轻柔。 士兵道了声谢,用盾牌护住身子,将老头压住。老头还在挣扎,其他人一拥而上,绳网与铁链齐下,七手八脚将他控制住。 动弹不得,可老头还是又吼又叫,奋力挣扎。有三四个人围住哈耿,其中一个满脸雀斑的年轻祭司高声叫道:“您先站着别动!情况还未必那么糟!” 祭司穿着绿色的袍子,脸上肌肉抽动,额上满是了大颗的汗珠,哈耿越发觉着奇怪。他用眼神向薇卡征询,却看到她同样一脸的疑惑,就差把“这是怎么回事”问出口了。 “呃,我想……” “别说话,”祭司打断了他,虽然粗暴,但关切之情溢于言表,“您先深呼吸几次。放轻松,来——” 哈耿决定照做。祭司给了他一个鼓励的微笑:“您看起来还很精神!来,吸气——呼气——再来——吸气——非常好!您伤在哪儿了?伤口痛不痛?” “伤?”哈耿低头检查了一番,“我没有受伤啊。” “什么!那您真是走运!您现在感觉如何?” “我……”哈耿弄不明白祭司的用意,但这在和人类交涉时是常有的事,所以他还是老老实实回答,“我没有什么感觉,头有些晕乎乎的,其他都很好。” “头晕!”年轻祭司激动起来,“这可是前所未有的新症状!快去通报,就说……” “我想这不是什么症状,”哈耿纠正他,“我只是喝太多了,过几个小时就会好的。” 一阵尴尬的沉默。“是、是吗?”年轻人挠着后脑,“不管怎样,虽然您看起来一切正常,还是跟我们一起来。您的状况特殊,需要再观察一下,确认没事才能离开。” 观察一下是没问题,但你们是不是该解释一下?哈耿没来得及开口,薇卡就替他说了出来:“可是,能先告诉我们是怎么回事吗?” 先前那士兵添上一句:“他们是今天才到寒铁城的。” 祭司望望开了个大洞的玻璃窗,叹息中有着深深的无奈。“好吧,”他说,“反正,今晚肯定是睡不上觉了。” 第342章 擦肩而过的恶魔(4) 哈耿随着祭司走进屋子,薇卡陪在身边。他本想告诉她没必要这么做。连日辛苦,她的身体已经很疲劳了,还是早些回去休息的好。可想要劝阻她已经认定的事,就好比劝她不要呼吸。 四五个人用铁链锁住刚刚那个老头,连拉带拽地跟在身后。他们穿过有着许多落地长窗的走廊,走进一处宽阔的厅堂。这房子大概是教会的财产,哈耿见到了雕像、烛台与长桌,墙壁上则挂着宗教题材的油画与织锦。 厅堂了架了十来张床,每张上都铺好了稻草与床单。其中一张床显得格外凌乱,枕头、稻草、毯子和绳索四下散落,大概就是刚才那老头的床铺。除此之外,这儿还躺了四五个人,每个都用拇指粗的麻绳牢牢捆在床上。 守卫的数量则是床的三倍,而且个个如临大敌。老头被留了下来,哈耿他们则直接穿过厅堂,来到一间没有窗户的房间。 随着他们一起进来的还有四五个守卫,他们身上佩有象征七神的七芒星标记,是属于教会的武装力量。一进门,还没等哈耿和薇卡坐下,祭司便动手将门反锁上。那门锁黑黝黝的很是沉重,看模样颇为坚固,结构也很繁复。 一个华而不实的玩具,哈耿心想。 “抱歉,”他解释道,“这是必要的措施。万一,我是说万一,两位中的任何一位发作,”他指指哈耿,“我们就不用担心你们逃出去了。被感染的人力气会变大,但是没有神智,肯定打不开这么复杂的锁。” 是吗?哈耿不以为然。那样的话,我就把锁整个掰开。 “您说的发作,是指刚才老先生那样吗?”薇卡问。 “没错。” “可这样的话,您和各位不也都被锁在里面了吗?” “可我是个祭司,他们是圣堂卫士,”年轻的祭司带着理所当然的神气,“虽然是有那么一点儿危险,但这是我们的职责。再说我们已经有了经验,这事也没传说的那么可怕,谨慎一点就没问题。” 几个守卫一同点头称是。 “那么,究竟发生了什么?”薇卡又问,“我听人说起,是城里奥术学院的实验出了问题。” “啊,是啊。先做个自我介绍,我是寒铁城的绿袍祭司布洛克,”年轻人踱到墙边,那儿的桌子上放着长长短短瓶子与酒桶,“来一杯吗?这儿有各种麦酒、葡萄酒,还有柠檬水。” 哈耿揉了揉脑门:“柠檬水,谢谢。” 薇卡微微颔首:“我也一样,如果方便的话。” 他们一人得到了满满一木杯,哈耿长饮一口,柠檬的清香令他浑身舒畅。 布洛克和圣堂卫士们喝的则是麦酒。“该从哪儿开始说呢?”祭司端着杯子,神情有些苦恼,“好吧,这么说吧,寒铁城的奥术学院,导师加学生在四百人左右,是北境最大的奥术学院,传承至今已经有一百多年的历史了,现任的伊塔姆大师是学院第二十二任院长。就在上个月,学院突然发生了学生群体斗殴的恶性事件,三名学生受了重伤,外加轻伤的有十多个。所有受伤的学生都送到了我们圣堂来。” 薇卡嘴唇翕动,欲言又止。老实说,她的神情有点儿古怪。 年轻祭司喝了口麦酒润喉,继续说道:“过去的一百年间,寒铁城奥术学院从来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伊塔姆大师是个脾气很坏的老头,又古板,又固执,但是为人严谨,对待奥术研究一丝不苟,对学生的管理也无比严格。再说,那些学生也都不是什么好狠斗勇的家伙,否则也不会静下心来学习奥术。所以当学生送来时,我们都非常惊讶。” “他们是因为什么原因打架的?”薇卡还是开口了,她似乎对这事格外关心,“是不是因为有个坏蛋在学院里老是欺负人?” “坏蛋?欺负人?”布洛克奇怪地看着她,“我想不会。当时,无论是受伤的学生还是送他们前来的学生,包括他们的导师在内,人人对学院发生的事守口如瓶。事实上他们本来打算推说是意外事故,但我发现好些学生的伤势明显来自拳头、指甲、牙齿、棍棒甚至刀剑,再三追问之下,他们才肯说出是因为学生斗殴,通俗地说,就是打群架。我又问他们是为何而打群架,这回他们无论如何也不肯说了。” “那个带学生来的奥术师尤其不是东西!”一个守卫忿忿不平地补充,“不仅什么也不肯说,还威胁学生不许说!” “既然他们不肯说,我也没有逼迫他们,毕竟在我们这个时代,祭司的职责在于抚慰伤痛,而非探求真相,”布洛克似乎另有所指,“总之,我们忙活了一整天,为每一个学生都提供了最好的治疗。事情若是就此结束也就罢了,没想到才把那些学生送回去没两个钟头,新一批受伤的学生就送来了。” 看着布洛克嘴角聚了又散散了又聚的泡沫,还有下巴上沾到的一点麦酒,哈耿觉着他的话着实有些无聊。可薇卡却听得很认真,连那双浅蓝色的眼睛也微微瞪大了,这是她专注于某件事时的惯有表现。 “这次送来的学生是上一次的两倍之多。现在是战争时期,尽管教会一向不介入世俗的纷争,也明白这种事非同寻常。为此,列维主教决定通报加文伯爵。忘了说明,他是本城的大主教,有一件白袍。他的信使还没来得及迈出圣堂大门,第三批受伤的学生又送来了。” 薇卡轻轻地“啊”了声,哈耿也是。区别在于,她是出于关切与担忧,而哈耿则单纯只是想打哈欠,考虑到太过失礼,硬生生忍住了。那位列维主教他倒是还有印象,毕竟刚刚的宴会上才见过来着。 “这一批和前两批不同,有学生送来后死亡!”说到此处,布洛克和守卫们一同以手抚胸,“这回他们终于没法再隐瞒下去,不得不向我们吐露了实情:学生们打群架的原因出乎意料:学院的一项奥术实验出了问题,从虚空中召唤出了可怕的恶魔。虽然他们及时发现了异样,进而中断了实验,关闭了召唤法阵,阻止了恶魔的大规模入侵,但还是有为数不少的恶魔来到了我们的世界。那些恶魔没有形体,无法用眼睛看到,无法用双手触摸,行动时也不发出声响,但却会占据人的身体,让人失去理智,并且变得极富攻击性,就像两位刚刚看到的那样。” “您是说,变得像那位老先生?” “是啊,”布洛克灌了一大口麦酒,抬手擦擦嘴角,“如果只是这样,倒也不难对付。可糟糕的是,恶魔在感染人类的身体之后会分裂,变成两个,或者更多。换句话说,就像是疾病一样,会传染。要是不做任何措施的话,一个传两个,两个传四个,四个传八个,很快就会变得不可收拾。” 第343章 擦肩而过的恶魔(5) “会传染?”薇卡咬了咬嘴唇,“那么,传染的途径是什么?” “大部分情况下是被已经感染的人伤害。不需要多严重的伤,指甲挠破点皮就够。而少部分情况下,只是有过身体接触也会传染。握一握手,拥抱一下,甚至不小心碰到那么短的一瞬间就够。幸运的是,这样的情形不多。所以,”布洛克的视线在哈耿和薇卡身上来回扫视,“两位现在感觉如何?有没有感到寒冷,或者燥热?有没有感到手脚麻木,失去知觉?这些是最常见的症状!” “我依然没有什么感觉。”哈耿闷声闷气地回答。 “我也是。” 年轻的祭司和他的同伴们碰了下杯,几个人发出庆幸的欢呼。“这可真是万幸,”布洛克说道,“那么我们接着说。总之,由于奥术学院的隐瞒与拖延,当列维主教带着我们赶到时,学院里的情况已经相当糟糕。那儿看起来像是刚刚被强盗们洗劫过一样,整个学院不剩几扇完好的窗户,到处是倒在血泊里的学生。更加糟糕的是,许多被感染的学生爪牙舞爪地跑出了学校,像出栏的羊群一样涌入周围的街道和巷子,攻击见到的每一个人,附近许多居民都遭了秧。幸好被感染之后没有智力可言,只会凭借本能行动,否则这群混小子要是用他们学到的各种法术来互殴,情况还会严重十倍。” 薇卡的身子在微微颤抖:“那……有多少人被感染呢?” “并不多,大约八百到一千,”祭司解释道,“因为不是所有伤者都会被感染。受伤或者接触后如果一天之内还没出现症状,那就不会有事了。啊,啊,小姐,您这是……” 薇卡揉着眼睛,语带哽咽:“对、对不起,我没有什么。” 她在为那些不幸的人而难过。国王必须以他的人民为先,艾尔薇拉大人和伊葛大人都是如此教诲的。如果你身上流着统治者的血,就既得能读会写,了解历史与法律;也得能说会道,懂得欣赏诗歌与舞曲;还得知道信仰与畏惧,知道饥饿与疼痛是何种感觉。一个王者永远都该以他的人民为优先,这是他存在于世上的意义。 但这可不容易做到,哈耿默默地注视着她,注视着她后颈优美的曲线和梳在脑后、微微摆动的长发。 “好心的小姐,诸神会感激您此刻的泪水,”布洛克放下杯子,认真地行了一礼,圣堂卫士们也纷纷照做,“您不用太过伤心,即便被恶魔所感染,仍然有相当程度的机会恢复正常。所以,请放宽心。” “是吗?太好了。您,”她依然有些哭腔,“您请继续。” “说到哪儿了?哦,学校里一团糟,学生们还袭击袭击居民。事情到了这份上,单凭奥术学院已经无法收拾,教会也无能为力。我们通知了加文伯爵,大家都以为伯爵一定会暴跳如雷地狠狠痛骂伊塔姆大师一通,说不定还会动手揍他。没想到伯爵听取了我们的报告后并没有生气的表示,反过去还安慰伊塔姆大师,并且听从了大师的建议,将奥术学院和周围相邻几个街区封锁起来,不许任何人出入。感染者无法袭击更多的人,恶魔自然也无法借机跑出来感染更多的人,只会越来越减少。再有一个月,事情就能彻底解决了。” “可是,”薇卡蹙眉,“封锁的区域之外是安全了,那些被封锁在里面的人呢?他们……一定每天都活在恐惧与担忧之中吧?” 屋子里沉默了一小会。“是的,”布洛克抿了口酒承认道,“有时为了大多数人的安全,不得不牺牲部分人的利益。另外您可以放心,被封锁的人,无论学生还是平民,没有一个被抛弃。他们有充足的食物,药品也不缺;每一个感染者都得到了尽力的救治,费用则由加文大人、奥术学院和我们共同承担;一旦出现新的感染者,修士和圣堂卫士会在最短的时间内赶到,送到我们这儿来。” “是吗?”哈耿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舌头,“就在刚刚,你们似乎连抓捕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都有困难。” 祭司和他的同伴们顿时面露尴尬。“呃,这是因为,我们要尽可能避免弄伤他。我说过的吧?即使被感染了,还是有机会复原的,虽说我们到现在还没摸索出治疗的办法,能不能复原完全凭运气。另外,”布洛克举起酒杯,“辛苦了一个多月,大家也都累了,时间又这么晚了,反应迟钝些是很正常的嘛。哈哈,哈哈!” “有多少人没能复原呢?”薇卡问。 “我们也不知道。两位别误会,我们是七神忠实的仆人,不会隐瞒真相。目前事件尚未结束,列维主教估计最后牺牲者会在两百个左右。” “两百个……” 眼看她眼圈又在发红,布洛克站了起来,慌张地摆手:“小姐?小姐,您别急着哭呀。对了,我们发现,如果一个人精神不容易动摇,或者说,意志坚定的人,即便被感染者弄伤也不容易感染。相反,意志薄弱的人,哪怕只是接触也可能被感染哦。小姐,您能为他人的不幸而流泪,为他人的痛苦而难过,我们都很感动。不过呢,还是不要太过放任自己的情绪哦。不光为了您,这也是为了身边的人,毕竟一个人被感染不光是他自己的事,对周围的人也是个威胁哪。” 用力嗅了嗅鼻子,薇卡硬生生忍住泪,努力地笑了起来:“我、我没事!对了,我们需要在这里待多久?” 祭司面露微笑:“安全起见,一直要待到明天的这个时候。我们会尽可能满足你们的要求,不会让您感到不便的。对了,这么长时间,还没请教你们的名字。” 她站起身来,右手抚胸,认真地向比自己年长不了多少的祭司行了一礼。“我的名字是薇卡·卡斯蒂利亚,他是哈耿。” “好的,薇卡小姐,哈耿先生,”布洛克说,“这么晚一定累了吧?我这就带你们去住处……”他的笑容突然僵住,“等等!您,您您您您您说您叫什么?” 他瞠目结舌,那几个圣堂卫士也是一样,人人的下巴都掉到了地上。连她也忍不住露出笑意,轻轻重复了遍:“薇卡。” 布洛克倒抽了口气:“哦诸神啊,这也太失礼了,我怎么能——” “您一点也没有失礼。要待到明天这个时候吗?”她向他颔首,目光环顾众人,“要给诸位添麻烦了。” 没有人回应她。布洛克和圣堂卫士们已经彻底呆住了。 第344章 擦肩而过的恶魔(6) 既然薇卡真的打算留下来,那身为她的护卫,哈耿自然也不愿离开。 布洛克殷勤地跑前跑后,为他们各自安排了符合身份的卧室。道过晚安,哈耿回到房间,坐在沙发上听着隔壁的薇卡洗澡,上床,翻动书页。不一会她的呼吸变得悠长,他便知道她已入睡。 和人类不同,哈耿并不需要每天都睡上几个钟头;也不像某些同类,一觉能睡上几个月。他一向不怎么喜欢睡觉,一动不动,失去意识,时间就这样白白溜走,实在是对生命的极大浪费。 这个时候夜已经深了,四下里寂静无声,酒精的效力也已渐渐过去,头脑重新变得清晰。哈耿突然意识到,在这海洛伊丝公主与艾芙洛公主下落不明、戴蒙王子带着两位两位王子举起叛旗的当口,薇卡已是唯一能合法代表艾格兰的人。 他熟读人类的书籍,最近尤其读得多。按照他的了解,她现在的身份,几乎等同于史书上所记载的那些摄政王,是万众瞩目的焦点,也可以说是野心滋长的温床。人类的历史上,太多人有着与现在的薇卡相同的境遇,他们做出了怎样的选择? 财富,权力,鲜血,荣誉,背叛,阴谋……少说也有三分之一的战争因此而起,制造了无数的灾祸与惨剧。而此刻的薇卡,无论拥有的力量还是面临的机遇,都远远优于历史上的野心家们。若她有心成为艾格兰的女王,内有足够的支持者,外有强力的盟友,简直再容易不过,只需要她稍稍放下良心和荣誉即可史书上有太多太多的例子。 可她完全没有这方面的心思,想要的不过是成为守护国王的坚盾。单纯的心,单纯的念头。他想起她单薄的身形,对她稚嫩的双肩来说,这实在是副太过沉重的担子。 还有她的梦想。她的话不断在哈耿耳边回响。在梦里,我不知多少次见到她们回到我身边,而我如愿成为星辰卫士,海洛伊丝的护卫……北境与珍珠地的贵族们是站在她一边的,他们现在是坚定不移支持她的,可当一切都结束,他们还会支持她吗?他们能坐视她仅仅只是海洛伊丝的护卫吗?他们又会做出些什么来? 人类的勾心斗角令哈耿头疼。还是想些更为实际、也更为迫切的事吧。我们是宴会没结束就出来散步的,会场上吵吵嚷嚷,大概也没几个人发现。可现在不同,那个叫布洛克的年轻祭司一定去通报了,而且这会宴会也差不多该结束了。艾尔薇拉大人和寒铁城的贵族们知道了以后,不知会作何感想? 一定会试着劝薇卡殿下回去,然后他们就会碰一鼻子灰,哈耿已经预料到了会发生什么。 不过那是明天白天的事了,还有一整个晚上需要打发。这房间里的书架上藏书虽多,大部分都是宗教类书籍,哈耿兴趣缺缺。剩下的多半是戏剧和诗歌,也不合他口味。好在他从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找到了本落满灰尘的《雄鹿国王死后战争史》,顿时如获至宝,在沙发上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躺下,满心欢喜地读了起来。 比他预计得还要快,仅仅过去大约半个小时,门外就响起马蹄和脚步声。“就是这儿了?”是艾尔薇拉大人的声音,她果然来了。 “没错!”加文大人回答。他的声音虽轻,听在哈耿耳中还是无比清晰。 有人推门出去,哈耿从脚步上听出是布洛克,一同出去的还有好几个卫士。一阵急促的交谈过后,有人大发雷霆,把年轻祭司骂了个狗血淋头。这个声音哈耿记得在宴会上听到过,应该就是那位列维主教。听着主教大人略带粗鲁但却一针见血的痛骂,哈耿对他好感大增。 艾尔薇拉大人他们并未进来,哈耿听到加文伯爵吩咐加强守卫,还不忘叮嘱:“脚步放轻!千万别吵到公主殿下!” 脚步声四下散开,将屋子整个包围了起来。有人小声问道:“有必要安排这么多守卫吗?这儿可是寒铁城啊。” “谨慎些没坏处,”伯爵答道,“天知道有多少人在打她主意!” “但这也太谨慎了,”那个人小声咕哝,“这儿的守卫都将近两百个了。” “这恐怕还不够哪!听着,一旦遇到什么可疑的家伙,立刻发出警报!” 那个人发出一声惊噫,不再说话。两百个守卫吗?哈耿暗暗思忖。还得再加上自己,那些祭司、修士和圣堂卫士看起来也比普通士兵要厉害些。按一般的观点来看,这种规模的保护实在有些超出必要。 但对薇卡有所图谋的肯定不是一般人。他想起了娜塔莎,那位泰伦特商会的首席秘书。如果来的是她,恐怕再多的守卫也无济于事。 好在眼下艾尔薇拉大人和安迪爵士都在寒铁城,有他们两个,无论发生什么意外,哈耿都只需要拖延时间、坚持到他们来就好。他放心下来,继续捧起书本。 沉浸在历史中,时间总是过得特别快。《雄鹿国王死后战争史》是哈耿读过最精彩的史书,起先的章节还有些沉闷乏味,没几页过后便越来越精彩,他一下入了迷,几乎忘记了一切。 唯一的缺点在于书名起得太过随意。也许应该换个更富诗意的名字?他扭头望着窗户,并不为观察什么,仅仅是思考时的无意识动作。 窗外艳阳高照。他这才注意到,天已经亮了。这么快?他低头看了眼书本,阅读进度还不到一半。隔壁没有动静,从呼吸声判断,薇卡睡得正香。 她大概还有一到两个小时才会醒来,还有时间让我可以再读几页。中途有人敲门,为哈耿送来了早餐。他同样也不需要每天都进食,而且读书读到精彩处,非常不希望被打扰。但如果不把早餐都吃下去的话,未免对不起那些送食物来的侍者。 于是他依依不舍地放下书本,飞快地用完早餐,还不忘向侍者们道谢。待他们收拾完毕退出房间,他又捧着书坐回到沙发上。 情节跌宕起伏,哈耿完全挪不开眼睛。将宾客屠戮一空的婚礼,被推下高山城堡的领主遗孀,结局出乎意料的比武审判……他全神贯注,直到敲门声再次响起。 “什么事?”他揉着眼睛问。 “给您送午餐来了,大人。” 这就中午了?更叫他惊讶的是,薇卡仍然没有起床。这太不寻常,不,准确地说是前所未有。昨天那么疲惫吗?他有了一丝不安的感觉。 第345章 擦肩而过的恶魔(7) 顾不上用午餐,哈耿径直走到薇卡房间门前。太安静了,除去她轻轻的呼吸,什么声音也听不到。 他拉响门铃,又敲了两下门。不重,但足够叫醒睡着的人。没有动静,他又敲了两下,依然毫无回应。 “有钥匙吗?”他问跟来的侍者。 “有的,”侍者一脸忐忑,“可是,公主殿下或许从里面锁上了门,那样的话有钥匙也打不开门。” “说的是啊。”这当口已经不能再顾及礼节。哈耿没有犹豫,伸手一推,门上顿时出现了个手掌形状的洞。松木质地的门板本就厚实沉重,又外包黄铜,对他而言却像是加热过的奶酪一样形同虚设,看得侍者两眼发直。 他探手摸索了几下,找到门锁,握住了稍一用力,那精钢制品就像白纸似的被揉成了一团,失去了作用。再一推,门就开了。 哈耿走进房间,薇卡好端端地躺着,看模样睡得正熟。波浪般的长发散落在洁白的床单上,在阳光下就像丝绸一样光滑闪亮;睡着的脸庞依然甜美,找不到一丝瑕疵;双脚自薄薄的毯子下伸出,脚趾微微蜷起,白皙中透着健康的红润。 他正看得出神,听到背后有动静。是侍者想要跟着进来,他回过身去,没有出声,而是用手势阻止——她这副样子可不适合让人看到。那么我呢?我是她的护卫,这是职责,是不可以推卸的事。 待侍者离开,哈耿蹑手蹑脚走到床边,仔细查看。体温正常,也看不出其他不对劲,虽然还是不清楚为何她能睡这么久,但确认了她的安全与健康,他总算是松了口气。 他没再停留,也没再向她瞥上一眼,蹑手蹑脚地退出房间。就算对人类的习性再缺乏了解,哈耿也明白,职责履行完之后,自己同样不该继续留在她身边。 不过这样一来,被破坏的那扇门就成了个麻烦。自己惹出的麻烦得自己解决,伊葛大人向来是这么教导的,哈耿深以为然。他回到自己房间,拿起《雄鹿国王死后战争史》,再回到薇卡的房门前。 不幸的是,这座房子似乎是个相当重要的场所,白天来来往往人的多得有点儿吓人。更糟的是,哈耿所处的走廊是个交通要道,似乎不管上哪都必须经过。他见到了留着大胡子的祭司,初出茅庐的修士,扭伤了脚踝的守卫,骂骂咧咧的平民,还有忙忙碌碌的仆役。大部分人从哈耿面前经过时都会带着好奇,朝他和他身后门板上的破洞张望,少部分人还试着和他攀谈。 你是新来的侍从吗?您是圣堂卫士吗?你在这里做什么?你为什么站在这里?门上的洞是怎么回事?门后面有些什么?你手上拿的是什么书?厕所在哪儿?司库长到哪里去了?诸如此类,各种毫无意义的蠢问题一个接着一个,哈耿不胜其扰。 特别是那个布洛克。他或许不是个坏人,但每小时都来问一下薇卡殿下醒了没有。前几次哈耿感激他的热心,到第四次开始便厌烦,第六次时感到生气,第八次时气得要发疯,从第十次开始则完全哭笑不得。 艾尔薇拉大人也来过一次。很稀罕地,她一点也没有主动提起薇卡,倒是对哈耿的读书品味大为赞赏,并且好好勉励了一番。哈耿受宠若惊,在和她探讨了一小会《雄鹿国王死后战争史》里的情节和人物后,向她提起薇卡已经睡了十几个钟头这件事。 “她的状况应该没问题,”在艾尔薇拉大人面前,他不掩饰担忧,“为什么会睡这么久呢?” “啊哈,我们的哈耿大人也懂得关心人了吗?”艾尔薇拉笑得有些暧昧,这令哈耿心里发毛,“不过这一次,你是多虑了。记得她上回是怎么揍你的吗?那种招数是相当耗费体力的,实战中运用或者平时练习都是如此。” “会累到这个份上?”哈耿难以置信。 “因为她是个顶真的好孩子嘛,”艾尔薇拉拍打他的肩膀,“我好像从没见过有人类比她更勤奋的。不过呢,你最好找个机会劝劝她,没有必要拼命到这种程度。过度劳累对身体是会有伤害的,特别是她还在长身体。好啦,我不打扰你了,和她玩够了就回来哦。” 我们不是出来玩的,哈耿很想这样回答。但是艾尔薇拉大人在调侃的时候,最好别扫她的兴,这是他最先学到的教训之一。 艾尔薇拉走后,哈耿又读了好几个小时的书,直到房子里的人流越来越少,光线渐渐昏暗,穿着粗布长袍的修士点起壁龛里的油灯,烤肉和奶油浓汤的香气开始在走廊中弥漫。 身后终于传来期待已久的响动。先是一声心满意足的“啊哈”,跟着便是一声充满疑惑的“哎”,之后再是一声惊讶无比的“呀”。 她醒了。哈耿心下激动,险些直接推门闯了进去。好在他及时看到了门上的破洞,改推为敲:“殿下?您醒了吗?” 话已出口,他才意识到这是句不折不扣的废话,睡着的人又怎能回答?里面薇卡老老实实应道:“是的,哈耿大人,我醒了。” “呃,我可以进来吗?” “可以。啊不,请您稍等。” 门后传来翻箱倒柜的声音,还有令人不安的哐啷、嘭咚和叮当之类响声,夹杂着一两声薇卡的惊呼。哈耿强忍住从门洞里偷偷瞄一眼的冲动,他敢打赌,这短短几分钟绝对是自己平生耐心最好的时刻。 终于,他听到她的声音:“好了,您进来吧。” 他推开门。薇卡换上了一身红色的祭司袍,这令哈耿想起她那可恶的妹妹。我这护卫真该死,忘记为她准备衣服了,对这小小的疏忽哈耿深感自责。房间里没有点上灯,这对哈耿来说不是问题,可她是一介人类,难为她在黑暗中翻箱倒柜了。 哈耿找到烛台,为她点亮蜡烛。“您睡得可好?” “非常好。我,”她缩了缩脖子,怯生生地看着他,“我睡了多久?” 哈耿正要回答,她的肚子咕咕叫了起来,与此同时她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起来。“并不久,”哈耿笑了,“正赶上晚餐。” 第346章 擦肩而过的恶魔(8) 将近一天时间没吃东西了,薇卡应该很饿,换做别人,见到食物怕是会双手齐上,狼吞虎咽。可是她依然堪称用餐礼仪的典范,吃得认真,吃得标准,吃得优雅,吃得……很累。哈耿看着她把牛肉切成大小形状近乎一致的小块,从大块的面包上掰下正好可以一口吃下的小团,每次开口说话必定嘴里没有食物,举杯喝酒也一定要放下手里的餐刀。 布洛克送上甜点,以及篇幅长得过了头的道歉。这家伙唠叨又多事,昨晚哈耿就发现了,此刻这一印象又得到了进一步的加深。过了将近半个钟头,年轻的祭司终于认为歉意已经表达得足够充分,于是单膝跪下,告诉薇卡她随时可以离开。 “不,”她断然拒绝,“还有三四个小时才到一整天呢。” 哈耿见过许多人类的贵族,宣称的是一回事,做起来又是另外一回事,对他们而言,言语比一阵风还不如。薇卡则不同,她一向怎么说就怎么做。用过晚餐,她当真老实地待在房间里,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安静得像是尊雕像。 她大概又在练习艾尔薇拉大人所教导的招数。哈耿拿起《雄鹿国王死后战争史》,还剩几个小时是读不完的,他打算向布洛克借阅这本书。才打开书本,翻到先前阅读的那一页,却听到她说:“哈耿大人,这次又害您受累了。” “完全没有的事。我收获颇丰,”他举了举手里的书,“要怪也该怪那个小祭司。” “他忠于职守,是我要出来散步才会遇到这种事的。今天有些晚了,”她咬了咬嘴唇,“明天有时间吗,哈耿大人?我想和您再切磋一场。” “我永远有时间留给您。”哈耿郑重地回答。 “是吗?太好了。那就这么说定了,明天。真对不起,”她垂下头,双手放在并拢的膝盖上,“我没有其他东西可以当礼物送给您了。” “不用,为您效劳是我分内之事。”艾尔薇拉大人说她看上我了,但看她这副样子,实在不像。她究竟在想些什么呢? 薇卡转头看着窗外:“我真想到奥术学院还有被封锁的街区去,看一看那些担惊受怕的人。不过这样一来,又会给您,还有布洛克先生他们添麻烦。而且只是看一看,也改变不了什么。” 她能这样想真是诸神保佑,哈耿暗自庆幸。 “再说,我也不能保证自己一定不会被感染。我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不能冒这种险,”她接着说道,“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职责哪。” 属于她的职责吗……哈耿想了又想,决定直接问她:“您说的更重要的事,是指什么?” 薇卡没有回答,而是怔怔地看着窗外,那双淡蓝的眸子里现出异样的光彩,仿佛有两团火在燃烧。不对,哈耿转瞬就意识到那不是自己的错觉或者臆想,那是真正的火。他猛然回过头,一团球形的火焰诡异地飘浮在半空中,奥术学院那座高耸尖塔的塔顶上方。 窗外传来几声讨论,深夜的行人和封锁街区的守卫对着火球指指点点,没有人类知道那是什么。火球与他们相距有千尺之遥,薇卡或许不容易分辨,但哈耿第一眼就发现了,火球正在膨胀。起先很慢,随后速度便渐渐加快,短短片刻,已经大到连人类的眼睛也不会忽略地步。 又是奥术实验吗?哈耿蹙眉。这不像是人类所能掌握的技艺…… 巨响毫无征兆地降临,随即火球炸裂,火焰如同滔天的巨浪般涌向四面八方。人,房屋,塔楼,树木,凡是哈耿所见到的事物,一切尽被吞没。面前的窗户转瞬破碎,玻璃与窗棂碎成无数片劈头盖脸砸来,火焰随即冲破阻碍倾泻进房间。 哈耿想也没想便旋身扑向薇卡,让自己的身体成为守护她的盾牌。背上顷刻间不知挨了多少下,火舌汹涌地舔舐着他的脊背,令他的毛发燃烧。这种程度的伤害对他而言不值一提,火焰的温度甚至有些舒服,但怀里的薇卡可经受不住。 “哈耿大人,您……” 现在时候可不是表达关心的时候,他不由分说捂住了她的口鼻。空气变得炽热,人类只消吸一口气,就足够把从口鼻到肺都燎出水泡。薇卡的灵能要强过普通人不少,抵抗力也因此会强上不少。但再怎么厉害,她也始终只是个人类,不可能靠着血肉之躯抵御火焰的侵袭。 惨叫和哭喊响成一片。没时间好犹豫,哈耿破门而出。一门之隔便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走廊上丝毫见不到火焰,空气也清新凉爽,布洛克从另外一扇门里出来,满脸茫然之色:“怎么这么吵?”接着他注意到了明亮的火光,顿时大叫起来:“该死!起火了,来人,快来人!” 身边乱成了一团,到处是惊慌奔走的人。哈耿完全无暇顾及这种事。这儿还不够安全,哈耿抱着薇卡走过好几道走廊,穿出屋子,在一处花园的水池旁将她放下。一时半会火焰应该蔓延不到此处,他好好查看了一番。万幸,额头上大约是被玻璃碎片擦到,流了一点血,除此之外就没其他伤口,仅仅是脸上和衣服上沾到些许细小的黑灰。 很好,我成功地保护了她。哈耿长长吐出一口气。欣慰之余,他也感到了疑惑。四下张望,大片建筑陷入火海,明晃晃的火光照亮了半个天空,窜起的火舌甚至比奥术学院的塔楼还高。 竟然如此惨烈……火焰攥住了哈耿的视线。不远处有人带着满身火焰逃出火海,没几步便扑倒在地,两个修士立刻上前,略一查看便纷纷摇头。从他们的姿态与动作中,哈耿看到了痛苦,看到了绝望,看到了无可奈何。 另一个方向上,一个圣堂卫士抱着一个男孩走过。那男孩不过三四岁,冲着一间起火的房子大哭,双手凭空抓挠,像是想要抓住什么。哈耿知道那一定就是男孩的家,或许他的家人、他的父母还困在屋子里。 会有多少人遇难?几百,还是几千?会有多少个家庭支离破碎,又会烧毁多少房屋,多少东西,令多少人失去他们毕生积累的财富,又令多少人露宿街头? 谁干的,究竟是谁干的?望着窜动的火苗,哈耿的脸渐渐因愤怒而扭曲。无论是谁,绝对不可原谅。 第347章 真实的姿态(1) 次日清晨,哈耿走进餐厅时,艾尔薇拉大人、薇卡和珍珠地的两位伯爵坐在一起,长桌对面则是团队的其他成员。 “死者大约八百,”艾尔薇拉大人看着手中的一张白纸,上面密密麻麻全是文字,“伤者是这数字的三倍,圣堂的祭司和修士们都快忙疯了。除此之外,烧毁的房屋有将近一千间,损失的财产现在还无法估量。唯一可庆幸的是,那片街区本是城里最繁华的商业区,现在正被封锁,所以人口密度极低。否则,死伤还会比现在多上好几倍。” “对于纵火者,您有头绪吗?”卡隆伯爵问。 “这个嘛,我向加文大人提过了,”艾尔薇拉大人微笑着说道,这并非是对同伴,而是对敌人那种危险的笑,“薇卡殿下亲眼目击,哈耿大人也可以作证,爆炸以奥术学院为中心,火焰波及的范围恰好覆盖了所有被封锁的街区,与之相邻的区域却几乎没有受损。而且,那个纵火者使用的火焰法术是那种来得快去得也快的类型,爆发时相当猛烈,短时间内就会燃尽一切可以燃烧的东西,之后的熄灭也是一眨眼的事。看得出来,纵火者也不想让火焰不受控制的蔓延,他的目标相当明确。” “他的目标是……?” “我想,就是奥术学院发生的那件事吧。”拉尔斯伯爵插嘴,一桌人中,唯有他的胃口没受影响,面前搁着好几根啃剩下的骨头。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薇卡,她的盘子里食物几乎原封未动,手边一碗不知什么做的汤也完全凝固。 “没错,我也是这样想的,”艾尔薇拉大人颔首,“很显然,有人想要毁灭证据。一切都在大火中化为灰烬,谁也不可能从中查出点什么,过去几个星期的真相也就此被掩埋在了厚厚的灰堆之下。现在的问题在于,那个人是谁?或者说,是属于哪一边的?” “总不可能是我们。”拉尔斯伯爵说。 “自然也不会是我们,”艾尔薇拉大人说,“那么答案就呼之欲出了。” “您是指戴蒙?他为何要这么做?”卡隆伯爵又问。 听到伯爵的话,本就低着头的薇卡把头垂得更低。 “伊利昂的部下中有几个厉害家伙,”艾尔薇拉大人从怀里掏出一枚蓝色的宝石,把玩两下又放了回去,“他们发掘出了某些古代秘术,正在进行可怕的实验,先前在此地散播恐慌、制造破坏的恶魔搞不好就是他们实验的产物。我其实挺好奇,那些奇奇怪怪的家伙,伊利昂都是怎么招揽的?” 安迪爵士此刻恰好进来。“说到奇奇怪怪,他们又怎么及得上您?”他大步走向艾尔薇拉大人,将一封信放在她面前,“科曼的来信。” 哈耿注意到信上的封蜡有两处,分别是三桅的帆船和展翅的雄鹰。拿起信时,艾尔薇拉大人的动作有个明显的停顿,像是有什么东西让她感到意外。 “马科伦家族和费尔德家族的徽记出现在同一封信上,”她翘起嘴角,“这可是稀罕事!让我来看看什么事值得科莫写一封信来。” 她取出信笺,只扫了几眼就兴奋得大叫了声。艾尔薇拉大人也会这样?在场的人类可能不觉得什么,哈耿可是惊奇得无以复加。看着她喜出望外、心花怒放的模样,他的第一反应就是怀疑自个的眼睛出了问题。 “哦?”安迪爵士也很诧异,“信上有毒?” 薇卡倏地抬头,瞪大了眼睛看着艾尔薇拉,无疑把安迪爵士的话当真了。 “没有的事!”艾尔薇拉大人扬了扬信纸,“知道我看到了什么?这可是个天大的好消息,薇卡殿下,好到足以让您忘却昨夜的惨剧。好吧,至少是暂时忘却。” “是什么消息?” “他们找到了海洛伊丝殿下,啊恕我失言,现在该叫陛下了,”艾尔薇拉大人眉飞色舞,语速极快,“信上说她不仅安然无恙,而且最近曼林的麻烦也是仰仗她和随行的旅行诗人才得以解决的……对不起,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不该说出来各位艾格兰的朋友操心。总之,”她拿起酒杯,“让我们为海洛伊丝陛下的健康和平安干一杯吧!” 哈耿看到薇卡仰起头,一声悠长的叹息之后,泪水夺眶而出。“太好了,”她没有擦拭,任泪水流淌,“真的太好了。我,”她捧起酒杯,双臂乃至全身都因激动而颤抖,“艾尔薇拉大人,我会永远记得您的恩情。” “这么说可太见外了。来吧来吧,都把杯子举起来,”艾尔薇拉大人亲昵地搂着薇卡,“那边那位,可以拜托你去通知加文大人吗?” “就知道,”安迪爵士本已拿起了杯子,闻言悻悻地放下,“这种好事从来轮不上我。” 餐桌上的沉闷一扫而空。大家频频举杯,人人欣喜若狂。门突然被人粗暴地推开,加文伯爵和一大群随从有些粗鲁地闯了进来。这本是完全不符合礼节的行为,但这当口没人在意,更何况他们还扛着大大小小的酒桶与成捆的酒瓶。伯爵几乎一夜没睡,眼圈发黑,胡子拉碴,但是喜悦溢于言表。 结果早餐一直持续到了午后才结束。大部分人都晕晕乎乎的,原本双方还要进一步谈判以敲定细节,由于这个缘故也只能取消。 待众人散去,艾尔薇拉大人将哈耿拉到身边,小声说道:“你们在这儿等着我。我去向加文大人道别,顺便再写两封信交给安迪爵士,回来我们就动身。” 餐厅里只剩下她、薇卡和哈耿三人,哈耿微微有些意外:“动身上哪?”他早已习惯艾尔薇拉大人的作风,但还是觉得太过突然。 “橡木城,和亲王汇合,然后去白石城见一见英勇的海洛伊丝陛下。这事记得不要向任何我们三个之外的人透露,安迪爵士也不行,刚才没公开向加文大人说再见也是这个原因,”艾尔薇拉大人的表情很是郑重,“好了,我很快就回来。” 第348章 真实的姿态(2) 艾尔薇拉大人像一阵风般离开。薇卡不知所措地望着她离去的方向(她是为数不多从开始喝酒喝到现在还保持清醒的人类之一):“回来就动身?去橡木城的话,不需要先准备一下吗?” “这个,呃……”哈耿和她一样疑惑。他们三个都可算是脚程相当快捷的,即便如此,寒铁城到橡木城也需要走上差不多半个月。就这么急急忙忙地出发,莫非…… 和薇卡少许讨论了一会,没能得出任何结果。艾尔薇拉大人又像一阵风般归来,手上挥舞着一份羊皮卷轴。“加文大人给了我通行证,信我也交给安迪了,”她脚下不停,招呼一声就朝外走去,“我们走吧!” 与薇卡对视了一眼,哈耿耸了耸肩,一言不发地跟上。艾尔薇拉走得飞快,连哈耿都觉得跟上她的脚步有些困难。一路上谁也没说话,三个人一路走出寒铁城,艾尔薇拉大人这才略微放慢了脚步。起初她沿着大道行进,没多久就拐上一条僻静的小路,一头钻入浓密的森林中。 继续走下去,她连林间小道也抛开不走,在古老的树木间穿梭。偶尔遇到无路可走的情况,她便动手清理植物,无论是生满尖刺的荆棘、盘根错节的根须还是挂满枝头的藤蔓,在她面前统统不是妨碍。 这多半是为了照顾薇卡殿下,若只是她和哈耿两人,根本用不着这么麻烦。可我们不是要去橡木城吗?三个人都是两手空空,什么行李也没带,艾尔薇拉和他也就罢了,薇卡可是每天都需要食物和水的。走大道还能碰上旅店和驿站,森林里又有什么? 这样费力地行进了半个钟头,他们已经深入森林。艾尔薇拉大人停下前进的脚步,将身边的大树连根拔起,再远远丢开,碰上巨石和灌木也是如此。片刻的功夫,她清理出一大片空地来。这是要干什么?哈耿突然明白过来。 “薇卡殿下,”艾尔薇拉大人拍着双手,“过会发生的事,您应该前所未见。不过没什么好担心的,可以说是个对人类来说相当稀罕的体验呢,我相信您一定会喜欢的。哈耿大人!” “我在。” “拜托,现出本来的模样吧。” 这就是为何她会提前清理场地的原因。哈耿点了点头,走到空地中央站定,艾尔薇拉大人则拉着薇卡的远远退开。 哈耿深深吸了一口气,细微的噼啪声中,人类的外表像是一件太过狭小的衣服,开始破裂崩坏。体型逐渐庞大,头颅最先变回原本的形状,接着是尖牙,犄角,皮肤,鳞片,双翼,四肢生出利爪,两排背棘根根突出,粗壮有力的长尾末端满是尖刺。 变回原形没有花去太久。整个过程中,薇卡始终一脸平静地注视着他,她脸上并没有想象中的惊讶神情,也没有哈耿一直担心的反感或是厌恶。他轻轻——对他而言的轻轻——转动身子,面对她小声喷了下鼻息。 现在的她看起来就更小了,还不及他的半只爪子大。即便趴着,他也高出她太多。 “哈耿大人现出原形的机会难得,要不是这次我们赶时间,还真用不着辛苦他。殿下,这副模样没有吓到您吧?” “不,没有,”她向哈耿跨出一步,“我一直都知道哈耿大人和我们不一样,但我没想到他是这副样子的。”她像是很想摸一摸他的鳞片,但终究还是忍住了没有伸手。对人类——即便是她这样的人类——而言,自己的形象终究是有些可怕的。 “没有吓到就好,”艾尔薇拉大人哈哈大笑,“今天我们搭乘他去橡木城,两个小时左右就能赶到。快是很快啦,不过他这副样子被人看到了会有诸多麻烦,所以这种法子不到紧要关头不能随便用。好了,请您先上去吧,我们站在他的脑袋上。” 哈耿将身子伏在地上,将一边翅膀伸向她。“请您从这儿上来,放心,这比看上去要结实得多。”声音变得低沉浑厚,许久不听,哈耿已经有些不太习惯自己的嗓音。 道了声对不起,薇卡拘谨地伸脚踏上他的翼尖。突然她又把脚收了回去,弯腰把鞋脱掉,又躬身说了次抱歉,这才走上他的翅膀。 “其实您不用这么在意,”艾尔薇拉告诉她,“双翼的部分虽然看起来很柔软,也没有鳞片覆盖,不过仍然无比结实,如果没有附带强力奥术的话,就是最锋利的刀剑也无法伤到一分一毫的。小心,有些地方有刺呢。” 与那些低等生物不同,哈耿身上无论鳞片还是看似很厚的皮肤,触感统统无比灵敏,他默默地感受着薇卡的双脚睬过自己的翅膀与脊背,又顺着颈脖一路来到头顶,在两根犄角之间停下。大概是这种体验太过新奇,她一手扶住他的角,来回踩着细碎的步子,像是始终拿不定主意该站在哪里。 “我竟然站在一头龙的头顶……像是在做梦一样。”终于停下来时,薇卡轻声叹道。 哈耿也有同感。她的双脚小小的,软软的,带着令他舒适的暖意。被一个人类踩在脚下,按说应该是莫大的屈辱,可他丝毫没有这种感觉。相反,这是种非常非常好的体验,正如她所说,像是在梦中一样…… 随后艾尔薇拉大人走了上来。“抓好喽殿下,”她拍了拍他另一根角,“我们要出发了。为了别引起地上的人们注意,您得稍微飞高一点。来吧哈耿大人,挥舞双翼吧!” 挥舞双翼,又是个按照人类习惯才会用到的说法。哈耿和大多数同胞的飞行能力与翅膀没有必然关系,挥舞两下翅膀许多时候仅仅是为了表达情绪,或者活动下关节,也可能是出于造型上的考虑。 他还是习惯性地先扇动两下翅膀,四周的植物一阵哗啦作响,无数枝叶飞上半空。念头一动,他便已腾空而起。往常他升空总是用最快的速度向着上方疾冲,因为他喜欢劲风拂面、风声在耳畔呼啸的感觉。不过今天不行,他缓缓上升,既慢且稳。 “感觉如何?”艾尔薇拉大人问。 “海洛伊丝和艾芙洛一定会羡慕我的。” “殿下,”哈耿说,“天空会比地面寒冷,飞行时风也很大。您要是觉得难以忍受,请随时提出来。” “我会的。还记得昨晚的约定吗?等到了橡木城,我还要和您切磋呢,得了感冒可不行。啊,当然,不是和现在这副样子的您切磋。” “不错嘛,”艾尔薇拉大人评论,“殿下,他还需要很多敲打,就劳烦您多费点心思啦。” 她的话里似乎还隐含着其他意思,可薇卡只是认真地说道:“一定。” “我很期待,殿下。”哈耿在空中转动身子,对准橡木城的方向。这会是场值得回忆的旅行。 第349章 真实的姿态(3) 哈耿喜欢飞行。居高临下地俯瞰大地,万物众生都变得渺小,各式各样的烦恼也一并变得微不足道。而且,天空中没有障碍,没有限制,也不用担心撞到其他人,想怎么飞就怎么飞。追逐鸟群,穿越云层,一切全凭他随心所欲。他相信很少有其他生物能感受到相同的体验。 而这一次却完全不同。不仅只能按照固定的路线飞行,为了照顾头顶的两位,准确地说只是为了照顾薇卡,还连脖子都不能随便晃动一下。尽管如此,这依然是他迄今为止全部飞行中最为愉悦的一次。 艾尔薇拉大人和薇卡一路上都在交谈。绝大部分时间,是艾尔薇拉大人在说,薇卡在听。公主殿下时不时也会发表一下感想,问些问题。人类关于龙类的研究还停留在极为浅薄的层面上,所以她的那些问题…… 该怎么形容呢?就像个新生的宝宝,对一切都很好奇。说幼稚是挺幼稚,但是,也相当可爱啊。 我一直踩着哈耿大人的头,会不会不舒服?哈耿大人一顿吃得下多少头牛?羊呢?在海边的话会抓鱼吃吗?直接吃生的还是先烤熟?需要把内脏清理干净吗?哈耿大人也吃蔬菜吗?吃了很多食物变成人的话,食物会不会把肚子撑破?哈耿大人会怕冷吗?还是怕热?哈耿大人是不是完全不会生病,也不会中毒?在天上飞的时候会怕高吗?哈耿大人会喷火吗?哈耿大人能和传说中一样只是站着不动都能把敌人吓跑吗? 对于她的所有问题,哈耿和艾尔薇拉都一一作答。简单的问题却带来了真正的快乐,哈耿非常享受这种对话,望着地面上不断倒退的景物,他只希望这段旅途能再长一些。 可惜这终究只是念想。“哈耿大人,”艾尔薇拉说道,“离橡木城已经不太远了,找个不太惹人注目的地方降落吧,剩下的路我们走过去。” 和起飞时一样,哈耿选中了一片树林。他的降落向来粗暴,视降落地点的不同,有时会引起一场山崩,有时则是压倒大片树木,最平稳的也会造成脚下泥土开裂,裂纹甚至能延伸出上百尺之遥。 当然,今天哈耿没有这么做。他小心地四爪一同着地,几乎连一片落叶也没有吹起。接着又伏到地上,低下头,让下巴触到泥土,好让艾尔薇拉与薇卡能直接从头顶跳下。 其实以她们的身手,他就是站直了也无所谓,但这是起码的礼貌。他注意到薇卡在跳之前略微犹豫了下。或许是有些不舍?刚刚那段飞行,他相信古往今来没有几个人类有幸体验过。 他默诵咒文,变幻为人类的外形。薇卡突然叫唤了声,满脸通红。怎么了?哈耿还在纳闷,艾尔薇拉大人早已笑得前仰后合:“殿下,您真是多虑了。” 多虑?薇卡低下头看着脚尖,解释的活自然是艾尔薇拉大人承担:“薇卡殿下可是非常关心您哟,哈耿大人。她担心您一下子变成人的时候,身上是光溜溜的没穿衣服呢。” 难怪她的脸红成那个样子,哈耿恍然大悟。他低头看了眼自己,这回是一身简单的猎装,外加一双厚实的短靴,正适合在森林中跋涉。 “放心吧殿下,”艾尔薇拉大人牵起薇卡的手,“在三四百年之前,您刚才想到的那种情况确实屡有发生,还惹出过许多不必要的麻烦。不过随着化身法术的改进,现在已经不会发生那样的尴尬了。好啦我们走,天黑之前应该来得及见到亲王。” 依然是艾尔薇拉大人在前方开路,她身后是薇卡,哈耿默默地走在最后。太阳快要落山,林间有些昏暗。到了巨马城还得先去见费多尔亲王,也差不多该是晚餐的时间了,这么看的话,和她约好的切磋该是在晚上。 哈耿突然很惭愧。他本就不是对手,一路上她都在努力练习,他却一直很悠哉,差距可想而知会变得更大。今晚大概要被她教训得很惨了吧? 与离开时一样,西维大军的营地在橡木城的北面,自城墙下向着两侧展开。城市里发生过那样的血腥屠杀,直至今日,城里的尸骨尚未清理干净,浓烈的尸臭更是经久不散,没有人会在这种情况下想住在城里。 费多尔亲王则住在离军营两里的一座庄园里。庄园守卫森严,三座攻城塔临时作为哨塔呈三角形分布,观察范围覆盖周围数里,不留任何死角;临近庄园的树木被砍伐干净,避免有人以之为掩护靠近;太阳快要落山,围绕庄园巡逻的骑兵仍有四五队之多,在花园和葡萄园里哈耿还见到了好些潜伏的守卫。 “亲王阁下以前似乎不会安排如此多的守卫,”哈耿感受到了不寻常的紧张气氛,“是我们离开后发生了什么吗?” “完全没有。他们有点儿紧张过头了。”艾尔薇拉大人评价道。 薇卡抿了抿嘴唇,像是下了很大决心般开口:“艾尔薇拉大人,我不是有意冒犯您……” “没关系,您直说好啦殿下。” “亲王住在这里,这样的守卫,也不能算是过头吧?” “啊哈,这些守卫可不是为了我们亲王而设置的呀。” “哎?” “没错,是为了您,还有即将到来的海洛伊丝陛下。我已经通知我们的人做好准备,明天一早我就动身,去把她接来与您见面。当然这一次,我们就不再麻烦哈耿大人了,所以要劳烦您在这里先待上几天。” “又让您费心了,”薇卡垂下双眼,仿佛对直视艾尔薇拉感到羞愧,“您的安排永远是这样周全,您为我们做了太多太多。” “哪儿的话,”这个时候三人已经接近庄园大门,艾尔薇拉大人略微抬高了音量,“这儿谁是管事的?” 亲王的掌旗官洛伦特连同一大群士兵像是地底下钻出来似的冒了出来。“欢迎回来,”洛伦特单膝跪下,士兵们也一同如此,“亲王今早收到了科莫大人的来信,几个小时前又收到了您的信,现在正在等您。” 第350章 真实的姿态(4) “我这就去见他,”艾尔薇拉颔首,“把他们两位安顿好。” “遵命,”洛伦特起身,“殿下,哈耿大人,请跟我来。” 他做了个邀请的手势,可薇卡却并没有挪动脚步,反而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身为亲王的掌旗官,洛伦特向来擅长察言观色,立刻就发现了异样:“您有什么问题吗?” “我,”薇卡低头搓着双手,像是个犯了错的孩子,“为了我,让大家那么多辛苦……我是说,守卫实在太多了。我,我很不好意思。” “这是我们分内之事,您完全不用过意不去啊。”洛伦特微笑。 “不过她不希望看到这么多守卫,心情我能理解。那就这样吧,”艾尔薇拉大人吩咐,“把哨塔和巡逻的都撤掉,只留下暗哨就足够了。” 她的命令立刻得到了执行。士兵、哨卫和骑兵纷纷收队,回营,解散,转眼间视野中就再也见不到一个守卫。西维军队执行命令的准确与高效,连哈耿也一向佩服。 再度向艾尔薇拉大人道过谢,薇卡这才跟着洛伦特走进庄园。亲王和艾尔薇拉大人的谈话一时半会不会结束,洛伦特便先陪他们用晚餐,之后再带他们到住处去。就哈耿所见,这座庄园对一位亲王、一位公主再加一位女王来说有些拥挤,而且也过于狭小了。低矮的石头围墙,一幢二层的小楼,一座酒窖,一座粮仓,一个只能容下四五匹马的马厩,一个小到都不够哈耿露出原形的校场,仅此而已。 由于没有行李,安顿起来十分方便。洛伦特问起他们还有什么需要时,薇卡说道:“我答应了哈耿大人,过会要和他较量一下。所以,能不能替我准备一身合适的衣服,还有鞋子?另外,如果方便的话,能不能给我们点柠檬水呢?啊还有还有,请不要让人围观我们战斗,可以吗?” “当然可以,”洛伦特一口答应,“我这就向所有人传达您的意思,绝对不会有人来打扰你们。” 就是哈耿也明白她为何会如此要求——她不希望别人看到我挨揍的模样。洛伦特的命令传下去没多久,两个侍女便送来供她替换的衣服,外加一大壶柠檬水。那是身骑士们在盔甲下常穿的短衣,贴身而方便运动,外加皮制的护手、护肘和护膝。 薇卡谢绝了侍女替她更衣的请求,一个人拿上衣服和柠檬水钻进房间。不像有些女人出门前要经历漫长的准备,不过两三分钟,她便换好了衣服,捧着水壶和两只杯子出来。 “久等了,哈耿大人,”不知为何,她的眼睛没有看向他,却盯着脚下地板,“我们找个合适的地方吧。” 哈耿觉得庄园里的校场就够,可薇卡却认为太过狭窄,这令他有些纳闷。上次我们比试的场地,可比这里还要小得多呢。不过转念一想他就释然,在这个地方切磋,大概没法避开一道道好奇的视线,他还记得在西维军营门口的那一场,围观的人群连军营大门都堵上了。 她选中了离庄园不远的林边空地。这儿恐怕也不太适合吧?哈耿心中嘀咕。遍地都是光秃秃的树桩,砍伐的痕迹看着还非常新鲜,搞不好就是今天白天的事。不小心在树桩上绊一下,不是摔倒就是扭伤,那些残留的木刺也是个麻烦。 而且他忽然意识到,两个人谁也没带火把。这会天已经完全黑了,自己的眼睛可以在黑暗中清晰视物,但她是人类,一到晚上就什么也看不见的。 “哈耿大人,下午飞了那么远的路,您是不是很累?” “一点也不,”哈耿回答,“飞行完全不费力,比你们走路要轻松得多。” “那就好。让我们开始吧。”她放下捧着的水壶和杯子,在黑暗中摸索着倒了两杯柠檬水。她将其中一杯递给哈耿。 我还不渴——这话差点出口,哈耿庆幸自己及时反应过来。他双手接过:“谢谢。”说完他举杯一饮而尽。 哈耿睁开眼睛。发生了什么?发生了什么?为什么现在是白天?地点也变了,他发现自己躺在一张软乎乎的沙发里,所处的地点是间宽敞明亮的厅堂,身前的长桌边站着许多熟面孔,有费多尔亲王,艾尔薇拉大人,博罗·杰罗姆大人,凯文·斯凯雷大人,罗伊·希尔兹大人……差不多所有的重臣都在场,外加亲王的传令官和贴身卫士。 他急忙站起身来。一定出了大事,否则亲王不会召集大家。奇怪,他略一观察,大部分重臣的面容都有些尴尬,艾尔薇拉大人也是一脸无奈。 “好啦,大家,”费多尔亲王扫视众人,“别这么垂头丧气的了。” 果然出事了,而且多半还是坏事。洛伦特站得笔挺,脑袋低垂:“是我们无能。请您惩罚。” “不是那么回事,”亲王拍着掌旗官的肩头安慰,“就是因为她从不撒谎,偶尔撒一次,被骗过了也很正常。” 谁?亲王说的是谁?哈耿有种不祥的预感,连呼吸也变得急促。注意到他的异样,艾尔薇拉大人笑着说道:“这里只有哈耿大人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吧?我们亲爱的薇卡殿下于昨晚失踪了。更准确地说,在骗过我们所有人,又让您喝下掺了迷药的柠檬水后,一个人逃走了。” 什么?那一瞬间,哈耿好像被一柄铁锤砸中脑袋,眼冒金星,耳朵鸣响。她,薇卡她,她竟然逃走了? “别自责啦,”艾尔薇拉大人很大度,“这不是你一个人的责任,连我也没发现她的企图。哼,这个小坏蛋,现在想想,一切都是早有预谋的。” “可是,”博罗大人问,“她为什么会选择这种时候不辞而别?” “而且,她又能上哪儿去?”凯文大人补充。 “你们问住我了,”艾尔薇拉微微皱起眉头,“按说我们刚找到了她妹妹,又缔结了和北境诸侯的盟约,战争的形势对我方相当有利。她的行为,实在令人费解。” 没错,她为什么会在这种时候离开?她想要做什么?哈耿仔细检索着记忆,那天在林中的水潭边,她告诉了什么?前天,在寒铁城的奥术学院发生大火的那个夜上,她又说了什么?昨天呢?她又有哪些地方表现得和平时不同? 手碰到了剑柄。是薇卡赠送的佩剑。仔细想想,一定有蛛丝马迹可循。守护父亲……守护王国……尽可能保护每一个人……本来这一切都不会发生的……可惜我拥有的太少,没有东西可以送给费多尔亲王和艾尔薇拉大人,还有其他各位朋友了……我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不能冒这种险…… 话语如同颗颗珍珠,被哈耿的思绪串起。突然他明白了她的想法,诧异得大叫了起来,完全忘记了自己身处何处,身边有些什么人。 “怎么了哈耿大人?”亲王问道,全无责怪的意思,“您想起了什么?” “我,”哈耿只觉得毛骨悚然,“我知道她去哪儿、去做什么了!拦住她,无论如何都要拦住她!” 第351章 导师与学徒(1) “死者八百七十七,伤者一千九百零五,”艾尔西看着纸上的数字,尽可能平静地念道,“另外有四十八人失踪。奥术学院的导师确认全部死亡,学生幸存六名。可以认为,寒铁城奥术学院已经不复存在,今后将仅仅作为历史与地理上的名词被人提起。” “哦,”鲁尔先生不置可否地应了声,“那艘‘野云雀’号呢?” 马车颠簸,一缕紫色的长发飘落额前,在开口回答之前,艾尔西不得不先伸手理了理头发。“预计他们将在下周抵达亚尔提那。关于这条船,”他略微迟疑,“老师您还有新的指示吗?” “没有。等‘野云雀’号返回好望港,就杀掉所有人,再把船处理掉,让这条船连同船上的一切消失,”鲁尔先生道,“告诉他们,手脚利索些,连块木板也别留下。” “遵命。” “等等,”鲁尔先生忽然又说,“虽然这种可能性很小,不过如果那个穿盔甲的女孩跟着船一起回来了,那就等她下船了再动手。” “那么,那个女孩本人呢?” “她不属于那条船。” “明白了。” 鲁尔先生不再说话,向后躺倒在座位的羽毛垫上,闭上了双眼。这会正午刚过,老师有午睡的习惯。 她不属于那条船吗……实在是不可思议。望着老师胸前形状扭曲的徽记,艾尔西陷入沉思。 自五年前被鲁尔先生收留,他还从没见过老师对任何一个人流露过如此的热情、耐心与关怀。老师不是一个重感情的人,他没有家人,除了自己也没有其他学生。在为老师收拾实验室的时候,艾尔西曾见过一幅油画,从构图、色彩和笔触上看该是名家手笔。画上是标准的一家三口,其中那名男性正是年轻时的鲁尔先生,艾尔西因此知道老师也曾有过家庭,甚至还有孩子,可五年来却从未听他谈起过任何一次。 许多人私下里传言,鲁尔先生残忍无情,且阴险狡诈。在被收留之初,艾尔西也是这样认为的。那时听着老师向部下发号施令,“杀光”、“剿灭”、“不留活口”这样的字眼时常出现,每每让年幼的他心惊胆战、夜不能寐。 现在回想起来,当时的忐忑与担忧真是可笑。老师确实全身都沾满了鲜血,但那与残忍截然不同。在艾尔西看来,鲁尔先生并非残忍或者阴险,而是过于理性,以至于在旁人看来显得不近人情罢了。不管做什么,老师从不掺杂个人的情感,也不被世俗的道德观念束缚。“当历史的画卷在你面前展开时,你要做的是把握住机会,而不是站在批判者的立场上谈什么道德、公平和正义。那些毫无意义。”这是老师常说的一句话。 而他也是这么身体力行的。只要符合逻辑,鲁尔先生做得出任何事,屠戮、挑拨、暗杀、嫁祸,以及其他种种常人眼中无比可怕的行为,他做起来从不会有丝毫心理负担。 这多少有些反人类。有时艾尔西也会怀疑,或许鲁尔先生血管里流的不是温热的血,而是寒冷坚硬的冰碴子。包括对自己这唯一的学生在内,老师大多数时候也显得相当淡漠。对他在奥术领域的天赋,鲁尔先生是赏识的。他的教导称得上周全详细,毫不藏私,时不时也会向他指点一些关键的环节,这类指导总是让艾尔西收益匪浅。 但也就仅此而已了。艾尔西很快发现,老师其实并不在意自己的学习进度。表现良好,他从不赞扬,表现差劲,也绝不责备。寻常导师对学徒的种种关怀,诸如饮食起居、身体健康、精神状况等等,从他那儿更是绝不可能得到。 对此,艾尔西并无怨怼,相反还心存感激。毕竟若不是老师,自己有很大可能早就死在某个不为人知的阴暗角落,即便还活着,多半也已经疯了,绝不会有今天这样的成就。 所以,那个全身铠甲的女孩,究竟是什么人?当看到老师和她亲切交谈,并且愿意为她弹奏七弦琴时,哈耿已经惊讶得无以复加,简直不敢相信那是真实的。直到现在,他仍然有种恍恍惚惚的错觉,疑心那仅仅是自己的一个梦。 还不止弹琴,老师甚至说出了“我不知道怎么安慰你,不过至少,你哭的时候我可以一直陪着你”这种话!那一刻,鲁尔先生活脱脱是个慈祥的老爷爷,在笨拙地安慰自己多愁善感的孙女。 怎么会这样?那个女孩究竟有着什么样的魔力?在看到那一幕之前,艾尔西压根没想过鲁尔先生还有那样一面。更令他感到不可思议的是,女孩和鲁尔先生素不相识,可老师别说没问她的姓名,就连她的面甲也没要求打开。 按理说,表现出如此程度的关怀,至少应该知道对方是谁,对吧? 在分别之前,老师又唠唠叨叨关照了女孩一大通,犹如喋喋不休的长辈,那段话比五年来他对艾尔西的关心话语加起来都长。即使女孩和她的同伴走出老远,鲁尔先生还站在原地,向她们,准确地说是向她行注目礼。 还不止这样。第二天,放心不下的老师竟然不惜亲自出马,借港口总督之手狠狠教训了那条“野云雀”号的船长与水手,仅仅是因为他听说他们怠慢了那个始终穿着铠甲的女孩,为此不惜得罪好望港的奥术师公会。 这已经完全不是那个冷酷而理智的老师,倒像是个宠爱孩子、不明事理、一味护短的愚昧老人。有那么片刻,艾尔西对那女孩产生了一丝嫉妒,连脸都没露出来就能让老师为她做到这个地步! 更多还是担忧。鲁尔先生的所作所为已经有些越界了。与好望港港口总督的关系不该就这样简单地暴露,将那条船连同船员完全抹杀也不足以挽救,得罪奥术师公会更是毫无道理。若戴蒙殿下过问此事,该如何向他解释呢? 当然,这样的想法,艾尔西只敢藏在心底。“您这么做可能过分了”这种话一旦出口,他不敢想象后果是什么。但,他突发奇想,若这么问的是那个女孩,鲁尔先生又会是何种表情?一定是一边慈祥地轻抚着她的脑袋,一边微笑着回答吧。 第352章 导师与学徒(2) 当天傍晚,他们在一处遗址旁扎营。当艾尔西打开车门时,加姆已经指挥手下为鲁尔先生和他搭好了帐篷。运送施法材料与其他货物的马车集中停放在了一起,篝火点了起来,随行的守卫们正在翻动一只串在树枝上的乳猪。离开好望港向西南行进已是第五天,由于战争的影响,越是接近橡木城一带,人烟就越是稀少。 前两天还能见到村庄里的炊烟,路上也偶尔有旅人,到第三天开始,连途经的镇上都空无一人,空荡荡的街道上只有几片落叶随风游荡。他们见到过旅店,一座被洗劫一空,门外的大树上倒吊着四五具尸体,大约是老板全家;另一座更加悲惨,只剩焦黑的框架,灰烬堆中是大大小小的白骨。 幸好在出发之前,他们对路上的情况就有准确的估计,加姆把一切都准备得很周到。这家伙最近才成为鲁尔先生的总管,此人虽然尖酸刻薄,又不学无术,艾尔西一向不愿正眼瞧他,但也不得不承认,在安排旅行方面,他确实有点儿才能。 他们的目的地是奥尔特星门,位于北境与王领的交界处,被称为“茶道”的、连接艾格兰南北的大道旁。直到出发前,艾尔西才知晓这座星门的名字。星门周围散布着城堡、镇子和村落,暂时未受战火波及,戴蒙王子的军队就驻扎在那片区域。 队伍必须小心地绕过橡木城。那儿有超过十万的西维大军,不管老师有多厉害,也绝对无法与军队对抗,何况西维人里还有好些连他也忌惮的厉害角色。就连赫玛图斯和娜塔莎那样的怪物,也没能从他们那儿讨到任何好处,反倒弄得灰头土脸。 如此强敌与簒夺者以及珍珠地的叛国者们勾结在了一起,戴蒙王子麾下的王领诸侯最近又连遭败绩,损失了大半将军队。另外有消息称,亚历克公爵的队伍行军速度缓慢,种种迹象表明,公爵似乎在暗中与珍珠地接触。 虽说还有奥列格和塔罗恩两位王子率领的、来自海湾地的援军,可即便算上他们,戴蒙王子的兵力也依然无法与对手相比。我们能赢得战争吗?对未来的担忧犹如一片浓厚的乌云,笼罩了艾尔西的心头。 用晚餐的时候,他向鲁尔先生道出了这种担忧,当然是用较为委婉的方式:“老师,西境的援军迟到了。” 加姆凑过来,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是啊,这可真叫人担心哪。” 鲁尔先生用叉子拨弄着盘子里的腌猪肉和土豆,连眼皮也没有抬起来:“是么。” “我听说,”加姆凑都更近了些,满脸谄媚,极力想要引起鲁尔先生的注意,“那些野蛮人有二十多万,花之都还有差不多十万大军。王领的诸侯在先前的战斗中损失了大半人马,现在戴蒙殿下的兵力仅仅不到五万。这样的话……” “没什么好担心的,”鲁尔先生打断了他,“曼林方面的消息,他们已经找到了钥匙,所以伊利昂大人才会召集我们前去奥尔特星门。如果成功的话,军队的数量将变得毫无意义。而如果失败,”老师的嘴角翘起,露出讥嘲的微笑,“我们大概全都会死无葬身之地吧?” “呃,呃,”加姆脸色苍白,神情尴尬,“您、您说笑了,有您亲自出马,怎么会失败呢?成功,您一定会成功的。” 艾尔西瞥了加姆一眼,后者知趣地离开了。“老师,”四下望望,艾尔西压低音量,“我不明白,您为何会愿意听命于伊利昂那种人呢?” “伊利昂是哪种人?” “他……”艾尔西小心地斟酌措辞,“他的确相当有实力,行事果断,也有眼光。可他同时也是个自以为是的家伙,我总觉得他谁也瞧不起,轻蔑这世上的一切,连对您也是如此。再说……” “再说什么?”老师叉起一片香肠。 “在橡木城,他连艾芙洛,”提到这个名字时,艾尔西双拳下意识地紧握,要深吸一口气才能接着说下去,“都没能解决,让海洛伊丝殿下成功逃脱。要我说,他也没厉害到哪去,关于他的那些传闻太过夸大了。” 对他的看法,鲁尔先生没有评论:“那个人还是如此令你念念不忘,哪怕只是口中提到她的名字也让你心意难平吗?” “是……的,”艾尔西咬了咬牙,“她,她毁了我的前途,毁了我的家庭,我的父母,我的朋友,我的学校,我引以为豪的一切……在遇到您之前,”艾尔西双手抱住了头,全身抖个不停,明知不该在老师面前这样,可他一想起往事就完全控制不住自己,“我的人生一片昏暗,每一天都没有太阳,可,可造成此等后果的她,到现在也没有得到任何惩罚!” 他几乎已是在咆哮,要竭尽全力才能把最后几句话说出口。鲁尔先生把香肠送入口中,不紧不慢地咀嚼了几下,又拿起酒杯啜了口,这才抬起眼来看着艾尔西:“在王立学院的广场上,有一尊她的雕像吧?” “一尊不会说话的雕像而已!那不过是王室收买人心的手段!虚伪至极,根本没有实际意义!每个人都只会赞颂她树立雕像的行为,却不想想那尊雕像为何而树立。有了那尊雕像,她做的那些事,她欺凌过的那些学生,难道就不存在了吗?” 鲁尔先生淡漠地瞥了他一眼,“看来她的所作所为,不只给你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还令你经历了一番深刻的思考?” 艾尔西不能确定老师是否在嘲讽自己。“让您见笑了,”他略微平复了下心情,“这并不深刻,只是我切身的经历罢了。您说印象……我永远记得在王立学院的那种感受,记得她那嚣张跋扈、丑恶至极的嘴脸。下次如果见到她,我,我要……” “你要怎么做是你的自由,报复也好,宽恕也好,我都不会阻拦。不过我得指出一点,”鲁尔先生又端起酒杯,“她现在下落不明,并不在西维或者花之都的大军中。不管你要对她做什么,你都得先找出她来。你们上次见面是五年前了吧?人在这个年龄的容貌变化是非常大的,尽管对她的仇恨刻骨铭心,”老师轻轻哼了声,带着不以为然的神情吮了口酒,“但我觉得你恐怕都未必能认出她来。” 老师的态度有些奇特。是怪我不该对仇恨如此执着吗?但这是支撑度过那段艰难岁月的唯一信念,是我最大的奋斗目标。艾尔西答道:“不,不会,我永远不会忘记她的模样,只要一闭上眼睛,那张脸就能在我面前出现。我绝对能认出她来!” 第353章 导师与学徒(3) 鲁尔先生露出奇特的笑容,像是对艾尔西的话感到可笑。但他未置一词,扭过头去看着道路的方向。 他看得有点儿太久了。天已经黑了,四下里是无边的黑暗,老师究竟在看什么?艾尔西随即听到了越来越响的马蹄声。 有人来了,听起来为数还不少。现在的钟点,出现在这种荒郊野外的马队…… 一个年轻小伙最先现身,在他身后,十来个骑士自夜幕中钻出,在艾尔西他们面前一线排开。只略微瞥了眼,艾尔西就止不住暗暗惊讶。这些骑士眼神锐利,身体强壮,装备精良,一望可知是精锐中的精锐。 而那年轻人黑发,黑眼,披着一件对这个季节而言太过厚重的斗篷,就好像感觉不到炎热。他大步走到艾尔西他们中间,四下环顾了几眼,高声喝问:“你们是什么人?” “这位大人,”加姆点头哈腰迎了上去,“我们是从好望港出发、前往诺顿的商人。附近没有城镇,也找不到旅店,没有办法,只能在此露营,”他从腰间解下一个鼓鼓囊囊的钱袋递向年轻人,“天都黑了,一点小意思,您和您的朋友们一起去喝一杯……” 年轻人完全不为所动,径直走向停在一起的货车:“商人?你们的守卫可真够多的!车上是什么?” “啊大人,”加姆急忙跟上,“都是皮革、鞣酸和染料。那些东西气味太可怕,您这样尊贵的老爷怎么能……” 他想用身体拦住年轻人,可年轻人只一抬手,加姆便被他掀出老远,跌倒在篝火堆上。他的一只裤脚被点着,守卫们手忙脚乱,费了好一番功夫才把火扑灭。 对此完全视而不见,年轻人走到一辆马车旁,伸手就要拉开车上罩着的帆布。艾尔西抢上前去拉住了他的手臂:“你这家伙又是什么人?凭什么来检查我们的马车?还打伤了我们的人!” “滚开!”年轻人不耐烦地一甩手。这家伙力气大得惊人,艾尔西早有防备,及时松开了手。他后退两步,右手一挥,灵能飞弹施法完成,三颗耀眼的白色光球呼啸着飞向年轻人。 这是最初级的法术,威力不大,射程也有限,胜在几乎不需要念诵咒文,施法速度极短。以艾尔西目前的水准,一动念头飞弹便可射出。他瞄准的是年轻人胸膛,区区三枚飞弹不足以致命,但全部打中的话也够那家伙受的。 距离又近,灵能飞弹的飞行速度又快,年轻人全无反应的余暇。艾尔西一击得手,三枚飞弹几乎同时命中……又一同被弹开,像三个泄了气的皮球似的落到地上,转眼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什么?艾尔西瞠目结舌。年轻人停下揭帆布的手,转过脸来略带惊讶地看着他:“奥术师?你这混蛋!” 一声怒吼,年轻人合身撞向艾尔西。两个守卫想过来帮忙,其中一个被他一下撞开,骨头的碎裂声清晰可闻。另外一个只抵抗了半个回合,被抓住手臂远远抡出,落地时直接晕厥过去。 趁此机会艾尔西拉开了距离。灵能飞弹不起作用,那就换上威力更大的法术。艾尔西的双手拢至胸前,开始吟唱。对手的速度太快,他的计划是先用蛛网术令年轻人动弹不得,然后再慢慢处理。 可那年轻人却并没有按艾尔西设想的那样,看到自己在念咒就迫不及待地扑来。“奥术师我来对付,”他高声下令,“其他人你们解决。都要活的!” 说完,他竟然在原地站定,面带不屑地看着艾尔西施法。你的法术伤不了我,他分明是在这样表示。那傲慢的姿态一下激怒了艾尔西,他停下蛛网术的咒语,调动起全身的灵能,改为吟唱熔岩爆裂。那是将大量火焰凝聚之后再向对手投掷的法术,高密度的火焰在威力上远胜普通火球,伤害就如同将真正的岩浆砸向目标,这个法术正是因此而得名的。 这是艾尔西现在所掌握的最强法术。学会至今,还一次都没有机会在实战中施展过。目中无人的东西,这就是轻视我的代价,当这个法术完成,就到地狱中去好好后悔吧。 可一只手突然挡住了视线,本已处于触发边缘的灵能瞬间重归平静。鲁尔先生站到了他身前,背对着他:“你对付不了。我来吧。” 艾尔西欲言又止,深吸了两口气,这才悻悻地退开:“遵命,老师。” 与此同时,一个甜美的嗓音响起:“好了都停下,有个麻烦的家伙在呢!” 年轻人当即躬身行了一礼,退到一旁。那些骑士本已和守卫们交上了手,听到这个声音立刻齐刷刷退开。只是这么片刻功夫已经有三四个守卫失去了战斗力,剩下的自然不敢纠缠,向着鲁尔先生身边聚拢。 艾尔西望向声音的主人。那是个身形高挑的女人,有着波浪一般的黑色长发和鲜红色的双眸,美貌得简直不属于人类,可视线一碰到她,艾尔西的心底立刻泛起一股恶寒。 就好像青蛙遇到了蛇,绵羊遇到了狮子,兔子遇到了鹰,他手脚冰凉、四肢僵硬,全身都动弹不得。这、这家伙是什么人?汗水自额头滚落,艾尔西连抬手擦一下都做不到。 太可怕了……仅仅远远看着就恐惧到了如此地步。她绝不仅仅是外表看到的这么简单,那具美丽的皮囊之下,潜伏着某种超乎想象的恐怖存在。艾尔西可以肯定,她真正的面目绝不是现在看到的这副样子。 他突然闻到一股臭气。一回头,一个守卫脸上表情不知是哭还是笑,两腿间热气腾腾。没人嘲笑他,每个人都感受到了相同的恐惧。一个守卫率先向后倒退,有了领头的,其他人守卫纷纷照做。我是老师的学生,不能和他们一样畏缩——这个念头坚持了不到半分钟,艾尔西便向后退了一步,接着又是一步。 鲁尔先生站定不动,那个女人也是,他们一言不发地彼此遥望着对方,两人身周的空气仿佛已经凝固。感觉上仿佛过了一辈子那么久,艾尔西听到老师问道:“我想没弄错。你就是艾尔薇拉大人吧?” “真是荣幸呀,”女人挑起半边眉毛,“在这种鬼地方也能碰上听过我名字的人。请恕我孤陋寡闻,我还没有认识您的荣幸。” 第354章 导师与学徒(4) 这个女人就是艾尔薇拉?艾尔西不止一次听人提起过这个名字。人称“梦行者”的西维情报总管,她的美丽令人倾倒,而她的智慧还要更胜过美丽,据说连最狡诈的魔鬼在她面前也要甘拜下风。 竟然会在这种地方碰上她,艾尔西咽了口口水,我们的运气实在糟糕到极点。 “无名之辈罢了。”老师回答,语气平静得像是在讨论明天的天气。 “哦?不愿意回答,还是羞于启齿呢?”艾尔薇拉在微笑,“那么我换个问题吧——你们这是要上哪儿去啊?” 沉默了片刻,鲁尔先生向她走去。艾尔薇拉同样朝老师走来,微笑的表情没有丝毫的变化。他们走得都很缓慢,可是每踏出一步,艾尔西的心就猛地一缩,就好像他们的脚步不是落在土地上,而是落在他的心脏里。 到相距只剩十尺时,两人一同停住脚步,再度开始了默不作声的对视。气氛和刚才比起了微妙的变化,艾尔西说不上来是哪儿不同,但他知道一定无法用眼睛直接看到、耳朵直接听到的东西变了。 他们还不动手吗?是在估计对手的实力?又或者在寻找对手的破绽?离得远了,艾尔薇拉带来的莫名恐惧也轻微了多,艾尔西开始有心思关心其他事。 若有若无的风吹过面庞,艾尔西感到许许多多细小的东西在脸上蠕动,伸手一挠,是细碎的草屑。正想随手捻去,他突然察觉了异样。 这些草屑的边缘平直而光滑,像是被利刃所切割,而且切口新鲜,他闻得到刚切下的青草特有的草汁气味。 是谁干的?他茫然四顾。恰在此时,扑棱棱的翅膀扇动声响起,几只蝙蝠自头顶掠过,飞向鲁尔先生。飞到他与艾尔薇拉之间时,几团血雾突然爆开,那几只蝙蝠化为齑粉,鲜血与碎肉四下散落。 艾尔西惊呼一声。他以为他们只是在互相观望,没想到战斗早已开始,而且是以他根本无法想象的方式。他学习奥术已有十年,跟随鲁尔先生也有五年,可他依然不知道他们使用的是何种法术。没有吟唱,没有手势,粉碎敢于闯入范围的一切,他不知道自己何时才能达到相同的水准。 他看到鲁尔先生后退了少许。老师没有向后撤步,他的双腿没有弯曲,双脚也没有抬起,像是在土地上滑行。与之相对的,艾尔薇拉前进了少许。 难道老师处于下风?艾尔西屏住了呼吸。眼前的战斗已经超出了他的理解范围,他不敢妄下结论。地面上出现了一个小小的漩涡,泥土、青草与石块混杂在一起飞速盘旋。漩涡位于老师与艾尔薇拉正中间,与两人的距离完全相等。 那大概就是他们两位角力的具现。没过多久,艾尔薇拉再度前进,这回老师没有后退,漩涡却在向着他靠近。片刻之后,艾尔薇拉又一次前移,老师仍然站定不动,只是漩涡仍在不断接近。 恐怕艾尔薇拉的力量还在老师之上。艾尔西目不转睛地盯着漩涡,现在漩涡与艾尔薇拉的距离已是与老师的两倍,而且还在不断向老师推移。他发现越是接近老师,漩涡前进的速度就越慢,按这趋势推算,在碰到老师之前,漩涡就会完全停下。 正是全神贯注看得出神的时刻,突然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艾尔西措不及防,一屁股坐倒在地。狂乱的风扑面而来,泥尘与碎石雨点般向着脸上身上砸到。那一声巨响令他的头脑一片空白,甚至忘记要护住脑袋。 不知挨了多少下,他才反应过来脸面疼痛。意识好像一下回复了清醒,他急忙双手抱住头,背对风向就地趴下。耳朵嗡嗡作响,眼前金星乱冒,艾尔西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看不到,在这狂暴的力量面前,他仅有的感受便是自己的渺小与无力。 不仅无法抵抗,甚至逃跑都做不到,而战斗中的两人根本就没把自己作为目标。两个战士在决斗时顺带踩死了一只蚂蚁,我就是那只蚂蚁,他们踩死我时根本不会意识到。 风很快止歇。视觉首先恢复,艾尔西坐了起来,发现己方同伴统统姿态各异地倒在地上,人人灰头土脸,不少人头破血流,相比之下自己远远算不上是最狼狈的那个。对方的那些骑士则骑着马远远避开,显然早有防备。 鲁尔先生和艾尔薇拉仍然互相在沉默中注视对方,刚刚那声巨响、那阵狂风对他们毫无影响,连头发都没吹起一根。还有那个黑发的年轻人,他是站得离他们俩相当近,他的黑斗篷纤尘不染,显然完全没事。 还有些耳鸣,但已经能够听到声音。他听到艾尔薇拉说道:“看来一时是没法分出胜负的了。” “我同意,”鲁尔先生冷冷地说,“但我乐意奉陪。不过我想,艾尔薇拉大人恐怕没有时间浪费在这种无聊的小事上。” “说的是呢。再说,您也不是我的目标,至少现在不是,”艾尔薇拉笑道,“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一定会的。” “既然如此,那我就告退了。请您好好保重身体。” 老师不再答话。艾尔薇拉招呼了声年轻人,两个人一前一后快步远去,连同所有的骑士,顷刻便消失在了夜幕中。 双腿在发颤,脑袋也依然有些懵,艾尔西好容易才站了起来。“老师,您没事吧?”话一出口他便愣住。鲁尔先生面前出现了个圆形的大坑,足有三层楼那么深,艾尔西相信即便用圆规丈量、做好标记来挖掘,也不会比眼前的这个坑更接近正圆。 是刚刚那一下造成的?老师和那女人究竟干了什么? “她说,她现在的目标不是我,”鲁尔先生看着艾尔西,“那么,她现在的目标是什么?他们像是在寻找什么东西,是吧?” 艾尔西回想事情的经过,那个年轻人确实想查看他们的马车。“是的,老师,”他答道,“也可能是在寻找某个人。” “某个人吗……”鲁尔先生仰头思忖了片刻,“你说的对。若是某样东西,不可能要艾尔薇拉亲自出马。所以,她在找的是谁?” “是谁?”艾尔西下意识地重复了遍。 老师露出意味深长的微笑,接着就好像突然对这个问题失去了兴趣。他走到篝火旁,拿起没喝完的酒杯,没向任何人招呼便独自钻进了帐篷。 第355章 导师与学徒(5) 与艾尔薇拉相遇的那个夜晚过后,接下来的旅途一路平静,再没意外发生。又经过整整一周的跋涉,他们终于抵达了目的地。 奥尔特星门背靠群山而建。与自然的伟大相比,这堪称奇迹的古代人类造物也显得渺小而单薄。一片蓝宝石般的湖面自星门脚下扩散,这座湖是如此之大,一眼望去看不到边际。悬崖墙壁般高耸的城墙自湖畔拔地而起,尖顶的塔楼像是笔直的利箭刺向天空。 那就是托卡城,全艾格兰最为宏伟的城堡,只是早在两百年前就已废弃,原因至今是个谜。远望星门容易产生错觉,明明觉得近在咫尺,实际上艾尔西他们又花了大半天才抵达。沿湖有大片帐篷和林立的旗帜,附近的村镇把集市开到了大军的营地前,到处是乱哄哄的人群、马车和货物。 艾尔西注意到星门上的符文已经有小半在忽明忽暗地闪烁,队伍所过之处,从贵族到农夫都在兴奋地讨论此事。几乎所有人都相信,星门启动会带来难以想象的财富,他听到一个农夫信誓旦旦地说着到那个时候,他要给自己所有牛的牛角都镀上黄金,一个樵夫则表示要给他的斧子换个新斧柄,柄尾还要镶嵌红宝石。 等星门真正开启,战火就会波及此地,那时你们得到的不是黄金和红宝石,而是死亡与恐惧。 当晚,戴蒙王子亲自主持了欢迎鲁尔先生的晚宴,艾尔西作为老师唯一的学徒也应邀一同出席。许多小领主和有产骑士恭维他,还有好几个贵族女孩在讨论他。她们讨论他紫色的长发与眼眸,讨论他聪明的头脑,讨论他连鲁尔先生也欣赏的天赋,并且故意让他听到。艾尔西心里厌烦,可表面上还不得不装出一副很受用的模样。 当我是个默默无闻的普通学生时,这些家伙从来不会正眼瞧我一眼,他们全都像是摇尾乞食的狗一样围在那个女人身边,无所不用其极去接近她,去博得她的欢心,哪怕成为她的帮凶也毫无顾忌。 即便现在,他们也不过是想利用我去讨好鲁尔先生罢了。他们在意的根本不是我这个人,而是鲁尔先生的学徒这个身份。要是哪天老师突发奇想,收了只猪当学徒,这群人也会对那只猪毕恭毕敬的。 第二天一早,艾尔西开始干正事。西维的大军已经向着奥尔特星门来了,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鲁尔先生早早便起身出门,他去了哪里,做些什么,艾尔西不知道,也无权知道。他自己则和其他的学徒们——少数是赫玛图斯大人的,少数是娜塔莎大人的,更多的是从各地奥术学院挑选来的精英——一同领到了大堆的羽毛笔、墨水、白纸和课题,负责推导与演算,并将得出的结果交给专人汇总。 课题的内容很普通,难度也一般,但是需要的计算繁杂,是个相当耗时耗力的活,时不时还会遇到些意想不到的麻烦。艾尔西深知这项工作的意义重大,他一丝不苟,以期把自己最好的一面展示出来。 我是鲁尔先生的学徒,决不能输给其他人。 可头一天下来他却发现,自己的进度比起赫玛图斯或者娜塔莎的学徒来竟然落后了不少,对比其他人也没有什么优势。 这不可避免地让艾尔西产生了动摇,甚至伤害到了他的自尊心。鲁尔先生曾说过,赫玛图斯大人以及娜塔莎大人的学徒们天赋都算不上优秀,至少绝对无法与他相提并论。以老师的洞察力,他是不会看错人的,可自己的表现却这般平庸。 接下来两天,他的进度落后得越来越多,哪怕他缩短了睡眠时间全力追赶也无济于事,天知道那些家伙是怎么能把这么复杂的课题做的又快又好。他能感受到旁人的指指点点,也撞见过他人的窃窃私语,似乎每个人都在谈论他的名不副实。就连那些向他示好的贵族小姐,在一起用餐时也不像起初那么殷勤。 艾尔西对自己的怀疑日益加深。这天用过晚餐,在营区外散步时,他碰到了同样出来散步的鲁尔先生。这是几天来第一次见到老师,犹豫再三,他忐忑地上前,汇报了当前的课题进度。“我很惭愧,”他低下头,不敢看老师的表情,“我辜负了您的教导与期待。” “你的表现确实不如预期,”鲁尔先生口吻平淡地说道,“你的天资虽然在他们之上,但你没有把心思都用在对奥术的研究上,所以你比不过他们是很正常的。” 鲁尔先生的话语像利刃般刺痛了艾尔西。老师这是委婉地提醒我,我对仇恨太过偏执了吗?但那个女人还没有为她的罪行付出过任何代价,正义的制裁至今还没落在她头上,我曾经光明的前途全都毁在了她手里,又怎能这么轻易地将仇恨放下? “我……”他低垂着头,双拳紧握,勉勉强强地说道,“我会尽量试着做到……做到专注于奥术研究,把仇恨……忘掉。” 大约是他的纠结全都写在了脸上,鲁尔先生看穿了他的真实想法:“我并没有叫你忘记仇恨。我也有仇人,并且我的仇恨一样还未了结,我也期待欣赏仇人痛苦的神情。但是在仇恨之外,这世上有太多重要的事了。在你的心里为仇恨留一块位置,但不要让仇恨占据你的全部心灵。适度的仇恨是动力,太过执着就是阻力了。” 说的很轻巧,做起来可不容易,仇恨早已是艾尔西精神世界的唯一,要让出仇恨所占据的空间谈何容易。但不管如何,老师很少会如此关心他的事相当稀罕,他还是躬身致谢:“多谢您的指点。我会让仇恨成为动力的。” “不过要我说,”鲁尔先生瞥了他一眼,“你的仇恨其实并没有你以为的那么强烈。” 艾尔西诧异地看着老师:“没有……那么强烈?您这是什么意思?” “你将来会明白的。” 老师是什么意思?艾尔西陷入了沉思。鲁尔先生也不再说话,默默向前行走。这时他们已经离开营地和城堡老远,置身一片开阔的青草地,一条泥土小径向前蜿蜒延伸。有个窈窕的身影沿着小径向他们走来。 是个美人呢,艾尔西一下就注意到了。等等,她好像是冲着老师和我来的? 女孩转眼来到近前,在他们面前停下脚步。“打搅了,两位,我是……哎?”她突然怔了怔,“您……你是艾尔西吗?” 这地方也有人认识我?他小小地吃了一惊。 第356章 意料之外的来访者(1) “是我没错,”他打量女孩,“您是?” 夕阳打在女孩脸上,令她看来有几分朦胧。棕色的长发,浅蓝的双眸,一身通常穿在盔甲内的贴身短衣,手肘和膝盖戴着皮制的护具,显得清爽干练。我好像见过她?在哪呢? “我是薇卡·卡斯蒂利亚,”她略一屈膝,虽然穿的不是裙子,还是虚做了个拎起裙角的手势,“能麻烦带我去见戴蒙殿下吗?我按照约定,回来继续担任人质了,”她有些羞涩地低下头,“很不好意思,迟到了几天。” 薇卡殿下!艾尔西倒抽了口气。一连几天埋首纸堆,今天又操劳了整个白天,他的头脑本就不怎么清醒,这会更是完全懵了。她应该正在西维人中间,作为旗帜与纽带拉拢艾格兰的领主们才对,怎么会在这种时候,出现在这种地方? “很荣幸为您效劳,”在他愣神的当口,老师为薇卡殿下让开道路,略一躬身做了个引路的手势,“我这就带您去见戴蒙殿下。” “那就劳烦您了。” 鲁尔先生转身向营地走去,薇卡殿下默默跟在他的身后。艾尔西犹豫了片刻,跟上他们的脚步。虽说只是一瞬,他还是注意到老师露出了个明显的惊讶表情。 是啊,确实太不可思议。约定,人质,她竟然会为了这种理由来到戴蒙王子身边。她知不知道有多少人费了多少心思想要得到她?国王的血脉蕴含着力量,她或者那个女人是老师他们正在进行的实验中不可或缺的一环,而薇卡殿下无论哪方面都比她的妹妹更合适。 为此,娜塔莎大人亲自出马却还是铩羽而归,赫玛图斯大人也在追捕她妹妹的过程中尝到了不小的苦头,就连艾尔西在这件事上也间接出了不少力。可现在,她竟然自个送上门来了?那我们先前做的一切又算是什么?诸神如此喜欢捉弄人吗? 在王立学院时,艾尔西知道她与那个女人虽然是孪生姐妹,性格却截然相反。安静,乖巧,温柔,与那个女人相比简直就是天使与恶魔。她从没有公主的架子,对任何人都很关怀体贴,整个学院从老师到学生对她的印象都很好,艾尔西也不例外。 但他与薇卡并没有多少交集,作为同学偶尔打个招呼,或者讨论下课业,仅仅到这个份上而已。他又想起自黑蔷薇叛乱后,在艾格兰各地不胫而走的各种流言。在不同的地区,这位公主有着不一样的名声,但即便对她抱有最大恶意的人,也不得不承认她诚实守信、忠于誓言,凡是说出口的话从没有做不到的。 他蓦地想起那晚上的遭遇。原来如此,艾尔薇拉和她的手下在寻找的人就是她。这么说来,她还是瞒着他们,独自偷偷溜出来的?橡木城到奥尔特星门的路途遥远,那些西维人精明强干,要避开他们的搜索抵达此处,她想必费了许多心思,多半还相当辛苦。 没想到她对承诺会重视到这种地步!艾尔西越来越惊讶,连呼吸都有几分不顺畅。她清楚这么做意味着什么吗?她想过会有什么样的命运在等待她吗?她知道她的哥哥恨她入骨吗? 其他的姑且不论,戴蒙王子憎恨她这一点,她是绝对知道的。王子曾经多次提起过失去一只眼睛的痛苦,在某些私下的场合,他还露骨地提到过要如何处置她。从他嘴里说出的那些手段,光是听听艾尔西都觉得毛骨悚然。 这些传闻她不可能完全不了解,多少会知晓一些。即便如此,她还是克服重重困难、义无反顾地来了。不要说是区区艾格兰、西维乃至整个克莱因大路,再把无尽之洋对岸也算上,能做到这份上的也没有几个。实在是很了不起,艾尔西打心底感到佩服。 当然,换个角度来说而言,她也实在傻得不可救药。那些西维人,还有追随她的诸侯只怕要急疯了,碰上这样一位公主,他几乎都要对他们感到同情了。 既可敬,又可笑,就是这么回事。 他们进入城堡。问过侍从,戴蒙王子这会正在托卡城的主堡里,与几位重臣召开作战会议,于是他们又赶到主堡。鲁尔先生有资格在任何时候面见王子,他向守卫略微说明了下情况,请薇卡殿下在门外等候,独自进去通报。 跨门而入的那一刻,鲁尔先生忽然回头,似笑非笑地看了艾尔西一眼。 老师是什么意思?艾尔西一头雾水。这个钟点,城堡里乱哄哄的,仆役在搬运葡萄酒与新出炉的面包,铁匠在打磨长剑,侍从在擦拭铠甲,到处吵吵嚷嚷。如此环境,一言不发地站着有点儿尴尬,特别是和薇卡这样的大美人。 得说点什么,他努力寻找话题,没想到她先开口:“没想到会在这儿见到呢。” “我也是。我听说了好些您的事迹。” “让你见笑了吧?你现在是为我的……是为戴蒙殿下效力吗?” “不完全算是。在离开王立学院后,我遇到了现在的老师鲁尔先生,”艾尔西略带不安地瞥了眼主堡那黑洞洞的大门,“他现在听从戴蒙殿下的命令。” 薇卡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我们要是早一些找到你就好了。” 她说的“我们”是指?艾尔西没来得及出口相询,娜塔莎大人带着一大群侍女从主堡里出来,见状他闭上了嘴。 “薇卡殿下!”她像是许久不见的老朋友那样亲昵地打着招呼,“真没想到您会在这个时候大驾光临。请原谅,戴蒙殿下分身乏术,所以拜托我先招待您。旅途劳顿,路上又不安全,您一定累了吧?我这就带您去休息,请跟我来。” “谢谢,给您添麻烦了。”薇卡点了点头。 她们在侍女的簇拥下走入主堡大门。艾尔西看到娜塔莎大人不停地说着什么,薇卡殿下则礼貌地予以回应,举止优雅,神态平静,从容得叫人惊奇。这份从容意味着莫大的勇气,身边环绕的全是敌人,她在这地方是真真正正的孤身一人,如同一只来到狼群中的绵羊。 第357章 意料之外的来访者(2) 最近的一个星期,城堡和营地里的话题只剩下一个:薇卡。 关于她主动回到戴蒙王子身边的原因众说纷纭,各种千奇百怪的看法层出不穷。 有人认为是伊利昂大人的胁迫,有人说是娜塔莎大人的诱惑,有人猜测赫玛图斯用上了某种古代秘术,不过暂时还没人提及鲁尔先生。所有这些看法没有一种能自圆其说,不过绝大多数谈论者本也无意寻求真相,越是离奇的解释越能满足他们的心理,同时也刺激了更多古怪的点子诞生。 甚至有人说,薇卡和戴蒙私底下有不伦的情感存在,她这次前来是期望与王子殿下重归于好。那个人还绘声绘色地说了一大堆细节,并且提出了所谓的证据——以薇卡殿下的剑术,一剑洞穿戴蒙的脑袋再简单不过,怎么会仅仅刺瞎他一只眼睛呢? 这种彻头彻尾的胡说八道偏偏还有不少人支持,艾尔西又好气又好笑。这种事情,薇卡做不出来,换成那个下贱的女人还差不多。 也有人怀疑她实际上是来刺探军情的。这同样不可能,以目前的形势,西维人或者花之都根本用不着再做这种事。退一万步来讲,就算派出间谍也不可能是她。就艾尔西所知,大概没人比她更不适合这种勾当。 艾尔西听侍从和守卫闲聊时说起,薇卡殿下每天都待在房间里,从不随意走动。每天傍晚,她会在娜塔莎大人的陪同下到城堡的校场上散会步,听说昨天还和两个骑士比了下剑。 于是在去餐厅用晚餐时,艾尔西特意到校场去绕了下,正看到她手持一柄训练用的钝剑,和一个模样秀气的年轻贵族比剑。那公子哥打扮得花枝招展,穿得比薇卡殿下还漂亮,结果上场不过三四个回合就败下阵来,在众人的哄笑声中灰溜溜地逃走了。 接着上场的是个赤裸上身、肤色黝黑、肌肉鼓胀得简直要爆炸的大块头,他的武器是柄钝化了的战锤。那东西在常人手中就是双手也未必拿得起来,他却用一只手来挥舞。只见他一锤兜头砸下,薇卡殿下单手举剑招架。她的腰肢还没对手的胳膊粗,手里的钝剑和战锤相比更是如同玩具,可她却稳稳当当地架住了对手的攻击。任那大块头如何咬紧牙关脸面通红,两只手一并用上,战锤就是不能向下分毫。薇卡则气定神闲,连汗也没流一滴,她空着的左手一拳击出,正中那家伙小腹,他大叫一声战锤脱手,捂着肚子慢慢委顿在地。 四周爆发出欢呼。薇卡殿下确实和传说中的一样强大,大家看得也很高兴。美丽的少女本就夺人眼球,要是非常能打就更富吸引力了。只是这样好吗?她毕竟是个人质,让她继续赢下去的话,对士气恐怕是个打击。只是娜塔莎大人也在场,她都没发话,自然轮不到艾尔西发表意见,他也就乐得三缄其口。 阴影突然将他笼罩,艾尔西下意识地回头,入眼的是厚重的黑色铠甲与需要仰视的高大身影。是耶罗·库珀·泰格,伊利昂大人最信任的部下之一,他为何会来? 艾尔西的目光落在耶罗手中的长枪上。莫非他也是来和薇卡殿下比试的?他走向校场,本来拥挤的人群立刻纷纷退向两旁,为他让出道路。 耶罗一言不发,走到薇卡面前向她行了一礼,拔去长枪的枪头,摆好突刺的架势。 面对如此邀请,薇卡殿下自然不能拒绝。她还了一礼,举起钝剑,淡蓝的双眸眨也不眨地望着耶罗。本来吵嚷的校场霎时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他身上。一时间场上宁静得能听到落叶与地面摩擦发出的沙沙声。 谁会获胜?就艾尔西的了解,单论正面交锋,耶罗几乎能与伊利昂匹敌,应该比薇卡要强得多。只是看过刚刚她的表现,现在他也不敢肯定了。万一耶罗输了…… 薇卡殿下突然动了起来,她的身子忽高忽低,不住摇摆晃动,闪躲跳跃。她在做什么?艾尔西先是纳闷,随后才看到耶罗持枪的双臂已经化为一片残影,没有枪头的长枪在双眼中已经彻底消失,唯有空气在发出尖啸。 艾尔西震惊得无以复加。连眼睛都捕捉不到,人类怎能快到这个程度?冷不防一声“哎呀”,钝剑掉落,薇卡随即倒在了地上,长枪停在了她的额前。 她凝视耶罗片刻,低头轻轻笑了起来:“好厉害,是我输了呢。” 耶罗收回长枪,向她行过礼,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校场上鸦雀无声。没人喝彩,没人议论,艾尔西根本没看见刚才发生了什么,他猜其他人也是如此。原来伊利昂大人的部下,竟然强到了这个地步吗?强如薇卡,在他面前也毫无还手之力,仅仅抵抗了——那恐怕都不能算是抵抗——十秒而已就被打倒。 娜塔莎大人在场边和部下说着什么。或许她本来的打算就是这个,先让薇卡打赢几个不起眼的小角色,再让耶罗出马一瞬间解决她,好让士兵们重拾信心?艾尔西四下观察,从旁观士兵的表情来看,他们对薇卡是同情与怜惜,还有人在鼓励她;对耶罗就是畏惧和反感了。 是因为那家伙的强悍已经超出了人类的情感愿意接受的范围,还是薇卡身上有些能够激发旁人保护欲的特质?艾尔西暗暗思忖,若这当真是娜塔莎谋划的,效果恐怕适得其反哪…… 不管怎样,公主殿下的到来极大活跃了军营的气氛。戴蒙殿下对于她的到来也不是无动于衷的,在公开场合,他不止一次赞扬了她的这种行为,并且表达了敬意与钦佩。艾尔西看得出来,他的赞扬里多少是包含了些真心的。 她再次成为人质的消息无疑也传到了西维人和花之都那里。斥候们带回了消息,原本正向奥尔特星门进军的西维大军陆陆续续返回了橡木城,花之都的军队也已有好几天没有行动。 第358章 意料之外的来访者(3) 得知此事,包括鲁尔先生在内,人人都松了一口气。这下他们有充足的时间来完成研究的最后部分,而不必像之前那样争分夺秒,甚至不得不派出本就所剩无几的军队去拖延敌人的脚步。艾尔西仍然不知道老师他们具体在做些什么研究,但奥尔特星门上,亮起的符文每一天都比前一天更多,只要不是瞎子,多少能猜到些端倪。 这天在餐桌上,戴蒙殿下当众向薇卡提及此事。王子每天都带着自己的妹妹与不同的人用餐,今天中午是鲁尔先生和艾尔西。一同出席的还有几个王领的小贵族,艾尔西懒得记他们名字。 “很显然,那些蛮族有所顾忌,雷蒙公爵也不敢轻举妄动。这都是因为你啊,薇卡殿下,”王子略带讥讽地看着他的妹妹,“你来找我之前,可曾想过会这样?” “想过。” “哦?那这对你那亲爱的海洛伊丝妹妹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你考虑过吗?” “考虑过,虽然肯定考虑得没有那么周全,”公主殿下老实地回答,“我知道,您肯定不会像海洛伊丝他们在意我一样在意奥斯卡大人。而且我还知道,您最恨的人就是我,您在心里一定想过无数次要报复我了吧?” 即使是戴蒙王子,也招架不住她的直率。“明明清楚这些,”他神情有些狼狈,“但你还是来了。” “是啊,”薇卡抿了抿嘴唇,“我知道我很傻。但那又有什么办法?答应了就是答应了,您信任我才让我陪着海洛伊丝回到花之都,我怎么能辜负这种信任呢?” “……我有时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你,亲爱的妹妹,”戴蒙说,“知道么?你如果没有上我这儿来,想当女王不过是动个念头的事。你有西维的支持,又团结了北境诸侯,功绩远非海洛伊丝可比。诚然,珍珠地是忠于她的,但有很多种方法让他们的忠诚对象变为你。这些甚至不需要你自己操心,只要提一声,自然会有人为你去做。” “那样的话,”薇卡淡然微笑,“就不是我了。戴蒙殿下,您还不了解我吗?自始至终,我所期望的就只是成为星辰卫士,守护国王与艾格兰的人民。” 艾尔西看到王子殿下撩起垂在额前的长发,露出脸上的伤疤。“如果你愿意加入我这一边,”他说,“我可以不计前嫌。那样一来,你的愿望自然也就实现了,而非现在这样。我的许多部下都在劝我,让你好好发挥一下身为人质的作用。这样下去,连你的安全都无法保证。考虑一下?” 可薇卡殿下想也没想就摇头:“绝不。戴蒙殿下,”她幽幽地叹道,“当我看到橡木城里那堆积如山的尸骨时,我就绝不可能再站在您一边。” “如果我告诉你,橡木城那十多万人的牺牲,会为多得多的人带来巨大的利益呢?他们将造福整个艾格兰,他们的牺牲是有价值的。” “那些死难者,大概不会这么想吧?” 她的表情很温柔,声音也软绵绵的,姿态甚至有几分谦卑,可她的话语里蕴含着某种无法撼动的力量。戴蒙王子沉默了好一会:“这就是你最终的答案,没有更改的余地?” “没有。” “好吧,我尊重你的选择,”王子略带恼怒地瞥了他一眼,转向鲁尔先生,“那个东西,我们还要几天才能启动?” “十到十二天,殿下。” “那就让所有人加紧,十天后一定得启动。” “如您所愿,十天后一定会启动的。” “非常好。过几天,我想三天或者四天就很合适,我要举办一场比武大会来庆祝此事,”戴蒙给了他的妹妹一个意味深长的冰冷凝视,“记好了,亲爱的妹妹,将来有一天你要是后悔,请记住我曾经给过你机会的。” 面对这赤裸裸的威胁,薇卡殿下假如感到了害怕,至少表面上没有丝毫流露。“那就谢谢您啦,戴蒙殿下。” 午餐接下来的时间,在那些小贵族们的阿谀奉承中度过。鲁尔先生没有像以往那样先行告退,而是安静地品着美酒直到午餐结束。当所有人都离开,只剩下艾尔西他时,他放下酒杯,在桌布上推开老远。 “现在你明白了么?”他问。 艾尔西不明所以:“明白什么?” “我还记得你说过,你绝对不会忘记她的模样,你绝对能认出她来。两位公主的长相一模一样,薇卡出现在你面前时,你却根本没有想起来她是谁。” “这……”艾尔西一时语塞。她们是孪生姐妹,她们的容貌一模一样,我确实不该认不出她的。难道我也无法认出那个女人吗?不,不,绝对不会,他慌乱地找着借口:“不是的老师,是薇卡殿下的气质影响了我的判断,她们虽然容貌一样,但却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而、而且,那个女人现在应该是短发。” “是吗?你确定?” “……确定。” 老师的笑容变得古怪。“那么我告诉你吧。半个月之前,我们还在好望港时,有天晚上我碰到了个穿铠甲的女孩,这件事你想必还没忘记吧?” 何止没有忘记,印象清晰得仿佛就是昨晚的事。即便此时,提及那个女孩,老师的神情依然变得慈祥。“没忘记。” “那女孩有个同伴,对吧?” “是啊。”艾尔西同样没忘记,毕竟自己和她还相对苦笑过。 “你还记得那个同伴的长相吗?” “长相?”当时天色已晚,好在街对面的酒馆灯光明亮,他得以大致看清。红色的祭司袍,短发,相当漂亮……他突然怔住。 “看来你终于想起来了,”鲁尔先生语带嘲弄,“当时我确实不清楚,不过现在我知道了。那个人就是艾芙洛殿下。” “这,这,可是,不……”艾尔西期期艾艾,再也找不到词为自己辩解。 “所以,”老师从餐桌边起身,“再好好想想吧,你所谓绝对不会忘却的仇恨,真的达到你自己以为的那种程度了吗?” 那之后,艾尔西在桌边静静地坐了很久,很久。 第359章 公主与王子(1) 事实证明,戴蒙王子在那天午餐时说过的比武大会并不是临时起意、说说而已。 士兵们忙忙碌碌,湖畔的空地上,场地一片片清理出来,高台、赛道、观众席一样样搭好,旗帜一面面竖起,帐篷仅仅两天功夫,比武大会的场地便准备完毕。 到了第三天,艾尔西被窗外的阵阵喧闹所吵醒。他机械地穿衣,洗漱,用餐,然后独自走向比武大会。 艾尔西本就对比武大会没有任何兴趣,那天午餐被鲁尔先生过后就更加提不起兴致了。只是所有的学徒全都去看比武了,他便也只能跟着去。他倒不担心被视作不合群,而是害怕有人在背后(甚至当面)指指点点。 他能想象那些人会说什么。“瞧那小子,这种时候还装模作样”,或者“他怕是把别人睡觉的时间都用上了吧?怎么也没见做出点什么来呢”,不然就是“这么用功,做起课题来还不是倒数”。 几天来,他在课题方面的进度比之前更糟了。我竟然没有认出那个女人来,甚至朝着她微笑致意。我的仇恨……难道只是个笑话吗? 盛况空前,歌谣里关于比武大会的一切都能在此地找到:闪亮的铠甲,高大的战马,山呼海啸的人群,林立的鲜艳旗帜。艾尔西对此视而不见,在观众席上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下,继续思考自己的事。 即便有鲁尔先生那样的老师指导,奥术的学习也是条布满荆棘的羊肠小道,想要前行就得付出常人难以想象的忍耐与努力,并且不停地体会痛苦、辛酸、疲惫、煎熬,即便偶有收获的喜悦,相比之下也微不足道。一直以来,他都相信自己是靠着对她的仇恨才能支撑到现在的。 可事实击碎了他的幻想。我曾经无比笃定的一切,原来仅仅是自以为是的想象吗?不,不可,我对她的恨意确实刻骨铭心,我的父母因为那件事才去世的,我本该光明人生因为那件事而一片黯淡,我本来能成就的伟业因为那件事而成为可望不可及的梦,仇恨不共戴天,我怎么会连她的模样都忘了! 艾芙洛·卡斯蒂利亚,艾尔西喃喃地念着那个女人的名字。自从离开艾格兰王立学院,这个名字对他就是个禁忌,别说念出来,连在心里想一想也不愿意。或许从她的姐姐那里,可以得到些启发?在观众席上落座直到此刻,他才终于抬起眼睛巡视赛场。 很快他就找到了目标。薇卡殿下没有参加比武,她就位于艾尔西前方不远处,全场视野最好的高台上,默默地看着在场中来往穿梭的骑士们。 等等,艾尔西注意到了,当骑士们从她下方的跑道上跑过,她的眼睛根本没有跟着转动。看来和自己一样,她对正在进行的比武也毫无兴趣。她的身边是戴蒙王子,今天他盛装打扮,头戴金冠,身披板甲,腰佩长剑,像是已经当上国王那样神气。高台上除去他们兄妹外,还有伊利昂大人,娜塔莎大人,赫玛图斯大人,耶罗·库珀·泰格,还有雅克·科诺斯大人——他们是伊利昂大人的黄金四翼,但实际上本来有五个人,卡佩小姐带着那个女人逃走了。 除开这几位,斯瑞普祭司,加纳大祭司——他风尘仆仆,刚刚从西维赶赴此地,茱安修女,莱安·弗洛尔爵士,科伦·莱维爵士——亨利·莱维伯爵被西维人俘虏后,枫树堡的军队就由他统帅,艾德维爵士,马尔科爵士,蒂切亚·埃布尔伯爵等等也都在高台上。一句话,戴蒙最信任的部下几乎都在。 那些大人物大多专注于比武,好几位大人讨论得面红耳赤,唾液横飞,看来不方便上去打搅。令他们如此兴奋的,是眼前盛大的场面,还是……艾尔西回过头去,目光投向星门。大半符文正在闪烁,光芒五颜六色,令星门看起来比神诞节时的枞树更加华丽。据说星门刚刚启动、闪烁的符文寥寥无几时,连远在二十里外的村民也结伴传来观看。可如今大家早已司空见惯,就艾尔西所见,连马夫或者厨子的孩子也没谁在朝星门看。 不,还是有一个的,薇卡殿下。她时不时会抬起头来,凝望星门片刻,她那张没有表情的美丽脸庞只有此刻才会显出些许微笑。那笑容令艾尔西感到难以琢磨,似乎颇为欣慰,又带着几分惆怅,仔细观察仿佛有些坚决,又有种对什么都不在乎的坦然。她在为什么而笑呢? 这时已过正午,比武大会从清晨持续到现在,选手与观众都已累了。戴蒙王子宣布剩下的比赛下午继续进行,于是人群逐渐散去。那些大人们则走下高台,一旁的凉篷下早已准备好了许多长桌和长椅,桌上则堆满刚出炉的面包、新鲜的水果和大轮大轮的奶酪。稍远些的地方,烤肉串上插着好几头牛、羊、猪,还有各色飞禽,十来个厨房小弟围在火堆旁忙着照料。 艾尔西本想去厨房找些吃的,有侍者过来邀请,他发现其他学徒也纷纷前往长桌,这才意识到自己也有资格与各位大人物一起用餐。他的位置就在鲁尔先生身边,与戴蒙和薇卡两位殿下同桌,这本没有什么。可身边全是刚刚高台上那些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家伙,第一次与他们如此近距离的接触,艾尔西心里不免有些忐忑。 “下一次举办比武大会,”他听到戴蒙王子的声音,“我想就是在诺顿城外了!” 凡是听到他说话的纷纷附和。王子殿下满意地举杯站了起来,脸颊绯红,艾尔西知道那不是酒精的缘故:“各位,请举起酒杯,让我们首先敬我们勇敢的骑士们!” 每个人都伸出了酒杯,艾尔西也不例外。他没有与旁人碰杯,小小抿了口酒。那是种血红色的葡萄酒,甘甜醇厚,他禁不住又抿了口。 有侍从为王子将空掉的酒杯斟满:“这一杯,敬我亲爱的妹妹,”他的独眼看着坐在餐桌对面的薇卡殿下,“不管过去发生了什么,也不管未来会发生什么,为她的勇敢,我们值得喝一杯!” 四下里又是一片赞同声。公主一脸平静站起身来,与兄长轻轻碰了下杯,将杯中的葡萄酒一饮而尽。 王子的杯子又一次被添满。“第三杯,”他高举酒杯,如同举着的是一面旗帜,或者一柄长剑,“敬我另外一位妹妹,我猜她最近都夜不能寐呢。不过没关系,很快,我们就去为她解决掉这个小小的烦恼。现在——” 一阵风忽然掠过。王子的声音戛然而止。 第360章 公主与王子(2) 艾尔西根本没有看到薇卡是何时、又是怎样跨越餐桌的。他回过神来时,公主殿下已然位于戴蒙身前。她一扬手,一柄小刀直刺王子。 那是把银制的餐刀,质地柔软,刀头圆钝,长度也仅仅与她的手掌相当。戴蒙的板甲乃是精钢所铸,厚达半寸,内里还衬了熟皮甲。可小刀一下便刺入了王子的胸膛,毫无阻滞地直没至柄,就好像戴蒙穿的不是厚重的铠甲,而是奶酪。 薇卡倏地从戴蒙腰间拔出他的佩剑。直到此刻,艾尔西才听到桌旁有人发出第一声惊呼,而他也终于明白过来——公主想要刺杀王子。 不是所有人都不知所措。高大的铠甲仿佛凭空冒出,耶罗·库珀·泰格手持长枪——这会是带有枪头的——刺向薇卡后背;戴蒙身旁,娜塔莎大人与赫玛图斯大人唰地起身,两人的右手食指同时指向公主殿下。 姿势一致,可法术完全不同。艾尔西第一时间认出娜塔莎大人使用的是傀儡术,复杂到他略微看几眼就觉得头昏眼花的高难度法术,这是娜塔莎大人最为擅长的技艺;赫玛图斯大人则是人类定身术,尽管有这样一个名字,这个法术其实对绝大多数生物都起作用,并且效果受施法者实力的影响极大。在赫玛图斯手中,大概连定住一条巨龙也不在话下。 此时此刻,最让艾尔西惊讶的还是他们的施法速度。站起,伸手,锁定目标,法术完成,整个过程在比一次眨眼更短的瞬间完成。换了普通的奥术师,大概都够他喝完一杯酒了。而耶罗的长枪比他们的法术还要更快,能让这三个人同时出手,不论下场如何,薇卡殿下也足以自豪了。 可她没有如他想象的那样被他们阻止。薇卡就像脑后长了眼睛般微微侧过身子,耶罗的长枪便落了个空,她回身一剑劈中枪杆,长枪顿时荡开,耶罗全身竟然都晃动了下,险些拿捏不住手里的枪。于此同时,娜塔莎与赫玛图斯两位大人的法术竟然一左一右从她身旁掠过,如此强力的法术无法在脱手后再进行精细的操控,他们眼睁睁看着法术飞远,白白消散在了空气中。 这怎么可能?几天前她连耶罗一个人都……无暇让艾尔西回想,薇卡毫不停顿,长剑一划便切开了戴蒙的咽喉,一长串鲜血顿时洒出。四下里尖叫与惊呼响成一片,她又是一剑,这回长剑洞穿了戴蒙的身体——从心脏的位置。 王子仰天倒下,薇卡仍不停手,她单膝跪下,双手握住长剑不停举起落下。鲜血溅在她的手上,脸上,身上,如同一朵朵盛放的鲜花,构成了她奇异的妆容。 艾尔西目瞪口呆。从咽喉那一下开始,薇卡的每一剑都足以致命,她完全没打算让她的哥哥有任何活下来的可能。呆住的不止他一个,耶罗收住长枪,娜塔莎大人和赫玛图斯大人不再施法,其他打算出手的人也纷纷停下动作,因为任何动作此时都已失去意义。 不知过了多久,薇卡气喘吁吁地丢开长剑,屈下另一只膝盖,跪在她哥哥的身旁。她用双手捧住那毫无生气的脸,又轻轻阖上他圆睁的独眼。 “我早该这样做了,”她的胸膛随着呼吸剧烈起伏,“如果那样的话,一切都不会发生!你已经害了那么多的人,还要害更多的人,连父亲也……连父亲也!”她泪流满面,伏在戴蒙的尸体上嚎啕。 这才是她回到他身边的真正目的吗?真是个可怕的家伙。每个人都一脸凝重,片刻前还仿佛无所不能的大人物们成了一群雕塑,默不作声地看着公主哭泣。 好半晌,她才恢复了平静,抹着眼泪站起身来。“安心地去吧,哥哥,我不能替别人原谅你。但至少,我已经不恨你了。在你所伤害的那么多人中间,其实也包括了你自己,”她抬起头缓缓环视,身形如同真正的王者般傲然挺立,“现在,你们打算怎么做呢?” 在艾尔西的印象中,这是她第一次喊戴蒙王子为“哥哥”。是啊,该怎么做?身边这群人是因为戴蒙才聚集到一起的,现在他们的旗帜已经倒下,他们没有了为之而战的目标,战争大概要以这样的方式收场了吧? 但她这么做,恐怕还是会留下许多麻烦啊,艾尔西暗暗思忖。这样一来,她就是结束叛乱的最大功臣,远远胜过毫无贡献的海洛伊丝。旧的叛旗倒下,新的叛旗会不会就此再度竖起? 伊利昂大人从人群中走向薇卡,脸上仍然挂着惯常的讥讽微笑。“干得漂亮,殿下,您骗过了我们所有人,而且,”他回头望了眼部下们,“这么多人都没能阻止得了您。要不是——” 薇卡殿下疑惑地蹙眉:“要不是什么?” “要不是我对此早有防备,你就真的得手了。” 听到这个声音,惊讶的低语瞬间在人群中扩散。艾尔西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震惊得无以复加,他看到身边有人晕倒在地,有人在胡掐脸皮、互拉耳朵。 戴蒙王子带着满身血迹站了起来,他的伤口是如此可怖,视线可以直接通过被贯穿的胸膛看到他身后。那只独眼被鲜血染红,正眨也不眨地盯着薇卡。 他的妹妹瞪大了双眼:“你……你为什么……” “抓住她。”戴蒙低沉地下令,两个守卫当即向她走去。耶罗与娜塔莎大人他们挡到王子身前,更多的人则将薇卡团团围住。 面对如此绝境,公主殿下依然没有放弃,她抬手便将一个守卫打倒,抢下他的长剑,又一剑刺伤了另一个。一时没人再上前,她将长剑横置胸前,抿紧双唇注视着戴蒙。 “你这家伙,还不死心吗?”王子咬牙切齿,“谁来收拾她?” 没人回应王子。怎么回事?那些厉害的家伙难道都害怕不是她对手吗?转念一想艾尔西便明白了,这些大人物多少有点无聊的自尊心,刚刚薇卡等于是突破了他们的重重保护杀掉了戴蒙殿下,此刻他们便不好意思再出手。 短暂的对峙过后,站出来的是鲁尔先生。“我来吧,”他走向公主殿下,“让我也见识一下吧。” 第361章 奥术师与战士(1) 以老师的奥术,打倒薇卡那种程度的战士不费吹灰之力,在今天之前,准确地说是在戴蒙殿下第三次祝酒之前,艾尔西一直深信不疑。 可望着老师走向薇卡殿下,他却不敢如此肯定了。耶罗、娜塔莎和赫玛图斯三位加在一起也没能拦住她,其他稍远一些的更是根本来不及出手,凭借的却只是一柄临时抢来的长剑。这种事,他就是在梦里也没有想象过,却在眼前切切实实地发生了。 他们是伊利昂大人最信任的部下,每个人都有着常人难以理解的神奇技艺,艾尔西曾经不止一次怀疑过他们是不是人类,也完全摸不清楚他们有多强悍。对薇卡,他可完全没有这种感觉。她是比常人强出许多,剑术也相当高超,但这些全都在艾尔西的理解范畴内,她的实力是完全可以估计出来的。 而现在,艾尔西发现自己错得离谱。虽然一瞬的交锋并不能说明她一定就比他们强,但也足以令他感到震撼,她用他能理解的方式,做到了他完全不能理解的事。 鲁尔先生用目光示意,围观的人群立刻向后退去,为他和薇卡殿下让出地方。转眼功夫,空出的场地已经比亚尔提那的大竞技场还要宽阔,老师却仍不满意。人群退了又退,三次过后,他才示意停下。 他与薇卡隔开十步站定。两人互相凝视着对方,一时间谁也没有采取行动。这个场面令艾尔西想起碰上艾尔薇拉的那个夜晚。当时老师与梦行者没有任何吟唱与手势,可两人的法术却威力惊人,足以令一切有形的物质化为齑粉。此时此刻,老师也在施展那样的法术吗? 并没有。艾尔西惊愕地看到老师举起双手,口中念念有词。这是标准的施法动作,他对她竟比对艾尔薇拉还要重视? 同一时间,薇卡殿下疾冲向鲁尔先生。好快!与那天面对耶罗时完全不是同一个水平,艾尔西明明看着她从正面接近老师,下一刻她却已经到了老师背后,长剑鸣响着横扫向他的颈脖。 老师的法术恰在此时完成。本来平坦的空地上突然生出数根粗大锋利的尖刺,那些尖刺通体惨白,质地像是某种动物的骸骨,如同握起的拳头般自四面合拢。公主殿下当即回转长剑,退后两步躲开,还没站稳脚跟,新的骨刺又已穿出地面,交错着向她袭去。 她斜身跃起,三四根尖刺贴着她的身子划过。落脚点又有新的骨刺冒了出来,薇卡在空中调整姿态,双脚几乎擦着尖刺踩下,落在了刺与刺之间的小块空地上。还不止致谢,艾尔西看到,仅仅她两次闪躲的时间,眼前已经变成了尖刺的丛林,整个场地上满是或高或低、或粗或细的苍白骨刺。 有些骨刺有一人高,像是柱子似的矗立在场中;有些又只将将冒出地面,比小指头更加细小,但若踩上了一准痛不欲生。这样一来,薇卡殿下必须时时盯着脚下,她的高速与灵活便无从发挥了,艾尔西当即明白了鲁尔先生的用意。难怪刚才老师反复要求大家后退,他在战斗开始前就已拟好了策略。 不过任何时候都少不了不听劝告的蠢材,场地边就有几个倒霉家伙倒在地上颤栗哀嚎,看样子伤得不重,疼得不轻。 几乎当满地的尖刺刚刚生成,薇卡殿下的双脚才落到地面上的同一时间,老师的第二个法术就已完成。这次他选择的法术大大出乎艾尔西意料,竟然是灵能飞弹,不出意外的话任何奥术学徒学会的第一个法术就是这个。 灵能飞弹的威力有其极限,即便在其中灌注再多的灵能,伤害也不会继续提升。这样的法术,对薇卡殿下能有效果吗?老师一定是有其他考虑。 一颗白色的光球旋转着飞向薇卡,她一矮身子便轻松躲过,人群中传出嘲笑声,在艾尔西听来无比刺耳。他想找出是谁在笑,但他一扭头便发现伊利昂大人没有笑,他的黄金四翼也没有笑,那些笑出声的尽是些不值一提的小角色。 接着是第二颗飞弹,仍然被公主殿下毫无困难地躲过,笑声却少了大半,因为第三、第四、第五颗飞弹已从老师指尖飞出。这次薇卡没法再保持站定不动,她侧身跃出,飞弹自她脸旁飞过,带起长发一阵飘舞。 她的运气不错,落地时双脚又一次没有踩到尖刺。老师的下一波灵能飞弹又已射出,这次嘲笑声彻底绝迹,取而代之的是四起的惊叹。艾尔西无暇再清点数量,飞弹接二连三,已经不单单是从鲁尔先生的双手发出。在他的背后,空气沸腾了似的鼓噪起来,连光线也怪异地扭曲摇曳。一颗又一颗泛着耀眼白光的灵能飞弹就在这沸腾的扭曲中凝聚成形,伴随着圈圈幽蓝的光环四下扩散,令它们看起来像是自垂直的水面中钻出来的一样。 艾尔西从没想过,这最初级的法术竟能以这样的方式使用。通常情况下,形容灵能飞弹像是雨点般落下是一种夸张的修辞手法,而到了老师手上就只是描绘事实。那是真正的瓢泼大雨,白色的灵能飞弹汇成风暴,劈头盖脸洒向薇卡。 又要盯着满地的骨刺,又要躲避疾风暴雨般的飞弹,哪怕单独一样也是根本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艾尔西确信她落败只是时间问题。观众们鸦雀无声,人人屏息凝神,注视着战斗中的两人。 薇卡以侧手空翻勉强躲开呼啸而过的一长串飞弹,她的运气仍然不错,手脚都没被扎到。跟着又是倒退跳开,避开自上方落下的大群飞弹。那些飞弹砸在地上和骨刺上爆开,一时间破裂的骨片四散飞溅,满眼硝烟弥漫。这一次运气还是站在了公主殿下这一边,她既没被漫天飞弹命中,落脚之处也碰巧没有尖刺。 等等,艾尔西忽然察觉到了问题。这是第几次了?如果她每次都有成功躲闪的好运,那就说明她凭借的本不是运气。他的视线放低,前进,后退,平移,跳跃,她的双脚在密密麻麻的尖刺中来回穿梭,偶尔空着的左手和持剑的右手也会帮上一两下忙,无论手还是脚,每一次都能避开落点的骨刺。 视线落回她的上半身。移动的同时她的身体也在不停改变着姿态,令一颗颗飞弹徒劳地便擦身而过。她看似单薄的身躯兼具力量、柔韧与灵活,有好几次,艾尔西以为她已无处躲闪、肯定要被击中,她却都凭着不可思议的反应与灵巧至极的身形躲开了。 第362章 奥术师与战士(2) 那绝对不是什么运气,艾尔西的额上沁出了汗珠。没有任何法术加持,没有任何奇特的装备,也不像伊利昂或者娜塔莎那样有着强悍的血统。她和自己一样是个人类,连起码的防护都没有,仅仅凭着一把剑就敢面对鲁尔先生,而且还做到了这个地步! 他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但她就是做到了。自始至终她的眼睛都没向脚下看过一眼,而自背后袭向她的飞弹也都一一躲开。观众们议论纷纷,既感慨鲁尔先生深不可测的灵能与高超的操控技巧,更惊叹于薇卡殿下灵动的闪躲。艾尔西偷偷瞄了眼戴蒙殿下。他身上的伤口正以肉眼看见的速度愈合,血迹也已擦洗干净,望着妹妹的独眼里满是惊讶。 他们是该惊讶。记得在王立学院,薇卡就在剑术上展现出了过人的天赋。但艾尔西自忖,自己在奥术上的天赋不会输给她在剑术上的天赋。可现在的我面对老师,能和她有差不多的表现吗? 绝对不能。他意识到这位仇人的姐姐身上一定有着自己所欠缺的东西,但那是什么?望着她在骨刺与灵能飞弹间上下翻飞的身影,他找不到答案。 只是她虽然躲开了老师的全部攻击,但也无法靠近老师一步。不知为何,鲁尔先生没有改变应对的方式,依然只不停地发射着灵能飞弹,战斗陷入了僵局。 艾尔西看到了薇卡移动时甩出的汗水,也看到了她被濡湿的衣襟。任何人的体力都不可能无穷无尽,她也不会例外,一旦动作因为疲劳而变得缓慢,老师的法术就能击中她。 但同样,老师的灵能也不是无限的。虽然鲁尔先生面不改色,连汗也没流一滴,但通过奥术消耗的灵能不会如此直观地反映在外表上,一位奥术师哪怕灵能耗竭、下一刻就要虚脱,表面看起来仍然可能若无其事。 现在的问题在于,老师的灵能还能支撑多久?灵能飞弹虽然是个小法术,可以这样的方式施展,消耗必定剧烈。他与薇卡殿下,谁会先支撑不住? 突然一声闷响,薇卡左肩被一颗灵能飞弹命中,白色的光球在她肩头炸开。这一击对她的行动几乎没有造成影响,她的身体要比看起来坚韧得多。艾尔西微微有些奇怪,她的动作并没有慢下来的迹象,这是失误了吗? 仅仅片刻过后,她又一次被命中,这回是两颗飞弹,几乎同一时间命中了她的胸膛和腹部。不远处娜塔莎“咦”的一声,似乎颇为意外。是老师改进了飞弹发射的方式吗?应该没有,至少艾尔西看不出区别。 转眼功夫,又是三发飞弹击中了公主殿下,一颗在额头,一颗在左臂,一颗在右膝。她到底是怎么了?艾尔西疑惑不解,难道她已经强悍到可以无视灵能飞弹了?不至于,她还没结实到那程度,虽然行动依然敏捷,但她额上躺下的鲜红和身上各处渗出的血迹他还是能看见的。单颗灵能飞弹对她的伤害虽然有限,但累计起来就相当可观了,肯定无法忽略。 看起来鲁尔先生的胜利只是时间问题,观众们显然松了口气,开始对场上的两人品头论足。大多数人对鲁尔先生的表现毫不吝啬赞誉之词,也有人指责她不自量力,叫嚷着要薇卡殿下放弃无益的抵抗,还有人对她百般侮辱,骂她蛇蝎心肠——这群人无疑是在讨好戴蒙殿下。 “一群蠢货!”伊利昂大人轻蔑地扫了眼人群。 “那孩子真叫人惊讶,”娜塔莎大人道,“很久没有见过这样精彩的决斗了。” “您为什么这么说?”一个学徒问,这同时也是艾尔西的疑惑,“鲁尔先生已经占据上风,很快就能获胜的。” “傻小子,”娜塔莎大人笑道,“你也看到了吧?她完全能够躲开鲁尔大人的每一发灵能飞弹,但是那样做的话,她也无法靠近鲁尔大人。所以,刚才那几下她是故意被命中的。她想知道灵能飞弹的伤害有多大,自己能承受多少下。这样一来,当她再次尝试接近鲁尔大人时便用不着每一发都躲开,她的行动受到的限制就小得多了。” 她竟然能想出这种主意,阿尔西恍然大悟。场上形势正如娜塔莎所说,薇卡与鲁尔先生的距离不知不觉间已经拉近了许多。老师的表现也很不寻常,按说以他的智慧与经验,理应清楚她的策略,早该换威力更强、范围更大的法术来阻止她了。可他却只是将灵能飞弹不停地向着薇卡泼洒过去,就仿佛他只会这一个法术似的。 两人相距已经足够接近,薇卡殿下突然放弃了闪躲,迎着如雨的飞弹直扑向鲁尔先生。十多颗飞弹在她身上炸裂,掺杂着深蓝的刺目白光爆发开来,令人难以直视。她恍如不觉,身子连一下最轻微的颤动都没有,长剑笔直刺向鲁尔先生颈脖。 叮的一声,长剑在离鲁尔先生还有一步之遥时被看不见的屏障阻挡,幽蓝色的涟漪自剑尖扩散,勾勒出屏障的形状。那是个大约一人高的球体,将鲁尔先生笼罩在内。薇卡立刻回转长剑,改刺为劈。一声清脆的鸣响,仿佛玻璃破碎,屏障在剑刃下四分五裂。 长剑的去势没有丝毫迟滞,鲁尔先生站着不动,像是无力躲闪。眼看他要被这一剑拦腰砍成两截,薇卡突然松了手,长剑咣啷一声落在了地上。 观众们一片哗然。娜塔莎大人遗憾地叹了口气:“可惜呀!那孩子还是嫩了点。” 薇卡殿下又向前跌跌撞撞走出两步,跪倒在地。那副样子,就好像全身的力量都在飞速流逝,她甚至连这个姿态也维持不住,要用双手支撑才没有趴下。 “你,”她吃力地抬起头来,“你做了什么?” 鲁尔先生挪开两步,避免成为她下跪的对象。他挥了挥手,满天盘旋飞舞的灵能飞弹突然一齐停下,随即缓缓消散;遍地的骨刺也渐渐变得透明、虚化,最后消失无踪,只留下坑坑洼洼、满是坑洞的地面。 “没有什么,”他答道,“最后一次落在你身上的灵能飞弹中,有一颗与其他的不同。灵能上感觉起来没什么区别,颜色却是深蓝,你本该注意到的。但是,你似乎已经不习惯在战斗中用眼睛去观察了。” “呜……”薇卡无力地垂下了头。她的兄长迫不及待地上前,艾尔西看到他身上的伤口已经痊愈。他一把揪住公主殿下的头发,将她硬生生拖起:“装出一副什么都不懂的样子来,我还真是被你骗过了啊。你一定偷偷把什么都考虑过了,对不对?既然如此,接下来我会对你做什么,你大概也早就明白的吧?” 说完,他将她重重掼在地上,几缕浅棕色的长发从他指缝间飘落。 第363章 梦或现实(1) 诺亚知道自己在做梦。 带有浮雕的大理石围栏,高背的座椅,长得一眼望不到尽头的观众席,红色细砂铺就的场地,一切都与记忆中完全一致。当然也少不了薇卡与艾芙洛的雕像,铁栅栏后的水池,以及那些天平、杠杆、铁索与滑轮。 只是在这次的梦境中,整座竞技场空无一人。没有海洛伊丝,没有海伯伦和那些手持双刃战斧的守卫,看台上空空如也没有观众,薇卡和艾芙洛两人也不在竞技场上。诺亚有种错觉——整个世界好像只剩下了自己。 我为什么会又一次来到这个地方?他信步闲走,梦中的感觉与现实大相径庭,前一刻还在高高的看台上俯瞰竞技场,后一刻双脚已经踩在那细细的砂土上。至于自己是怎么下来的,他全无印象。 鼻子闻得到淡淡的血腥味,这个梦还挺真实的。我好像在此失落了某些重要的记忆,他隐隐有这种念头,有什么该我完成的事没有完成。 衣兜里有东西在摇晃。他伸手掏了出来,是硬币,金色,轻得仿佛没有重量,一面是薇卡的头像,另一面则是艾芙洛。 啊啊,就是这个东西。当时的场景还历历在目,那份煎熬简直刻骨铭心,他宁可被人架在小火上慢慢烤,也绝不想再面对那种选择。 有皮革摩挲细砂的声音。他抬起头,薇卡和艾芙洛一左一右向自己走来。薇卡一袭白色长群,手持色泽犹如永夜的双手剑,其上刻有晦暗的铭文;艾芙洛仍是一副祭司的打扮,右手中是柄式样朴素的短剑,胸前的七芒星金光闪闪。只是她的袍子却不是往常的鲜红,而是了无生气的灰色,与她极不相衬。 不,她们的目标不是我,我只是恰好挡在她们之间。姐妹俩对诺亚根本视而不见,她们的眼中只有彼此。梦到底是梦,倘若是现实,她们的视线应该都被我挡住了才对。 这个念头才产生,诺亚发现自己又回到了看台上。反正是在梦里,一切皆有可能,没什么好惊讶的。竞技场中,薇卡和艾芙洛的步伐缓慢而坚定,两人几乎同时举起了手里的剑。 又要我作出选择吗?当时的痛苦在瞬间苏醒,膝盖再也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他呻吟着抓住围栏,勉强没有倒下。 薇卡和海洛伊丝开始交手。他无法看清她们如何挥动手中的剑,对灵能的感知此时也不起作用,梦境仿佛有意模糊了她们战斗的细节,但却将她们挥洒的鲜血无比清晰地呈现在诺亚面前。 对他而言,这场面比前一次更加残酷。细砂土地上留下了一抹又一抹鲜红,明亮得仿佛在燃烧,刺痛诺亚的双眼。顷刻间,整座竞技场都被这异样闪耀的鲜红所覆盖,他都不知道一个人原来有那么多的血可流。不,不,他拼命冲着她们大叫大嚷,住手,住手,为什么,为什么你们又要相互战斗? 她们压根没听到,或者根本没在听。必须阻止她们,明知是梦,他依然焦急万分。他想冲进竞技场去,可是却找不到一扇能离开看台的门,一条能走下看台的阶梯。他又试着翻越围栏,想直接跳下去。不知为何,手脚不听使唤,那区区半人高的围栏竟也变得高不可攀。 真是名副其实的走投无路。对了,我还有硬币,他摊开手,金色的硬币好端端地躺在掌心。他扭头望向姐妹俩的雕像,心脏被利刃扎透般剧痛,那疼痛是如此剧烈又如此真实,他惊讶自己为何还没有醒来。 我又要再进行一次那样的选择。虽然事后艾芙洛完全没有在意,而他相信倘若把这件事告诉薇卡,她也一定会是同样态度,他依然无法原谅自己。 黑暗的气息突然无声无息地出现在眼前,起先稀薄,转眼便越来越浓郁,在他身周盘旋萦绕,看来就如同是从他体内钻出的。提米斯圣铠?他完全没有想起自己还有这东西,铠甲却自行穿上了身。 诺亚低头看向戴着铁手套的双手。他能感觉到硬币还在掌心里,没来由地,他急不可耐地想把硬币取出来。才动了个念头,硬币穿过护手掉落在地,向前滚去。 他惶恐地追上前去。这东西要是弄丢了可就糟了——他不知道为什么,但就是如此笃定。好在硬币没滚出几圈就停了下来,他松了口气,但立刻又屏住了呼吸。 停下的硬币,是竖起的。 竖起的硬币预示着什么?诺亚模模糊糊地记得自己给海洛伊丝讲过类似的故事。他望向竞技场,薇卡和艾芙洛两人伤痕累累,薇卡的白裙几乎完全被染成了红色,艾芙洛的灰袍也好不到哪里去,她们的战斗已然接近尾声。 住手,不要再打下去了,诺亚拼尽全力叫喊。她们充耳不闻,两柄剑往来交错,编织成网的剑光将姐妹俩笼罩。整片竞技场都变得血红,细砂不见踪影,她们踩在齐脚踝的鲜血中战斗。耳边响起哀嚎与悲鸣,天穹下仿佛千百人在一起恸哭,他四下张望,却没有瞧见一个人影。 越来越的的人加入哭泣,哭声汇聚成了浪潮,从四面八方将诺亚狠狠拍打。他再也无法忍受下去,醒来,他在心底祈求,是梦的话就让我醒了吧。 眼角又瞥到了竖起的硬币。我还没把它放在天平上,她们便不会结束,是这样吗?他弯下腰,伸手将硬币捡起。可是,我该把它放在哪一边呢?这次没有遇险的海洛伊丝,薇卡和艾芙洛,我该选择谁? 场上局势突变。薇卡举剑竖劈,艾芙洛横剑挡住,薇卡跟着跨上一步,肩头一撞,艾芙洛倒在了血泊中。 诺亚倒抽了口气。这一幕似曾相识,他依稀记得在上次她们俩的战斗中也出现过。随即记忆中的场面在眼前再现,薇卡用尽全力一剑刺下,双手剑穿过艾芙洛的胸膛,将她钉在了地上。 不——诺亚绝望地嘶吼。我明明没有选择,为什么还会—— 接下来的情况却与记忆不同。薇卡将双手剑从妹妹胸前拔出,艾芙洛像是什么都没发生那样握住了姐姐的手,借力爬起身来,姐妹俩随即紧紧拥抱在了一起。 诺亚目瞪口呆,就算是梦,这也太荒诞了吧?薇卡白裙上的红色在逐渐淡去,艾芙洛的袍子却在慢慢变红。她们的剑丢弃一旁,脚下的鲜血在渐渐褪去,耳畔不再听得到哭声,竞技场恢复了最初的模样。 接着,与上回一样,世界在诺亚眼前碎裂成了无数片。当碎片四散,眼前变得一片漆黑,他意识到梦已结束。 第364章 梦或现实(2) 诺亚醒了过来。身下是柔软的羽毛床垫和丝绸床单,散发着淡淡的熏香;四周的帷幔轻如薄纱,织工精美。透过那半透明的帘幕,看到的一切都朦朦胧胧,他一时有些糊涂,现在与刚才,究竟哪个才是梦? 他坐起身来。一扭头,看到了身旁的海洛伊丝。她裹着毯子,像只猫儿似的蜷成一团。大概被他惊动,她发出几声含混的嘟囔,长长的睫毛一阵抖动,醒了过来。 “怎么现在就醒了呢?”她一边揉着惺忪的睡眼一边抬起身子,毯子随即滑落,“明明昨天睡得那么晚……” 毯子下她什么也没穿,恰好一束阳光照在她身上,诺亚屏住了呼吸。说实在的,这才更像是在做梦呢…… 注意到诺亚的目光,海洛伊丝嘻嘻一笑,双臂环上了他的脖子,在他脸上亲了一口。嫣红而饱满的双唇微微张开,她正要开口说话,突然眉头一紧,跟着轻轻倒抽了口气。 “怎么了?”诺亚赶忙将她扶住。 “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一点点腰酸背痛罢了,”海洛揉着后腰,突然换了副生气的面孔,埋怨他道,“你这家伙真是的!” “我?我怎么了?” “叫你练剑,才几下就连手都举不起来了,”她噘着嘴嘟囔,“我还以为你真就那么弱不禁风呢!没想到啊没想到,这几天你简直……简直……就这你还是受了伤的呢……现在看来,以前你根本就是在偷懒啊!” “哪有?”诺亚小心翼翼地反驳,“我一直都很认真的。再说……” “再说什么?” 再说我也一样腰酸背痛,浑身瘫软,连骨头都快要散架了,自记事起,他从未像这几天一样劳累。当然,出于自尊心和虚荣心,他一点也没表现出来。“再说,”他答道,“明明是你自己一直很主动的……” 话音未落,一只羽毛枕扑面而来。诺亚很想还击,可一旦这么做了,中午之前能不能下床可就悬乎了。今天中午轮到奈西索·马科伦伯爵设宴款待,被人邀请时迟到总是不好的,三天之前他们俩就已得到了教训。 那天上午的安排是参观白石城的军营和竞技场,然后观看角斗表演,中午则是费尔德家族的答谢宴会。清晨时分,也是诺亚率先醒来,在欣赏了片刻海洛伊丝的睡脸之后,他故意不慎将她弄醒。由于他的缘故,前一天她便已经相当劳累,还没睡够就被吵醒更是满腔怒火无处发泄,两人当即爆发了激烈冲突。 战事以诺亚的大获全胜告终,只是海洛伊丝固然精疲力尽,他也累得不轻。两人一起躺下,商定休息片刻就起床。 “五分钟,”海洛伊丝是这么说的,“五分钟后我们就起来。我要喝杯牛奶,吃抹了奶油的巧克力馅饼,然后好好梳个头,挑身像样的衣服——不能给诺亚丢人嘛!” 谁料他们就此沉沉睡去,直到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吵醒。敲门的不出意外是贝尔肯斯:“抱歉,妞儿!啊对不起,我是说,陛下!还有诺亚亲王!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通报两位一下,现在差不多是起床的时间啦。” 诺亚猛然惊醒,海洛伊丝更是一跳老高:“贝、贝尔肯斯大人!我们马上起来,希望角斗士们没有等得太着急!” “角斗士?我不明白您的意思,”隔着门都能想象贝尔肯斯坏笑的表情,“我来是想提醒您一下,现在快要下午一点钟啦,午餐的餐桌已经布置得差不多了,就只差您和诺亚亲王的出席了。” 床上的诺亚和海洛伊丝——既衣冠不整又迷迷糊糊——面面相觑。他们匆匆忙忙地穿衣洗漱,又欲盖弥彰地一先一后出门。贝尔肯斯还不忘体贴地关照:“两位不用如此着急呀,再休息会也没关系的。” “没事,我们一点也不累,怎能让各位大人久等呢?”诺亚心虚地回答,海洛伊丝也在旁附和。 只是他们一瘸一拐的沉重步履暴露了两人的真实状态。餐桌上,玛尔·费尔德伯爵绝口不提他们上午的缺席和午宴的迟到,一同出席的其他贵族也是如此,但这些家伙个个一脸似笑非笑的古怪表情,侍者还单独为他们俩上了牡蛎、无花果和秋葵。 回想当时感受,诺亚简直无地自容。所以,今天无论如何都得收敛点。他很庆幸海洛伊丝也是这么想的——至少暂时是的,在互相亲了亲脸之后他们依依不舍地分开,各自穿好衣服。用过早餐,两人迎来了难得的平静上午。 他们在沙发上相对坐下,面前放着红茶、烤饼、饼干和果酱,足够度过到午饭前的空闲。这几天体力透支得实在厉害,能休息一下再好不过。“诺亚将来要是回到家乡,”海洛伊丝说道,“大概会是法外地史上最伟大的英雄吧?毕竟,连敌人的女王也成了你战果的一部分,而且还任你摆布哩。” “战、战果!” “难道不是吗?那天诺亚不是说着,这是为了套在法外地人民颈脖上的枷锁!然后就把我……之后你又说,这是为了被掠走的那些不幸奴隶!接着又把我……”海洛伊丝舔了舔嘴唇,笑容狡黠而危险,“说起来,艾格兰还从你的家乡抢走了无数财富。嗯,诺亚,身为法外地的英雄,这件事你也该在我身上好好报复一下哦。” 这话令诺亚心跳加速。他确实说过那些话,那些压迫与海洛伊丝毫无关系,所以他才会这么说,而且这么说的效果很不错。看着她从沙发上起身,在自己身边坐下,诺亚不禁浮想联翩。我或许真的是英雄,但不是法外地的,而是某个拯救了世界的英雄转世,否则怎能有这样的好运气? 她的双手搭上他的肩膀。让中午的宴会见鬼去吧,他咽了口口水,搂住她的腰。“报复吗?”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让我好好想想,这可不能随便饶过你呢……” 可偏偏这个时候,敲门声响起。两人同时发出一声失望的哀叹,诺亚整了整衣服,满心纠结地前去开门。 第365章 梦或现实(3) 门外是多法斯大人。执政官满面笑容,看着真是无比热情,只是倘若仔细观察,就会发现他的笑容里还带着某种戏谑与调侃的意味,有点儿像是长辈看到调皮晚辈的无奈,又像是老人对年轻人——特指充满活力的年轻人——那种赞许,还有几分像是死党之间不留情面的嘲笑。 最近诺亚见到的曼林人,大多都是这么一副神情,尤其是他和海洛伊丝在一块的时候。 “早上好,诺亚大人,”多法斯夸张地行了一礼,“这几天在上午见您一面可着实不容易哪。我可以进来吗?” 诺亚大人这个称呼是新近传开的。本来,周围人人都叫他诺亚亲王,他费尽唇舌才摆脱了这个称呼,没想到他们退而求其次,又改叫他大人,而且这次任何如何解释请求都不再理睬,他也只得认命。 “当然可以,”诺亚点头,“早上好。” “您看起来有些……”多法斯大人一边笑着一边跨进门,“疲累。我不是说你这样的小伙子也会感到虚弱,但是看起来你需要多吃些营养丰富、易于消化的食物来补充体力。我想你一定是被那些没完没了的社交活动累着了,一定是的。” 这几天,白石城、曼林乃至西维的大人物们为诺亚和海洛伊丝安排的行程确实相当丰富,狩猎、歌剧、茶会、宴会一场接着一场。他们的立场也相当明确,坚定不移地站在海洛伊丝这一边——毕竟,谁也不想和一个能屠杀自己人民的王子打交道。 只是,看着多法斯大人的古怪笑容,诺亚多少有些尴尬。这老家伙,明明知道我们是因为什么才疲惫,还故意这样说! “早安,多法斯大人,”海洛伊丝从沙发上起身,“您大驾光临,为我们带来了什么样的消息呢?” 执政官收起笑容,深深弯腰行了一礼。和诺亚,他偶尔会开开玩笑,但在海洛伊丝面前,他的礼节始终一丝不苟。“陛下,”多法斯大人说道,“请原谅我的打搅。昨天下午,我们收到了费多尔亲王的来信,他得知您莅临白石城,希望能尽快与您会晤。他本该亲自前来拜访,只是从前线到此地路途遥远、往来耗时过久。此外,如此草率的举动对您与薇卡殿下也太过不敬。” “薇卡……”海洛的声音微微有些发颤,“她……她还好吗?” “殿下健康如昔。在讨伐戴蒙一事上,费多尔亲王已与艾格兰北境及珍珠地的诸侯达成共识,并且缔结了盟约。这件事情上薇卡殿下居功至伟,大半的贵族都是因为她才愿意信任我方。此外,她还作为艾格兰的代表在协议上签了字。保守估计,将有上百万人因此免于战火的洗礼。” “真的吗?太好了。”海洛伊丝抬眼望着天花板,满脸的感激。不,不是天花板,在诺亚看来,她的视线穿透了重重楼板与屋顶,直达天空。 想不到那么个老实得有几分木讷的孩子(虽然几乎与自己同龄,可诺亚总感觉得她像个孩子,肯定没有海洛年纪大的那种)竟然做到了那么了不起的事。这样一来,战争结束的曙光就出现在地平线上了。 等她们见面,海洛伊丝要如何感谢薇卡为她做的一切呢?拥抱,亲吻,无忧无虑的尽情打闹,他可以想象她们欢笑的样子……不,诺亚随即提醒自己,这样的感谢对海洛伊丝和她的姐姐来说正合适,对艾格兰的女王与她最忠诚最坚定的支持者而言却是远远不够的。即便薇卡本人不在乎,她身边的那些人也会在乎。 诺亚蓦地一惊,被自己的念头吓到。他忽然意识到,无论他或者海洛是否愿意承认,她们的关系都再也不可能只是姐妹了。以她们的身份,这本就是迟早的事,丝毫不值得奇怪。可当这一天真的来临,他还是感慨万千。 “陛下,”多法斯大人又道,“亲王希望您能决定会晤的地点与时间。” “哦?”海洛看着他,“你们亲王真是太客气了,我希望能尽快见到他,好向他表示感谢。” “客气的是您,”多法斯大人把腰弯得更低,“亲王托我们向您致歉,在见面后还会亲自向您道歉。西维的军队未经允许就踏上艾格兰的国土,虽然是出于误会,可还是太过……太过……” 多法斯大人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汇,诺亚有点儿想提醒,但这是他与海洛伊丝之间的谈话,也许不那么正式,毕竟是代表着两个国度。自己只是个小小的旅行诗人,这种场合不该置喙。 海洛伊丝淡淡地笑了笑:“没关系的,这本是我们家族的事,现在却让西维的战士们为此而流血,该道歉的是我才对。” “您刚刚说,希望尽快出发,是吗?” “是啊。” “旅途漫长,需要做些准备。您看三天后的早晨——啊不,”多法斯大人用眼角余光瞥了眼诺亚,“三天后的午后出发,如何?这个季节,正午时分也不那么炎热了。” “……好的,”同样瞥了眼诺亚,海洛的笑容变得不那么自然,“地点的话,你们亲王现在在什么地方?” “橡木城,陛下,那儿接近与戴蒙作战的前线。” “那我就去橡木城见他。” “我明白您的想法,也无权质疑。只是,能不能恳请您再考虑一下?您去橡木城的话,或许有些别有用心的鼠辈会散布谣言,说您是被我们亲王召见的。那样的话,对您和我们亲王的名誉都是个损害。” “那你们亲王本打算来这儿见我,”海洛伊丝说,“他们又会怎么说?是我召见的他?” “不,他们会说您被亲王软禁于此,连行动的自由也没有。” 诺亚扑哧笑出了声,这些女王亲王伯爵领主要考虑的事情还真是又微妙又复杂。海洛哀怨地看了他一眼,无奈地耸了耸肩:“好吧,是我没考虑周全。您有什么建议吗?” 对她的问题,多法斯大人显然早有准备。“绝境要塞是个值得考虑的选择,”他为她陈述利害,“要塞与白石城和橡木城的距离几乎相等,又恰好是艾格兰国土的边界,而且您能最快见到亲王。所以我想,在绝境要塞会晤很合适。” “好的。那就绝境要塞。” 执政官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感谢您的通情达理。既然如此,”他向诺亚一笑,“我不打搅了。” 第366章 梦或现实(4) 薇卡平安无事,如此好消息当然需要大大庆贺一番。 “我真担心那家伙做出什么傻事来,”一轮“庆贺”结束、停下来休息的时候,海洛伊丝趴在诺亚胸膛上,纤细的手指在他心口划着圈,“知道吗?她在王立学院读书的时候,那是个很冷很冷的冬天,一天早上有课,但是天上下着好大的雪,大家都躲在被窝里不肯起来。结果当老师走进教室,整个教室里只有她一个人。” “哈,她可真是个好孩子啊。”这完全符合诺亚对薇卡的印象。 “是吧?她确实是个听话的乖宝宝,而且非常非常单纯,就像是个浅浅的水潭,很清澈,没有一丝瑕疵和阴影,一眼就能看透。但是,”海洛伊丝全身都哆嗦了下,“该怎么说呢?尽管在繁星宫的时候,我们几乎每天都在一起,可偶尔,我会觉得我其实一点也不了解她。她心里的想法,如果愿意告诉我们的话,会毫无保留地说出来,哪怕是……”她吐了吐舌头,“算了,这个是姐姐的隐私,不方便透露。可如果她不肯说,不管用什么办法都休想从她嘴里问出来,哪怕是艾芙洛也不行。不过,可真叫人意外啊。” 诺亚硬生生忍住了问一下她所谓的隐私是怎么一回事的冲动。“意外什么?” “没听多法斯大人说吗?北境还有珍珠地的领主与西维人结盟这件事情上,她居功至伟。这可真不像她!薇卡平时沉默得像根木头,可以一整天都不说一句话。那些伯爵老爷没有一个是好对付的,能够让他们和西维人达成协议,这次真是难为她了啊。” 这和诺亚的印象不一致。他仔细回想,她虽然不是特别喜欢说话的类型,但也绝对算不上沉默寡言。“你也很不容易啊。等见到了她,”他问,“你打算对她说什么?” “对她说谢谢的话也太见外了,她一定会生气的。所以,”海洛突然脸一红,“我就对她说,辛苦啦,诺亚借给你三天哦。啊不行,三天太久了,一天。还是不行,半天,不不不,三个小时。” 你对你姐姐还真够慷慨的,诺亚哭笑不得。“喂!”他佯装生气,“你这是把我当成什么东西了吗?” “玩笑而已啦,”她伸长脖子,亲了下他耳朵,“我可舍不得把你借出去,薇卡也不行。我们——包括艾芙洛在内——总是分享拥有的一切,但诺亚是不一样的。首先,诺亚不是个东西;其次,被当成东西借来借去,诺亚会介意的。” “哦,”他顺口答道,“其实也没那么介意。说不定还会很喜欢呢。” “臭流氓!你这变态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海洛本来又要亲他耳朵,听到他的话改用拧的,诺亚配合地哇哇大叫,连连求饶。对一位旅行诗人而言,扮出可怜的模样再容易不过,于是她立刻又松开手,一边轻抚一边向他红肿的耳垂吹气。 这本来会是新一轮“庆贺”的开端,但是时间已经临近中午,奈西索伯爵的答谢宴会快要开场。这次无论如何不能再迟到,诺亚想到那些曼林人的笑容就心里发毛。两人匆匆忙忙地起床,洗澡,梳妆,穿衣,才准备完毕,敲门声又一次响起。 门外是奈西索伯爵和约书亚,伯爵亲自前来接他们去赴宴。真是千钧一发,诺亚庆幸地想。 从路上开始,奈西索伯爵的感激与赞美就不曾有一刻停歇。他感谢他们救了约书亚,称赞他们的勇敢、无私与智慧。类似的话,诺亚已经不知道听伯爵说过多少遍,快要可以全文背诵。作为一名父亲,他一定很爱自己的儿子,诺亚完全能理解伯爵的这种心情。 午宴在宾主尽欢的气氛中持续了三个多小时。曼林人一如既往的热情,而海洛伊丝之前在他们面前饮酒一直很有节制,今天喝下的却足足是平时三倍。诺亚很担心她喝得太多,会当众做出什么傻事来。值得庆幸的是她的酒品相当之好,礼节上没有丝毫的欠缺,并且一直到宴会结束都保持了清醒。 不过也仅仅到宴会结束而已。等进了马车车厢,只剩诺亚和她时,她突然跨坐到诺亚的大腿上,带着疑惑注视着他。 “你,”马车行进得很平稳,她的脑袋和身子却都在摇晃,“你是谁呀?” 果然喝多了吧。幸好这副样子没被那些曼林人看到,诺亚直摇头,你现在可是女王,不注意一点的话,别人会看轻整个艾格兰的哦。 他突然觉得好笑。我曾是艾格兰的敌人,未来也依然存在许多的可能性,现在却担心起艾格兰的形象来了?世事真是难料。 “别晃!”她双手捧住了他的脸,不让他动弹,“让我看清你长什么模样!” 和醉酒的人没有道理可讲,诺亚只得点头。 满意地拍了拍他的脸,又仔细他端详了片刻,她嘻嘻笑了起来:“你长得还挺好看的嘛。” 越说越离谱,诺亚决定保持沉默。可她身子突然向后一仰,眼看就要倒下,他赶忙将她拉住。 “也很体贴,是个好人哩。不过,不过,”她闭上眼睛,“就是再好,我,我也不会喜欢你的哦。我,我有心上人了,他叫诺亚,诺亚·麦克莱恩!你认识他吗?” 诺亚哭笑不得地点了点头:“这……算是认识吧。” 海洛伊丝摇头晃脑,完全没听到他的回答:“什么?原来不认识啊。真可惜,他,他,他最漂亮了!他是世界上最好的人,我们会生个小宝宝……不过,会是男孩子,还是女孩子呢?喂!”她伸出一根手指指着他鼻子,“你说呢!男孩子还是女孩子?” 这个问题令诺亚认真地思考了片刻:“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是女孩子……哎?” 她已经睡着了。他最漂亮了,他是世界上最好的人,我们会生个小宝宝……这是她毫无保留的真情实感吧?诺亚心里暖意融融。 第367章 梦或现实(5) 把海洛伊丝在床上安顿好,诺亚为自己倒了杯茶,又从书架上随手抽了本书,在窗边坐下。 拂去书封上的灰尘,他蓦地发现,上一次这样安静地独处可以追溯到还在橡木城时,距今已有两三个月。 海洛伊丝在身边时,诺亚的每一分每一秒仿佛都好像变成了双份,精彩,欢乐,刺激,危险,只不过也有一点点的劳累。能偶尔这么休息一下,实在很不错。 曼林人的红茶色泽鲜红,口感清爽柔和,还带着淡淡的花香,这让他很满意;他看也没看就拿起的书本是《金色少年》三部曲的第二部,故事的主人公是位年轻气盛的王子,在黑暗的诱惑下堕落为生灵的死敌,这令诺亚想起戴蒙王子来。 中午的宴会本就结束得晚,没能享受多久的宁静,天色便渐渐暗淡。海洛伊丝没有醒来的迹象,根据她喝下的酒来判断,诺亚估计她得明天早上才醒的过来,于是独个前往城堡的餐厅吃晚饭。 现在白石城里几乎没人不认识他,见到他是单独出现,人人都投来异样的目光。他听到一个小男孩问他母亲:“他们是不是吵架了?”和几个侍女擦身而过,叽叽喳喳和欢声笑语中他分辨出了好几个词:强壮,体力好,温柔,不知疲惫。 他在餐厅外碰上了约书亚。男孩躲在一根柱子后探头探脑东张西望。诺亚走近,把他吓了一大跳。 “诺亚先生!”约书亚一脸的不可思议,还带着些微尴尬,“您……您怎么来了?啊请原谅,您当然是来用晚餐的。” 男孩莫名地有点儿紧张,诺亚便停下来和他聊了几句。他们谈起科塔娜,小女孩没受什么伤害,只是体力和精神的消耗都格外巨大,经过几天的休养已经逐渐恢复了健康与活力。对于那天发生的事,她没留下任何记忆。她不记得星门,不记得打伤了诺亚和海洛伊丝,就连加纳大祭司她也全无印象。 “我反复告诉那孩子的父母没事,那不是她的错,不过还是很惶恐,”约书亚告诉诺亚,“贝尔肯斯大人决定收下她,让她在圣堂当个侍僧,教她读书写字,这是为了方便和她沟通,随时能观察她的变化,而且她的将来也有了保障。若她有兴趣,贝尔肯斯大人还打算教他神术,研读教典。玛尔伯爵和我父亲都赞同这个做法。” 不错的归宿,木匠和洗衣妇的女儿通常没有这么好的运气。又交谈了几句,两人一同进入餐厅。 白石城的餐厅和艾格兰的习惯有很大不同,在这儿,贵族与平民的界限似乎没有那么严格。尽管每个稍稍显赫些的家族都有自己的厨房、厨子和餐厅,三位执政官还是时常到城堡里的餐厅来,和伙夫、马夫、侍从在同一个屋檐下用餐,奈西索伯爵更是严令约书亚平时必须每天都在这儿至少吃一顿饭。 餐厅大致分为三片区域,通常情况下,马科伦家族与费尔德家族各占据一片,剩下的一片实质上是作为两个家族的缓冲而存在。这种划分乃是出于习惯,通常情况下并不严格。 今天的气氛稍稍有些不对劲,餐厅里的人比平时要少得多,而且更稀罕的是,三位执政官竟然全部在场,而且坐在同一张圆桌旁。他们本来在讨论着什么,见到诺亚,齐刷刷闭上了嘴。 中午的宴会上,奈西索伯爵与多法斯大人喝下的酒并不比海洛伊丝少多少,可此刻却完全无法从他们的脸上看到一丝一毫酒精的影响。 诺亚向他们打了招呼,离得远远地坐下。和海洛伊丝在一起时那是没有办法,现在只有他自己,他还是觉得离贵族老爷们远一点更自在。 侍者送来了热气腾腾的面包、大块的烤牛肉、羊肉浓汤、新鲜的鲑鱼和比目鱼,还有堆满整盘的香肠与培根。中午吃下的食物还远未消化,诺亚看到这些东西就想吐,他让侍者全部端走,换了份麦片粥上来。 在他喝下最后一口粥的同时,三位执政官一齐来到他面前。诺亚向来擅长察言观色,注意到他们像是有些为难,他主动询问:“发生了什么事吗,各位大人?” 开口的是玛尔伯爵。“诺亚先生,就在刚才,我们收到了艾尔薇拉大人的又一封来信。” 三位执政官的表情凝重,诺亚有不好的预感。“有坏消息?” “是的,我们不得不来通知您,”他顿了顿,“薇卡殿下……失踪了。” “失踪?”诺亚大吃一惊,“她不是和西维的大军在一起么?” “正是如此,”玛尔伯爵的神情有些尴尬,“虽然这么说很难叫人相信,不过,她……是自己逃走的,连情报总管艾尔薇拉大人都被她骗过了。” 自己逃走?诺亚立即联想到了薇卡是如何骗过艾芙洛的。“不,”他耸耸肩膀,“就是这样才可信,这种事她确实做得出来。”连她是如何骗过旁人的,他也大致可以想象,从不骗人的好孩子偶尔骗一次人,连她的孪生妹妹都能上当,那些西维人想必不在话下。 “谢谢您的理解。”三位执政官一同松了口气。 “那封信能不能让我看一下?” “正想交给您过目。”玛尔伯爵从怀里取出信。 “是吗?谢谢。”诺亚接过信,信封里是一叠信纸,足有七八张。他匆匆浏览了一遍,信上把最近薇卡的行程与所作所为写得清清楚楚,还特别指出了几处可疑的表现。把自己的佩剑作为礼物送给了护卫,说着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职责这种话……诺亚忽然有了不祥的预感。 在她出逃后,西维人近乎倾巢而出寻找她的下落,但他们一无所获。信中没有提到她可能的去向,写信人似乎有意回避这个话题。但这实在不难猜,以她的性子,多半惦记着自己是戴蒙的人质这回事。 只是,亲爱的公主殿下,现在的局势和当初早已不同,敌人与朋友的含义也都发生了变化。到了这份上还恪守誓言,某种意义上而言相当可敬,但换个角度来看,实在很傻。 诺亚叠起信纸,把信交还给玛尔伯爵:“我明白了。海洛伊丝陛下那边我会去和她说的,你们就是为这个来找我的吧?这确实是桩麻烦事,陛下对她的姐姐……”话语戛然而止,他突然明白薇卡要去做什么了。 “怎么了?”执政官们奇怪地看着他。 他在心中默默地计算了时间,太迟了,已经来不及阻止,薇卡一定早已到达戴蒙身边。她能成功吗?即便成功了又能如何呢?那孩子终究还是太傻了。“啊,没有什么,”诺亚说,“女神又一次掷出了命运的钱币而已。” 而海洛伊丝又会怎样选择? 第368章 旅途的终点(1) 艾芙洛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竟然也会晕船。 “野云雀”号起航后,她度过了一整个美妙的白天。阳光,蓝天,粼粼波涛,带着咸味的海风和发泡奶油似的白云,一滴酒都没喝,她就被大海的壮阔与美丽陶醉得目眩神迷。到了晚上,喝过几杯船长被迫慷慨提供的葡萄酒,艾芙洛满心以为会有一夜好梦。 结果却是整夜的噩梦。眩晕来得毫无征兆,她自沉睡中醒来,随即便吐得天昏地暗。起先是葡萄酒和食物,接下去是胃液,之后是胆汁。到后面实在没有东西可吐,肚子里却还是翻江倒海,她只能先大口大口灌下清水,然后怎么喝下的就怎么吐出来,这样才稍稍好受一点。 莫非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可有症状的只有她一个,食物显然没问题。 折腾了一整夜,直到太阳自海平线上升起,呕吐才渐渐止歇。劳瑞娜和卡佩小姐整夜没睡,她们为她准备淡盐水,用热毛巾敷额头,擦拭身体,清理呕吐物,温柔体贴,无微不至,令艾芙洛满心感激又深深歉疚。 第二天白天,不适的感觉消失,可浑身软绵绵的,手脚使不上劲,连拿个杯子都费劲,艾芙洛感觉自己瘫软得像是团面条。自有记忆以来,她还从没虚弱到这份上过,哪怕被薇卡揍得一个星期下不了床那次也没有。 这种虚弱一直延续了整整两天,虽然没哪里不舒服,可就是一点力气也没有。即便勉强站起身来也头晕目眩,心跳加快,喘不过气来,只能再躺回床上。她试过用神术为自己治疗,只是体能的灵能也和体力一样低落,连个最简单的初级治疗都施放不出来。 可当第四个白天来临时,她惊奇地发现力气回到了身上,状态好得简直要怀疑先前几天的虚弱究竟是不是真实的。或许我只是做了个超长的梦? 不管怎样,恢复健康总是好事。记得在繁星宫时,她听一位航海家说起过,出海的最初几天,每个人都会感到新鲜,但要不了多久,眼中所见始终只有一尘不变的大海,白天唯有太阳、夜晚唯有星辰作伴,甚至感觉不到船在前行。当新鲜感彻底褪去,剩下的便只有厌倦。那位航海家感慨地告诉她说,在大海上,无论朋友、宠物或者烟斗都可能离开甚至背叛,唯有空虚与寂寞会永远作陪。 亲身体验过,艾芙洛觉得他说的不对。哪里空虚跟寂寞啦?读书,爬到桅杆顶上眺望大海,和卡佩小姐下棋,与劳瑞娜探讨音乐、绘画、文学、各地的风土人情以及艾格兰历史中那些最波澜壮阔、扣人心弦的章节(大部分时间是劳瑞娜在说而她在听),每一天都过得无比充实。 此外,还有醇厚的美酒与新鲜的美食。出发前的遭遇让她对船长和大副她留下了恶劣的印象,这些家伙欺软怕硬、卑鄙无耻、猥琐下流,被人揍了也是活该。不过几天的相处下来,他们的侍奉称得上竭尽所能,虽说其中的讨好与谄媚太过露骨,但她发现这些水手其实也挺可怜。 自己在荫凉下读书,他们在太阳的暴晒下擦洗甲板;自己在海风吹拂下欣赏夕阳在海面上的倒影,他们在整理缆绳、收起风帆;自己享用新鲜肥厚的牛肉与大个的牡蛎,他们在啃被虫子蛀过的饼干。 艾芙洛不是那种能坐视这种区别待遇不管、心安理得享受的人。虽然没法改变整船水手的处境,不过私下里,她会偷偷藏起半瓶葡萄酒或者半块烤肉,用来交换水手们干硬的老面包和要用锤子砸开的饼干。这么做其实没什么意义,但总比什么都不做来得强。 她想起卡佩小姐曾经的话语。他们敲诈我们时贪婪又凶恶,心地实在坏透了。可又是谁、是什么把他们变成这副样子的?是变幻莫测、充满未知的大海,是风吹雨打、忍饥受渴的艰辛生活,是榨干他们每一滴汗水的港口总督,是威胁了他们、他们却连名字也不敢提起的那位大人。实际上也包括我,艾芙洛心想。 诸神说人人生而平等,可总有些人更平等。除了给一点微不足道的虚伪帮助来糊弄下自己的良心,我还能为他们做什么? 明天,海上航行就将结束,“野云雀”号将抵达亚尔提那港。在翻来覆去想了一夜后,一大早,艾芙洛就向劳瑞娜坦承了自己的苦恼与困惑。 “您是不是把我当成了白胡子的老爷爷,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那种?这个问题也太大了点吧?”劳瑞娜歪了歪脑袋,“不过您说得没错,一瓶酒只能让一个人获得片刻的愉悦,一块肉或者一块面包也只够满足一个人一时的需求。到了明天,他们还是只能靠发臭的水来解渴,继续啃可以崩坏牙的饼干,而像他们这样的人,在艾格兰的土地上还不知有多少。” “不光是在艾格兰的土地上。”卡佩小姐幽幽地补充道。 “我觉得我真的好没用……现在做的这些,就像是把一滴水珠滴到大海里……”艾芙洛垂下头,她再次感到了深深的无力,这次不是身体而是精神上的。但她随即又抬起头来:“但是没有这一滴滴的水珠,又哪来的大海?虽然想想就觉得好麻烦,好复杂,好庞大……我一个人是绝对做不到的。但,我并不是单独一个人啊,有海洛伊丝,有薇卡,有你们,还有许许多多朋友。不知道怎么做的话就大家一起商量,大家都不知道的话就一点一点摸索,宏伟如星门也是一片金属一片金属建起来的,如果每个人都能这么想,或者至少把有这样想法的人都召集起来,总能做点什么吧?” 这番话她在心里思索了好久,远远不止一晚上那么简单。起先说得有些磕磕绊绊,但很快就顺畅起来。当她吐出最后一个音节,先前堆积在心头的阴霾也随之一扫而空。 “会很难哦,这样伟大的事业,说不定您一生都无法完成。不,是肯定都无法完成。”劳瑞娜说。 “那又有什么关系?”艾芙洛撇了撇嘴,“只要起了个头,总会有人继续下去的。就算一时没有,将来也会有的。对我来说,这样就够了。” 劳瑞娜和卡佩小姐一起鼓掌。“您能这样想,我真的好高兴,”劳瑞娜两只手一起握住了艾芙洛的手,“您让我下定了决心。” “下定决心?什么决心?” 一阵悠扬的号角声自窗外传来。“您很快就会知道了。我们到了,”劳瑞娜转移了话题,“高兴吧,这下安全啦。” 第369章 旅途的终点(2) 亚尔提那港不比北境,在这儿,能认出艾芙洛的人虽说不至于满大街都是,但为数还是相当不少的。 为此,在走出舱室之前,她把自己简单地打扮了一番。用一块格子布的头巾把头发包住,脱下红色的祭司袍,换上水手的v形领上衣,下身则是黑色的马裤与短靴。对着镜子照过几眼,她对自己的新造型很满意。这副样子就是薇卡也不见得能一眼认出来,更重要的地方则在于,看起来相当潇洒帅气。 用来勾搭女孩子再合适不过,她咽了口口水。“怎么样?像不像个真正的水手?”她忍不住问另外两位。 卡佩小姐只是笑笑,劳瑞娜却老实不客气:“水手吗?不像。海盗还差不多。” 她们的反应完全在意料之中。下船前艾芙洛没有忘记去与船长道别,并且祝他和全体船员一路平安。至于船长送给她们的金币,她也悄悄留在了船上,船资更是按照说好的付账,一个铜板都不少。 上次来亚尔提那港是四五年前的事了。那次是应了巴纳德伯爵邀请,来观看一年一度的竞技大会,同行的还有戴蒙、薇卡与塔罗恩。当时的哥哥还没有变得像现在这样疯狂,艾芙洛的世界单纯而美好,每一天都过得无忧无虑。 一切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改变的?艾芙洛摇了摇头,把那些过往逐出脑袋——有时,美好的回忆比不快的经历更伤人。 港口比印象中更繁华。比起她们出发的好望港,亚尔提那大了起码三倍,拥挤程度更是十倍以上。一条条深入海中的长长栈桥边,大大小小、造型各异的船只一条挨着一条,旗帜、桅杆与船帆构成的密林一眼望不到尽头。 艾芙洛注意到停在港口的大部分船都是无尽之洋对岸的风格。自由贸易城邦裘里的大肚子商船,安卡凡特有的细长游艇,薄雾群岛式样的战船和轻型帆船,埃斯帕纳半岛的双层货船…… 形形色色的旗帜中有一面引起了她的特别关注。蓝底上一只金色的船锚,四周点缀着麦穗、鲜花与木桶,大半的裘里商船上都挂着这种旗帜。对海的另一边她知之甚少,不清楚这是哪个家族的纹章,但毫无疑问,一定是个相当显赫的大家族。 听说为了发动叛乱,巴纳德伯爵从海对岸招募了许多佣兵,囤积了大量物资,看来这些就是了。对于战争究竟进行到了何种程度,艾芙洛并不太清楚,但看着眼前军备的规模,一时半会是很难结束了。 “别看啦,”劳瑞娜在她耳边小声说道,“再这么看下去,就该有人对您产生兴趣喽。” 确实,周围已经有几个家伙开始有意无意地朝她们瞄过来,而且个个面色不善。艾芙洛朝城市的方向迈步:“我记得你说过,到了亚尔提那就安全了。” “我的意思是,不会有人来招惹您,但您主动去招惹别人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啊。” “好吧,”艾芙洛突然有些伤感,“旅行是不是到这里就结束了?我们……是不是快要说再见了?” “还没到时候呢,”劳瑞娜扳着指头,“我要去看下海堤集市和耳语海角,参观一下亚尔提那七神学院,在喷泉里玩水,再品尝一下学生们喜欢的烤土豆,切开了加一大勺奶油的那种。我还要去大竞技场,红砂广场,再加上角斗士大街!我邀请两位同行,不会显得太过冒昧吧?” 来亚尔提那的每个旅人几乎都会想去她说的那些地方,除了角斗士大街。那儿并不是什么景点,也没什么历史沿革可言,仅仅因为曾经住着许多角斗士而得名。只是,这种时候……“就算我们安全了,现在依然是非常时期,”艾芙洛有点儿疑惑,“这么悠闲好吗?” “只是放松一下。” “可毕竟……” “不去算了!”劳瑞娜叉着腰嘟囔。可以想象,她多半还把嘴撅了起来。 这副样子与耍脾气的小女孩无异。这是生气了?这孩子,明明学识渊博,实力强悍,而且头脑机灵,心思缜密,偏偏还这般天真单纯。在艾芙洛的印象里,这些特质很难如此和谐地融合在同一个人身上。 卡佩小姐则用截然不同的方式来劝说:“旅行中危险而辛苦的那一半已经过去,偶尔放松一下也不错哦。” 既然她俩意见一致,艾芙洛自然不能再反驳什么。再说精神一直紧紧绷着,她也确实有些累了。“说来我也好久没到过亚尔提那了,”她举目远眺,宏伟的星门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好吧,那就放松一下,好好玩玩吧。” 劳瑞娜立刻发出一声欢呼,高兴得手舞足蹈,片刻之前的小小不快烟消云散。艾芙洛就喜欢这么直率的她。 港口周围就有许多旅店,不乏安静又惬意、适合她们三个人的。可劳瑞娜却早有打算,带着艾芙洛和卡佩赶了老远的路,几乎自东向西横穿整个亚尔提那,才在一家叫“三个新酒桶”的旅店住下。 艾芙洛依稀觉得自己听谁说起过这家旅店,可仔细回忆又完全没有印象。旅店对面是亚尔提那的法庭以及监狱,此时被成群结队的佣兵所占据,隔着栅栏能看到一队队士兵和堆积如山的辎重。 这儿的招牌海鲜汤超级棒,水果馅饼也很可口,松脆的表皮下草莓与奶油塞得满满当当,而且不像别处的那么甜腻。旅店的房间算不上豪华,但宽敞舒适,适合消除旅途疲劳,又不至于令人赖床。 第二天,艾芙洛仍是那身女性水手——或者说海盗——的打扮。她们首先去了海堤集市,几年不见,海堤比印象中的似乎高了些,堤道上的景象倒是和记忆里一模一样。用长草和树叶编制的篷盖下,或在高声夸耀自己商品、或者讨价还价的小贩,熙熙攘攘的人群,吵闹,混乱,但是充满活力。 劳瑞娜像是对一切都感到新奇,但她什么也没有买。离开海堤集市就是著名的耳语海角,茂盛的树丛间永远不缺一对对的情侣,此刻也不例外。艾芙洛的心跳加快了少许——她自己也曾是其中的一员。 第370章 夜盗(1) 盯着别人瞧总是不太好的,而且那些情侣多半正在动手动脚,因此仅仅逗留了一小会,三个人就继续沿着林荫道漫步。不过片刻,亚尔提那七神学院的大门就出现在了前方。说是大门,其实不过是座有着四根立柱的拱门,其上悬挂着象征七神的七芒星。 至少在表面上,正在进行的战争、日益紧张的局势没有对学校造成任何影响。学校依然没有围墙与栅栏,门前也还是没有守卫。她们先是欣赏了喷泉——今天天气有点儿凉,没有学生戏水——接着参观了礼堂,之后又拜访了古老的图书馆。 学校的餐厅对任何人开放,步行了一上午已经很累,三个人一致决定就在学校里吃午饭。能亲口试试海洛伊丝小时候吃的食物,艾芙洛和劳瑞娜格外期待,为此她们特意点了学生套餐。套餐包括一块面包,一根蜂蜜棒,一颗洋葱,一条小鱼,一片培根,一块奶酪和一杯牛奶,牛奶也可以要求替换为果汁。 这是套餐中最为昂贵的一款,对一个孩子而言算是很丰盛了,当年的海洛伊丝多半负还担不起。可尝过之后,两人大失所望,连卡佩小姐也直摇头。分量小,不新鲜,烹调也很敷衍。 “她真是受苦了啊。”劳瑞娜叹息。 “他们给长身体的孩子就吃这个?”卡佩小姐抱怨。 “难怪学校里见不到一个胖一点的学生。”艾芙洛皱着眉头四下张望。 亚尔提那七神学院是教会学校,那些管事的家伙就不怕遭天谴吗?若是平时,艾芙洛一定要好好敲打敲打他们,此刻却只能作罢。战争结束,她忿忿不平地在心里记下,等战争结束我再来教训这些混账家伙,让孩子们吃上美味可口、营养丰富的食物。 下午,她们按照原先定好的安排去了大竞技场、红砂广场和哭泣街。去角斗士大街的时候她们遇到了一点小小的插曲,嚷了不下三十遍一定要去的劳瑞娜竟然不认识那条街在哪里。而到了角斗士大街,她只走过其中半条街,在一处荒弃的院落里逛了一圈,发了一会呆就走上了回头路。 这时太阳已经快要落山,劳瑞娜带着艾芙洛和卡佩来到一家名为“彩虹”的小酒店。艾芙洛想了起来,海洛伊丝不止一次提到过这儿,以及这儿的烤土豆。一枚铜手币就能买两个,是她当年最喜欢的东西。 严格来说,现在还不到晚饭时间,可不大的酒馆里已经只剩下一张空着的桌子。毫不意外,劳瑞娜坐下后第一个点的就是传说中的烤土豆,接着是鹅肉串和鸡肉串,还有一大桶的麦酒。中午被七神学院的伙食所荼毒,艾芙洛到这会早已饥肠辘辘,等土豆送上,她顾不上烫手就抓起一个切开,学着劳瑞娜的样子抹上奶油。 一口咬下,奶油细腻,土豆香醇,不光是舌头与胃,连身心都得到了满足——这才是人该吃的东西。这礼的肉串也没得挑剔,之后店家又送来了新出炉的面包和大碗的奶油浓汤,让晚餐有了个圆满的结尾。 “我听说,”把桶里最后一点麦酒倒进艾芙洛的杯子里,劳瑞娜问,“您以前无论在王立学院还是影堂,都很擅长在晚上翻墙溜出学校?” 这事艾芙洛一直相当自豪,所以没什么好隐瞒的。“没错!”她把自己杯子里酒又咕嘟咕嘟全倒进嘴里,满意地舒了口气,像是没教养的人那样用袖子擦擦嘴角。我现在是个水手,不然就是海盗,反正不是公主或者祭司,不用在意那些繁文缛节,她为自己找着借口。 “不过,”她又补充道,“在王立学院时我的技艺还太生疏,经常失手,不是被罗万大师逮到就是被薇卡撞上。到影堂就熟练多了,我差不多每天都往外溜,从来也没被谁抓住过。” “那就糟了。” “糟了?” 劳瑞娜四下望望,凑过来压低嗓音:“因为,过会我们要做的事正好相反。” “相反?”艾芙洛怔了怔,“从外面溜进学校?” “正是如此。现在这个钟点,学生们都放学回家了,七神学院里应该没有几个人了。” “是、是吗?”艾芙洛挠头,“不过,七神学院没有围墙,又几乎没有守卫,我们好像不用翻墙才能进去啊。还有,我们去做什么?偷东西吗?” “就是偷东西,”劳瑞娜不仅毫不隐瞒,而且连一丝忸怩都没有,“我一个人不够,需要您帮忙,而卡佩小姐就替我们放风。怎么样,干不干?” 在战场上杀人放火,艾芙洛早已熟悉;用演技与阴谋欺骗敌人,她自忖也没有问题。当个小偷不会比这些更困难,何况这次是劳瑞娜需要她帮忙,她有点儿跃跃欲试。 “干了!”她搓了搓手,“卡佩小姐呢?” “您都这么说了,”卡佩小姐无奈地点了点头,“我反对又有什么用呢?再说我也不是第一次放风了。” “那就好。我们什么时候去?” 劳瑞娜捧起空掉的酒桶轻轻摇晃,像是指望还能再倒出来一点似的。确定这种努力只是徒劳后,她放下酒桶起身:“现在。” “对了,”艾芙洛问,“这事会花上很久吗?” “不会。顺利的话,有个半小时就足够了。怎么啦?” 有你在,总是会顺利的。“半个小时吗?”艾芙洛说,“那过会我们还到这儿来,我再请你一桶好啦。” “真的?”劳瑞娜一下就搂住了她的脖子,像个小女孩一样蹭着她的脸,那股欣喜劲绝对假装不来的。 三个人离开彩虹酒店,走向七神学院。夜间的海堤集市仍然热闹,耳语角落出没的情侣更是白天几倍。按照劳瑞娜的计划,卡佩留在了学校大门外放风,她和艾芙洛则直奔礼堂。 夜间的亚尔提那七神学院与白天完全不同。校园里空荡荡的见不到一个人影,四下里一片漆黑,没有一盏点起的路灯,也没有一扇亮着灯火的窗户。当小偷毕竟是头一遭,艾芙洛心下惴惴,她总觉得那些黑洞洞的窗户后面有人正在窥视她们。要不是有劳瑞娜在身旁,她独自一人可不敢晚上到这种地方来。 第371章 夜盗(2) 两人在喷泉前停下。“到了。”劳瑞娜轻声说。 “到了?这儿什么也没有呀。”艾芙洛声音低得几乎只有自己能听到,生怕一旦自己音量稍大,就会惊动某些蛰伏在黑暗中的东西。突然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她霎时全身紧绷。正要拔剑出鞘,却发现那不过是被风吹动的树枝在摇曳,月光下看来像是人影晃动。 “别紧张,殿下。对于我们这样的正派人,”劳瑞娜像在抚弄猫咪一样轻抚她的后颈,“黑暗是朋友,而非敌人。” 哪个正派人会在晚上到学校里来偷东西啊?不过抚摸倒是让艾芙洛的脖子酥酥麻麻的很舒服。“对了,我还没问,”她想起来,“我们要偷的是什么?” “就在这个喷泉下面。”劳瑞娜跨入喷泉。 “喷泉下面?”仔细想想,她还是没回答要偷的是什么。艾芙洛犹豫了下,跟上她的脚步。这座喷泉某种意义上比学院更出名,艾芙洛早就希望能亲身来感受一下,没想到却是在这种情况下。 远没有想象的惬意。水一下就灌进了靴子,袜子顷刻湿透,水温也太凉,她两腿直哆嗦。劳瑞娜倒是若无其事,径直走向喷泉中央插着的那柄剑。 “您听过这柄剑的传说吗?”那孩子一下将剑拔了起来。 “听过,学院的古老传统,校长为了鼓励学生而杜撰的小故事。后来,某个拔剑的学生认为自己受到了愚弄,残忍地将校长杀害,这项传统才不得不终结。” “那可真是个恶棍!不过,故事并不全是杜撰的哦。对了,你们七神祭司是不是有种神术,嗯,该怎么说呢,能够让人……根据自己过往的经历想象出某些情景,然后忏悔犯下的罪恶?” “有的,我想你指的是心灵牢笼。不过通常这个神术是用来审问犯人的,很少浪费在听忏悔上。大多数时候效果不错,但遇到死脑筋的家伙用处不大。怎么突然问这个?” “啊,没什么。”劳瑞娜将剑放下,俯下身去,在水中摸索着什么。 眼前突然一片漆黑。与先前不同,夜晚的校园虽然已经够黑的了,但至少天上还有月亮和星辰,远处海面上能见到夜航船只上的灯火,身边劳瑞娜的铠甲上也闪烁着些许奇异的光芒,依稀勾勒出她窈窕的轮廓。 现在则是真正的纯黑,世上的一切仿佛都已被黑暗吞噬,双眼完全失去了作用,不管她如何努力瞪大眼睛,始终无法看到哪怕最微弱的一丝光线。 脚下蓦地一空,艾芙洛惊觉自己正在坠落,耳中却听不到水声或是其他响动。她张嘴惊呼,可就连自己的声音她也完全没听见。试着呼唤劳瑞娜,结果还是一样,任凭她喊得喉咙撕裂了一样疼,就是挤不出任何声响。 怎么回事?七神学院的喷泉里怎么还有这种机关?坠啊坠的仿佛没个完,她慌张起来,感觉上已经朝下掉了不止十层楼的高度。按这情形,等着地,我会变成一团肉酱的吧?劳瑞娜的声音适时响起:“别怕,没事的。” 我会摔死吗——虽然劳瑞娜说没事那就肯定没事,可艾芙洛还是忍不住问。没有用,声音还是一点发不出来,劳瑞娜不知为何却不受影响,听起来她就在咫尺之遥的身旁,不停地说着安慰的话语。 “我在您身边。” “马上就会好的。” “一会会,再坚持一会会就好。” 光明突然回到了视野中,坠落随之停止,她发现自己置身一座圆形的大厅之中。脚下是坚硬的地面,轻轻跺了跺脚,声音与质感像是石板,表面却无比光滑,清晰地映出了她和劳瑞娜的身影。 她完全不清楚自己的双脚是何时、又是怎样落到地面上的。简直像踩在一面硕大的镜子上,她皱起眉头,现在的工匠没有这种技艺。艾芙洛又抬起头,上方是半球形的穹顶,至多也就二十尺高。穹顶被五彩的壁画所覆盖,光滑的壁面上别说可供一人穿过的缺口,就是连一条裂缝也找不到。 我刚才的下坠起码持续了好几分钟吧……她完全摸不到头脑。所以我这是到了哪儿?七神学院的喷泉下有这种地方吗?她四下环顾,七道造型各异的大门泛着彩虹的其中色泽,均匀地排列在大厅圆形的墙壁上。与穹顶一样,大幅大幅的壁画覆盖了每一寸墙壁。 明知现在不是关心其他事的时候,壁画的精美程度还是引起了她的注意。城堡,乡村,原野,森林,宫殿,酒馆,作坊,茅屋,骑士,铁匠,祭司……无论墙壁上画的是什么,全都精致到了让人望而生畏的地步。从一个诗人的双眼里她能看到烛火,也能看清诗人手中诗集上的文字;一条小溪边一只狮子正在扑食一只兔子,一串水珠从溪流中溅起,每一颗上都清晰地映照出了这一景象。 她忽然想了起来,诺亚与海洛伊丝曾经提起过,他们从前往北境的“花冠”号飞行船上离奇失踪,之后就到了个类似的地方。那儿也有着圆形的大厅,有七道门,墙上同样满是精巧的壁画。 诺亚的话,艾芙洛还清楚地记在心里。他说,那些壁画逼真得让人怀疑不是用画笔与颜料所绘,而是用了什么魔法将活生生的人与物直接封印在了墙壁上。 这地方与他的描述一模一样。当初听的时候还挺有趣的,现在身临其境,她只觉得毛骨悚然,丝丝寒意顺着后背窜起。没有生命的物品倒也罢了,那些人与动物,她越看越觉得诺亚说得没错。他们还是活的,他们的灵魂就在附近徘徊,一道咒语便能从墙中走出。 “劳瑞娜,”她问道,“这儿究竟是……” 没有回答,艾芙洛又叫了声,还是没有回应,唯有呼唤的回声在大厅中飘荡。现在开这种玩笑可不合适,她猛然回头。 没有,艾芙洛的脑袋飞速转动,大厅空荡荡的,藏不下任何人。没有,哪儿都没有,劳瑞娜不在这座大厅里,这儿只有自己一个人。 该死,怎么会这样?多少天来她已经习惯了与劳瑞娜在一起,习惯了她把一切都安排妥帖,此刻突然独自落在了这么个全然陌生、又处处透着阴森与诡异的地方,恐惧霎时扼住了艾芙洛的咽喉。 会、会发生什么?这些门后又有些什么在等着我?劳瑞娜,劳瑞娜,你在哪里?我现在需要你,真的非常非常需要!她浑身都止不住地开始颤栗。 但她几乎立刻又镇静了下来。一座空无一人的大厅就能把我吓成这副样子,看来我最近还真是被那孩子给惯坏了啊。她回忆诺亚他们俩的经历,那大概就是所谓试炼吧?现在该轮到我了。 如她所料。七扇门中,发着红光的门无声无息地向两侧分开,门后是一条长长的甬道,一眼看不到尽头。这是邀请吗?艾芙洛微笑着向红门走去。 第372章 另一个自己(1) 甬道笔直向前延伸,没有曲折,没有修饰,一切都是光溜溜、灰蒙蒙的,单调得叫人难以忍受。好在没过多久,艾芙洛就见到前方有明亮的光透入,耳畔传来阵阵呼喊,间或还夹杂着一两声惨叫。她加快脚步,从甬道中走出。 她记得现在明明该是晚上,可外面却是白天。怎么会这样?进入七神学院时还不到八点,自喷泉坠落仅仅数十秒,在甬道里行走的时间也绝不会超过一刻钟。天这么快就亮了? 还不止天亮,太阳甚至已然西斜,天边火红的晚霞仿佛燃烧的鲜血。红色的不只是云彩,自己正置身激战中的城市,街道被染成红色,四处是升腾的烈焰和滚滚的浓烟,遍地都是尸体。裹在厚重铠甲里的骑士与手持锈迹斑斑短剑的步兵倒在一起,穿着华丽丝绸的贵族与衣衫褴褛的平民流着一样的血,死亡公平地降临到每一个人头上,不在乎他强壮还是弱小,富有还是贫穷。 这场面似曾相识,艾芙洛越看越是惊奇。这儿是巨马城,我又回到了那一天,救下戴维伯爵,与名叫耶罗的大块头决斗,拖着受了重伤的身体爬上塔楼打开城门…… 幻象吗?可是没幻象能如此真实?她闻得到空气中的血腥,也能感受到火焰的炽热,临死士兵的惨叫声撕心裂肺,就连吹拂脸庞的风也是北境特独有,挟裹着细细的沙粒。 “你终于来了。”有人在背后说。 谁?声音很熟悉,却又很陌生,艾芙洛一时想不起来。她怔怔地转身,看清来人模样,不禁倒抽了口气:“薇卡?” 不对,她立刻发现自己弄错了。这个人不是薇卡,虽然容貌简直一模一样,但却是和自己一样的短发。更重要的是,薇卡总是一副略带固执的认真神情,来人的嘴角却挂着轻蔑的微笑,那种笑容是绝不会出现在薇卡脸上的。 这个人穿着教廷标准式样的祭司袍,胸前、领口与衣袖上的七芒星织工相当考究,袍子的颜色却是不带一丝杂色的纯黑。自小就与教会打交道,成为祭司的时间也已不短,艾芙洛还是第一次见到黑色的祭司袍。她的腰间还挂着一柄长剑,剑柄镶嵌着细碎的宝石,尾端的平衡石是一颗黑色的宝石,犹如一颗漆黑的眼球在闪耀着诡异的光芒。 “你……你是谁?”不知为何,从这个人身上艾芙洛感受到了难言的压迫,右手下意识地搭在了剑柄上。 “怎么啦?”对方一步步走近,“连自己都不认识了吗?” “什么!” “我,”对方给出的答案令人震惊,“就是你呀。” 怎么可能?开什么玩笑!就算是幻象也太荒唐了!艾芙洛第一反应就是不信。她唰地拔剑出鞘:“胡说八道!幻术吗?我不知道你是谁,也不知道你想干什么,这种二流的戏法,我这就把面具从你的脸上撕下来。拔剑!” “认识自己可不容易呀,”穿着黑袍的自己抽出长剑,摆好架势,“和自己战斗就更加困难了。” 那姿态与自己一模一样,就像是水中的倒影。艾芙洛凝神注视对手,这长相,这神态,这动作……这当真就是自己。若说是谁假装的,真有人能做到如此相像吗? 虽然比不上劳瑞娜那无可匹敌的强大,离薇卡也一直有差距,但艾芙洛对自己的剑术仍然有着相当的自信,阅读战斗、判断对手的眼光也属于顶级。对方持剑的姿态无可挑剔,贸然出手不是什么好选择。对手无疑也是这样想的,两人一时谁也没有动作,如同两尊雕像般对峙。 一阵强劲的风刮过,不远处的房屋在火焰的焚烧下不堪重负,突然像是一堆积木般垮塌,燃烧的石块滚落至两人脚边。仿佛受到感应,两人同时出手,两柄长剑相交,溅起大片耀眼的火花。 长剑挥动的角度、方位与时机全都一致,若非不同,艾芙洛几乎以为自己在朝镜子挥剑。更令她诧异的是,双方的力量也相差无几,不,是完全相同。对手举剑突刺,跟着长剑回旋,连续向艾芙洛两侧发起小幅度斩击。 灵巧,精准,迅捷,有力,这同样也是艾芙洛最熟练的招数,从小到大不知和薇卡还有海洛伊丝练习过多少遍,就是闭着眼睛也知道如何应对。单纯防守的话不出片刻就会招架不过来,这种时候只要眼中身体的中线将长剑劈出就行。 对手立刻改变了招数,长剑反撩,架住这记劈砍。艾芙洛发现对手很清楚自己想要做什么,就和自己清楚她一样。随着战斗的进行,这种感觉越发强烈。双方互相熟悉对手的招数——实际上就是自己的,也了解对手惯用的策略,甚至一些战斗中无意识的小习惯也都相同。与薇卡不同,艾芙洛的剑术灵活、快速、多变,倾向于防守与制服敌人,很少有犀利的杀招。对手也是同样的风格,于是两人的战斗尽管看着精彩纷呈,异常激烈,仿佛稍有疏忽便会输掉,其实她心里清楚,这样下去就是打上几个钟头也分不出胜负来。 她……她难道真的是我自己?这念头太过怪异,她横剑护住身体,向后跃开。对手挽起长剑,同样朝后退了几步,嘻嘻笑着问道:“怎么样?现在相信我就是你了吗?” 艾芙洛抿了抿嘴唇:“我可没穿过那种黑色的袍子!” “是啊是啊,艾芙洛殿下忠诚,勇敢,谦逊,公正,怜悯,宽容,慷慨,锄强扶弱,真心诚意地想要帮助弱者。高高在上、光彩照人的你,怎么会看得上这样的黑袍呢?” “你这是在嘲笑我吗?”艾芙洛反唇相讥,“可若如你所说,我就是你,你这又算是在做什么?自嘲吗?” “不对,”黑袍的艾芙洛摇了摇头,“我是你,但你不是我。你刚刚说反了。” “你想说的是,我该说‘你就是我’,而不是‘我就是你’吗?这种无聊的文字游戏——” “这不是文字游戏。我是一部分的你,所以我是你,而你不是我。” “一部分的我?哪个部分?” “你那夺目的光彩所照耀不到的……艾芙洛,我是你内心最为阴暗的部分。” 第373章 另一个自己(2) 艾芙洛一怔,随即冷笑起来:“我的影子?内心的阴暗面吗?我现在越发肯定你不过是个幻象了。我不知道是谁创造了你,不过那家伙一定是个三流的的小说家,要么就是诗人或者剧作家,养不活自己的那种。” “你不相信吗?”穿着黑袍的艾芙洛好奇地看着她。 “这不是信或者不信的问题。你以为我是什么样的?成天待在祈祷室里对着诸神的雕像唧唧歪歪的古板祭司,还是只知道漂亮的衣服、精美的点心、舞会上勾搭健壮男孩子的无聊公主?你说我高高在上,光彩照人,想要帮助弱者,没错啊,我确实喜欢那样的自己。但你有一点弄错了,我不只是那副样子的。我不是什么圣人,抛开公主的桂冠和祭司的长袍,我也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甚至相当恶劣的女孩子罢了。我欺负老师和同学,逃课,酗酒,打架,撒谎,随意毁掉别人的人生。对了,还有杀人,我在战场上杀过许多必要以外的敌人。有光彩的一面就有阴暗的一面,这些加在一起才是我,少了哪一边都不完整。你根本不是我,自以为是的家伙,不是!” 对方不为所动,仰起头大声笑了起来。那笑声令艾芙洛彻骨生寒,不管这个人是谁,她一定经受过许多痛苦与煎熬,才能笑成这副样子。许久她才止住笑,低下头来,看向艾芙洛的目光里带着几分鄙夷,几分怜悯。 “这就是你所谓的阴暗吗?”黑色的艾芙洛说,“说我自以为是,你又强到哪里呢?既然如此,我现在就让你见识一下吧……在你内心的最深处,你最不希望接受的那个自己。” “最不希望接受的自己?”艾芙洛蹙眉,同时握紧手里的长剑。 身边的景物突然动了起来,整个世界都在绕着她飞快旋转。又是幻象吗?一切很快停止,她发现自己置身一片金黄色的麦田间,一条泥土小径从麦田中穿过,小径的尽头是只有十来间屋子的小小村落。 前一刻还满目血腥,后一刻却是如此宁静祥和的田园风光。我这是处在某个幻境中吗?艾芙洛垂下剑:“这又是哪儿?” “跟我来。” 说完,也不管她是否同意,黑袍的艾芙洛当先沿着小径走向村庄。犹豫了几秒钟,艾芙洛还是嘀咕着跟了上去。她们远远站在一座木屋旁,一位上了年纪的婆婆扒在窗户边,她对她们的到来视而不见,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小径。 木屋很宽敞,本来应该十分气派,但显然有一阵子无人打理了,墙壁和窗户又脏又破,门前杂草也长得老高。那位婆婆身子佝偻,而且瘦地皮包骨头,花白的头发凌乱如同鸟窝,粗布的衣服大概很久没有洗过。看着她,艾芙洛感到呼吸急促了少许。 “她是谁?”她问。 “一位可怜的母亲,”黑袍的艾芙洛幽幽地叹息,“她身体虚弱,从事不了体力劳动,而且自三个月前开始就失去了生活来源,靠着村里的好心人接济才能活到现在。她每天唯一做的一件事,就是趴在窗户上望着远方,期盼她的儿子归来。” “失去生活来源?”怜悯之情油然而生,“她的儿子上哪去了?” “那是个前途远大的男人,在走之前给他的母亲留下了一笔钱作为生活费,并且答应她会很快回来。可是,他食言了。” “对自己的母亲也能食言……!”艾芙洛攥紧了拳头,“他不知道他母亲会活不下去吗?不对,他一定很清楚才对。这种男人……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要带我来这种地方,不过这种事看到了就没法放着不管!”她摸摸身上,万幸,钱袋还在身上。看也没看就掏出一大把钱币,艾芙洛盘算着该如何交给那位婆婆。 “哦?你想去做什么?” “还用问?当然是给她些钱。不,”她掂了掂钱袋,“是把钱都给他。我有很多金玫瑰和金橄榄,足够她生活下去了。” 黑袍的艾芙洛一言不发,只是静静地看着她,那目光中是深沉的哀伤。“你觉得,”她说,“这位婆婆的儿子是因为什么才不回来的?” “不管什么,能抛弃自己母亲的家伙,都不能再算是人了!如果他现在在这里,我一定会好好揍他一顿。不过我猜,”艾芙洛苦涩地笑了笑,“我揍他的时候,她母亲一定还会拦着我哪。” “是么?你去把钱给她吧,再把她儿子没有回来的原因告诉她。” “那你得先告诉我原因。是因为什么?对了,你说他前途远大,”艾芙洛感到心里有团火在烧,“为了前途就能放任母亲在家无人照顾,甚至活活饿死,他——” “她的儿子是位优秀的战士,可惜那种程度的优秀对在艾芙洛殿下面前不值一提,”黑袍的艾芙洛望着婆婆,“现在明白了吧?是你杀了她儿子,就在那场让你获得了无数荣誉的巨马城之战中。那天你杀掉的敌人足有好几十个,你不会对杀掉她儿子留下任何印象,连他是谁你也完全不知道,就好像你不会知道刚刚脚下踩死了一只蚂蚁。” 艾芙洛如遭雷击。骗人,你骗人,她本能地想要否认,可她心底里很清楚,黑袍的自己说的一切都是真的。先前的怒火乃至对那位儿子的指责已经统统消失,剩下的唯有自责。 “不……我……”她试着分辩,嘴唇与舌头仿佛统统黏住了般不听使唤,战场上杀敌是天经地义的,她知道这句话在那位母亲面前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战争从来都是残酷的,她原以为自己很清楚这一点,可当残酷以真实的姿态呈现在眼前,艾芙洛却发现自己原本的想法是怎样的浅薄,又是怎样的无力。 动动嘴唇,说着战争是残酷的这种话,我就能体会到战争带来的创伤了吗?我就能体会那位母亲的痛苦了吗?而和她一样的母亲,父亲,孩子,战争中又制造了多少? “怎么了,无话可说了吗?”对方带着好奇看着她。 第374章 另一个自己(3) 艾芙洛确实无话可说。她望向那位婆婆,转瞬又挪开眼睛。那佝偻的身子令她无法直视,这是她面对过的任何一位对手都不曾带给过她的感受。 “我并不是想借此指责你,因为你别无选择。在战场上,他的剑向你挥来,不杀掉他就会被他杀掉,战争就是这么一回事。不过我想,你在素不相识的情况下杀掉了一位母亲的儿子,杀掉了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毁灭了她人生仅存的希望,再要直面这位母亲确实是相当困难的一件事。艾芙洛,”黑袍的艾芙洛的声音很平静,那平静却令艾芙洛心碎,“你其实一直很清楚自己的所作所为会造成怎样的悲剧,可你始终只让这种想法模糊地存在于心间,从来不愿以最直接、最残酷的方式去面对,因为你知道那份悲伤与痛苦是多么深沉。但悲伤与痛苦不会因此消失,它们会始终存在,不断积蓄。而为你承受这一切的,就是我。” “你一直……都在承受这些吗?” “还不仅仅是这些。现在你该明白了吧?你和我并非是简简单单的光与影,善与恶。我尽管只是你的一部分,可我们彼此纠缠,无法割舍。艾芙洛……这么念着自己的名字还真奇怪,不管你愿不愿意接受,我始终都在这里。你内心最深处的阴暗角落,那儿就是我的位置。这种事确实不能放着不管,把钱给我,”黑袍的艾芙洛伸出手来,“我去和那位母亲说。” 艾芙洛又望了一眼木屋。原来是这样……这就是我一直不愿意接受的那个自己吗?她把长剑还入剑鞘,把钱币放回钱袋。“你说的没错,”艾芙洛走向木屋,“不过这一次,就让我来吧。” “你?能行吗?” “别小瞧人哪。让你承担了那么久的痛苦,现在也该我来面对了。” 一直走到窗边,那位婆婆的眼睛也始终没朝艾芙洛投来任何一瞥。她在窗前站定,鼓足勇气:“您好!” 老婆婆迟钝地转过头,混浊的眼球盯着她看来好久,才面带疑惑地点了点头:“你好。孩子,你是来……”她干枯的脸上突然绽放出异样的神采,“洛可,你一定带来了洛可的消息。他怎么样了,他怎么样了!” 洛可一定就是婆婆的儿子。艾芙洛望着她满心期待的模样,心在不住下沉:“我……我可以进来吗?” “当然!快进来!”婆婆离开窗户,屋子里响起急切的脚步声。 果然很困难,艾芙洛绕到木屋的门前,双腿仿佛有千磅重。我杀了你儿子,这种话要怎么才能说出口啊?门从里面开了,双眼之中是希冀的光芒。“快请进来!你是洛可的朋友吧?”婆婆低下头去搓着手,“这一路上辛苦你啦,巨马城到这里可远着哪。” 艾芙洛机械地走进木屋,家具和地板上积着厚厚的灰尘。老婆婆抢在她之前用衣袖擦干净一张椅子,殷勤地邀请:“坐,快坐下!”她突然又搓着双手,“真对不起啊,我,我没有东西可以招待你。洛可要是知道了,一定要说我不是的。” 桌上的刀叉像是多日没有用过,盘子里则搁着两三片黑麦做的面包,样子令艾芙洛想起“野云雀”号上那些硬邦邦的饼干。“不,不用……”她以迎接审判的心情抬起头来,强迫自己看着婆婆,“我是来通知您的,您的儿子在巨马城战死了,凶手就是我。” 说出来之后,艾芙洛并没有如释重负的感觉,心情反而更加沉重。老婆婆张着口看着她,没有如想象中的嚎啕大哭或者浑身战栗,就只是那么看着她,像是一团疙疙瘩瘩的粘土似的一动不动,喉咙里发出含混的、意义不明的音节。 她在想什么呢?又会怎样看待我?对我这个带来她儿子死讯的刽子手,除了憎恨还是憎恨吧? 突然噗通一声,婆婆跌坐在地板上,一颗眼泪从她的眼角滑落。她仍然一动不动,唯一的区别就是从站立改为坐下。 “您……”艾芙洛欲言又止,默默地把钱袋解下,放在了桌子上。这丝毫没有减轻她的罪恶感,对自己反倒越发厌恶。现在的感受,就仿佛什么都没穿,甚至连皮也被剥开,全身血淋淋地裸露着。 这是我自己造成的,所以一切本就该我自己承担,黑色的我说得一点都没错,以前的我从来不敢直面这些。她一直都在承受这样的痛苦吗?那样的话,我该仔细体会,并且把现在的感觉牢牢记在心里。 然后,尽我所能去避免更多悲剧的发生。 “走吧。”黑色的艾芙洛不知何时站到了身边。 “可是……” “你做不了任何事,甚至都无法陪伴她一起哭泣。毕竟是你,或者说是我们杀了他的儿子,继续留在这里,对一位母亲来说太残酷了。” 艾芙洛还未有回应,那位婆婆突然站了起来,抖抖索索地走到餐桌边。“等一下!”她颤声说着,“别走,别走,孩子,你再等一下就好。” 两人一同停下。艾芙洛走向婆婆:“您有什么吩咐?” “怎么能让你就这样走掉呢?”老婆婆猛地转过身来面对着艾芙洛,手中赫然是把明晃晃的小刀,“你杀了他!” 小刀向艾芙洛刺来。那只是把用来切奶酪的小刀,老人的动作在艾芙洛眼中更是如同蜗牛爬行般缓慢,然而她完全怔住,根本想不起来要躲闪,仅仅下意识地抬手抵挡。小刀一下刺进了手腕,直没至柄,她却几乎没感到疼痛。 她直勾勾地盯着婆婆的双眼。那不是人类的眼睛,没有一丝一毫的生气,唯有仇恨在熊熊燃烧。那双眼睛里也清晰地映出了艾芙洛的身影,呆滞,迷惘,被沸腾的怒火吞没。 “醒醒!”黑袍的艾芙洛将她一把推开,她这才发现老婆婆已经拔出小刀,又一次朝自己刺来,刀刃上沾满了血迹。明明连走路都摇摇晃晃,刺出小刀时却如此敏捷,这就是仇恨的力量么?叹息一声,艾芙洛倒退一步躲开小刀,与黑袍的自己一同转身夺门而出。婆婆追了出来,她们俩沿着小径一头钻进了村外的麦田,将婆婆远远抛在了身后。 这片麦田仿佛无边无际,不知跑出多远,黑袍的艾芙洛率先停下。“够了,她追不到这么远,”她握住艾芙洛的手腕,黑色的光芒随即浮现,“就算再怎么难过也不该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瞧瞧,流了好些血呢。” 伤口虽小,却很深,直到此刻,艾芙洛才终于感到了难忍的疼痛。“她……那位婆婆,接下来会怎样呢?” 第375章 另一个自己(4) 黑色的艾芙洛又施放了一次治疗术。“我也不知道。就算有那些钱,”她说,“她也很难活得下去了吧?不,该说她的心灵其实已经死了,剩下的不过是在等待肉体的死亡降临而已。” 她的神术与自己不相上下,这么两次不至于就能痊愈,但手腕上疼得已经没有那么厉害,血也止住了。艾芙洛想到的是另外一件事:“我……我杀过许多人。亲手杀过的就已经太多,因为我而死的……还不知道有多少。” “而他们每个人都有母亲,你是想说这个?” 艾芙洛双手环抱住了自己。“是啊。其中一位就已经让我变成了这副样子,”天气并不冷,她却无法抑制地颤抖起来,“那么多人……我……我都做了些什么?告诉我,我是不是还制造了更多悲剧?是不是还有许多人,比刚刚那位母亲更加悲惨?” “你当真要听?”黑袍的艾芙洛有些好奇。 那分明是我自己的表情,这感觉真的很古怪。“要听,”她坚决地点了点头,“你就是我,你能面对的事,不管愿不愿意,我没有理由不能面对。” 黑色的自己耸了耸肩:“好吧,那我就开始了。还是在巨马城那次战斗中,你用战锤把某个男人的脑袋整个砸开。那个男人的遗孀无力抚养两个孩子,在卖掉了家里可以卖掉的一切之后,她无法再面对因为饥饿而大哭不止的孩子,亲手把他们扼死之后自杀……这样的故事,你也想听吗?还是说,你想知道那位母亲临终前诅咒的对象是谁?”她又开始笑了,笑容带着浓浓的讥诮意味,同时又凝重而苦涩,“又或者,你想听另外一位母亲和她女儿的故事?她们的丈夫和父亲同样死于你的战锤下,但某种意义上她们比前一个故事里的那几位要幸运,至少她们活了下来。可从另外一种意义上而言,她们又非常不幸,因为她们为了活下去,放下了最后一丝尊严。怎么样,还要继续吗?” “不,够了,”艾芙洛脱口而出,“不能再让这样的事情发生……当初,当初要是没有让戴蒙逃走就好了!” “这确实是哥哥的错,但即便没有戴蒙,”黑色的自己指出,“也一样会有其他的野心家。父亲决定海洛伊丝是继承人时,如今的一切就已注定。但这件事上,海洛伊丝没有错,父亲也没有错,可悲剧还是切切实实发生了。” 她的话令艾芙洛迷惘:“那错的是谁?” “不是‘谁’,而是我们的王国本身,”黑袍的艾芙洛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好了,跟我来。你还没有真正了解我呢。” “也就是说,还没有真正了解我所不愿意接受的那个自己?”艾芙洛随口应了句,脑中想的却是她的前一句话。谁也没错,错的是王国?她想告诉我什么? 黑袍的自己走向麦田深处,随着她的脚步,身边的景物像是风吹过的水面般晃动。光影在一同扭曲,先是夜幕降临,接着太阳重新升起,时间与空间在此时此地都超脱了原本的运行规律。 当一切重归平静,映入艾芙洛眼中的是熟悉的城墙、高塔、圣堂、宫殿与校场。 “这儿是……繁星宫?”她绝不会弄错自己长大的地方,只是这种情形下重回故地太过意外,需要确认才敢相信。 “没错,就是繁星宫。看那里。”黑袍的艾芙洛指向校场一隅。 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小女孩正在用木剑较量,虽然不过七八岁年纪,可是她们的剑术已经相当娴熟,一招一式有板有眼。 那是童年的薇卡和自己,她一眼就认了出来。这是回到了十年前吗?那时的自己还是长发,母亲还没过世,海洛伊丝也还没回来。和薇卡练剑,偶尔也吵吵架——虽然这“偶尔”有些太过频繁了,和戴蒙一起到诺顿的大街小巷甚至城外的农庄和田野里去玩。那些清澈得像是春天里的溪流、一块糖果一只蝴蝶一朵野花就能带来真正快乐的日子啊…… “砰”的一声,一柄木剑落地,姐妹俩分出了胜负,其中一个把木剑架在了另一个的脖子上。 “获胜的是谁呢?”黑袍的艾芙洛问。 “……”这个问题,她实在答不出来。年幼时的自己和薇卡太过相像,通常父母不会弄混自己所生的双胞胎,但这条在她们身上不适用。父亲和母亲不止一次把她们俩弄反,为此闹过许多笑话。 现在,就连艾芙洛也认不出来那两个小女孩中哪一个才是她自己,直到她听到手里拿着剑的那一位得意洋洋地说道:“怎么样姐姐?我学得比你快吧?” 原来那个是我。那时候的我,还是能赢过薇卡的啊……她还没来得及完全沉浸到回忆中去,四周的光影就再度扭曲。过去的时光如同一幅幅油画般在眼前呈现,第一次聆听宫廷乐师们演奏管风琴与七弦琴,第一次欣赏古代画师与雕刻家的不朽技艺,第一次陶醉于美酒的醇厚,第一次体会棋盘上胜负的魅力,第一次观看角斗时的激动,第一次披上祭司袍时的成就感…… 艾芙洛再没有分不清薇卡和自己。当自己在纵情享受人生的种种美好时,姐姐永远在校场上不知疲倦地挥舞着手里的武器,大多数时候是剑,有时也会是长枪、战斧、战锤和弓箭。 姐妹俩较量的场面又一次出现。不再是之前的小女孩模样,但身子也都还没长开,大约十二三岁的样子。这一次艾芙洛没有分不清薇卡与自己,因为那时候的自己已经是一头短发了。 花费了太多时间在各种各样的爱好上,这个年岁的我已经与姐姐有相当程度的差距了吧?事实与她的推测一致,薇卡从第一个回合开始就牢牢占据了主动,年幼的自己表现虽然可圈可点,给姐姐制造了不小的麻烦,但离胜利始终差了那么一点点。 这一点点看似微乎其微,但是任何方式都无法弥补的,除非也像薇卡一样付出那么多的汗水。这就是我和姐姐的差距,我无论如何赶不上她的地方。 “姐姐很厉害呢。”黑色的自己说道,语气里有着深深的崇敬与仰慕。 就连对薇卡的感情,也和我完全没区别啊。“是啊,”艾芙洛赞同,“实在比不过她。” “可一开始却不是这个样子的。后来为什么会反过来呢?” 第376章 另一个自己(5) “啊,”艾芙洛有些不好意思,“你也看到了吧?姐姐在校场上练得汗流浃背的时候,我在干什么?” “确实。不过,你为什么会把时间都花在那些事情上?” “我喜欢啊。动人心弦的音乐,令舌头融化的美食,让身心愉悦的美酒,还有见到了就挪不开眼睛的漂亮女孩子……男孩子也行,所有能让人高兴的事物我都喜欢。而且,比起在校场上流汗流血,这些要轻松多了。不过说到底,我就是害怕辛苦,又不喜欢流汗的感觉,还非常非常怕疼,做不到像姐姐那样每天都把自己弄得伤痕累累,累到站不起来。” “不。所谓喜欢,所谓害怕辛苦,其实都是借口。” “你在说什么?”艾芙洛不解地看着她,“借口?” “是啊。艾芙洛,你在巨马城的军营里面对伤员的时候,你在橡木城与伊利昂交手的时候,你在地牢里被戴蒙的手下威胁的时候,你何时害怕过这些?” “啊哈?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你是不是把我想得太高尚了?这些和我的爱好又有什么关系?” “因为你真正害怕的不是辛苦,疼痛,流汗,甚至流血。你害怕的是就算自己已经拼尽全力,却仍然比不上姐姐的那种失落,所以你才会故意把心思都用在那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上。看哪,我天生就不是什么努力的人,所以才比不上姐姐的——你就是想给大家留下这样的印象,我没有说错吧?” 这番话对艾芙洛的打击是至今为止前所未有的,无论被耶罗的长枪刺中胸膛,还是被伊利昂的长剑反复捅穿肩膀,她感受到的痛楚都远远不及此刻。 “这……也是我不愿意接受的自己吗?”她问,声音干涩得自己也认不出来。连我心里最深处、最隐秘的部分也知道,还这样直白地说了出来,她确实就是我自己。 “是啊。后来你会选择成为祭司,也是因为这个缘故。走上完全不同的道路,就不会有人拿你们来作比较了,对吧?” 艾芙洛僵硬地点了点头。场上的小薇卡长剑上挑,小艾芙洛缩身后退却还是慢了一拍,右手腕上正挨个正着。虽然是训练用的钝剑,这一下还是令她“唉哟”叫出了声,长剑也脱手掉落。 漂亮的一击,艾芙洛看着那个小小的自己一屁股坐下,捂着手腕大声抱怨。年幼的薇卡走到自己身旁,一边说着什么一边单膝跪下,姐妹俩随后嬉笑着打成一团,拥抱着在地上滚来滚去,一同弄得灰头土脸。 “你很害怕输给姐姐,”黑袍的艾芙洛接着说道,“可姐姐的心里,却从来没有这种念头。不光是你,她没有想着要胜过任何人。” “她唯一的想法就是成为守护父亲的坚盾。” “多么单纯的人,只是为了这一个念头,就能日复一日地辛勤练习,到今天已经持续了十年以上。瞧。” 身边的景物又开始了扭曲。他们还是在繁星宫内,天色昏暗,校场上空荡荡的只剩下薇卡一个人在重复着挥剑的动作。天空中飘舞着雪花,地上也积了薄薄的一层雪,她却衣衫单薄,天鹅绒的斗篷与羊毛的大衣就那么随意地挂在一旁的箭靶上,艾芙洛看到她额上缀满细密的汗珠。远处宫殿的窗户里透出温暖的橘黄色光芒,隐隐还能听到阵阵喧哗与欢笑。 “这一天是神诞节,姐姐十二岁,陪父亲出席了庆典后连宴会都没有参加,就一个人来到雪中的校场,”黑袍的艾芙洛看着艾芙洛,“羡慕吗?一定是很羡慕的吧?” 凝望小薇卡许久,艾芙洛颔首承认:“是啊,羡慕。我们虽然一同出生,可她却是和我完全不一样的人。她好像从来不会迷惘,也不会犹豫,认定了的道路就一直朝走下去,不管路上会遇到什么,不在乎别人会怎么看,”她的双手交握,十指紧紧扣在了一起,“我……做不到这样。我……真的很羡慕这样的她。” “就只是羡慕吗?” 心又被小小地刺痛了下。“我也不知道,和姐姐比起来,我……”她就是我自己,原来在自己面前袒露心声也是如此艰难的,“我懦弱又自卑,从来只知道逃避。姐姐没有胜过我的念头,却远远把我落在了后面;我害怕输给姐姐,到头来还是输得这么彻底。我该怎么做?” “不要把自己说得这样渺小啊,艾芙洛,你害怕比不上薇卡,这种想法我能理解。可是,薇卡不是因为你才能获得与戴蒙一对一的机会的吗?巨马城不是因为你才得以守住的吗?海洛伊丝和诺亚不是因为你才能顺利逃脱的吗?你哪里比不上姐姐了呢?退一万步讲,就算拼尽全力还是输给她了,又有什么大不了呢?谁会在乎?谁谁为此瞧不起你呢?太阳明天就不升起来了吗?葡萄酒就因此变得不好喝了吗?你就没法用神术救治伤病了吗?薇卡就不爱你了吗?艾芙洛一直是个聪明又豁达的孩子,怎么会为了这种事而纠结呢?” 恐怕她说的没错……小时候的自己害怕输给姐姐还能说是年幼懵懂,争强好胜。现在的我呢?完全没有理由。这么多年来,我竟然一直都没再认真想过这件事,果然我的内心一直不愿意面对吗…… 艾芙洛陷入了长久的沉默,直到对方的声音再度响起:“对了,想看看现在的姐姐吗?” “现在的她?当然!她怎么样了?她还好吗?” 黑袍的自己没有回答。黑夜褪去,在大雪中奋力挥动长剑的薇卡一起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高耸的星门,悬崖般矗立的城墙,繁华的市集与镇子,看台,赛道,观众席,长桌。这地方艾芙洛依稀还有印象,从王领前往北境时会经过。这情形像是正在举行比武大会?我到底是在现实里,还是在做梦?又或者,这根本就是个巨大的环境,一切都听凭黑色的自己的意志? 她忽然倒抽了口气,一片圆形的场地上丛生着怪异的尖刺,那些尖刺或大或小,锋利犹如尖刀,苍白如同骸骨。薇卡就在这骨刺丛中往来穿梭,如同一只翻飞的蝴蝶。她的对手无疑是名奥术师,灵能飞弹如同雨点般从他手中飞出,划着不同的轨迹从四面八方袭向薇卡。 第377章 另一个自己(6) 好厉害的家伙啊,飞弹不停自虚空浮现的景象令她想起赫玛图斯,而薇卡的表现也不遑多让。姐姐不仅要避开遍地的尖刺,还得躲闪呼啸而来的飞弹,一切都在令艾芙洛目不暇接的高速中完成,那灵巧与迅捷完全超乎她的想象。换成自己,哪怕只是在这尖刺的丛林中奔跑都不可能这般快捷,没有尖刺的干扰也绝对躲不开铺天盖地的灵能飞弹。 多时不见,艾芙洛知道薇卡会变得更强,但从没想过她会强到这份上。和我已经完全不是一个等级的了啊……姐姐是怎么做到的?不管怎样,她一定进行过相当艰苦的练习,甚至经历了许多磨难。艾芙洛注意到姐姐身子比以前削瘦,脸上还带着泪痕。 “和姐姐交手的——”艾芙洛猛然想了起来,“那个老头我见过!他是谁?” “戴蒙手下的奥术师,我不知道他的名字。” “这么厉害的家伙……”在“脸黑的美人鱼”门外,可完全没看出那位老人还是个厉害的奥术师。艾芙洛的目光向四周扫视,戴蒙果然就在一旁观战,此外还有好几张她熟悉的面孔。哥哥浑身沾满血迹,看他举手投足却不像是受了伤。 她把注意力又放回到姐姐身上,心里止不住的担忧。薇卡为什么会在戴蒙身边?又为什么和那个奥术师战斗?这是我们遇到那位老人之前还是之后的事?姐姐能赢得了吗?还有,那又是—— 正打算看个仔细,可画面却突然从眼前消失了。她又回到了巨马城,回到了硝烟四起、遍地是尸体与鲜血的街道。 “怎么这种时候没有了?!”艾芙洛失望地叫嚷,“谁赢了?薇卡她怎么样了?” “戴蒙身边有很多厉害的家伙在,”黑袍的艾芙洛答道,“就算是凭借此地的力量,窥探也必须小心翼翼,而且只能维持相当短暂的时间,否则便会被他们发现。和你一样,我也很想知道为什么薇卡会出现在那种地方,她又为什么会和戴蒙的部下交手。还有,为何戴蒙会浑身浴血呢?” 种种蛛丝马迹都指向一个可怕的事实。想起戴蒙仅剩的一只眼睛,艾芙洛不寒而栗。 “姐姐她……” “放心吧。即便作最坏的打算,戴蒙也至少会留她一条命,只要活着就有希望。再说——”黑袍的艾芙洛突然停下。 “再说什么?” “现在没时间担心她了,还是关心一下你自己吧。麻烦来了。” 麻烦?艾芙洛一扭头,一个熟悉的身影自街道的另一端走来,看清来人,她不自觉地倒退了半步。 竟然是伊利昂。他一身黑色的板甲,头盔、肩膀、手肘和膝盖上有着龙爪形状的尖刺装饰,手中是一柄泛着暗红光芒的场景。他怎么会出现在这种地方?现在没有那件神奇的铠甲,也没有诺亚的歌声,艾芙洛清楚自己完全不是对手,甚至连拖延一点时间都做不到。 不可能的,幻象,一定是幻象吧!“果然是个麻烦,”她抿了抿嘴唇,“你会和我一起对付他吗?” 黑色的艾芙洛回答:“他要找的只是你。再说,就算我们两个加在一起也不是他的对手。” 这么说还真是无情又残忍。转眼伊利昂走近,他脱去头盔抱在怀里,嘴角挂着与记忆中一样的轻蔑冷笑。“艾芙洛殿下,”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橡木城一战,我们还没分出胜负呢。请您尽量多反抗一点时间,别一下子就完蛋,那样会很没意思的。或者,您跪下来求我,那样我可以考虑是不是饶了您。” 这个混蛋,就像猫抓到了老鼠还要戏弄一番,我在他眼里大概就是老鼠那样的存在,他根本没被当成对手。艾芙洛拔剑出鞘,她的词典里完全没有投降更或者跪地求饶这样的词汇,尽管实力有天壤之别,她的选择依然是抵抗。 结局是什么无所谓,反正我只要尽力就好——艾芙洛这才发现其实自己一直都是这样的人生态度,唯独对薇卡例外。 “是吗?”她空挥了下长剑,“那就要看看你有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厉害了。” “很好,这样你过一会求我的时候,我会更加高兴的。”伊利昂举起长剑疾扫而来。 艾芙洛挥剑相迎。这一定是个幻象,真正的伊利昂不可能出现在这个地方,所以说不定我能对付呢?这个念头在两人的剑相交的瞬间就被粉碎,对手的力量大得超乎想象,艾芙洛手里的长剑一下就被打飞。 这么快——没有时间让她惊讶或是感慨,伊利昂身子倏地逼近,长剑倒转,左手一拳正中艾芙洛肚子。 他的动作快得即使是艾芙洛也无从躲避,蕴含的灵能之强,她错觉击中自己的是一具破城槌,而不是拳头。剧痛自挨揍的部位炸裂,将整个身体贯穿,鲜血一下从嘴里喷了出去。 呼吸困难,难以视物,好半晌艾芙洛才意识到自己躺在了地上。所有的内脏都在疯狂颠来倒去,一张口又是大股鲜血涌出,她却连一声喊叫都发不出来。 差距也实在太大了……若是薇卡的话,绝不会这样简单就被打倒。连骨头仿佛都在颤抖,疼痛是如此真实,她实在不敢相信这仅仅是幻象。我……会死吗? 伊利昂的脸出现在上方。“这样可不好玩啊,”他像是有些扫兴,“太安静了。怎么也该又哭又叫、泪流满面地求我才对吧?” 呸。她毫无畏惧地直视伊利昂,虚弱而坚决地开口:“那种事,就算你杀了我也休想。” “就算杀了你?想说你连死都不怕吗?”伊利昂笑了,笑容扭曲而邪恶,“你完全弄反了啊,公主殿下。不过你很快就会明白的,过一会,你就不会是这副满不在乎的表情了——你会哭着求我杀了你。放心,这一会不会太短的。” 什么?他是什么意思?艾芙洛看着伊利昂提起手中暗红色的长剑。红光一闪,她放声尖叫。 第378章 另一个自己(7) 如果还有力气的话,艾芙洛确信自己一定在满地打滚、拼命喊叫。 可现在,虚弱至极地她连这点事情都做不到。伊利昂是个残忍又变态的疯子,他的长剑不住起落,在她身上留下的伤口不论深浅,都让她最大限度地感到痛苦。我的身体还剩下多少部分?手还在吗?脚呢?脸上又被他划了多少下?浸在自己的血所汇聚成的血泊中,闻着浓浓的、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味,艾芙洛不敢想象自己现在的模样,更不敢低头看自己。 你会哭着求我杀了你——他原来是这个意思,现在艾芙洛明白了。又是一剑劈来,艾芙洛完全无力躲闪,眼珠下意识地追随那暗红色的长剑转动,眼睁睁看着剑刃切入自己的手腕。这一剑几乎把她的左手齐根切下,以伊利昂的力量,这再容易不过。但他没有这么做,而是故意留下了些许皮肉没有切断,这远比直接切下更令人恐惧。 痛入骨髓,鲜血自断肢处喷涌,艾芙洛的身躯一阵痉挛,她只希望自己能就此昏过去。偏偏长期以来的锻炼在这种时刻发挥了作用,她的身体看似柔弱,实则远比普通人的坚韧,结果就是连这点仅剩的愿望也无法实现。 “怎么样,公主殿下,”伊利昂面带礼貌的微笑,长剑在艾芙洛的咽喉前来回划动,“求我,我就杀了你。” 属于她的鲜血在不断流淌,艾芙洛感到灵能与生命力都在逐渐流逝。求他?以这个变态的品性,绝不可能那么简单就答应,得到的只能是嘲弄。而且这是生命最后的时刻,她不想做出如此丢脸的事情来。反正也不剩下多少时间了,我至少该让他看看父亲的女儿是如何面对死亡的。 但……她终究还是不甘心。我明明只是在晚饭后到校园里进行一次散步,为什么会遭遇这些呢?这不是我能对付的对手,谁来帮帮我……谁都好,谁能解决掉这个混蛋? 长剑咬入肩头,割开皮肤、肌肉与血管,又切开骨头,她疼得无法呼吸。艰难地扭动身躯,她看到了静静站在一旁的灰袍的自己。不知为何,伊利昂对她视而不见,而她满脸泪水,对自己的遭遇显然不是无动于衷的。 “不肯?还是已经说不出话来了?”伊利昂倒转,还入鞘中,“既然如此,艾芙洛殿下,下来的时间我就不打搅了,请你独自好好享受,这可是很难得的体验啊。” 他退开几步,带着欣赏的意味看着血泊中的她,神情如同在观看一件出自名家之手的艺术品。果然是个变态,若他就在跟前,艾芙洛很想吐他一口唾沫。全身各处的疼痛在减轻,眼皮渐渐沉重,喉头干渴得仿佛皲裂,思维却神奇地清晰了起来。 终于要死了吗?艾芙洛惊奇地发现自己一点也不觉得恐惧,有的只是深深的遗憾。多想能再感受一次父亲怀抱的温暖,和姐姐再痛痛快快较量一场,再欺负一次海洛伊丝,再听诺亚唱支歌…… 对了,劳瑞娜,真想看一看她究竟长什么样。一定非常非常可爱,让人忍不住就想亲一口的那种吧。 眼睛快要睁不开了。往事一幕幕在眼前浮现。艾芙洛很欣慰,生命行将终结时,令自己感到遗憾的仅仅是这些小事。我没有辱没父亲的名声,也对得起祭司的身份,我的一生虽然短暂,作出的贡献总比造成的麻烦要大些。在临终的时候没有需要说对不起的对象,是多么地让人安心啊。 意识在消散,视野在迅速收窄,各种各样的响声都在离她而去,身体不再感到痛了,惬意的无力感浸透了全身。 就在她闭上双眼之前的最后瞬间,她忽然想了起来。王立学院里还有我的雕像,我并不是什么遗憾都没有留下的—— 接着她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死亡是什么感觉?黑暗,寂静,阴冷,书上都是这么说的。可黑暗也是一种色彩,寂静也是一种声音,阴冷也是一种温度,现在艾芙洛连这些也感觉不到。没有天堂,没有地狱,没有喜悦与悲伤、渴望与憎恨,一切感官全都失去了作用。此时此刻,她唯一的感受是…… 虚无。 什么都没有,什么也感觉不到,她甚至无法确定自己是否还存在。这就是死亡吗?以后要永远待在这种地方了吗? 她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彻底的虚无之中,连时间也失去了意义。先是一点光彩,接着是一个若有若无的声响,她本该觉得高兴,至少也该小小地激动一下,可就连这点情感也无法产生。 光彩扩大,声响也在逼近。艾芙洛突然发现自己恢复了意识,感觉又重新回到了身体内。肺像是许久不曾呼吸那样渴求这空气,她大口喘息。刀剑与盔甲发出的碰撞声,临死前的惨叫声,大人和孩子的哭喊声……各种声响充斥耳内。鼻子里满是令人作呕的血腥味,木头烧焦的糊味,其间还掺杂烤肉的——她不敢细想是什么肉——的香味。 她扭头看向四周。她又回到了巨马城的街道上,战斗还在一刻不停地进行着,烈焰与浓烟、杀戮与鲜血。这又是怎么回事?犹豫了片刻,她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接着是身子。 完好无损,十根指头都在。身上没有一道创口,衣服上也没有沾到一丝血迹。幻象?但哪个才是?那个死去的我,还是现在这个完整的我? 黑袍的自己迎面走来:“死亡的感觉如何?” 艾芙洛认真地回想了一下。我死了多久?也许仅仅片刻,也许长达数年。可为什么总感觉有些儿戏?我到底是在做梦,还是在现实中?“够可怕的,”她抿了抿嘴,“为什么我又活过来了?这里……究竟是怎么回事?” 对方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提出了新的问题:“你的力量在常人眼里已经非常强大了。可是,在刚刚那个人面前,你毫无还手之力。不光是他,还有许多强悍的生物,它们与伊利昂一样,踩死你不会比踩死一只蚂蚁困难。对如此无力的自己,你不感到难过吗?你不想做点什么来改变这样的现状吗?” “为什么突然说这个?” “因为麻烦又来了。” 麻烦?又?艾芙洛循着她的目光望去。个头矮小,身披带兜帽的灰袍,脸上带着黑色的面具。是赫玛图斯,她的心又是一沉。该死,果然又是我对付不了的。而且这一次,劳瑞娜大概没法来帮忙了。 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第379章 另一个自己(8) 灰袍的奥术师离得老远就停下脚步,躬身向艾芙洛行了一礼。奥术师们与战士交手时通常都会保持距离以争取施法的空间和时间,赫玛图斯没有因为实力的差距就对她有丝毫轻视。 “又见面了,殿下,”他说,“这一次你逃不掉了。” “上一次我也没逃啊,”艾芙洛还有心思调侃一句,“你想做什么?” 赫玛图斯冷笑着回应:“还能是什么?戴蒙殿下不再需要活着的您了。” 他从黑袍中伸出手来,那手黑瘦几乎只是骨头外裹了一层坑坑洼洼的皮肤,而且布满了瘢痕。接着一根干枯程度不相上下的法杖握在了这只手中,法杖的顶端是一颗土黄色的宝石,暗沉沉的几乎不发出任何光泽,表面还有几道裂纹。 等等,好像哪里不对劲?印象里的他……无暇让艾芙洛仔细回忆,一道雷电从法杖顶端向她迸射而来。蓝紫色的弧光亮得令人无法直视,她向左跳开,勉强躲开这一击。不等落地,第二道闪电又已射来,她单手撑地改变了方向,噼啪作响的电光擦身而过,却诡异地在她身旁凝住,接着四散炸裂。 闪耀的电弧像是蛛网一样将艾芙洛裹住,从皮肤贯穿至骨骼的刺痛霎时蔓延至全身。痛感来得快去得也快,有那么一瞬她眼前发黑,随之而来的便是麻木,整个身体自脖子以下都失去了知觉。 等回过神来,艾芙洛发现自己已经又一次仰躺在了地上。麻痹的感觉像是蛇一样在体内钻来钻去,她试了试,连根指头都无法抬起。啊啊,我果然很没用,连起码的抵抗都做不到,顷刻就又被人打倒了。 然后,又要体会一遍死亡的感觉吗?艾芙洛再次想起了薇卡,想起她在漫天的灵能飞弹与遍地尖刺中穿梭的身影。如果我从一开始就没有逃避,即便做不到她那份上,至少也不会像这样束手无策,任人摆布。只要做到姐姐的一半,至少逃跑不成问题。 无能为力的感觉真是糟糕,艾芙洛悲哀地笑了笑。所以,我现在经历的虚幻又真实的场面,其实就相当于我的临终忏悔吧?先让我直面曾经的罪行,接着是引导我对所作所为进行反思,最后再用真切又痛苦的方式感受死亡? 早知如此,薇卡在校场上挥洒汗水的时候,我就不该沉湎于美酒、音乐、舞会和漂亮的孩子。事到如今后悔也太晚了,她努力仰起头,看着赫玛图斯走近。希望他别像伊利昂那么变态才好。 “其实,还是有办法可以做到的。”黑袍的艾芙洛突然说道。奇怪,赫玛图斯对她视而不见,这句话他竟像是完全没听到。 “什么?”艾芙洛颤抖着扭过头去看着她。 黑袍的自己说道:“你的血脉中潜藏着力量,可你却像个最平凡的普通人一样在这世上感受痛苦,任你的血统白费。你挣扎,恐惧,随波逐流,被远比你低级的存在所伤害。” 仿佛为了证明她的话,赫玛图斯晃动法杖,致密的火焰自杖顶的法杖流泻而下,浇落在艾芙洛的胸膛上。 本该麻痹的身躯瞬间感受到了炽热的烧灼。艾芙洛厉声尖叫,翻滚着用脑袋撞击地面,指甲在坚硬的石板街道上抠挖,抓得双手鲜血淋漓。好容易火势消退,灼痛不再那么骇人,她无力地停下挣扎,趴在地上大口喘息,完全不记得是何时翻过身的。 在影堂,她曾听祭司绘声绘色地描述地狱的景象。那个人真该也被这样烧上一会,艾芙洛心想,那样下次讲起地狱,一定能生动许多。 胸前的感觉不对劲,她愕然发现自己完全没有被烧伤,连衣服也没有丝毫焦痕。这、这也是幻觉?是赫玛图斯的法术,还是属于这个幻境的,又或者这两者根本是一回事? “很痛苦吧?”黑色的艾芙洛继续说道,“你本可以不用经历这些。可惜,现在一切都晚了。” “艾芙洛殿下,”赫玛图斯用法杖顿了顿地,“很高兴看到您自己就会翻面,我这烧烤师傅就可以省力了。” 竟然把我比作烤肉?艾芙洛正打算反唇相讥,炽热再度将她吞没。她证实了刚才的猜想,附着全身的烈焰并没有在焚烧她的身体,然而痛楚真实、深刻而持久,没有片刻可以喘息,也无处可以逃避。 痛苦之外的一切感受都被从身体上剥离。她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只知道每一秒都如同一个世纪那么漫长。许久,久到她完全忘却了时间,期盼的解脱终于来临,身体的感觉蓦地消失,她再度陷入虚无。 又死了吗?这次的感受比上次更为深刻,明明连身体的存在都感觉不到,烈焰焚烧的灼热与痛苦却依然留存在记忆中。 不该是这个样子的。前一次,艾芙洛还能感受到平静,这一次却只有不甘。我还有很多想做的事,我一定还能做到些什么,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一次次地倒在那些比我厉害的家伙面前。 只是,我该怎么做?我需要力量,比任何时候都需要! 陷入虚无的她仍然没有关于时间的感受。想要变得更强,可是却什么都做不了,这样的念头不断啃噬着艾芙洛的内心。就连死后也无法得到安宁吗?我会不断懊恼下去直到永恒吗?上一次我是复活了没错(或许我也没有真正死掉,她隐隐有这种感觉),可谁也不能保证这一次她还能从这无边的虚无中脱身。 不知过去多久,时间的概念与现实完全不同,或许已经过去了千年?艾芙洛无法肯定。色彩与声音再度出现在了无边的虚无中。艾芙洛又一次回到了燃烧着的巨马城,站在被鲜血染红的街道上。黑袍的自己站在面前不远,满脸的悲伤与怜悯。“这一次呢,”她问,“死亡的感觉如何?” “糟糕透顶,”直到此刻,艾芙洛仍然隐隐觉得身上还有火焰在灼烧,“你说我的血脉中潜藏着力量……” “是的,属于王者的伟大力量。伊利昂的长剑,刚刚那奥术师的法术,还有其他现在的你认为遥不可及的存在,你明明拥有那样的力量,为什么要忍受这些?你要做的只是让它觉醒,然后把他们统统都踩在你的脚下。想看看那样的我们能做到什么吗?” 第380章 另一个自己(9) 黑袍的自己语气有了些微的变化,清澈与沉静之外,掺入了不易察觉的狂热,听来有种煽动的意味。她就是我,可我会这样说话吗?“当然,”艾芙洛试探着问道,“能做到什么?” 狂暴的风突然自两人之间爆发,瞬间席卷了一切,街道、房屋、骑士、旗帜、浓烟、城墙,一切都被风暴驱散,盘旋着升上天空,又渐渐变得细碎,直至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如茵的绿草,犹如绿色的海洋般一眼望不到边际。 随即巨大的阴影覆盖了草场。艾芙洛抬头,看到的是巨大足以笼罩繁华市镇的双翼、漆黑如夜的大块鳞片、张开的大口中利剑一般的牙齿,以及自喉咙深处透出的暗红火光。是龙,人类有几百年没有见过龙了?一百,还是两百?艾芙洛看得目不转睛。 那庞然大物降落时,大地也为之震颤。它抬起头颅,挥舞双翼发出一声咆哮。 简直是又一场风暴,满地绿草在劲风吹拂下齐刷刷低伏,离得近甚至被连根拔起。风中蕴含着力量,尽管相距遥远,艾芙洛还是费了点力气才站稳脚跟。她觉得自己好像听懂了这声咆哮,这是示威,龙在向谁发出挑战。 一个小小的身影自向着巨龙走来,艾芙洛立刻发现那是又一个自己。一身最常穿的红色祭司袍,步履轻快而稳健,脸上洋溢着自信而无畏的微笑。没有交谈,没有对峙,没有试探,巨龙张开巨口,洪流般的火焰喷薄而出。 火焰色泽昏暗,彷如将熄的炉火,可艾芙洛清楚这从龙口中喷出的火焰足以焚化世上的任何物体。她看到自己瞬间被这火焰吞没……却又毫发无伤地从中穿出。黑色的巨龙扬起右爪,狠狠向着艾芙洛抓去。 黑龙爪子上的一根趾头就比艾芙洛的身子更粗更长,如此巨大的体型之下它的动作依然迅捷,爪击的同时生着尖刺的长尾甩动,一旦艾芙洛躲开爪子,就会被尾巴扫中。 只是它却疏忽了一点,就是她是否需要躲闪。艾芙洛瞠目结舌地看着那个穿着红袍的自己举起左手,稳稳当当接住了巨龙的爪子。龙爪黝黑粗糙的皮肤与她白皙柔嫩的手掌形成了鲜明对比,仅看外表,谁都会觉得那爪子有着人类难以企及的力量,而她的手掌吹弹可破。 事实却恰好相反。黑龙吼叫连连,双翼扇动,它的爪子却无法再向下半分。艾芙洛突然松手,身子高高跃起,一拳向上击出,正中巨龙下颚。 旁观的艾芙洛依稀记得谁教导过,那里是龙族最脆弱的部位。惊天动地的咆哮声中,黑龙的脑袋高高仰起,又重重砸落在地,在地上砸出深深的泥坑。巨大的身躯挣扎翻滚,沾满泥尘,声声吼叫都清晰地流露着痛苦。还有血迹,小河一样的鲜血从黑龙口中流出,艾芙洛还是第一次知道这种生物的血也是鲜红的。 只一拳就打倒了巨龙?艾芙洛看着自己转身离去,没向满地打滚的黑龙看上一眼,那背影是如此帅气,完全是她理想中的模样。 “我……也能做到那份上?” “那就是你。” “我要怎么做?” “真心实意地接纳我,”黑袍的艾芙洛张开双臂,姿态犹如祭司在布道,“不管有多么不愿意,我始终是你的一部分,真正的强者从来不会回避正视自己的内心。来吧,伸出你的手来,毫不保留地接受我。” 随着她的动作,她们又回到了硝烟中的巨马城。她的嗓音在发颤,艾芙洛注意到了。一击战胜巨龙后离去的背影在眼前挥之不去,那就是我,只要我对内心的阴暗面张开双臂。会不会太简单了些—— 正在思索,金属摩擦般粗糙的声音自背后响起:“艾芙洛殿下,就像我们约好的那样,我来了。” 循声回头,高大的身形,厚重的铠甲,尺寸骇人的长枪。哦天啊,耶罗·库珀·泰格,又是一个我对付不了的家伙。艾芙洛完全不明白上一次他为何会认输,她仅仅砸断了他的手臂——实际上多半根本没断,他的长枪却几乎将她洞穿。 这些敌人绝不会全都专程来到我的面前,所以他们全都是幻象,就连我的死亡也仅仅是幻觉,一定是这样的没错。可这幻觉又是如此真实,利刃加身与烈火焚烧的痛苦,死后什么都不存在的虚无,那样的感受即便经历一次也足够刻骨铭心,而她却已经体验到了两次。 “快,殿下,”黑袍的艾芙洛急切地催促,“伸出你的手,现在还来得及。” 我确实不想再体验那种感觉,哪怕那并非真正的死亡也不想了。可……总觉得怪怪的。那种程度的力量,会这么容易就得到吗? 耶罗行过一礼,放低了长枪,赫然是突刺的姿势。他的刺击迅若雷电,艾芙洛知道自己支撑不了太久。而且这次手头连块盾也没有,不可能再像上次那样封住他的长枪,哪怕只是一瞬。 怎么办?艾芙洛握着长剑的手心满是汗水。 “还在犹豫什么?”黑袍的艾芙洛声音再度响起,“快,他要来了……哦不!” 话音未落,耶罗的长枪已然袭来。比想象中还要快捷,艾芙洛完全看不清枪的来势,下意识地向左急速跃开。 右边脸颊火辣辣的疼,伤得应该不重。下一枪又已刺到,她向后翻滚,躲得狼狈不堪。长枪连连刺来,就和记忆中的一样,刺击与刺击之间全无间隔,耶罗的双手连同手中的长枪化作一团模糊的残影。眼睛完全没有作用,等看到的同时身上早已中枪,艾芙洛能做的就是凭借经验与直觉尽可能躲闪——换句话说,完全依靠运气。 身上已经不知道被长枪刺伤划伤了多少处,艾芙洛不住后退,耶罗小山一样的身躯在步步紧逼。没有反击的机会,连逃跑也做不到,一切的努力都只是在拖延必然到来的结局。 “为什么还要迟疑?”黑袍的艾芙洛指责道,“难道痛苦和挣扎还不够多吗?您难道还不愿意接纳自己的全部吗?” 没机会开口回答,耶罗的长枪刺中了艾芙洛左膝,在她倒下之前又连续命中右腕、左肘与左踝,只一瞬间她就失去了动弹不得、摔倒在地。 第381章 真相,钥匙,演员(1) 艾芙洛趴在地上,看着从四肢流出的鲜血在石板上蔓延。啊啊,又要死一次了吗?那连时间也不存在的虚无,没有边际的空寂……她心里发怵,早知如此,刚才在黑袍的自己面前真该动作快一点的。 后悔也迟了,耶罗缓缓走近。艾芙洛看着黝黑的护胫停在自己眼前,沉闷而空洞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仿佛他在很远很远的地方说话:“伊利昂大人命令我让你尝尽痛苦后再杀了你,但那不是战士该做的事。这次是我赢了,所以……请您安息吧。” 他好像还行了一礼,但艾芙洛抬不起头来,无法确认。后颈随即一凉,尖锐的疼痛瞬间贯穿了脖子。枪尖随即退了出去,耶罗提着长枪,转身大步离去。 血从脖子上贯通的伤口喷泉似的涌出,艾芙洛喘不过气来,死亡在迅速迫近。我明明一拳就能让巨龙倒下,现在却倒在粗粝的石头上看着自己的血流得满地都是,孤零零地等待死亡来临的那一刻。 她用尽全力呼吸,喉头传来可怕的剧痛,却无法把空气吸到肺里。身体不受控制地挣扎起来。就算是幻象,这感觉也实在太可怕了。我……我不想死。力量明明只要伸手就能得到,我究竟在害怕什么?又在犹豫什么? 黑暗与寂静又一次将她笼罩。感谢诸神,这次相较之下是痛苦最少的。当她意识到时,已经又一次陷入那虚无的国度。 不能,我不能就这样一事无成地这样死掉,如果能再来一次的话,我绝不会再在力量面前犹豫。一切都等活下来再说,死人是什么也说不了、什么也做不到的。 但……我还有重新来过的机会吗?来到这个什么都没有的地方已经是第三次了。我还有离开的幸运吗?世事总是如此,在还有机会的时候毫不在意地挥霍,到无法回头的时候却又悔不当初。恐惧与悔恨像涨潮时升起的海平面,毫不留情地将艾芙洛吞没。 她不记得有没有过哭过,到最后想起黑袍的自己来。她一定对我很失望了吧?她是我的一部分,一直在渴望我的接纳,仔细想想真是太可怜了。我不会再辜负她,如果还有下一次的话,一定不! 于是当色彩自虚无中浮现,她的激动简直无以复加。视觉之后是呼吸,心脏的跳动,皮肤的触感,听觉逐一恢复,艾芙洛贪婪地感受着一切。活过来的感觉真是太好了,她深深吸了口气,转动脑袋环顾四周。 身处的地方不出意料仍然是巨马城那燃烧的街道。似乎每一次复活,城里的火势都比前一次更加旺盛,化作废墟与焦炭的建筑也更多。黑色的自己站在身前不远处,蹙起眉头责备道:“真是的,你白白又多受了一次苦。难道死亡的滋味如此甜美,让你想要不断体验吗?” “一点也不,”艾芙洛哆嗦了下,“不过现在我想明白了。来吧,我愿意接受你,真心诚意地。” “终于么?”黑袍的艾芙洛长长叹了口气,“那么让我们开始吧。时间不等人,说不定什么时候……” “等等,”艾芙洛打断了她,“这次再有人来杀我的话,会是谁呢?” “我也不知道,但你无法抵抗这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多半还是你认识的人。” “无法抵抗的话……”艾芙洛心头一窒,当年在王立学院,被自己毁掉人生的那个孩子,会不会在此地出现? “没时间好犹豫了,看哪,有人过来了。” 艾芙洛回转过身子,看到一个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年轻人沿着四处窜起火苗的街道向她走来。他全身黑袍,一头黑发,右手中是一根橡木手杖,两端各有一颗宝石诡异地悬浮着,散发着苍白的光。 这是谁?她隐隐有不妙的预感。 他脚步急促,转眼便来到近前。“艾芙洛殿下,”他说,“想必尊贵的您已经忘记我是谁了吧?” 确实,艾芙洛认不出来。“你是……?” “我们曾是同学,”年轻人的表情很平静,“看来您的记忆力没有我以为的那么好。那么,罗万大师这个名字呢?有没有帮助您想起来什么?” “你,”艾芙洛倒抽了口气,“你是——” “没错,就是我,”年轻人的语气中带着刻骨的仇恨,“为了那封您仅仅因为好玩就烧掉的介绍信,今天我又来到您面前了。这么多年来,我从来没有一天忘记您对我的关照,并且一直希望能好好报答您。” “见鬼!”她转向黑袍的自己,“这还来得及吗?我们该怎么做?” 黑袍的艾芙洛点了点头,从袍子下取出一柄匕首。那匕首通体银白,光洁得可以用来当镜子,没有一丝瑕疵。她伸出手指,轻轻割破了一点,鲜血顿时流出。她倒转匕首,递给艾芙洛。 “像我这样做,并不需要割的多深,一滴血就足够了,只要一滴,然后让我们的手指紧紧贴在一起。保证你是诚心的,无论发生什么,心里都不可以产生任何抗拒,”她急切地盯着艾芙洛,“来吧,快,快!他就要来了。” 扭头看了眼,那位曾经的同学举起法杖,已经开始念诵咒语。是没时间好犹豫了,艾芙洛握住匕首,划向自己的手指头—— 在刀刃即将碰到指头的刹那,她突然缩手,匕首改变方向,直刺黑袍的自己。这一下实在太过出乎意料,直到匕首完全刺入黑袍,对方脸上那副期待的表情都没来得及有所变化,更别说躲闪或是防御。 鲜红从她的嘴角溢出。“你,”黑袍的艾芙洛满脸的期待变成震惊,又从震惊变成疑惑,“你,你这是在做什么……艾芙洛……难道……” 看来是得手了,艾芙洛松了口气。“你折腾了我那么久,”她忍不住笑意,“这种三流的把戏也该是退场的时候了。你根本不是我的什么阴暗面,你这蹩脚的演员,现在,露出你的真面目吧!” 她拔出匕首,随意丢开。匕首落地发出一声清脆的叮当,紧接着,眼前黑袍的艾芙洛连同身后那个年轻人像是沙滩上被海水冲刷的沙雕一样瓦解崩坏。 第382章 真相,钥匙,演员(2) 这两个人的崩溃只持续了短短片刻。年轻人彻底消失不见,黑袍的艾芙洛则彻底变换了模样。那是个与艾芙洛同龄的女孩,一头长发是怪异的蓝色,穿着鲜艳的红色长裙,犹如出席晚宴的礼服。 “终于露出原形了吗?”艾芙洛按住剑柄,“你这家伙究竟是什么人?” “竟然能破解那样的幻术……!你,”女孩的脸上是抑制不住的惊讶,“你是怎么做到的?” “不懂礼貌的小朋友,在向别人提问之前,至少先该做个自我介绍吧!” 街道上的火势似乎更盛了,浓烟使得四下里黯淡了不少。女孩抿了抿嘴唇:“菲塔索斯,幻象的管理者,钥匙的守护者。我明白了,一定是我哪里露出了破绽。” 对方那纠结,不甘,还要外加几分不知所措的神态令艾芙洛心满意足。不旺我吃了那么多苦头,现在终于轮到你了。“这个幻象确实很不错,一开始连我也骗过了,”艾芙洛摆出一副淡定从容、一切尽在掌握的神气来,其实心底里正暗自觉得侥幸,“你很清楚我在意什么,甚至连我内心那些不愿意向任何人提起的、最隐秘的角落也明明白白。战争的残酷,死难者家人的不幸遭遇,我对竞争的逃避、对失败的恐惧……这些确实都是我不愿意面对的、想起来就要抓狂的事,所以起初我完全相信你是我的阴暗面,是我不愿意接受的一部分。我必须夸奖你一句,干得漂亮。” “哦?谢谢了,”菲塔索斯问,“那么,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的?” “一直到伊利昂把我杀掉,”这么说有点儿怪怪的,想起濒死以及死后的感受,艾芙洛脊背发凉,情不自禁哆嗦了下,“我都没有发现什么破绽。我第一次产生怀疑,是被赫玛图斯打倒。我和他交过一次手,这次和那次相比,法术上的区别也就罢了,他说话的风格完全变了。在我的印象里,他有些古板,却又称得上正直,对敌人的态度与其说是个祭司或者奥术师,还不如说是骑士。那些话,实在不像是他说得出口的。” “这可真是出乎意料,”女孩神情复杂地凝视着艾芙洛,“许多人在临死时,只要留他一命,无论什么要求都能答应。那时你已死过一次,很清楚死亡的恐怖,却还能如此敏锐而清醒。还有吗?” “赫玛图斯的手。上次我见到他从袍子里露出手来,那是年轻人的手,至少也是壮年,不像这回,简直是个骷髅啊。” “是么?这也没有办法,我还是按以前的他来塑造形象的。我和他上次见面到现在要远远长于常人一生,我不清楚现在的他是什么模样。” 比常人一生还长?艾芙洛压下心头的好奇,继续说道:“那之后,你在情急之中喊了我一声‘殿下’,如果你真是我,绝不会这么喊自己。这又是个破绽,瞧,拼图就是这样一块一块完成的。” 菲塔索斯颔首称是:“正如您所说!我还是太小瞧您了。还有吗?” “决定性的证据出现在最后。不过在说出来之前,我想先确认一件事。” “什么事?” “在这个地方,我所见到、听到、感受到的幻象,一半是由你创造,另外一半则从我自己的意识中产生,对不对?掺杂了一半真实的谎言是最容易骗到人的。” “你连这个也知道!”菲塔索斯诧异得向艾芙洛一连跨了好几步。 很好,我猜对了。“本来不知道的,不过来这里之前,有个朋友随口问了我一句关于某个神术的事,”现在想来,劳瑞娜或许不是随口问的,“心灵牢笼,你大概也听说过吧?就是那句话启发了我。连我这种程度的祭司都能让普通人在毫无察觉的情况下陷入自身的幻想,能操纵这种大型幻象的你就更不在话下了,对吧?” “对,所以你说的决定性的证据是什么?” 女孩有些焦躁,那是不是表明,即便在这幻想里,她也无法掌控一切呢?“我在王立学院的过去,你大概也有所了解,知道我曾经对不起一位同学,并且至今也无法释怀。而且你多半也知道,我甚至不记得那位同学的名字。” “是的,但这又哪里不对劲了呢?” 艾芙洛按捺不住地大笑:“你终于不知道了?因为他有着罕见的紫色头发与眼睛,所以我虽然根本没和他说过几次话,也想不起来他的名字,却一直记得他的模样。” “什么!”菲塔索斯的惊愕甚至要胜过方才被匕首刺中胸膛时。她攥紧双拳,脸庞扭曲,双肩不住颤动。 生气吧?懊恼吧?后悔吧?活该!比起你对我做的那些,这只是再小不过的报应。艾芙洛清了清嗓子:“到这个时候,整块拼图都很清晰啦。先是施加精神上的压力,接着是肉体上的摧残,如此不断的循环,痛苦无穷无尽,我必然会迫切地想要从中解脱,无论什么方式都好。到了这时,你再把诱惑呈现到我面前,于是提出要求也变得顺理成章——你想要我的血,而且还必须是我自愿献出的情况下,对不对?” 等她说完,菲塔索斯的两眼迸射出异样的光彩。艾芙洛注意到四周的火焰比方才又旺了些,跃动的火舌像是穿着暗红裙子的少女在起舞。这样下去,怕是整座城市都要被吞没,记忆里的巨马城之战可没有这样的大火。 没有风,菲塔索斯的红裙下摆却在飘动。“了不起,”她鼓起掌来,“比起您杰出的头脑,更让我钦佩的是您坚韧不拔的意志。在那样的痛苦与诱惑之下,您竟然还能保持理智与冷静。是我太贪心了,竟然妄想您会乖乖交出鲜血的。现在,我改变主意了。” “改变主意?你要做什么?” “我不会再用欺骗这样温和的手段了,”菲塔索斯咬牙切齿,“之前你所感受过的一切,包括死亡在内,与你即将体会到的痛苦都不值一提。我要看着你那足以自豪的意志消磨殆尽,粉碎崩塌。然后,你会跪下来流着泪求我。那样得到的鲜血虽然比不上你心甘情愿献出来的,总比没有要强。” 伴着她的话语,在她身后,伊利昂,赫玛图斯,耶罗的身影逐一浮现。 第383章 真相,钥匙,演员(3) “真遗憾呀殿下,虽然破解了我的幻术,却不代表就可以战胜我。来吧,”菲塔索斯狰狞地笑了起来,“面对你的命运吧!” 伊利昂、赫玛图斯与耶罗一同向艾芙洛走来。 “哦?”艾芙洛撇了撇嘴,这种关头还笑得出来,“虽然这样说了,不过一口气就上了三个人,你好像没什么信心嘛。” “我没有信心?”菲塔索斯哼了声,“我受够你那轻蔑的笑容了。我这就让笑容从你脸上永远消失,永远。” 伊利昂暗红的长剑率先劈来,红光划过,快得无从闪躲;耶罗的长枪刺出比长剑要晚,枪尖却比剑刃更先刺到艾芙洛面前;赫玛图斯举起法杖,亮蓝的弧光激荡射出。 艾芙洛向前跨出一步,利刃与闪电那闪亮的轨迹几乎碰上了她的身子,却最终以毫厘之差偏过,她毫发无伤。 所有人一同惊呼——除了她本人以外。“混、混蛋!”菲塔索斯大叫,“你不会有第二次这种运气。” 伊利昂他们三个再度发起攻击。这次长剑、长枪与闪电勾勒的不再是三道或笔直或弯曲的线条,而是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 他们无疑已经全力以赴。而艾芙洛不过耸了耸肩,摊了摊手,仿佛对一切都无动于衷。那张网将将笼罩住她的瞬间,她屈起右脚,脚尖轻轻磕了下地面。 接着她便突然动了起来。前进、平移、后退、旋身,身体仿佛自己就知道如何躲闪。本来三个对手中的任意一个都能轻易将她打倒,此刻三人联手却连她的衣角也碰不到一下,更加无法阻止她的脚步。 几个起落艾芙洛便已从网中穿出,菲塔索斯就在眼前,她抬手就是一拳,正中对手鼻梁。 一声惨叫,菲塔索斯捂着鼻子仰天倒下。伊利昂、赫玛图斯与耶罗三人从背后赶来,对他们的动向清清楚楚,她看也没朝背后看一眼,稍稍挪动脚步便将他们的攻击全部躲开。 “这不可能!”菲塔索斯含混地叫嚷,“你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强!” “有什么不可能?”身后三人依然执拗而徒劳地挥动武器、吟唱咒语,她保持后背对着他们,冲着菲塔索斯得意地晃动拳头,“反正不过是些幻象,说到底是想象出来的力量。” 菲塔索斯甚至忘了要爬起身来,毫无风度地坐在地上大叫:“但这是我所管理的幻象,绝不是那种不相信就不会造成伤害的低级戏法!你……除非你也能操纵幻象!你,你不过是一介人类,怎么可能做得到!” “喂!我说你这混球,小瞧我也就算了,别把整个人类都看低了啊。或许你的戏法是要高级一些,但不管怎样,伤害也好,痛苦也罢,终究还是要让我感觉到才能实现的吧?而感觉这回事呢,”艾芙洛扮了个鬼脸,“从来都是双向的。你把种种感觉施加到我身上的同时,也反过来为我提供了感知你的通道。” “你……”菲塔索斯深深倒抽了一口气,“你连这也能感受到?” “本来确实不能。但是在橡木城的那场战斗中,有位旅行诗人的歌声短暂地赋予了我感知灵能流动的能力。那种能力虽然到现在我也没能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啦,但至少帮助我理解了‘感知’的本质。就是这样。” 说完,艾芙洛拔剑出鞘,头也不回,反手唰唰唰三剑,三个对手几乎同时倒下。她忍不住回头望了眼,伊利昂与赫玛图斯满脸的难以置信,看不到耶罗的表情,但可以想象他一定也和他们差不多。她意识到那些不是他们的表情,而是菲塔索斯的。 尽管如此,能够感知灵能的流动、并且一剑就将这样的三个对手解决依然令她的心情无比欢畅。她喜欢这种感觉。啊啊,要是能向诺亚学会这一招就好了。 长剑斜斜指向坐地不起的菲塔索斯,这次轮到艾芙洛居高临下了:“好了,你杀了我三次,现在我杀你一次不算过分吧?不过我可不知道该怎么把你救活。还有什么花招的话,趁现在都使出来吧。” 菲塔索斯嘴角抽搐了好一会,忽然摇了摇头,举起双手:“没有了。您的强大我见识了,是我输了,我投降。” 这么简单?艾芙洛本想狠狠揍她一顿出气,现在不免有种浑身怨气无处发泄的纠结。“怎么这样?”她忍不住抱怨,“你好歹也稍稍抵抗一下吧?” “那又有什么意义?好了,艾芙洛殿下,按照古老的契约,我该交出守护的东西了。” “你守护的东西?”艾芙洛不明所以,但立刻就醒悟过来,劳瑞娜说了,我们是来偷东西的。只是那小坏蛋可没有明说偷的过程如此艰巨。真是奸诈,回去了一定要好好惩罚她!“没错!”她装出一切了然于心的模样,“交出来吧。” 一直充斥鼻孔的血腥味与焦糊气息蓦地消失,空气变得清新而冷冽。有那么一瞬间,艾芙洛的双脚似乎毫无依凭地站在虚空中,燃烧的街道与倒塌的城堡像是被打碎的玻璃般化为千万片,在身周翻转飘浮。 这感觉只持续了短短一瞬,她又回到了有着七彩大门的圆形大厅。墨水般的黑暗在大厅正中央漩涡般汇聚,艾芙洛第一次发现原来黑色也可以如此耀眼刺目,让人睁不开眼睛。光芒转眼褪去,一颗鸽蛋大小的宝石悬浮在了她的面前。 宝石晶莹剔透,漆黑如同永恒的长夜,时不时有光芒在一闪而逝,犹如闪耀的星星。不需要知道这宝石是用来做什么的,只是看着这副样子就知道绝对是个相当重要的东西。 “好了,就是这个。按照约定,战胜我的人视同达成条件,现在钥匙是您的了。请收下吧。” “啊?”艾芙洛看得出神,半晌才意识到菲塔索斯在和自己说话。“钥匙?哦,当然,就是钥匙,”她意识到菲塔索斯说的钥匙正是这块宝石,于是伸出手去,“我就是为了它来的。” 指尖碰到宝石,触感冰凉,恍惚间她觉得自己碰到的不是一块没有生命的石头,灵魂仿佛离开了身体,在万千的世界中任意穿梭,尽情遨游。空间不再是限制,太阳自脚底远去,星星在头顶狂舞,瑰丽的星云仿佛触手可及。 这也是幻觉吗?艾芙洛定了定神,星辰,大厅,绮丽的光彩连同菲塔索斯一并消失。四下里一片漆黑,片刻之后她分辨出了喷泉、礼堂、树影和远处的灯火,靴子里灌满冰凉的水,让她一下子清醒过来。 第384章 话剧(1) 好像是回来了啊?燃烧的巨马城,菲塔索斯,伊利昂,虚假的死亡,幻象……那些仿佛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明明感觉是那么的强烈而深刻,可看着身周的一切,艾芙洛无法确定那些是否当真发生过。 或许我只是睡着了,做了个超长的梦?看起来我根本连这喷泉也没跨出去过,更别说这座学院了。 等等,我手里这是?她摊开手掌,黑色的宝石在黑夜里闪烁着深邃的光芒。 “您终于回来了!太好了,太好了!”劳瑞娜倏地扑了上来,紧紧将她抱住,像个孩子似的又笑又跳,水花溅在两人身上。 艾芙洛费了点力气才把她从自己身上摘下来。若不是那碍事的头盔,她现在肯定狠狠捏住劳瑞娜的脸颊用力往两边拉。所以她退而求其次,重重在头盔顶上凿了两下。 劳瑞娜双手抱着头蹲下:“啊!好疼!” “还敢喊疼!”艾芙洛佯装生气,“你这小坏蛋!什么都没告诉我!我才是要喊疼的那个!”说实话真的很痛,身体上什么伤痕也没留下,但那种感觉还存在于记忆之中,被利刃切割得支离破碎,被烈火焚烧,仿佛没有尽头的虚无…… 过去了,过去了,没事的,她赶忙告诉自己。 “可您还是平安归来了嘛,”劳瑞娜一下又站了起来,兴奋地晃动着双手,“我本来以为您独自搞不定,打算要帮助您的,没想到您竟然全都一个人解决了!真是太了不起了,不愧是艾芙洛殿下!” “是吧?很了不起吧?”能被劳瑞娜称赞,艾芙洛心满意足,“你在这儿等了我多久?” “对我来说,不算久。钥匙守护者的幻象中,时间的流逝与我们的世界不完全一致。我在这儿其实也就站了五分钟。” “是吗?真是神奇。对了,给你,”艾芙洛把宝石递出,“你要的就是这个吧?这是用来做什么的?” “不是我要的,现在它属于您了,”劳瑞娜摆了摆手,然后指向前方,“看那个。” 循着她的手指望去,视线顺着七神学院的中轴线向前延伸,虽然是夜晚,星门的巨大轮廓仍然依稀可辨。 “是星门。怎么了?” “没错,是星门。远古时期的人类制造了星门,从此便可以自由地在群星间穿梭,星门正是因此得名的。他们从星门中获得了无尽的力量与财富,但过于强大又难以控制的力量从来是灾祸的根源。对星门的滥用终于招来了严重的后果,灾难席卷了我们的世界,他们付出了难以想象的巨大代价才将星门封闭。” “这块宝石,”艾芙洛听懂了劳瑞娜的意思,“就是开启星门的钥匙吗?啊不对,我明白了,是关闭,这是用来关闭星门的钥匙。” “您果然细致又敏锐。” “这么珍贵的东西,我得好好保管。”该放在哪儿好?她一时没了主意。 “这倒是不用。重要的是拥有钥匙的人,而非钥匙本身。现在钥匙已经和您的血脉融为一体,您不需要这块宝石也能关闭星门,反之则不行。所以,这东西其实和路边的小石头没什么区别,至多不过是好看些。真正珍贵的,是现在的您。啊抱歉,”她掀开面甲,吐了吐舌头,再把面甲放下,“您以前也很珍贵哟。” “是、是吗?”艾芙洛抬头望望星门又低头看看宝石,“啊我想起来了,刚刚那位钥匙守护者也说过,必须要有我的血才行。说起来,为什么是我的血?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吗?” “其实不光是您的,薇卡殿下、海洛伊丝殿下或者塔罗恩陛下的都行,所谓王者的血脉蕴含着力量。按照远古人类的契约,唯有王者之血才能与钥匙融合。” “我……薇卡……海洛伊丝……塔罗恩……这么说戴蒙和奥列格也行?” “不,他们不行。尽管你们都继承了同一位父亲的血脉,但簒夺者不算是王者——远古人类的要求就是这么怪。” “我明白了。再和我说说星门的事?好像会很有趣。就是王立学院的老古董们也不知道这些庞然大物的来历和用途呢。” “谨遵您的吩咐,”今晚的劳瑞娜似乎特别彬彬有礼,“不过这里黑咕隆咚的,水又太凉。我们不如回旅店去再慢慢说吧?说不定卡佩小姐也会想听听呢?” “没问题。先去刚刚那家酒店,是叫彩虹没错吧?带一桶麦酒回去,我答应过你的。”艾芙洛有些佩服自己的记忆力。经历了那么多常人可能一辈子都未必能经历的事情过后,还能记得关于一桶麦酒的承诺。 劳瑞娜欢呼了声,两人向喷泉外走去。来的时候,黑乎乎的校园令艾芙洛不敢高声说话,不过此时此刻,或许是因为体验过几次死亡?她发觉那些影影绰绰的树木与建筑再也吓不住自己。 “我想起一个问题。” “请问吧!” “你刚刚说,我现在就相当于是关闭星门的钥匙,所以非常珍贵,对吧?” “可以这样理解。” “听起来是很珍贵,但似乎一点用处也没有,”艾芙洛远远望着位于两人行进方向正前方的星门,“因为好像根本没人能打开星门啊。我觉得以我们现在的灵能水平,我肯定没法活到足够打开这些东西的一天。” “嗯,您说得很合乎逻辑。现在是该让您知道的时候了,戴蒙殿下现在就在尝试打开星门哦,而且,他快要成功了。” “什么!你不是说他的血不行吗?” “他的手下用了别的办法替代。这事说来话长,”劳瑞娜搓了搓手,“等我们回到旅店,在柔软的羽毛床上打滚时再细谈吧。” “是吗?”她的话令艾芙洛口干舌燥、心跳加快,“打滚的部分可以介绍得再详细一点吗?”说起来,真的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和漂亮的女孩子上过床了啊…… 劳瑞娜的身子顿住。“呃,”她抓耳挠腮——实际上是抓挠面甲,“请不要在意,我只是一时口误。重点是回到旅店……呃?” 艾芙洛与她同时回头望向礼堂。门缝里漏出些微的灯光,还有隐约的人声传来。这个钟点,学校里怎么还会有人在?两人对视了一眼,点了点头,一同转身向礼堂走去。 第385章 话剧(2) 两人步履轻快,转瞬便悄无声息地接近了礼堂。 “您觉得会是什么人?”劳瑞娜小声问。 “多半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偷。哎,”艾芙洛轻轻叹息了一声,“他们的运气可真是糟糕呀。” “堂堂艾格兰的公主殿下,竟然要对区区蟊贼出手吗?”劳瑞娜摇头晃脑。 “这儿毕竟是所教会学校,而我是个祭司,不能坐视教会财产失窃啊。倒是你,这么厉害,也会过问这种小事啊?” “毕竟我也算是学校的一份子,见到了不能不管啊。我们走门还是走窗?” “当然是窗户,晚上我可不习惯走门。”她是七神学院的一份子?这好像是劳瑞娜第一次透露有关身世的蛛丝马迹。很好,拼图就是这样一块一块完成的。 两人打开窗户,翻入礼堂,顺着回廊来到门厅。这里空荡荡,陈列的盔甲和雕像在黑暗中无声地矗立,看着有些阴森。通往内厅的黄铜大门虚掩着,门里灯火通明,有稚嫩的声音在大声说着什么。 不是小偷?听着是学生在说话,艾芙洛有些失望,不过转念又感到好奇。放学该有两三个小时了,学生们大晚上到礼堂里来做什么?有必要瞧个究竟! 有其他的门通往内厅,没必要从正门进去惹人注目。艾芙洛轻轻拉了下劳瑞娜的手,指指回廊。那孩子立即会意,猫着腰蹑手蹑脚地向偏门走去。艾芙洛很快发现她对这座礼堂甚至比自己还要熟悉。她们经过走廊、楼梯与外人难以发现的暗门,又穿过重重帘幕,来到位于二层的豪华看台上。 艾芙洛小心地从探出一点脑袋,劳瑞娜也跟着这样做。礼堂的一层是舞台与总数在四百左右的座位,学院但凡有庆典和重大的集会总是在此举行。此时此刻,下方的舞台上有二十来个学生或站或坐,还有好几个躺着的,女生的数目大约是男生两倍——在教会学校,这是个再正常不过的比例。舞台边,还有数量是这三倍的学生。 “这些小孩子真是不像话!放学了又不玩耍又不休息,在礼堂里鬼混什么?”劳瑞娜语气里的关怀要远远多于责备,“我去和他们说,让他们早些回家。” “不,等一等,”艾芙洛拉住了她,“再看一会。” 舞台上有简单的布景,几张纸板上绘着房屋、拱门与城墙。五个学生在布景间跳起了舞,他们的舞姿生涩拘谨,动作也不够整齐,还不止一次出现了失误,看得出来才刚刚练习没多久。四个本来在一旁相对肃立的学生——都是男生——加入了舞蹈,前面的五个学生则纷纷躺下,躺得东倒西歪、杂乱无章。 一个穿着红裙的女生双手在胸前交握,双肩低垂着走到舞台中央;一个左眼戴着眼罩的男生从她对面走来,一脸趾高气扬的神气。 “亲爱的妹妹,”男生朗声说道,“你为什么还不跪下?你的同伴抛弃了你,千百人包围了你,你已孤立无依。你还拥有什么?” “很多,”女生举起一柄木头做的长剑,“这把剑,我的誓言,朋友对我的信赖……亲爱的哥哥,您这样的人是不会懂的。” 不是吧?艾芙洛突然明白了这群孩子在做什么。他们在用舞蹈与话剧的方式表现发生在橡木城的屠杀。这么说来,男生扮演的角色就是戴蒙,而那女生就是我。说起来,他们远在千里之外的亚尔提那,是如何知道橡木城屠杀的真相的? 不管他们是怎么知道的,至少证明了一件事,就是戴蒙没能把消息完全封锁住。真相靠谎言是掩盖不了的啊,哥哥,现在大家都知道屠城的是你了,你又该怎么办呢? “是群可爱的孩子呢。”艾芙洛看着扮演自己的女孩子用那把木剑和男孩砰砰砰地打了起来,两个人对每一个剑术都做都一丝不苟,看得出来经历过相当艰苦的练习。真是群认真的孩子啊,她心里感慨。 “可爱我倒是不反对,”劳瑞娜小声咕哝,“但他们排练的这又是哪个剧本啊?看起来像是悲哀的家庭伦理剧呢。” “是新近发生的事哦——他们在重现橡木城的屠杀。” “哦?啊,是真的呢,”劳瑞娜仿佛一下来了兴趣,姿态变得专注了许多,“这么说来,那个孩子就是您啦。他们是哪里找来这么个好孩子的?棕色的短发,浅蓝色的眸子,神态语气和您都有几分像呢。当然,她没您这么好看,气质上尤其差得太多了。我能想象您站在全军最前方的样子,战士与少女在凡间应该就是那副模样的。” 离得这么远都能看清那孩子眼珠的颜色?“不好意思,但那个位置一直是薇卡的,我通常躲在她身后,”说起来,现在薇卡在做什么呢?“我倒是觉得,戴蒙的那位演员更好。” “是啊是啊,”劳瑞娜用力点头,“我越看他越觉得讨厌,这说明他能调动观众的情绪,演技非常出色。” 说话间舞台上的“戴蒙”一剑将“艾芙洛”砍倒,然后凶恶地一脚踏上她的胸膛——当然没有真的踩上,得意洋洋地宣布:“连你也被我踩在了脚下,我已征服了艾格兰的一切!现在你还有什么话说?” “不,”躺在地上的“艾芙洛”说,“你可以把我踩在脚下,也可以一剑杀了我,但你永远无法征服我。” “哇哦,”劳瑞娜叹道,“这像是您会说的话哩。” “是啊,”艾芙洛赞同,“如果我真的被戴蒙踩在脚下,绝对也会那么说的。” 接下来学生们更换了布景,原来话剧还不止一幕。一张长长的纸板上描绘着战斗结束之后的战场,尸横遍野,血流满地,到处是未熄的硝烟、残破的铠甲、折断的刀剑、插入土中的箭支。 以之为背景,“戴蒙”进行了长时间的独白。先是悲愤地控诉了赫拉斯陛下的不公,之后又是对两年囚禁生活的痛苦回忆,对王位的渴望最终压倒了亲情与人性,他下定决心要对自己的父亲与妹妹们展开报复。 看来他们还不知道父亲已经去世了,望着一张张稚嫩的脸,眼泪不知不觉就流了下来。那是一颗颗火热又纯真的心啊……父亲,您在天上看到了吗?这里有这么多孩子支持您呢。 第386章 话剧(3) 很快“戴蒙”退场,一群学生跑上舞台,匆匆忙忙更换布景。 “那孩子可真棒。”劳瑞娜说。 确实,艾芙洛也这么认为。难为他记下大段的台词,又配以各种表情与肢体语言。以艾芙洛的眼光,其中还有很多可以改进的地方,但一个半大的男孩能做到这份上,已经相当不容易了。编剧的水准也不错,没有简简单单给戴蒙戴上坏人的面具,对他过往的经历与内心的挣扎都有所表现,有几段台词甚至展现了他温情善良的一面。 接着是“艾芙洛”的独白。背景换成了晦暗的墙壁与生锈的栅栏,看模样像是牢房。同样是超长的独白,女孩的台词比刚才那男孩还熟练,神情和语气连艾芙洛也几乎挑不出毛病。为了扮演自己,她一定下过不少功夫。 看着她的表演,艾芙洛忽然有些脸红。他们是不是把我想象得太过完美了一点?我哪有那么了不起?舞台上的“艾芙洛”勇敢,坚强,温柔,智慧,充满对世界、对生命的热爱,这群孩子简直把世上所有的美德都加在了她头上。 当然,知道了别人是这么看待自己的,艾芙洛的虚荣心还是大大满足了一次的。 “大家眼里的您真是太伟大了,”劳瑞娜评论,“不过比起您本人来还是要稍差那么一些。” “是吗?”艾芙洛咽了口口水,“这话值得我亲你一下。不是盔甲。” “您会有机会的。” “我记住你的话了。劳瑞娜小姐不是会食言的人吧?” “对别人,会。对您,绝不。” 几个男孩奔上舞台,再度更换了背景,艾芙洛看到他们满头是汗。她忽然感到有些不对劲,为何现场一个老师都没有?排练话剧又为何要在放学之后的礼堂里?就好像孩子们是在偷偷做这件事的一样。 之后上台的三个学生分别打扮成平民、骑士、领主的模样,他们在艾格兰各地奔走呼号,召唤人们加入反对戴蒙王子的行列。戴蒙的军队逮捕了许多人,又对人群进行了残酷的镇压,但反而令反抗者越来越多。 接着是令艾芙洛饶有兴致的一幕戏——一位旅行诗人带领一小队人马,将她从监狱中救了出来,那位旅行诗人却因此而牺牲了。临终前有一段令人悲伤的感情戏,唯一的缺点是那群孩子把台词写得多多少少有些尴尬,艾芙洛很想下去告诉他们怎样改动才能显得自然些。 “艾芙洛殿下呀,”旅行诗人倒在地上,手捂胸口,“请您不要悲伤。我仰慕您,我赞美您,我为您而生,现在也为您而死,这是我一生最大的荣耀。我死了之后请您忘记我,这是我最后的愿望。” 女孩演得非常投入,“艾芙洛”泣不成声。“不,”她说,“我绝不会忘记。诺亚先生,我也爱您,请让我用您的名字为我第一个孩子命名。” “诸神啊,你们听到了吗?”“诺亚”向上方张开双臂,“在我生命的最后时刻,我得到了至高的幸福。我是满心欢喜迎接死亡来到的!” 他啪嗒一声倒下,就此一动不动,台下的学生们纷纷鼓起掌来。他们连诺亚的名字都打听到了啊,艾芙洛啧啧称奇。 “这群小笨蛋!”劳瑞娜愤愤不平,“怎么能编出这样的情节来?诺亚先生才没有这么容易就死掉!您稍等我片刻,我这就去让他们把剧本改掉……等等,有人来了!” 是脚步声,数量相当可观,艾芙洛也听到了。大厅的门被粗暴地推开,披挂整齐的士兵鱼贯而入,手执利刃将学生们团团围住。一个穿着红蓝金三色袍服的家伙容光焕发地走了进来,带着鄙睨一切的傲慢:“我看了好久!你们犯下了严重的罪行,不仅为无耻的簒夺者歌功颂德,还颠倒事实侮辱未来的国王!这是叛国!谁指使你们这样做的的?谁是领头的?出来!” 艾芙洛一怔。奥列格?没想到会在这个地方碰上。他没发现她们俩,事实上包括学生在内,没人注意到二楼还有人。 学生们在刀剑的逼迫下慢慢聚拢到一起,有孩子吓得哭了起来,但是没人回答奥列格的问题。怎么办?艾芙洛与劳瑞娜对视了一眼。士兵还在源源不断走进礼堂,若只是对付这些家伙倒也罢了,有劳瑞娜在,就算打不过也可以安然撤退。可还有将近一百个学生在,和士兵战斗的同时还要保护他们…… 好像有点困难。思忖间奥列格走上舞台,他视线扫过之处,学生纷纷低下头去。他走到艾芙洛的演员跟前,一把将她从同学间拽了出来。 奥列格从腰间拔出珠光宝气的匕首,顶在了女学生的脖子上。“是你吗?”他叫嚷着,“是不是?你是主演,所有人都是你召集的,剧本也是你写的,对不对?” “艾芙洛”抿紧双唇,慌慌忙忙地摇头。 “不是?很好!那么告诉我,”奥列格追问,“究竟谁是领头的?谁是?” 两行泪从女孩脸上流了下来。她极轻,极缓,幅度极小,同时又无比坚决地摇了摇头:“不……我不知道!” 勇敢的孩子,艾芙洛无比惊讶。怎么办?无论如何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奥列格伤害这样的孩子,我该怎么办? “啊这坏蛋!”劳瑞娜小声骂道,“我知道他很坏,但没想到他坏到这份上!殿下,我……见鬼……我们得……” 不等她说完,艾芙洛接过话头:“没错,我们得帮帮他们。”实际上不是我们,是我,她默默地想,我一个人就够了。劳瑞娜,和你一起旅行……还是很愉快的哦。 舞台上,奥列格似乎对女生的表现颇为意外,面目转瞬变得狰狞,他将脸贴近女孩的:“哦?真的吗?你真的不知道吗?” “……真的不知道!” “是吗?那么这样呢?”匕首贴上了女孩的脸,“你还这么小呢,这么做值得吗?再好好想想?” 女孩闭上了双眼,低声地啜泣起来。她脸色苍白,身体因为害怕而颤抖。可尽管如此,她的回答仍然不变:“您……您就算这样逼我,我,我不知道也还是不知道啊。” “是嘛,”奥列格狞笑,“那就从你的脸开始。在你变成丑八怪之前,希望你能想起来。” “住手!”“等一等!” 一男一女两个学生同时站了出来,所有人的视线集中到了他们身上。略微停顿了片刻,男孩挺起胸膛,站在了女生身前:“不管她的事,剧本是我写的。” 女孩绕开男生,径直走向奥列格:“也不管他的事,我才是领头的,写剧本的人也是我,他不过誊抄了一遍。” 第387章 话剧(4) 那是个矮矮胖胖、满脸雀斑的男孩,******;女孩又瘦又高,比起她的同伴来显得从容镇静,面对凶神恶煞的奥列格和四下环绕的士兵也毫无惧色。 “哦!”奥列格阴阳怪气地叫了声,放开了“艾芙洛”,“有趣的来了。领头的只会有一个,现在我再问一遍,究竟是谁?” “我!”矮个男孩和高个女孩齐声回答。 “你们不用抢,”奥列格阴恻恻地笑了起来,晃了晃手里匕首,“我要把那个人的手指头割掉,再把他的眼睛挖出来,他写出了这种东西,这是应得的!所以到底是谁?是你吗,小子?还是你,妞儿?回答我!” 四个士兵上前,将男孩与女孩的胳膊反在背后,牢牢扭住,迫使他们向奥列格弯腰俯首。男孩倔强地抬起头,女孩不住挣扎,骚动在学生中蔓延。“放开他们!”有人高喊,接着更多人响应,但逼近的刀剑让所有人闭上了嘴。 学生们的反应令奥列格哈哈大笑。“你们这是在做什么?对王子不敬?果然是一群叛逆!”他猛地揪住“艾芙洛”的短发,举起匕首,“我不会杀她,不过我要在她的脸上划上几道,作为对你们无礼行为的惩罚!” “请等一等!”扮演戴蒙的男孩挺身而出,“我扮演的是戴蒙殿下,我才是对未来国王最不敬的那个人。所以请让我来替代她!” “真是让人感动的同学情谊!放心,你们都会轮到的。把这里所有人都带回去,我要好好审问,直到他们吐露实情。首犯会被处死,从犯也要服苦役,不然就是流放!”他高声宣布,“不要因为他们还是孩子就放过他们!叛逆的种子会成长,到最后变成参天大树,所以要趁现在就消灭掉!” 他走向“戴蒙”。“你这小子也敢扮演戴蒙?”奥列格目露凶光,“非常好,那就如你所愿,从你第一个开始!” 奥列格飞起一脚,重重踹向男孩。一声惨叫夹杂在许多声惊呼和“不要”里,好些女生捂住了眼睛。 然而倒在地上捂着肚子翻滚哀嚎的却是奥列格,“戴蒙”则满脸迷茫,一副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的模样。艾芙洛对自己的准头很满意,从二楼的看台到舞台上的奥列格,距离几乎达到一百尺,自己的初级神罚仍然准确无误地命中了他。 施展神术时的光芒与声响也暴露了她的位置,这下整个礼堂里所有人都看了过来,没有第一时间发现她的也在旁人指点下找到了她。这是群多么优秀的孩子啊,虽然幼小,可贵的品质却在他们身上像钻石一样闪闪发光。他们才是艾格兰的未来,即便不是站在我们一边的,也不能看着这样的他们被奥列格那种恶棍毁掉。 我对付不了这里的几百个士兵,所以旅行终究只能到此为止。不过啊,我保护了这样一群孩子,世上再没有什么事情比这更让人安心和满足了。艾芙洛的视线缓缓扫过每一个学生,心情无比平静。 能够为了孩子们做点什么,原来是如此幸福的吗?世界比我原本认为得要宽阔许多呢。 “混账东西!”奥列格挣扎着爬起,他转了几圈才看见看台上的艾芙洛,“你又是谁?是你伤了我吗?” 艾芙洛在劳瑞娜的头盔上轻轻敲了下,用只有她听得到的声音悄声道:“别出来。”说完,她翻过看台栏杆纵身跃下,一边走向奥列格,一边解开头巾,整理略显凌乱的短发。从一道道惊讶的目光中,她明白有许多人已经认出了她,惊讶的窃窃私语在人群中蔓延。 “你还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啊,亲爱的哥哥,竟然大晚上带人来欺负一群小孩子!” “你,”奥列格惊恐地倒退了好几步,直到后背撞上一个士兵,“艾芙洛!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不是应该被戴蒙抓住了吗!” “看来你的消息不怎么灵通啊,”艾芙洛跳上看台,微笑着环顾孩子,“大家放心吧,我不会再让这个坏东西伤害你们了。” 她走到扮演自己的女生跟前,那孩子的脖子上渗着一丝血迹。“您,您,”她瞪大了双眼,眼珠果然和自己一样是浅浅的蓝色,“哦天啊,竟然……竟然真的是您!我不是在做梦吧?” “当然不是。”艾芙洛将女孩搂进怀里,淡淡的白光将两人一起笼罩,这个简单的神术可以鼓舞人心,振奋精神,也能起到少许治疗的作用,神术的效果则视使用者的灵能与技巧而定。白色的光芒像流水一样四下扩散,蔓延至每个学生身边,又完美地避开了所有的士兵。 我的操控水准好像提高了?从橡木城的监狱出逃时,控制灵能还做不到这么精确呢。 “大家可真棒,”她又逐一看着“戴蒙”、“诺亚”、其他的演员、搬运布景的孩子、还有自称编剧的一男一女两个学生,“战争结束后,我想请你们到艾格兰各地演出,让所有人都看到你们的精彩表演。” 学生们忘乎所以地欢呼着,纷纷向艾芙洛挤过来。士兵们试图阻止,这一次却没像之前那样作用,一个个孩子争相冲破士兵的阻拦,围到她的身边。奥列格气急败坏地大叫大嚷,完全没谁理睬他。 被艾芙洛搂住的女孩泪水夺眶而出:“艾芙、艾芙洛殿下!我会永远记住今天晚上,您的怀抱是多么温暖,我一辈子都会被这次拥抱所激励。谢谢您,您的恩情——” 这孩子说话就像是念台词一样,艾芙洛有点儿想笑。她伸出食指,轻轻按住女生的嘴唇。“你说反了,是我要谢谢你们才对。真的,”她松开女生,做了个手势,学生们霎时安静下来,“谢谢大家!你们让我明白了一件事!现在,该轮到我为大家做点什么了!” “这些家伙果然都是叛逆!”奥列格终于找到了插话的机会,“他们教会了你什么?” “你的话,大概永远都不会明白了,”艾芙洛轻蔑地朝他摇了摇头,“奥列格,如果你能见到戴蒙的话,记得转告他今晚发生的事。有这样的一群孩子在,无论结果如何,你们都已经输了。” 第388章 话剧(5) “几幕胡编乱造的话剧就能说明我们输了?胡说八道!”奥列格不信。 “我的眼光唯有看你特别准确,亲爱的哥哥,”虽然嘲笑奥列格向来无趣——他实在太蠢,会带来一种欺负弱智的负罪感——但艾芙洛还是忍不住讥讽,“你果然不明白。我若是戴蒙,说不定会希望你站在海洛伊丝一边呢。” “为、为什么?”他傻乎乎地追问。 不光是艾芙洛,孩子们也有笑出声的。“这不明摆着吗?”她好容易忍住笑,“你如果是我们一边的,非但起不到什么作用,还反而要浪费人手保护你呢。” “混账!你,”奥列格挥了下匕首,但他始终不敢向艾芙洛靠近,“你究竟干什么来了?我告诉你,我这里可是有五百人呢。五百个巴纳德伯爵训练出来的精锐,你对付不了的!” 他之前肯定不知道我也在。换句话说,为了不到一百个学生,他也要带上整整五百士兵,还真是够差劲的。艾芙洛回头望向孩子们,尽可能把一张张稚气未脱又火一般热情的脸印在心里。 “啊哈,”她从腰间抽出佩剑,丢在奥列格脚下,“我本来也没指望对付他们。我来是想告诉你,剧本是我写的,人也是我召集的。现在,我投降。” “什么?”奥列格傻乎乎地问,似乎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投降啊,这让你惊讶了吗,哥哥?放了他们,把我抓回去,就这么简单,这可是大功一件呢。” “不对!”那个矮矮胖胖的男生第一跳出来,“明明是我——” 接着是那瘦瘦高高的女生:“都说了是我——” 艾芙洛一挥手,两个孩子齐刷刷闭嘴。他们当然没有这么乖巧,不再说话的唯一原因是她用上了名字有些冗长的“三十五尺内沉默术”。神术的作用范围将他们俩笼罩,两个孩子的嘴巴还在一开一合,但却没有一点声音发出。 奥列格一脸狐疑:“真的是你?不太可能!” “我说是我就是我。” “可是,”奥列格用手挠着脸,艾芙洛注意到他脸上多了条伤疤,“你什么时候也会投降了?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 “凡事总有第一次的。我真的投降,只要你放了他们。”等等,艾芙洛想了起来,诺亚说过,他在奥列格脸上用匕首狠狠划拉了一下,那道疤痕看来就是这么来的。真是可惜,诺亚啊诺亚,你该再划深一点,而且该朝他脖子去的。 “是吗?”奥列格还是将信将疑,“那你可不要反抗。你们几个,去把她捆上!” 几个士兵拿着镣铐向艾芙洛走来,如同平静的湖面投下石子,学生们顿时吵闹起来。“等一下!”艾芙洛不得不借助灵能来传播声音,才能让每个人都听清自己的话,“我可没那么傻,亲爱的哥哥。我保证不反抗,但你要先让孩子们走。” “可是殿下……”扮演自己的孩子又要哭出来,“您落到那些坏蛋手里……您怎么能为了我们……” 又是一次“三十五尺内沉默术”,这次大半孩子都被沉默所笼罩。“下次扮演我的时候记着一点,”她故作轻松地笑了笑,“我可没那么爱哭鼻子。好了,快走吧!” 有士兵让开了路,但却没有一个学生迈步。“等等!”奥列格嚷道,“如果他们都走了,我可没那本事拦住你!” “你以为我是傻子吗?亲爱的哥哥?以你的为人,”艾芙洛冷笑,“一把我捆上就会立刻翻脸的,孩子们可就走不掉了。” 奥列格倒也知道脸红:“那你说该怎么办?” “你真是又蠢又胆小!没有信用的人总是以为所有人都和他一样没有信用。所以……” 艾芙洛说着声音放低,奥列格凑过来:“你说什么?大声点——” 话音未落,艾芙洛倏地抢上前去,一伸手便夺下他的匕首,紧接着绕到他身后,左臂勒住他的脖子,匕首跟着便架上。直到此刻,身边那些士兵才反应过来,他们大呼小叫,不知多少武器指向了她,有些长枪的枪尖或长剑的锋刃几乎碰上她的身子。 “现在好了,我怎么也逃不掉了,”艾芙洛对环绕的利刃视而不见,“奥列格殿下,不必担心,我说过的话算数。等孩子们走后,我自然会放了你,然后成为你的俘虏。当然喽,要是你不同意的话,”匕首在他的喉结上轻轻刮了两下,“有你陪葬,我也没有什么好不满的。” 话说回来,他真这么做的话,我可就亏大了,不过这胆小鬼是绝对不敢的。 与她预料的一模一样,奥列格大叫了声,双腿筛糠似的颤抖起来。“不,不,别这样,我让他们走,”他冲着领头的几个军官大叫,“快,快!都让开!” 军官们毫无异议地执行了命令,指挥士兵们让出一条通道。还是没有孩子挪动步子,她忍不住催促:“请大家快一点!被这么多刀啊枪啊指着可一点也不舒服,没看到我都害怕得发抖了吗?你们怎么忍心看着我受这种煎熬呢?” 扮演自己的女孩深深弯腰行了一礼,哭着跑出了礼堂大门。接下去是“戴蒙”,是“诺亚”,孩子们一个个都向艾芙洛行过礼才离开。最后是那个高高瘦瘦的女孩,她在临出门时停了下来。 “艾芙洛殿下,请您放心,”女孩说道,“大家已经安全疏散了,他们是找不到我们的。您多保重!” 说完,她单膝跪下,郑重地行过礼,转身飞快地出了礼堂。 真是个聪明的孩子,这下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艾芙洛丢下匕首,轻轻将奥列格推开。“好了,”她从容地看着他,“请便吧,我答应过不反抗的。” 身周的利刃并没有因为她的话语就撤去,士兵们反而一拥而上,不知多少杆长枪、多少柄长剑贴着身子穿过,将她牢牢定住。奥列格半跪在地上,瞪着惊恐的双眼,双手不住摸索着脖子。明明没进行过什么剧烈活动,看他模样却都快喘不过气来了。 好不容易确认了没事,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视线像刀一样剐着艾芙洛。“很好,”虽然努力表现得凶恶,可他颤抖的嗓音暴露了内心,“堂堂公主,竟然拿自己交换一群什么也不是的学生,值得吗?” “早就跟你说了,”艾芙洛不屑地回答,“你是不会懂的。” “是吗?松开她!”奥列格从地上拾起匕首,“亲爱的妹妹,希望过一会你还能这么勇敢。” 第389章 话剧(6) 听到奥列格的命令,士兵们各自后退一步,架住艾芙洛的刀枪剑戟散去,她不再连手脚都无法动弹一下。只是明晃晃的利刃仍然就在咫尺之外,各式武器所构成的牢笼仅仅扩大了少许,并未就此瓦解。 “奥列格殿下?”一个军官靠近提醒,“戴蒙殿下吩咐过,如果……” “我不会杀了她的,”奥列格不耐烦地挥手,“只不过让她吃点苦头罢了!亲爱的妹妹,你想必已经有所觉悟了吧?现在,你尽管好好后悔吧!” “殿下,”那个军官又说,“如果您一定坚持的话,我们不如把她带回去再……” 奥列格将他一把推开:“谁耐烦等那么久!现在!我现在就要教训教训她这目无兄长的混账东西!” 果然不能对这家伙的品德有太高的预期。艾芙洛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走到跟前,右拳高高举起。一无是处的姿势,若当真动手,对付他比对付诺亚还容易。算了,忍一忍就过去了,反正以这家伙的体力,揍人也坚持不了几分钟。 就在这时,一张豪华的椅子从天而降,正砸在奥列格额头上。他大叫一声,向后倒下,翻了个跟头趴在地上口吐白沫,两眼直翻。军官和士兵手忙脚乱围拢上去,艾芙洛目瞪口呆。这是谁干的? 她立刻就想到了。还能是谁?一回头,果然不出所料,劳瑞娜站在看台边缘,手里举着又一张椅子。那椅子上有织锦的垫子、蕾丝的花边和金色的流苏,无疑是她从贵宾席上拆下来。 “我还以为您有什么好主意呢,”那孩子语气里满是受了骗的委屈,“没想到您竟然打算牺牲自己!太狡猾了!” 说完,她又一次丢出了椅子。 艾芙洛既感动又不安,我反正已经被抓住,你又何必再冒出来?就算我们能解决这里的几百个士兵,也不可能和一整个亚尔提那的骑士、士兵、角斗士和佣兵对抗。等等,她终于发现,这回椅子是朝着自己过来的。 这小坏蛋!幸好椅子飞行速度不快,她一缩脖子,椅子从头顶掠过。身后一声惨叫,奥列格才爬起身又被砸个正着,再一次倒下了。 旋即他又站了起来,大吼大叫着推开想要搀扶他的军官。额头肿得让人想起天鹅的脑袋,可是连一滴血也没有流,以前可不知道他有这么结实,艾芙洛暗暗称奇。“混蛋……哎哟……”他的手一碰到额头就哇哇怪叫,“你又是谁?你也是艾芙洛一伙的吗?” “当然!”劳瑞娜翻过栏杆,从看台跳下。落地时,艾芙洛仿佛看见一圈涟漪自她脚下扩散。涟漪经过自己,心脏顿时小小地抽搐了下,一种无法言说的不舒服的感觉顿时流遍全身。 难受的肯定不止我一个,她发现了。闷哼与喊叫此起彼伏,少数人的情况很严重,有个士兵甚至一头栽倒,昏迷不醒。奥列格倒没受什么影响,看到劳瑞娜走近,他举起匕首,冲着她挥舞:“你,你要干什么?站住,不许过来!” 几个士兵举着盾牌在他身前单膝跪下,另外几个则在盾牌间隙架起长枪,在他们身后还有人举起了十字弓。 劳瑞娜停下脚步:“我要干什么?我是艾芙洛殿下的贴身护卫,你觉得我要干什么?”说完她右手一翻,一柄短剑握在了手中。 惊呼声四起。她是什么时候,又是从哪里拔出的剑?连艾芙洛也没有看到。 “你?”尽管身边重重护卫,奥列格还是朝后又退了两步,“我这里有五百人!还有,你是她的贴身护卫?她可还在我手上呢!” 他回头做了个手势,长枪、长剑和别的各式武器一齐架了上来,艾芙洛又变回动弹不得的状态。 “是啊是啊,殿下在你手上,我也不可能是五百个人的对手。” “那你就快点跑啊!”艾芙洛脱口而出。只是逃跑的话,他们拦不住她的。 “您说得很对,”劳瑞娜点了点头,“只是贴身护卫怎么可以丢下主人独自逃跑呢?所以……别紧张,我也投降。” 说完,她将短剑远远抛开。 什么情况?艾芙洛瞠目结舌,一点也摸不到头脑。投降?劳瑞娜?她现身就是为了投降?是我在做梦,还是她疯了?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傻子?为什么要陪着我一起被抓住?只要躲在看台上不就安全了吗?那样还多少能指望有人能把我救出去呢!现在该怎么办?难道要指望卡佩小姐一个人吗? 就连奥列格也愣了好一会。“你,”他又倒退了一步,“你是认真的?” “当然!不是有很多绳索和镣铐吗?把我捆起来,这样您就可以放心了吧?来吧,不要客气。”她伸出双手。看姿态,简直像在邀请奥列格这么做。 “你……那么,先把头盔脱下来!” “抱歉,这可办不到。头盔和盔甲是一体的,哪一部分也拆不下来。” “胡扯,”奥列格虽蠢,但也没蠢到相信这种话,“那你是怎么穿上去的?” “是从一出生就长在我身上的。” 奥列格骂骂咧咧地走向劳瑞娜。他双手捧住她的头盔试图摘下,又握住她的铁手套使劲拉扯,还从一个士兵手里取过战锤敲打肩甲。等等,我是不是可以看到她的长相了?这大概是有生以来第一次,艾芙洛希望奥列格成功。 可事与愿违。那身黑色的铠甲看似轻飘飘的很不可靠,却坚固得出乎意料,各个部件的链接也无比牢靠,奥列格弄得满头大汗也没能脱下任何一部分。 “我说的吧?”劳瑞娜用最最天真的语气说道,“盔甲是我的一部分啊,怎么可能取得下来呢?” “你……你套了个乌龟壳在身上!”奥列格气喘吁吁,一脸的不甘,同时一脸的无奈,“来几个人帮忙!我就不信拿这身废铁皮没有办法!” 先前的军官又一次劝道:“殿下,这件事,恐怕也是回去后再做比较好。时候已经不早了,再说明天……” “你说的有道理,”奥列格很难得地接受了他人的意见,“那就把她们先带回去,记得捆紧些,千万别让她们跑了!我还要在她们身上好好找些乐子呢!” “是吗?”劳瑞娜仿佛事不关己似的说,“那您一定要玩得开心哦。” 奥列格哼了一声,没有理睬。冰冷的铁链缠绕上身体,接着是沉重的手铐和脚镣,艾芙洛和劳瑞娜被一同捆上。铁链太紧,手臂勒得生疼,连呼吸都有些困难。艾芙洛有些后悔,这个混蛋,他这样做完全是意料之中的,刚刚真应该先好好揍他几下。 “这下好了,”奥列格带着欣赏的意味看着艾芙洛,“你的贴身护卫很勇敢,一直想把火引到自己身上去!不过我是不会被这点小小的伎俩骗到的,重点还是你,亲爱的妹妹。到时候你就会明白,我最大的功绩绝不只是抓到了你。” 第390章 不经意间播下的种子长成了大树(1) 低矮的房间、窄小的窗户、生锈的铁栅栏,黏糊的墙壁和地面,外加精钢打造的牢门。恶臭挥之不去,没有床,没有任何家具,黑咕隆咚的却连根蜡烛也不给,还有成群的苍蝇在耳边嗡嗡作响,牢房的环境就与想象中一样糟糕。 艾芙洛手脚都戴着镣铐,抱着膝盖坐在地上,为糟糕的处境幽幽叹了口气。劳瑞娜紧紧挨着她坐着,也是同样的姿势。 按艾芙洛的想法,在这肮脏恶臭的牢房里待不了多久——短则几分钟,长也不过一两个小时——奥列格就会赶过来,把她和劳瑞娜好好“招待”一番。按照她对那个恶棍的了解,他大概会首先想办法把劳瑞娜从她的铠甲里弄出来。那身东西固然刀枪不入、坚不可摧,但并不意味着穿上之后就什么也不用担心了,能用的法子实在太多了。 即便奥列格的脑子没那么好使,监牢这种地方也有的是擅长这类活计的家伙。他们说不定会用小火烤她,又或者把她整个沉到水里。再不然的话,用锤子或者棍棒敲打也是个可行的主意,盔甲本身不会有事,但里面的人可受不了。 这样的不幸假如落到自己身上,艾芙洛一点也不在乎——反正他们不敢杀掉我,咬咬牙就过去了嘛。可一想到劳瑞娜会被这样对待,她忐忑得不能自已。 所以,你到底为什么要现身呢?只是事到如今再这么问也毫无意义,艾芙洛只能尽量安慰她,告诉她不要紧张,自己会尽可能与奥列格周旋,竭尽全力保护她。 “听到那个坏蛋说了吗,”艾芙洛说,“他的重点是我。所以,一旦有什么出卖我来换取平安的机会,不要犹豫,尽管把我卖个好价钱!还有还有,如果你长得不是特别难看的话,他们想把你的盔甲脱掉,就让他们脱掉好了,没必要在这种事情上和他们纠缠啊。” 只是这番心思完全白费。劳瑞娜一点也不害怕,还反过来劝她:“您不用担心,我们一定不会有事的。奥列格殿下现在是很得意啦,不过很快他就会笑不出来的。笑到最后才笑得最好呢。” “我们不会有事的?你怎么知道?” “当然啦。奥列格殿下忙得很,这会肯定在呼呼大睡,绝对不会来找我们麻烦的。” “抓住了我,他会舍得睡觉?”艾芙洛不怎么相信地看着她。在黑暗中那身铠甲上的金色花纹也散发着淡淡的光晕,劳瑞娜身子移动时尤其明显。 “嗯,凡事总有意外。有很小很小的几率,他会不顾劳累,连夜过来审问我们。一旦发生了这样的情况,请您不要反抗,他想知道什么就告诉他什么,他要您做什么您就做什么,犯不上为了这种事吃苦头。” 发生这种情况的几率一点也不小,搞不好下一刻奥列格就出现在栅栏外了。哦不,这地方这么臭,他大概不会亲自过来,而是会派人把我们带到他跟前去。“这可不是我的作风啊,”艾芙洛撇了撇嘴,“他审问我们?我不觉得我知道什么他感兴趣的事情。” “不是您的作风?可您刚刚还用同样的话来劝我呢。” “唉,我这个人对自己一向很宽容,对别人就很严格了呀。” “嗯,这话一股纯正的艾格兰王族风味:夸大用自己身上不存在的污点,来掩盖身上固有的美德。总之,我们肯定没事的,”劳瑞娜重复了一遍,“所以就放心地睡一觉吧。今天只能委屈您睡在这又冷又硬的石板上了,我来给您当枕头吧?” 艾芙洛还没来得及回答,就被劳瑞娜伸手拖倒在地,后脑枕上了她的大腿。早就了解她身上的铠甲不如想象中坚硬,此刻感觉起来甚至有几分柔软,作为枕头正合适。 可这个时候睡觉?怎么看都不对劲。“等等!”艾芙洛想坐起来,“就算我们会没事,卡佩小姐她……” 劳瑞娜把她又按了回去:“卡佩小姐很机灵,看到一大群人押着我们从学校出来就该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不会傻到自投罗网的。所以,您就别再担心她啦。乖,别动,这个季节的亚尔提那晚上会很冷。” “我不是说这个,卡佩她……”正说着,有什么东西盖上了身。艾芙洛伸手摸了摸,像是条毯子,轻薄,柔软,温暖,还散发着好闻的味道。这是……?艾芙洛用力嗅嗅鼻子,没错,是这孩子身上的味道。 “这又是什么?”她不记得在劳瑞娜身上见到过这东西。 “披风啦,”劳瑞娜答道,“其实我的盔甲一直带披风的,不过夏天披着披风跑来跑去样子有点傻,我就一直没有把它披上。” 她把披风仔细地替艾芙洛掖好。这感觉……有点像是小时候的妈妈……不然就是薇卡……我在胡思乱想什么?艾芙洛连忙把乱七八糟的念头赶出脑袋:“你把披风给了我,又给我当枕头,你自己要怎么办?再说,在这种地方,哪有那么容易睡得着?” “在这种地方更要好好休息啊,”劳瑞娜在笑,“放心吧,我有办法让您马上就睡着的。” “什么办法?”虽然黑暗中什么也看不见,可艾芙洛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她听到了轻轻的一声“砰”,好像有什么东西碰到了自己的脑袋,接着她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不知过了多久,艾芙洛恢复了意识。天已经亮了,几缕阳光从装有铁栅栏的窄窗射入,灰尘绕着光柱飞舞。我……真的睡着了?回忆起来,睡得很沉,很香,而且看天色,睡的时间也很久。 “早上好,”劳瑞娜的声音从脑袋上方传来,“今天是个好天气哩。” 接着艾芙洛才注意到自己还枕着劳瑞娜的腿。她难道以这种伸长双腿的姿势坐了一整夜?又让她受累了,艾芙洛满心歉疚。 “我,”她坐起身来,“我睡了多久?” 劳瑞娜歪着头想了一想:“大概,十个小时?” 那么久!我真是个不可救药的混蛋。艾芙洛抱住了劳瑞娜的肩,惭愧得无以复加:“真、真对不起,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一下子就睡着了……” “这点我还要请您原谅——我擅自对您使用了催眠。” “催眠?你还懂这种奥术啊。”有点儿怪怪的,一起旅行这么久,艾芙洛从没见过她施展奥术。 “哎呀!”劳瑞娜的姿态有几分害羞,“不是奥术啦。总之,反正您也好好睡了一觉,这就不要深究了。” 第391章 不经意间播下的种子长成了大树(2) 奇怪的孩子,艾芙洛本也不打算深究,现在还有更加现实又迫切的困难摆在面前——睡觉容易使人口渴,肚子也咕咕叫了,可牢房里什么也没有。 这倒是不出意料,换做是是戴蒙,自然会好好招待我们,奥列格却从没那么好心过。只是自己的话倒也罢了,劳瑞娜要怎么办?她一夜没睡,又没有任何食物和饮料补充体力,那么纤细的身子怎么受得了? 艾芙洛听过沙漠的旅人在缺水的情况下让同伴喝自己血的故事,她希望事情不要糟糕到那份上。但是想到奥列格的为人,她怎么也乐观不起来。是的,他不会杀了我,但也仅此而已了。他一定很期待看到我被被饥饿和干渴折磨得奄奄一息的模样,对劳瑞娜更是绝对不会有所顾忌。 越想越觉得前景一片灰暗,艾芙洛唉声叹气。 “怎么啦?”劳瑞娜问。 不能吓到孩子。“没什么,”她强打起笑颜,“我在想,奥列格这个时候会在做什么。” “他?他应该有很多事情要忙吧,”劳瑞娜起身,抓着铁栅栏扒在窗户上向外张望了一番,“啊哈,有个舰队进港了,海面上密密麻麻的全是战舰呢。看哪看哪,是裘里的旗帜,他们是从无尽之洋对岸来的。” 这种时候还有心思关心这种事,而且还能笑得出来,这孩子确实了不起。艾芙洛挪到窗边,那窗户太过狭窄,没法让两个人一同向外看,劳瑞娜为她把位置让了出来。 窗户正对着港口的方向。正如劳瑞娜所说,一支庞大的舰队正在进港,海面上仿佛生出了一片桅杆的丛林,一眼望不到边际。不光数量惊人,就艾芙洛所见,这些战舰的体型庞大,武装精良,大部分还是崭新的。 排场真不小,奥列格,或者说戴蒙怎么有钱雇佣如此多的战舰与佣兵?除了钱之外,他们一定还付出了其他的代价,而且恐怕还相当昂贵。哥哥啊哥哥,对王位的渴望怎么把你变成了这个样子? 有脚步声自门外传来,由远及近。艾芙洛离开窗户,挠了挠头。听起来有四五个人,大概不是送吃的来。精钢的牢门随即吱呀一声打开,一个穿着漂亮的白色袍子、头发打理得一丝不苟的男孩走了进来,放下手里的托盘。 托盘里是冒着热气的面包、清淡的白奶酪、滋滋冒油的培根和烤肉串,还有一大壶葡萄酒。这可太叫人意外,奥列格几时变得这么仁慈又慷慨了?他不会在吃的里下毒吧? 她忽然注意到男孩有些眼熟。“你是,”艾芙洛想了起来,“齐冯?” “是的,殿下。殿下让我,我是说,塔罗恩殿下让我送早餐来给您,”男孩不安地看了眼门外,那里站着一个传令官,外加几个全副武装的士兵,“另外,奥列格殿下要见您。” 原来是塔罗恩?艾芙洛几乎都把自己这位弟弟给忘了,此刻才想起他一直和奥列格在一起。这孩子是塔罗恩的侍从,也是他从小的玩伴,跟着薇卡学过一点剑术,也向艾芙洛请教过神术方面的问题。在繁星宫时,他被大家称为“书呆子”,经常整夜整夜泡在成堆的书本和卷轴里,甚至通宵达旦、忘了睡觉。 “奥列格要见我?只是我一个人?” “是的。” “那最好别让他等太久。” 艾芙洛的记忆里,奥列格的耐心一向不怎么好,她三两下解决掉一块面包,又灌了一大杯葡萄酒下肚,把剩下的都留给了劳瑞娜。传令官用钥匙解开了她的脚镣,但手上的还留着,艾芙洛注意到这家伙满脸等着看好戏的表情,其他几个士兵也都是同一副面孔。 他们想看我尖叫,还是向奥列格求饶?艾芙洛不屑地哼了声,不管那混蛋打算对我做什么,你们休想如愿。 临出牢房,劳瑞娜关照:“请您记得我说的,不要反抗,剩下的就是好好享受了。” 享受?艾芙洛哭笑不得:“抱歉啊,但我没有那种奇怪的爱好。” “我知道,”劳瑞娜点了点头,优雅地啜了口葡萄酒,“但您还是应该好好享受。” 她到底想说什么?没时间弄明白,士兵们用铁链扣住她的手铐,拖着她动身。牢房外是长而阴暗的走廊,尽管是白天,辨认脚下的道路依然是很困难的一件事。几乎每一道紧锁的精钢牢门后都能听到响动,证明关押在此的犯人——但也可能是好人,比如我和劳瑞娜这样的——很多,狱卒却很少,只在走廊的尽头站着一个,穿过一座黑乎乎的大厅时又见到另一个。 齐冯打开一扇生锈的铁门,他们离开了监狱。外面是条僻静的小路,一端通往拥挤的大街,另一端没入阴森的树林。士兵拽着她朝树林的方向走去,背后传来阵阵欢呼,嘈杂中还能分辨出马蹄声、车轮轧过石板路面的闷响和轮轴转动发出的吱嘎声。 这引起了艾芙洛的好奇。和士兵说话多半是自讨没趣,她决定问齐冯:“好热闹,今天是有什么庆典吗?” “不是庆典,”弟弟的侍从答道,“今天是裘里大军抵达港口的日子,您听到的声音是大家在欢迎他们的到来。” 就是刚刚从窗户里看到的舰队?“来了多少裘里人?”艾芙洛又问。 “听说有整整两千艘战舰和二十万大军,”男孩的语气里有着他这年纪的孩子对力量特有的向往,“据说,假如把他们的舰队在大海上首尾相连地一字排开,最后一条战舰还没从裘里出发,第一艘就已到达亚尔提那了。” “那么多!不可能!”艾芙洛下意识地脱口而出。这意味着海洛伊丝又多出一个强劲的敌人,战争会以更大的规模延续更长的时间,流血、牺牲、破碎的家庭、哭泣的父母与孩子都会成倍增加。 “呃,抱歉,殿下,”齐冯低头,“我也只是听说。” 传令官懒洋洋地开口:“有什么不可能?他们的船队从一个月前就开始向亚尔提那运送辎重,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到,海面上有多少裘里的战舰。” “可奥列格哪来的钱雇得起这么多佣兵?” “您不知道吗?”齐冯有些惊讶地看着她,“裘里人不是雇佣来的。他们与我们结盟了,我是说,与戴蒙、奥列格和塔罗恩三位殿下结盟。在与蛮族入侵者以及……呃,总之,他们在战争中是站在我们一边的。” 以及后面的话男孩虽然没有出口,可指代再明确不过。艾芙洛还是难以相信:“可是,戴蒙又答应了裘里人什么,让他们愿意为他流血?” “不是戴蒙殿下,”传令官说道,“是塔罗恩殿下,裘里人愿意结盟完全是因为他。” 第392章 不经意间播下的种子长成了大树(3) “塔罗恩?”答案完全出乎预料,艾芙洛诧异得停了下来,险些把士兵拽倒,“他又能做什么?” 弟弟的爱好与他的侍从一致,性子乖巧,腼腆,认真,和人说不上几句话就会脸红。裘里人结盟的原因是他?这差不多相当于薇卡突然变得满嘴粗话、自私自利、凶狠残暴。几个士兵一齐拖动铁链,她才想起要继续迈步。 “他与蕾蕾·那拉塔斯小姐订下婚约,正式的约定会在今天签署,”齐冯解释,“蕾蕾小姐是罗贝特·那拉塔斯总督的独生爱女,是个仁慈善良、机灵可爱的女孩子。那是个曲折又离奇的故事,大圣堂的主教和祭司们都说,恐怕是诸神注定他们成为夫妻的。” “曲折又离奇?” “是啊,在裘里,蕾蕾小姐已经有了婚约,对方是一位船王的长子。然而蕾蕾小姐讨厌既定的命运,对她父亲从事的事业也没有兴趣。她乔装打扮从总督的宅邸逃跑,躲进一艘开往亚尔提那的商船船舱,远渡无尽之洋来到艾格兰。这事同时引起了罗贝特总督和船王家族的两方面愤怒,他们派出许多人手搜捕蕾蕾小姐,其中就包括她的婚约对象。年纪轻轻,又缺少独自生活的经验,蕾蕾小姐本来已经走投无路,像个乞丐一样流落亚尔提那的街头,幸运的是,她隔着橱窗看着面包流口水的模样被路过的塔罗恩殿下看见。殿下没有因为卫生状况不佳就嫌弃她,他给了她钱,为她买了新衣服,带她去澡堂洗澡,还请她饱餐了一顿。用餐过程中殿下发现了她谈吐不凡,受过良好的教育;蕾蕾小姐则感激殿下的温柔体贴,对一个一文不名的陌生人也能如此慷慨、耐心、细致,向他吐露了真实的身份。他们相互一见钟情,发誓守护彼此,共同接受命运的任何挑战。这誓言本会给他们俩带来巨大的麻烦,可诸神保佑,蕾蕾小姐原本的婚约对象一路找到亚尔提那附近,却和侍从走散,又不慎摔下悬崖,摔断了双腿,奄奄一息地等死。恰好塔罗恩殿下从山崖下经过将他救起,还将他送到大圣堂,请杰弗里大主教为他治疗。那个时候,殿下明明知道他是谁,也知道救下他会有怎样的麻烦,还是义无反顾地施以援手。对方被殿下的气度与胸襟折服,最后,殿下的高尚行为不仅没有为自己带来麻烦,反而收获了来自总督诚挚的敬意、船王的感谢,他们成为殿下忠实的盟友与坚定的支持者。啊当然,他与蕾蕾小姐的事也顺理成章得到了所有人的祝福,所有人。” 确实像是塔罗恩会做出来的事。男孩讲述这个故事是一脸的艳羡与神往,可艾芙洛却笑不出来。故事里关于爱情的部分确实很不错,弟弟能找到地位相当又真心相爱的结婚对象,艾芙洛也为他高兴。 但其余的部分真是糟糕透顶。戴蒙的阵营一下多出了二十万的军队,裘里的支持则意味着无尽之洋上的航路几乎全部处于他们的掌控之下,士兵、马匹、粮食、装备都可以得到源源不断的补充,贸易和情报领域也占据了绝对优势。 “确实是个曲折又离奇的故事,”艾芙洛叹了口气,“祝他们幸福。” “您果然也这样认为,”齐冯很欣喜,“您马上就能见到他们了,到时您可以当面为他们献上祝福。” 马上就能见到他们?奥列格再打什么主意?她举起双手,晃动镣铐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我就这样去见他们,并且献上祝福吗?” 男孩面露尴尬:“这……” 传令官代替了他:“奥列格殿下要见你,是为了向盟友展示我们抓到了你,让他们明白戴蒙殿下即将赢得王位。他本打算脱光你的衣服,让你走在裘里人的面前游街,但是塔罗恩殿下和蕾蕾小姐却认为在他们订婚的日子这样做恐怕不合适。现在仅仅只是让你戴着镣铐,你该知足了。” 脱光衣服游街?毫无疑问,奥列格那疯子做得出来。别以为这种事情就能吓倒我。我会给塔罗恩和他的未婚妻送上祝福,但也会给这个联盟带来一点小小的麻烦。如果他们给我说话的机会——这几乎是肯定的,那么橡木城发生的屠杀会是个很好的话题。而且说起对戴蒙的了解,没有人及得上我,父亲也不行。 对了,还能好好嘲笑一下奥列格,把他最丢脸的糗事向那些裘里人分享一下。不过思量再三,艾芙洛决定还是不要这么做的好。一旦激怒了他,自己是无所谓,劳瑞娜多半要被他狠狠报复的。至于出门前劳瑞娜的叮嘱,她完全没有当回事。 打定主意,艾芙洛回以满不在乎的微笑:“那还真是对不住诸位了啊,让你们少欣赏了一场精彩的表演。” 大概是没有料到她会如此从容,传令官一时语塞,朝地上唾了口,小声骂了句什么。多半是骂我无耻,那些话不用听也能猜到。 他们来到一座城堡。这儿是亚尔提那的领主巴纳德伯爵建来招待贵宾用的,完全没有投石机、杀人洞、陷阱之类的防御设施,所谓城墙也只不过是爬满藤蔓的木制栅栏,其上点缀着各色鲜花。艾芙洛记得自己上次来时就是住在这里。 一进城堡大门,两队士兵就从分别左右两边靠近,跟在她的身后。穿过带有喷泉的花园,士兵们留在了建筑外,艾芙洛跟着齐冯沿长廊继续前行。一路上,男孩不停地为镣铐和士兵的粗鲁无礼向她道歉。 一道黄铜装饰的大门边有两尊大理石的人立黑熊雕像,齐冯在门前停下,摇响门上的铃铛。大门几乎立刻向内打开,年轻的侍从当先走了进去,声音响亮地通报:“艾芙洛·卡斯蒂利亚殿下到!” 艾芙洛记得这个房间,是城堡的会客厅,有时也作为宴会厅使用,巴纳德伯爵曾在这里招待过她和薇卡一行。她走进门去,原以为会看到许多张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没想到会客厅里却只有寥寥几个人。 第393章 不经意间播下的种子长成了大树(4) 最先映入艾芙洛眼中的是奥列格。他坐在一张宽大的椅子里,身前摆放着鲜花,背后悬挂着织锦,正和一位年轻的女性滔滔不绝地说着什么。那位女性有着一头波浪般的金发和蓝宝石一样的眼睛,略扁的鼻子显示出某些无尽之洋对岸的人种特征。 这位无疑就是蕾蕾小姐了。是个美人,身材也很火辣,可对塔罗恩来说,年纪不嫌稍稍大了些吗?艾芙洛估计她比自己要大上两到三岁,换句话说比塔罗恩要大四到五岁。没想到那个害羞的家伙喜欢的是这种类型呢。 蕾蕾小姐的身后站着一位身材高大、皮肤黝黑如同乌煤的男人。他一身白袍,腰间佩着一柄弯刀,刀鞘朴素,全无装饰,她猜想此人应该是个护卫。会客厅的另一边,一个侍从垂手肃立,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人。 这令她稍稍有些意外。塔罗恩怎么不在呢? “这位就是艾芙洛殿下?”蕾蕾小姐问。她好奇地打量着艾芙洛,视线在镣铐上停留得尤其久。 “正是!”奥列格多少装出了几分礼貌,“她确实给我们制造了许多麻烦,戴蒙兄长失去的那只眼睛,她要付一半的责任。而且她还摆脱了戴蒙兄长的搜捕,跨越千里之遥从北境逃到亚尔提那,确实是个危险的家伙。好在从昨天晚上起,那些就都是过去的事了。狐狸再怎么狡猾,也逃不过好猎人的手掌心。” 还真是敢吹!要不是为了那群孩子,我怎么可能被你抓到?艾芙洛忿忿不平,当即反唇相讥:“是呀是呀,如果不是您,别人还真的抓不到我呢。本来我藏得好好的,被您带着五百人欺负区区几个十二三岁小孩子的行为所震慑,这份厚颜无耻、恃强凌弱的英雄气概实在叫我仰慕,一时没留神就暴露了。换作别人,哪有本事让我现身啊?” 噗嗤一声,蕾蕾小姐笑出了声。“失礼了,”她摆着双手,向奥列格欠了欠身,“不过,还真是厉害啊。请您放心,我明白的,言语就像风,嘴里说出来的就算全是实话,也可能表达出截然不同的意思。更何况……”她又笑了,“其中还掺杂着谎言呢?” “没错!您说的完全正确!”奥列格应了声,但是按艾芙洛对他的了解,他恐怕压根没听蕾蕾小姐在说什么,“亲爱的妹妹,你在裘里的贵宾面前说出如此无礼的话来,我如果再不好好惩罚你,会让他们以为我们都是些没有教养的野蛮人!” “恐怕他们已经这么以为了。”艾芙洛清了清嗓子。 “你!”奥列格唰地站起。 来呀,即便戴着镣铐,要教训他也再容易不过,正好让裘里人看他的笑话。虽然在那之后,多半会被他报复得很凄惨,但反正本来他也要这么对我的,还不如现在好好出口气。 “请等一下,殿下,”蕾蕾小姐漂亮的双眼笑得几乎成了两道缝隙,“您打算要怎么惩罚呢?” “我这就为您展示!”奥列格走向艾芙洛,他满面怒容,只是脚步又显得犹豫。艾芙洛暗暗发笑,看来他很清楚两人的实力差距。过来,再靠近点,我要先撕烂你那张嘴,再送上一对黑眼圈,接着再打断你的腿…… “我很期待,不过,是不是等塔罗恩殿下和我妹妹到了再展示?我希望他们也能好好欣赏一下呢。” 蕾蕾小姐的提议无疑给了奥列格台阶。“啊,不错,我也希望这样。”他不忘狠狠瞪了艾芙洛一眼,一屁股坐回座位上,大声吩咐侍从,“去多喊点人手!记得让他们带着铁链和鞭子来!” 侍从行过礼,匆匆退出了房间。 这可有点糟,艾芙洛不害怕鞭子,但是不能教训奥列格就太令人遗憾了。要不然,趁现在就上?她瞥了眼站在他和蕾蕾小姐背后的那名卫士,这家伙应该不是我对手,但戴着镣铐可就不好说了…… “哎呀哎呀,我都能想象那副残酷又精彩的画面了,”蕾蕾小姐向齐冯问道,“那么,塔罗恩殿下还有多久到呢?”她的眼睛一直看着艾芙洛,表情有点儿奇特,就好像她清楚艾芙洛内心的想法。 “我想很快了,”男孩躬身,“他告诉过我,祈祷仪式一结束就回来。” “他最好别让我,让裘里的贵宾等太久!”奥列格气冲冲地说。 “没关系的,我们等等好了。对了,奥列格殿下,您就让您妹妹这样一直站着吗?她怎么说也是您父亲的女儿……” 奥列格打断了她:“我没有要求她跪下就该感谢我了!我本打算把她脱光了绑在红砂广场上展示上几天呢!” “啊,真残酷。”蕾蕾小姐吐了吐舌头。 “那是她应得的待遇,我弟弟真是太好心了。哦看哪,他来了。” 塔罗恩和一个女孩并肩走了进来。多时未见,弟弟看起来容光焕发,只是那张英俊的脸仍然显得太过青涩、太过腼腆,艾芙洛不是第一次觉得比起弟弟来他更像是妹妹;他身边的女孩大约十三四岁,有着一头闪亮的金色短发,圆圆的脸蛋稚气未脱,容貌却已相当出色,未来更是大可期待。 最让艾芙洛瞩目的是她那双褐色的大眼睛,纯真,清澈,充满活力,但又温婉而机灵,隐隐还能看出几分调皮。这孩子是谁?为什么在弟弟身边? “姐姐!”塔罗恩快步走上前来,“您没事真是太好了!”看情形他想给自己一个热情的拥抱,但那副镣铐实在碍事。他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随后想起什么似的回身拉起女孩的手,两人一同向艾芙洛躬身。 “您还不知道吧?”他说,“这位是蕾蕾·那拉塔斯小姐。她是……她是……” 这孩子才是蕾蕾小姐?艾芙洛诧异地看向奥列格身边。那么她又是谁? “我是他的未婚妻,”女孩的笑容天真而甜美,“尊敬的艾芙洛殿下,这么称呼您可能有些奇怪,我该喊您姐姐更合适。订婚仪式就在今天下午,我父亲、我姑妈和我表姐都会出席,虽然现在邀请有些迟了,但我们还是诚挚地邀请您出席。我和塔罗恩的幸福不能没有您的见证啊。” “哎?我乐意之至,可是……”艾芙洛抬起双手,晃动镣铐,“有人会不同意啊。” 不出所料,奥列格站了起来:“没错!尊敬的蕾蕾小姐,需要见证人的话,我可以效劳。” 第394章 不经意间播下的种子长成了大树(5) 听到奥列格的话,蕾蕾·那拉塔斯的脸色像是有些不忍。艾芙洛很同情她,摊上这么个家伙,谁都会感到为难的。 “这件事情要下午呢,所以我们不必着急,”那位艾芙洛起先以为是蕾蕾小姐的金发美女道,“现在塔罗恩殿下和我妹妹已经来了,刚才被中断的话题可以继续了。啊哈,看哪,该来的终于来了。” 好些士兵鱼贯而入。他们手持镣铐,穿着式样有些奇特的锁子甲和皮甲,艾芙洛认出那些是无尽之洋对岸的风格。 “是的,惩罚!”奥列格看也没看那些士兵,迫不及待地走到艾芙洛跟前。士兵们一齐靠近,将他和艾芙洛围在中心。金发美女以及她身后一直沉默肃立的黑人卫士也走了过来,站到奥列格背后。 有这么多人撑腰,奥列格仰起脖子,他本就比艾芙洛高上不少,此刻视线更是居高临下。他从一个士兵手上拿过鞭子,趾高气昂地下令:“跪下!” 休想。艾芙洛皱眉看着他,一言不发。 “怎么,你没有听见吗?”奥列格目露凶光,重复了一遍,“跪下!” 艾芙洛留心了下各人的反应。塔罗恩扭头看着窗外,对她的遭遇漠不关心;蕾蕾小姐低头看着脚尖,仿佛突然对地毯的花纹产生了兴趣;那位金发美女饶有兴致地看着自己,显然对将要发生的事颇为期待。 她们俩也就罢了,可塔罗恩的表现实在叫艾芙洛失望。连一句劝解都没有吗?你也希望看着我向这个恶棍下跪吗?庲所谓的亲情不过是我的幻想,就这样还希望我祝福你们—— 奥列格走上一步:“你是聋了?还是傻了?不过没关系,我可以帮你!” 他抬脚就朝艾芙洛的膝弯踹来。我可不会对你这种混蛋屈膝,艾格兰王室那傲慢的血在艾芙洛身上又一次沸腾了。她绷紧膝盖,站得笔直。想让我下跪,除非把我的腿打断—— 一声凄惨的怪叫自奥列格口中发出,他的身子蓦地一矮。只听噗通一声,他反倒在艾芙洛跟前跪下了。 怎么回事?事情太过突然,他离得又近,艾芙洛吓了一跳。 那位金发美女拎着裙摆,抬起的右脚还没放下。“我的好妹妹,”她一脸阴谋得逞的奸笑,“姐姐没有让你失望吧?” “我的好姐姐,”蕾蕾小姐像个小女孩一样——她本也没大到哪里去——兴奋得欢呼雀跃,“我就知道你最好了。” 士兵们一拥而上,将奥列格按倒在地。他哇哇怪叫,黑人卫士不知在他哪儿踩了两脚,叫声在一瞬间突然变得高亢,跟着戛然而止。 塔罗恩关照了一句:“下手请轻一点,不要伤到他。” “我们会的。”黑人卫士答道。 其他人七手八脚给奥列格戴上镣铐,又在他身上一圈一圈缠上铁链,捆得他动弹不得。金发美女亲手从他的上衣扯下一大块布料,揉成一团,塞进他的嘴里堵上。一名侍从走进房间,将一串钥匙交给蕾蕾小姐。 蕾蕾·那拉塔斯捧起艾芙洛的手,用钥匙解开镣铐。她俯身吻着艾芙洛的手背:“让您受累啦,姐姐。现在您可以放心了,再没人能伤害您。” 还有这种好事?我是在做梦吗?艾芙洛揉着手腕,甚至忘记了说谢谢。这些裘里人究竟是哪一边的?他们为什么要帮我? “这是怎么回事?你们,大家,为什么……” “艾芙洛殿下,”金发美女递来一杯葡萄酒,“到下午我就能叫您妹妹喽。迟了介绍,我是蕾蕾的表姐,格蕾·普罗利安,您可以叫我格蕾,不过蕾蕾喜欢叫我嘎嘎,塔罗恩也开始习惯这么叫了。” “您、您好,”艾芙洛接过酒杯,醇厚的香气顿时扑鼻而来,“我是塔罗恩的姐姐艾芙洛。”低头看了眼,奥列格像条鱼似的在地上挣扎扭动,双眼恨恨地瞪着她,野兽一样的嘶吼从他喉咙深处发出。 于是格蕾·普罗利安又踹了他一脚,不重,但立刻让他缩成一团,令艾芙洛大为解气。“您不用觉得奇怪,”格蕾说道,“我们又不是傻子,谁会当真愿意和这种粗鲁的野兽结为盟友?戴蒙更是个危险的家伙,他在艾格兰北境的所作所为,即使处在无尽之洋另一边的我们也有所耳闻。最近到处都在流传,发生在橡木城的屠杀,其实就是他干的。您清楚这事吗?” 这点没法隐瞒。“是他,”艾芙洛正色道,“当时我就在橡木城,而且还和他的部下交手了,好不容易才逃出来的。” “果然如此啊。所以您瞧,我们是不会信任这种人的。” “但你们完全可以置身事外,为什么要派出……”弟弟和蕾蕾小姐正在说着什么,两人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艾芙洛恍然大悟,“因为塔罗恩的缘故?”原来弟弟在背地里一直是站在我们一边的么?刚刚真是错怪他了! “一部分是因为他,但更多还是因为您啊。”格蕾·普罗利安感慨。 “我?”艾芙洛大惑不解。我和这群裘里人又有什么瓜葛了?为什么说因为我? 听到她们俩的对话,蕾蕾小姐丢下塔罗恩走到她跟前,整理了下衣裙。“是的,姐姐,”她乖巧地拎起裙角,郑重地向艾芙洛鞠躬,“父亲最宠爱我了,为了我,他可以付出一切。所以,我们大家最该感谢的人是您呀。” 她也有个宠爱自己的父亲啊,艾芙洛鼻子一酸。只是蕾蕾的话令她愈发不解:“您的父亲爱您,再好也没有了。只是,我到今天才有认识您的荣幸——” “啊?”蕾蕾小姐抬起头来,“您,您忘记我了?” “什么?忘记?”艾芙洛大吃一惊,“我见过您吗?” “我明白了。我的样子变了太多,您当时又肯定不会特别在意我,想不起来是完全正常的,”蕾蕾小姐的笑容变得有些狡黠,“您还记得在风铃城的蛮荒之叶旅店,向您要面包和奶酪的那个孩子吗?” 一身破布,稻草一样的头发,脏兮兮的脸,艾芙洛一下想了起来:“您——等等,你是那个男孩!” “您——姐姐把我当成男孩子了?”蕾蕾的表情顿时变得哀怨。 “说实话,”塔罗恩插了进来,“第一次见到你时,我也是这么以为的。” 蕾蕾搂住了自己的未婚夫:“对,所以,我就是喜欢你们这一点。我是现在这副模样时,人人都想着讨好我;可我像个乞丐一样时,愿意给我面包和奶酪的就只有你们了啊。对了,姐姐还替我把牛肉和烤鹅切成一小块一小块,那是我吃过最美味的烤肉。所以现在,”她用另一只手搂住了艾芙洛,“该我为你们做点什么了。” “幸福的画面哦。”格蕾冲他们举起了酒杯。 第395章 裘里人的爱好(1) “是啊,很幸福。”艾芙洛很清楚蕾蕾·那拉塔斯的话意味着什么。军队,金币,还有战争需要的各种物资,原以为戴蒙将从裘里人那里得到的一切,现在反过来成为海洛伊丝的助力。 那可是整整二十万大军啊,比珍珠地和北境加在一起还要多。“对了,”她想起来要问塔罗恩,“你是什么时候决定站在海洛伊丝一边的?” “一直都是。跟着奥列格来到亚尔提那时,他向我吐露了巴纳德伯爵婚礼的实情,以及大致的叛乱计划。我一个人无力阻止,只好假意顺从,并且偷偷写信给海洛伊丝。幸好出发前我带上了我们之间专用的信鸽,会直接落在她卧室的窗台上。我写信向她求助,”塔罗恩揉了揉眼睛,像是有些苦恼,“可我没想到她会一个人偷偷溜出来,更没想到一切其实都是戴蒙策划的。” “别难过啦,”蕾蕾摇晃着他的胳膊,“那不是你的错嘛。” “今天的事,”艾芙洛看了眼地上的奥列格,“也是早就计划好的吗?” “对,不过您的出现是个意外。昨晚上我们得知您被奥列格抓住后,蕾蕾连夜想出了这个主意,”塔罗恩的脸红了,“她说,要让他体会一下从云端瞬间跌落深渊的感受,而您的体验应该正好相反。” “嘻嘻,”蕾蕾吐了吐舌头,“因为这样很有趣嘛。” “还不光是这个恶棍呢,”格蕾不知第几次用脚去踹奥列格,“连庆典仪式也是这孩子的主意。今天是塔罗恩和她订婚的日子,我们的大军又正好抵达,一场盛大的庆典是必不可少的。为了表示对盟友的尊重,这蠢东西和巴纳德伯爵动用了所有他们能动用的骑士、佣兵和角斗士,列成方阵欢迎我们,地点则是城市西边的空地上。那儿已经建起了一座军营,用来容纳我们的二十万人马。他们不仅数量上远少于我方,更重要的是毫无防备。” “所以到时候,他们自然不会是你们的对手。”艾芙洛听明白了。战斗的胜负往往在战斗前就已决定了,这又是一个绝好的例子。不,说不定都不会发生战斗,巴纳德伯爵自己的士兵很少,而佣兵又向来是见风使舵的能手。 “现在就请别再说‘你们’了哟,用‘我们’听起来要舒服多了。穆鲁先生,”格蕾·普罗利安招呼黑人卫士,“把奥列格殿下送到他该去的地方吧,大人的对话,像他这样的小孩子听了没有好处。” 奥列格其实比她还大上好几岁,听到她的话,又扭动挣扎了几下,那像是蠕动蛆虫的姿态令艾芙洛一阵恶心。不过黑人卫士一靠近,他立刻停下动作,满脸畏惧地缩成一团。 士兵们恪守了礼节,小心地扶起奥列格退出了会客厅。待他们离开,格蕾在原先的位置上坐下。“来吧,我们不要再站着说话了。请坐下,请坐下!亲爱的妹妹,我就提前这样称呼您了哟,艾芙洛殿下。” “没有问题,尊敬的姐姐。”艾芙洛坐在了刚刚奥列格的位置上,塔罗恩和蕾蕾则依次在她身边坐下。 格蕾露出满意的笑容:“添些酒吗?” “那就谢谢了。” 齐冯为艾芙洛把杯子倒满。他也想为格蕾倒酒,但她摆了摆手。“我们现在要算是亲人了,”她说,“所以没什么好隐瞒的。我想你也一定明白,蕾蕾的父亲再怎么宠爱她,也不会拿裘里战士的生命当做儿戏。若只是为了她一个人的喜好,我们不至于兴师动众地远渡大洋。” “那你们还需要什么?”就知道没有这么简单,艾芙洛倒是没感到意外。裘里人想要的会是什么?与艾格兰不同,裘里并非统一的王国,最初只是由十三座城邦组成的松散贸易联盟,之后随着安卡凡的崛起以及东方游牧民族的袭扰,城邦之间被迫团结起来应对共同的敌人。 城邦的大小不同,实力也有强弱,然而不管是成立之初还是战争时期,城邦之间的地位始终平等——至少裘里人自称如此。联盟的统治者被称为总督,由十三位城主共同推举,掌握着联盟的行政、司法与军事大权,然而却不得过问各个城邦内部的事务。 以上便是艾芙洛对裘里的全部了解,事实上现任总督的名字她今天也是第一次听到。这么说来,他们本质上还是一群商人的联盟,而商人想要的…… “先前奥列格代表戴蒙与我们签订了出兵的协定,裘里提供军队和一切必需品,而艾格兰除去支付一定数量的黄金和白银作为军费外,还应满足我方如下条件:对裘里商船征收的税收将由双方共同协定,这也包括了裘里的货物在艾格兰各地流通时的税收;允许裘里在指定的地区修筑城堡;允许裘里人在艾格兰成立商会;允许裘里的神职人员在艾格兰自由传播信仰;裘里公民在艾格兰境内仍由裘里的律法而不是艾格兰的律法约束;艾格兰各港口的商船、货船、战舰,建造和购买都优先选择裘里;获得艾格兰本土、贝鲁尼和塔利各地部分矿产的开采权,为期五十年,具体的名单列在协议后。” “什么?”这群裘里人的要价高得出乎想象,艾芙洛听得脑袋发懵,“这……这样的条件,戴蒙怎么可能答应?” “您不相信吗?”格蕾奸诈地笑了起来,“我这里有戴蒙的委托书和签过字的协议,您要看看吗?” 艾芙洛毫不犹豫:“当然要!” 从格蕾嘴里说出来的那些条件,哪怕只答应一半,艾格兰也将沦为裘里的一个城邦。不,连城邦都不如,还不如说是附庸。她发现自己还是低估了人形的贪婪,当裘里人从奥列格手中将她解救出来时,她还满心欢喜,感激这些大洋对岸来客的热心与善意。现在,她只觉得自己高兴得太早了。 这根本是才出虎口又入狼窝啊!早该知道这群混蛋没有那么好心的! 格蕾拍了拍手,什么也没说,刚刚的黑人卫士去而复返,送上一大摞文件。装帧还真漂亮啊,艾芙洛微笑着双手接了过来,脊背上却已经渗出了汗珠。 第396章 裘里人的爱好(2) 第一份文件就是委托书,戴蒙委托奥列格作为他的全权代表,与裘里签订协议。 艾芙洛盯着签名看了好久,指望看出破绽来。以她辨认的仔细程度,在这种场合足以称得上是严重的冒犯,可事关重大,她已经顾不上礼节。 签名没有问题,戴蒙的笔迹她是再熟悉不过的。她小小地叹了口气,拿起第二份文件。这一份是协议的主体部分,有拇指厚的那么一大叠,每张纸的四角都有烫金的纹饰,闻起来还带着股淡淡的花香。 只是纸上的内容就不那么让人愉快了。协议太长,艾芙洛大致看了下,基本与格蕾所说一致。协议后附带的了她提到的矿产开采权,名单几乎囊括了艾格兰连同法外地所有的金属矿藏,而且五十年到期之后,裘里在开采方面仍将获得诸多优先的权利。 她也注意到了格蕾方才没有提及的条款——亚尔提那、好望港、坠星城、长滩岛等艾格兰诸多主要港口的税收,裘里将按比例从中抽成,而且这抽成还是有最低份额的。大概是即便厚颜如她,也觉得这样的内容当面说出来太过无耻。 看到这一条,艾芙洛连生气的想法都没有了。简直是群吸血鬼,艾芙洛暗暗诅咒这群可恶的裘里人。哥哥,你真是个混蛋,为了裘里人的支持,你把整个艾格兰都出卖了。 协议的最后,是奥列格与裘里总督的亲笔签名。这根本无需辨认,别人的字迹不会有奥列格那么难看的。 “对了,”格蕾从文件中抽出几张来,“还有这个。” “这又是什么?”艾芙洛自己都觉得自己的声音有气无力。这可不行,她明白现在的自己是代表艾格兰、代表海洛伊丝在说话,必须打起精神来。 “艾格兰应该支付给我方的军费明细。您不用了解得那么详细,”她翻动纸张,“只要知道总数就可以了。看这里。” 总数……艾芙洛根本没有细看,只是看到数字的长度就倒抽了口气。戴蒙真是疯了!“这,”她瞠目结舌,“这是认真的?我们根本不可能付的出那么多钱!”就是连续十年以上的和平时期也不可能,更别说战乱的现在。 “稍安勿躁,”格蕾笑得真诚,笑得欢畅,笑得肆无忌惮,“我方考虑到贵国最近在经济方面存在困难,所以慷慨地给予了特别的照顾,无法用金币和银币付清的款项,也可以用实物抵扣,价格绝对公道。” 她把纸递了过来。艾芙洛接过,感觉像是拿着一大块铁那么沉重。珠宝,丝绸,棉布,木材,毛皮,钢铁,粮食,葡萄酒,盐,黄油,裘里人列出了长长的清单,并且表明了每样东西的折算价格。 这价格也能算公道?艾芙洛差点跳了起来。她扭头看了眼塔罗恩,弟弟和蕾蕾小姐腻在一起,甚至都没朝自己看一眼。指望不上,这混小子看来已经完全倒向裘里那边了,虽然你的未婚妻是挺可爱的,但多少也该想想自己的身份呀。 “另外,附魔的武器和防具也可以折价出售,尤其是那些具有特殊意义的,比如戴蒙殿下的盔甲、薇卡殿下的佩剑、大圣堂里供奉的长枪等等。估价将由我方指定的专人负责,请放心,他们都是些富有经验、热心公正的好人。” “等等,”艾芙洛终于想了起来,“这些都是戴蒙和你们的协议。您也清楚的吧?戴蒙身为簒夺者,他可没资格代表艾格兰决定这些!” “是嘛,”格蕾·普罗利安从艾芙洛手中又拿回文件,“所以我现在是和有资格代表艾格兰的妹妹你在交谈哟。” “你的意思是,”艾芙洛咬着牙,“不管是哪一边,想要获得你们的支持,都要接受这种条件吗?” “妹妹就和传说中一样机灵呢。” 赤裸裸的讹诈,艾芙洛沉下脸:“即便没有你们的支持,我们也会获胜的!你们还没重要到那份上!” “生气了?果然生气了,”格蕾把文件全部摞在一起,“既然如此,我们只好继续支持戴蒙殿下了。” 艾芙洛已经动了在这混蛋的脸上狠狠来一拳的念头:“你刚刚才把奥列格……” “那又怎样?戴蒙殿下说不定还会感谢我们好好管教了下他这不成器的弟弟呢。” “塔罗恩!”艾芙洛回头看着自己弟弟,“这些事,你都清楚吗?” “哎,啊……” 弟弟支支吾吾,蕾蕾小姐搂住他的胳膊:“塔罗恩非常清楚!好多条款还是他提出来的呢!” “你……”这简直是背后被捅了一刀,来自亲人的伤害令艾芙洛气急败坏,“你怎么能做出这种事!你还记得自己是谁吗?就为了,就为了——”就为了讨未婚妻子的欢心?她说不下去了。 塔罗恩低下头,不敢看她,双肩微微颤抖。蕾蕾接过话:“他都是为了我。下午的订婚仪式上,请您一定好好祝福我们呀。” “要是觉得我还会祝福你们,那你就是个不折不扣的白痴!你们还把我送回监牢去好了!” “我看可以到此为止了,”格蕾小姐道,“你们呢?” “我也是,”蕾蕾小姐颔首,“塔罗恩觉得呢?” “随你们喜欢。” 随你们喜欢……艾芙洛看着塔罗恩,好像在看一个陌生人。他的心里,大概已经完全没有亲人的存在了吧?一阵深深的疲惫袭来,她只想就这样躺到地上,摊开手脚,什么也不干,只是大哭或者大笑几声。 升高的热度、火光和焦糊的气味引起了她的注意。一回头,她看到格蕾的手指冒出了火焰,那大概是奥术“燃烧之手”,炫耀多于实战意义的初级法术。火苗点燃了叠起的文件,屋子里转眼浓烟滚滚,呛得艾芙洛咳嗽连连。 格蕾本人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该死,”烟雾缭绕中听到她在大叫,“怎么会这样?” 蕾蕾小姐埋怨:“早叫你别用烧的啦!” 这些裘里人到底在搞什么鬼?眼看火势越来越大,黑人卫士提着一桶水进来,哗啦一声浇在了燃起的文件上。不知他是有意还是无意,有一半的水都浇在格蕾·普罗利尔的头上,她顿时浑身湿透。确认过每一处火苗都已熄灭,卫士向她行过一礼,提着水桶走了出去。 第397章 裘里人的爱好(3) 格蕾抿着嘴唇,湿漉漉地坐在座位上。被烟熏过又被水浇,她不仅全身水淋淋的,而且脸上黑一块白一块,一头金发也没了形状。蕾蕾小姐笑得滚到了地毯上爬不起来,塔罗恩也忍俊不禁。 艾芙洛关心的则是协议。一叠文件本就烧得几乎不剩什么,被水浇过更是变成了黑乎乎的一坨,任谁也不可能复原。 感谢诸神!她在心里欢呼。只是,这家伙为什么要烧掉辛辛苦苦签订的协议?事情好像和原先以为的不太一样? 齐冯送上了湿毛巾,格蕾用力甩了甩头,一大串水珠顺着发梢甩出。她一边擦脸一边大声抱怨:“穆鲁真是个混蛋!我看他根本是故意的!” “我觉得他做得很对啊。玩火总是不好的,我早就劝过你换个法子的。”蕾蕾小姐说。她好容易止住笑,在塔罗恩的搀扶下起身。 “你们……”看着他们,艾芙洛觉得自己像个傻子,“到底在做什么?” “玩笑,姐姐,这只是个玩笑,”塔罗恩解释,“虽然这么说有些对不住您,不过逗您这件事说实话还挺有趣的。您刚才生气的模样……” 格蕾·普罗利安接过他的话:“真的很可爱啊。” 玩笑?逗我玩?我被他们联手戏弄了?我很可爱?这些坏蛋!艾芙洛长出一口气,用促狭的目光瞪着蕾蕾·那拉塔斯:“多半又是她的主意吧?” “不是的,”弟弟回答,“是我。” “哎?” “因为,”塔罗恩羞赧地挠着头,“因为,该怎么说呢?您在繁星宫的时候老是欺负我,所以,我偶尔欺负您一次,不过分吧?” “不过分,”她起身走到他跟前,才发现弟弟不知何时已经比自己还高,需要仰视了,欣慰的感觉流遍艾芙洛全身,“塔罗恩也长大了啊。” 塔罗恩的脸红了。“我还差得远,”他认真地说,“您还可以欺负我很久很久。” “请把我也加上,”蕾蕾小姐真诚地眨了眨眼睛,“我是说,请姐姐连同我也一起欺负。” “啊,会的,我保证。今天下午就是一个不错的开始,”艾芙洛点了点头,俯身在她脸上吻了一下,“不过我还是没弄明白。刚刚那些协议……” “协议是真的,”格蕾说道,“戴蒙确实委托奥列格签订了那些条约。那些条件非常诱人,按照协议,战争结束后,我们将从艾格兰攫取巨额的财富。” 艾芙洛不由看了眼桌上那堆还在滴水的残骸。拥有巨大价值的协议,就拿来当玩笑烧掉? 格蕾显然看出了她的疑惑。“不用在意,那不过是些废纸,留着也没有用处。戴蒙希望我们派出大军协助他,自然得先开出极高的价钱,但是事成之后,他是绝对不会兑现的。他大概我们裘里是个商人的国度,利益会蒙蔽我们的双眼,只要他给出一点甜头,我们就会像埋头啄食米粒的鸟儿一样一步一步落入他的陷阱。但他忘了一件事。” “什么事?” “经商的重要原则:绝对不要相信天上会掉馅饼,而世上也不会有免费的午餐。另外,所谓生意,得对双方都有好处才能健康地持续下去,只有单方获利的生意是无法长久的。他的条件对裘里太过有利,出卖了太多艾格兰的利益,叫人完全无法对他产生任何信任。再说,我们裘里人虽然是很爱财,但我们知道在该掏钱的地方是不能节省的。我们有一流的奥术学院——” “哦。一流的。”艾芙洛又看了眼还在滴水的文件残骸。 格蕾明显窒了一窒。“我有点儿明白为什么塔罗恩想报复你了,”她翻了下白眼,“除了奥术学院,我们也设立了许多面向普通大众的学校,对考古以及遗址的发掘也一直很热心。另外,各个城邦的城主都资助了大量的学者、僧侣、奥术师,他们的研究虽然稀奇古怪,大多根本看不出有什么用处,但带来丰厚回报的也为数不少。再结合戴蒙最近的动向,我们推断出了他的意图。嗯,这解释起来有些复杂。亲爱的妹妹,你对星门知道多少?” 星门一词提醒了艾芙洛。糟糕,劳瑞娜还在牢里关着呢,我把她忘得一干二净了。“如果昨天晚上没有遇到奥列格,”她说,“现在应该已经有相当丰富的了解了。先等一下再说好吗,我有一位朋友,现在还关在——” “我猜您说的那位朋友是我。” 窗户吱呀一声开了,劳瑞娜大摇大摆地翻了进来。 “劳瑞娜!”艾芙洛又惊又喜,“你怎么来了?他们把你放了吗?” “没有。不过那种牢房就和纸糊的没两样,怎么可能关得住我,”她走向放着葡萄酒的桌子,掀起面甲的下半部分,“如何?您是不是度过了一个刺激、曲折又愉快的上午?” “你早就知道会发生什么了?” “是啊。我不是告诉您好好享受了吗。”她倒上一大杯葡萄酒,端起来闻了闻,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一饮而尽。 原来她是这个意思,难怪即便被关在牢房里,她也一点不紧张。房间里有些安静得过了头,艾芙洛一扭头,格蕾、塔罗恩、蕾蕾连同齐冯齐刷刷盯着劳瑞娜,个个一副目瞪口呆的样子。 等了片刻,他们三个齐声发问:“她是谁?” “她是劳瑞娜,我的好朋友,”艾芙洛突然发现,除了名字和性格,自己其实对她并没有多少了解,“多亏了她,我才能平安来到亚尔提那,与各位见面。” “我是艾芙洛殿下忠实的护卫。幸会,格蕾·普罗利安小姐,蕾蕾·那拉塔斯小姐,还有塔罗恩殿下和齐冯先生,”劳瑞娜乖巧地躬身行了一礼,顺便一口气把他们四个的名字报了出来,“很荣幸能见到你们。” 她果然认识每个人。和她相处已久,艾芙洛并不觉得意外,可他们几个却惊奇得无以复加。 “你……您认识我们?”格蕾问。 “是啊,算是相当熟悉的呢,”劳瑞娜放下酒杯,拉下面甲,盔甲下的身体似乎也绷紧了,“请原谅,诸位,我带来了坏消息。” “什么坏消息?”艾芙洛问。 劳瑞娜指了指会客厅的门。大家一同循着她的指尖望去,恰好鲁姆这时出现在了门前。“各位,”黑人卫士平静地叙述道,“没有流一滴血,我们便控制了各处军营,欢迎的平民甚至不会知道发生了什么。巴纳德伯爵的全部军队都已投降,只是他本人逃走了。” 什么啊,这分明是个好消息,艾芙洛很纳闷。在她的印象里,劳瑞娜从没弄错过。 所有人又一同看向劳瑞娜。她摇了摇头:“还有一封信呢?” 鲁姆的表情变得诧异:“是的。戴蒙殿下写给奥列格殿下的信,我想应该交给格蕾小姐先过目。”他从口袋里掏出信件,交给格蕾·普罗利安。 劳瑞娜吐了口气:“啊,就是那个了。” 第398章 裘里人的爱好(4) 格蕾把信交到艾芙洛手上。“我觉得,”她说,“还是妹妹先看比较好哦。这是她一个哥哥写给另一个哥哥的。” “这封信怎么了?”艾芙洛问劳瑞娜。 “您看过就知道了。” 这孩子不对劲,艾芙洛感到了难言的忐忑。她从没见过劳瑞娜这副模样,往日的活泼与欢乐消失无踪,但也不像在好望港的那个晚上,因为牵扯了某些隐秘的思绪而哭泣。要说她现在给人的感受,神圣,端庄,严肃,崇高,叫人情不自禁想要仰视。 信件封蜡上的纹章是橄榄枝环绕下的剑与盾,这是戴蒙的徽记。兄弟姐妹的徽记上都有着一样形状的橄榄枝,但中央部分的图案各有不同,海洛伊丝是玫瑰,奥列格是铁手套,薇卡是双手巨剑,艾芙洛是教典,塔罗恩是羽毛笔。 艾芙洛拆开信封。不知怎么回事,手一个劲地抖,怎么也停不下来。她好容易才把信纸在面前展开,又抬眼看了下劳瑞娜。我该读出声来吗?是戴蒙写给奥列格的,或许有些内容不适合让裘里人知道,她决定先自个看一遍。 奥列格: 我怀着后怕的心情写下这封信。你警告过我当心薇卡,然而我却出于骄矜与自负——让我尤其感到惭愧的是,这其中既有对她的轻视,也有对你的忽视——完全没有放在心上。 我甚至为她的到来而举办了一场比武大会,借此提升我军的士气,事实却给了我一记沉重的耳光。在众目睽睽之下,她先是一剑洞穿了我的胸膛,接着是咽喉,之后又像屠夫一样在我的胸前用长剑劈砍了二十多下。 若非伊利昂许久以前就预料到可能会发生此种情况,而卡佩又曾为我施展过那神奇的生命法术,我此刻已前往那过于阴冷黑暗的国度,而我们的事业也必然毁于一旦。卡佩虽然背叛了我,但在这件事上又起到了无可替代的作用,因此我决定赦免她的罪行,这件事你要向所有人通告。 还是让我们谈回薇卡。尽管我厌恶她更甚于疾病,但也必须称赞她的勇气、坚毅与果断,她做到了人力能及的一切,只差一点点,她的刺杀就成功了。不过也正因为如此,她背弃了身为人质的誓言,这也意味着我无需再履行对人质的任何义务。 我得向你承认,在她刺杀我之前,我方在战争中处于相当不利的境地。感谢诸神让她做出了那样的抉择。是她代表北境诸侯以及花之都与西维人签订了协议,在蛮族中也有很高的声望。对以上三方情况(尤其是军情)的了解,没有人能与她相提并论。我已经把她交给娜塔莎审问,这位泰伦特商会的首席秘书在制造痛苦、挖掘秘密方面有着惊人的造诣,可谓是诸神赐予我的礼物。 即便她当真能守口如瓶——这仅仅是一种假设,实际上是绝对不可能做到的——她的存在本身也是一张王牌,妥善加以利用的话,足以影响战争的局势。我的麾下向来不缺深谋远虑的智者,这你是最清楚的。 与此同时,我们对星门的研究进展也很顺利,薇卡的鲜血将完成最后的实验。亲爱的弟弟,我向你保证,胜利的日子已经不远了,我们期待已久的愿望即将实现。 后面的内容都是对下一步行动的指示,艾芙洛再没细看。薇卡竟然被戴蒙抓住了……戴蒙无时不刻都在希望报复她,现在她当真落在了他手里,他会把她怎样?信上其实已经写得很明白。 “薇卡在她手中虽然暂时还没开口,但我向你保证,那只是时间问题。”这一行字尤其潦草,艾芙洛甚至能想象戴蒙落笔时的心情。姐姐正在经受什么?她不敢细想下去。戴蒙不是其他人,某种意义上他与薇卡一样固执,他认定的事是谁也无法劝阻的。 她又读了一遍信。“……她的刺杀就成功了。”从这句话看,薇卡还是自己送上门去的。连这种蠢事都做得出来,白痴,你这大白痴!艾芙洛急得哭了出来。怎么办?这下该怎么办?她恍惚间站起身来,头晕目眩、浑浑噩噩地向前迈步,没留心脚下绊了一跤,又机械地爬起。 格蕾他们立刻上前将她扶起。“怎么了?”塔罗恩瞥了眼信纸,“海洛伊丝或者薇卡出事了?” 劳瑞娜点了点头,替她回答:“是的,薇卡殿下刺杀戴蒙殿下未遂,她那个人啊,又绝对不会逃跑或者屈膝的。所以……” 塔罗恩倒抽了口气,蕾蕾轻轻抱住了他。屋子里一片沉默。每个人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得立刻向罗贝特大人通报一声,”格蕾·普罗利安是头一个打破沉默的人,“这个钟点他应该到了。我们是不是该建议他立刻停止所有针对戴蒙殿下的敌对行动?” “我们可以拿奥列格去交换姐姐。”蕾蕾提议。 “别傻了,”格蕾摇头,“你会拿废铜烂铁去交换真金吗?” “糟糕,”蕾蕾小姐敲了敲脑门,“我忘了奥列格的品性是人尽皆知的。” “去救她,一定要救她出来,”艾芙洛猛然抱住了劳瑞娜,“想想办法,你一定有办法的,对不对?告诉我,告诉我!” “您想去救她?” “当然!”这还用问吗? 以往,劳瑞娜总会带来惊喜,给出让艾芙洛满意的回答。可这一次,她只缓缓摇晃了下脑袋:“办不到。” “什么?”艾芙洛一时怔住,“怎么会,你……” “我也不是无所不能的啊,”劳瑞娜幽幽地叹了口气,声音隐隐带着哭腔,“薇卡殿下……对我也是非常重要的人。她被戴蒙抓住了,我当然很难过。可这一次,我也没有办法。我向您发誓,用我父母的名义,但凡有任何可能,我绝对会去将她救出来的。” 连她都没有办法……艾芙洛觉得自己仿佛是冬天落水的人,整个身子在慢慢沉入结冰的湖底,寒意直刺骨髓。 “但我可以告诉您,如果我们做得够好,她不会有事的。” “真的?”这不啻是落水的人看到手边漂过一根稻草。理智告诉她这不可能,但这句话是劳瑞娜说出来的,她没法也不愿意不信。 “只是有了这种可能性,并非绝对。另外,还有个前提。” “什么前提?” “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责任,”劳瑞娜说,“薇卡殿下的做法我没有资格评价,这是她履行责任的方式,是她自己的选择。现在轮到您了——” “我?我该怎么做?” “就算有了钥匙,门也未必就一定能关的上,对方若是把门硬踹开就没办法了,”劳瑞娜凑近,面甲几乎贴上了艾芙洛的脸,“会很辛苦哦。您过往最艰辛的训练,相比之下连热身都未必算得上呢。” “那样薇卡就会没事?” “看您能做到何种程度。” “那就来试试看吧,”艾芙洛笑了,“为了她我能做到什么份上,我自己也很想知道啊。” 第399章 算计!(1) 诺亚指着地图上的绝境要塞:“在曼林或者西维境内,她人生地不熟,所以我们不必担心。但一旦进入艾格兰境内,就得开始小心提防。” “她当真会那么做?瞒着所有人一个人偷偷溜掉?”贝尔肯斯摩挲着他光溜溜的脑袋。明天,他们就将启程前往巨马城,与西维亲王费多尔见面。原本的会面地点定在绝境要塞,可薇卡刺杀戴蒙引发了种种连锁反应,戴蒙麾下的军队一改守势,亲王无法离开前线太远。 “她已经那么做过两次了,”诺亚肯定地回答,“第一次,让我有荣幸认识了她;第二次,她救下了我。再有第三次的话,难说会发生点什么,所以最好还是看住她。” “但看住她并不容易,”玛尔伯爵道,“我是说,在不显得失礼的情况下。” “确实如此,”奈西索伯爵同意了死对头的看法,“不留任何死角、也没有任何间歇的看管在执行上并没有问题,但这很容易引起海洛伊丝陛下的反感。能一直待在她身边的只有您,诺亚先生。” “我们不能把希望都寄托在一个人身上,”多法斯大人道,“即便诺亚先生也不可能整天看着她。他会疲惫,会疏忽,会有各种各样的需要。而且……希望我这么说没有冒犯您,诺亚先生,您的实力逊色海洛伊丝陛下太多。她如果在和您独处时逃跑,您是拦不住她的。” “所以,我们该怎么做?”贝尔肯斯问,“在她身上挂些铃铛,让她到哪儿都丁铃当啷响个不停?” “您是把我们比作老鼠了吗?”玛尔伯爵冷冷地瞥了眼祭司,“假如采用这个法子,我们就会遇到和寓言里的老鼠一样的麻烦——该由谁把铃铛给她挂上呢?” 所有人的目光一同投向诺亚。他尴尬地笑了笑:“呃,这种事就算是我……咦等一等。” “怎么了?”三位执政官连同一位祭司一同问道,每个人都目光里都带有某种殷切的期望。 “这个法子是可行的,”诺亚若有所思,“只是要稍作修改。找条链子把我和她捆在一起,得结实一点的,铁的或者精钢的,别让她随便扯开。另外链子还得长一点,不然我们两个锁在一起会有很多麻烦。至于铃铛,可以在链子上挂几个,应该能打消她扛着我一起逃跑的念头。” “用铁链?”奈西索伯爵一脸诧异,“是个好主意,可海洛伊丝陛下是不会同意的。我们该怎么才能劝说她?而且,这已经不是失礼的范畴,是严重的冒犯了。” 诺亚颔首:“这是我的主意,和你们没有关系,不存在什么冒犯。另外,劝说的话她确实不可能同意,所以我们得采用更加直接的方式。” “更加直接的方式?”听的人个个一头雾水。 “对,直接威胁她。” 西维人面面相觑。贝尔肯斯狐疑地看着他:“我说小子,你能不能给我们这群野蛮人解释清楚一点?你们这些弹琴写诗的家伙脑子里打的主意,我们正派人想要弄明白可太难了。请你说得简单一点儿,拜托。” “很简单,”诺亚忍住笑意,“你们拿刀架在我脖子上的话,提什么要求她都会同意的。够简单了吧?” 一屋子的男人们这才恍然大悟。没有时间可供浪费,他们立刻着手准备。大多数东西都是现成的,诺亚没费什么力气就把自己化妆成一副鼻青脸肿、刚被人狠狠揍过的模样,又恰到好处地在脸上身上淋了些番茄酱,看起来伤得愈发严重。 玛尔伯爵又提供了符合要求的锁链。那是条又细又长的链子,表面的涂层早已脱落,也不知道是什么材料制作,黑黝黝的毫不起眼,却附有强力的魔法,无比坚固。按伯爵的说法,这条锁链在他们家族传承已经超过三代人,具有相当的纪念意义。但谈及当初为何打造这样一条东西,伯爵又三缄其口。 不管怎么来的,能用就好。锁链的一端扣在了诺亚左腕上,他们又找来一堆绳索,把他严严实实捆上。诺亚特意要求他们捆得紧一些,紧到稍稍开口说两句话就喘息的程度。海洛伊丝实在是很机灵,与其全部指望演技,不如在这种细节上多花些功夫。 一切都准备妥当,一行人押着诺亚去见海洛伊丝。领路的是多法斯大人,负责拿着弯刀架在诺亚脖子上的是贝尔肯斯,一同前往的还有四名可靠又机灵的卫士。这种事本就不需要太多人,玛尔伯爵和奈西索伯爵两位又对自己的演技没有信心,诺亚便没有让他们同去。 “放轻松,”诺亚做着最后的提醒,“所谓表演,就是一个人扮演另外一个人的艺术。诸位要做的就是扮演自己,没有比这更简单的了。” 他们点头称是。可事到临头,还没进门,多法斯大人就险些误了事。他习惯性地伸手要去敲门,幸好贝尔肯斯抢上前去,一脚将门踹开。 房间里的海洛伊丝正捧着厚厚一本诗集在读,面前的桌子上放着葡萄酒、奶酪和橄榄。诺亚忽然产生了戏谑的想法——该称赞她喝酒时都不忘读书,还是该嘲笑她连读书时都想喝酒? 见到他们闯入,她皱眉打量了片刻,突然丢下书:“你们……你们……!” 贝尔肯斯将刀架上诺亚脖子。他显然有些紧张,手抖了一下,诺亚锁骨被刀尖戳中,顿时鲜血直流。他疼得龇牙咧嘴,心里却很高兴,这点小小的失误有助于打消海洛伊丝的疑虑。 “诺亚!”海洛伊丝果然又惊又怒,“你们要干什么!” 多法斯大人清了清嗓子:“海洛伊丝陛下,我荣幸地通知您,亲王刚刚决定与您那位高贵的兄长谈判。您该知道的吧?谈判最重要的展现诚意。” “我就是你们的诚意?” “您的脑子果然很好使。来吧,不要反抗,乖乖束手就擒,否则我可不敢保证他们会做出点什么来。” 第400章 算计!(2) 这个时候,按照事先约定好的剧本,贝尔肯斯该把诺亚用力往地上摁。但他大概还在为方才的失误而懊恼,诺亚不得不偷偷碰了碰他的脚。祭司反应过来,大喝一声,双臂一起用力。 诺亚顺势跪下,发出几声闷哼——这倒不完全是装的,贝尔肯斯的力气大得惊人,这一下差点没把他脊椎压断。海洛伊丝一声尖叫,看情形当场就要扑上来。“抱、抱歉,海洛,”他忍住痛,“我真没用,又被……” “诺亚……”海洛伊丝握紧双拳,“放开他!事情和他一点关系也没有!” “这我也知道,但你哥哥指名要连他一起呈上,我们亲王已经答应,”多法斯大人朝诺亚努了努嘴,“不过我可是非常仁慈又好心的,瞧,我会把你们俩锁在一起,这样就谁也无法把你们分开了。” 一个卫士拿起锁链。 “你!”海洛的额头上沁出了硕大的汗珠。 “怎么?您不愿意吗?” “你先放开他,我就不反抗!” “这可不是您能决定的。再说您那么厉害,现在放开了他,我们可不见得还抓得到你们两个。别再动什么歪脑筋了!好好站着不许动!” 海洛伊丝犹豫不决。这次贝尔肯斯不需要提醒就反应了过来。他举起弯刀晃了晃,又粗暴将诺亚推倒在地。海洛伊丝急急忙忙地叫了起来:“别!别伤害他!”她恨恨地一跺脚,“来、来吧!” 事情出奇的顺利。利用了她对自己的感情,诺亚多少有些过意不去。多法斯大人拿起锁链,亲自拷在了她的右腕上,整个过程里她果然没有丝毫动弹。听着镣铐发出咔嗒的脆响,贝尔肯斯丢开弯刀,将诺亚从地上拉起,连声说着抱歉。 “那个,诺亚先生,”他努力缩着肩膀,像是想让自己庞大的身躯看起来能小一点,“您的伤要紧吗?” “不碍事。到你走出这个房间时,我差不多就该痊愈了。”诺亚说着掏出手帕,擦拭头上的番茄。 多法斯大人为他解开身上的绳索。捆得太紧,他和几个士兵弄得手忙脚乱,用上了匕首和弯刀,好容易才把诺亚解放出来。 “这下好了,”诺亚活动着酸麻的双臂,“辛苦各位了。” “哪里,”多法斯大人一躬身,“多亏了你啊,否则这一路上我们可有得苦头要吃了。” 海洛伊丝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几个:“等等,你们这是……” “啊,真对不起,妞儿,啊不,我是说,海洛伊丝陛下,”贝尔肯斯有些语无伦次,“不管我们的事,这都是诺亚想出来的主意。” “什么主意?”海洛望望祭司又望望执政官。 “锁链,”多法斯大人站得笔挺,喉头蠕动,“用锁链把您和他系在一起。据说,呃,这样可以增进你们之间的感情。” “系在一起?”海洛看看自己右腕又看看诺亚左腕,“哎?诺亚,你的伤……” “我其实没受伤,”诺亚摊开手帕给她看,“只是些番茄汁,稍稍掺些水以增加流动性,看起来就更像血了。因为我们都知道,你是肯定不愿意戴上这个的。”他晃了晃左腕。 她越发疑惑:“可为什么要把我们锁在一起?” “因为,”诺亚不敢看她,背过脸去,食指不住挠着脸颊,“呃,我想,大概一过绝境要塞,你就会做某些……已经做过两次的事情了……” 好一会没有回应,但从灵能的感受来看,她好像在发抖。诺亚偷偷转动眼珠,海洛伊丝磨牙嚯嚯,满脸通红,他几乎能用肉眼分辨出她脸上积攒的怒气。就像即将喷发的火山,看得到岩浆在火山口里翻涌一样。 “那个,事实上,”诺亚紧张得直咽口水,“这些曼林的朋友完全是出于一片好心,所以才拜托我……咦?” 他左右环顾,才发现那些“曼林的朋友”逃得一个不剩,房间里只剩下了海洛伊丝和自己。哦糟糕,他预感到有些可怕的事情将要发生了。 果然,桌子被她的拳头重重砸响,接着是一声惊天动地的大喊:“诺亚,你算计我!” 接下来一连好几天,海洛伊丝几乎没再理睬过诺亚,对他说的话一共也只有一句:“别碰我!” 这种冷淡一直延续到了启程后。两个人每天从早到晚都待在一个车厢里,到了晚上又住在同一顶帐篷里,不光没有任何交流,她还成天别过脸,不是看窗外就是看脚下,连瞥都不瞥他一眼,这份煎熬实在不是常人能够忍受。 曼林人倒是纷纷称赞了诺亚的机智与勇气,尤其是他无畏的、自我牺牲的精神。当然,他们不敢当着海洛伊丝的面称赞。这得归功于玛尔伯爵提供的那根锁链,确实很坚固,海洛伊丝把灵能提升到最大状态也无法拉动分毫,又有足够长度,还轻便得完全不妨碍行动。 这天晚上扎营的时候,诺亚愁眉苦脸地在篝火旁坐下,玛尔伯爵伯爵好心地递来一杯烈酒,贝尔肯斯则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至于海洛伊丝,她独自待在营地的另外一头,晚餐由同行的侍女送去。 “已经几天了?”奈西索伯爵小声问。即使是威严的曼林执政官,提及她也丝毫不敢有任何大意。 “四天,还是五天?”贝尔肯斯说。 “五天了。”诺亚啜了口酒,辛辣与火热直钻喉咙。 “我说诺亚,”贝尔肯斯朝营地的另一边望望,“你该想想办法。我觉得妞儿的性子,不可能忍得住这么长时间不和你说话。给她一个台阶,你可以表现得死皮赖脸一点,这种时候,男人不该太矜持。” “这、这样好吗?诺亚先生是个绅士,让他像个无赖一样……”约书亚惊奇地问。这次他也获准同行。 “小子,相信我,绝对好。不信你问你父亲。” 男孩转向奈西索伯爵,后者微微颔首:“祭司说得对。绅士和无赖的界限有时并不如你想象得那么明确。” “她性子是不坏,”可惜缺了个人从小甩她耳光,这话当然不该说给曼林人听,诺亚苦恼地又喝了口酒,“可她根本不理我,五天来几乎没和我说过话,不管我做什么,她连看都不肯看我一眼。这又该怎么办?” 第401章 算计!(3) “几乎,”贝尔肯斯找到了重点,“这么说还是说过的。她和你说了什么?” “她说……”诺亚看了眼约书亚。 男孩不明所以,做父亲的却当即会意。“约书亚,”奈西索伯爵吩咐儿子,“到普尔先生那里去,看看他还有没有珍珠洋葱剩下,顺便再多切些干酪来。” 约书亚立刻起身离开了篝火。待他走远,诺亚皱着眉头:“她说:‘别碰我!’” 身边的人都围拢过来。“然后呢?”贝尔肯斯迫不及待地问。 “她都这么说了,”又是一口烈酒,“还能有什么然后?”诺亚忽然意识到不对劲,“哎?你这么一提醒——” 后脑被贝尔肯斯重重拍了下,拍得他眼冒金星。“你是个不折不扣的傻瓜!”光头祭司用鼻孔哼了几声,两位执政官一同附和,其他人也七嘴八舌表示同意贝尔肯斯的看法。 “傻小子!”贝尔肯斯又拍了一下,缩着脖子朝海洛伊丝的方向张望了一眼,压低音量,“我还以为你挺机灵的!她叫你别碰她,你就真的不碰她了?我敢赌两个金锤,她在心里早就埋怨你这死脑筋了!” 篝火旁再次响起一片附和声,连诺亚自己也觉得如此。我平时不是如此愚蠢的啊? “所以!”贝尔肯斯第三次拍打诺亚脑袋,“都怪你那天晚上犯傻,这几天压根是活该!今天晚上该怎么做,不用我再提醒了吧?” 当然不用。用过晚餐,诺亚磨蹭了会,让海洛伊丝先进帐篷,两位执政官还特意把所有守卫都调得远远的,为他们腾出空间。诺亚又向玛尔伯爵要了一杯晚饭时的烈酒——即使明知结果如何,迈出第一步也还是需要勇气的。 他们俩的帐篷是牛皮缝制,又没有点上蜡烛(这几天总是如此),内里漆黑一片。海洛伊丝坐在床沿默不作声,诺亚知道她还在生气。黑暗对诺亚完全构不成妨碍,锁链碰撞发出悦耳的鸣响,他在海洛身边坐下,伸手将她搂住。 “别碰我!”不出所料,她冷冰冰又气鼓鼓地嚷道。 这一次诺亚当然不会再乖乖听话,再说她除了口头表示反对,并没有任何实际行动。我上次为什么那么傻?他不由分说将她按倒在床上。 “你?”海洛听起来又惊又怒,“你要干什么?” 诺亚默不作声,开始清扫外围的障碍。 海洛伊丝惊呼了声:“色狼!” 她举起双手像是要阻止他,可诺亚的感觉何等敏锐,立刻发现她丝毫没有调动灵能,双手也软绵绵的没有一点力气。你这其实是邀请吧?他不动声色地瓦解她的防御工事。 “臭流氓!”又是一声惊呼。她进行了些许抵抗,既微弱,又毫不坚决,诺亚很快控制了局势,连最后一道防线也轻易就突破了。按照她的表现,接下来胜利只是时间问题。 尽管如此,她似乎还是有些不甘心,口头上的抗议越发激烈:“你这混蛋!你……你以为……这样我就会乖乖听话吗?放开我!听到没?放开我!然后立刻滚出去……啊你怎么还真出去了?” 于是第二天一早,他们携手走出了帐篷。迎面贝尔肯斯走来,光头在晨曦中闪着油光。 “早上好呀祭司,”海洛伊丝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热情地和他打招呼,“昨晚睡得可好?” “您的关心令小人受宠若惊,”贝尔肯斯也以同样的热情回应,“但是很遗憾,我经历了一个难以入睡的夜晚。” “您失眠了?您身体不适吗?”海洛立刻很关切。 “那倒是没有,”祭司咧嘴傻笑,“只是不知为何,昨晚营地里有根铁链一直在叮当响,吵得我翻来覆去睡不着哪!” 海洛的脸霎时变成了番茄的颜色。不管怎样,那个活泼欢脱的她又回来了,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而诺亚也终于能开始享受旅行的乐趣。 队伍沿着宽阔平坦的大道南下,几天便抵达绝境要塞,踏上了艾格兰的领土。绝境要塞建于狭窄的谷地中,宏伟的日暮山脉在此地开了条细细的口子,当初的筑城者巧妙的利用了地形,两侧陡峭的悬崖成为了天然的依凭。 这是诺亚第一次见到这座传说中的要塞,所谓文明与蛮荒分隔的标记。现在想想,这种说法不仅无知,还透着深深的偏见与傲慢。就诺亚所见,要塞与歌谣中传颂的一样宏伟,三道厚重的城墙在峡谷最窄处依次排列,第一道城墙有三十尺高,之后每一道都比前一道高尚十尺。 但他没有料到的是,这座要塞竟然如此的气派美观。曲折的城墙上雕刻着栩栩如生的人物、城堡与星辰,墙体呈现出深浅各异、如梦似幻的玫瑰、紫罗兰和金黄色调。无数造型各异的瞭望塔矗立在城墙上,如同一个个警戒的哨卫。 穿越第三道城门时,海洛伊丝特意下车,亲吻脚边第一株青草。经历了那么多之后重回艾格兰,她的心情诺亚完全可以理解。 在要塞休息了一夜,队伍再次出发。踏上艾格兰的土地后,卫队的人数增加到了原先的三倍,骑兵、步兵和弩手的总数加起来几乎达到三千,而且个个都是身经百战的老手。 “您别见怪,这么多人是必要的,”负责指挥卫队的军官向海洛伊丝解释道,“因为我方的失误,让薇卡殿下不幸落入戴蒙之手。我们绝不能犯同样的错误。迟了介绍,在下博罗·杰罗姆,负责您此次旅行的安全。另外,您要是有任何问题或者任何要求,请只管提出来,不用为此感到不好意思,完全不用!” 此人多半不只是卫队的指挥官这么简单,他年纪已然不轻,却还是被委以如此重任,光这一点就足以说明问题。另外,奈西索和玛尔两位伯爵见到他的态度也相当恭敬。不过既然他本人不作说明,那诺亚和海洛伊丝自然也不会多嘴去询问。 出于安全方面的考虑,在征得海洛伊丝同意后,队伍打出了西维的双头鹰旗号。表面上看,他们只是一支前往橡木城前线的普通援军。 第402章 算计!(4) 从绝境要塞出发,沿路看到的完全是一副祥和景象,与西维人的如临大敌形成鲜明对比。金黄色的麦浪中是劳作的农夫,牧场上孩童与牛羊作伴,果园里工人在忙忙碌碌,还时常能碰上规模可观的商队。 这里是西维最早入侵的地区,却完全看不到一点战乱的影子。本地贵族的态度姑且不论,至少对这里的平民而言,相当程度上可谓是一种幸运。 不过继续向南行进,他们终于见到了战争的足迹。这天清晨启程后,诺亚看到道路两旁是大片的树桩,看砍伐的痕迹还很新鲜,说明这里不久前还是树林。接着,连绵的军营自笼罩原野的薄雾中浮现,一眼望去看不到边际。 与艾格兰不同,曼林的军队无论由谁统帅,旗帜全部为统一的红底金色双头鹰。而前方的军营上方却并非如此,展翅的巨鹰,带着金冠的头骨,黑色的蝎子,红色的鸡蛇兽,金色的羽毛笔…… 那些是北境诸侯的旗帜,正如诺亚与海洛伊丝先前所了解到的,他们已与西维人结成了同盟。结盟的过程无比顺利,其中有大半是薇卡的功劳,可此时此刻,她却不在了。 队伍停止了前进,护卫们四下散开。弩手和矛手在最中心,外圈是手持盾牌和短剑的步兵,骑兵在更远处游弋。“陛下,”博罗·杰罗姆征求海洛伊丝的意见,“若您愿意,我们亲王现在就来见您。” “我已经迫不及待想见到他了。” 博罗派出了两名骑士前去通报。他们的身影几乎才消失在薄雾中,大队人马便飞驰而来。离诺亚和海洛伊丝乘坐的马车还有老远,他们便翻身下马,改为步行。 “好多人啊,”望着那群人走近,海洛伊丝拽了拽诺亚衣角,“我有点儿紧张,你得陪着我。” “这种场合我合适吗?朝我们过来的肯定都是些大人物,而我只是个旅行诗人。”事实上,看到这副阵容,诺亚自个也有些心跳加速、呼吸困难。 “还有比你更大的大人物吗?”海洛伊丝压低音量,满面绯红,“连女王都对你言听计从哩,到了晚上就加如此了。” 这话叫人实在没法拒绝。他随海洛伊丝下车,在她身后站定,等待那些大人物的到来。在他身后,博罗·杰罗姆、贝尔肯斯和曼林的两位执政官站成一排。 说实在的,那群人下马的地点有些太远了,步行过来需要相当长的一段时间。这是为了表示对海洛伊丝的尊重?外交上的礼节总是令诺亚感到不可思议。借此机会,他好好观察了下走来的人群。 那个身材格外高大的一定就是西维的亲王费多尔·诺加林。尽管相距还远,面容看不大清楚,但那股气概在举手投足间展露无遗。威严,庄重,敬意不自觉地油然而生;但又和蔼,友善,丝毫不叫人感到难以接近。 这才是王者应有的模样,连诺亚也忍不住暗暗赞叹。和她哥哥可不一样,完全不一样。 一个女人引起了诺亚的注意。那不是来人中唯一的女性,黑发,一身红裙在周围深色调的铠甲与长袍环绕下显得更外鲜艳。即便相隔如此遥远,诺亚也能清晰地感受到她的灵能。奇怪,这股灵能明明很微弱,按说这种距离上是绝对感知不到的。 她一定很不简单。而且她的位置就在费多尔亲王身边,说明一定是个相当重要的角色…… 正在思忖,诺亚突然发现那个女人正在看着自己。她的视线仿佛穿透了一切,直达他的灵魂深处,衣服、血肉与骨骼都构不成妨碍,连思维也无处遁形。被这样的目光盯住,就好像无形的手将心脏紧紧攥住,他浑身一阵恶寒。 怎么会有这种感觉?那个女人笑了起来,别开视线。不适蓦地消失,诺亚松了口气,大口大口喘息着。 “怎么了,诺亚?”海洛伊丝立刻察觉了,回过头来关切地看着他。 这点小事说了也只是让她白白操心。“没事,”他故作镇静,“就算是我,登台前偶尔也会紧张的。” 海洛理解地点点头。诺亚的注意力把放回到那个红衣的女人身上。她好像知道我感知了她的灵能,而刚刚那感觉,仔细回想,仿佛被人窥视,被人揭露,被人探察……一个念头忽然气泡般浮上了意识的水平面,随即轻轻裂开。 接着,灵感像是闪电一样击中了他。她在感知我的灵能,一定是的,虽然没有任何证据,可诺亚就是如此认定。从刚才的反应来看,她知道我能感知她的灵能,而现在我也知道她能感知我的灵能,不仅如此,我知道她知道我能感知她的灵能,但她可就未必知道我知道她能感知灵能了。我还可以进一步扩大优势,即便她知道了我知道她能……呃……我想到哪一步了? 诺亚把自己绕得晕头转向。对方已经来到近前,他收起思绪。先前他判断是费多尔亲王的人走上前来,才发现他有多年轻,肯定还不满三十岁,一张脸犹如出自雕刻名家般棱角分明。 “海洛伊丝陛下,”那个人开口了,嗓音意外地好听,若是改行当诗人,应该也是好样的,“实在抱歉以这样的方式与您见面,在下是巴鲁朗之子费多尔·诺加林,忝为西维的亲王。我很想对您说欢迎,但脚下是艾格兰的土地,作为不请自来的不速之客,这样的话太叫人汗颜。不管怎样,都要请您原谅。” 果然就是他,诺亚为自己的眼光小小地自豪了一下。 “哪里,”海洛伊丝向费多尔亲王伸出手去,“在不速之客这一点上,我们还真是彼此彼此呢。” 亲王握住了她的手,彬彬有礼地印上一吻,四下里顿时响起一片掌声。“对在您亲人间发生的一切,”他说,“我感到非常遗憾。” “对西维人民的不幸遭遇,”海洛伊丝回答,“我同样遗憾。” “既然我们双方有如此多的共同点,”红裙的女人说,“那就别在这种地方站着客套喽。海洛伊丝陛下远道而来,如此漫长的旅行一定把她给累坏了。再说,比起缅怀过去和哀悼逝者,我们还有很多更为迫切的话题要谈呢。” 旅途总是累人的,但……诺亚蹙眉,这个女人说到“把她给累坏了”的时候为什么特意朝我看过来?另外,她能插入亲王的谈话,在西维人中的地位绝对不一般。 “你总是能给出最明智的谏言,”费多尔亲王微笑,“既然如此,海洛伊丝陛下,我就冒昧地请您移步。我为您安排了住处,旅途劳顿,请您先稍作休息。在那之后,我很荣幸邀请您与我共进午餐。我们确实有许多事要谈。” “一切都随您,只除了一点。”海洛伊丝答道。 “哦?哪一点呢?” “我并不累,”她郑重地说,“所以……我们现在就可以开始谈那些要紧事了。比如……我那姐姐。” 费多尔亲王的眼神有了微妙的变化。“明白了,”他一躬身,“那就如您所愿。” 第403章 锁链(1) 海洛伊丝与诺亚的住处被安排在附近的一座城堡里,厚实的城墙、沉重的大门与窄小的窗户都彰显出西维人把安全而非舒适作为最优先事项来考虑。 会谈则放在了城堡的主厅。宽阔,但是阴暗潮湿,四壁与立柱都是青黑色的石块砌成,厚重而斑驳。一张橡木制成的老旧长桌置于大厅中央,诺亚和海洛伊丝坐在一边,费多尔·诺加林亲王与那黑发红裙的女人坐在另一边。除开他们之外,墙角还站着一名年轻的卫士,是这场会谈唯一的见证人。 对于区区五个人而言,这座大厅太过空旷;但对一位女王和一位亲王来说,大厅乃至整座城堡又太过狭窄。 长桌上放着葡萄酒、切碎的干酪、巧克力和西维风味的香肠。亲王亲自为海洛伊丝和诺亚各倒了一杯酒。“真是抱歉,”他向他们举杯,“这并非有意怠慢。两位的住处是临时变更的,一切都准备得太过仓促。” “希望不要太过麻烦您才好,”海洛伊丝道,“我睡过破布堆,也有过在干涸的水沟里裹着毯子过夜的经历,对住在什么地方没有那么在意。我倒是有些好奇,您为何会决定临时改变我们的住处呢?” 费多尔亲王面露难色,转过头去看着红裙的女人。后者神态温和地欠了欠身:“迟了介绍,海洛伊丝陛下,以及诺亚·麦克莱恩先生,在下是艾尔薇拉,西维的情报总管。请原谅,此事与薇卡殿下有关。我想你们应该收到亲王和我的信件了吧?她失踪了。起初我们并不知道她去了哪里,不过现在此事大概已经传遍了整个克莱因大陆——她去刺杀戴蒙了。比这更糟糕的是,刺杀还失败了。” 这事早在白石城时他们就已知晓,甚至在西维人还不清楚薇卡的去向时,诺亚已经大致猜出了她要去做什么。不幸的是,他再次证实了自己只有在推测坏事时才比较准确。 “薇卡殿下列席了我们大部分的作战会议,”费多尔亲王说,“也参加了与北境诸侯的所有商谈。会议上她虽然很少发言,但向来听得用心。也就是说,她了解我们几乎全部的计划与部署,其中就包括两位原本的住处。她正是在那附近失踪的。” “她不可能把这些告诉戴蒙,”海洛伊丝咬了咬嘴唇,“即便戴蒙问她。” 亲王与情报总管对视了一眼,艾尔薇拉缓缓摇头:“我毫不怀疑薇卡殿下的品性,但我们不能把希望寄托在个人的意志这种事情上。身为情报总管,我很清楚如何从一个人身上把秘密挖掘出来。而且自负地说,还相当擅长呢。许多时候,那个人甚至毫无察觉,就已经吐露了我希望知晓的一切。” 海洛伊丝沉默了。诺亚知道艾尔薇拉说的是实话,现在只能希望薇卡不要那么傻,而戴蒙心里还有一点点亲人的情谊。 实在是不可能,诺亚吮了口酒。这酒醇厚甘甜,带着水果的香气,可咽下时他只觉得苦涩。 “所以,”亲王接下去说道,“最近一段时间,我们停下了所有针对戴蒙殿下的军事行动,一直忙于调动军队,重新制定计划。我们也尝试过用俘虏交换薇卡殿下,但戴蒙殿下拒绝了。” “这倒是意料之中的。”海洛垂下眼睛。 费多尔的笑容显得无奈:“没错,艾尔薇拉也提醒过我这是白费力气,我自己也清楚结果如何。但不管希望如何渺茫,至少该尝试一下。” 海洛伊丝站起来,躬身向西维的亲王行礼,对方急忙起身还礼。“谢谢您,”她轻叹道,“有些话就是您不说,我也明白的。您的军队,数量和质量都远在戴蒙之上,如果不是为了薇卡的安危,根本犯不着这么做,更不需要改变什么计划。直接发起进攻的话,战争大概已经结束了。” 两个西维人又对视了一眼。“该怎么说呢?”西维亲王微笑,“您能这么认为,我当然是很高兴啦。不过呢,也不仅仅是担心那孩子的缘故,虽然我们大家确实都很喜欢她。以她在北境诸侯中的声望,如果贸然行动导致她有什么不测的话,我们就得面对来自这些新盟友的怒火了。” “但是,”情报总管道,“我们也不可能长久地等待下去。长久以来,戴蒙和他的部下一直在渴望得到薇卡或者艾芙洛殿下,这绝不只是因为他们需要人质。与加纳大祭司一战,两位应该还有印象吧?” “印象?就像是刻在脑子里的一样。”海洛伊丝说道。诺亚也有同感,闪烁的星门,星门后感受到的诡异力量,被附身的科塔娜,一切的印象都无比深刻。 “现在我们知道了,”艾尔薇拉拿起一块硬邦邦的巧克力,喀喇一声掰成两截,“加纳也是戴蒙,准确地说是伊利昂的部下。戴蒙现在驻扎的地方在托卡城,那里也有一座星门。当然,比起两位在白石城见到的要大上许多倍。” “您是说,”落座后,诺亚头一次开口,“戴蒙也和加纳大祭司一样,想打开星门?啊抱歉,”他立刻发现自己弄反了因果,“是加纳和戴蒙一样……呃也不对。我、我想您懂得我的意思。” 他结结巴巴完成了发言,自觉脸上发烧。该死,我怎么一开口就语无伦次?又不是第一次面对大人物了! “我明白的,”情报总管的笑容比先前更加灿烂,“奈西索和玛尔他们一定向两位询问了许多遍战斗的详细经过,在此我要感谢两位的耐心。根据你们的描述,加纳已经取得了种子,并且也找到了与星门背后的恐怖存在沟通的办法。但是,尽管已经进行了许多尝试,而且其中不少尝试还相当血腥,他们还是没能完全弄明白该如何打开星门,让那些恶魔来到我们的世界。” “哎?”海洛伊丝的眉毛掀了两下,“可是加纳当时,确实是打开了星门的吧?” 诺亚点头附和。那些附着于科塔娜身上的恶魔,就是穿越星门而来的。 “是的,他打开了星门,但方式相当粗暴,”艾尔薇拉摸出一枚拳头大小蓝色的宝石放在桌上,“举个通俗的例子,他没能找到可以打开门的钥匙,而是直接一脚将门踹开了。以他当时的力量,打开那种大小的星门其实都有些勉强,再大些的是完全无能为力的。” 她手中的宝石虽然闪闪发亮,可诺亚却有种死气沉沉的感受。“那个是?”他忍不住问。 第404章 锁链(2) “这就是他们用来打开星门的东西。在无法取得钥匙的情况下,能想出这种折中的办法,不管怎样都值得称赞一句,”艾尔薇拉轻轻一拨,宝石在桌子上咕噜噜地转了起来,“你们可知道这是什么做的吗?” “石头?” “是鲜血和生命。一枚这么大的宝石,大概需要四五条人命,差不多可以打开两位在白石城见到的星门,”西维的情报总管抓起宝石,收回怀中,“星门越大,需要的生命也越多。戴蒙现在想要打开的那座星门高度超过五百尺,我大概估算了下,如果纯靠生命的话,需要至少二十万人。” “二十万人?”诺亚一下子想起了什么,“橡木城的屠杀难道就是为了……” 费多尔亲王颔首:“对,那固然是为了给嫁祸我方,挑动北境诸侯的仇恨,但更主要的目的还是为了打开星门。” “戴蒙……”海洛伊丝的肩头在微微颤抖,“现在至少知道了他屠杀的理由。杀了父亲还不够,为了获得力量就能牺牲几十万的生命,还是自己的人民……那张王座对他竟然真的就有这么大的魔力吗?就算做出这样的事来,他也一定要坐上那张龙骨宝座吗?” “您提了个叫人难以回答的问题,”艾尔薇拉说,“类似的事件,在过去的千百年间发生了一遍又一遍,在可以预见的未来,也会继续不断地重复下去。” “啊哈,”海洛自嘲地笑笑,“如果不牵扯到那么多人的话,这种事多来几次,倒也可以为历史增色不少呢。” 虽然在笑,但诺亚能感受她的痛苦。他在桌子下悄悄握住她的手,她轻轻捏了捏他,他想抽手,她又紧紧将他的手腕抓牢。动作再大会被桌对面的两位发现,诺亚只好放弃反抗,任她握住。 “等等,”他突然想起,“我记得橡木城的人口似乎没有二十万那么多,即便算上驻军也还差好些。” “是不够,但他们找到了更好的办法。”艾尔薇拉看着海洛伊丝。 海洛几乎立刻会意:“您是说,薇卡吗?” “没错,王者的血脉蕴含着力量,更是打开星门的关键。有了薇卡殿下的鲜血,打开星门的代价会小得多。” “可为什么偏偏是薇卡?他自己不行吗?艾芙洛不也被他抓到过?” “他本人不行,虽然和您身上流着相同的血,但簒夺者不能算是王者,星门背后所蕴含的规则就是如此古怪。至于艾芙洛殿下,”艾尔薇拉拿起酒杯长饮一口,“我们也没弄明白为什么。或许,戴蒙对艾芙洛殿下多少还有点感情?” “感情?”海洛脸色突然变得苍白,汗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脑门上渗出,“薇卡……她会……戴蒙会……把她……杀……” “啊?不不不,”艾尔薇拉解释,“他需要的只是薇卡的献血,几滴就够。她是相当重要的存在,他不会随意伤及她性命的,”她突然笑了,“失礼了,不过您现在的模样证明,您和诺亚先生之间的那条锁链是有其存在意义的。” “啊,”海洛伊丝站了起来,碰倒了身前的酒杯,“您是说,戴蒙已经打开了星门,我们和加纳大祭司的战斗……将以千百倍的规模重演吗?” “没有那么快的,”艾尔薇拉递来一块手帕,“即便有了薇卡殿下的鲜血,打开星门也需要一定的时间。而且,那傻孩子多少也能拖延几天,她就是这样的人,明知没有希望的事也会去做的。说到底这是我的错,我若早些把星门的真相告诉她,她大概就不会做出自投罗网的傻事了吧?” “说的是呢,姐姐就是那样的人,”血色回到了海洛伊丝脸上,“其实她很清楚,是她刺瞎了戴蒙的眼睛,所以戴蒙一直希望能好好报复她。尽管如此,她还是去了……真傻,真傻!”她忽然用力摇了摇头,长发随之摆动,“必须阻止戴蒙,不能让他打开星门。你们加上北境和珍珠地的力量,一定可以做得到的,对不对?” “确实做得到,”亲王指出,“海湾地有他的援军,为数还不少,但亚尔提那到托卡城路途遥远,援军也没有长翅膀。在他们赶到之前,我们就能取得决定性的胜利。所以您看,问题又回到了原点。” 亲王的意思已经表达得不能更明确。戴蒙的实力远远无法与西维大军相提并论,但他手里有薇卡这张王牌。现在,怎么做将由海洛伊丝来定夺。 海洛伊丝拿起酒瓶,将杯子倒满,然后一饮而尽。“根本没有什么问题,”她的语气沉稳,没有一丝犹豫,连身子也不再发颤,“我们不能被一个傻子绊住手脚。她又不是小孩子了,该自己为自己的行为负责,戴蒙对她做什么都和我没有关系。放心吧,北境的诸侯那边,我会去和他们说的。” 尽管表面上海洛显得坚决又镇定,可诺亚完全能感受她此刻的心情。她的灵能像潮水一样涨起落下,他能听得到她的心在放声恸哭。短短几句话便决定了薇卡的命运乃至生死,对海洛伊丝而言,这大概是她这辈子做过的最残酷的决定。 可她别无选择。没有办法救出薇卡,又必须阻止星门开启、恶魔入侵,那就只剩一条路可走。她已经亲眼目睹了父亲的逝去,现在又要亲手将姐姐送向痛苦的深渊。难道身为统治者,就必须面对如此的痛苦吗? 是得有人扛起这样的责任,可为什么偏偏是她,是她们?对那样削瘦的肩膀而言,这是太过沉重的负担。感受着她灵能的波动,诺亚双眼模糊,他无法想象她一脸平静的背后是怎样的毅力。 假如……假如我们都只是普通人就好了。该怎么安慰她?连诺亚也没了主意,一切语言与行为在此刻都显得苍白。 长桌对面,西维亲王和他的情报总管一同起身。“陛下,”开口的是女士,“整个克莱因大陆的生灵都将感激您高尚无私的决定。我不敢说能体会您的心情,但请允许我指出一点——我们的大军本也不会因为薇卡殿下就停下前进的脚步。” “是吗?”海洛伊丝努力地笑着,“不会停下前进的脚步——这就是你们开始后退的理由?其实您不用安慰我,真的,”她高举起右手,铁链一阵晃动,“诺亚确实很了解我,在刚刚知道她被戴蒙抓住的时候,我是很想去救她。可现在不会了。她为我做到了这个份上,甚至连自己都可以牺牲,我怎么还能做出和她一样的傻事来呢?那样不也太对不起她了吗?” “诺亚先生,”艾尔薇拉说,“我想,您可以解开您与陛下之间的那根铁链了。” 诺亚也有同感。这根链子确实不再需要了,因为她身上已经有了无形无质、但却远比钢铁和咒文更加牢固的束缚。 第405章 锁链(3) “那样的话,”费多尔亲王道,“我让玛尔伯爵把钥匙送来。” “我想用不着,”情报总管的笑容里掺入了一丝期待发生点什么的兴味,“诺亚先生是位非常优秀的旅行诗人,不会被这种程度的锁给难倒。” 这也被她看出来了吗?这个女人确实不简单。 “哦?”亲王好奇地打量着诺亚,“可我记得玛尔伯爵曾经吹嘘过这条锁链,没有钥匙的话,上面的锁是任何人都打不开的。诺亚先生,您可否赏光让我见识一下?” 听他的口气,显然是不太相信。说实话,用非正常的方式开锁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技艺,诺亚用眼神征求海洛伊丝的意见。“诺亚,”海洛伊丝一脸天真地注视着他,“你真的能打开这个吗?” 若是陌生人,基本可以肯定会被她的神情骗过,但诺亚早就很熟悉了。那就让他们见识一下,她的眼神分明是在这样说。这就没法推辞了,他掏出“诗人的情妇”:“我尽力而为。不过,这种事我也很久没尝试过了,不能保证一定成功啊。” 这只是礼节性的谦虚而已。早在链子套上手腕时,诺亚就仔细感知过镣铐与锁的结构。确实是很精巧的结构,但要说没有钥匙任何人太言过其实了。对于一位手上技巧达到诺亚这个程度的旅行诗人而言,无论多么巧妙的设计都构不成阻碍,越是精密的结构往往越是纤细脆弱。真正让人头疼的永远是那种简单粗暴的类型,必须依靠蛮力才能解开,力量不够的情况下就是再高超的技巧也无济于事。 而这条锁链的情况显然属于前者。虽然加持了咒文,额外提供了一层奥术的力量用来防护,对普通人可能会造成麻烦,但在可以感知灵能的诺亚面前完全没什么困难。先是海洛伊丝手腕上的,接着是自己的,不到五分钟诺亚便将镣铐解开。他略微整理了下锁链,连同自己那套“诗人的情妇”一并呈放在了长桌上。 “请看吧,两位。” 费多尔亲王拿起锁链,啧啧称奇:“瞧!真是不可思议。” 他的情报总管则拿起了“诗人的情妇”:“用的也只是普通的工具,连才入门的旅行诗人都知道去哪里弄一副这个东西。诺亚先生果然很了不起。” “这根东西过会去拿给玛尔伯爵,”亲王说,“但什么也别说,之后告诉我他是什么表情。” “遵命,”艾尔薇拉说,“但我更建议您躲在一边偷偷欣赏。” 亲王假意责怪:“这种事就别在客人面前说了。海洛伊丝陛下,既然我们双方已经达成了共识,我再次荣幸地邀请您共进午餐。现在还有一段时间,您要回房间休息,还是四处逛逛?一切都随您喜欢。” “回房间,”海洛伊丝说,“旅途总是让人劳累的。我……我想好好休息一下。” 刚刚还说并不累呢,诺亚很清楚她现在需要什么。一个可以倚靠的肩膀……不,一个可以埋首进去尽情哭泣的胸膛。那个念头又一次掠过脑海——她如果是普通人就好了。 就在走出大厅门之前,西维的情报总管却叫住了他们。“请原谅,海洛伊丝陛下,我知道您现在很需要诺亚先生的肩膀与胸膛,不过能允许我占用他一点点时间吗?不会很久的,有那么一刻钟就够。” “当然可以,”海洛伊丝的目光有些警惕,“您要和他单独谈谈?” “不是单独,您要一起来吗?” 海洛犹豫了片刻。“还是不了。诺亚,”她看着诺亚的眼睛,“要好好听艾尔薇拉大人的话哦。” 当然,我怎么会搞砸你的事呢?海洛出大厅后拐向左边的长廊,那是回房间的路;诺亚则跟着情报总管向右,步入一座塔楼,走下一段蜿蜒的楼梯,穿过一座小小的庭院。耳畔传来阵阵吆喝,人和马的都有,他猜想城堡的校场多半就在附近。 可接下来声音渐渐远去,身边的建筑也渐渐老旧。在一座看起来摇摇欲坠的仓库前,艾尔薇拉大人停下脚步:“诺亚先生!” “您有何吩咐?” “失礼了。” 失礼?无暇思忖这句话的含义,背后灵能袭来,锐利犹如长枪。诺亚大吃一惊,身子抢在头脑来得及反应之前就先动了起来,勉强躲开了这一击。谁?他急忙扭头,后方空空荡荡,完全找不到半个人影。 这是怎么回事?身后灵能再度流动,这次感知到的形状像是新月般弯曲,锋利更胜之前,一左一右同时袭来。眼看无处可以躲闪,他就地一滚,灵能几乎擦着他的身子掠过。同一时间,他听到一声轻轻的“咦”从艾尔薇拉口中发出。 还没来得及爬起身子,灵能又已袭来。诺亚手脚并用,连滚带爬,虽然狼狈不堪,仗着能提前感知灵能,倒也一一躲开,半晌过去仍然毫发无伤——不算全身各处的擦伤与淤青的话。 突然间所有灵能的感觉都消失了,他一时不敢起身,趴在地上竖起耳朵呆了好长一会,才缓缓站直身子。这是怎么一回事?艾尔薇拉正以难以言喻的古怪表情看着自己。不消说,刚才的袭击一定就是出自她之手。 在诺亚来得及出声询问之前,她就先开口了:“真是抱歉,诺亚先生,不过我想我没弄错——您也可以感知灵能的流动。” 诺亚没有忽略“也”。“是的,”他谨慎地退了一步,“您也可以,对吗?” “没错。但除此之外,您的表现……”艾尔薇拉大人扮了个鬼脸,“实在让我难以理解。奈西索和玛尔的报告上都指出——请忽略为什么一件事会有两份报告——您的实力惊人,还在海洛伊丝陛下之上,无论灵能的强度还是战斗的技巧都出类拔萃。奈西索伯爵认为您比西维的任何一位战士都强,而玛尔伯爵更是写明您的实力超出了他可以判断的范围,建议我直接找您切磋。” “所以,”诺亚飞快地低头瞥了眼自己,“我让您失望了?” 第406章 不祥的重逢(1) “与其说是失望,”艾尔薇拉红色的眼睛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不如说您更让我好奇了。有数十人目击您打倒了个巨大的古代战争魔像,那是完全由金属铸造、灵能驱动的,被您用拳头砸断了脖子,断口处的钢铁有两寸厚!” “那么,他们向您报告过,我还有件神奇的铠甲吗?” “关于提米斯圣铠,自负地说,我知道的恐怕不比您少。那件铠甲再怎么神奇,也不可能对一个人的实力带来如此大的提升。刚刚您的表现,除去能感知灵能,本身的灵能也还算不错外,比起门外汉也强不了多少嘛。” “是和门外汉差不多,”诺亚坦然承认,“严格说来,只学过那么十来天剑术。” “这可有趣了。奈西索伯爵和玛尔伯爵同时在报告中撒谎?而且撒谎的内容也完全一致?这恐怕不太可能,我想您应该知道,这两个死对头是绝不会为了一份报告而坐下来好好商量的。” “两位执政官忠诚可靠,这事不怪他们。艾尔薇拉大人,”回想和魔像一战,诺亚自个也很困惑,“无论从哪方面而言,我都不会对您有所隐瞒,这您相信吗?” “当然相信,”情报总管颔首,“这个说法可能不太恭敬,不过我的鼻子灵着呢,对谎言的气味可是非常敏感的,”略微停顿了下,她面露赞赏,“恕我冒昧,但海洛伊丝陛下的眼光确实不错。” 是啊,现在西维是艾格兰的盟友,为了海洛伊丝,我不该也不能对西维人有所隐瞒,尤其是在他们希望知道的事情上。不过,该说真不愧是情报总管吗?这女人对人心的洞察简直到了令人生畏的地步。 “谢谢,”诺亚抿了抿嘴,“关于那场战斗,我自己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我……好像被人操纵了,有个声音,听起来是个年轻的女孩,直接在我脑子里和我说话。” “这可真是闻所未闻。我不知道有这样的法术存在……不,倒不如不知道说有这样的人存在。很简单的逻辑,如果那个人能操纵您战胜魔像,那她本人一定也很厉害,对吧?没有强悍的实力和丰富的经验,是绝对不可能战胜那远古人类的伟大造物的。” “您连这种事情都这么简单就相信了?” “当然,因为您是个旅行诗人,这个行当是最擅长撒谎的。如果您说了假话,一定会把故事捏造得合情合理,而不是现在这样完全无法理解。啊哈,所以,现在的问题是,那个人是谁?”艾尔薇拉托腮沉思,“您刚刚说,那声音听起来是个年轻的女孩?” “是的。我想想……嗯,她的年龄不会比海洛伊丝陛下更大。” 情报总管的表情起了微妙的变化,她似乎想起了什么:“哦?说到这个,您认识的人中,有没有谁是穿一身和您的提米斯圣铠差不多造型的黑色铠甲,年轻,女性,而且剑术非常高超的?” 条件虽然苛刻,符合的人选倒还是有几个的。“剑术有多高超?” “肯定比伊利昂还强。” 这就简单了,诺亚想也不想就摇头:“没有。” “我想也是,那么,”艾尔薇拉又问,“您认识的奥术师中,有没有谁和您一样能感知灵能的?” 奥术师就已经够稀有的了,何况还要感知灵能。诺亚再度毫不犹豫地摇头:“绝对没有。我首先就不认识什么奥术师,能感知灵能的更是只碰到过您。” “果然啊。我明白了。” “果然?说起来您为什么问这个?您遇到了这样的家伙吗?” “是啊,”艾尔薇拉说,“剑术高超的年轻女孩我没有亲眼见到,感知灵能的奥术师倒是见了,而且还交手了。那个奥术师年纪已经不轻,从面容上看差不多六十岁了,有一头深红色的头发,白发不多,”她的视线有意无意地扫过诺亚头顶,“沉稳,睿智,理性,冷静,无懈可击。这样的家伙……哦怎么回事?” 先前大厅里在墙角默默矗立的那名卫士快步向两人走来。他双手捧着一个托盘,待走到近前,诺亚看到托盘里是一个手掌大小的漂亮盒子和一封信。 “有个自称是戴蒙王子信使的家伙送来了这个,说是给您的。”卫士说。 “戴蒙王子给我的信?有趣。记得好好招待那位信使。” “您不说也会的,不过很遗憾,他把东西送到后就急急忙忙地逃掉了,怎么劝都不肯听。要我去把他抓回来吗?” “不用了。他的表现说明,戴蒙送来的多半不是什么好东西。让我来看看……”艾尔薇拉先拿起的是信,封蜡上的图案是橄榄枝环绕下的剑与盾。她捏碎封蜡,展开信纸。信纸很薄,从背面隐隐可以看到,纸上只写着寥寥几行字。 带着不屑的神情,艾尔薇拉转眼便读完纸上内容。她将信纸叠起收入怀中,又捧起盒子,揭开盒盖。 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在瞬间扭曲了她的面容一般,艾尔薇拉的脸色忽然大变。 “怎么了?”“什么东西?” 诺亚和卫士几乎同时出声,又一同伸长脖子凑过去想看个究竟。艾尔薇拉啪地盖上盒盖:“抱歉!这东西你们不能看,会吓坏小孩子的。信倒是可以,读一下吧,然后你们就会明白是怎么回事。” 卫士礼貌地做了个请的手势,于是诺亚拿起了信。果然很短,内容也很简单,戴蒙知道海洛伊丝在西维人的阵营中,要求与她当面谈判,并且指定了时间与地点——雾月二十二日,一处叫杨树滩的地方。信的最后写到,“随信附上了信物,若她对谈判感到犹豫的话,相信看过之后就会同意的。” 从信纸上抬起头来,诺亚和卫士对视了一眼,随后一同看着艾尔薇拉手里的盒子。所以,信物究竟是什么? “雾月二十二日,就是五天以后了吧,”卫士呢喃,“杨树滩又在什么地方?” “橡木城西南大约二十里的地方吧。”艾尔薇拉不假思索地回答。 “您是把艾格兰的地图刻在脑子里了吗,”卫士带着由衷的敬意行了一礼,“等等,离我们这么近?五天时间,戴蒙是来不及从托卡城赶到那里的。换句话说,在这封信送到您手上之前,他一定已经提前出发了。他这么确定海洛伊丝陛下愿意见他?我怎么觉得,这是他拖延时间的一种手段?” “正是如此……但海洛伊丝陛下是一定会见他的。”艾尔薇拉晃了晃手里的盒子。有细微的响声传出。里面是什么?诺亚听不出来。 第407章 不祥的重逢(2) 杨树滩是一大片青绿的草场,视野开阔,远处是荒废的田野、茂盛的森林和崎岖的灰色山岗。西维的斥候一连几天在周边地区侦察,确保万无一失。 诺亚和海洛伊丝并肩骑行,同行的还有艾尔薇拉大人,那天随侍的卫士安迪爵士。久未谋面的拉尔斯伯爵手执长枪,艾格兰王室的绿底金色橄榄旗在长枪顶端迎风飘舞。除此之外,三百名精锐的骑兵就埋伏在附近的密林中,防止戴蒙耍什么花样,诺亚希望最好别有他们出场的机会。 一路上,海洛伊丝一直在向诺亚传授剑术修炼的技巧,顺带嘲笑他糟糕的体力,时不时还和艾尔薇拉或者拉尔斯伯爵开开玩笑。但她的表现或许能骗得了其他人,却绝对瞒不过诺亚。她心事重重,脸上笑得开心,心底却有如被寒冰封住,没有丝毫的笑意存在。 诺亚很清楚是什么让她变成这副样子。可直到现在,他也不知道戴蒙送来的那个小盒子里究竟装了些什么。 还记得当时海洛伊丝读完戴蒙的信,有些拿不定主意是否要去见他。艾尔薇拉把盒子交到她手中,又在她耳边低语了几句,海洛伊丝便掀开一点点盒盖,朝盒子里瞄了一眼。 下一刻,盒子掉在了地上,海洛伊丝的脸白得全无人色。她捂住了嘴,牙齿像是发高烧的人那样格格打架,天空般湛蓝的双眸只一瞬就失去了全部神采。 那时,诺亚本有机会捡起盒子,再顺理成章瞧一下里面。但艾尔薇拉大人却抢在了前头,一把抄起盒子,严丝合缝地盖好,重新塞回海洛伊丝手里,并且又悄声对她说了些什么。海洛伊丝当场答应了戴蒙谈判的要求,之后她恢复了往日的活泼与开朗——至少表面上如此。 他试着直接询问,得到的是同样直接且坚决的回绝:“这辈子我都不会告诉你的。我可以为你做一切事,唯独这件不行。” 所以她的所作所为,只是为了不让我担心,诺亚瞧得分明。 “陛下,那应该是戴蒙殿下和他的掌旗官。”拉尔斯伯爵突然道。 草场对面的山岗上出现了两个骑手,在空旷的天穹下显得渺小单薄。他们的旗号与拉尔斯伯爵手中的相同,都是绿底上的金色橄榄枝,但对方的图案似乎更为复杂。离得太远,诺亚看不清楚。 那两个家伙走得很慢,似乎是有意想让海洛他们多等待一会。在动身之前,也有人曾提议不如略微迟到一会,但是被海洛伊丝拒绝了,艾尔薇拉也支持她的做法。谈判中,早到的一方总会多多少少占据心理上的优势。 待戴蒙走近,诺亚才看清那绿底的旗帜上,王子更换了自己的徽记,橄榄枝环绕的不再是剑与盾,而是一座星门,四周还点缀着许多星辰,整面旗帜看起来纷繁杂乱,色彩也过于吩咐,显得不伦不类。戴蒙本人的模样和上次相比倒是没有什么变化,红、蓝、金三色相间的上衣,同样色调的马裤,一颗硕大的黑色宝石佩在他佩剑的剑柄上。 他仍把金色的长发向前梳,挡住了半张脸和失去的那只眼睛。继续接近,诺亚发现王子在微笑。有别于先前那种残酷、疯狂却又冷静的笑,此刻的戴蒙的笑容里有种心满意足的味道。 擎着旗帜的则是个素不相识的年轻人,眼窝深陷,身材削瘦,平时多半是拿笔而非拿剑的。按戴蒙的作风,绝不会只带这么一个随从,在眼睛看不到的地方,他一定也做出了周密的安排。 “海洛伊丝。”在相距不到三十尺的地方,戴蒙收起笑容,勒住坐骑,冷冷地打了声招呼。 “戴蒙,你迟到了。”海洛以同样的冰冷回应。这一幕突然让诺亚很感慨。他们是亲兄妹,但就是陌路人碰面也不及此刻的他们冷漠。 “是么?我该祈求你的原谅吗?”戴蒙一边说一边用他的独眼扫过在场每一个人,在诺亚身上停留的时间要比旁人略长。 尽管兄妹俩都面无表情,但在诺亚的感知中,戴蒙的灵能静静蛰伏,毫无动静,海洛伊丝的却已经开始沸腾。“那只会让我感到恶心。我不是来和你说这些废话的,你想谈什么?” “还能是什么?想办法尽快结束眼前的战争呗。” “这么说,”海洛伊丝抿了抿双唇,“你是来向我投降的吗?” “投降?”戴蒙脸上丑陋的红色疤痕蠕动起来,“你好像很自信啊,妹妹。你凭什么要求我向你屈膝呢?你身边的西维朋友?你身后的北境诸侯?或许还要加上雷蒙公爵和他手下那些自以为是的家伙?” “那又有谁支持你呢?王领的诸侯吗?”海洛伊丝反唇相讥,“最近几天我倒是见到了好几位,不过都是作为费多尔亲王的俘虏。还站在你那边的,大概一只手都数的过来了。” “而且请允许我指出,”艾尔薇拉在马上略微欠了欠身子,“西境的亚历克公爵行动缓慢,按他目前的行军速度,抵达托卡城需要一年;南境的小威廉公爵目前为止一直置身事外,而上次战争中南境是站在海洛伊丝陛下一方的,您大概指望不上他们。” “你是?”戴蒙蹙眉。 “艾尔薇拉,西维的情报总管。” “原来就是你,”戴蒙哼了声,“迟到也好,按兵不动也罢,他们已经不重要了。你们看到我的旗帜了吗?我已经有了更强力、更可靠的盟友。海洛伊丝,艾尔薇拉大人,你们的话,一定很清楚我指的是什么。对了,还有那边的诺亚先生,那一场战斗你也是亲身经历的,感觉如何呢?” “竟然指望那种东西的帮助,”海洛伊丝咬了咬牙,“你疯了。” “只要目的正当,手段怎样并不重要。所以你瞧,海洛伊丝,就像是树上的果子熟了,谁先摘到还不一定呢。” 你的目的也没正当到哪里去,诺亚险些脱口而出。 第408章 不祥的重逢(3) “你找我来就是为了说这句话吗?”海洛伊丝说,“什么时候你也变得这么无聊了?” “当然不是。我想告诉你,战争继续进行下去的话,还会有很多血要流,”戴蒙像是讨论天气那样平静地说着,“西维人的血,裘里人的血,塔利和贝鲁尼人的血……但大多数是艾格兰人的血。而这些流血,本来是可以避免的。” 海洛伊丝冷笑起来:“想不到戴蒙殿下竟然也会说出这种话来!可你刚刚又说,现在的情形就像是树上的果子熟了。那你想要怎么办呢?” “很简单,用不着让两边这么多人马继续耗下去。就我和你,一对一,像古代传奇里记载的那样来一场骑士决斗,胜者拥有王位。我想,在现在的西维,仍然有些地方在继续这一古老的传统,他们称之为……称之为……” 他一时没有想起来,艾尔薇拉替他说出了那个答案:“神前决斗。西维自治领的执政官人选,现在依然采用这种方式选拔。” “是了,神前决斗。怎么样,海洛伊丝,”戴蒙以挑衅的目光看着海洛,“你觉得如何?我向你保证,一旦我获胜,我会把亚尔提那乃至整个海湾地都赐予你,或者你想要别的领地也行。不仅如此,我的御前会议里将有你的席位,甚至在我的后代出生前,我将指定你为继承人。” 这家伙莫不是疯了?这是诺亚听到戴蒙的提议后唯一的感想。不,他虽然疯狂,但还不至于到这地步,他这么做一定是有理由的。实力上海洛伊丝这边占据了绝对优势,他或许是在虚张声势,要么就是拖延时间……反正不管什么理由,海洛绝不可能答应他。 果然,海洛伊丝用看傻子的眼神看了她的哥哥好一会,最后无奈地摇了摇头:“我没想到你病得这么重,戴蒙。” “怎么,你拒绝?” “除非和你一样蠢,否则有谁会答应?” “莫非你怕了,担心不是我对手?”戴蒙侧过脸,斜睨海洛伊丝,“顺便一提,薇卡也很希望你能这样做。毕竟我答应了她,如果你愿意和我一对一的话,在决斗之前,我会把她送回你身边。” “你还敢提薇卡!”海洛猛地一扯缰绳,胯下坐骑扬起前蹄长声嘶鸣,“你死了这条心吧,我是不会和你决斗的。” “那薇卡该多失望啊?即便不考虑她的因素,明明有如此简单的方式可以解决问题,却偏偏付诸于战争,付诸于鲜血、死亡、饥荒、哀嚎与哭泣。海洛伊丝呀海洛伊丝,为了王位,连你也变得这么残酷无情了吗?” “残酷无情?真没想到你竟然厚颜无耻到了这个地步!”海洛伊丝打马向戴蒙跨出两大步,“你忘记你都做了些什么吗?你杀害了父亲,屠杀了橡木城,又把薇卡……把薇卡……所以我们没什么好谈的!”她唰地抽出佩剑,指向戴蒙,“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你这样的家伙,如果对星门背后的恶魔有信心,根本不会提出要和我决斗!凭你剩下的那些乌合之众,哪怕没有西维的朋友们帮助,北境和珍珠地一旦发起进攻,你们也会像马蹄下的青草一样被踏平。” “这么说,你是执意要拒绝我的提议了,”戴蒙打马绕着圈子,“太让人遗憾了。我向你保证,将来有一天,你会为此刻的鲁莽与草率后悔。而且,这一天不会非常遥远的。” 用鼻子哼了声,他和他的掌旗官绝尘而去。 待两人两骑的背影变成蚂蚁般大小时,拉尔斯伯爵带着浓浓的讥讽说道:“戴蒙殿下是干什么来了?就为了和海洛伊丝陛下吵一架?可惜刚刚的场合实在不该我发言,否则我真要好好嘲笑他一番。” 那还不如由你来为他弹奏一曲。当然,这话不能当着拉尔斯伯爵的面说。 安迪爵士的手按在了剑柄上:“话说我们就这样看着这蠢货走掉?我的名誉无关紧要,艾尔薇拉大人,要不你们先回去,让我去把他抓回来?那样的话,一切麻烦都会就此结束。只要您点个头,我这就……” “还不如说,新的麻烦会就此产生,”艾尔薇拉大人摇头,“不,我们不能那么做。” “那我们就这样回去吗?”安迪爵士遗憾地看了眼远去的旗帜,“所以,那家伙究竟是干什么来了?海洛伊丝陛下,您和他孰强孰弱?” “以前我们相差不大,”海洛伊丝望了眼诺亚,“但现在,肯定是我赢。” 安迪爵士躬了下身子:“那他的条件倒也诱人。可我还是认为您不答应她是正确的,决斗时哪怕把握再大,也免不了有意外情况。再说,我总觉得他一点诚意也没有。” “你的感觉总是这么敏锐,”艾尔薇拉大人耸耸肩膀,“很正常,因为他本就不是来谈判,而是来拖延时间的。” “拖延时间?”所有人一同望着她。 “先是提出要谈判,再摆些正当的理由,最后抛出了一个绝不会被接受的建议。陛下说得没错,诸位,换个角度思考一下,兵力占据绝对优势、胜利就在前方的情况下,谁会想要去和人来场神前决斗呢?你会吗,安迪爵士?” “当然不会。只有情况反过来,已经走投无路了,我才会试着提出来。即便对方不答应,情况也不可能变得更糟;万一对方一时犯傻或者在我的嘲讽下冲动了,那不就赚到了嘛,”安迪爵士眉飞色舞,正说得兴奋,突然一怔,“啊我明白了,所以戴蒙才会向海洛伊丝陛下提出要谈判。这么说……” 安迪爵士沉吟着没有说下去,诺亚便接过他的话:“这么说,他们在打开星门的尝试上遇到了困难?” “但艾尔薇拉大人不是说,在有了姐姐的血之后,打开星门只是时间问题吗?”海洛伊丝问。 “确实如此。所以,”一丝笑意浮上艾尔薇拉的嘴角,但她立刻又敛起笑容,神态变得沉重,“他恐怕没能得到薇卡殿下的鲜血。” “哎?怎么会呢?姐姐不是落在他手里了吗?随便拿把剑或匕首,轻轻一划就有了。” “怪我忘记说明,那有一个前提:她本人不反对献出鲜血,如果是心甘情愿的就更好了。当然,后者是不可能的,他们一定是退而求其次。按目前的情形来看,他们连一点这也没能如愿。而且,不知你们注意到了没有,在亚尔提那他有大量的援军,还有奥列格和塔罗恩两位殿下,可他完全没有提起。” “这是个好消息啊,大人。”安迪爵士道。 西维的情报总管叹了口气:“对我们来说,是的,但我们能在此以轻松的心情讨论此事,是因为薇卡殿下在我们看不到的地方一个人承担了所有,并且坚持到了现在……至少是戴蒙出发前。” “难怪戴蒙会想要谈判,又寄那种东西给我,”海洛伊丝握紧缰绳,“姐姐到现在还没有对他们低头么?” “真是不可思议,到现在已经过去大半个月了,伊利昂手下可是有娜塔莎那种怪物在的……那孩子真是的,”艾尔薇拉的红眼睛有晶莹的光彩在闪烁,“她为我们做到了这份上,所以我们也不能辜负她。诸位。” “我们要回去了么?”安迪爵士问。 “回去?不,我们就在这里等他们过来。”艾尔薇拉一抬手,一只鸽子魔术般从怀中跃出,停在了她的食指上。她弹了弹手指,鸽子展开双翼,向着北方飞去。 “那是?”诺亚看到鸽子的一只脚上系着根又细又短的木管。 “我与费多尔亲王的约定,若回去的是这只信鸽而非我本人的话,收到信的同时,”艾尔薇拉回过头,视线越过众人投向远去的戴蒙,此时他和他的掌旗官已经变成天幕下山岗上的两个黑点,“我们的大军就该出发了。” 第409章 花园(1) 隔着重重玻璃和帷幔,传来一声嘹亮的号角声。 艾尔西活动了下酸痛的脖子,从书本和稿纸堆里抬起头来,揉揉红肿的双眼。那是起床号,天又亮了吗?桌上灯油即将耗尽,他一口将火苗吹熄,起身走到窗边,拉起沉重的窗帘。外面阴沉沉的,他整夜没睡,最近一个月来这已是第三次了。 他向来不怎么贪睡,一整夜研究的专注劲头也还没过去,精神没比平时来得糟糕。他返回桌边,叠起几张稿纸塞入口袋,随后走出门外,呼吸了一口秋日清晨清冷的口气,径直走向餐厅。 虽然是学徒,但艾尔西毕竟是鲁尔先生的学徒,因此有资格和诸位大人物在同一个屋檐下用餐,享用最上等的食物。时间太早,偌大的屋子里只坐了寥寥几个人,其中就包括自己的老师。 与往常一样,鲁尔先生坐在靠窗的位置上,身前的盘子看上去已经空了多时,残留的油脂已经凝结成了胶冻状,一杯黑啤酒也只剩底里浅浅一层。他却没有起身离去的意思,而是抬眼看着窗外,双眉紧锁,神情专注。 鲁尔先生在看什么?艾尔西在老师对面左下,侍者立刻迎了上来。“面包,本地干酪,一个煎蛋,两片培根,记得不要太焦,”他吩咐道,“再来一杯牛奶,加一点蜂蜜。” 待侍者告退,他转向老师。“早上好。在星门的空间结构方面,昨晚我有了新成果。”一边说着,他一边悄悄顺着鲁尔先生的视线向外瞄了一眼。奥尔特星门已经几乎完全被闪亮的符文覆盖,是视野里最为引人注目的东西,但此刻老师的目光却不在星门上。 窗外是城堡的校场,尽管初升的太阳还没高过托卡城的城墙,但校场上已有好些人在练习。贵族,骑士,侍从,平民出身的士兵和自由骑手,都是些渴望在接下来的战争中获得什么的家伙。老师什么时候对这些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蠢货感兴趣了? “很好,”鲁尔先生没有挪开视线,即便在进行奥术实验时,他也没有比现在更专注,“那么,还是把结果和其他人的汇总到一起。” “遵命,”犹豫了一下,艾尔西还是问出了口,“您在看什么?” 其实他根本没指望鲁尔先生好好回答。可出乎意料,老师今天似乎格外有兴致:“我在思考。一个相当有趣的现象,不是吗?” “有趣的现象?”艾尔西望向窗外。一个骑士把他的同伴从马上打落,四周响起稀稀落落的掌声和喝彩。这种事情哪里有趣了? “是啊。那些人,”老师回转头,向餐厅内的其他人瞥了一眼,“还有这些。从很久以前开始,每次看着他们,我都禁不住感到好奇。”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鲁尔先生轻轻笑了声,重新看向窗外:“这些人来自大陆各地,他们有的高贵,有的低贱,有的富有,有的贫穷。可就连他们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们其实是一类人,他们有着最大的共同点——愚蠢。是的,愚蠢。他们像低等生物一样追求那些低级的身体欲望,追求粗俗原始的精神满足,终其一生也没有运用他们的头脑进行过一次像样的思考。所以问题来了,他们的人生是如此浅薄,浅薄到一眼就能看透、一笔就能勾勒,那么,他们的生命究竟是为了什么而存在的?他们的生与死又有什么意义?说得更直白、更粗鲁些,他们活着有什么用呢?我找不到答案。” 老师原来是这样看待普通人的吗?这种说法小小地震撼了下艾尔西,但更多的是令他感到新奇。侍者这时送上了餐点,艾尔西拿过牛奶喝了一口。“那么,冒昧问一句,您生命的意义又在于什么呢?让人类宝贵的知识得以传承下去,重现远古人类的辉煌时期吗?” “在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确实是这样想的,而且这样的想法持续了多年,贯穿了我人生相当长的一段时期,”老师平静地叙述着,仿佛在说完全不相干的人,而非他自己,“那时的我志向还要更加远大些,我希望我的成就能超越那些远古人类。不过现在回想,即便超越了又有什么用?远古人类创造的文明比我们灿烂百倍,但那又如何呢?他们一样毁于自身没有节制的欲望,只留下这些星门见证时间的流逝,一个又一个王朝的建立与毁灭……归根结底仍然是太蠢了,”他举起酒杯,将剩下的黑啤酒倒进嘴里,“不尽的岁月之下,唯有脚下的大地与人类的愚蠢是永恒的,而前者还存疑呢。老实说,这可真叫人感到悲哀啊。” “人类的历史让您感到失望了吗?”艾尔西本想去撕面包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失望?不,只是疑惑。这疑惑已经困扰了我很久,看来还会一直困扰下去。不过幸好,”鲁尔先生苍老的面容舒展了少许,“这并不会影响我寻找人生的乐趣。生活还是很精彩的,总是充满了意外的惊喜。” 人生的乐趣这个词从老师嘴里吐出来,不仅突兀,而且不伦不类。艾尔西大为好奇:“您说的惊喜……” 他没能把话说完,老师用一道目光制止了他。“我好像说得太多了,”鲁尔先生自桌边起身,“我不占用你的时间了。享用你的早餐吧。对了,这几天戴蒙殿下不在,娜塔莎大人仍然专注于她的工作么?” “是的。”提及那个名字,艾尔西嘴角和胃里都是一阵轻微的抽搐。 “可惜。”老师没有说明是什么可惜,径自离开了餐厅。 培根香脆,面包松软,艾尔西用牛奶把食物统统冲下肚去,又向侍者要了杯鲁尔先生一样的黑啤酒。按说用完早餐,他该到城堡外散会步,之后回去继续研究。可最近几天,他在课题上的进展出奇的顺利,不仅完全追上了娜塔莎和赫玛图斯两位大人的那些学徒,甚至反过来领先了一大截。 所以,我不用急着回到数字和算式中去。对于他这几天的转变,外界有许多传言,有人说他突然开了窍,更多的人则认为鲁尔先生给了自己的学徒超出必要的帮助与指点。对于这些非议,若是过去,艾尔西会毫不犹豫地和人争吵,甚至为此动手,可现在却完全懒得理睬,更别说跟人辩解。 老师确实给了我指点,但并不是你们想象的那样。托卡城的主堡旁有一座花园,还有通往地窖的入口。现在,那里归娜塔莎大人管辖,任何人不得擅自入内。 但鲁尔先生的学徒除外。艾尔西将手伸入口袋,写满昨夜成果的几张稿纸还在。他学着老师的样子将杯子里最后一点黑啤酒喝完,再次召唤侍者。“新鲜的白面包,淡奶酪,橄榄,用纸包起来,”他吩咐道,“还要一瓶柠檬水,小心把口子封好。” 侍者躬身答应。待他退下,艾尔西一手托着下巴,陷入了回忆…… 第410章 花园(2) 托卡城是座规模巨大的城堡,相应的,托卡城的花园也是座占地面积宽广的花园,几乎抵得上寻常的城堡大小。 花园有一大片翠绿的草地,颜色完美得不像是天然长成,而是某个绘画名家的手笔。没至脚踝的绿草间恰到好处地点缀着朵朵不知名的野花,大小各异的花朵五彩缤纷,如同有谁——或许就是那位描摹了这片草地的画师——曾在此将各色颜料任意泼洒。 草地周围则是大片的向日葵,现在正是绽放的季节。这里是艾尔西最喜欢的地方,也是他散步的首选。绿草柔软,空气清甜,晨曦里或者夕阳下来这儿走上几步,感觉实在很不错。 但那些都成了曾经。 鲁尔先生在一对一的决斗中击败薇卡殿下后,戴蒙便迫不及待地开始报复自己的妹妹。于公于私他都有理由这样做,从战争的角度考虑,薇卡知道太多西维人和北方诸侯的机密;对个人而言,他的一只眼睛便是她亲手刺瞎的。 王子殿下是真的气坏了。艾尔西看得出来,他是真心希望得到薇卡的支持,待她也相当真诚,即便被她拒绝也没有任何动作,仍然提供了优渥的待遇。结果她却想杀了他,而且出手完全不留余地,一心只想置他于死地。 所以,他想要报复她,再正常不过。若到了这种地步还能把她奉为上宾,那艾尔西不会赞扬他的胸襟,反倒会怀疑他的脑子是不是被驴子狠狠踹过。事实上,艾尔西可以肯定,在出手之前,薇卡自己就已经有了充分的觉悟。 最初负责审问她的是诺顿城监狱的典狱长,那是个满脸疤痕、面目可怖的老女人,处理起戴蒙的仇敌来一向冷酷无情,血腥残忍,为此深得戴蒙的赏识,自战争爆发起就一直将她带在身边。 典狱长向戴蒙夸下海口,用不了半天功夫,她就能撬开薇卡殿下的嘴,并且让她向戴蒙屈膝忏悔。了解典狱长手段的人都毫不怀疑这一点。当时有好些学徒甚至为此打赌,内容是薇卡殿下究竟能坚持多久,赌注从一枚音乐到一个金橄榄都有,时间从十五分钟到三个钟头不等。 事情的发展却出乎所有人的预料。三天后,戴蒙撤换了典狱长,把薇卡交给了娜塔莎大人。别人姑且不论,至少艾尔西无法分辨,典狱长三天都没能令薇卡屈服和娜塔莎大人亲自负责审问她相比,究竟何者更令人震惊。 娜塔莎大人征用了这片花园,连同花园旁的地窖。各位大人的学徒全都混在一起进行研究的缘故,艾尔西时不时就得上赫玛图斯大人或者娜塔莎大人那儿去,向他们汇报课题的进展,再领受新的任务。 那一天,艾尔西按照惯例去见娜塔莎大人。费了一番周折,他好容易在花园旁的地窖深处找到了她,也在刺杀事件后第一次见到了薇卡殿下。当时的他毫无心理准备,根本没有预料过自己会见到什么。 那是个阴森的地方,有着古老的花岗岩墙壁,脚下是粗粝的石板。穿过一道厚重的铁门,昏暗的火光中,他看到薇卡一丝不挂,脑袋低垂,身子被悬吊在粗大的铁链下微微摇晃。她经受过可怕的拷打,肩膀和脊背血肉模糊,四肢上也到处是纵横交错的伤痕。 艾尔西惊叫了声,险些坐倒在地。娜塔莎大人带着戏谑的神情瞥了他一眼,甩动手里的鞭子,浸过油的皮革上血迹斑斑。“你的亲人抛弃了你,”她用鞭杆托起薇卡的下巴,“你的人民唾弃你的反复无常、恩将仇报。没人会来救你,就算有,他们也无法突破重重守卫来到这里。所以你瞧,你的坚持毫无意义。你该好好听你哥哥的话,即便你想杀了他,他也依然希望挽回你的心。来吧,只要与我们合作,你不仅不用再经受任何痛苦,还依然是最尊贵的公主殿下呢。” 薇卡默不作声,仿佛什么也没听到,甚至没有转动一下眼珠,淡蓝色的双眸只是直直地看着前方的墙壁。娜塔莎大人一松手,她便重新把头垂下,艾尔西看到汗水在她下巴汇聚,又一颗一颗滴落脚下。 等了片刻,薇卡始终没有任何动作,娜塔莎大人耸了耸肩,面露微笑:“真是个倔强的孩子!好吧,既然您不愿意,那我也不勉强。再提醒您一遍,下一次的询问要等两个小时以后了,中间您就是想反悔也是没有用的,一定要等时间到了哦。” 娜塔莎大人翘起的嘴角里有种残酷的意味,或许她期待的就是薇卡殿下这种反应也说不定。面对娜塔莎的威胁,薇卡仍旧全无回应,即便一具没有生命的傀儡也不可能比她更加无动于衷。艾尔西注意到了她的眼睛,那是此刻的她与傀儡、雕塑之类的死物最大的区别。 他一下就被吸引住了。尽管在这个场合下,作为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年轻人,他本该注意她其他地方。可千真万确,那个时候他的目光只是落在她的眼睛上,世上的一切比起那双淡蓝的眸子来都变得黯淡无光。一直知道她和她的孪生妹妹都是不折不扣的大美人,全艾格兰的男子都为她们的容貌所陶醉,但他从未发现过她有一双如此动人心魄的眼睛。即便经历了如此之多的磨难,那双眼睛给人的感觉却依然纯真而直率。他在她的目光里看到的唯有不屈与坚定,找不到任何的畏缩和恐惧。 “艾尔西先生,”那个时候,是娜塔莎大人甜腻的嗓音把他从联翩的遐想中拉回现实,“你的任务书我放在那边了。表演马上就要开始,你要观摩一下吗?我这里对观众可是一向欢迎的。” “对不起。”艾尔西自己也不敢肯定究竟是在向谁道歉。他拿起文件,以平生最快的步伐走出了地窖。 可事情并未就此结束。从地窖出来,艾尔西发现每当自己空闲下来,眼前便会浮现薇卡的眼睛。确实是相当美丽动人的眼睛,可不知为何,回想她的眼神,他莫名地感到不快。 第411章 花园(3) 当天晚上,艾尔西无法入睡,索性起来继续完成课题。房间里的油灯亮了整夜,他诧异地发现自己的进展出奇的顺利,效率是平时的数倍。当他从纸堆中抬起头来,太阳已自东方的地平线升起。 为什么会这样?他意识到有些变化不知不觉间发生在了自己身上。他不清楚究竟是什么样的变化,但却知道原因何在。是她,更确切地说是她的眼睛,一定是的。推开稿纸,放下羽毛笔,打算再去看她一次。 这需要他鼓起全部勇气。要看到她的眼睛就会先看到她那副血淋淋的模样,典狱长或者娜塔莎大人那样的人不会因此产生反感,甚至乐在其中,他可不行,他连多看一眼都觉得无法忍受。 为此他先去了餐厅,空着肚子灌下一杯甜腻浓烈的葡萄酒。借着酒劲,他直奔城堡的花园。 这次他没有下到地窖里去,因为他要找的人就在花园里。薇卡被反绑住双臂,跪在青草与野花间。让艾尔西惶恐的是,戴蒙也在。他在自己的妹妹面前不住挥舞着双臂,不停地来回踱着步子,口中飞快地说着什么。离得太远,艾尔西听不到他在说些什么,但这并不难猜。 相比王子的狂躁,公主却依旧和昨天一样安静。她低着头,身子一动不动,像是在观察膝边的花朵。她的哥哥在说些什么,她似乎一点也不关心。 但艾尔西看都出来,比起昨天,她又憔悴了不少,连那双眼睛也不如原先有神采。他很想再走近些,但碍于戴蒙在场,他不敢再向前迈步。可就这么走掉,又着实不甘心。 “艾尔西先生,您又来了,”娜塔莎大人突然出现在了身边,“给您的任务,那么快就完成了吗?您不愧是鲁尔先生唯一看中的学生哪。” 她是从哪儿冒出来的?比起热情而耐心的赫玛图斯大人,娜塔莎大人给人的感觉要神秘得多,叫人完全捉摸不透,但她的强大毋庸置疑。“不,没有,”艾尔西拘谨地回答,“我只是来看看。” “哦?但我昨天邀请您留下来观摩时,您可是二话不说就走掉了呢。我还以为,您不太喜欢带点血腥的场面呢。” 正常人可能喜欢吗?“我……是不怎么喜欢。” “可为什么现在又来了呢?”娜塔莎大人的神情,就像是一个发现了看似普通的矿藏中深埋着奇珍异宝的挖掘工。 思忖片刻,艾尔西决定说实话。在娜塔莎大人面前有所隐瞒是相当危险的行为,再说她多半早就调查清楚了。“薇卡殿下是我王立学院的同学。” “是吗?想来你们那时关系亲密?” “其实也算不上多亲密,普通的同学关系罢了,但我们大家对她的印象都很好,”艾尔西犹豫了下,“请原谅,但我认为她……值得尊敬。” 本以为娜塔莎大人会为这句话生气,不料她反而颔首:“没错,鲁尔先生确实有个相当优秀的学生。我的看法和您完全一致呢,艾尔西先生。这么说,您是来看望下老同学的喽?您想和她说什么呢?” 这个问题问住了艾尔西。我想和她说什么?“呃,我想……”他突然一窒。花园的草地上,戴蒙殿下不再以可笑的姿势挥动双臂,他沉下脸,抬腿一脚重重踢在薇卡的肚子上。艾尔西看到薇卡整个身子都是一颤,随后倒在了草丛间,激起大片的花瓣在她身周飘舞。 “啊哈,”娜塔莎大人带着心满意足的语气叹了声,“真好啊。” 真好?艾尔西不明白她指什么,也不想弄明白。“我还是换个时间来好了,”他转过身去,“如果您不介意的话。” “我?我当然不介意,我说过了,我一向欢迎有人观摩。再说你们是同学,你来看望薇卡殿下是合乎情理、完全正当的,”娜塔莎大人诡异地一笑,“但你为什么要换个时间呢?” “因为……”艾尔西扭头看向花园,戴蒙口中骂骂咧咧,他的妹妹艰难地起身,恢复成起初的跪姿。他上前又是一脚,于是薇卡又一次倒下了。 “你说这个?”娜塔莎拉住了艾尔西的手,让他不得不把身子又转回来,面朝花园的方向,“您该不会是受不了这种场面吧?” “是的,”艾尔西决定不再掩饰自己的厌恶,“受不了。而且,我并不觉得这是怯懦的表现,更不觉得有什么羞耻。” “我能理解,”娜塔莎大人点头,“这一幕确实有点儿不近人情,有点儿残酷。但是呢,鲁尔先生没有教导过您吗?我们应该努力开拓自己的眼界,不要被固有的观念束缚。我们完全可以换个角度来看待这件事。” 她打了个指响。薇卡扭动身躯,大口大口喘息着,又一次努力爬起身,跪在了戴蒙的面前。“这种事,”艾尔西感到手心和脊背都在出汗,“还能有什么角度?” “您觉得我为什么把这个花园也一同要了下来,作为审问美丽的薇卡殿下的场所?看哪,”娜塔莎大人抬眼望着天空,“阳光,蓝天,白云,绿草,成片的鲜花,再加上美丽的少女和鲜血的装扮,您不觉得这个场面实在是很美吗?薇卡殿下的不屈不挠更是为此增色不少。真是动人心魄啊……您能领略吗?诸神为全人类揭示救赎图景时也不会比此刻更美丽的。” “什么!?”她竟然能从这样的场面领略到美,艾尔西有种癫狂的错乱感受。还不止这样,她说薇卡不屈不挠……就在这时,戴蒙俯身用双手捧住了薇卡的脸,随即一击膝顶正中她下颚。 公主殿下再次倒在了地上,浑身颤抖,满嘴鲜血,但她转眼又爬了起来。艾尔西原本以为是娜塔莎大人通过某种她擅长的法术控制薇卡不断起身,现在看来,竟然是她自己要这样做的。 “她为什么还要起来?”艾尔西不想在娜塔莎大人面前转过头去。他悄悄转动眼珠,看着花园旁的大片向日葵,沉声问道。 “公主殿下甘愿接受戴蒙殿下的惩罚,以她对他犯下的罪行,这并不过分,她就是这样顶真的一个家伙,”娜塔莎大人像是颇为感慨,“不过我觉得,用最谦卑的姿态默默地忍耐一切,这也是她向戴蒙殿下示威的一种方式。你可以让我一遍又一遍倒下,也可以让我屈膝跪在你面前,但我的心绝对不会向你屈服,她应该就是想告诉她哥哥这个。没看到她从头到尾甚至都不喊叫一声吗?” 第412章 花园(4) “这个傻瓜。”艾尔西脱口而出。他很清楚,娜塔莎说的即便与薇卡的真实想法有出入,也相去不远。 “是的,大傻瓜。”娜塔莎大人说。 说话间薇卡又倒下了两次,戴蒙出手残暴,丝毫没有顾忌。艾尔西注意到她爬起来需要的时间越来越久。“在您面前,她也是这样的吗?” “一模一样。任何时候,都是你昨天来时见到的那副样子,不管和她说什么都不理睬、不答应,不管对她做什么也几乎都不吭声。卡拉尔向我抱怨,说那孩子简直就是疯了,就像一块石头那样叫人不知道如何下手,也像一块石头一样压根感觉不到疼痛。以卡拉尔的手段都能说出这种话,公主殿下确实很倔,很傻,”娜塔莎大人流露出陶醉的神情,“但也很可爱。啊,还真是叫人左右为难,如此纯真又坚强的灵魂,我既迫不及待地想要看着她哭泣着向我哀求,又想尽可能延长这一过程,欣赏她的坚持与挣扎……” 卡拉尔就是先前审问薇卡的典狱长。她向娜塔莎抱怨薇卡是疯子?不,真正配得上疯子这个称呼的是你们两个才对,戴蒙也好不到哪里去。 “所以我还是换个时间再来吧。”不等娜塔莎大人挽留,艾尔西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掉。 回到房间,他久久无法静下心来。自从离开王立学院、被鲁尔先生收留,他本以为自己的生命里已经只剩下了仇恨和奥术两件事。可老师的话语与薇卡的到来让他开始怀疑前者究竟有没有原本以为的那么重要,而昨天加上今天的见闻又让他意识到了后者其实也不是那么绝对的。 她是高高在上公主,我是个可怜巴巴的普通人,仅仅头脑胜过常人而已。我们的人生没有交集,所谓的同学也不过互为生命里的过客,她和我没有关系,她被怎样对待都不关我的事——他在心底对自己大声说着。 但他知道,事实并非如此。昨天,她淡定又无畏的双眼莫名地令他不快;而今天,见识过她坚韧不屈的身姿,这不快又更甚了一筹。怒火在他体内升腾,灼烧着他的神经,他只觉得愤怒,却找不到缘由。 这感觉令艾尔西焦躁不安。他看向桌上的稿纸,那是一夜辛劳的成果,他试着继续完成课题以转移注意力。这个办法又一次奏效,在古代典籍与各位大人最新的研究成果间徜徉,时间过得飞快,等他又一次停下来时,已是正午。 他终于想起来已有一晚上再加一个上午没吃东西,肚子里早就空空如也,这会更是咕咕直叫。研究正进行到紧要关头,他带着书本和稿纸赶到餐厅,向侍者要了面包、培根和本地干酪,再加一杯红茶,不加蜂蜜、糖或牛奶。他需要保持头脑清醒。 然而当侍者把食物在面前放下,他暂时停下了思考与计算,思绪却又不受控制地想到了薇卡。她有东西吃吗?饮料呢?饥饿和干渴一向是审讯者的得力武器,戴蒙未必懂得,但娜塔莎大人一定是精于此道的。 艾尔西偷偷藏起半块面包和一小段干酪,用从未使用过的干净手帕包好。其实他完全可以再要一份吃的,但他害怕引人注目。将包着食物的手帕放入口袋,他突然有些疑惑。 我为何会如此关心她?无论是对双亲——当然是他们还在世时,还是对鲁尔先生,他都不曾考虑得这么细致过。这么做是要承当相当风险的,别说在王立学院其实两人只是点头之交,就是关系极其亲密的朋友之间也未必会做到这份上。我该不会是喜欢上了她? 认真地检视了内心,艾尔西确定没有这回事。他不清楚自己喜欢的是何种类型,但肯定不是薇卡那样的。那么,大概就是因为我尊重她。她实在不该被这样对待。在决斗中堂堂正正地战胜她是一回事,囚禁起来折磨就是另外一回事了。若把她和她的哥哥调换一下,她会如此对待戴蒙吗? 绝对不可能。王子殿下确实有权报复她,但权力就如同暴力,应该使用而非滥用,他做得有点儿过分了。从用餐时听到的只言片语,他知道持相同想法的大有人在。 他在餐厅门外遇到了鲁尔先生。老师询问了下他的研究进度,他略带自豪地汇报了昨晚到刚才为止的成果。 “还不错,”这在鲁尔先生口中已是难得的夸赞,“我们应该努力开拓自己的眼界,不要被固有的观念束缚。” “什么?”艾尔西一怔。老师的说辞和娜塔莎大人一模一样,他们莫非…… 老师没有在意他的反应。“我从一本书上读到,在漫长的岁月里,要让人类完全保持理性是一种奢望。人之所以为人,就是因为这一点。我时常会教导你,不要成为感性的奴隶,不要被感情所控制。不过现在我得提醒你,同样不要成为理性的奴隶,摒弃一切感情的绝对理智其实同样是不理智的。好了,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吧。” 说完,鲁尔先生走入餐厅。老师的话是什么意思?他像是很清楚我去看望薇卡的事,而且听他口气,对此应该是支持的。 这个发现让艾尔西大为安心。来到花园,不出所料,薇卡与戴蒙两位都已经不在草地上。他经意走过上午他们待过的地方,满眼都是东倒西歪的绿草,再加零落的花枝与绿叶。他注意到地上还散落着许许多多的玫瑰花瓣,草地上没有玫瑰,分明是有人特意洒下的。 除了娜塔莎大人,没人会这么干。她当真能从这种事里找到美感?真是个变态,艾尔西腹诽着穿过栽满向日葵的花径,走向地窖。入口前的守卫没有阻拦他,相反还略微点头致意,身为鲁尔先生的学徒总是有些好处的。 现在是正午,可一踏入地窖,不知何处吹来的冷风就让他打了个寒颤。盘旋的楼梯狭窄而陡峭,墙壁上的火把劈啪作响,随着他的步伐,影子在脚下鬼魅般晃动。下到楼梯低端,长长的过道呈现在眼前,坚固的花岗岩石柱一对一对矗立在两旁的墙壁上,向前延伸着没入浓重的黑暗。 真是个鬼地方,尽管已不是第一次下来,他仍然只觉得阴冷黑暗,一刻也不想多待。 第413章 地窖(1) 可是薇卡殿下就在这里,艾尔西硬着头皮迈开脚步。每跨出一步,脚步声便在穹顶下回荡。地窖内的通道错综复杂,从墙上地上种种遗留的痕迹判断,这里大概曾是古老的监狱,后来又该做仓库,最后随着托卡城主人的离去而彻底废弃。 还是在昨天的地点,他找到了要找的人。墙角点着一盆炭火,房间里弥漫着淡淡的烟雾和令人心惊胆战的焦臭气味。薇卡的状况和昨天大致相同,粗大沉重的铁链锁住了她的四肢,将她悬吊起来。 公主殿下双眼紧闭,像是失去了意识,满身的伤痕比起上午见到时更为骇人。有几处焦黑中泛着鲜红的伤口最让艾尔西担心,那分明是刚刚造成的,他几乎见到她的血肉还在冒着轻烟。 娜塔莎大人不在,房间里的是她的两个学徒,外加几个骑士或者领主老爷的侍从。全部都是年轻的女孩,发现了这一点,艾尔西在感到尴尬的同时也松了口气。 女孩们本来在叽叽喳喳地讨论着什么,见到他进来,兴趣顿时转移。“艾尔西先生!”娜塔莎大人的一个学徒靠了过来,“您是来看望这个女人的吗?” 艾尔西注意到这个学徒满脸通红,兴奋不已,鼻尖和额头上都挂着细细的汗珠,而她兴奋的对象显然不是自己。娜塔莎大人的学徒,大概多少也沾染了点娜塔莎大人的爱好。艾尔西强忍住鄙视,尽可能淡淡地说道:“是的。” “听说你们曾经是同学啊?”另外一个学徒也凑了过来,“娜塔莎大人吩咐过我们,您来了,就把她交给您。” 这样的吩咐又是什么意思?联想来之前老师的那番话,艾尔西越发疑惑。“是么?谢谢她的好意了。不过,”他飞快地看了眼薇卡,“她怎么了?” “没事,只是昏过去了而已,”前一个学徒说道,“再弄醒就是了。” 听她的口气,完全没把这当一回事,可艾尔西知道这轻描淡写的背后是怎样的残酷。一个侍女提来了一桶水,兜头泼向薇卡。她的身子连同锁链一阵晃动,水珠顺着发梢滴落,艾尔西看到她的睫毛微微颤动了几下,紧闭的双眼却没有睁开的迹象。 侍女随手将水桶扔到一旁,上前托起薇卡的下巴,又拍打她的脸颊。“不行,”侍女摇了摇头,“多半又得去叫个祭司来了。” 娜塔莎大人的两个学徒一同查看。她们受过良好的教育,平日里打交道的对象也更多是纸和笔,而非剑与盾。可此刻在她们身上却找到不到文明与优雅的踪影,比起侍女来动作反倒还更加粗暴。 “好吧,”头一个学徒说,“去叫祭司吧。看这情况,得把斯瑞普大人叫来才行。” 后一个学徒则冲着艾尔西狡黠地一笑:“那正好,我们一起去叫斯瑞普大人,把薇卡殿下留给艾尔西先生。” 她的提议得到了女孩们的一致同意。她们解开薇卡四肢的镣铐,将她随意丢在了地上,又一窝蜂地涌出了门。走在最后的是最先与艾尔西搭话的学徒,她在门前停下脚步,一脸的暧昧:“娜塔莎大人关照过我们,您想对她做什么都可以。相信我,再也找不到比薇卡殿下更好并且更贵重的玩具了,快乐的时间总是易逝的,千万要珍惜喔。” 在你们眼里,她竟然只是个玩具吗?艾尔西听到自己的声音在说:“看起来你们玩得很开心。”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女学徒忽略了艾尔西话语里浓浓的鄙夷。“是的,非常开心,每个人都是,”这个学徒也算得上漂亮,可她的脸上却有种残忍的快意,让艾尔西不寒而栗,“感谢娜塔莎大人把这个任务交给我们,这简直是我人生中最美妙的一段时光。” 若说娜塔莎是陶醉于她独特的美学,这个学徒此刻的表现则是完完全全的狂热。在这个领域,学生胜过了老师。艾尔西不禁愕然:“美妙?” “难道不是吗?”同伴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学徒却没有要走的意思,似乎很乐意能有个人分享感受,“我在有幸成为娜塔莎大人的学徒前,只是个掘墓人的女儿,是最最低贱最最卑微的那种人,连侍从和仆役看我们都是一副不可一世的派头,连街上的乞丐和残废的杂耍艺人都能毫无顾忌地欺负我们。那时的我,别说站在高贵的公主殿下身边,就是看她一眼大概都是一种冒渎,”她越说越是兴奋,又走回到薇卡身边,高高在上地看着脚边的公主,“我敢说,薇卡殿下恐怕都不知道世上还有这样的人存在。可是现在,一切都不同了。” 她放肆地笑了起来。现在也没什么不同,艾尔西默默地想,你什么都不懂,她还是很高贵,而你依然卑微。你们之间的差距,恐怕比当年还更大了。 “尽管仅限于在这个小小的房间里,”学徒用脚碰了碰薇卡,“我拥有了谁都要羡慕的权力。曾经高高在上、连见都见不到一眼的公主殿下,现在却任我摆布,没有我的许可,她连动一下手脚都做不到。这种事,当年又有谁能预料?艾尔西先生,您的话,一定能想象吧,那种至高无上、把一切都掌握在手中的感觉?” “……是的,可以想象。”但无法认同。鲁尔先生说过,想要看清一个人的真面目,那就给他力量,给他权力,现在看来,果然如此。掘墓人的女儿能被娜塔莎大人选中,这个女孩的天赋一定也很出色,只是其他方面就没那么令人赞赏了。 “不过还是有点小小的遗憾,”学徒长长呼出一口气,“不管我们对她做什么,她始终都不肯喊出声来。就算是在地上打滚,就算把嘴唇咬出血来,她连一声都没吭过。真不知道她这样做有什么意义!不过没关系,这也只是时间问题,我在等着她痛哭流涕向我求饶的那一刻。现在她越是坚持,那一刻的到来就越美妙。抱歉啦艾尔西先生,不知不觉就向你说了这么多,耽误你时间了。好好享受吧。” 她匆匆忙忙地出门追赶同伴去了。艾尔西定了定神,在薇卡身边半跪下。 第414章 地窖(2) 艾尔西没有仔细查看薇卡的伤势,他不忍心也不敢让视线长久地停留在她身上。就在短短几天前,她还一剑洞穿了戴蒙的胸膛,又与鲁尔先生来了场精彩的一对一决斗。那时的她体态轻盈,身姿矫健,浑身充满令人羡慕的活力。可如今,她却带着满身的伤痕蜷在冷硬的石板上,一动不动,生死未卜…… 他们竟把她变成了这副样子! 他脱下自己的外袍,轻轻盖住了她。袍子的布料乃是丝绸,轻薄柔软,可碰到薇卡伤痕累累的肌肤时,她仍然皱起眉头,身子也轻轻抽搐了下。即便处在昏迷中没有意识,身体也依然诚实地反馈着痛楚。 那清醒时的她,又有着何种痛苦的感受?经历的又是怎样的煎熬? 艾尔西突然很想哭。 一声刺耳的吱嘎,厚重的铁门被人推开,头发稀少、满脸横肉的祭司走了进来。艾尔西急忙擦了擦眼角,从薇卡身边站起。进来的是斯瑞普大人,这家伙原本不过是个绿袍,管理着某座偏僻的小圣堂,神术方面的造诣却足以和任何一位紫袍相提并论,再加上他和戴蒙殿下在某些话题上十分投机,因而颇受信赖。 祭司的目光透着彻骨的寒意,利刃似的在艾尔西身上剜过。接着他看到了盖在薇卡身上的袍子,微微一怔。盯着艾尔西又看了好一会,斯瑞普的神色缓和了少许,但也不过是寒冰与雪水的区别。"这儿不行,”他说,"来搭把手,把她搬到床上去。” 说着搭把手,实际上艾尔西什么忙也没帮上。斯瑞普用袍子将薇卡裹好,又打横将她抱起,向艾尔西略一点头便走了出去。 艾尔西急忙跟上。从外表判断,斯瑞普是个粗鲁野蛮的家伙,比起祭司来更像是个强盗,可看他抱着薇卡时小心翼翼的模样,即便抱的是他自个刚出生的女儿也不会更细致、更温柔了。明知用好坏来描述人很幼稚,艾尔西还是打算把这位祭司看成一个好人。 经过一段倾斜向下的通道,两个守卫在火把的阴影中现出身形。他们守着一扇带有窗格和铁栅栏的结实木门,正交替打着哈欠。艾尔西有些同情这两个人,在这种阴森的地方站岗,能不睡着就已经难能可贵了。 斯瑞普哼了声,两个守卫立刻躬身行礼,又忙不迭地将木门打开,然后飞也似地逃开了。艾尔西看到他们走出老远才停下,那地方仍然能看得到木门,但说些什么就不见得还能听到了。 门后是一间十尺见方的窄小牢房,除了靠墙有一张铺着稻草的简陋矮床外,什么也没有。这里多半已是地窖最深处,牢房潮湿、阴暗、闷热,还有股淡淡的腐臭味挥之不去。祭司将薇卡放在床上,点上两个墙角的蜡烛,随后将门关上。以他的熟练程度,这么干显然不是第一次了。艾尔西的心一阵刺痛,换句话说,薇卡也不是第一次伤得这么重了。 "又变成这副样子了。”斯瑞普用鼻孔哼了声,动手去解袍子。尽管只在薇卡身上裹了片刻,好几处地方却被干涸的血迹或者伤口的血肉粘住,尽可能不弄痛她的情况下将布料揭开成了件相当困难的事,祭司的额头上沁出了大颗的汗珠。 有什么东西从袍子里掉了出来。是被手帕的包着食物,艾尔西急忙捡起。斯瑞普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口中开始吟唱祷词。 黑暗自祭司体内钻出,围绕着薇卡飞舞,房间里明明没有一丝风,蜡烛上的火焰却在飘舞摇曳,影子随之在墙壁上疯狂地跳动。 艾尔西屏住了呼吸。墙上的黑影虽然缭乱,但他还是能够分辨出那绝对不止自己和祭司两个人的份,就算把躺着的薇卡加进来也不够。哭声,啸声,哀嚎声在耳畔响起,不响亮,不高亢,却尖细锐利,仿佛直钻大脑。 幸好自己平日里对神术多少也有些了解,换作常人,早被眼前诡异的现象吓得屁滚尿流——难怪门口的两个守卫要躲得远远的。然而现在问题来了,斯瑞普在干什么?"这不是治愈或者回复术!”他看着祭司嚷道。 祭司神情淡漠地扫了他一眼,没有停下吟唱。我没弄错,这确实不是治疗法术。用神术进行治疗时,由于伤口的快速愈合,接受治疗的人往往会出现刺痛和麻痒的情况,还时常伴随着痉挛,严重时甚至需要把人捆起来再施术。眼下,黑影倒是确实在不住钻入薇卡的身体,她却依然安安静静地躺着,怎么看都不对劲。 比起被无视的不快,艾尔西更多的是担心。"您到底在干什么?” 斯瑞普依然默不作声,把他完全当成了空气。艾尔西无可奈何,只能继续等下去。很快他就发现,祭司不光是脑门冒汗,衣襟也开始渗出了点点汗迹。长时间的吟唱,灵能的消耗看着也十分可观,按这情形,斯瑞普正在施展的很有可能是某种心智控制类的神术。 恐惧自内心的最深处泛起,艾尔西只觉得口干舌燥。难道他们已经不在意她的死活,要用这种邪恶的神术直接从秘密把她脑子里挖出来吗?我……我能坐视这种事情的发生吗? 面上装得若无其事,艾尔西的内心已经沸腾。就他了解,斯瑞普祭司擅长的神术几乎都是治疗类的。若是一对一进行奥术与神术的对决,艾尔西确定自己可以轻松胜过他。只要我想,我就能阻止他。 可阻止了他又能怎样?门外有守卫,有娜塔莎大人的学徒。哪怕成功回到地面上,还要面对守备森严的城堡,戴蒙殿下的大军,伊利昂大人,鲁尔先生…… 我根本不可能让她从这痛苦的地狱中得到解脱。相反,那么做意味着我人生的终结,我过去的仇恨和钟爱的奥术都将到此为止。艾尔西看向薇卡。那张原本美丽的脸上满是血迹和污痕,她神态安详,仿佛只是睡着了。 他神奇地恢复了镇静。不能冲动,他告诉自己,情况或许没有那么糟糕。最近一段时间的课题研究,艾尔西对戴蒙殿下的意图已经有了个模糊的认识。王子想要的不仅仅是公主脑中的秘密与她身上流淌的鲜血,同时也希望她能活着来作为某种力量的载体。所以归根结底,这个祭司究竟在打什么鬼主意? 正在这个时候,斯瑞普停下了吟唱。接着,伴着几声饱含痛苦的低吟,薇卡殿下睁开了眼睛。 第415章 地窖(3) "感谢诸神,可算是醒了。”斯瑞普用袖子擦去额上的汗水,喘得不轻。 "斯……斯瑞普大人?”薇卡转动眼珠,"我……我……我记得……” "别去想那些了,”斯瑞普的手按在了她的额头上,淡淡的白光随即浮现,"戴蒙……他们只是恰好长得像人。真是群披着人皮的畜生,这种事,”祭司咬牙切齿,"只有真正的禽兽才做得出来!” "没有啦……我……我是真的想杀了我哥哥……我还弄瞎了他一只眼睛……所以,他怎么对我都算不上过分吧……其他人……其他人就更加没有什么啦……是他的命令……他们也只能听从嘛……再、再说,决定动手之前……我早就有心理准备了……”薇卡闭上了眼睛,嘴角微微翘起。 艾尔西震惊得无以复加,她是在微笑?被如此残酷地对待,她竟然还能为伤害她的人说话,而且还能笑得出来?他从没见过这样的人,不,连想象都没有想象过。她和我不一样,和我们都不一样,她身上有着某些我们无法企及的特质。 "您真是太好心了。”白光散去,斯瑞普挪开手, "可是……有点儿不对劲……”薇卡又把眼睛睁开,"我……我的身体……手,脚,身子,什么感觉也没有……发生了什么?我……我伤得应该没有这么重啊……而且……连说话也好累……” 确实不对劲。"斯瑞普大人,您到底干了什么?”艾尔西问。 薇卡直到这时才发现他也在。"艾尔西?你……你……斯瑞普大人……他……” "啊,这小子吗?他应该还没到变坏的年纪。对了,我还没问呢。我记得你是鲁尔先生的学徒,到这地方干什么来了?”祭司一边狠狠瞪了眼艾尔西,一边扯过毯子盖住薇卡的身体,又将他的外袍扔了过来。 "我,”艾尔西接住袍子,穿上,之后鼓足勇气,"我来看望她。” "就只为这个?没有其他歪点子?我听那几个小恶魔说起,娜塔莎大人可是特许你想做什么都可以的!” "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艾尔西沉下脸,"我和薇卡殿下曾是同学。还有,您说的小恶魔是?” "还能是什么?怎么,难道你觉得它们还能算是人吗?还是你把它们当成女孩子了?” 艾尔西哑然失笑:"这倒是。” "殿下,”祭司为薇卡掖了掖毯子,"这家伙姑且可以认为是可靠的。” "那就感谢您的信任了,”尽管他这么说了,艾尔西还是很不爽,语气不知不觉中带上了嘲讽,"不过您是怎么看出来的?神术可以甄别人心吗?” "那是诸神也做不到的事!不过呢,你这小子假如是来刺探她的,那必定会找个更加合适的理由,而不是这样简简单单说来看望。话说回来,”斯瑞普朝他走了过来,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能在这种情况下来看她,戴蒙殿下虽说不至于为这种事就砍你的头,但是多半要感到不快的。你这小子倒也能算是条汉子。” 还是头一遭有人这样评价自己,艾尔西诧异之余说不出话来。 "是……是吧……艾尔西是同学……我们……对不起……”薇卡说,"不过,究竟为什么……我……我不能动了……脖子以下的身体……好像都失去了……我是不是只剩下了一个脑袋?” "别说傻话,”斯瑞普又返回床边,"您躺着就好。这是我干的,那些可恨的畜生下手太狠,我不能再像先前那样治愈您的伤口。我在教会的典籍里找到了这个神术,可以让您的身体失去知觉,头脑却仍然可以保持清醒。我刚刚还为您施展了额外的神术,好让您的精神放松。” "为何不治愈殿下的伤?” "好让它们再肆无忌惮伤害她?”祭司瞪了他一眼,又低头看着薇卡,神态慈祥。虽然年纪并不大多少,看着却像是她父亲。"等您睡着后,”他带着歉意道,"我再用天使之泪为您处理伤口,以免感染。真对不起,又要失礼了。” "哪……哪儿的话……是我给您添麻烦了……” "在神术的影响下,您大概会睡上十二到十六个小时,期间我会尽量阻止它们来打搅您,要感谢戴蒙殿下对我是如此信任,”斯瑞普自嘲地笑了笑,"但这并非长久之计。这个神术消耗巨大,我的灵能不足以支撑每天都为您施展一次。让那些恶魔继续下去的话……这么说并非瞧不起您,但,您的秘密当真值得您不惜一切去守住吗?” "……没关系的……您不用担心我……我有很多朋友……他们,”薇卡顿了顿,抬眼看着牢房的天花板,有那么一瞬,脸上甚至现出幸福与满足的神情,"他们很照顾我……我已经让他们失望了一次……不能再让他们失望第二次……而且……你们,你们见过吗……堆成山一样的骷髅……那都是戴蒙干的……”她闭上眼睛,眼角有晶莹的泪水划过,"所以啊,我……我永远也不会向他低头的……我的身体……我的生命……没那么重要的……” 她的话让艾尔西与斯瑞普一同沉默。艾尔西随即注意到了她的嘴唇,肿胀,干裂,满是可怕的血口。该死,我该带些柠檬水或者淡葡萄酒来的。他递出手帕:"这个,我带来的。您要先吃点东西吗?” "谢谢……我……对不起……我好像不饿呢……” 她舔了舔嘴唇。斯瑞普叹了声:"殿下需要的不是食物。来,把这个喝了,然后您就什么也别管了,好好睡一觉吧。” 祭司从他的绿袍里掏出一本厚厚的教典,变魔术似的从里面掏出一个瓶子,晃动发出的声响表面里面灌满了水,或者别的什么喝的。"把教典挖空,谁也看不出来,”斯瑞普笑着解释,"修士们偷偷喝酒时就是这么干的。” 他揭开瓶盖,在床沿坐下,一手托着薇卡的后背将她扶起,一手仔细地将瓶子凑到她嘴边。不对,艾尔西发现祭司的手只是做了个样子,根本没有碰到她的肌肤,中间有将近一寸的间隔,有什么无形的力量托住了她。 艾尔西不知道哪个神术具有如此效果,但可以肯定的是,这个神术的等级不低,需要极高的操控技巧。艾尔西听说过,正直的骑士在不得不与女士一同过夜时会在两人之间放上一把剑,只是为了喝口水就施展这种等级的神术,斯瑞普的做法倒是很有骑士风范。 换句话说,和傻子没两样。这么做有何意义?毯子下的她可是什么都没穿,刚刚分明是你为她施展的神术,过会同样是你要为她涂抹天使之泪。艾尔西看着薇卡贪婪地喝干了瓶里最后一滴水,眼皮几乎立刻就耷下了。 "谢谢……”她说,"我觉得好多了……” 斯瑞普松开手,几乎在后背挨上床的同时,她便沉沉睡去。 第416章 地窖(4) "水里是不是还掺了东西?”艾尔西问。 "双倍剂量的甜梦酒,神术可以让精神平静,但催眠的效果就没那么好了,”斯瑞普点头,表情变得沉痛,"太多甜梦酒对身体不好,这我也知道,但总比让她醒着强。那些家伙……你看过教典吗?上面记载了恶魔是多么多么凶残,他们创造的地狱又是多么多么恐怖。哦去他妈的,说起凶残,恶魔根本不配和人类相提并论。要是当初编教典的那个人看到他们怎么对待薇卡的,他写出来的地狱肯定要比现在生动得多。” 艾尔西望着薇卡的睡脸,药物与神术的双重作用下,她睡得很沉,而且嘴角带着浅浅的笑意,他相信她在做着好梦。但也只是梦而已,他感到一阵揪心。"现在该怎么办?您也不能每天都喂她甜梦酒。” "是的,”祭司苦笑,"我之前就说过了,这不是长久之计。而且,我这么做其实也根本于事无补。用理性的方式好好想一想,无论是抚慰她的伤痛还是让她安眠,都有助于她在那些恶魔面前坚持得更久,这反而会延长她的痛苦。但,怎么说呢?”他搔了搔光亮的脑门,"看着她这副样子却什么都不做,我实在做不到。” 这位祭司的想法和我还真是惊人的一致。很稀罕地,艾尔西有了惺惺相惜的感觉。"要让人类完全保持理性是一种奢望,”他引用鲁尔先生的话道,"做您想做的事就好。” "你这小子也教训起我来了,”祭司板起脸,但转瞬又咧嘴而笑,"不过呢,诸神既然在赋予了人类头脑之后还要赋予人类心灵,这就说明,光凭理智是不够面对这个美好又残酷的世界的。所以,你这小子说得对!我相信一切都是诸神最好的安排。” 这说法艾尔西并不完全赞同,他讨厌把什么都推给神灵,我们的头脑可不只是为了赞美与感谢诸神而存在的。他又想了想:"我想我能帮上一点忙。” "嗯?你?你能帮上什么忙?”斯瑞普不解地瞪着他,顺手抄起他带来的奶酪咬了口,"哦,这个不错。” "娜塔莎大人告诉过我,她欢迎我来观摩;而那些小恶魔告诉我,她吩咐它们,”艾尔西脸上有一点发红,"我对她做什么都可以。刚刚,它们去叫您的同时,把她留下和我独处。所以我想,或许我可以常来看望她。这同样不是根本的解决办法,但,”他有些焦躁,学着祭司的样子搔了搔头,"就像您说的,总不能看着她这副样子却什么都不做吧?” "是啊……等等,”祭司突然压低声音,"有人来了!” 外面没有脚步声,也没有交谈,他怎么知道有人来了?艾尔西随即醒悟,有些奥术能起到警铃的作用,耗费很小,布置起来也很简单,想来神术中也会有类似的法术。这家伙比想象得还要谨慎。 皮靴踏过石板的声音接近,来人敲了敲门:"我可以进来吗?” 艾尔西倒抽了口气。是戴蒙殿下的声音,他上午才在花园里毒打过薇卡,还没过几个钟头,这会就又来了?斯瑞普向艾尔西使了个眼色,藏起水瓶和教典,粗声粗气地回答:"当然!您快请进来!” 王子推门而入。与花园里见到的完全不同,此刻的戴蒙显得彬彬有礼,举止优雅。"真是抱歉,斯瑞普先生,薇卡的事又要劳烦您了,”他环顾小小的囚牢,看到艾尔西,眉头微微蹙起,"这位是?” "向您致敬,殿下。在下是鲁尔先生的学徒艾尔西,您或许听过我的名字。”艾尔西弯腰行礼,正好可以避开王子的直视。 "不错,我想起来了,我见过你几次,”王子的语气有了细微的、让艾尔西不安的变化,"你到这儿干什么来了?” 尽管不指望神灵,可有些时候,艾尔西也会感谢诸神,就比如现在。昨夜加上今天上午研究的稿纸都带在了身上,他全都掏了出来,展示给王子殿下:"我是来找娜塔莎大人的。这里有些研究的结果需要她过目。但是很遗憾,我没能在审讯室里找到大人。” 戴蒙并未细看他的稿纸,只是点了点头,观其神色,显然对他的说辞深信不疑。"辛苦你了,不过,”王子的神情变得古怪,"你说审讯室?那为什么现在又在这间牢房里呢?中间可是有不短的一段路呢。” "呃……”这要怎么解释? 如果回答欠妥,后果一定很可怕,艾尔西鼻尖冒出了汗珠。正感到彷徨,斯瑞普大笑着替他解了围:"是我让他帮了点小忙。再说,这个年纪的小伙子,看到您妹妹的身子,哪能不眼巴巴跟过来呢?”他用力拍了两下艾尔西后背,拍得他咳嗽连连,"您没见到他刚才那副样子!瞧,脸到现在还红着呢!” 王子换上一副理解的笑容,拖长了音:"哦——是吗?” "您,这,不,”艾尔西装出慌里慌张、语无伦次的样子来,暗地里则偷偷松了口气,"对不起。” "艾尔西先生,这是人之常情,不用感到不好意思。”王子同样拍了他两下,当然出手要轻得多,接着就对他失去了兴趣。他走到床边,低头,俯身,揭开薇卡身上的毯子,认真地审视着她的身体。 艾尔西深吸了一口气,尽可能自然地挪开视线,只用眼角的余光关注王子。戴蒙殿下的目光自薇卡的脸开始缓缓向下,他看得专注而细致,不放过每一个角落。 场面有些怪怪的。不光容貌,薇卡殿下的身材与肌肤也都无可挑剔,对任何正常的男性而言,她不着片缕的模样都该是极富诱惑力的。可戴蒙的眼里却找不到一点欲望的火苗,与上午在花园里的躁狂截然不同,他平静得像是无风的湖面,没有一丝波澜。 他果然不是正常人,艾尔西暗自下了结论。话说回来,你们可是同父异母的兄妹啊,这样一览无余地看光自己的妹妹好吗? 许久,戴蒙站直了身子。"斯瑞普大人,”他问,"她现在状况如何?” 第417章 地窖(5) "如您所见,殿下,”斯瑞普啃了口艾尔西带来的面包,"您妹妹伤得不轻。我已经为她用神术治疗过了,但我竭尽全力也只能勉强稳定她的伤势,无法让她的情况好转。” "最近真是让您受累了,”戴蒙理解地点了点头,"她什么时候能醒过来?” "恐怕需要好几个小时。老实说,娜塔莎大人的那几个学徒下手有些太狠了。您要我把她弄醒吗?” "不,让她睡,她养足了精神会更好。娜塔莎那边你不用操心,她清楚我的想法,知道该怎么去做,也懂得把握分寸,”蜡烛的火光映照下,王子的脸一半阴暗一半昏黄,"她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斯瑞普闭上了嘴,向王子欠了欠身子。艾尔西虽然很想知道戴蒙的想法究竟是什么,但眼下就是傻子也知道,沉默才是明智的选择。继续待下去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他开始考虑该怎么向王子告辞。 不过接着他就发现,自己无需为这个问题再费心。戴蒙拉过毯子,重新为薇卡盖上。"她就劳烦您多费心了,我明天再来,”王子吩咐祭司,接着又转过脸面对着他,"艾尔西先生,我现在要回去了,许多事情还等着我去定夺。和我一起走吧?” "当然好,”艾尔西急忙点头,"我是说,遵命,殿下。” 戴蒙或许看出了什么?怀着忐忑的心情,他跟在戴蒙身后走出牢房。两人默默地走在阴暗的通道中,他们经过了一支又一支燃烧着的火把,影子在脚下渐渐拉长,又突然缩短,接着再拉长。这样的景象重复过四五次,王子突然问道:"你看到了吧?” 艾尔西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看到……什么?” "我妹妹的伤。她伤得很重,是吧?是我下令拷打她的,我自己也动手了,到今天已是第五天了,”戴蒙的声音在长长的通道里回荡,听来有些瘆人,"虽然我确信这世上没有比我更痛恨她的人,但也必须承认,她确实很英勇。” "是的,薇卡殿下……勇气可嘉。”又一次,艾尔西暗暗松了口气。虽然不清楚戴蒙为何突然说这些,但他并没有怀疑自己。 "卡拉尔信誓旦旦对我说,最多两天时间,她就能叫薇卡开口。卡拉尔担任诺顿监狱的典狱长已有二十五年了,在王都,父母经常用她的名字来吓唬哭闹的小孩子。据说,就是一块石头也无法在她面前保守秘密。不过呢,”戴蒙笑道,"后来的结果我们也都看到了。其实她如果真的做到了,我反倒要失望的。” 仔细想想,我也是——至少这一点上,艾尔西完全赞同王子的看法。 "卡拉尔向我请罪,我当然原谅了她。从她给我的报告上可以看到,她的确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努力到了没有任何可指摘之处,”戴蒙继续说道,"但这不是我原谅她的全部理由。” 典狱长的努力就意味着她的痛苦。而努力到了没有任何可指摘之处……薇卡那铁链缠身、遍体鳞伤的样子仿佛又在眼前浮现,艾尔西只觉得戴蒙的话里掺杂着浓浓的血腥气味。"这个理由还不是全部?您还有其他的理由吗?” 墙角的火把映照下,王子翘起的嘴角显得格外细长,笑容带上了恐怖与扭曲的兴味。"是啊,”他叹了口气,这种叹息是孩童在吃到心爱的零食后时常会发出的,"就是因为她失败了,才会轮到娜塔莎大人出场,这意味着我妹妹的痛苦将会更加持久、更加深重,所以我当然要原谅她了。” 就知道是这个理由。艾尔西早已有所预料,但听到戴蒙亲口说出,心底还是泛起一阵厌恶。这厌恶甚至引起了身体的某些反应,午餐吃下的食物好像凝固在了胃里,他有种想吐的感觉。 王子朝他笑笑:"抱歉,这个想法过于残酷,引起你的反感了吧?” "不,”艾尔西抿了抿嘴,强迫自己说出违心的话语,"她想杀了您,所以您对她的任何惩罚都是合情合理的。没有人能因此指责您。” "是啊。实际上,”戴蒙阴恻恻地说道,"以娜塔莎大人的秘术,想要她什么时候开口,她就得什么时候开口。人类的身躯是无法与伟大的奥术能量对抗的,单凭一个人的意志也不可能胜过千百年来积累的智慧与传承。” 艾尔西悚然一惊。"那您现在这是……” "就是你所说的‘惩罚’了。让她自以为能坚持下去,当我欣赏够了她挣扎的身躯和被痛苦所扭曲的面容之后,再把她的意志和尊严一同碾得粉碎。” 果然是个疯子,反胃更甚了几分,艾尔西强忍住吐口水的欲望。好在戴蒙没再接着说下去。两人一前一后在沉默中行进了片刻,地窖的出口已然不远,王子突然哆嗦了下,停住脚步:"事情……到底是怎么变成这副样子的?” 艾尔西不得不也停下:"您说什么?” "我曾经是那么爱她和艾芙洛,”王子脸上的肌肉在颤抖,"我们一同用餐,一同读书,一同练剑,我掩护她们逃课,带她们换上平民的衣服溜到王宫外面去玩,和她们并排躺在草地上看着夏夜的星空……我以为我们会一直这样亲密无间下去……可不知怎的,命运却和我开了个如此残酷的玩笑。” 他的手按住了脸上的伤疤。"或许没有人相信,即便她们一同让我失去了这只眼睛,”他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我也不愿意报复她们,尤其是薇卡。这是真的。事实上我也确实是这么做的,每一次她们背叛我时,我都发誓捉到她们之后要如何。可她们当真落到我手里后,我却一次也没有伤害过她们,然后她们便再一次背叛我。一直到这次之前,我都在期盼薇卡和艾芙洛能站在我一边,尤其是薇卡……” 王子的独眼中突然迸射出异样的凶暴光芒:"但我从来没想过她是真心想杀了我!那个时候你在场吗?你看到她是怎么挥剑的吗?心脏,咽喉,全部都是要害,不给救治的机会,每一下都是致命伤!若不是我就针对这种情况作了防备,那次绝对没人能救得了我,哪怕祭司就在身边也一样。她……”他突然冷静了下来,"但我知道,她和我不同。我对她恨之入骨,她对我却根本没有恨意。她刺杀我不是出于仇恨,只是想结束这一切。她就是这样的人。我敢打赌,就算是现在,她被我折磨得不成人形,她依然不会恨我。” 第418章 地窖(6) 艾尔西越听越是惊讶。都说仇人才是最了解你的人,至少在戴蒙和薇卡这对兄妹身上,这一点体现得淋漓尽致。"殿下,请原谅,我实在是很好奇,”他脱口而出,"您是如何看待这样的她的?” 话一出口艾尔西就后悔了。我为什么要问他这个?眼看都要出去了,我这是犯的哪门子傻? 戴蒙满脸讥诮地撇了撇嘴。"怎样看待?薇卡是个非常单纯的人,换一个词来说的话,就是狭隘。她生活的世界非常狭小,对于自己不想了解的人和事,她向来是看不见也听不见的。她根本不知道她在我脸上的那一剑给我造成了怎样的伤害。仅仅是一只眼睛吗?” 他紧握双拳,声音和嘴唇一起因为愤怒而扭曲。 "殿下……” "那一剑造成了上一次战争的失败,这也就罢了。当一切结束,我被带到高篱堡监禁起来,成为了人人唾弃的簒夺者和可笑的失败者……那之后在我身上发生的一切……”王子的愤怒转变成了痛苦,他的身子剧烈地颤抖起来,"父亲来看过我一次,但他甚至懒得正眼看我,只说我辜负了他的期待,让他感到失望……他的心思全都用在哄海洛伊丝高兴上了。对他而言,她的话就是诸神的旨意,是需要绝对服从的存在。” 听起来像个因为父亲分配糖果不公而哭闹的小男孩,艾尔西暗暗觉得可笑。他甚至有了一丝冲动,想当面把这句话对戴蒙说出来。考虑过片刻,他忍住了,这种时候还是遵从理性的好。 "可笑的是,因为母亲的缘故,海洛伊丝对他极为冷淡,这反而令他在她面前更加卑微……伟大的贤王赫拉斯啊,让万众敬仰的伟大国王,在女儿面前却卑躬屈膝,扭曲得像是条下贱的蛆虫……”王子惨淡地笑了笑,"父亲尚且如此,做儿子的又能好到哪里呢……他指派了人‘拯救’我……说的真是好听!诚然,他们没有在肉体上伤害我,但他们让我受尽了屈辱,连最后一丝尊严也要剥夺……他们要我认罪,逼我承认多到数也数不清的、子虚乌有的罪名,更有好些人——我所熟悉的和我从没见过的都有——仿佛凭空冒出来一般证明那些是我干的……偷窃……欺骗……谋杀……抢劫……在他们口中,我的邪恶出自天性,从小就罪不可赦,甚至有个看着我长大的贵族信誓旦旦地说他在我三岁时抢了艾芙洛的点心就看出我将来必定犯下滔天罪行。真是笑话!我三岁时艾芙洛根本还没出生,而且我又怎么可能去抢她的点心?只有一个人这么说的时候,我还可以为自己分辩,指出他在说谎。可当一千个人一起这样指责你,我又能做什么?那种不甘与屈辱……我生生咬碎了自己的牙齿,只希望我当真如他们所说那般邪恶,那样我就可以把他们每个人都撕成一片一片……” 王子捂着头倚在了墙壁上,久久没有再出声。艾尔西静静地站在一旁,现在的戴蒙在他眼里不再那么可笑了,他甚至产生了些许感同身受的怜悯。原来这位王子也是个被命运捉弄的可怜人,艾尔西在不同场合多次听人提起过黑蔷薇堡一战,知道那场战斗终结了上次的战争。从戴蒙的角度看,他的公道与正义就是在黑蔷薇堡的城墙下断送的吧?这么说来,他把仇恨都归结在刺出那一剑的薇卡身上,也不是没有理由的。 不知过了多久,戴蒙放下双手,那只独眼里布满了血丝。"真奇怪,”他垂下眼睛,"我也不知道为何会对你说这些。但不管怎样,你会守口如瓶,不会让这些话传出这个地窖的,对吧?” "是的。老师时常教导我,”要是连这种问题都不知该如何回答,艾尔西就太过幼稚了,"要管好自己的舌头,当心把它搞丢。” "你有个难得的好老师呢。”说完,戴蒙殿下走上了通往地面的旋转楼梯。 艾尔西回头又向地窖深处望了眼,那里只有深邃的、目力无法穿透的黑暗。他叹了口气,跟上王子的脚步。 尽管艾尔西打定主意要尽可能多地去探视薇卡,但合适的机会实在是少之又少。本身有研究课题压在身后,进度要是落后太多是无法交待的;即便抽出了时间,又得尽可能避开戴蒙王子也在场的场合;除此之外,娜塔莎时常会在花园里贯彻她的美学,围观者一次比一次多,他不敢公然靠近。 不过他倒是发现,在戴蒙殿下的部下中——尤其是那些地位较低的普通步兵、侍从和弓弩手——对薇卡的同情在悄然滋生。大概是戴蒙实现下达过命令,军官们严禁在城堡和军营里谈论有关她妹妹的话题,但想法从来不是禁令所能控制的。在一个个戴蒙鞭长莫及的偏僻角落,以薇卡为主题的窃窃私语日益增多。 在偶尔间,艾尔西听到过几次士兵们的议论。大部分人——甚至包括为数不少的骑士和军官,而且他们的数量还在不断增长中——都怜悯薇卡的不幸遭遇,他们为她向诸神祈祷,祈求她平安无事。少数人抱怨甚至指责起戴蒙来,认为他的做法超出了必要的界限,做得太过分了。 言辞很快化为了行动。又一个白天来临时,娜塔莎大人再一次在花园里对一丝不挂的公主殿下下毒手,她一下接着一下挥动手中的鞭子——还是用花枝和香水装点过的,让薇卡的鲜血颗颗飞洒,与鲜花的花瓣一同四散飘零。 围观的士兵中有人背过身去,起先只是三三两两,很快便越来越多,他们组成了一道人环,将窥探的视线挡住。 还不止这样,周围的房屋、堡垒和塔楼上,窗户纷纷关闭。那些地方待着的通常是些有身份的人,事情进行到了这一步,就连娜塔莎大人也无法再装作没看见,她草草结束了鞭打,带着薇卡和学徒们消失在了地窖的入口。 人群默默地散去,没有谁为此欢呼。望着一扇扇重新打开的门窗和一张张关切的脸,艾尔西很欣慰。这只是场微不足道的小小胜利,但一切最伟大的成就都是这样一步一步完成的。戴蒙殿下应该好好考虑一下他的行为了,继续如此残忍地对待他妹妹的话,失去的恐怕远比得到的要多。 第419章 一扇窗户(1) 一直到三天之后,艾尔西才找到前去看望薇卡的机会——几天来积攒的研究结果又需要向娜塔莎大人当面汇报了。 他特意挑了天色微明的时候。戴蒙殿下应该不至于这么早起床——可是事与愿违,当他推开厚重的铁门时,看到王子正一脸愉悦的和娜塔莎大人说着什么,上次的几个学徒与侍从也都在场。 墙角一盆炭火在熊熊燃烧,房间里有些闷热,而且散发着某种刺鼻的气味,艾尔西情不自禁打了几个喷嚏。薇卡的四肢都被铁链吊住,她的脑袋低垂,赤裸的身子上汗水闪闪发亮,好几道新鲜的伤口还在淌血。看情形,戴蒙他们刚刚结束一轮拷问。突然一阵咳嗽,鲜血从她的口鼻喷涌而出,她咳得是如此急促而剧烈,以至于艾尔西担心除了血之外她还会咳出些别的什么来。 事实上光是鲜血也已经够叫人揪心的了——但仅限于他一个人。好半晌咳嗽才渐渐停歇,薇卡的身子却还止不住抽搐。戴蒙他们对着她指指点点,时时爆发出一阵大笑,那一声声笑声无比欢畅,也无比刺耳。 他的到来没有影响他们的兴致。"早安,艾尔西先生,”王子亲昵地打着招呼,"你来得正好。” 不,一点也不好,简直太不凑巧了。他们刚刚对她做了什么?"早安,殿下,”他抑住不安,弯腰行礼,"我是来找娜塔莎大人的。上次您交代的任务,我已经全数完成了。” "这么快?”娜塔莎大人有个微微惊奇的表示,"新的任务书我还没有准备好,你先把东西放下吧。” 她指了指墙边的桌子。桌上凌乱地散落着刑具、文件和墨水,上次和他有过一番交谈的那个学徒正趴在桌边奋笔疾书。艾尔西清出一小块桌面,把自己的研究结果放下。他注意到学徒在书写薇卡的审讯记录,从时间上看,戴蒙殿下早晨五点不到就来了。 学徒时不时就停下来打个哈欠,昨夜多半睡得不太够。但她通红的双眼里却闪烁着兴奋的光芒,显然,对于早起的辛苦,这位学徒非但毫无怨言,还十分热衷。 "既然如此,”他又躬了下身子,同时向门挪了两步,"我先告退。等您空闲——” "艾尔西先生,”戴蒙制止了他,"请等一下再走。刚刚娜塔莎大人似乎对你的进度感到惊讶,所以我想这点小小的耽搁不至于误了你的正经事。” "他是个机灵鬼,”娜塔莎大人笑道,"手脚可快着呢。” 艾尔西感到后背冒出了点点汗水。"如您所说,”他说,"您有什么吩咐?不管怎样,我一定尽力而为。” "不用你做什么,只要看着就好,”王子笑着说,"我相信你过会在这里的见闻,可以增加你和朋友相聚时的谈资。” 一位真正的奥术师是很难说得上有什么朋友的,这个专注于奥术研究的行当本应简单纯洁,然而世俗的勾心斗角在奥术师和学徒之间一样普遍,同行之间的竞争甚至比其他圈子里更加残酷激烈。好在我还不能算是真正的奥术师,艾尔西飞速地瞥了眼薇卡。"遵命,”他说,"我会见到些什么?” 不管是什么,我都一点也不想见到,他有这种心理准备。 王子做了个手势,一个侍女走到薇卡身边,用黑色的棉布将她的眼睛蒙上。侍女的动作细致而认真,黑布在薇卡的头上饶了三四圈,将她双眼蒙地严严实实。不止如此,侍女还拿起一柄匕首,作势向薇卡的眼睛虚刺了两三次,见她全无反应,这才退到一旁。 戴蒙称赞了她侍女的严谨态度。墙角的火盆里红彤彤地烧着四五支烙铁,他走到火盆边,挑了支顶端呈三角形的,向薇卡走去。 王子似乎很享受接近自己妹妹的过程,他的靴子缓缓拖过脚下的石板,走得格外缓慢。薇卡垂头轻声喘息着,身子随着铁链微微摇晃,除此之外没有丝毫动静。 "一位哲人说过,人类最古老而强烈的情感便是恐惧,”一边迈步,王子一边不住点着头,"最古老而强烈的恐惧,则源自未知。我非常赞同这位哲人的看法。为什么人人都畏惧黑暗?黑暗本身根本没有什么可怕,但人类的双眼无法穿透黑暗,看不到是什么潜藏在黑暗中。所以说,看不到才是恐惧的根源。” 戴蒙举起烙铁,呈现暗红色泽的铁块冒着轻烟滋滋作响,一寸一寸逼近她的胸膛。只是听着他的话语与脚步声,薇卡还能保持一动不动。但当烙铁接近到与她肌肤只剩不到一寸距离,她能够感受到那逼人的热意时,艾尔西注意到她的呼吸变得急促,铁链不住发出轻微的碰撞声。 "瞧,”娜塔莎大人的学徒嘲笑,"她在发抖了呢。” 正在书写记录的学徒点头附和:"就是。再怎么装模作样,身子还是很老实的啊。” 若是此刻蒙上眼睛的换作你们,艾尔西心想,恐怕就不只是发抖了。心在抽痛,他咬了咬嘴唇。面对炽热的烙铁,有谁能不害怕? 就在这时,戴蒙向后招了招手,娜塔莎无声无息地送上了一根黑黝黝的铁杖,顶端是一块方方正正的厚重铁块,坚硬,冰凉,交到戴蒙空着的左手中。 他这是要?艾尔西看到戴蒙让烙铁在薇卡胸前停留了片刻,随即将那根未经烧烤的铁块按上了薇卡的肩头。 铁链一阵剧烈的晃动,薇卡咬住嘴唇,全身紧绷。学徒和侍从们哄堂大笑,戴蒙笑得尤其张狂:"瞧!这个胆小鬼吓坏了!没想到勇敢的薇卡殿下也有这样懦弱的一面呢。” 艾尔西一点也笑不出来,只能尽力让嘴角微微翘起,装作对薇卡的"怯懦”不屑的样子来。为什么,为什么要用这的方式戏弄她?难道光是伤害她的身体还不够吗?她是艾格兰的公主,即便不考虑这个身份,她也是你同父异母的妹妹,是你父亲的女儿,难道不该给予她起码的尊重吗?老师……为何要追随这样的人呢? 他突然听到王子在叫自己名字,连忙应了声。 第420章 一扇窗户(2) "艾尔西先生,”戴蒙说道,"高高在上的薇卡殿下也会发抖,可是难得一见的,我相信这是个很适合在城堡以及军营里展开的话题。” "呃,是的。”这已是王子第二次提及谈资或者话题了。难道他在暗示我,希望把薇卡发抖这件事宣扬出去,以改变士兵和贵族对她的印象吗?不知这是谁想出来的主意,戴蒙自己很有可能,但娜塔莎大人甚至伊利昂大人的嫌疑也不能排除。 薇卡察觉了异样,呼吸渐渐缓和,身子也跟着放松下来。戴蒙嘴角带笑,铁块又一次贴了上去,这回是她的肚子。 黝黑的金属与肌肤碰触的瞬间,她的身子猛地弓起,这个动作并不剧烈,却引起了又一阵咳嗽,她之前显然受了不轻的伤。戴蒙和学徒们哈哈大笑,几个侍从开着下流的玩笑,肆无忌惮地讥笑侮辱她。 艾尔西这次当真露出了嘲讽的笑容,但他嘲笑的对象不是她。如果当真传扬出去,恐怕效果会与你们所期望的正好相反。至少艾尔西本人一点也没有因此而看轻她,相反,他看着地上斑斑点点的血迹,愈发认识到她的坚持与不屈是怎样一种高贵。 在艾尔西的记忆中,与戴蒙所述完全不同,王立学院时期的薇卡一点也没有给人高高在上的印象,这次相见后也是一样。但她的身份确实影响了他的看法,是那微微晃动的铁链提醒了他。原来她也和我一样是血肉之躯,她也很怕痛,可即便如此,她依然义无反顾做出了选择。艾尔西相信会有人——而且数目不会少——和自己是一个想法。 同样的场面又重复了几次,艾尔西的汗水湿透了后背,他很清楚戴蒙在打什么主意。用过几次冰冷的铁块,待薇卡渐渐不那么在意,紧绷的神经开始放松,他便会突然换上右手那支真家伙。 不幸的是,他发现自己猜中了。黝黑的铁块几次碰触之后,薇卡的呼吸渐渐趋于缓和,反应也没有起初那么激烈,戴蒙将烙铁按在了她的胸膛上。 没有喊叫,没有挣扎,薇卡本来垂着的头霎时仰起,她的面容瞬间变得扭曲,大颗大颗的汗珠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渗出皮肤。艾尔西立刻转过脸去,不忍再看。可他仍然听得到烙铁灼烧皮肉发出的滋滋声,她紧紧咬住的牙齿发出的格格声,铁链晃动发出的叮当声,也闻得到越来越刺鼻的焦糊气味。 仿佛经历了一个世纪那么久,艾尔西眼角的余光瞥见戴蒙将烙铁移开。薇卡的头无力地耷下,凌乱的长发湿漉漉地低垂,挡住了面容,汗水一颗颗地滴落身下。 戴蒙一脸的意犹未尽,他走到墙角,将烙铁放回火盆。"这个游戏确实很不错,”他满足地叹了口气,"我相信任何时候玩都能体会到相当的乐趣。我很想再这样玩一会,不过在这个早上,我的时间很有限,还是让我们快些来干正经事吧。” 正经事又是什么?三个侍女一同上前,解开薇卡脑袋上缠绕的黑布。她们又打开她脚踝上的镣铐,接着是手腕的,松开捆缚她的铁链。身体失去了依凭,薇卡一下栽倒在地。 "还站得起来吗?”戴蒙走到她跟前,俯身问道。 薇卡仿佛没有听到,趴在地上毫无动静,唯一发出的声响就是粗重的喘息。于是王子在她跟前半跪下,揪住她的长发将她的脑袋拽起,强迫她的脸朝向自己。薇卡低垂双眼,视线不与戴蒙的眼睛有任何接触。 离上次看望过去了几天,薇卡愈发虚弱与憔悴,右眼肿得几乎无法睁开,左眼也远不如先前有神采。可即便如此,她的目光仍旧淡定而从容,找不到一丝动摇的影子。 "这么和你说吧,”戴蒙说,"我已经有些腻味了。记得我曾经向你提起,如果你站到我这一边,我可以不计前嫌。” 这话就是艾尔西也记得。不光如此,他还记得当时戴蒙下令赶工,十天内一定要将奥尔特星门启动。如今已经超过了王子定下的期限好几天,启动星门的其他各项准备早已就绪,却唯独少了最重要的力量媒介——薇卡的鲜血。 由此可见,当初戴蒙下令时,绝对没有料到他的妹妹能先后在卡拉尔和娜塔莎手中坚持这么久。 略微顿了顿,王子接着说道:"即便是现在,你决意杀掉我,而且付诸了行动……必须称赞你一句,确实干得漂亮,这连我也不得不承认。尽管如此,我仍然愿意再给你一次机会,你对我的伤害,你对我的欺骗,你试图刺杀我的行为,我统统都可以不计较!同时也向你保证,这绝对是最后一次了。来吧,告诉我你的选择。” 回答他的唯有沉默。薇卡殿下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只是定定地看着前方的空气。 等待了许久,戴蒙笑了:"亲爱的妹妹,你果然没有让我失望。尽管你们的长相一样,但你和她终究是不一样的两个人,”他拉过薇卡的右手,"比武大会那一天,你值得我夸奖一句:干得漂亮!连伊利昂大人、娜塔莎大人、赫玛图斯大人、耶罗大人他们几个都对你的表现赞不绝口。” "是的,殿下,”娜塔莎大人插道,"薇卡殿下不仅展现了罕见的高超剑术,在局势的把握、战术的设计和临场的应变上也都展现出了极高的水准。这么说可能失礼了,艾尔西先生,但她以那样的方式输给你的老师,不能不说有点儿令人遗憾哪。” "没有的事,”艾尔西说,"老师自己也是这样认为的。”这不是为了恭维的捏造,老师确实说过她疏忽了,原本他的胜利会来得更加困难。 "你是无论如何不愿意加入我一边的了。但是呢,我想你也应该受够了。我不需要你的忠诚,只是想问你几个问题。愿意回答的话,我不仅不会再让你受苦,还会保证你获得符合身份的待遇。” 薇卡依然一言不发。戴蒙用自己的手轻轻地揉着她的右手,温柔得犹如对待恋人:"该怎么说呢……从小到大,你付出了无数的汗水,甚至包括许许多多的血泪,才终于有了现在的实力。你那天所展示的剑术,还有那不可思议的战斗技巧,无疑是从你的某位西维朋友那里学到的,而你也一定为此进行过相当艰苦的训练。要是从此无法再握剑,别说是你,就连我,也会觉得可惜呀……” 艾尔西暗暗地倒抽了口气。戴蒙……他要做什么? 第421章 一扇窗户(3) 戴蒙说完之后,整个审讯室被沉默笼罩,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薇卡身上。 事实上王子想做什么并不难猜。他一点也不急于得到回答,没有催促,连妹妹的头发也松开了,只是不住摩挲着她的右手。 薇卡的右手和她全身各处一样,满是触目惊心的伤痕,甚至有两枚指甲已被拔去。但只要加以合适的治疗,再经过一定日子的休养,那些都是可以痊愈的,不会留下什么不可恢复的后遗症。甚至都不会看出她曾经受过伤,别说斯瑞普大人,即便一个普通的祭司也可以做到这种程度,不过是多花点时间而已。 但下来戴蒙要做的就又是另外一回事了。那些蛮族的秘密,值得你守护到这个份上吗?艾尔西暗暗捏了把汗。 他们经历了漫长的等待,除了几下咳嗽,薇卡殿下完全没有出过声。戴蒙放开妹妹的手,面无表情地起身,向娜塔莎做了个手势。两个学徒把薇卡从地上拖起,按在了一张宽大的铁椅子上。椅子的扶手和腿上附有粗大的铁箍,看得出来新近才有人施咒提升过强度,学徒和侍从们一起动手,将她的四肢固定住。扶手上还有一些同样坚固的环扣,她们把她的手指头也一一扣住。 整个过程中,公主殿下始终一脸平静,就好像这些小恶魔是在为她进行晚宴前的梳妆打扮。 娜塔莎用双手将一个饰有暗红纹理的黑色盒子呈到戴蒙面前,咔嗒一声轻响,盒盖自行打开,四周的一切顿时覆盖上了一层幽暗不祥的蓝色。王子伸手入盒,拿出一柄匕首。 即使是艾尔西这样对世俗的财宝毫无兴趣的人,看到那柄匕首也小小地惊讶了片刻。刀刃像是由深色的水晶打造,黯淡犹如同永恒的长夜,却又清澈透明,薄得几乎毫无厚度,内部可见道道涟漪般的波纹。一从盒中拿出,四周的光芒就仿佛全被吸入匕首之中,本就昏暗的审讯室里愈发显得诡异可怖。 匕首的柄则是惨白如同枯骨,满是裂纹和凹陷。这是龙骨,见多识广——至少对他的年纪而言确实见多识广——的艾尔西立刻认了出来。王子的手一松,匕首笔直掉落,什么声音也没有,刀刃便深深没入脚下的石板,只留刀柄在外。 艾尔西咽了口口水。他从没见过如此锋利的东西,甚至开始疑心自己踩着的究竟是坚硬的石头,还是奶酪。 戴蒙弯腰拔出匕首。"果然是好东西,”他认真地端详着匕首,幽蓝的光芒在刃缘流转,"有了这个,我们双方都会轻松不少呢。对吧,薇卡?” 不出意外,他的妹妹安安静静地坐在椅子里,双唇完全没有张开的意思。戴蒙反握住匕首,走到她身旁,俯身凑近了看着她的眼睛:"想好了?从此以后再也无法拿剑也无所谓?你已经打定主意,决定舍弃那么多年的心血了?” 薇卡甚至没有抬眼看一下他。 又等待了片刻,戴蒙点了点头:"很好,既然这是你的选择,那么——” 眼前蓝光一闪,匕首猛然劈落。薇卡的身子猛地一颤,整张椅子都摇晃了下。他把她右手的大拇指切去了大半,只剩下短短一截。艾尔西下意识地叫出了声。出声的不止他一个,他很庆幸自己没有显得突兀。但叫声和叫声间却截然不同,学徒和侍从们的喊叫里满是兴奋与激动,没有惊讶,更没有担忧与忐忑。 与旁观者的喧嚣形成了强烈的对比,薇卡还是一声都没吭,只是脸色愈发苍白。戴蒙回头做了个手势,两个侍从当即想要上前。娜塔莎大人阻止了她们,亲自为薇卡止血,敷药,包扎伤口。 ……好像不太对劲?艾尔西发现娜塔莎大人的动作有些奇怪,她似乎在处理伤口的同时悄悄施展着某种法术。普通人,绝大多数的奥术学徒,甚至包括许多已经具备相当经验的奥术师在内都不会察觉这微乎其微的异样。但他是不同的,对自己在奥术方面的敏锐,艾尔西向来自负,即便娜塔莎大人那种程度的技巧也无法瞒过他的眼睛。不,就是鲁尔先生多半也不行。 她究竟做了什么?不安像是乌云般笼罩了艾尔西心头。 待一切完成,戴蒙像是有些惋惜地长长叹了声:"可惜呀,那样精彩的剑术,那样优美的身影,从此就再也见识不到了。” "鲁尔先生大概会很遗憾吧?”娜塔莎说,"我得向您坦白,尊敬的戴蒙殿下,我就很遗憾——我本还期待和您的妹妹来场公平的一对一决斗呢。” 娜塔莎大人好像还嘀咕了句什么,但她说得又快又轻,艾尔西没能听到。 她的一个学徒顿时发出了艳羡的叫嚷:"您真是太看重她了!” "那想必会十分精彩,这就更加遗憾了。我还真是对不住大家了呢。”戴蒙说着将匕首放回盒子里,在盒盖隔绝视线之前,艾尔西看到刀刃上连一丝血迹都没沾到。 "不会,因为我们得到了精彩得多的补偿,”娜塔莎大人躬身,"不过请允许我指出,您妹妹的状况有点儿不太好,恐怕我们得先为她叫个祭司来。” "是么?”戴蒙侧头看了眼薇卡,"正好我也该走了。既然这样,那早上就到此为止吧。娜塔莎大人,这件事还是得麻烦您多费心啊。” "您太客气了,为您分忧是我分内之事。”娜塔莎大人又弯了一次腰,比上次弯得更低,姿态谦卑到了极点——但她心里恐怕根本没有把戴蒙当一回事,不知为何,艾尔西有这种感觉。 戴蒙的脚步声远去。直到一点声音也听不到,娜塔莎大人面露微笑:"辛苦各位了。现在,请大家都去休息吧,”顿了顿,像是怕学徒和侍从们听不懂,她又补充,"艾尔西先生一定早就等得不耐烦了呢。” 女孩,或者说小恶魔们哄笑着鱼贯出了门。艾尔西突然想到,斯瑞普先生说那些学徒与侍从是小恶魔,那么大恶魔又是谁? 不出意外,就是眼前这位吧……等等,她为何没有随她们一同出去?她有话要和我说? 第422章 一扇窗户(4) 果然,娜塔莎大人开口了:"艾尔西先生,冷落同学是不好的。” "什么?” "您和薇卡殿下不是曾经的同学么?” "……是的。” "您不用如此拘谨,艾尔西先生,”"大恶魔”诡秘地一笑,那笑容虽然甜美,却有种让人毛骨悚然的意味,"我只是想说,您应该多来看望看望殿下呀。我还特意关照过我那些小朋友们,凡是您大驾光临的时候,都把她单独交给您呢。” "……谢谢您的好意。您让我受宠若惊。”艾尔西扫了眼薇卡,她倚在椅背上,脑袋低垂,断指上缠绕的绷带渗出斑斑点点的鲜红。她现在会是何种心情?他挪开视线,不敢继续想下去。 "哪里,哪里!年轻人还是应该多重视一些感情才好啊。另外呢,虽然我对戴蒙殿下那么说了,不过她其实还没虚弱到需要祭司的地步。我们亲爱的薇卡殿下看着柔弱,实际上还是相当结实的,”娜塔莎走到薇卡身旁,托起她的下巴看了看,又捏了捏她的脸颊,"对了,您不会把这件事禀报给戴蒙殿下吧?” "当然不会,”艾尔西感受到了危险的气息,"我也是个学徒。” "是了,鲁尔先生一定教导过你的,奥术师得管好自己的舌头,千万别把它给弄丢了。好啦,我不耽误您的时间了,一直到傍晚之前都不会有别人来打搅的,您就多陪陪您的同学吧。”娜塔莎大人冲他眨了下眼,多少显出几分少女的调皮。 但那只让艾尔西觉得恶心。等她离开,薇卡抬起头来,嘴唇翕动,像是想说什么。 艾尔西急忙比了个"嘘”的手势。他悄声吟唱咒语,一连施放了两次奥术侦测,一次对薇卡,一次对整个房间。这个小小的奥术可以追踪一定时间里的灵能波动,有经验的奥术师可以通过各种波动的特征来推断发生了什么。侦测的范围则由施法者自行控制,可大可小,与侦测的精度成反比。 娜塔莎大人的态度实在是很反常,所以他不得不谨慎一些。到傍晚之前都不会有别人来打搅?鬼才会信!说不定现在墙壁上就长了耳朵。侦测的结果出乎意料,娜塔莎大人刚刚确实对薇卡做了什么,但她施展的法术与艾尔西一样是奥术感知。毫无疑问,她是借此来判断薇卡的身体状况,这个结果让他放下心来。 "没事了,”他松了口气,"您现在可以说话了。” "对不起,”薇卡的声音有气无力,"能倒点水给我吗?” 该死,艾尔西暗骂自己的疏忽,又不是第一次来了,竟然还是把这事给忘了。他环顾审讯室,娜塔莎什么东西也没给她留下。 "抱歉,”他急得冒汗,"我来想想办法——” "啊,没关系的,”她反过来安慰他,"我的牢房里有水罐。我现在没法走路,能麻烦你把我扶过去吗?真的很不好意思……” 到了这份上还在说不好意思吗?艾尔西将椅子上的铁箍与扣环逐一解开,幸好都是些最简单的机械结构,也用不着钥匙,当初的设计者显然充分考虑了实际使用时的简便。薇卡想要站起来,但她伤得太重,仅仅尝试凭自己的力量直起腰就导致了又一阵猛烈的咳嗽。 待呼吸平复,她还想再试第二次,艾尔西不由分说解下外袍裹住了她,然后将她整个抱起。她向他道谢,分辩说她的伤其实没有什么妨碍,不需要他如此费力,只需要稍稍扶一下就能行走。 艾尔西脸色铁青地把她放下,不出所料,脚才着地,她就疼得全身直哆嗦。眼看要摔倒,艾尔西一把将她抄起。她还想再说什么,他粗暴地吼了回去:"闭嘴!” 公主殿下像是有些吓到,果然乖乖闭上了嘴。但仅仅片刻,她就小心翼翼地看着他,怯生生地说道:"别、别生气嘛,我真的没有事。娜塔莎大人不是也说了吗?我没有虚弱到那份上。真的,我很结实的……” 她让他想哭。面对这样的她,他实在没法再装得凶恶。"真是拿您没办法,”他努力扮出笑容,"我们可是同学,互相帮助总是应该的。难道因为您太过尊贵,我这低贱的平民没资格为您服务,连碰到您也是冒犯吗?” "不,怎么会?”她嗫嚅着,"只是……只是……” 只是后面的内容,薇卡始终没有说出口。这次通道里的守卫比上次多了几对,而守卫牢房门前的他认出仍是上次的两位。娜塔莎大人多半关照过,他们对艾尔西毕恭毕敬,还询问他是否需要帮助。 想了一想,他回答:"可以请两位离得稍稍远一点么?你们应该懂我意思。” "放心,”其中一个守卫当即说道,"我们会离得远远的,绝对不会来打搅您的。”说完,他们为他打开了牢门,行过礼,接着便带着一脸古怪的笑容走远了。 跨入囚牢,霉腐味似乎比前一次来更重,空气也更加潮湿沉闷。这种地方连身体健康的人都待不下去,何况是现在的她? 但我什么也改变不了,艾尔西怀着复杂的心情把薇卡在床上放下。墙角的水罐里还有些清水,他满满倒上一杯,喂她喝下。她喝得太急,杯子将要见底时被呛到,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汹涌的咳嗽,她咳得蜷作一团,几乎从床上滚落。 情况不对,这绝不只是被呛到,刚刚在审讯室里她也这般剧烈地咳嗽过。许久她才平静下来,趴在床沿上身子颤个不停,床单和地上满是随着咳嗽喷洒出的血迹。喘息的时候,他听到她的胸腔里传出浑浊的声响。 娜塔莎不是说她不需要叫祭司吗?这又是怎么回事?艾尔西用力咬了下嘴唇,轻轻拍拍薇卡的后背,随后起身走向牢门:"您等着,我这就去叫个祭司来。” "不,不,别去,”她叫住了他,"我休息一下就会好的。” 有时她真的很让人生气。"现在您还说这种话!”他竭力控制,不让自己太大声,"这样的伤光是休息怎么可能好?您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不,不是那样的……”她翻过身来,吃力地抬起左眼看着他,"只是……没人会来的。” 第423章 一扇窗户(5) "没人会来?为什么?”艾尔西一时没有听懂,接着又立刻明白过来,"是因为戴蒙殿下吗?还是娜塔莎大人?” "是、是啊。神术治疗本就很费力,而、而且,戴蒙下了命令,除非是要审问我了,否则他们是不会把灵能浪费在我身上的。” 这个畜生……艾尔西暗暗攥紧了拳头。"那我去找斯瑞普。” "啊,他也不行的。昨天晚上,”她像是有些羞赧,"斯瑞普大人才为我治疗过,他的灵能肯定恢复得没有这么快,不能再去麻烦他。所以……”她轻声地笑了起来,"不要费那个力气啦,也不用再为我做什么,你能来看望我,我就已经很满足了。这么说会很失礼,但是,但是,你最好还是不要再来了哦。” "在您眼里,我还真是渺小啊,”艾尔西知道薇卡这么说是出于对自己的担心,但这还是刺痛了他,"我不过是来看望下自己过去的同学,难道是什么大逆不道的事了吗?” "那倒不是。但要是触怒了我哥哥……看看吧,”薇卡打量了眼自己,"会变成我这副样子哦。” 如此情形之下,她竟然还能够有心思自嘲,要说敬意已经不够了,这带给艾尔西的是震撼。她经受的痛苦与折磨常人别说经历,连想象也无法想象,她为何还能如此乐观?究竟是什么样的信念在支撑着她? "不谈这个了,”他说,"您是怎么伤成这样的?” 薇卡抿了抿嘴唇:"是被他们用烟熏的。他们点燃了一堆木柴,戴蒙在里面加了几根山葵的茎和几滴蛇毒……或许还有别的,我也不太清楚,反正我很快就昏过去了。他们把我弄醒,不过那烟的味道实在叫人受不了,我很快又昏了过去,然后你就来了……不对,中间好像还有一次?呃,实在记不清了……” 几乎每说一句话,她都得停下来喘息片刻,间或还夹杂着一两声让人心痛的咳嗽。明明伤成了这副样子,可听她口气,却简直像在回忆今天郊游去了哪些地方。 艾尔西为她又倒了一杯水。她习惯性地伸出右手想接过水杯,断指处被血迹浸透的绷带让他们一同怔了怔。艾尔西暗暗叹了口气,默默地扶起她,喂她一小口一小口地把水喝完。她重新躺下,而他握着空杯坐在床沿,一时间谁也没有再说话。 绷带上的鲜红仿佛刻印在了他的脑中。她是真的无法再握剑了。比武大会的那一天,她突破赫玛图斯、娜塔莎和耶罗三位大人的阻拦、一剑洞穿戴蒙胸膛的英姿犹在眼前,而即便是满场的骨刺、漫天的灵能飞弹也无法阻止她的脚步,在她的剑锋面前,甚至连鲁尔先生的防御法术也被瓦解。 薇卡只是个普通人,不是什么超越人类的存在,也完全没有依赖神术或者奥术的帮助。能做到那种程度,正如戴蒙殿下所说,她一定付出了许许多多的汗水,甚至血泪。 可毁掉这一切却只需要匕首轻轻一划。破坏总是比创造容易得多。那是多少年的心血啊,只一瞬间便不复存在了……一想到她会是何种心情,连艾尔西都忍不住想哭。 他擦了擦眼角,扭头偷偷望了眼薇卡。她正看着自己的右手,神情却与艾尔西的想象截然不同。平静,坦然,没有一丝的苦闷与失落,更与沉沦和悲伤之类的词汇毫不相关。随即她注意到了他的目光,向他转过头来:"怎么了?” "不,我只是……” "啊,你是说这个?”她善解人意地伸过右手,"你不用担心的,我没事。” "都……”艾尔西哽咽了,"都这副样子了!这是哪门子的没事啊!” "真的没事啦。我本来以为戴蒙会把我的指头一根一根都割掉的,说不定还会把整只手砍下来,”她停下来深深吸了几口气,弯了弯剩下的四根手指头,"没想到他还挺仁慈的。” 实在很难想象她正在谈论的对象是她本人。艾尔西同样不得不做了几次深呼吸,不是因为他也喘不过气来,而是他需要先平复一下心情。"可是,”他说,"你,你再也没法拿剑了啊……”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表面上再怎么若无其事,她心里一定很难受。我为什么这么蠢?实在不该对她提起这个的。 可她又一次让他震惊:"没法拿剑?是啊,而且真的是很疼很疼,”她的神情有一瞬的黯淡,"但,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什么?”艾尔西怀疑自己的耳朵,"你这是在安慰我吗?拜托,”他握住了她另一只手,"这种时候多少也该考虑一下自己了吧?” "我考虑了啊。我知道你的意思,说到剑术,我其实还蛮自负的哦。而且,也确实花了很多心思,”她轻轻咳嗽了两声,"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很长时间,我的脑子里除了剑就没有其他东西……流了很多的汗,也受过很多的伤……该说我是爱上剑了吗?或者是爱上挥剑的感觉了?所以……不能再拿剑,是有那么一点可惜呢。” 他注意到她的脸上反而现出了些微红润。"只是一点?” "只是一点。这还不够吗?”她的声音虽然又轻又虚弱,却蕴含着某种力量,"我的生命难道只是一柄剑、一只握剑的手吗?我是说过,我的生命没有那么重要,但也没浅薄到这种程度。就算没了手指头,不能再挥剑了,我也还是有许多事情可以做的。嗯,至少,”她害羞地笑了笑,"我终于有时间好好挖泥巴玩了,想玩多久就可以玩多久。当然喽,我是说,如果我能从这儿活着出去的话。” 早在王立学院时,他就知道她有这个多少带几分稚气的爱好。这个傻瓜……艾尔西无法抑制地颤抖起来。他终于明白了,为何看到她的眼神会莫名地感到不快,会没有缘由地愤怒。他愤怒的对象不是她,也不是戴蒙或者娜塔莎,更不是那群小恶魔。真正令他感到愤怒的,是他自己。 第424章 一扇窗户(6) 找不到,怎样也找不到,艾尔西疯了似的翻遍身上所有的口袋,打开每一个抽屉与柜子,房间里凌乱不堪,书本、纸张、衣服和各式瓶瓶罐罐散落得到处都是…… 多少年来,他一直不敢回忆那一幕,可这一刻,他终于控制不住思绪。没了推荐信,无法成为罗万大师的弟子,我失去了些什么? 前途,事业,父母,同学,朋友,他所珍视的一切——他一直是如此认为的。这一切都是因为那个女人为了取乐而开的玩笑,得知事情的真相之后,他理所当然产生了刻骨的恨意。是她让我的人生一片黯淡,是她毁了我,是她,是她! 但,事实真是如此吗?父母的去世纯属意外,和这件事并没有什么关系;我没能成为罗万大师——当时的宫廷首席奥术师——的弟子,但却被鲁尔先生收留,并没有让自己的天赋就此埋没;如今虽然仍是学徒,奥术领域的学识与造诣早就胜过了许多奥术师,还能从事星门相关的研究,比起成为宫廷奥术师,也很难说哪一条道路更适合自己。 至于朋友……一个真正的、纯粹的奥术师是不需要朋友的,至少不需要同行成为朋友。 艾芙洛·卡斯蒂利亚……她的妹妹是很过分,但冷静下来回想,我究竟失去了什么?前途吗?事业吗?就好比待在一间屋子里,她为我关上了一扇窗,让我无法看到那个方向的风景。 可是啊,屋子还有其他窗户,还有门,没谁逼着我必须要对着那扇被关起的窗户。我竟然把那个关上窗户的人视作人生的意义,自以为仇恨刻骨铭心。心思都在这种虚无缥缈的蠢事上,难怪我起先会比不过娜塔莎大人或者赫玛图斯大人的学徒。原来老师早就看出来了,所以他才会说我的仇恨其实也就那么回事,可惜我竟然到现在才醒悟过来。 相比之下,薇卡又失去了什么?一根手指头,从此不能再握剑,用她自己的话说,是有那么一点可惜,但她的生命并不只是一柄握剑的手,所以,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可真的仅仅是她说的这样吗?同一件事,同一样物品,对不同的人而言有着完全不同的意义。若是艾尔西,从此不能再握剑,甚至都不能算是什么遗憾——反正他这辈子到现在为止也几乎没摸过剑。 她却是不同的。在那段不长的同学经历里,每个醒来的清晨,窗外的校场上都能找到那个正在挥剑的小小身影;而每个万籁俱寂的深夜,他即将沉入梦乡时,又总能听到一声声长剑划破空气的轻微声响。无论严寒还是酷暑,节日或是放假,从没有一天间断。 这样的日子不是一天两天,也不是一个月两个月,而是贯穿了她目前为止的全部人生。她说她的脑子里除了剑就没有其他东西,她爱上了挥剑的感觉。那绝非旅行诗人或者小说家之流的无病呻吟,而是她的真实情感。 剑之于她,就好比奥术之于我。换作是自己,如果有一天突然无法再研习奥术,无法再调动灵能,我又会如何? 大概连活下去的勇气都不复存在,只希望一死了之吧…… 而薇卡呢?她日复一日地磨炼技艺,并且已经有了相当了不起的成就,达到了旁人难及的境界。如此长久的努力,如此多的汗水与心血,如此衷心的热爱,如今竟能若无其事地放下,艾尔西再度对自己感到了愤怒。 明明执拗倔强得连在戴蒙的酷刑下喊叫一声都不愿意啊……好好看看她现在的样子吧,遍体鳞伤,连呼吸都有些困难,一只眼睛肿胀得无法睁开。可即便被如此残忍地对待,即便生命中最重要的部分都剥夺,在她剩下的那只眼睛里也依然找不到任何一丝阴霾。 艾尔西突然很想大笑。与她相比,我过去的"磨难”又算得上什么?仅仅那种程度的打击就让我垮掉,我还真是个懦夫。是的,卑怯懦弱,不敢审视自己的内心,只知把责任推到别人身上,这模样活像是只在灾厄面前把头埋进沙子的鸵鸟,除了懦夫没有更合适的形容。 对了,还有戴蒙。比起自己来,戴蒙也没有强到哪里去。我们都是为了一块糖果、一个玩具就能哭闹不止的小男孩。是啊,是啊,我们都有着悲惨的过去,都见识过世界的恶意,内心都被复仇的烈焰所燃烧、吞噬…… 都是些令人作呕的自欺欺人!他对自身感到了深深的厌恶。眼前这个女孩遭遇的命运远比我们的要残酷,但她可没有像我们这副样子。没有眼泪,没有哭闹,更没有绝望,不仅坦然地接受了一切,还能笑着面对。 这就是高贵吗?他肃然起敬。一直以来,艾尔西追求的都是纯粹的知识与力量,但这并不妨碍他感受与领略世上的其他事物。一名优秀的奥术师需要开阔的眼界。他突然有些理解了娜塔莎大人的论调。她说的没错,这样的薇卡,确实很美。 所以真是见鬼!他这回真的笑了起来,这种道理我本该早就能明白的,所以还是她的妹妹不好,让我的双眼被虚假的仇恨所蒙蔽。要是早点能想清楚,我的奥术现在起码也该有娜塔莎大人那样的水平了! 好吧,这还是不可能的,他心里清楚娜塔莎大人的力量深不可测,完全不是表面上看其里那么靠不住。但随便到哪个法师塔里当个塔主,应该还是没问题的。 "怎么了?”他的笑声让她疑惑地皱起眉头,"你在想什么好笑的事情吗?啊我明白了,你一定是在嘲笑我吧。可是有什么办法?我就是喜欢玩嘛……” "嘲笑您?没有的事。”艾尔西嗅了嗅鼻子,他已经想通了一切。现在开始,我不会再迷惘了。具体该怎么做还需要好好思量,不过此时此刻,只要遵从自己的心就好。 他握着空杯子起身:"要不要再来杯水?下次——应该就是过一会的事——来看您,我会带些柠檬水或者薄荷茶来。对了,说到这个,您现在饿不饿?” 她的回答多半是不饿。艾尔西扭头环顾,在墙角看到了只黑乎乎的木碗和一把木勺。 "不饿,也不需要喝水。不用麻烦的——” 第425章 一扇窗户(7) 果然是这样的回答。艾尔西走到墙角拿起木碗,借着火光,他看到碗里是早就冷掉的橡子糊,或许还掺了些燕麦。比起人来,这更像是马的食物。他带着好奇舀了一勺放进嘴里,又苦又涩,试着勉强咽下,结果哽住了喉咙。他们就给她吃这个?连屠夫和掘墓人也不会碰这样的东西! 好不容易咽下,满嘴的苦味让他的嘴唇和舌头一阵麻木。"好了,”他扮了个鬼脸,"看来还得带些吃的来。” 薇卡从床上半撑起身子:"谢谢。但是,你真的不要再来看我了。戴蒙他……” "我喜欢上您了,”艾尔西一本正经,"或者更确切地说,您的身子令我着迷,导致我无时不刻都想见到您。戴蒙殿下应该能理解我的心情,不会责怪我的。” "哎?”薇卡微微瞪大了左眼,怔怔地看着他。她无疑当真了,因为艾尔西看到她本来不剩什么血色、白得有点儿怕人的脸上现出两团红晕。 "这让您惊讶了吗?还是反感?或者憎恶?这么个出身卑微的小子,竟然也敢打我的主意——您是这么想的吧?” "啊,”她醒悟过来似的别过头去,躲闪着他的视线,"不,不,怎么会呢?你喜欢我,这是好事。我,我……如果可以的话……我们还是先从朋友做起……” 她也会如此慌里慌张、手足无措啊……玩笑开到这份上正合适,继续下去就太不像是一名奥术师了——虽然现在还只是个学徒,但如果自己也把自己当学徒,那就真的一辈子只是个学徒了——艾尔西不喜欢把气氛搞得暧昧,哪怕是面对薇卡也一样。他换上稍稍严肃些的表情:"别紧张,只是个玩笑。虽然您确实美丽动人,但就如您爱的是剑,我爱上的则是奥术。” "噢。”她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所以您瞧,我来看您是不会有任何危险的,”艾尔西说,"您想要吃些什么?” "不,不,真的不用,就算不会把你怎么样,戴蒙也肯定要不高兴的,”薇卡看着他,左眼的眼神看着竟像是有些胆怯,"再说,一直到地窖里来,不也太辛苦你了吗?还是不要了……” 她越说声音越低。到了这份上还不愿意麻烦别人,是性格使然,还是觉得我很可怕?但这不可能啊。 不管什么原因,艾尔西都有种在她脑门上来一发灵能飞弹的冲动。"您就这么瞧不起我啊?虽然奥术师们的身体比起你们来确实孱弱,但也不至于来两趟地窖就气喘吁吁走不动路。” 再说,现在气喘吁吁走不动路的可是你啊。嘲笑别人的不幸一样不是奥术师所为,这话他当然没有说出口。 "不是因为身体,”她带着几分慌张,"呃,总之,我希望你不要再……” "那到底是因为什么?”艾尔西截断了她的话,他实在受不了她这性子,谁要是娶了她多半会很凄惨,"难道在高贵的薇卡殿下心里,接受别人的帮助和向人低头是一个意思吗?” "不,不是接受别人的帮助,”她蜷起身子,拉拉他袍子的领子,像是想把脑袋整个缩进去,"是……好吧,是你,是接受你的帮助。” "我?”这个回答让艾尔西摸不着头脑,"我怎么了?” "是因为……艾芙洛,她做了那样的事……我们……几乎毁掉了你的人生……造成了无法弥补的过失……”薇卡吞吞吐吐地说着,小心地用他的袍子遮住一半脸,只露出眼睛看着他,"让你回想起那些糟糕的往事,你又要生气了吧?” "她是有点儿过分,”若是几分钟前你说这个,我确实会生气,"但这和你又有什么关系了?”而且,用词也太严重了,毁掉的人生?无法弥补的过失?原本我也确实是这么认为的,可从现在起,再也不会了。 "我只顾着自己好好上课,剩下来的时间都用来练剑了。那么长的时间,一点也没在意过她都干了些什么,伤害了多少人。所以我说了嘛,不能再握剑也不见得是什么坏事,我早就该狠狠揍她的,而不是等到那个时候。而且,她到现在也还没有向你道歉,更没有任何补偿,”她长长的睫毛颤了颤,"我现在却什么也做不了。比起她对你做的那件事,一声‘对不起’实在太苍白无力了……” "所以你不愿意我来看望你,除了担心戴蒙,”艾尔西终于弄明白了,"还因为你觉得内疚?觉得对不起我?” 她点了点头。 "侮辱公主是什么罪名?”艾尔西忍不住问道。 "哎?” "你是个傻子。”其实这算不上侮辱,而是指出一个事实,他闷闷地想。 "我本来就不聪明啊,艾芙洛也经常这么说我。” "没想到我居然有和她达成共识的一天,”薇卡的话实在让艾尔西有些想笑,但看到她包着绷带的右手、肿胀的右眼和自己那件袍子上渗出的血迹又笑不出来,"失礼了,但那些都是您的自以为是。您教会了我许多,甚至不输给我的导师鲁尔先生。所以,您完全不需要觉得欠了我什么,正相反,是我欠了您。呃,”他注意到她的神情,"我这么说您能明白吗?” 她摇了摇头。 "嗯……该怎么说呢,”她果然不聪明,"您不用都弄清楚。总之我要谢谢您就是了。” 薇卡仍然有些疑惑,但还是缓缓点了下头。 艾尔西把在手上拿了半天的木碗和勺子放下:"非常好。我去给您拿些吃的来,面包,奶油,蜂蜜,奶酪,再加点培根。鸡蛋您要煮的还是煎的?对了,还有喝的。”他又看了眼她的右手,现在没有祭司能帮忙,多半还需要甜梦酒,这可千万不能忘记。 公主殿下认真地看着他,甚至想把那只肿着眼睛也睁开。"谢谢,”她露出忧伤的微笑,"能认识你这样的同学,正好啊。但是……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就算你刚刚那样说了,但艾芙洛错了就是错了,我会让她向你道歉,然后让她得到应有的惩罚,惩罚的方式则由你来决定——本来应该是这样的!可是现在,”又是一阵让人心疼的咳嗽,"我现在这副样子……你为我做了那么多,从我这儿却什么也得不到。” "谁说的?”艾尔西说,"我得到了荣幸。” 第426章 一个永载史册的日子(1) 艾尔西带着吃的与喝的返回地窖,守卫们对此视而不见,一路上通行无阻。他庆幸自己的先见之明,在吃下他带去那些清淡的、易于消化的食物后,薇卡最需要的就是休息。连日的折磨令她遍体鳞伤,再加上刚刚被切断的拇指,若不是他带了足够的甜梦酒,她多半难以入睡。 等她睡着,艾尔西没有离开。他有备而来,带齐了书、纸和笔,趴在牢房的石板上继续他的研究。 娜塔莎大人还是相当可靠的。她说了傍晚之前不会有人打搅,当真就没人来打搅他们。艾尔西发现,某种意义上而言,牢房的环境也没有那么糟糕。虽说阴暗狭窄,闷热潮湿,但埋首书本之后,这些并非不可克服。而且比起地面上,这里有个最大的好处——安静,除去自己的笔尖在纸张上划过发出的沙沙声响外,没有任何声音干扰。 再加上他本就是那种一旦专注于奥术研究便会彻底忘记时间的类型,艾尔西在牢房里一直待到了娜塔莎大人回来。薇卡睡得很沉,但娜塔莎可不会像自己或者斯瑞普大人那样耐心地等她自己醒来。多半是直接弄醒她,然后立刻开始下一轮的拷打,想到这一点,艾尔西连向她道别的心情都没有,只打了声招呼便收拾东西,准备离开。 娜塔莎大人没有在意他这小小的失礼。不仅如此,还带着甜美的微笑向他说道:"艾尔西先生,今天真是麻烦您喽。在这里待了这么久,一定累坏了吧?明天和后天,也希望你能继续来看望同学哦。” "抱歉,”他向娜塔莎晃了晃手里的书和稿纸,"但您恐怕也知道,我还有许多事情要做。” "我知道,所以我才没有给您新的任务书,为的就是您有空多陪陪她呀。” "来陪她,还是来看您展示她的美丽?” "很高兴您能用上我的说法。当然是陪她,”娜塔莎大人似乎很高兴,"下来的两天,戴蒙殿下与我也都有很多事情要做呢。” 她特意把"也”的音发得格外重。她是在嘲笑我?"是么,”艾尔西冷淡地说,"但您有学徒,有其他手下,戴蒙殿下的人就更多了。” "您这是说哪儿的话?下来两天不会再有人伤害她,有祭司缓解她的伤痛,食物和水也会供应充足。辛苦了她那么久,也该让她好好休息一下啦。”娜塔莎大人踱到床边,爱怜地掀开薇卡身上的毯子看了看,若是不知道薇卡满身的伤大半——不,应该是几乎全部——都是她造成的,她这表情还真能把人给骗过了。 "这又是为什么?”王子难道改变主意了?不太可能啊。另外,她用的说法是"辛苦”——亏她能说得出口! "还能是为了什么?为了您能好好陪她,我才特意向戴蒙殿下这样要求的呀。”娜塔莎大人笑得开怀,笑得灿烂,笑得……不怀好意,艾尔西如此确信。 接下来的两天,艾尔西放心不下,每天都到地窖去待上几个小时。一切都如娜塔莎大人所说的那样进行,他们给她的食物不再是难以下咽的橡子糊,换成了热面包、奶酪和牛奶;戴蒙和娜塔莎没露过面,也没人来拷打她;斯瑞普大人和另外几位祭司每天早上都会来,施展神术为她治疗,祭司走后还有医生,用世俗的方式——纱布和药物——处理她的伤口。 对了,还有衣服。娜塔莎大人的学徒送来了一身棉布的短衣,通常衬在锁子甲或者板甲下面的那种。虽然这身衣服又短又小,布料也劣质粗糙,但至少她不用再成天裹着艾尔西的袍子,避免了许多尴尬。 "这不是什么好兆头。他们恐怕在打什么坏主意。”斯瑞普偷偷对他说道。艾尔西也有同感,无论戴蒙还是娜塔莎,都绝不会因为一个小小的学徒就让薇卡休息,这其中一定有什么阴谋。 不过在艾尔西看来,不管娜塔莎的真正目的是什么,她能有机会喘息一下总是好的。大部分时间里,薇卡都在甜梦酒的作用下沉睡,艾尔西则在无人打搅的环境下独自探索奥术的奥秘。 他原本以为她清醒时会需要自己的照顾,但事实与他的设想稍有区别。薇卡的身体比他料想得还要坚韧得多,除了会习惯性地用右手去抓握东西导致碰到断指外,伤势几乎没有妨碍到她。她能够自个穿衣服,自己吃东西,下地行走,蹦蹦跳跳。甚至为了示意没事,她还当着他的面单手——是左手——做了个倒立。 要不是才坚持了不到一秒便倒下,而且还把脑门给磕到,我说不定就醒了你哪。事后,艾尔西一边把薇卡抱上床一边哭笑不得地心想。他严禁她再离开床,并且逼她喝下又一剂量的甜梦酒。这东西确实对身体有很强的副作用,而且最近两天她也喝得太多,但正如斯瑞普所说,总比让她醒着忍受痛苦强。 两天很快过去。第二天艾尔西捧着大捆的稿纸走出地窖时,太阳已经完全落入地平线,奥尔特星门是此刻视野中最为醒目的东西。今天的星门格外耀眼,无论大小,所有的符文都在一明一暗地闪烁,七彩的色泽在星门上游走,环绕,汇聚,消散,不住变幻,美丽得如同梦幻。 艾尔西注意到城堡里的气氛不太对劲,人们的情绪似乎也随着星门的闪耀而高涨。希望我还没错过晚饭,他加快脚步走向餐厅。 经过校场时,他碰上了戴蒙殿下。王子带着寥寥几个侍从骑着马经过,看到是他,特意下马走了过来。 "艾尔西先生,”戴蒙满脸都是抑制不住的兴奋,"明天将会是个永载史册的日子。将来的历史学家会说艾格兰在经历了漫长的黑夜后,终于在明天迎来了黎明。” 他在说什么?"抱歉,殿下,我希望能分享您的愉悦与快乐,”艾尔西说,"但我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戴蒙瞥了眼他手里的稿纸:"你还不知道,这完全可以理解。明天,奥尔特星门将为我打开,那意味着很快,我的一切敌人都只剩下了两个选择:要么在我面前匍匐,要么被我毁灭。” "打开星门?”艾尔西下意识地看向星门,"可我记得,打开星门需要……需要……” 凭艾尔西的身份,无权知道全部细节,但也能大概推测出来开启星门需要薇卡的鲜血,而且必须是在她本人愿意、至少是不反对的情况下,这在学徒之间早已是公开的秘密。 "是的,需要薇卡的血,”王子拍了拍他的肩膀,"记得我说过吗?只要我希望,任何时候都能让她开口。这个日子就是明天了,艾尔西先生,来与我一起见证这一幕。” 第427章 一个永载史册的日子(2) 太阳还只刚刚升起,今天的地窖似乎比平时更加阴冷。如此重要的、值得纪念的事件,艾尔西原本以为戴蒙会挑个更加庄重、至少也该更加宽敞明亮的地方——比如花园就很不错,然后再请上一大堆人观摩。 但,或许是那次的比武大会给他留下的阴影太深?戴蒙选择的还是那间地窖深处的审讯室,这地方有四十尺长,三十尺宽,对于容纳一位王子再加一位公主而言已是足够宽敞;但对一个永载史册的日子而言,又实在太过狭小了。 而且观众也太少。时候已经不早,审讯室里却仍然只有戴蒙殿下,娜塔莎大人,艾尔西,两名娜塔莎的学徒一共五个人,连平日常见的几个侍女都不见踪影。我该不会是唯一被王子邀请来的吧?再等等,一定还会有人来的。 薇卡仍穿着那身粗布的短衣,手腕与脚踝都被铐在了固定于墙壁上的镣铐里,腰间和胸前还额外束了两条锁链。昨晚离开她时衣服还整洁完好,此刻却血迹斑斑、四处破损。要么昨天他走之后,要么今早他来以前,他们又狠狠拷打过她。 史学家们将会如何记载今天发生的一切?艾格兰的黎明,始于一间深藏于地下的、阴森可怖的屋子?始于一位满身伤痕、奄奄一息的少女?不对,事情到了他们笔下,根本不会有什么阴暗与血腥,多半是伟大的戴蒙殿下以其无与伦比的气概、超越世人的远见、宽广博大的胸襟与感动诸神的仁慈拯救了世界,开创了艾格兰光明美好的未来。一定是的。 比起这个,艾尔西更关心戴蒙要对薇卡做什么。他为何确定今天一定能让她开口?记得戴蒙说过,在娜塔莎的秘术面前,单凭一个人的意志不可能胜过千百年来积累的智慧与传承;他还说过,他要让她自以为能坚持下去,当他欣赏够了她挣扎的身躯和被痛苦所扭曲的面容之后,再把她的意志和尊严一同碾得粉碎。 艾尔西很清楚娜塔莎大人究竟有多可怕。能让戴蒙信心十足的秘术……一时间,艾尔西不知道该盼着薇卡能够坚持下去,还是盼着她少吃点苦头。站在一个奥术师的立场上,他本人也很希望见识星门的开启,但……我们应该努力开拓自己的眼界,不要被固有的观念束缚,老师和娜塔莎大人都是这样说的。世上可不仅仅只是奥术构成的。 即使是艾尔西这样对奥术痴迷、对世俗的眼光毫不在意的人,也觉得为了获取打开星门的力量就屠杀整座城市太过残暴。正义与邪恶固然是小孩子才会挂在嘴上的词汇,但在这场战争里,戴蒙肯定算不上正义的那一方。 啊,选择追随他的我也是一样。 "殿下,差不多到时间了。”娜塔莎大人说。 他真的没再喊别人?若是别人,被王子殿下如此看重必定受宠若惊,艾尔西却只觉得忐忑。 "是吗?”在这个早上,戴蒙的心情显得相当舒畅,"艾尔西先生,你大概会好奇,我为何只邀请了你。事实上,我本来确实想过要让千百人一同见证这伟大的时刻,但,”他走向薇卡,"那会让我亲爱的妹妹有些难堪。以她的性格,不得不向我低头这件事对她的打击就足够了,没必要让更多的人看到她痛哭流涕、颤栗哀嚎。但你不同,你曾是她的同学,又听我分享了往事,所以你是有资格站在这里的。” "……感谢您的厚爱。”艾尔西欠了欠身子。他不动声色地瞥了眼薇卡,她仍然安安静静地低着头,默默看着前方的地板。 戴蒙朝她走去。"想必你是不会改变主意的,”他说,"所以我也不多费口舌了。首先得祝贺你,时间过去了这么久,你那些西维朋友的秘密已经失去了意义。换句话说,你赢得了这场战斗。” 薇卡依然低垂双眼,仿佛什么都没听到。 "一场战斗的胜负决定不了战争的结果,”戴蒙接着说道,"我就直说了,我们现在需要你的血用来打开星门。” 如果薇卡对这句话感到了疑惑或者好奇,至少她一点也没流露出来。 "但是呢,”娜塔莎大人补充道,"要是您本人不愿意,即便把您的血一滴不剩地都抽干也起不了任何作用;相反,如果您怀着愉悦的心情献出鲜血,只需要那么一滴就够,关闭了千百年的星门就将重新开启,将难以想象的奇迹带给世人。想知道那些奇迹有多么震撼人心么?甚至,”她走到薇卡身边,握住她的右手,"让你再度握剑也只是平常的小事。啊,虽然说着要决斗,但我可不是您对手呢。” 她的意思是,连断掉的手指也能复原?确实是很诱人,连艾尔西都感到心痒难耐,想要见识星门究竟能带来些什么。但他清楚,这对薇卡是不会有用的。 事实也是如此,娜塔莎充满诱惑的话语没有在薇卡平静的脸上掀起一丝波澜。 "所以,”娜塔莎放开了薇卡的手,抬起手来,涂成玫瑰色的指尖轻轻拨弄着她的脸颊,"您现在很清楚了吧?事情很简单,您的血,愿意,还是不愿意?” 等待了片刻,薇卡始终一言不发。娜塔莎回头看了眼戴蒙,后者对她略一颔首。于是娜塔莎大人点着头:"您从没让人失望过呢,薇卡殿下。不过也好,这样一来,我的准备就不至于白费了。这样一个注定会被无数旅行诗人所传唱的日子,太平淡可不行,总得来点儿助兴的节目才好。” 公主殿下的身子略微动了动,但看起来她只是被锁住太久,稍稍换个姿势而已。两个学徒房间正中央升起一盆火,又将一个小小的盒子捧给娜塔莎大人。那盒子通体漆黑,表面饰有暗红色的纹理,造型与前几日盛放匕首的颇为相似。 盒子不过拳头大小,可两个侍女一起捧着却还是很吃力。看情形,她们不像是在拿着什么无比沉重的东西,倒像是盒子是个活物,她们俩正费尽力气不让它从手中挣脱出去。 娜塔莎大人接过盒子,一到她手中,那东西顿时沉寂。将盒盖揭开,她伸出指头捻了些灰白的粉末出来,撒入火盆中。 第428章 一个永载史册的日子(3) 艾尔西立刻闻到了一股甜腻的气味。几乎同一时间,躯干深处泛起一股恶寒,并且迅速向着四肢蔓延。 那是什么东西的粉末?跟随鲁尔先生好几年,艾尔西已经算得上是见多识广,却一点也想不起来。娜塔莎大人一边轻轻吟唱着咒文,一边不断地将粉末撒向火盆。她的嗓音听来甜美,空灵,神圣,与其说是位奥术师在施法,更像是位祭司在祈祷。 火盆里的火焰原本是温暖的橙黄色,每当粉末落入跃动的火苗,伴着嗤嗤的响声与升起的轻烟,火焰便黯淡上少许。亮黄,黄,昏黄,接着又转为惨白,惨白中再呈现灰色。艾尔西从未见过这种颜色的火焰,而且这灰色还在不住加深。 "要是伊利昂大人知道我把这东西用在了薇卡殿下身上,”吟唱的间歇,娜塔莎大人像个恶作剧得逞的小女孩一样说着,"多半会气得脸色发青!不过呢,今天是戴蒙殿下定下的日子,他的心情只好暂时放在一边喽。” 所以那究竟是什么?听她口气,恐怕无比珍贵,连伊利昂大人也十分珍视。 火焰瞧来已经如同脏雪,灰白中带着斑斑点点的漆黑,像是有谁撒了一把煤渣。火盆脚下,坚硬的石板突然隆起了圆圆的一小块,这隆起随即拉长,蜿蜒地向着薇卡殿下延伸,看来就像是有一条蛇在石板里朝她钻去,却丝毫不见石板被破坏,也没有任何挖掘啃噬石块时发出的声响。 娜塔莎的两个学徒先后发出惊呼,看来她们也对她们导师的法术一无所知。薇卡的目光落在了离她越来越近的隆起上,她依旧面无表情,可身上锁链的晃动却暴露了她内心的不安。这就是所谓未知的恐惧了,这景象谁也没见过,她不知道会有些什么发生在自己身上。 艾尔西同样不知道。先前的那股恶寒达到了极致,他浑身的皮肤都感到了微微的刺痛,像有无数冰冷的针在轻轻扎着。他退后两步,离火盆远了些,不适才有了好转。这个法术的对象不是我都已如此难受,她现在又会是什么感觉? 那条看不见的蛇在离薇卡不远处分成了两股,两股又分为四股、六股、八股……到她脚边时,看起来已不再是一条蛇,而是一棵大树,无数的枝条蛛网般蔓延开来,越过了墙角,不断沿着墙壁向上攀爬。 "现在答应我们还来得及,殿下。”娜塔莎大人温和地说。 她没有得到回应。 又是一搓粉末洒下,火盆里的火焰骤然高涨,布满墙壁的分支同时掉转方向,像是一群嗜血的鲨鱼般涌向了薇卡。艾尔西原本以为墙壁和石板的隆起会延续到她身上,在他的想象中那景象多少有些骇人;实际上却像是石子投入水中,所有的伸长的痕迹在接近她的身体时一一消弭。 地板和墙壁恢复了原样,就好像它们的材质不是石头,而是水或者空气,鱼儿游过、鸟儿飞过不会留下任何痕迹。本来也没有任何声音,可艾尔西仍然有种错觉,屋子里仿佛霎时安静了下来。 这个法术不会就这样中止的。那些东西哪里去了?钻进她的身体里了吗?艾尔西正思索得入神,薇卡咝地吸了口气,她的身子猛地一震,后脑重重撞上了墙壁。 "这是最后的机会了哦,”娜塔莎大人丢开已经空了的盒子,"再好好想想?” 那一下撞得不轻,薇卡却恍如不觉,她的双眼微微瞪大,胸脯在随着呼吸剧烈地一起一伏。艾尔西大吃一惊。她这模样……是在害怕?刚刚的瞬间发生了什么?他从没见过她这般慌张的模样,从来没有,即便戴蒙要割去她的手指头时,她的脸上也没有任何表情浮现。 这次娜塔莎大人耐心地等待了漫长的时间,直到戴蒙催促:"可以了,这是她自找的。动手吧,娜塔莎大人,不要再有任何顾虑了。” "遵命。”娜塔莎叹了口气,这声叹息中同时包含了失望与期待。她的右手伸入火盆,火苗舔舐着她的手掌,她却仿佛完全没有知觉。到了这个时候,火焰已是纯净的黑色,没有任何杂质。 随即火焰彻底熄灭。 同一时间,薇卡咬住了牙,呼吸渐渐急促了起来,面容也随之扭曲。她的双手紧握成拳,突然又十指张开,凭空抓挠,像是想要抓住什么。艾尔西看到青筋一根根从她的脸上、脖子凸了出来,汗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渗出,额头和胸前已经布满了细密的汗珠。颈脖,肩头,双臂,双腿,她的全身都在颤抖,身上的铁链也随之不住摇晃,一刻不停的叮叮当当令艾尔西心惊肉跳。 "这……这究竟是……”哪怕再迟钝的人也知道,薇卡在承受难以想象的痛苦。他看向娜塔莎大人,后者的目光彷如在欣赏一件稀世的艺术品。戴蒙殿下也是一样,虽然脸上看不出什么,但他的眼里满是残忍的快意。 看来娜塔莎大人压根没空理睬我——才有这个念头,她就慢悠悠地开口了:"艾尔西先生,您是在问,这是什么法术吗?” "是、是的。”艾尔西看着薇卡说。叮当响声消失了,薇卡仿佛用上了所有的力气般将身子向前挺起,镣铐与锁链深深勒进了她的肌肤。火焰熄灭到现在不过短短片刻,她的胸襟就已完全湿透。她忽然缩起身子,接着再度挺起,脑袋无意识地摇摆晃动,珍珠般大小的汗珠便顺着发梢甩出,有几滴甚至远远落在了艾尔西他们几个脚边。 "您不需要了解得太清楚,这是个容易掌握、却没什么用处的法术,”娜塔莎大人的目光没有离开过薇卡,"需要的灵能很少,控制难度也很低,唯独需要的施法媒介很难弄到。嗯,这个法术需要的媒介是龙骨,如果是头盖骨,尤其是两眼之间的那一小块就更好了。” "龙骨……!”艾尔西屏住了呼吸。这么说,刚刚那盒粉末就是龙骨研磨成的。龙的身体强悍,即便生命逝去,鳞片、皮肤、肌肉、血液与骨骼也都蕴含着难以估量的力量,难怪一个小小的盒子就让两个学徒费了老大的劲。 第429章 一个永载史册的日子(4) "是呀。所以你瞧,这法术一点也不实用。我的人生比你的要稍长那么一点,艾尔西先生。但即便是我,一生中也只用过三次这个法术,今天是第四次。而且,”娜塔莎大人露出一抹自负的微笑,"今天是第一次对人类使用。” "第一次对人类?”艾尔西一阵错愕,"那么前三次是对什么?” "需要用到龙骨的法术,当然是用来对付龙的喽。事实证明,连不可一世的巨龙也无法抵御这个法术的威力,无论它们之前怎样叫嚣,最后都只能低下头颅,接受被我踩在脚下的现实。对那些高傲的家伙来说,这可比杀了它们难受多啦。” 娜塔莎大人的话听来像是疯人的梦呓,但艾尔西毫不怀疑其真实性。只是,为何在她的自豪与骄傲里,我却听出了一丝悲哀呢? "连龙都无法抵御吗,”他一阵口干舌燥,"那薇卡殿下……” "就更不行了。她再怎么强大,毕竟只是个人类,这么多天下来也非常虚弱了,所以她坚持的时间应该会比那些丑陋的爬虫要短得多。为什么要让她先休息两天?因为那个时候,她的身体已经经受不起这个法术了。” 薇卡身子的颤抖越来越剧烈,浑身每一束肌肉都在抽搐,四肢早已支撑不住身体,手腕与脚踝都被镣铐磨得血肉模糊。不止如此,本就未愈合的伤口因为她的挣扎而重新裂开,衣裤上好几处鲜红在慢慢扩散。 艾尔西额头汗水涔涔,同样是学徒,另外两位可比他自在多了。她们叽叽喳喳,一刻不停地讨论着什么,欢欣与得意溢于言表。王子默许了她们的吵闹,向娜塔莎问道:"您觉得她能坚持多久?不会耽误仪式吧?我已通知了所有的贵族,要他们下午两点到奥尔特星门下,共同见证我们时代最伟大的壮举。现在,连附近村庄的农夫和商人都知道了这个消息。” "您可以放心,绝不会误了您的事,”娜塔莎大人托腮回忆,"先前的记录是一个小时,实际上还略微差了几分钟。您妹妹的话,”她下了结论,"至多是这时间的一半吧。这还是高估了的,其实她假如稍稍聪明一点的话,这会应该知道该怎么选择了。” 戴蒙轻松地笑了:"可惜她一向笨得很。” 够了,够了,看着薇卡不住扭动的身躯,艾尔西在心底喊叫。你已经做到了人力能及的一切,那是连巨龙也无法承受的法术,没人能以任何理由指责你—— 接着他看到薇卡仰起了头,本来紧闭的双唇反复开合了数次,突然她竭力吸了口气,惨叫声再也抑制不住。凄厉,尖锐,撕心裂肺,艾尔西险些控制不住逃走的冲动。停下,他咬住了自己的下唇,别再继续坚持了,停下,停下,停下! 手掌突然一阵刺痛,他低下头,是拳头握得太紧,指甲刺破了掌心。他看向其他人,值得庆幸的是,戴蒙殿下与娜塔莎的心思都在薇卡身上,那两个学徒也是,没谁注意到他的反应。 "哇哦,”一个学徒兴奋地拍起了手,"她终于叫了,好不容易呢。啊抱歉,”她捂住了嘴,"失礼了,殿下,还有老师。” "没有关系,”戴蒙宽容地微笑,"这是个好的开始。” "是呀,”另外一个学徒附和,"她就快在您面前屈膝,祈求您的原谅了。” 王子颔首:"我想也是如此。我想我一生都会记得这一天。老实说,让薇卡向我低头这件事,几乎与打开星门一样了不起呢。” 令人心悸的惨叫声一阵接着一阵,时而高亢,时而低沉。艾尔西用阴郁的目光注视着容光焕发的王子。不,她没有向你低头,也永远不会,你的所作所为不过是强行按下她的头罢了。她毁了你一只眼睛,你也让她一辈子都无法再握剑,你对她的伤害已经远远超过了她对你的伤害,这样的报复还不够吗? "殿下,”艾尔西哑着嗓子问,"您觉得历史会如何记载今天?” 戴蒙回过头来诧异地看着他,似乎没想到有人会这样问他。娜塔莎大人说:"时任艾格兰的合法国王戴蒙·卡斯蒂利亚宽恕了他同父异母的妹妹薇卡,他的仁慈感动了无情的她,令她回心转意,诚心献上了她的鲜血。在众多拥戴他的贵族共同见证下,戴蒙陛下将星门开启,艾格兰的历史翻过了最重要的一页——这么写如何?” 咦?艾尔西大为意外。尽管语气听上去充满了崇敬与爱戴,可娜塔莎大人这话怎么看都像是在嘲笑戴蒙。 沉思了片刻,王子抬起头,半是调侃半是认真地说:"太长了,后来人会抱怨的。戴蒙王子开启了星门,这样一句就足够了。”说完,他的目光落回薇卡身上。 几个小时后,艾尔西走出地窖,外面阳光明媚,花田里的向日葵比任何时候都开得更旺盛。他的脚步不稳,自觉像是踩着棉花在走路,神智也有点儿恍惚。这不是我的错,他心想。只该在地狱里存在的景象和声音,看了听了整整四五个小时后,谁都会是这副样子的。 无意间瞥见符文闪烁、色彩变幻的星门,艾尔西突然来了精神。他快步穿过城堡,登上城墙。遥遥望去,星门前的草场上确实聚集了许多人,拱门,鲜花,高台,旗帜,布置得极为隆重,盛况还要胜过先前的比武大会。 戴蒙手下所有的贵族恐怕都到场了,艾尔西还看见了伊利昂大人与他的黄金四翼——当然,要除去还在地窖里没出来的娜塔莎大人。此外,附近圣堂里的祭司、修士和学徒,周围小镇和村庄里的平民凡是能走路的也都来了,人人都希望能亲眼看到星门开启。 戴蒙告诉过他们,星门能让每个人都过上幸福的日子。但即便和眼前的生活毫无关系,他们也会来的,人类就是这样一种生物。下午两点,这是王子殿下宣布的时间,娜塔莎大人也信誓旦旦向他保证过绝对来得及的。星门上,每一道符文都在明暗交替,先前的法阵与支架都已撤去,只等有人来开启。 可是现在,两点已经过去了许久,太阳正缓缓坠向西方的地平线。即便相隔如此遥远,艾尔西也能看出人群早已等待得不耐烦。 第430章 一个永载史册的日子(5) 或许是有人会记得这个日子,至少我会的,遥望人群,艾尔西默默地想,但不是因为星门的开启。事实上,今天星门是肯定无法打开的了,明天也是,后天也一样。 "戴蒙王子开启了星门。”他还记得戴蒙说出这句话时的神情,那种不容置疑的肯定与自信,仿佛这不是一句简简单单的话,而是既定的事实。 然而真正的事实是戴蒙王子的拥护者在秋日的骄阳下白白等待了数个小时,却没有等来任何东西。反复宣扬的重要时刻迟迟不见来临,人群先是期待,随后怀疑,跟着失望。到了此刻大半平民与小半贵族早已散去,剩下的也骚动四起,到处是肆无忌惮的嘲笑谩骂,失望转为愤怒,本该庄重的仪式彻底沦为了闹剧。 尊贵的戴蒙殿下啊,虽然从头到尾都没有在众人面前露面,但这场闹剧,您是独一无二的主角,有数万双眼睛见证了您小丑一般的行径。 所以,历史学家们究竟会如何记载今天?离星门的开启只差了最后一个环节,好比上千里的旅途都已完成,跨越了无数的艰难险阻,离目的地只剩最后一小步,只要跨出这一步一切就能结束时,戴蒙却重重地摔倒了。 艾尔西实在是很想笑。可想到戴蒙为何没能跨出这最后的、微不足道的一小步,他又无论如何笑不出来。 薇卡……虽然一一都看在眼里,可他不太记得从早上到现在,她都经历了什么。头脑在自我保护,将那些过于残酷的场面自行忘却。他只记得最后她停止挣扎、昏死过去时,时间早已远远不止一个小时。他们把她从墙上放下,她像是浑身的骨头都被抽掉似的瘫软在地,满身淋漓的汗水,四肢和身体还在时不时地抽动。 相比之下,戴蒙的变化在艾尔西脑中更加清晰。兴奋,期待,不安,不耐,烦躁,质疑,迁怒,抓狂,难以置信,怒不可遏,歇斯底里,无可奈何,最后颓然地坐下,脸上的表情混合了失落、不甘、震惊与绝望。 "为何停下了?”王子质问娜塔莎,之前他从未对自己信赖的部下口气如此粗暴过。 "抱歉,殿下,”娜塔莎大人仍然一脸甜美的笑容,"那盒龙骨已经消耗光了,法术自然也就结束了。” "你不是说连龙都无法抵御这个法术!” "千真万确。我只能说,您妹妹做到了比她强大得多的生物也做不到的事,”娜塔莎大人说,"她竟然硬生生拖到了法术失效。很遗憾,我们谁也没有想到会发生这种事。” "那现在要怎么办?就这样看着她束手无策?”戴蒙激动地从椅子里跳了起来,"一步,就剩最后一步!只差这么一点点,我就可以把艾格兰握在手中了!她为什么就是不肯答应?她就这么不想向我低头吗?还是说,她对海洛伊丝忠诚到了这个地步?为什么她就是不肯对我也这样?为什么?” 他大步走向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的薇卡,抬脚踩向她的后脑。娜塔莎大人一弹手指,看不见的奥术力量偏移了王子的脚,让他踩了个空。若非如此,以戴蒙盛怒下全力的一脚,艾尔西毫不怀疑他会踩碎薇卡的头。 "请您稍安勿躁,手段总是有的,”娜塔莎大人说,"不过我们恐怕不得不先等她的身体略微恢复。这可能需要几天时间。” "几天!我们没有那么多时间好浪费!那些蛮族不会一直坐等下去的!” 一直在浪费时间的不正是您本人吗?艾尔西心想。 "这您可以放心,”娜塔莎大人自信地表示,"这点时间,我们还是能想办法争取到的。” 戴蒙盯着她看了片刻,怒气冲冲地摔门而去。两个学徒吓得面如土色,娜塔莎却只是满不在乎地耸了耸肩:"真叫人遗憾,如此伟大的人物却缺乏必要的耐心。话说回来,”她突然用力抓挠了几下头发,发泄似的怪叫了几声,"谁能想得到这小家伙这么能撑啊?连这种法术她也忍得下来,还忍了那么久!她到底是不是人类?” 艾尔西也有同感。事实上,在薇卡忍耐不住喊叫出声的那个瞬间,他就感到她已到了崩溃的边缘。然而几个小时过去,不管怎样哀嚎挣扎,娜塔莎的法术始终无法摧毁她剩下的最后一点意志。就像是在暴风雨中的小小树苗,虽然枝干摇曳、树叶飘零,却终究屹立不倒。 她的学徒一齐点头。那个曾经和艾尔西有过短暂交谈的学徒神情复杂:"这个女人还真是顽固!这样了还不肯开口,难怪熟悉她的人都说她是个笨蛋。看她的样子,哪怕死了也无所谓,刚刚您干吗还要阻止戴蒙殿下?” "更正你一点,”娜塔莎大人调侃,"无论从哪方面看,她都还只是个孩子,算不上女人呢。再更正你一点,‘哪怕死了也无所谓’,这个说法是不对的。许多时候,活着比死亡更需要勇气,现在的她就是这么个情况。”她说着在学徒的脖子上亲了一口,看得艾尔西目瞪口呆。她和自己的学徒相处得……还真是融洽。 "可是现在,”另外一个学徒也凑近娜塔莎,"我们该拿她怎么办呢?连您的法术都不起作用,其他的刑罚就更没什么用处了。” 娜塔莎在她脸上也亲了下,以示公平。"是啊,是啊,”娜塔莎重重地叹了口气,"三个,还是四个小时?她究竟是怎么坚持下来的?”她随即又笑了起来,"我们虽说没能见识到星门的开启,但能亲眼见证另一件壮举的整个过程,也算是相当值得纪念啦。她确实是个笨蛋,可许许多多的奇迹就是由她这样的笨蛋创造的,今天发生的事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 "老师,您对她的评价可真高啊。”前一个学徒酸酸地说。 "因为我喜欢一切美丽的人、事、物。”她竖起右手的食指。 哦来了,这是娜塔莎大人最擅长的法术,艾尔西目不转睛。地上的薇卡双眼紧闭,仍然昏迷不醒,却缓缓起身,像是被无形的手所拉扯。还不只是这样,她的双脚离开了地面,整个身子诡异地浮起,像一片羽毛似的飘在半空中。 第431章 歧途(1) "看哪,”娜塔莎大人满眼迷醉,"她现在的样子……面容扭曲,长发散乱,满身血迹,肮脏污秽,还有股难闻的气味。如果开口说话,嗓音也必定沙哑难听。这些让她变得丑陋了吗?一点也没有,她反而美得更加惊心动魄了。看到了吗?人类最可贵的便是勇气与意志,而这两样正在她身上闪闪发光呢。看哪,你们一定可以看到的。” 娜塔莎的学徒对她的言辞像是不以为然,当着她的面她们也没有掩饰。不过艾尔西却十分认同,娜塔莎大人说得没错,在薇卡的身上,勇气与意志熠熠生辉,比世上任何的宝石都更闪耀夺目。 当然也胜过前方的星门。在好好抒发了一番对薇卡的赞美后,娜塔莎大人让学徒去请祭司,而艾尔西则借此机会与她道别。 "无需担心,”娜塔莎大人看破了他的心思,"风雨后开出的鲜花才更美丽。” "可我觉得,”艾尔西还是放心不下,"风雨已经把她抽打得只剩光秃秃的枝条了。” 娜塔莎被他的比喻逗笑了:"怎么会呢?她可不是娇弱的小花,蔫了之后就一蹶不振。她是带刺的。我向您保证,她很快就会重新绽放的。” 明知娜塔莎的保证还不如黑心的走私贩子或者高利贷商人来的可靠,眼下也只有相信。他收回思绪。星门脚下,不只平民,连戴蒙的部下们也像是沙滩上的城堡似的渐渐散去。满地都是丢弃的鲜花、绶带与彩纸,用橄榄枝搭起的拱门倒在一旁,观礼用的木制高台也被农夫们拆散劈碎,将木头拿回去当柴烧。 为了这个仪式,王子显然精心准备过一番,现在却落得这样的结局,对低落的士气无疑更是一次沉重的打击。 回忆戴蒙离去时的恼羞成怒,艾尔西突然想到了一种可能性。戴蒙说不定心里隐隐觉得他的妹妹不会那么容易屈服,所谓不想让更多人看到她难堪不过是个借口,他真正害怕被众人看到的,是万一——现在看来这万一当真还就发生了——她没有向他低头时他那失态的模样。 此外还有个原因显而易见:同情薇卡殿下的贵族与士兵本就越来越多,再让他们看到她在戴蒙的折磨下有多凄惨,恐怕那些血气方刚的小伙子和没脑子的骑士对她就不只是同情了。 回到自己的房间,艾尔西呆呆坐着,直到天色完全变黑,房间里伸手不见五指。他不是没有想过要做点什么,可怎么也无法集中精神。他竭力控制自己不去想今天在审讯室里的见闻,没有用,只要一平静下来,眼前便全是薇卡体无完肤、不住颤动的模样,而她沙哑凄厉、忽高忽低的惨叫声也始终在耳边萦绕。 原来有时安静也会让人如此难以忍耐。他终于坐不下去,起身出门,打算呼吸一下夜晚的空气,让不堪重负的头脑。路过餐厅,看到窗户里透出的清冷灯光,这才想起自己从早上到这会还没吃过东西。倒不是因为戴蒙吝啬,而娜塔莎大人也绝不会连这点事情都考虑不到,只是那种环境下面对着那样的薇卡,他实在不可能有胃口。 步入餐厅,时候已晚,两个侍者哈欠连天,见到他还是殷勤地迎了上来。艾尔西要了一大杯北境人喜欢的火酒,这东西口味浓烈,连死人都能呛得活过来。若是被鲁尔先生看到自己喝度数这样高的酒,虽然不会当面说什么,但肯定要不高兴的。 他又要了面包、干酪和几枚橄榄。不幸的是,侍者才把酒送上,他就看到鲁尔先生与娜塔莎大人一先一后走了进来。 见鬼,艾尔西硬着头皮起身,结结巴巴地向他们问好。鲁尔先生果然向他的杯子瞥了一眼,淡漠地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然后在他对面坐下。紧接着,娜塔莎大人也靠了过来,坐到艾尔西身旁。 一落座,她张口就是抱怨:"你的学生可是全程都看到了!” "我并没有不信。”鲁尔先生说。 "这我知道!”娜塔莎大人轻轻捶了下桌子,"对了,鲁尔大人,听说您今天没有出席仪式,是不是早就预料到了会是这个结局?” 老师摇了摇头:"您太高看我了,娜塔莎大人,我从未想过您的法术竟会对某个人无能为力。我只是不喜欢那种场合。” 这时侍者送来了艾尔西的吃的,还有两杯酒。老师的仍是黑啤酒,而娜塔莎大人的杯子里和艾尔西一样,都是辛辣呛口的火酒。 很显然,今天被刺激到的不止我一个。 娜塔莎大人举杯长饮一口,放下时杯子里只剩了一半。"这种话由我说出来还真是可笑,”她呼了口气,"但,那种程度的痛苦,人类怎么可能忍得下来?连龙也不做不到!那可是差不多四个小时!普通人就算能扛下来,应该也早就疯掉了,这是我唯一想到的可能性。啊等等,”她皱起眉头,"该不会是我之前打坏了她的脑子吧?” 她再次举起杯子,一口喝干了剩下的酒。疯掉?那现在薇卡……艾尔西努力让自己显得镇静:"请原谅,娜塔莎大人,薇卡殿下现在的情况如何?” "您对同学总是这么关心,”娜塔莎大人立刻换了一张脸,甜美,温柔,善解人意,"那种十几岁的少年少女们在一起滋生出的情谊,一生都会铭记呢。斯瑞普大人查看过她的身体,伤势并不算重,那个法术本也不是为了伤害才创造出来的。她昏迷不是因为受伤,只不过是体力和灵能透支得太严重罢了。祭司们为她进行了神术治疗,还喂了她蜂蜜和热巧克力,这对她的状况有好处。放心吧,她很快就能醒过来的。” 说完她招来侍者:"再来杯火酒!” 只不过……这轻描淡写的用词还真是她的风格。艾尔西抿了口酒,火辣的线条顺着喉咙直钻进肚子,他倒抽了口气。说起来,好像从没见过娜塔莎大人吃东西啊? "那么,”鲁尔先生问,"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第432章 歧途(2) 有异样的光彩在娜塔莎大人眼中一闪而逝。虽然短暂,但艾尔西确信自己没有看错,那不是错觉,她的眼睛真的闪了一下。 "薇卡殿下的事不值得担心,我还有许多好办法没有用上呢。再说,我又不是没脑子的骑士或者迂腐的祭司,也没有那种可笑的自尊心,对于把他人踩在脚下更是毫无兴趣。我并不需要征服她,她是否愿意屈膝对我而言都无所谓。愿意最好,不愿意也就那样,我能从她身上找到充分的乐趣,而且看起来这乐趣还能再延续一段时间,这就够了,”她话锋一转,"相比之下,另外一位殿下倒是更值得操心哪。” "是么。”鲁尔先生啜了口黑啤酒。侍者送来了他的晚餐,一条烤鹅腿,几片白面包,再加奶酪和果酱之类的东西,此外还有娜塔莎大人的第二杯火酒。 "因为他妹妹的缘故,今天过后,戴蒙殿下在他的追随者心目中,形象可是一落千丈,”娜塔莎端起酒杯吮了一口,"难怪他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怒火。我还真想象过,假如那时我没有阻止他的话,等他冷静下来后,看着自己妹妹的尸体会是何种表情呢。” "我无意干涉您的乐趣,娜塔莎大人,”鲁尔先生说,"但我们确实需要她的血,越快越好。虽然英明睿智,有过人的胸襟与气概,但戴蒙殿下毕竟还年轻,许多事还需要指引。” 只有熟悉鲁尔先生的人,才能从他平淡的语气中听出嘲讽的意味。 "我知道,我知道,”娜塔莎大人像是有些不耐烦,"不管是否是本人的意愿,我们都在一条名为戴蒙的船上。而这条船,现在又不幸碰上了风暴,一旦船沉了,我们也会跟着完蛋。” "听起来,你们已经有对策了?”鲁尔先生用餐刀将大团的奶油抹在了一片白面包上,洒上杏仁碎和蜂蜜,又加了少许草莓酱和碎干酪。 "是的。戴蒙殿下和伊利昂大人商量了下,我们一致认为,目前最大的敌人不是西维,而是时间。我得到了些消息,西维和艾格兰北境的联军已经调整好了部署,正在蠢蠢欲动。按双方的距离和目前军力的对比来看,即便今晚薇卡殿下就回心转意,我们也来不及完成计划。” "我也是这样认为的。所以呢?你们打算怎么做?”鲁尔先生拿起另一片面包,盖在前一片面包上,奶油和草莓酱从两片面包间挤出了少许。 "由戴蒙殿下提出与海洛伊丝殿下谈判,指定一个看起来既没有近在眼前,又不至于让对方感到不耐烦的日期。至少在这个日期来临前,费多尔亲王或者海洛伊丝殿下都不会有所行动。这至少能为我们争取到十天时间,这样就来得及了。” "于是新的问题又产生了,”老师拿起面包咬了一口,"第一个问题,你们是如何肯定,他们一定会答应谈判的?” "这很容易,只要想办法让他们明白薇卡殿下现在的处境即可。海洛伊丝殿下对她姐姐的情感真挚,令人感动,只需要一点小小的暗示就足够了,她是一定会同意的。” "这倒是。第二个问题,即便争取到了时间,又如何能保证薇卡殿下一定会在时限内献出鲜血?我毫不怀疑您的手段,娜塔莎大人,”鲁尔先生放下面包,用餐巾掖了掖嘴角,"可连龙骨粉末都没能让她屈服……” "这确实是个问题,本来我是相当有自信的,可现在呢,我也不那么肯定了。我没有更多龙骨了,就算有,她的身体短时间内也不可能恢复到可以再来一次的程度。嗯……”娜塔莎大人身子微微前倾,"或许,您会愿意帮我这个小忙?” 娜塔莎大人在向老师寻求帮助?换句话说,连她也对薇卡殿下感到束手无策了吗?艾尔西不知该为她高兴,还是替她担心。老师会答应吗?恐怕会的,老师一定也希望能见证星门的开启,只要能达成目标,他不会在意过程是多么残忍血腥。 "我会的,”果然,鲁尔先生答应了,"但我衷心希望在需要我出手之前,事情就已经得到了圆满的解决。” "那就太感谢您了,”娜塔莎举杯一饮而尽,"我会尽力而为的。” 她放下酒杯,先行告退。估计她已经走远,艾尔西看着鲁尔先生,酝酿了下措辞,正打算开口,老师却抢了先:"你在心疼你的同学吗?” 艾尔西有一瞬的慌乱:"不,我……我是说,是的,她经受了很多折磨。我,”他低下头,"对不起。” "我没有责备你的意思,”鲁尔先生说,"你关心她,为她感到难过,为她的命运而担忧,这些都是人之常情。如果这也是罪过,那戴蒙殿下的士兵一大半都是有罪的。我并不打算帮助娜塔莎大人。” "谢谢您,”艾尔西悄悄松了口气,接着才反应过来,"等等,您说什么?” "你可以放心,我不打算帮助她或者戴蒙殿下,所以不会伤害薇卡殿下的。我确实希望能在亲手参与的情况下将星门打开。但是,首先,就个人而言,我没有欺凌小女孩的嗜好;更重要的是,帮助他们这件事完全不合逻辑。” "不合逻辑?”艾尔西摸不着头脑。在他看来,这简直太合逻辑了。想打开星门就需要薇卡的血,戴蒙殿下与娜塔莎大人他们无能为力,向老师寻求帮助,老师在这种情形下出手,一切都是顺理成章的。 "想要进门,最好的办法是用钥匙打开,即便没有钥匙也要试着把门完整地卸下,”鲁尔先生解释,"最糟糕的就是把门完全破坏。一锤子下去,门板破碎,这样确实也可以进到门里去,但那之后,想再关上门就麻烦了。戴蒙试图用王者之血强行打开星门的做法,与拿锤子砸门无异。只是,虽然他的做法有点儿粗暴,我也没有特别的理由去阻止就是了。” 这下艾尔西懂了。"您希望的是,找到钥匙,然后好好地把门打开?” "还不够,”鲁尔先生咕嘟喝下一大口黑啤酒,"就星门而言,打开与关闭需要不同的钥匙。我的话,只有两把钥匙集齐才会尝试开启星门,因为一扇无法关闭的星门可能会招致什么样的后果,我还是相当清楚的。寒铁城发生的事,我想你应该还没忘记。” 老师详细讲解过星门的来历以及相关的历史,对于远古人类付出了怎样的代价才重新封闭星门,艾尔西同样清楚。 "当然没有,”艾尔西突然注意到了,"您的意思是,您知道在哪里可以找到这两把钥匙吗?啊不,或许不止两把,每座星门应该都需要不同的钥匙?” "我不知道在哪里可以找到钥匙,但我知道哪里能找到这个问题的答案。” "什么?”老师的回答虽然隐晦,艾尔西还是听明白了。有个什么东西记载了钥匙的所在,而老师知道那个东西在哪里。等等,这么说来…… 老师忽然苦笑了下。"只是,最近我好像变得越来越爱说话了。”他放下没有吃完的晚餐,向艾尔西略一颔首便飘然离去。 艾尔西望着老师的背影。虽然没有明说,但老师是在叫我不要说出去,奥术师应该管好自己的舌头。而且我没有弄错,老师……恐怕在背着戴蒙殿下谋划些什么。 第433章 歧途(3) 次日清晨,信使带着戴蒙殿下的信件出发。比信使只晚了半个小时,王子殿下本人便带着随从和大队人马——大约五十骑士和三百步兵——离开托卡城,北上去与他的另外一位妹妹谈判。 艾尔西按时间和路程推算了下,无论海洛伊丝殿下是否同意谈判,都来不及回信。换句话说,戴蒙确信她一定会来。 他稍稍感到好奇,那位信使带了什么样的信物,才能保证让对方答应?答案其实不算难猜,但他不愿意细想。 薇卡殿下则被从地牢中转移到了城堡旁的圣堂中,由斯瑞普大人亲自照看。于是艾尔西也带着资料和书本,毫不客气地在圣堂里占据了一个房间,此举令房间的原主人——圣堂的主教,年纪已经不轻了却还是个绿袍——颇有微词,向斯瑞普大人抱怨了三次,向鲁尔先生抱怨了一次。 为此,鲁尔先生特意找了艾尔西一次。"你怎么能容忍那种无礼的蠢货?他甚至连我也冒犯了,”老师直截了当,"你得好好敲打敲打他才是。” "是,”艾尔西立刻注意到了问题,"等等,他连您都敢冒犯?他是怎么冒犯您的?”这简直不可思议,就是戴蒙殿下或者伊利昂大人也不敢如此,区区一个乡下圣堂的主教,怎么会有这种胆量? "他对我说,”鲁尔先生的语气冰冷,"‘您是位伟大的奥术师。’” 艾尔西一头雾水。"请原谅,但这句话哪里冒犯您了?”他搔着头,突然想到了,"啊我明白了,您这样伟大的奥术师却有我这样无礼的学徒,他是在委婉地指责您不会教学生?” 但老师摇了摇头:"不,我在意的不是指责。问题在于这句话本身——他那样卑微的爬虫,竟然也胆敢评价我是否伟大。” "是、是这样啊。”艾尔西懂了。原来老师看不上眼的家伙,就连夸奖与恭维他也是冒犯,毕竟夸奖和恭维也都是一种评价嘛。 当天晚上,艾尔西就按照鲁尔先生的要求,去好好"敲打”了一下那位主教。动手前他特意征询了下斯瑞普大人的意见,得到了如下回答:"有什么关系?反正他也从没把灵能用在薇卡身上过。” 这下就没有什么好顾虑的了。敲打的地点设在圣堂后的马厩里,主教大人还带了四五个修士与学徒。这些家伙简直不堪一击,艾尔西仅仅用上了灵能飞弹加闪电之手,连热身都算不上,他们就逐一倒下了。 那之后,再也没谁对他占据房间一事说三道四。 每天都有骑士或者士兵到圣堂前来,什么也不说,在台阶下放上一束或者一枝鲜花就走。蔷薇,紫罗兰,甘菊,陆荷花,曼陀罗,或是不知名的野花,什么都有。到傍晚,一天堆积的花束能把进出圣堂的路都堵上,天天如此。 这些花是献给谁的不言自明。反正不可能是给那位主教的,何况现在他还鼻青脸肿。戴蒙只安排了四五个守卫看管薇卡,象征的意义远大于实际。事实上就连这也是多余的,又过去整整两天,到第三天早上,薇卡才终于醒了过来。 她醒来的时候,艾尔西也在场。准确地说,是刚刚结束了通宵的工作,正打算去餐厅喝一杯不掺任何东西的巧克力解乏。就在他走到门边,手已经搭上把手时,背后突然传来一阵梦呓似的低语。 他欣喜地回头,身子转得太快,又辛苦了一整夜,脑袋一阵眩晕。薇卡嘴唇翕动,模模糊糊地说着什么,艾尔西依稀听到了几个词,剑,灵能,另外还有几个听着像是人名,他不敢肯定。 接着薇卡便睁开了眼睛。她蜷着身子,呼吸急促,眼神迷离而充满惊恐,仿佛刚从噩梦中醒来。艾尔西急忙上前托着后背将她扶起,让她倚靠在自己的怀里,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同时口中不住安慰。 好半晌她才镇静下来。抬起还有些肿胀的眼睛盯着艾尔西看了许久,她认出他来:"你……你是艾尔西……” 事情已经过去四天,她的嗓音依然沙哑。"是我。感谢诸神,”这是艾尔西为数不多真心如此觉得的时候,"您终于醒了。” 他小心翼翼地将她放下。"我……醒了?我记得……呜……”她脸上突然现出痛苦的神色,"我……我……” 就是艾尔西,至今想起当时薇卡的模样也心肝发颤,何况是亲身经历过的她本人。"别去想那些,没事了,现在没事了,”他下意识地朝门看了眼,"您昏过去了四个晚上和三个白天,还得再加上当天的下午。” 有祭司曾担心她会醒不过来,不仅仅是针对身体的伤害,娜塔莎大人的法术对精神的摧残也很严重。连龙也无法忍受的痛苦,还持续那么久,她说普通人即便能坚持下来也早已疯掉,绝对不只是随口说说而已。斯瑞普大人却断言她一定会醒来。 "她也是人,也会被打倒。但只要还有一口气,她一定会再爬起来的,”他一边挥舞拳头一边说,"你们等着瞧吧!” 事实证明斯瑞普大人是正确的,艾尔西无比欣慰。那个祭司说得一点也没错,她就是这样的人。低头凝视着她淡蓝的双眸,他的眼眶突然湿润了。该死,他急忙转头擦了擦眼睛,一定是整晚没睡造成的。 "那、那么久吗?我觉得好像只过去了几分钟呢……”她像是不放心似的抬起头来,环顾了下房间。这里曾是圣堂的祈祷间,被斯瑞普大人占下,方式与艾尔西大体相同。虽然没有什么奢华的装饰,但是布置得温馨、舒适、整洁,对身体虚弱的伤患而言是个合适的环境。 没有审讯室会是这副模样,她舒了口气,脑袋重新落回枕头上。然而只是一瞬,她又抬起头来:"等等……为什么……为什么他们让我……我该不会……该不会……” 此刻她脸上浮现的,是深深的懊恼与自责。艾尔西不明所以:"该不会?您指什么?” "我是不是已经答应了戴蒙,所以他才会……” 她竟然不记得了。即便神智不清到连那段时间的记忆都没能留下,她头脑里剩下的依然只有一个念头。这次艾尔西没能忍得住,他一边流泪一边大声说道:"没有的事!绝对,您绝对没有答应戴蒙殿下任何事!” 第434章 歧途(4) "真、真的吗?”薇卡略微停顿了片刻,深吸了几口气,"太好了……我昏过去了三天吗……”她微笑起来,"先别管我的事啦……你,你怎么哭了呢……男孩子哭鼻子可不好哦……” 虽说大多数时候,艾尔西面对的都是沉睡或者昏迷的薇卡,不过几天的相处下来,他还是基本弄清楚了她的脾气。这倒不是他在洞察人心方面特别敏锐,而是她实在简单得就像是一杯清水,一眼就能看透。她在这种时候会笑着说出"你怎么哭了”完全在他的意料之中,她就是这样的性格。或者不如说,她要是没有这样说的话,他反而会觉得奇怪。 "请不要被这种刻板的印象束缚,”他用力眨了眨眼睛,不想去擦,"不是人人都像您那么英勇的。啊,瞧我这是在干什么,您都睡了那么久了。” 尽管过去几天斯瑞普大人或者艾尔西一直在喂她掺了蜂蜜的热水和巧克力,昨天夜里艾尔西也时不时用浸过水的棉花为她擦拭嘴唇,这会薇卡的双唇还是干得起了皱。他倒上一大杯柠檬水。看薇卡的神情,她很想接过水杯自己喝,但以她的身体状况,连自个坐起来都做不到。 于是艾尔西托起她的后背,然后搂住她的肩膀让她倚靠在自己胸口——这个姿势他现在越来越熟练了——将水杯递到她嘴边:"我猜,您接下来要说的话是:‘对不起,又给你添麻烦了。’” "对不起……又给你添麻烦了……哎哎?你……你怎么知道的?”她的双眼微微瞪大了。 事实上,就连这个表情也在艾尔西意料之中。"嗯,”他一本正经地说道,"而且您接下来还要说:‘你为我做了那么多,我却什么也给不了你。’” "是啊……”她叹了口气,双眼低垂,"你为我做了那么多……我却什么也……”她猛然醒悟时地抬眼,"啊啊?你,你究竟怎么做到的?你可以预知未来吗?” 他流着泪大笑:"当然不能,那是诸神也做不到的事。不过呢,这个问题要让您明白就太困难了。好啦,”他拍了拍她的肩,"喝吧。” 薇卡一气喝干了杯里的柠檬水,他为她倒了第二杯,又是一口气见了底。再要倒第三杯的时候,她摇了摇头:"够啦。” 艾尔西放下水壶,扶着她重新躺下,又略略调整了下枕头,让她尽可能舒服些。"我郑重地向您提出抗议,”他用手指弹了下她额头,就像奥术师在教训学徒,当然力度上要轻得多了,"那样的话,以后就不要再说了哦。我不是告诉过您吗,能为您这样的英雄服务,我收获的荣幸就是最好的补偿。” "英雄?我吗?几天前你还说我是个傻子哩。” 喝下两杯水,她说话明显顺畅了许多,喘息也不那么厉害了。"这不矛盾,”艾尔西点着头,"傻子和英雄,都是您。” "好吧,傻子我就认了,反正每个认识我的人都这么说我,”她抿了抿嘴唇,看样子很委屈,"可英雄……有我这种躺在床上,没有别人帮忙就连喝杯水都做不到的英雄吗?” "哦?您是怎么理解英雄的啊?那种酒馆里最多,牙医的床上最少的生物么?何况,娜塔莎大人可比牙医可怕多了。” "这倒是。但是,英雄怎么能做出说谎和刺杀这种事呢?而且还是对自己的亲人……”她苦涩地笑了笑,"最糟糕的是就这样还没能成功。我……什么都没能做到。没能阻止战争的开始,没能阻止橡木城的屠杀,更结束不了战争。我这样一事无成的……也能算是英雄吗?” "算,”艾尔西正了正衣领,起身向她一丝不苟地行了个礼,严肃地说,"英雄不在于你做到了什么,而在于你能挺身而出。” 她惊讶地看着他。沉默了片刻,她点了点头:"好像……真的是你说的这样。” 两个人明明同龄,可艾尔西总有种在教育小孩子的感觉。"当然啦。好了,既然您醒了,”他说,"我去通知斯瑞普大人一声。顺便再给您拿些吃的来?” "不,别去……啊不对……我是说,请等一等……” 本已走到门边,闻言艾尔西纳闷地停下来:"怎么了?身子难受吗?那我更要去通知他了。” "不是的……我没事。能麻烦你……替我写几封信吗?我……我不会用左手写字……” 怎么突然要写信?虽然不解,艾尔西还是一口答应:"当然可以。您打算什么时候写?” "对不起……但,最、最好还是现在写哦。正好这里只有我们俩,”她咳嗽几声,嘴角呛出些许鲜红,"以后不会再有这么好的机会了。斯瑞普大人知道后,娜塔莎大人很快也会知道的,那时候,我又要到那个黑乎乎的地窖里去啦。” 就算再到那个地窖里去,几封信总还是有机会替您写的,再说娜塔莎大人即便知道了您醒来,也不会如此急吼吼地就继续拷打您吧?她至少会等您的伤势稍稍好一些。心里虽然是这样想的,但艾尔西还是回到桌边坐下,拉过白纸,提起笔来:"好的,我这就写。您要写给谁?要说些什么呢?” "谢谢,我知道这有点太着急了,”薇卡的身子颤抖起来,"娜塔莎大人的那个法术,如果再来一次的话,我大概……不,是绝对没法再坚持下去了。所以,对不起啊,只能麻烦你现在就写了。” 娜塔莎大人已经无法再施展那个法术了,所以,您完全可以放心。这件事,艾尔西在写完信之后才告诉她。只是,这对她而言却未必算得上是件好事,那意味着她将经受更多更久的磨难。再这样下去的话,她的身体…… "先生,您要的东西准备好了。” 侍者在艾尔西面前放下纸包和瓶子,也将他从回忆中唤醒。他将食物和饮料放入怀中,裹紧袍子,起身离开餐厅,向地窖走去。 第435章 歧途(5) 从餐厅到到花园再到地窖的路途,艾尔西已经熟悉到闭着眼睛也不会有任何磕绊的地步。 那一天,薇卡口述、他记录的信一共有三封。第一封不出意料是写给她妹妹海洛伊丝的,这封信是三封中最长的,薇卡一句也没有提到眼前的战争和自己的处境,只是回忆了两人自相识以来的点点滴滴。 一起追着蝴蝶结果一同掉进喷泉里,半夜里一起守候在窗前等着流星划过,一起为一只摔断了腿的兔子掉泪,本该上课却一同溜到都城外面去野餐,微服上街的时候一同出手教训当街欺负人的混混……通篇都是诸如此类微不足道的小事,细致,琐碎,但是温馨,只是听着她述说,艾尔西都感到心情平静。 这通常是奥术研究到忘我时才有的感受,世上能让人着迷的不仅仅只有奥术,眼界果然应该放开阔些。 信的最后,她说:"我很幸运,因为我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光是和你一起度过的。谢谢。”顿了顿,她仰视着天花板:"这就行了,不用署名。将来她有机会看到的话,会明白的。” 艾尔西照办了。哪怕再迟钝也能看得出来,薇卡是在向妹妹道别,他当然得一丝不苟地听从。只是……为什么是这种时候?心里有些内容涉及隐私,她也毫无保留地说了出来。难道她身体的状况比表面上看起来更加糟糕,所以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不,不会的,无论戴蒙殿下还是娜塔莎大人,想要的只是她的血,绝不会要她的命。 他接着开始写第二封信。这封信是写给艾芙洛的,念出名字时,薇卡怯怯地看着艾尔西:"对不起……这,也太为难你了……不,还是算了……” "没有的事,”现在的艾尔西早已解开了心结,"难道我们之间还不值得这个吗?” 她依然有些忐忑,不过总算开始慢吞吞地说了起来。她同样回忆了下两人之间的过往,但篇幅上要短得多,对自己的孪生妹妹,薇卡更多是叮嘱和关照。要好好听海洛伊丝的话,遇事不要冲动,不要喝太多酒,身为公主又是祭司,你还要更加勤奋。我是个不称职的姐姐,这句话她在全篇重复了足有七八次。 整封信写完,艾尔西有种感觉——她就差把"我不行了,剩下的全靠你了”明明白白写出来了。为何她会如此悲观,难道她的伤势真的比看起来要严重得多?为此他施展了一次奥术侦测。 事实证明她伤得确实厉害,灵能支离破碎地散落在身体各个角落,简直像是被风暴肆虐过一样,难怪她连抬起一根手指或者转动一下脑袋都很困难。但这种程度的伤是可以通过神术治疗恢复的,再不济休养一段时间也能复原。 既然不是身体上的缘故,那就只能是精神上的原因。这个原因,艾尔西同样清楚。连巨龙也无法忍受的法术,她却能坚持到这个份上,那是种真正的勇气。可就是再坚强,她也只是血肉之躯,不是钢铁铸造的,她总有不下去的时候。 有时很容易会忘记,她其实和自己是同龄人,而且在她身上还保留着相当的纯真与直率,根本还只是个半大孩子罢了。 第二封信写完,艾尔西稍稍多花了点时间来安慰她。第三封信则有些奇怪,是写给一个叫哈耿的西维人的,她没有说明他的身份,信的内容也是三封中最为简短的。她感谢他的照顾,并且就自己食言一事向他道歉。看起来,这个叫哈耿的家伙像是她和西维人待在一起时的护卫,或者侍从,而她答应了他某件事,最后却没能做到。至于究竟是什么事,她没有在信里说出来。 换句话说,在她心目中,这位哈耿的重要程度仅次于海洛伊丝和艾芙洛。所以这家伙是谁啊?艾尔西大为好奇。他听到过些许流言,据说她和某位旅行诗人关系暧昧,先前从戴蒙手中逃脱,那位旅行诗人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难道那个旅行诗人,就是这个哈耿吗? 三封信全部写完,他又当着她的面读了一遍,并且请她过目,之后才小心地收起。身上带着这样的三封信,一旦被发现,通敌的罪名大概是逃不掉的,所以他多少花了点心思来藏匿。藏起一片树叶的最好办法是藏在树林中,于是他把信混在了自己的一大堆稿纸中,而那些稿纸除非失眠,是谁也不会有兴趣翻阅的。 沉浸在回想中的他穿过花园,走入地窖,同时不忘回应守卫的行礼。被分配到如此无聊的任务,他很同情他们。有娜塔莎大人在,再加上伤势,薇卡绝对不可能逃脱。戴蒙的部下同情她的大有人在,可要说帮助她逃走就又是另外一回事了。所以,这两个守卫压根只是摆设。 每次进入地窖,他都恍惚觉得似乎走进的是另一个世界。身后是阳光和鲜花,前方是黑暗和阴冷。艾尔西以为娜塔莎大人至少会让薇卡休养几天,可她醒来后的当天下午,在叫上几个祭司草草进行了神术治疗后,娜塔莎就迫不及待把她带回了地窖。 艾尔西说过薇卡是傻子,但在这件事上,他暗自庆幸那傻子的先见之明。要是现在,可未必还能找到机会替她写信。尽管娜塔莎大人仍然会好心地让他们独处,时间上却吝啬了许多,每次短则半个小时,长也不过一个钟头,她就礼貌却不容违拗地请他离开。 今天的地窖似乎有些异样。他停下脚步略一分辨,才发现异样的不是地窖,而是自己——他无意中在不该拐弯的岔路口拐了个小弯,走上了一条从没走过的甬道,又按原先的习惯信步走了许久。这下可好,他完全搞不清楚究竟走过了几条通道、几个岔口,这会又到了什么地方。 好在地窖里的甬道虽然错综复杂,却大致是从中心向外辐射的,犹如一张巨大的蛛网,所以他完全不担心迷路。现在要做的,是回到入口处,重新找回正确的道路。 第436章 歧途(6) 艾尔西不记得来时的路了,昏暗中略微分辨了下,他选中一条斜向下方的甬道。以他对地窖的了解,只需沿着甬道走上三到五分钟,至多拐上两个小弯,就能见到地窖入口的旋转楼梯。 可事与愿违,越是向前,甬道就越黑暗,墙壁上的火把大半都已熄灭。不仅如此,墙壁,地板,雕像,烛台,肉眼可见的一切东西上灰尘都越积越厚,这条甬道恐怕有好几年没人走过了。 我弄错了方向?前面黑咕隆咚的,耳中能听到的唯一声响就是自己的脚步,艾尔西不免心里嘀咕。说起来,当初筑造托卡城的时候,在地下弄个这么大的地窖是想干什么?起初以为只是用作监狱,现在看来,这里俨然是座真正的地下城市。 在黑暗中行走,路途总是显得特别漫长。等他的眼睛好容易渐渐适应,一道厚实的木门却挡住去路,左右找不到其他通道,他大为失望。都已经走了这么久了,难道要就此回头? 他依稀分辨出门上的铁环。来都来了,不如正好看看门后是什么。他伸出手去,握住铁环,正待拉扯的瞬间却愣住了。铁环手感光滑,上面完全没有积灰,他搓了搓指头,有种油腻的感觉。 有人在偷偷维护这道门。一阵冷风吹过他的后颈,艾尔西情不自禁缩了下脖子,身上起了鸡皮疙瘩。回过头去,甬道里一团漆黑,什么也看不见。谁会出入这种鬼地方?犹豫了片刻,他再度握住铁环,用力拉动。 门开了,几乎没有声响,证明门轴也上过油。门后是一片更加单调的黑暗,他在原地站立了片刻,给了眼睛更长的时间去适应。模糊的深灰色轮廓在眼前浮现,他看到了一些巨大的石像,像是列阵的士兵似的整齐排列。 摇曳的火光忽然扫过远方的墙壁。有人来了?接着他听到有人在说话,声音极轻,仿佛是从深深的地下传出的。 他提醒自己别怕。不管怎样,有人声总是好事,我又不是见不得人的老鼠,害怕被人发现。火光时断时续,没多久便彻底沉寂,谈话却始终没有停止。他循声前行,穿过一列列的石像,很快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没错,声音确实是从下方传来的。在墙边,他看到了盘旋向下的石头阶梯,在黑暗中看来,这阶梯像是直通往地心深处。阶梯旁有护栏,他起先担心年久失修,支撑不了自己的体重,但很快就发现这护栏也得到了妥善的保养,坚固可靠。 扒在护栏上向下张望,黑暗深不见底。看得越久,他就越有种什么东西正在从黑暗中爬出的错觉。忽然火光又一次出现,他这才看清阶梯究竟有多高,下方极远处有一根燃烧的火把在缓缓移动,大小如同蚂蚁。他费尽力气,最后通过墙上晃动的影子才分辨出那是两个人,他们说话的声音回荡着传进他的耳朵。 "戴蒙压根是个傻子!” 是娜塔莎大人的声音,艾尔西屏住了呼吸。虽不响亮,一片寂静中听来却无比清晰,已他听得清清楚楚。 "他是被仇恨蒙蔽了双眼。”这冷漠的、带着些微嘲讽兴味的嗓音是伊利昂大人所独有。 娜塔莎大人继续她的抱怨:"仇恨……人类都是这么愚蠢的吗?如果不是他坚持要用这种方式,薇卡早就心甘情愿献出她的血了。不过为了个人的一点私欲,连最重要的事都可以不管不顾,难怪许多人都说他根本不是当国王的材料!” "你本来打算用什么办法对付那个小女孩的?” "或许是谎言,或许是演一场戏,让她把我当成真正的朋友,之后就是无微不至的关怀和推心置腹的交谈。以薇卡殿下的性格,别说是几滴血,让她为我献出生命也不是不可能啊。总之,对付猫儿要用对付猫儿的方式,对付老虎自然就要用对付老虎的方式。想要得到她的血,皮鞭和烙铁是最没用的,”娜塔莎叹息着,"我本来不想伤害她的。” "是吗?”伊利昂大人哼了声,"但我看你好像也乐在其中。” "这倒是,因为确实还挺有趣的,”娜塔莎大人承认,"现在我们该怎么办?那些野蛮人就快来了,他们本就不好对付,何况艾尔薇拉也和他们混在一起。一旦双方接触,戴蒙的军队坚持不到三天就会崩溃,我们的时间所剩无几。现在,沙漏里的沙子比龙骨的粉末还要珍贵。” 两人已经走到了艾尔西的视野外。"放轻松,就我所知,时间还没紧迫到这种程度。总还有那么两到三天的吧?” 娜塔莎大人的声音变得断断续续。这不是她刻意的结果,而是距离渐渐拉远,艾尔西没法再一字不漏地全部听到。"……我知道……但两到三天……不够恢复到可以……” "……我知道……没必要做到完美……” "……您确定……那样的话……” 声音越发微弱,火光也已远去。"……去做吧……冒险……” "……等他回来……” 等一切重新归于黑暗与寂静,艾尔西思量了片刻,选择了原路返回,然后径直走向审讯室。刚才听到的谈话里有些无法忽略的内容,伊利昂和娜塔莎对戴蒙毫无敬意,而且似乎一点也不在意战争的结果如何。 这太令人奇怪了。先前娜塔莎大人明明说过,现在大家都在一条叫作"戴蒙”的船上,风暴来临,船沉的话没人能幸免于难。现在看来,不光是老师,他们也有事瞒着戴蒙殿下。 拐过最后一个拐角,艾尔西看到了意料之外的人,一下惊叫出声:"老师!?” 鲁尔先生向他略一颔首,伸手推开了审讯室的门。艾尔西忙不迭地跟了进去,不出意料,娜塔莎大人不在,房间里还是那几张熟悉的面孔。薇卡殿下仍被拴住四肢吊在铁链下,她伤痕累累的身体上又添了好些新的伤口,身子下方的地面上,滴落的汗水汇聚了一大滩。 对鲁尔先生的到来,小恶魔们大为惊讶。"鲁尔先生?”娜塔莎大人的学徒用连她自己都不太确信的语调说道,"真没想到您会大驾光临。不知您有何贵干?” "你们出去吧。” 第437章 歧途(7) 鲁尔先生的话令所有人一怔——包括艾尔西在内。 "什么?”娜塔莎的学徒用一根指头掏了掏耳朵,"请原谅,但我觉得我没有听错。您是叫我们出去?” "是的。” "我们所有人?” "是的。” 短暂的困惑过后,学徒倨傲地仰起下巴:"我想您有所不知,鲁尔先生。娜塔莎大人确实吩咐过我们,如果艾尔西先生来探视薇卡殿下的话,就把她交给他。但她从没提起过,对艾尔西先生的老师也给予相同的待遇。再说,就算是艾尔西先生,愿不愿意让他和公主殿下独处,也要视我们是否愿意呢。” 她的话得到了同伴的一致附和,她们各自放下手里的东西,纷纷站了起来。哦,有趣的来了,艾尔西怀着看热闹的心态注视着这群小恶魔。 一声轻哼,鲁尔先生面无表情地扫视她们。"无礼的东西,”他说,"娜塔莎大人没教过你们什么是礼貌吗?连她都不敢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在我决定替她管教你们之前,出去!” "你好像还是没弄明白状况啊,”学徒反唇相讥,"突然闯进来,又莫名其妙叫人出去,这样的行为才是无……” 她突然尖叫了声,随后紧咬住嘴唇。不光是她,其他几个小恶魔也同样如此,她们个个环抱双臂瑟瑟发抖,就像是房间里突然出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艾尔西的心脏感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悸动,他知道老师一定做了什么。那几个侍从不值一提,但娜塔莎大人的两个学徒还是相当厉害的,远胜过寻常的奥术师。不用念咒与手势就能让她们如此惊恐,艾尔西不知自己还要多久才能做到。 "对不起,”学徒脸色苍白,"我、我失礼了……” "出去!”鲁尔先生又重复了遍。 小恶魔们如蒙大敕,转眼逃得一个不剩,审讯室里只剩下了鲁尔先生、艾尔西和薇卡三人。和之前一样,薇卡的脑袋始终低垂,对刚刚发生的一切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虽然她一次也没有说明过,但艾尔西知道,这是她一直以来坚持的策略(他猜多半是艾芙洛教她的),就是在审讯中始终不和任何人有任何形式的交流。 只见老师略微躬了躬身子,手上没有任何动作,几声咔咔轻响,薇卡身上的锁链自行解开。艾尔西感到微微的风拂面而来,仿佛被看不见的手托住,薇卡缓缓落在了地上。 老师回头瞥了艾尔西一眼。要是这还需要语言提醒就太迟钝了,他解下袍子,将薇卡轻轻盖住。 "失礼了,”鲁尔先生说,"我有事想和您……谈谈。” 有点儿不寻常,老师竟然有几分犹豫。薇卡一如既往趴着一动不动,脸贴在地上如同睡着了一般,不管身边发生都像是与她完全无关。 鲁尔先生在她跟前半蹲下:"您曾经到过一座叫七叶镇的小镇,是吗?” 审讯室里安静得只能听到薇卡微微的喘息声,她仍然没有回答,只是……这是我的错觉吗?艾尔西总觉得比起刚才来,她的身子好像稍稍绷紧了些,像是对老师的这个问题颇为关心。 "您在那里遇到了一位旅行诗人,”面对公主殿下,老师的语气神态都格外温柔,"在他的帮助下,您和您的妹妹才能从戴蒙殿下的追捕中逃脱。请原谅老年人的口无遮拦,您与那位旅行诗人的相处虽然短暂,却给您留下了难以忘怀的记忆,对吗?” 艾尔西惊愕地发现薇卡的呼吸在越来越急促。情况不对,老师的话起作用了,这可是从没有过的事。那位旅行诗人在她的心目中,当真如此重要? 轻轻叹息了声,老师缓缓摇了摇头:"您喜欢上那位旅行诗人了,对吗?” 薇卡吃力地抬起头来,这么简单的动作对她遍体鳞伤的身体而言也绝不轻松。"是、是的!”她淡蓝的双眸反射出前所未见的激烈光芒,"那又怎样!” "没有什么。那是个漂亮、聪明、勇敢、正直的年轻人,您喜欢上他是很正常的。” "是啊!他很漂亮,他根本不会用剑,可是第一次见面就在一大堆敌人中救下了我和艾芙洛,对我又温柔,还像个骑士一样恪守礼节,我就是喜欢他!不对,是,是……那个时候我就爱上他了!”她很虚弱,每说一句话都得停下来喘息片刻,却还是坚持着把话说完,到最后几乎不是在说,而是在呐喊。 "唉,”老师又叹了口气,用手揉了揉眼眶,"这就是年轻人哪。我确信,他也一定很喜欢你。但,真是遗憾,他在认识您之前却先碰到了海洛伊丝,并且一同出生入死。以那位旅行诗人的性格,这样的情形下,是无论如何不会对您的爱慕有任何回应的。您……难道不想改变这种现状吗?” "你……你是想用这种方式来得到我的血吗……你以为,这些话就能让我改变主意吗?是啊,我是很爱他,但我一次也没有告诉过他……”薇卡撑起身子,艾尔西的袍子从她的肩头滑落,"他和海洛伊丝很幸福,这就够了。我不需要什么回应,也绝对不会去打搅他们!我爱他,与他又有什么关系了?” 她哭了。她竟然哭了。无论是被戴蒙切去握剑的手指,还是在娜塔莎大人的法术下挣扎哀嚎,她从没有哭过。从来没有。 这就是爱吗?即使是艾尔西也耸然动容。听说再善良的女人也不会对情敌抱有丝毫怜悯,更别说祝福情敌幸福。是很伟大,可这样的话,她不是也太可怜了吗? 老师拉起袍子,将她的肩膀与颈脖重新覆盖。"你误会我了,孩子,”他对她的称呼变了,"我只是不希望你为了这种蠢事而白白痛苦。不要让一时的感觉欺骗了自己,更不要对曾经的想法深信不疑。你是个聪明的孩子,绝不像有些人说的那样是个傻瓜。好好审视自己的心,在你自己都没有察觉的时候,你已经得到了答案。” 薇卡带着满脸的泪水怔住了。"我……我的心?” 老师俯下身,在她耳边轻声说了什么。薇卡轻轻地"啊”了声,显然听到了什么意料之外的话语。老师对她说了什么?艾尔西顿时大为好奇。 "好了,”老师拍了拍薇卡的肩,"我该走了。我想,你应该已经明白了。” "等一下,”薇卡叫住了鲁尔先生,神情复杂,"您……您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 不光是她,连艾尔西也很想知道,老师为何要对她说这些话,他从中看不到任何逻辑的存在。 "啊,”鲁尔先生站起身来,居然笑了,"或许是因为,我也挺喜欢七弦琴的?” 第438章 先锋官(1) "戴蒙明天应该就能返回托卡城。再过六天,”艾尔薇拉大人指着作战用的沙盘宣布,"还有六天,我们也将抵达。不过事情应该不可能这么顺利,他一定早就准备好了盛大的欢迎仪式。” 西维人的作战会议不提供椅子,所有与会者无论身份国籍,全都是站着的。眼前的沙盘着实令诺亚惊奇。首先是极其巨大,四方的沙盘每条边的长度都在二十尺开外。倘若只是大倒也罢了,比这还大的沙盘诺亚不是没见过,最让他感到不可思议的是这座沙盘的精致程度。 河流,城堡,森林,村庄,田野,山丘,还有星门,从橡木城往南直到托卡城,数百里方圆内的一切都真实而精确地呈现在了沙盘上,他根本无法想象这究竟是如何做到的。而且还相当美观,大到星门小到磨坊,沙盘上的每一个摆件都制作精良,堪称艺术品。即便不考虑实际意义,仅仅用来装点房间,这座沙盘也价值连城。 "以他们那点人马,”博罗·杰罗姆大人说,"欢迎仪式怎么也盛大不起来的。” 诺亚现在知道了,当时护送海洛伊丝和他的护卫队长竟然就是西维骑兵部队的指挥官,难怪奈西索和玛尔两位伯爵对他恭恭敬敬。 "你最好不要把这事想得太轻松,”一个又瘦又高、精神矍铄的老头说,"虽然你这个人实在没有什么讨人喜欢的地方,但替你收尸总还是叫人不爽的。你活着就已经够难看的了,死了一定更丑。” 博罗大人向着那老头怒目而视:"混账东西!我真该把你的老二切下来用油炸了喂山羊去!” "这我不反对,”一位矮而壮实、诺亚没能记住名字的重臣说,"但为什么要先油炸?” "安静,各位,”费多尔亲王的神态多少有些尴尬,"我们得把计划敲定。按照原先的约定,我们以及花之都的军队会在五天后的拂晓时分发起攻击,关于这一点,还有没有人有异议?” 营帐里安静下来。当然不可能有异议,整个作战计划经过艾尔薇拉大人与拉尔斯伯爵反复探讨,又经历了数次讨论和修改,在场每个人都早已烂熟于心。与艾尔薇拉大人或者拉尔斯伯爵给人的印象不同,这个计划并不复杂,也没有什么天马行空的奇思妙想,只是堂堂正正地发挥兵力上的优势,坚实得不留任何空隙给敌方。就连对战争之道几乎一窍不通的诺亚也一眼就看得出来,这是个好计划。 于是费多尔亲王接着说道:"没有?很好。现在,我们需要……” 他的话被人打断。这在任何国度都是种严重的冒犯,但在西维人心中,似乎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请等一下,”博罗大人有些犹豫,刚刚粗声粗气、凶神恶煞的他此刻却扭扭捏捏,颇有几分胆怯,"毫无疑问,我们会获胜的。可是,可是,我们几个老家伙,请原谅,还有那些小家伙,合计了一下。艾格兰的朋友们也是一样的看法。总之我们大家,呃,这确实是件麻烦事。但,总得有人提出来。他们一致认为,我是合适的人选。我想也是的。所以,虽然这很困难,我还是得说。哦天啊。”他端起面前的水杯喝了一口,又用袖子擦了擦嘴。 这家伙语无伦次的在说些什么?诺亚不仅蹙眉。按他的了解,西维的骑兵指挥官,绝不会是连话都说不清楚的无能之辈。 亲王抿了抿嘴唇:"你想说什么,博罗大人?” "我是说,”博罗大人喉结蠕动,"海洛伊丝陛下,如果在战斗中,您的兄长见势不妙,用薇卡殿下来威胁我们,我们……又该怎么办呢?”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海洛伊丝身上。轻轻哼了声,海洛面露不屑的微笑:"博罗大人,请恕我无法理解您的顾虑。在我看来,这件事完全不值得担心。若只是口头的威胁,身经百战的您当然不会放在心上,这我就不再多言了;而若是薇卡出现了战场上——”她顿了顿,环顾了下在场众人,"不管他们对她做了什么,又或者他们宣称将要对她做什么,诸位全都不用在意。这是她自己的选择,一切都是她咎由自取,总不能让我们这么多人为她一个人犯的错误承担后果吧?” 诺亚感受得清清楚楚,在说出这番话时,海洛伊丝的灵能经历怎样一番波动。那不啻是场真正的风暴,她的心一定早就乱成一团,却还要在大家面前强装镇静。 现场的西维人和艾格兰人又何尝不明白她的心情。诺亚低下头。现在的海洛,一句话就能让成千上万的人为她赴死。然而他很清楚,在她的心里,恐怕更希望自己还是那个在学院的喷泉里无忧无虑打着水仗的小女孩。 长久的沉默过后,博罗大人艰难地开口:"如您所愿,陛下。这么说太过残酷,但,您要责怪的话就请只责怪我一个人,”他扯了扯衣领,像是好容易才下定了继续说下去决心,"我还是要请您确认一下,您说的‘不用在意’,具体来说,到何种程度?” 海洛伊丝连片刻的犹豫都没有:"您问何种程度吗?很简单,能做得到的话,就终结她的痛苦好了,您肯定懂得我指的是哪种方式。做不到的话,让戴蒙那边下手也可以。这对她、对我们都只有更好。对了,亲王大人。” "您有什么吩咐?”亲王应道。 "我记得艾芙洛曾经对您说过,”海洛伊丝舔了舔嘴唇,"就算您把薇卡当着她的面切成一片一片烤着吃掉,她也要和您战斗到最后一兵一卒。” "她确实这么说过,”西维亲王颔首,"那是个……有趣的误会。” "那么,博罗大人,”海螺微笑着看着骑兵指挥官,"如果戴蒙也这么做的话,记得替我要一片肉回来。” 无声的骚动在人群中扩散。有资格出席作战会议的大人物们都不是会轻易流露真情实感的类型,尽管如此,她的话也给他们造成了相当的触动。从脸上自然看不出什么,沙盘边人人都面无表情,可他们灵能的波动暴露了内心。 "我明白了。”博罗大人神情凝重地行了一礼。 "那么下面,”费多尔亲王调整了下站姿,"我们得确定一位先锋官。” 第439章 先锋官(2) 亲王的话音刚落,本来有些沉闷的空气瞬间又活跃起来。在诺亚的感知中,大家的心情仍然沉重,但至少不像刚刚那样阴郁感伤了。 "亲王,陛下,”第一个站出来的是寒铁城的加文·马绍尔伯爵,他身材矮壮,胡子和头发都剃得精光,"我向你们请求这一荣誉。在那场残暴的屠杀中,戴蒙杀害了戴维,还有成千上万无辜的人。我要为我的朋友报仇,而且,艾尔薇拉大人与哈耿大人都可以为我作证,薇卡殿下当时可是答应了我这个要求的!” "这倒是,她当时是答应了你的。”艾尔薇拉大人说。 "加文大人,”博罗大人说,"我理解您的心情,但这不单单是您一个人要向戴蒙复仇,我们也有帐要和他算。陛下,亲王,我恳求你们将这项荣耀的任务交给我。毕竟,这可是惯例啊。要知道,”他环视一周,"这里大多数人还在吃奶的时候,我就已经担任过多次先锋官了!” 他的话引起了一阵鄙视的议论。"博罗大人年事已高,惯例也不是一成不变的,”亲王的掌旗官洛伦特说道,"陛下,亲王,薇卡殿下离去的那一天,负责保证她安全的人是我。在我成为掌旗官的一千多个日日夜夜以来,还从未犯下过如此严重的过错。我希望的不是荣耀,而是赎罪!两位没有追究我的责任,但我无法原谅自己的疏忽,所以,请把先锋官的职责交给我,让我有机会挽回名誉。” "请允许我指出,”卡隆伯爵站了出来,"我们是在艾格兰的土地上战斗。我们感谢西维朋友的帮助,但不能把什么事情都推给他们。亲王,陛下,我认为我是个合适的人选。另外,我希望拉尔斯与我并肩冲锋。在上次战争中,我们两人已经证明了自己;这一次,我们也会将胜利献给我们伟大的联盟。” "正是如此!”拉尔斯伯爵附和。 夜歌城的领主克莱瑟·普尔伯爵阴沉着脸说道:"我不怀疑您的勇武,尊敬的卡隆伯爵。但也要考虑这样一个事实:如果在一场如此重要的战斗中,我们都需要拉尔斯伯爵来担任先锋,那么西维的朋友们就该疑惑,艾格兰是不是已经无人可用了。费多尔亲王,海洛伊丝陛下,我有自知之明,我本来不够格申请这一荣誉职位。但既然连拉尔斯伯爵都大言不惭地想要成为先锋官,那我也没有理由退缩。” 诺亚听说过克莱瑟伯爵与拉尔斯伯爵的恩怨,据说他们曾是挚友,直到拉尔斯在克莱瑟的婚礼上弹奏了一曲。 拉尔斯伯爵脸上的肌肉抽动,朝后退了两步,避开克莱瑟伯爵充满怒意的视线。他平时总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面对克莱瑟伯爵却畏畏缩缩,可见当年那件事确实错在他一边。 叫嚷声此起彼伏,费多尔亲王的贴身卫士们,近卫军的指挥官,步兵的指挥官,法务大臣,暮星城的博鲁奇克伯爵,冻石城的菲尼普斯伯爵,凡是出席会议的,几乎人人都争相向费多尔亲王与海洛伊丝要求成为先锋。 真是叫人难以抉择。这不仅仅是谁来担任先锋的问题,还牵扯到个人的恩怨、各方领主之间的平衡乃至艾格兰与西维的影响力,光是粗略想一想,诺亚都觉得脑袋发胀。那位亲王也就罢了,海洛伊丝比自己还小了几岁,却必须一面在众人面前表现得优雅从容,一面为这种事费尽心思。对她稚嫩削瘦的肩膀而言,这实在是个太过沉重的负担。 他突然回过神来。营帐里的吵闹不知何时停止了,一个年轻人走向费多尔与海洛伊丝,他长发凌乱,衣衫褴褛,脚步踉踉跄跄,简直随时可能倒下。没人出声,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的身上,诺亚大惑不解。这家伙是谁,又是什么时候进来的? 噗通一声,年轻人在亲王与海洛伊丝面前跪下。抬起头来的瞬间,诺亚认出了他来。是哈耿,在风铃城外,薇卡与艾芙洛曾联手——其中主要是薇卡——将他一顿好揍。听艾尔薇拉大人说,自薇卡来到西维人中间,他便一直担任她的贴身护卫。"我,”哈耿双手握拳,"请让我担任先锋官。” 说完他埋首下去,额头重重撞上了地面。 "小子,”有个老头不耐烦地说,"想要担任先锋,至少要告诉我们你凭的是什么!你以为在这儿磕头就有用吗?” "凭什么!”哈耿倏地起身。一声长鸣,他拔剑出鞘。这家伙什么时候用上剑了?在诺亚的印象里,他的灵能惊人,战斗方式却粗暴而简陋,凭借的是原始的本能。 众人一片惊呼。"你这混账,”博罗大人骂道,"莫非疯了不成!在这种地方拔剑是想做什么?” 哈耿再次跪下,用双手将剑捧向海洛伊丝,满脸都是泪水。"就凭这把剑!”他的语声哽咽而嘶哑,"这是她的父亲给她的十岁生日礼物,她又送给了我,作为我照顾她的谢礼!其实我根本配不上这把剑……我什么也没做,还因为我的疏忽才让她落到了戴蒙手里!如果这柄剑会说话,它一定会说,去吧,去把我的主人带回来!现在,”他回过头,望着人群,"现在你们知道我凭什么了吗!” 他从头至尾没有说到"她”是谁,但每个人都明白。博罗大人默默退下,海洛伊丝盯着那柄剑看了好久,终于点了点头:"我明白了,哈耿大人。您……确实是合适的人选。” 当天晚上,诺亚接受了拉尔斯伯爵的邀请(更准确地说,是恳求),与他共进晚餐。尽管是在行军途中,而且身无分文,伯爵还是备下了丰盛的晚餐与几瓶上好的葡萄酒。大家虽然畏惧他的琴技,但却认可他的智慧,只凭一个名字、无需任何担保就愿意借钱给他的大有人在。 拉尔斯伯爵当然不是无缘无故邀请他的。作为答谢,诺亚传授了伯爵好几条私藏的七弦琴弹奏心得。最近一段日子,海洛伊丝的状况实在太让他担心,他急着回去。但伯爵太热情,他又不擅长拒绝人,等他好不容易能够抽身,时间已经过去了将近两个小时。 回到自己的帐篷,没有灯火,海洛伊丝大概已经睡下了。接着他就发现事情不是那么回事:"你在干什么!” 第440章 先锋官(3) 海洛伊丝握着一把匕首,对准自己的心口,轻轻刺了下。 最近一段时间,或许是勤加练习,或许是奔波辛苦,他发现自己的灵能在不知不觉间提升了许多,相应的,感知的范围和精确度也跟着提高了。就像现在,虽然帐篷里一片漆黑,别说海洛伊丝的姿态和动作,连她的表情他也清清楚楚。 "诺……亚,”她抬起头来,嗓音沙哑得令人心痛,"你……你回来了。” 说完,她又用匕首刺了一下自己的手臂。 诺亚抢上前去,二话不说夺过她的匕首,远远丢开。以海洛伊丝和他的实力差距,本来不可能这么轻易就得手。但她的灵能睡着了般静静蛰伏,完全没有任何动静,双臂也软绵绵的没有一点力气。 她已经刺了自己不知多少下,胸前和手臂鲜血淋漓,衣襟与袖子湿了半幅。诺亚深深吸了口气,四下张望,营地里还未熄灯,火光映在帐篷的帆布上,阴影不住跳动。"你,”他按住她的肩头,"你这是在干什么!” "我,”她的头靠上了他的胸膛,诺亚发现她的身子在颤抖,"我讨厌我自己,我恨我自己……我怎么能说出那样的话,我……带一片她的肉回来……这种事情想想都是罪恶,我却能那样满不在乎地说出来……我……简直不是人……” "海洛……” "我……我觉得,我就像是一只鸟儿,随处可见、普普通通的那种,比如麻雀,小小的翅膀连让自己飞起来都有困难。现在……前方的天空被黑沉沉的乌云覆盖,一场风暴就要来临,这只麻雀非但没有地方可以躲避风雨,还得带着满身沉重的枷锁,拼命挥舞着翅膀,穿过风暴去寻找太阳,这种事……这种事又怎么可能做得到?”她突然跪倒在地,深深埋下头去:"我……我要是个普通人家的孩子该多好!父亲……父亲被杀害了,薇卡落在了戴蒙手里,艾芙洛也失踪了……奥列格是个混蛋……塔罗恩也站在了戴蒙一边……我……我根本不想当什么女王……我只要她们好好的……” 哭泣很快变成了嚎啕,忽然她又起身,紧紧搂住诺亚:"我现在只剩你了。不要离开我,我命令你,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要离开我!” 有时与其劝慰,不如让她哭个够。我曾发誓不再让她哭泣,现在看来,那是个多么可笑、傲慢又无知的誓言。诺亚同样搂住了她,一言不发,直到她的哭声渐渐低落。"我答应你,”他在她耳边低语,希望这一次,我不要再食言了,"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一直在你身边。不过……” "什么?”她抬起头来看着他,天空般湛蓝的双眸在黑暗中看来也泛着淡淡的光彩。 他伸出舌尖,沾了沾她脸上的泪水。冰凉,苦涩,神奇的是其中又有一丝微微的甜意,他把这味道记在心里。"你也要答应我,不可以再伤害自己,”他解开她的衣领,脱去上衣,"现在,先处理下伤口吧?” 她点了点头。 没有点起蜡烛,诺亚就在黑暗中为她止血,敷药,裹伤。她一直保持沉默,直到一切完成,诺亚找了件干净的上衣为她套上。 "对不起,”海洛幽幽地叹了口气,"只要想到薇卡在戴蒙手中会经历什么,我就控制不住自己……” "啊,老实说,”诺亚同样叹息,"我也是。”这并非完全是安慰。诺亚和戴蒙当面交谈过,知道他看似优雅的外表下是一颗多么扭曲的心。薇卡肯定更清楚,可她还是去了。那个傻瓜,她是真的完全不把自己当成一回事哪。 "有的时候,我真的很想回到十岁之前,回到那些在普通又快乐的日子里去。不过呢,”她咬了咬嘴唇,笑了起来,"事到如今已经无法回头了。我虽然偶尔会犯犯傻……好吧这偶尔有些太频繁了,但我也知道,我已经不再是那个凡事只会找妈妈的小女孩了。现在,该轮到我去保护别人了。所以……没事了,放心吧。” "真的没事了?” "真的。” 诺亚轻轻戳了戳她的胸口,顿时令她龇牙咧嘴。"啊坏蛋,”她嚷了起来,"你干什么?很痛啊!” "知道了吧?你还不可以说没事呢。幸好你没把自己伤得更重,”诺亚有点儿后怕,他急忙把糟糕的念头从脑袋里赶了出去,"睡吧,女王陛下?明天还要接着行军呢。”说完他很感慨,所谓女王,就是前一天晚上悲哀恸哭、伤痕累累,第二天却还得继续与盟友谈笑风生、在在自己的贵族与士兵面前表现得英姿勃勃、光芒万丈的那种人吗?实在是难为她了。 "嗯,”海洛完全平静了下来,突然又羞赧地低下头,"是该睡觉了。看在我受了伤又害你担心的份上,今天就饶了你吧。” 非常好。直到听到她这句话,诺亚这才完全放心。 次日清晨,嘹亮的号角声叫他们唤醒。走出帐篷,今天又是个晴朗的好日子,整座营地都在忙忙碌碌。按照最近几天的惯例,至多三十分钟后,大军就会拔营出发,继续向托卡城前进。 根据斥候带回来的消息和艾尔薇拉大人的推算,今天是戴蒙抵达托卡城的日子。西维与北境的联军规模超过十五万人,再加上马匹、辎重、车辆、攻城器材,比起一路轻装、沿途还可以换马的戴蒙来仅仅落后了五天而已,上至海洛伊丝与费多尔亲王,下到侍从与马夫,可以说每个人都很了不起。 当时曾有人提议,只带上少量精锐,沿着戴蒙留下的马蹄印星夜兼程,长途奔袭托卡城,打对手一个措手不及。卡隆伯爵、暮星城的博鲁奇克伯爵、亲王的掌旗官和贴身卫士们——总之是群年轻人——纷纷举手赞成这个计划,并且愿意身体力行。 但那些久经沙场的老兵却大部分都反对冒险。路途太过遥远,军队不可能完全藏匿行踪,而且匆匆忙忙的长途行军对战斗力也会造成削弱。更何况戴蒙与他的部下可不傻,在他提出谈判之时,他们一定就有了准备。 第441章 先锋官(4) 当时曾有过一番直率热烈、又和睦融洽的讨论,最后大家一致同意,采用艾尔薇拉大人与拉尔斯伯爵最初的计划,集合大军南下,确保兵力和补给上的绝对优势,与花之都的军队一起夹击戴蒙。 诺亚知道,海洛的心其实很想站在那些年轻人一边。早一刻抵达托卡城,就能早一刻救出薇卡(至少也能早一刻结束她的痛苦,不过这个想法,诺亚从来不敢对海洛伊丝说)。可她的理智、她的责任让她选择了同意老兵们的意见。托卡城是座古老、宏伟的城堡,虽然废弃已久,但城墙依然高大坚固,驻守城堡的也绝非无能之辈,奇袭拿下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全副武装的骑兵,手持长枪的步兵,轻装的弓手和弩手,载满粮食的板车,堆着各种杂物的牛车……大军有条不紊地开拔,像是一条人、马、钢铁和皮革汇聚成的河流,浩浩荡荡涌向南方。 身为女王,海洛伊丝自然不需要和士兵一样,忍受用双脚走路或者马背颠簸之苦,她有一辆马车。那本来是辆十六匹马拉着的大型豪华马车,由费多尔亲王馈赠,内部陈设齐全,装点得美轮美奂,可以让她整个行军过程中都不用从马车里下来。但她认为这样过于奢侈,现在是非常时期,不能把人力和财物浪费在让她舒服一点这样的小事上。 于是,在一番称颂和赞扬后,亲王按照她的意思将马车换成了四匹马拉的、普普通通的、车厢里除了座位就什么也没有的那种。 下来的问题则出在诺亚身上。海洛伊丝当然让他和她一起乘坐马车,沿途和他聊天,听他弹奏七弦琴,一同欣赏窗外的风景,教他剑术与格斗,时不时开开过火的玩笑。对她而言,和诺亚共处的车厢是难得的、可以完全放松下来的空间。只有在这个小小的车厢里,我才觉得我又变回了我自己,她是这么对他说的。 然而许多人对此颇有微词。那小子是个什么东西?怎么能让一个旅行诗人接近陛下?他怎么有资格参加作战会议?他一定迷惑了陛下。说不定他是戴蒙的奸细。我要揭下他那张假面具。 类似的流言蜚语,甚至有人故意让当面诺亚听见。诺亚一点也不觉得生气,事实上,他自己也觉得自己的身份确实有点儿尴尬。女王陛下的恋人,除去这个略显勉强、根本没法用来自我介绍的头衔外,他就只剩旅行诗人这一个身份了。 而这自然没法和那些公爵伯爵爵士勇士冠军英雄什么的相提并论。站在那些流言传播者的立场,这样一个来路不明的家伙成天和海洛伊丝形影不离,确实很招人怀疑或者嫉恨。就他所知,看中他马车上的座位、想要取而代之的人为数可不少,西维或者艾格兰都有。 他没让海洛伊丝知道这些。她已经够辛苦的了,我该尽我所能,让她和我在一起的时候感到轻松愉快,这是我唯一能为她做的,而不是让她反过来再为我操心。 无视周遭那些嫉妒的阴沉目光,诺亚与海洛伊丝携手走向马车。车夫为他们拉开车门,海洛正要上车,艾尔薇拉大人满面笑容地朝他们走来。所过之处,每个西维人不管手头正在做什么,全部向她弯腰行礼。 "早安,海洛伊丝陛下;早安,诺亚先生。” "早安,艾尔薇拉大人。”诺亚和海洛伊丝异口同声。 "请原谅,海洛伊丝陛下,我需要耽搁您几分钟时间,”情报总管说道,"但我相信,我为您带来的消息足够弥补我这点小小的无礼。” "您带来了什么样的消息?” "是一条纯粹的好消息,您会高兴的。艾芙洛殿下安全了。” 海洛伊丝欣喜得叫出了声。自从得知薇卡前去刺杀戴蒙,不,还要更早,可以说自橡木城的屠杀以来,她还从未如此发自肺腑地高兴过。 但也只是短短一刻。她手抚胸前:"在您面前,掩饰是没有意义的,我确实很高兴,艾尔薇拉大人。您是怎么知道这消息的?” "艾芙洛殿下、塔罗恩殿下和罗贝特·那拉塔斯总督共同向艾格兰全境发出了一份声明,号召所有人汇集到您的旗帜下,反对戴蒙的阴谋。声明上还写明了戴蒙在橡木城的暴行,以及他试图开启星门、将恶魔引入我们世界的阴谋。”艾尔薇拉大人的声音有着奇异的穿透力,虽然不响亮,但就诺亚的观察,上百尺范围的人都被她的话语所吸引。她似乎有意要让更多的人听到。 "塔罗恩!”海洛伊丝又惊又喜,"原来他是站在我一边的吗?不过,请恕我孤陋寡闻,罗贝特·那拉塔斯总督又是哪位?” "裘里这个地名,您听说过吗?”情报总管反问。 "无尽之洋对岸的自由贸易都市联盟——啊我想起来了,他就是现任的裘里总督。他和艾芙洛还有塔罗恩一同发出的这封信吗?” "声明上有他们三位的签名与纹章,我请人鉴定过了,两位殿下的不敢肯定,至少总督的签字是货真价实的。” "货真价实的……这真是太不可思议了。”海洛伊丝看看诺亚,看她神情像是在梦中。 "哦?为何您会这么说?” "我们艾格兰与裘里并没有太多的贸易往来,而且仅限于民间,惭愧地说,我对裘里几乎一无所知。我相信艾芙洛和塔罗恩比我也好不到哪里去。所以,裘里的总督,为什么会和他们俩一起发声明?” "声明上没有提到,不过我相信,那一定是个非常精彩的故事。” "是啊,是啊,”海洛伊丝又仰头看了看天空,"对了,您刚刚说,艾芙洛和塔罗恩的笔迹您不敢确信。可以让我看看那份声明吗?” "当然可以。我就是为了此事来的。” 她送上一张系着橙黄色丝带的卷轴。海洛伊丝解开丝带,展开卷轴,诺亚凑了过去,一眼就看到卷轴底部的三枚纹章。艾芙洛和塔罗恩的一望可知,环绕的橄榄枝是他们家族最典型的特征;剩下的那枚则是一只船锚,四周点缀着麦穗、鲜花与木桶。毫无疑问,这就是裘里总督的家族徽记了。 才看过几眼,海洛伊丝肯定地说:"是他们的签名,我不会弄错的。尤其是艾芙洛,这种字母套着字母的方式,别人就是想学也学不来呢。不过,”她疑惑地皱起眉头,"为什么……” "果然,您也发现了吗?” "是啊,”海洛伊丝若有所思,"为什么她的字,看起来有点儿颤抖呢?就好像是在颠簸的马车或者摇晃的海船上签下来的。” "我也这样认为。可是另外两位的笔迹,却没有这种情况啊……” "也可能,”看了又看,诺亚提出了另外一种可能性,"只是她的手在抖?” 第442章 一枚掷出的硬币(1) "我可能干了件蠢事。”鲁尔先生说着灌下了一大口黑啤酒。 餐桌对面,艾尔西端起热巧克力正要喝,闻言手一抖,巧克力洒得衣襟上全是。"您?”他瞠目结舌,"您说什么?” "你没听错。不必那么惊讶,我也是人。是人就会犯错。” "是。不过,您是指哪件事呢?”艾尔西擦拭胸前。 "去见你的同学,还分享了些身为长者的经验。当一个人的情绪波动较大,换句话说心情较为激动时,心智类的法术总是更容易生效,”老师又啜了口啤酒,自嘲地笑了笑,"由此可见,好为人师确实是一种恶习,老年人更应该要注意。” "您言重了,”犹豫了下,艾尔西还是问了出来,"您那天对薇卡殿下说了什么?” 老师满是皱纹和老人斑的脸上,笑容一闪而逝。"我对她说,她错了。这句话本身没有错,但却可能改变她的心意,”他话锋一转,"戴蒙殿下回来了。” 艾尔西下意识地朝窗外望了眼。城堡里的气氛有点儿微妙,天还早,起床的号角还没吹响,校场上却已经有不少人在练习。戴蒙殿下是昨天夜间归来的,早在昨天下午,斥候就带回来了坏消息,西维、北境和珍珠地的军队正从南北两个方向接近,十天之内就能兵临城下,总数保守估计也是托卡城守军的五倍以上。 远处的星门仍在闪烁,斑斓的色彩在清晨的薄雾中如同梦幻。但在艾尔西看来,戴蒙王子的结局已然注定,现在的星门更像是落水者眼中的稻草。"戴蒙殿下回来就意味着战斗即将开始。老师,我以为,星门已经注定无法开启,我们得早点考虑……” "不必担心。一名谨慎的奥术师必须预料到法术一旦失败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并且提前准备好应对的措施。记住,永远不要去尝试那些你无法控制的法术。” "多谢您的指点。”艾尔西担心的是战斗一旦打响,鲁尔先生和自己会无法脱身,不过听老师口气,他早已有了对策。 "倒是还有一件事。戴蒙殿下既然已经回来,那他应该很快就会再度邀请你的。” "邀请我?”艾尔西立刻明白了老师的意思,"您是说,他又要对薇卡殿下……” "是的。上次他安排了盛大的仪式和一系列后续的庆祝活动,又特意请你到场,最后却颜面尽失,这恐怕是比失去眼睛更大的耻辱。以王子殿下的品性,他不会认识到自己那急躁、傲慢与盲目自信的心态,也不会反思自己在整件事的计划与决策上有何错误,只会把原因都归结到你同学身上。” 听着老师的话,艾尔西不禁又朝餐厅里望了眼。幸好这会还没有其他人在,只有门口站着两个百无聊赖、似乎从早到晚都在打哈欠的侍者。餐厅够大,距离够远,希望他们没有听到老师在说什么。 "殿下的性格……一向如此。”他谨慎地附和道。 "真是个可怜的孩子。”老师有片刻的凝重,随即端起杯子,将剩下的黑啤酒都倒在口中。他轻轻打了个嗝:"唯有人类的愚蠢是永恒的,我也一样。指点别人总是简单的,直到当你也置身其中。” "呃?”艾尔西完全听不明白,最近的老师实在是怪怪的。 "我才告诉过你,永远不要去尝试那些你无法控制的法术,可我自己也去见了薇卡殿下。她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就好比一枚硬币的两个面。哪一面会朝上?在硬币落地之前,是谁也无法知道的,重大的历史走向往往就是由这样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改变的,现在,艾格兰的未来很大程度上将由一个小女孩的想法来决定。好了,”鲁尔先生从餐桌边起身,"硬币哪一面朝上,就交给你去见证了。” 老师的预言果然没错。上午才过去一半,戴蒙的侍从找到艾尔西,向他转达了王子的邀请。艾尔西跟着侍从穿过花园,迈入地窖,走进同一间审讯室。 在场的人比上次更少。戴蒙,娜塔莎大人,斯瑞普大人,再加艾尔西,仅此而已。这样私密的场合也把我喊上,我该感到荣幸吗? "艾尔西先生,”戴蒙主动与艾尔西握手,"上次想来给您留下了非常糟糕的印象,真是叫我感到惭愧,看来我还是低估了她。任何事都应该有始有终,所以我又把你叫来了,希望这一次能改变你的看法。” "……这是我的荣幸。希望您如愿以偿。”艾尔西说。 "会的,”王子扫了眼他的妹妹,"这次一定,不会再有任何纰漏的。” 王子的话是一回事,但他的语气神情又是另外一回事。有了上次的经历,他心里其实也不是那么肯定的。 薇卡这回仍然被镣铐和锁链锁在了墙上,而房间里也同样点起了火盆。她双眼紧闭,额角还挂着汗水,身上单薄的粗布短衣也湿透了。是昏过去了,还是仅仅闭上眼睛在休息?艾尔西与斯瑞普飞快地交换了个眼神,互相从对方眼里看到了疑惑与不安。 他还记得薇卡对自己说过的话。娜塔莎大人的那个法术,如果再来一次的话,我大概……不,是绝对没法再坚持下去了……可是娜塔莎大人也说过,她没有更多的龙骨了,短时间内是无法再施展同样法术的。还有,为何这次会把斯瑞普大人也喊上?越是思忖艾尔西就越是忐忑,戴蒙究竟要对她做什么? "殿下,”娜塔莎大人问道,"我们可以开始了吗?” "我想是的。斯瑞普大人,”王子转向祭司,"她现在的状况如何?可以承受娜塔莎大人的法术吗?” "可以。但,”斯瑞普说,"像上次那样的程度恐怕不行。您妹妹的身体确实比常人的要坚韧许多,但她终究只是个人类。继续这么下去的话……” "这就够了,其他的您不用担心,”戴蒙微笑,"好了娜塔莎大人,开始吧。” 他的笑容看似优雅,可艾尔西在其中却只看到了狰狞与凶猛。与其说那是人类的笑,不如说是野兽。 "遵命,殿下。”娜塔莎大人说着手一扬,一个小小的瓶子诡异地凭空出现在了她掌中。 第443章 一枚掷出的硬币(2) 那是个细长透明的玻璃瓶,粗细长短都与一根指头相仿,瓶中盛满了红色的液体,看起来像是血液。 娜塔莎大人小心地拧开尖刺形状的瓶盖,倾过瓶身,将鲜红的液体一滴一滴倒入火盆中。甜腻芬芳的气味顿时弥漫开来,其中又隐隐有股腐臭挥之不去,无论香甜如何浓烈,始终无法将臭味完全掩盖。 艾尔西突然产生了个奇妙的念头——这倒是有点像您哪,戴蒙殿下,不管您如何展现自己的慷慨、优雅与风度,真正对您有所了解的人都会注意到您英俊的相貌下那扭曲的心灵的。 薇卡依然闭着眼睛。即便她对娜塔莎大人正在准备的法术感到害怕,她也没有流露出一丝一毫。她明明知道自己无法再坚持下去,为什么还能表现得如此平静?就好比是一场战斗行将终结,她伤痕累累、败局已定,却仍然向对手举起了手中的剑。 不,这样的比喻还不够准确,他心情复杂地看着她的右手。应该说,自一开始,她参加的就是一场注定失败的战斗。人类的意志再怎么坚如钢铁,无休无止的痛苦折磨下也总有崩溃的时候。她无疑也清楚这一点,可还是义无反顾地接受了这场战斗,没有犹豫、没有迟疑、没有迷惘。 所以,我即将见证的,就是她最后失败的时刻么?对她而言,这太残酷了。 时间过去许久,一小瓶液体才终于倒完。娜塔莎大人松开手,瓶子落下,却没有在地上砸碎。一离开手,玻璃瓶便逐渐消散,触及地面的瞬间恰好完全消失不见。 这并不是什么高深的法术,但像娜塔莎一样什么咒文和手势都不需要,随手一挥便施展出来,寻常的奥术师恐怕一辈子也做不到。 突然一只蝴蝶从火盆中升起,扑扇翅膀时发出银铃晃动般悦耳的声响,盘旋着飞向薇卡。蝴蝶手掌大小,通体晶莹剔透,表面在火焰映照下泛着细碎的微光,视线可以毫无阻碍地穿过它的身躯。 蝴蝶没入了薇卡的胸膛,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就消失不见,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薇卡紧闭双眼,似乎什么也没有察觉到。 接着第二只蝴蝶起飞,随后是第三只、第四只、第五只……蝴蝶的数目越来越多,振翅的响动冲刷着鼓膜,艾尔西很快便无暇清点。它们飞舞着占据了审讯室的每一个角落,又成群结队地落在薇卡身上,又一一消散无形,若非如此,只怕她全身早已被重重叠叠地盖住。 戴蒙殿下与斯瑞普大人看得目不转睛。他们神情看似一致,但若谁有心仔细观察,轻易就可以发现两人的区别——王子只是焦躁,祭司却是焦急。 "薇卡殿下,”娜塔莎大人的声音在蝴蝶挥舞翅膀的声响中依然清晰,"您真的很了不起,竟然能一个人撑到现在,别说是我了,就连伊利昂大人也很钦佩您的勇气与毅力呀。不过呢,终究是到此为止喽。” 不再有新的蝴蝶自火盆中诞生,眼前的重影渐渐稀疏,顷刻间最后一只蝴蝶也落上了薇卡的肩头。娜塔莎弹了弹手指,火焰霎时熄灭。 薇卡睁开了眼睛,眼神迷离,一脸茫然,像是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看来这次的法术不像上次那样会带来巨大的痛苦,然而艾尔西却一点也没有因此就感到安心。能让娜塔莎大人也大费周折的法术,绝不会没有用处的。 事实果然如此。薇卡突然皱起眉头,轻轻地"啊”了声,张嘴大口大口地喘息着。"不……不……”她的双眼直勾勾地看着前方,"别、别这样,我……我……” "怎么?”娜塔莎满脸甜美的微笑,"您不舒服吗?” 公主用力咬住嘴唇,唇齿间顿时淌下好几缕鲜红。"不,不是这样的……不是……” "这感觉,您难道不喜欢?” "不要……不要……你……你……走开……走开!” "您无需在任何时候都这样坚强啊,亲爱的薇卡殿下,”娜塔莎的声音变得柔和,慈祥,犹如母亲在婴儿耳边低语,"您已经精疲力尽,也该好好休息一下啦。” "不,我不在……这里……这里是托卡城,我……”她用力摇晃脑袋,像是想把什么念头从脑海中驱赶出去,"不对……这里不是……” "您有许多亲人,朋友……他们关心您……爱护您……在他们中间,您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您也不希望看到他们为您难过吧?” 薇卡仰起头痛苦地叫喊了声,叫声里充满了期盼与抗拒。"不……不……他们……没有!没有人在我身边!这里是地牢……我……我才不要那些……”她急速地喘息着,额头与脖子上青筋根根凸起,"不要……呜——一点都不要!” "她这是怎么了?”戴蒙问,"她好像看到了些我们看不到的人或者事。” "赞美您的洞察力,戴蒙殿下,”娜塔莎大人得意洋洋,"这个法术对她的身体不会造成什么伤害,只是勾起她美好的回忆,再夹杂她内心深处的期望,令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中,抵抗意识会像春天的积雪般在不知不觉间消融。她甚至不会记得自己与您为敌。到了那时候,无论您要她做什么,她都会听从的。” "了不起的法术。不过看她的样子,似乎并不太想沉浸到自己的想象中去啊?” "以您妹妹的坚韧与顽强,能够抵抗法术的部分效果是很正常的。不过即便是她,也只能坚持一段时间,而且这段时间不会很长。” "那么,现在要做的就只是等待了。” "正是如此。” "不会还和上次一样吧?” "当然不会。” 戴蒙和娜塔莎一问一答。对她的身体不会造成伤害?有那么一瞬间,艾尔西愤怒得几乎失去理智。娜塔莎所施展的这个法术,尽管艾尔西从没见过,但他能从薇卡的反应上推断出来。与心灵控制类的法术在原理上基本一致,通过对头脑的刺激,造成意识与记忆的紊乱,进而产生幻觉。 是的,这类法术确实不会伤到身体……但却会严重地伤到头脑。或是记忆的丧失,或是思维能力的衰退,当法术结束,她还是不是她都是个问题。连这样的法术也用上了……艾尔西强迫自己冷静。 墙壁上,薇卡挣扎的幅度越来越小,呼吸也在渐渐缓和。她的意志在逐渐消散,就像那样蝴蝶在她身上消散一样。"是……不……是……”她脸上的肌肉在抽动,她想要微笑,但最后剩下的一点神智在阻止她这样做,"我……不……好、好的……我……” 人力毕竟无法与奥术抗衡。到了这一步,大概很快了吧?那意味着星门即将开启,可艾尔西的心中毫无喜悦或是兴奋。 "我……谢谢……这里……这里是……”薇卡双眼朦胧地打量四周,"……终于……我……不……终于……” 她像是发烧似的颤抖起来。娜塔莎大人走到她身边。"别害怕,殿下,噩梦已经过去了。” "是……不……是……是啊,噩梦……” "对,噩梦,让我们全都忘记掉吧,那只是一场梦而已。现在,您安全了,没有人能再伤害您。” 最后坚持了片刻,薇卡终于笑了起来,天真的模样就仿佛她仍是王立学院时期的那个小女孩。"真、真好啊,你……”她专注地看着上方,不知此刻在她的意识里究竟看到了什么,"没想到竟然是这样温暖……这样安心呢……” 看来终究是到此为止了。明知结果早就注定,可艾尔西还是忍不住要感到失望。终究是到此为止了吗?她毕竟也是个凡人哪…… "可是呢,”娜塔莎大人又说,"您的哥哥需要您帮助哦。那个从小陪伴您玩耍、用他的臂膀为您遮风挡雨、深深爱着您的哥哥哦。您不会连这种事都拒绝吧?” 薇卡看向娜塔莎,淡蓝的双眸全然失去了神采:"不……当然不会!我哥哥……他需要我做什么?” "只要一滴您的血就好。” "我……我的血?” "是的,一滴血就能帮到您的哥哥。” "好……好的。我……我该怎么做?” "成功了,”戴蒙满面笑容,"这是个值得纪念的日子。是吧,斯瑞普大人?” 祭司含混地应了声。娜塔莎大人嘴角翘起,凑到薇卡耳边:"很简单。现在,请给我您的血。您只要回答我,‘我愿意’,就好了。来吧,请您说出来吧。” "我……” "‘我愿意’。” "我……”薇卡深深吸了口气,"我愿——”突然她吐出一大口鲜血,几乎全喷在了娜塔莎大人的脸颊上。在所有人的惊愕注视中,有什么东西被她从嘴里吐了出来。 艾尔西的头脑一片空白——是半截咬断的舌头。鲜红的血像泉水一样从薇卡口中涌出,她无法说话也无法呼吸,却一脸欣慰的笑容。 第444章 俘虏(1) 这个清晨,诺亚被异样的响动惊醒。他睁开眼睛,床头的沙漏显示现在刚过四点半,可帐篷外却满是纷杂的人声,吵闹得他错觉自己置身市集,而非军营。怎么回事?联军向来军纪严明,现在起床号还没吹响,准是发生了什么意外。 莫非戴蒙发动了奇袭?听起来不像。再说离托卡城还有三天的路程,大军周围满是艾尔薇拉大人布下的岗哨与斥候,趁夜偷袭这种事是几乎不可能发生的。 他打算下床去查看,身边的海洛伊丝不满地嘟囔了声,向他胸前缩了缩,裹紧了绒毯。她突然皱起眉头,耳朵像是猫儿那样掀动两下,跟着也醒了过来。 "奇怪,”她揉着眼睛,"外面怎么这么吵?不怕被艾尔薇拉大人抓去打扫厕所吗?” 诺亚不知道那位情报总管是怎么给海洛留下这种印象的。他坐起身来:"我出去看看。” "等等,”她扯住他的胳膊,"我也一起。”说完,她在他脸颊上蜻蜓点水般啄了一下。 他很想立刻展开报复,可惜当真这么做的话,就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起床了。两人穿好衣服,并肩走出帐篷。诺亚第一眼就看到了艾尔薇拉大人,看来今天不管做什么都不用担心被她抓去扫厕所了,她自个也混在人群中叽叽喳喳说着什么,而且目力所及的范围内,就数她嗓门最大。 所以究竟怎么了?他正想随便抓个人问问,自己便看到了答案。 南方的地平线上,乳白与金黄交织的光芒如同利剑般升起,将深蓝色的天幕一分为二,没入穹顶。 "那、那是什么?”他和海洛伊丝异口同声地问。 "大体上可以确定,有人启动了奥尔特星门,那道光就是星门所发出。” 他们回过头,是费多尔亲王。诺亚第一时间想起的,是白石城外自己与海洛伊丝的自相残杀,还有被恶魔附体、仿佛完全变了一个人的科塔娜。海洛多半也是,因为他听到她的声音在微微发颤:"也就是说,我们即将面对……” "这您倒不用担心。按照艾尔薇拉大人的估计,以奥尔特星门的规模,虽然已经启动,到真正与异世界连通还需要大约十五天时间。” "换句话说,我们得在十五天之内取得胜利?” "是的。” "是个艰巨的任务啊,”海洛伊丝的脸庞为阴云所笼罩,"托卡城……虽然早在一百年前……或许是两百年前……总之已经废弃了许久,可至今还是全艾格兰最雄伟的城堡。城堡很大,足以容纳两万守军。城墙甚至比绝境要塞还要坚固,最为低矮单薄的地方也有一百尺高、四十尺厚,由两层巨岩和沙子与碎石的夹层组成。没有攻城梯能够到那个高度,而且就是您的那些投石机,恐怕对城墙也无能为力。” 亲王颔首:"我同意。我也略微读过一些艾格兰的历史,曾有一位英勇的老骑士率领一千名士兵,面对五万敌军的围攻坚守了两年之久。” "两年!”海洛咽了口口水,喉头蠕动,"戴蒙麾下至少还有四万名士兵,其中包括艾格兰最精锐的近卫军。他也一定早就储备好了充足的粮草。仅仅只有十五天时间,要攻下这样坚固的城堡……” 嗯?诺亚忽然发现不对。她在说什么胡话? "恐怕确实不够。但,”费多尔微笑起来,"我们为什么要攻打城堡呢?” "哎?” "您或许没有注意到?奥尔特星门不在托卡城里面啊。” 海洛伊丝的脸顿时通红。幸好这会天色只是微明,她的窘迫还不算太显眼。"这,”她下意识地握住了诺亚的手,"我真是……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我简直无地自容。” "您还年轻,”亲王抬头看向南方的天空,"尽管如此,我们还是要加紧了。” 他说得没错。今天的行军,诺亚能够明显察觉到气氛的不同。表面上看不出来什么,但在他的感知范围内,几乎所有人的灵能都处在不寻常的高涨状态,看来大家的心情多少都有些激动。 这很正常,诺亚心想。我们正在走向的不是星门,而是历史;或者反过来说,历史的脚步正在像我们接近。那古老的造物已经在此地默默地经历了数千次的季节更替,也见证了数个王朝的兴衰起来。现在轮到我们了。 啊对了,说几乎是因为,唯有拉尔斯伯爵兴高采烈。一想到能在星门下展现他新近学到的弹奏技巧,他就激动得不能自已。"好好想一想,”他是这么期待的,"数千年的时光就在星门上顶俯瞰着我,能够在门下弹奏一曲,一定会成为我人生的——” "成为你人生的什么无关紧要,但如果你真的那么做了,”卡隆伯爵冷冷地接道,"一定是会给艾格兰的历史留下污点。好了闭嘴,你都语无伦次了。” "哦你这对艺术一窍不通的可怜人,我怜悯你的无知,原谅你的冒犯,也理解你的嫉妒之情,”拉尔斯伯爵毫不气馁,"我这就去向海洛伊丝陛下提出请求,到时候我的演出会让所有人大吃一惊,你就等着为你此刻的胡言乱语忏悔吧!” 说完他真的策马向马车靠近。海洛伊丝在车厢里听得分明,她与诺亚对视了一眼,还没来得及讨论对策,拉尔斯伯爵就敲响了车窗:"陛下,请原谅我的打搅,我有重要的事向您禀报。” 卡隆伯爵的声音跟着响起:"陛下,我想您一定听到了我们的谈话。您无论如何不能答应他,那对士气将是个毁灭性的打击!” "你以为陛下的胸襟和你一样狭小吗?为了能够在星门下聆听我弹奏,大家一定会英勇奋战夺取星门,这对士气是最大的鼓舞!” "你的城墙真是比托卡城的脸皮还厚!” "刚刚还说我语无伦次,”拉尔斯伯爵哈哈大笑,"现在看看你自己都说了些什么……哎呀哇呀!” 外面传来的声音以及灵能的波动都说明了两位伯爵在做什么。其他人默默地绕开了他们继续前进,谁也没有掺和的意思。 "我是不是该劝劝他们?”海洛很尴尬,"实在太不成体统了,西维人都在看着呢。” "没事,”诺亚说,"我看他们早就习惯了。” "啊这……” 一声号角打断了海洛伊丝的话,两位伯爵也立刻停止了在翻滚的尘土中扭打。一名骑兵从队伍旁飞驰而过:"战斗准备!哈耿先锋官遭遇了敌人!战斗准备!” 第445章 俘虏(2) 十五万人马行军,自然不可能排成一线或者聚成一团。除去哈耿率领的前锋部队,大军分成三路齐头并进,相互之间的距离确保可以随时支援。海洛伊丝所在的主力部队居于中央,由费多尔亲王亲自指挥,人数占到全军的一半以上。 名义上,海洛伊丝也是这支部队的指挥官,但她对战争的了解和拉尔斯伯爵在七弦琴上的造诣不相上下,甚至可能更糟,所以她的指挥权只是名义上的。就先前她与亲王的讨论来看,这是个无比正确(而且英明)的决定。 先锋与主力之间隔了十五分钟的路程。哈耿遇敌,意味着敌人离他们也已不远。诺亚从车窗探出身子,举目远眺,前方的树林惊起大群的飞鸟,战斗多半已经打响。 士兵们迅速展开,骑兵在两翼集结,步兵就地列阵,弩手则位于后方。费多尔亲王差人来请海洛伊丝到他身边去,尽管她对指挥军队作战一窍不通,但既然这是西维与艾格兰的联军,她与亲王的共同指挥——尽管只是形式上的——就是不可或缺的。 在这种地方,西维人的考虑向来周全。诺亚认同他们的态度,哪怕只是两个人之间,一句不合适的玩笑、一个未经考虑的手势都可能导致拔剑相向,对两国的同盟而言就更是如此了。千百个人有千百种想法,任何一点嫌隙都是流言与龃龉滋生的温床,任何微不足道的疏忽都可能导致万劫不复的后果,再怎么谨慎也不为过。 诺亚把剑和铠甲都交到她手里,但她又硬是塞了回来。两人身手相差太大,他压根无法反抗,更何况在众目睽睽下他也不能违拗她。"他们一定已经替我准备好了盔甲和武器,”她说,"再说也根本不会需要我出手。所以,这些还是你自个留着吧。我不在身边,你要自己照顾好自己,记得尽量远离战斗,情况不妙就赶快逃跑。你是个旅行诗人,不是骑士,背对敌人一点也不丢脸。” 他只得点头。海洛伊丝随着亲王的传令官离开,诺亚的目光追随着她的身影消失在一群结阵的枪兵背后,片刻之后她又再度出现在他的视线中,登上一座巨大的攻城塔。那座攻城塔光是轮子就比人还高,站在顶端可以俯瞰整个战场,费多尔亲王和几位贵族正在塔顶上恭候海洛伊丝。 心因期待而兴奋得怦怦直跳。现在的感觉,像极了演出即将开始、在后台等待。我们会获胜的吧?哈耿遇上的应该只是小股敌军才对,大军的行动不可能避过经验丰富的斥候,附近的地形也不适合大规模的战斗。 但是,虽然概率很小,却还是不能忽略这种可能——倘若现在遭遇的只是诱饵呢?那个叫哈耿的小伙显然缺乏经验,而兵力上的绝对优势又容易令人骄纵懈怠。戴蒙的麾下有许多厉害的家伙,如果对方利用了这一点…… 在推断与猜测中等待了大约半个小时,队伍的前方突然爆发出一阵欢呼。两个传令兵手打马疾驰而来,他们高高擎着象征艾格兰的绿底金色橄榄旗和象征西维的红底双头鹰旗,高声呐喊着:"胜利!胜利!胜利!” 他们所过之处,欢呼声浪涛般响起。这么快?一扭头,海洛伊丝已经回来。 "赢了?” "赢了,一场小小的战斗,哈耿大人杀了两个敌人,他的士兵杀了另外两个,这四个人就是这场战斗的全部伤亡。不过,俘虏倒是抓了将近五十个,”士兵们的欢呼声完全掩盖不了海洛伊丝的话语,"按照领头那个骑士的说法,他们是假借侦察的名义从托卡城逃出来的。大家都知道戴蒙快完蛋了,所以最近一段日子,每天都有人逃跑,有时甚至能上百。” "真的?这么说,战争很快就可以结束了?”诺亚喜出望外。戴蒙的军队正在瓦解,这消息可比一场胜利更值得高兴。 海洛伊丝向四周扫了眼,不知为何,她并没有他想象中那么喜悦。"姑且认为是真的吧,我没有机会当面问他,”她拉了拉他的衣袖,"走,我们回到车上去。” 诺亚几乎立刻就明白了,俘虏一定透露了薇卡的某些消息,而且多半不是好消息,以至于她身边的人都不愿意她知晓更多。当时的状况,恐怕也不容许她问出点什么,所以她才不得不暂时放弃。 但她是绝不会如此乖巧的。回到马车上,放下门闩,拉上窗帘,诺亚把她按在了座位上:"告诉我,你打算怎么做?” "不愧是诺亚,”她惊奇地看着他,"我还什么都没说呢,你是怎么知道的?” "这样的好消息都不能让你高兴,还能是什么原因?” "瞒不过你。喂喂,你那是什么眼神啊?事先声明,现在的我是绝对不会再去做傻事的。” "这我相信,或者不如说,希望如此。但凭你能鉴别何种才是傻事吗?” "又埋汰我!”她冲他龇牙,"我只是打算晚上扎营的时候去找那个领头的骑士谈谈。这下你可以放心了吧?” "就这?” "就这。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啊,毕竟现在的我,”她落寞地低下头,"不只是薇卡的妹妹,还是艾格兰的女王哪。” 看来是我多虑了,诺亚悄悄松了口气。艾尔薇拉说得没错,现在的海洛伊丝不再需要有形的锁链了,因为无形的锁链更可靠、更牢固。她再也不是那个无忧无虑、行事冲动、被父母和哥哥姐姐们惯坏的小女孩了,而是被沉重的枷锁所束缚的女王。 这就是所谓成长吧?不管是酸是苦,每个人都得学着品味。这样的成长在她周围的人看来,无疑值得欣慰。可对她本人而言,又是好是坏呢?诺亚不知道,他只知道她根本就没有过选择。 士兵们收拢队形,继续向南行进。到了下午,奥尔特星门发出的光芒已经连白天都能看见,一抹淡淡的白光将整个天空分为两半。联军陆陆续续又碰上了许多逃兵,还有骑士带着整队的部下前来,要求为海洛伊丝效力。照这情形来看,戴蒙的军队已经濒临崩溃,海洛伊丝的胜利只是时间问题。 第446章 俘虏(3) 有人提议严惩这些曾经加入戴蒙阵营的士兵。他们先是投效簒夺者,现在逃跑也不是因为良心发现或者弃暗投明,而仅仅是看到大势已去,就像老鼠抛弃将要沉没的船一样将戴蒙抛弃。好好教训一下他们,对那些心怀不轨的家伙能起到警告与威慑的作用。 海洛伊丝却不愿意。"没必要为难他们,”她说,"在被领主征召之前,他们都是淳朴的农夫、渔夫、樵夫和铁匠,艾格兰、女王、星门对他们而言都太过遥远了。不能因为跟着大家一起喊了几句‘为了戴蒙’之类的口号,就把他们也看成是叛逆啊。给他们一些钱,等战斗结束就把他们放了。” 费多尔亲王也赞同她的看法。既然他们俩达成了一致,其他人自然再无异议,西维和艾格兰的贵族们一致称颂两位统治者的仁慈与慷慨。当然,他们心里是如何想的,自然又是另外一回事。 当天傍晚,联军在一片河滩旁的草场上扎营。怎样过夜对一个人来说是桩微不足道的小事,对十几万人的大军就显得至关重要了,吃不好又睡不好是没法打仗的。早在从橡木城出发前,西维的斥候就已侦察好了沿途的地形,而艾尔薇拉大人的部下们也据此计划好了每天的宿营地点。 营地的展开,各支部队的位置,排水沟和便槽的挖掘,岗哨和斥候的安排,进入军营的顺序,粮食与草料的运输与发放…… 幸好这些不是我负责,光想想诺亚就觉得头疼。他还注意到了一个细节,艾尔薇拉大人手下那些负责此事的家伙们,虽然年纪都还不大,头发却都已开始稀疏。试着和他们攀谈了几句,他甚至才发现一个看起来快要五十的仁兄其实也就比自己大了三四岁。 海洛伊丝依例与费多尔亲王一同用餐。诺亚则趁这段时间,问清了俘虏们的所在。本来这事并不容易办到,大家不光对海洛三缄其口,对他也也保持了警惕。不论问的是贵族、士兵还是侍从,得到的回答都相差无几。"一起去喝一杯吗”,"来杯麦酒怎么样”,"我还有事要忙,如果有空的话就帮您去打听打听”,来来去去都是这几句话。 毫无疑问,有人——多半就是艾尔薇拉大人——特意关照过他们,但这难不倒诺亚。旅行诗人这个职业可不仅仅是手法娴熟就混得下去的,还得察言观色、洞察人心,而他恰好是其中的佼佼者。 他找到了拉尔斯伯爵,一边在心中默念对不起,一边怂恿他到人最多的地方去展现近来的练习成果。伯爵欣然接受了他的提议,然后不出所料狼狈不堪地逃了回来,临钻进帐篷后脑还挨了一番茄。这种蔬菜在西维相当珍贵,行军过程运输更是不易,可见那些家伙确实是气坏了。 接下来的一切顺理成章。他安慰了伯爵受伤的心灵和身体——主要是身体,这家伙的心灵出奇的坚韧;又鼓励他勇敢地面对挫折,加倍努力地练习琴技;最后,诺亚认真而具体地指出了伯爵弹奏中的可取之处,夸奖伯爵的技艺比先前已经有了巨大的提高。 和诺亚的预想完全一致,一个新手(虽然伯爵从时间投入上看已经不能算是新手)最需要的就是认可,拉尔斯果然感激涕零,一面痛骂卡隆伯爵的无情无义,一面将诺亚因为平生知己。 诺亚笑了。既然都是知己,有些事情就不好意思再坚持了吧?所以…… "伯爵,我想问一下,上午抓到的那些俘虏……” "对不起,诺亚先生,”拉尔斯伯爵正色道,"我虽然珍视您的友谊,但也不能因此就无视自己的原则。我是艾格兰的贵族,不能有任何不利于海洛伊丝陛下的行为,哪怕因此必须违背她本人的意愿。” 伯爵义正言辞,但他的神情却让诺亚明白事情其实不是那么回事。"您说哪儿的话来着?”诺亚说,"我的一位远房亲戚,我想是我的爷爷的母亲的女儿的丈夫的侄子的叔叔的妹妹的妻子的养女的哥哥,加入了戴蒙的军队。我怀疑他就在早上的那些俘虏中,想要亲眼确认一下。” "啊,这就又是另外一回事了,您对亲人的关爱令人感动,”伯爵表示理解,"按照西维人布置营地的习惯,我想您该朝西北方去,在接近栅栏的角落里可以找到他们。” "非常感谢您的帮助,”诺亚起身打算告辞,"有时间我们再一起探讨音乐和诗歌好了。” "我非常期待,和您谈话有莫大的乐趣,”伯爵微笑着指出,"尤其是您的爷爷的母亲的女儿的丈夫的侄子的叔叔的妹妹竟然有妻子。” 糟糕,口误了。诺亚搔了搔头发,与拉尔斯心照不宣地笑了起来。 从伯爵那儿出来,正好海洛伊丝也结束了晚餐回来,两人直奔营地的西北角。拉尔斯伯爵没有撒谎,那里是个单独的营区,上百名俘虏被铁链串在一起,围着篝火坐成两圈。他们到达时正是晚餐时间,就诺亚所见,俘虏们的待遇还算不错,至少每个人都有黑面包和麦粥,这已经比许多穷人要强得多了。 对于他俩的到来,守卫们显然缺乏预料。为首的队长是个高大的北境人,他缩手缩脚、结结巴巴:"请您原谅,陛下,我们得到命令,除非有艾尔薇拉大人的手谕,否则任何人不得探视俘虏。” "这可糟了,”海洛伊丝说,"我没有什么手谕。” "那么对不起,”队长说,"我不能让您通过。” 这句话说完,诺亚看到他已经满头汗水。海洛"噢”了声:"真的吗?如果现在我对你下令,你也不打算听从吗?还是说,你认为我没有资格对你下命令呢?” 队长吓了一跳,急忙躬身退到一旁:"不,当然不是。一切听从陛下的吩咐。” 海洛伊丝满意地点了点头,又朝诺亚眨了下眼睛。她很快找到了要找的人,那是个矮胖敦实的年轻人,没有胡子,却生着一脸的疹子,年纪多半比自己还小上一到两岁。比起骑士,这家伙更像是个侍从。队长从肩带上取下一大串钥匙,翻找了半晌,将年轻人手腕上的镣铐解开。 "您还有什么吩咐?” 银光一晃,他接住了海洛丢去的一枚银月。"一个安静的地方,再加一壶葡萄酒。”她吩咐道。 第447章 俘虏(4) 这是间艾格兰乡间随处可见的农舍,直到不久之前应该都还有人居住,如今被联军占据。墙角堆着燕麦和干草,屋子正中央则是一张圆桌和三把椅子,桌上还按海洛伊丝的吩咐放了一壶酒,杯子却只有两个。 "坐下吧。”她说。 年轻的骑士拉过椅子,拘谨地在海洛伊丝对面坐下。"小人的名字是比西涅·特拉尔德,”他自我介绍,"为莱维家族效力。” "我知道那个家族,”海洛点头,"是王领的诸侯之一,家堡是枫树堡,离诺顿只有大约七天的路程。来杯酒吗?” 比西涅搓了搓手:"您令小人受宠若惊。我是说,好的。” 诺亚倒上一整杯葡萄酒递给骑士,又给海洛伊丝也倒了半杯。比西涅一口气就灌了半杯下肚,海洛却只用舌尖略微沾了沾。 "爵士,”她放下酒杯,"你如果有什么需要,请只管提出来。不过现在,你得回答我的问题。” 年轻的骑士右手抚胸,一对小眼睛一眨不眨:"小人对七神发誓,对殿下……不,是对陛下绝对知无不言。” "很好,那就让我们开始吧。第一个问题,我知道到处都在流传,但还是想确认一下——薇卡当真想要刺杀戴蒙?” "千真万确,”一口喝干了杯子,比西涅用衣袖擦拭嘴角,"而且她已经成功了。” "成功了?”海洛回头看了眼诺亚,一脸的狐疑,"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知道这很难叫人相信……恕小人失礼,”比西涅自个拿过酒壶,把杯子倒满,"薇卡殿下的长剑洞穿了戴蒙的胸膛和喉咙至少二十次,将他的心脏捣得稀烂。那天正是比武大会的日子,有千百双眼睛见证了这一幕。” "什么?你是说戴蒙死了?” 别说海洛,诺亚也大为诧异。 "按说应该是这样的,”年轻人举杯猛灌了一口,"可是,戴蒙殿……戴蒙当场重新站了起来,几分钟之内就痊愈了。我向您发誓,这是真的。” "我知道,因为没人会撒这种荒唐的谎,唯有真相才会让人感到不可思议。” "那之后,军官们说,戴蒙殿下被诸神选定,注定要成为艾格兰的国王,所以不会被刀剑所伤害。起先大家都相信这种说法,可渐渐地,大家私底下开始传说,他把灵魂卖给了恶魔,换取了不死之身。” "哦?为什么?” "因为,在那之后,戴蒙……”骑士的喉结上下蠕动,他举起酒杯,再次喝了个一干二净,"他对薇卡殿下……” "啊,没关系的,”海洛伊丝说,"不管你要说什么,我都有足够的坚强来承受。” "小人恳请您的原谅,因为戴蒙的所作所为,小人也只是听说。不过,小人亲眼见过薇卡殿下一次。托卡城里有一座漂亮的花园,那天小人路过的时候,在不到十步的距离上见到了她。那个场面太过……总之,小人不敢对您描述。那些在贵族和士兵间私底下流传的、关于戴蒙如何凶残暴戾的传闻……就小人所见,恐怕都是真的。” 海洛伊丝半晌说不出话来,诺亚也是。她开口的时候,他听得出她竭力抑制住了情绪:"谢谢你,爵士。下一个问题,关于星门,你知道多少?” "并不多。戴蒙向我们承诺,一旦星门启动,来自异世界的神奇力量会扫清世上一切的贫穷、饥饿、瘟疫与战争,我们每个人都将过上幸福的日子。与之相比,即使七神的教典里描绘的天堂也不算什么。如今想来真是可笑,”比西涅倒酒,然后一口喝干,"可当初我们每个人都信了。星门上亮起的符文一天比一天多,我们也一天比一天期待,直到有一天,戴蒙准备了一个盛大的庆典,宣布星门将在当天下午开启,那将是艾格兰有史以来最重要的时刻。用他的话说,那一天会永载史册。” 诺亚下意识扭头向南看了眼。若没有墙壁阻隔视线,就能看到自地平线上升起的笔直光柱,在黑夜里尤其夺目。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最近几天吗?”海洛问。 "不是的,”比西涅晃了晃空酒杯,蹙眉回忆了片刻,"过去差不多十五天了,那是戴蒙离开托卡城之前的事。” "星门在那个时候就已经开启了吗?” "并没有,陛下。小人自知僭越,但那一天恐怕确实值得在历史上记下一笔。戴蒙备下了无数的美酒和鲜花,让我们都到星门下列阵,还邀请了附近的平民。有好几万人聚集在一起,只等那个伟大时刻的到来。可是,我们等啊等,一直等到他宣称的时间过去,接着又等了整整两个小时,星门始终没能开启,戴蒙甚至都没出现在大家面前。可想而知,这件事令他颜面扫地,成为大家的笑柄。” 宣布有重要的事情发生,大张旗鼓准备的庆典,最后自己却没有到场?这种闹剧实在不像是戴蒙所为。 "这可不同寻常啊。戴蒙他这是怎么了?”海洛伊丝问。 "我们当时并不清楚状况,事后也只是听说,星门是个很神奇的东西,要想开启的话,必须要得到薇卡殿下的首肯。当天,戴蒙一直试图迫使殿下同意,在他看来,这应该是很容易做到的。但不知为何,他直到最后也没能成功。” 不是需要她同意,而是需要在她本人愿意的情况下献出的鲜血,不过这点小事完全没必要澄清。比西涅说得隐晦,可诺亚还是听懂了,想必海洛也一样。戴蒙一定用上了许多可怕的手段,却始终没能令薇卡屈服。 那孩子……诺亚突然很想也拿起酒杯,狠狠灌一大杯酒下肚。继前次叛乱刺瞎了戴蒙的一只眼睛后,这一次她又狠狠扇了他一耳光,令他在部下和支持者面前颜面尽失。一时间诺亚竟无从分辨,这两次中究竟哪一次对戴蒙造成的伤害更大。 海洛伊丝伸指弹了弹酒杯,尽可能想表现得若无其事,但她的灵能状况却瞒不过他。"请继续,爵士先生,”她催促,"那天之后又发生了些什么?” 第448章 俘虏(5) "那天之后,我们有好些天没见到戴蒙,军官说他北上和您谈判去了。按照那些军官的说法,星门的开启仅仅是少许延迟几天而已,我们的胜利已成定局。艾格兰已经流了太多的血,戴蒙殿下不愿意再增加无谓的伤亡,希望以语言而非钢铁和火焰来结束战斗。” "这个说法,”海洛伊丝说,"听起来倒是很有说服力呢。问题在于,有人相信吗?” "您一眼就看出了问题的关键,”比西涅又给自己倒了酒,不过这次只有半杯,"哪怕是醉汉也不会相信这种彻头彻尾的胡说八道。小人并非指摘您兄长的不是,但还是想说一句,艾格兰流的血,大多都是他造成的。许多人猜测,所谓的谈判不过是拖延时间的一种策略,也有人干脆认为,戴蒙是想为自己找个体面的下场,去和您提投降的条件了。从那时起,大家都说他快完蛋了,开小差的人越来越多,像小人这样带着手下士兵一起逃出来的也为数不少,”骑士又喝下一大口葡萄酒,"这是懦弱与卑鄙的行径,有违骑士的精神,但他们有许多都是小人从小的玩伴,小人实在不忍心看着他们为了戴蒙的痴心妄想而白白挥洒鲜血。” "一个骑士应该匡扶正义,保护无辜和弱小。你做得很对,比西涅爵士。” "陛下仁慈,”比西涅爵士离开座位,单膝向海洛伊丝跪下,"小人向您请求一份殊荣。小人希望能投效您的麾下,从此为您效力。” "哦?” "小人知道这很难让人接受,一条变色龙嘴里说出来的话,不比戴蒙用来欺骗我们的那些更可信。请您赐予小人机会来证明自己的忠诚——托卡城里还有许多小人的兄弟和朋友,小人可以说服他们脱离戴蒙,投入您的阵营,甚至是作为您攻城时的内应。” 海洛伊丝回头用眼神向诺亚征询意见。有人撒谎时会眨眼,有人会摸鼻子,有人会看向别处,有人会舔嘴唇,还有人会捂住嘴。留心观察的话,甄别谎言其实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困难。 诺亚点了点头。 "这就不必了,”海洛伊丝微笑,"你要为我效力,我接受了。” 比西涅垂下头去:"不胜荣幸!小人现在起就是您的人了,陛下。小人会听从您的指示,接近所能保护您的安全,危难之际奉献生命。以诸神的名义,小人郑重起誓。” 海洛抽出了佩剑,搭上骑士的肩头。"我也郑重起誓,我……”起了个头,她就又一次扭过头来,"下来该怎么说来着?” "我接受您的服务并且起誓,你将永远在我的壁炉边占有一席之地,你将和我同桌喝酒,同餐吃肉。我誓言永不让你的服务蒙上不名誉的污名,”诺亚答道,"一般来说,壁炉、酒和肉的那一句可以省略。” "好的。那么,比西涅爵士,我接受您的服务并且起誓,永不让你的服务蒙上不名誉的污名。起来吧。” 看着年轻的骑士起身,诺亚隐隐觉得好像哪里不太对劲。"陛下,”他说,"我可否问比西涅爵士一个问题?” "当然可以。” "我想知道,戴蒙采取了什么样的对策来针对层出不穷的逃兵?” 骑士脸现迷惘:"对策?小人身份低微,不敢妄言。但就小人所见,他并没有采取什么对策,至少小人和身边的人都察觉不到。不然的话,小人也没有那么容易就带着同伴们逃出来。” "这可不像是戴蒙的作风啊,他向来是睚眦必报的,”连海洛伊丝也察觉了异样,"他当真什么也没做?” "针对逃兵,是的,”比西涅说,"但就小人所见,戴蒙也并非什么都不做。他仍然没有放弃,正在多方准备,以迎接即将到来的战斗。城里运来了大量的粮草,托卡城里,军营里,星门边上,附近的村庄周围,到处都堆满了装着大麦、小麦和燕麦的袋子,据说足够十万人马吃上三年。虽说如此,我们每天却依然只有硬面包和豆子汤,还总是吃不饱肚子。通常三到四天才能吃一次鱼,在今晚之前,小人都快忘记奶酪和肉是什么味道了。另外,哪怕他不在的时候,军官们也让我们一刻不停地在星门旁挖掘壕沟,用原木和泥土搭建壁垒,又设置了许多栅栏和拒马。在小人逃出来的时候,星门四周俨然已经又搭起了一座简陋的城堡。” 这不合逻辑,他对士兵们的逃跑无动于衷,却又积极地储存粮草、布置工事。而且星门不在托卡城里,他困守城堡根本于事无补。 "十万人马吃上三年?他从哪里找到那么多粮食的?”海洛伊丝略一沉吟,"还有,他该不会是被薇卡传染了,以为临时用木头和泥巴搭起来的城堡就能挡住我们吧?不用去管他,反正我们的目标又不是托卡城。对了,他有多少士兵?” "起初有大约七到八万人,不过在小人出逃时,至多还剩下六万。说到这个,近卫军对他倒还挺忠诚,”爵士哼了声,"连一个逃兵都没有。” "近卫军?他们的营地和你们的在一起吗?” "从不。他们单独驻扎在托卡城里,个个都是眼高于顶的家伙,平时从来不和我们一起训练。” "橡木城的屠杀也是近卫军所为,”海洛点头,"真不明白戴蒙答应了他们什么,以前的近卫军可不是这副样子的啊。” "或许和那个叫伊利昂的新任指挥官有关。” "他确实是个凶残的家伙,”诺亚的话令海洛缩了缩脖子,"还有一件事。你也一定看到了吧?今天清晨开始,星门开始发光了。这是怎么回事,你清楚吗?” "略微知晓。在小人出逃之前,军营里到处都在流传,戴蒙打算采用某种卑鄙的手段,强行逼迫薇卡殿下同意开启星门。现在看来,他终于还是成功了……抱歉,这些都是小人的猜测。” "我觉得你的猜测和事实没有区别。” 比西涅欲言又止。 "怎么了,爵士?没关系的,尽管说好了。” "小人没资格质疑或是评价王族,但,”骑士说,"那绝对不是薇卡殿下的错。凡是人力能做到的一切,她都做了。” "这是事实,还是你的猜测呢?” 沉默了片刻,骑士毅然一颔首:"是事实,陛下。虽然微不足道,小人愿意以荣誉和生命担保。” "啊,”海洛轻叹一声,"我也是这么认为的。” 第449章 俘虏(6) 次日清晨,侍从将早餐送进帐篷。 "本来我只打算让他先从伯爵的侍从做起,毕竟他曾为戴蒙效力。但光是他最后的那两段话,”海洛伊丝用刀切开柠檬馅饼,丁香和肉桂的香气顿时四溢,"就值得我这么做。不过还真奇怪。” 她是指让比西涅·特拉尔德爵士担任拉尔斯伯爵的掌旗官一事。 诺亚给自己倒了杯热气腾腾的红茶,不加奶和蜂蜜。昨夜他睡得很差,辗转反侧了好久才睡着,中途还醒了好几次。"哪里奇怪?” 她把切好的馅饼放在诺亚的盘子里:"托卡城周围没有多少农田,北面是我们,南面有雷蒙公爵和维拉伯爵他们,戴蒙是从哪里弄到堆积如山的粮食的?” 此事确实可疑。另外,就诺亚了解,戴蒙不是个对手下吝啬的人。明明有着充足的粮草,他的军队为何还在忍受糟糕贫乏的食物?等等,堆积如山?不对,我记得比西涅爵士的原话不是这样的…… "打搅了,两位,”艾尔薇拉大人的声音在帐篷外响起,"我可以进来吗?” "当然可以。快请进来,艾尔薇拉大人,您正赶上早餐呢。” "那我就不客气了。” 帐篷掀起,西维的情报总管很稀罕地穿了一身红色的板甲,还披了件金线织成的沉重披风,扣在肩头一对金光闪闪的巨龙上。若是常人,这样的配色只会显得俗不可耐,可穿在她身上却英姿勃勃,气概非凡。 "您怎么这身打扮?”海洛有些意外,"您要亲自上战场吗?” 她在海洛伊丝对面坐下。"确实有这个打算,”她的眼睛在桌上扫了扫,"有件事特地前来禀报。” "您太客气了。什么事?” 艾尔薇拉拿过酒壶和杯子:"我刚刚接到斥候送回来的渡鸦,与我们的估计稍有区别,您的兄长带上了他的全部军队从托卡城出发,朝我们这边过来了。按他的行军速度推算,今天傍晚,双方就会遭遇,不过实际交战应该是明天清晨的事了。” "有陷阱?”诺亚脱口而出。 斟酒的同时,艾尔薇拉饶有兴味的用她血红色的眼眸看着他:"为何您会这么认为呢,诺亚先生?” "戴蒙殿下的军队有多少人?” "勉强有五万人吧,如果把他队伍里的骡子也算上的话。” "我们是十五万,对吧?” "没错。” "我是个旅行诗人,不懂战争之道,可五万人敌不过十五万人这种事还是知道的。既然是连我都知道的事,戴蒙不会不明白。” "确实,”艾尔薇拉啜了口酒,"戴蒙——嗯?” 情报总管的目光落在了海洛伊丝手中的叉子上。叉子上叉着一小块培根,她正要送进嘴里。 "怎么了?”海洛一脸茫然,"哪里不对吗?” "您何时改变的饮食习惯?” "哦!您说这个啊,”海洛晃动叉子,羞赧地笑了笑,顺带还白了诺亚一眼,"因为没什么必要再遵守原先的习惯了,反正都破过例了。” "原来如此,”艾尔薇拉诡异地一笑,显然明白了海洛伊丝的话,"您饮食方面的偏好,我们以后有机会再讨论不迟,现在还是来关心下您的兄长吧。您认为,他有多大的可能性是来向您表达臣服的?” "零。” "我想也是。问题就在这里,戴蒙虽然残暴,脑子可一点不笨。他应该知道,只凭那点儿兵力是不可能获胜的。” "或许,”诺亚提出一种可能性,"他是想拖延时间。” "实在晚了点,我们离奥尔特星门只剩两天不到的路程,何况南边还有珍珠地的军队在逼近。来之前我和费多尔亲王讨论了下,他也没有头绪,戴蒙的行为实在叫人费解。啊对了,说起拖延时间,”艾尔薇拉大人突然长长叹息一声,举起酒杯,"这一杯敬薇卡。” 诺亚和海洛伊丝一同举杯:"这一杯敬她。” "昨天晚上,你们俩和某位俘虏交谈过了,对吧?而且今天早上开始,那位俘虏成为了拉尔斯伯爵的传令官。别问我怎么知道的,身为情报总管,就得什么都知道,”艾尔薇拉放下空掉的杯子,"如果那位俘虏没有撒谎的话,那傻孩子竟然撑了差不多一个月,或许更久。我从来都不知道有人能撑过一个星期的,实际上三天的都寥寥无几,大多数人守住秘密的时间只能用分钟来计算。如果不是她的坚持,虽说戴蒙也未必就能成功启动星门,但我们肯定不会有心思像现在这样悠闲地享用早餐。” "……说的是啊,”海洛伊丝拿起酒壶替艾尔薇拉倒酒,"艾尔薇拉大人,战斗会在明天早晨开始吧?” "是的。” "我的任务是什么?” "博罗·杰罗姆大人的七个军团构成左翼,中央由我负责,右翼……贵国北境的贵族们就像岩石一样坚毅,同时也像火一样热情,他们互不相让,谁也不服气谁,最后只得让珍珠地的卡隆伯爵来担任指挥官。扯远了,您的位置在主力部队的后方,与费多尔亲王一同指挥全军的预备队。” "我会有亲手参加战斗的机会吗?” "按照惯例,有的。我们的战术是这样的,从三个方向上一同围攻您哥哥,利用兵力上的优势让部队轮番上阵消耗敌人的战力,待对方精疲力尽、阵线崩溃后再发起总攻。一切顺利的话,您将在战斗的最后阶段上场。” "我们的人数是他们三倍,这样的战术是不是太谨慎,而且也太简单了?” "我理解您的心情,”艾尔薇拉大人解释,"正是因为我方数量上占据绝对优势,所以才会采取这样的战术。战斗的胜负事实上在双方进入战场前就早已决定了,获得正确而精准的情报,调集更多训练有素、服从指挥的士兵,准备好充足的装备和补给,这些才是取胜的正道,诡计和奇谋是力量不够时才需要考虑的。” "维拉伯爵也说过类似的话。”诺亚说。 "好吧,既然您和维拉伯爵都是这么说的,想必错不了。” 情报总管莞尔:"感谢您的信任。” "总之,我负责的是最后一击,对吗?” "您的理解非常准确。” "那么,”海洛伊丝举杯,"我希望那也是这次战争的最后一击。” 第450章 最后一战?(1) 太阳遥遥自左手边的地平线上升起、金色的晨曦洒满眼前的原野时,诺亚才发现自己还是把战争想象得太过简单了。 按艾尔薇拉大人所说,联军从三个方向一同围攻戴蒙。在诺亚的理解中,戴蒙的军队将列成方形或者圆形的阵势,士兵们会举着盾牌和长枪待在原地一动不动,令整支部队看起来就像是一只壳上长了尖刺的乌龟;而联军的队列则会是又细又长的圆弧,像一轮弯弯的新月,将乌龟三面围住。 错得简直离谱。双方参战的总兵力将近二十万,战场的纵深暂且不论,仅宽度就达到了数十里。诺亚作为海洛伊丝的护卫(在许多西维人、尤其是曼林人的眼中,他的实力足以和艾尔薇拉匹敌,这种误会令他有口莫辩),和她一同身处阵线后方的丘陵上,身周是多达两万的预备队——用西维人的说法,相当于四个军团。丘陵四面都是平原,视野开阔,即便如此,诺亚也只能看到己方十五万人的一小部分。 是有许多士兵站在塔盾后,手举长枪,只是结阵之后看起来一点也不像乌龟,倒像是绽放的钢铁玫瑰。前方不远处,艾尔薇拉大人仍旧穿着昨天那身红色铠甲与金色斗篷,在一群披着乌青和银灰甲胄的士兵中无比显眼。 在战场上,显眼可不是什么好事吧?诺亚不免为她感到担心。那副样子一看就是个大人物,凡是能够到她的弓箭手,都会把箭朝她射过去的。 "他们来了!”费多尔亲王的掌旗官洛伦特宣布。 成群的敌军出现在前方,中央是盾牌与重甲构成的壁垒,两侧是骑着披甲战马的骑兵,戴蒙的军队像是漫过河岸的洪水那样蔓延过来,一面面旗帜在秋日清晨的风中猎猎飘动,诺亚几乎能听得到布帛抖动发出的响声。 尽管相隔还很遥远,比起己方来敌人的阵型也远为单薄,诺亚的还是感到冷汗爬上额头。不要慌,他们的兵力只有我们三分之一,眼前的敌人又至多只是其中一半,或许还不到。戴蒙来了吗? "正面的敌人大约三万五千,”一名近卫说道,"包括九千名左右的骑兵。这应该就是戴蒙的主力了。”诺亚记得这个人,他是约书亚·马科伦的哥哥赛普·马科伦,费多尔亲王的四名贴身卫士之一。 "三万五千人吗?”亲王说,"与艾尔薇拉的兵力大致相当,要拿下他们看来得费一番周折了。” "打仗的事我是不太懂啦,您说拿下他们,可是,”海洛伊丝手指前方,"我怎么觉得他们好像要对我们发起进攻的样子?”今天的她一身代表家族颜色的金绿色铠甲,一席靛青色的丝织披风大到几乎可以将她连人带马一起盖住。老实说,这种搭配真的有点儿难看,但诺亚知道,这样的看法不适合当众说出来。 "正如您所说,”亲王颔首,"这并不奇怪,如果他们存了获得胜利的念头的话,主动出击是唯一的机会。如此劣势的兵力下,采取守势等于是慢性自杀。” "那样的话,”海洛的担心溢于言表,"艾尔薇拉大人的兵力不会显得太少了吗?” "您完全可以放心,艾尔薇拉大人在战争方面就与情报方面一样精通,尤其懂得审时度势。现在与敌人兵力相当,她完全知道该怎么做。再说,还有我们在呢。” "……她该怎么做?” "防守,消耗敌人,等待战局变化,再一举击败敌人。” 对谈间,艾尔薇拉策马在阵前来来去去,阵型随之迅速作出了变化。戴蒙的军队在不断逼近,她和她的士兵们有条不紊地移动着,没人出声,每个人都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该做什么,数万人顷刻间就完成了调整。枪兵、重步兵和弓弩手相互交织又层次分明,他们后方则是磨牙弄爪等待发挥威力的战争器械。重骑兵被分配在两翼,轻骑兵则在比重骑兵更远的地方待命。 "等待战局变化?” "是的,敌人在中央集中了大部分的兵力,换句话说,博罗大人和卡隆大人的压力就要小很多了。当他们各自解决了面对的敌人,就能腾出手来,一同夹击我们正面的敌人了。您听说过铁锤与铁砧战术吗?现在,艾尔薇拉大人指挥的部队,也包括我们身边的预备队在内,就是一具铁砧;博罗大人与卡隆大人的部队,就是两把铁锤。” "而戴蒙的部队,就是被铁锤敲打的那块铁喽?” "您完全理解了这个战术的精髓。” "非常适合戴蒙的战术,他确实从小就缺少敲打,”海洛回头,飞快地给了诺亚一个嗔怪的眼神,"但,这和昨天艾尔薇拉大人计划好的不太一样啊?” "计划本来就只能用来参考。事实上,几乎没有作战计划在与敌人接触后还能继续执行下去。” 敌人的步兵结成整齐的阵型,呐喊着不断靠近。号角声从对面传来,诺亚听到了隆隆的鼓声,像是一头怪兽从他心头跑过。艾尔薇拉大人的号角和战鼓立刻给予了回应,只是,或许是心理作用吧?明明离得更近,诺亚总觉得戴蒙那边的声音要更加嘹亮。 号角声与战鼓声很快止歇,取而代之的是一大片"嘶嘶”的响声。一阵箭雨从阵中洒出,诺亚立刻意识到那是弓弦震动的声音。箭雨覆盖了敌人的方阵,一枝枝羽箭穿透铠甲,或直接啃噬暴露的血肉,刹那间就有不知多少人倒下,喊声很快就被哀嚎取代。 那些钢铁与木材构成的战争器械也依次发出了咆哮。有些东西诺亚前所未见,燃烧着的巨大火球,带有旋转利刃的巨大弩箭,高速转动的沉重铁轮,它们撕扯着盔甲与血肉,将死亡散播到敌人的头上。 对方的弓箭手很快发起反击。防守一方的优势在此刻展现出来,无需移动,步兵们可以安全地躲在一人高的塔盾和手中的放盾或者圆盾后,而紧密列阵的枪兵也能一齐挥动手中的长枪,打落相当部分的弓箭。 这一波的损失,艾尔薇拉大人要远远小于对手。双方的距离急速接近,戴蒙的部队开始奔跑,就像捕食的饿狼般狠狠扑了上来。 第451章 最后一战?(2) 厮杀声远远传来,人和马都在咆哮嘶鸣,诺亚目不转睛地看着这平生第一次见识的场面。几乎在交战开始的第一个瞬间他就意识到,过去那些描绘战斗或者战场的诗歌,作者们没有一个当真上过战场。 这场面没有一丝一毫的浪漫,有的只是血腥与残酷,双方较量的唯有一件事——谁能更高效地收割生命。胃里一阵翻涌,他好容易才忍住呕吐的冲动,避免了与早餐再次见面。还以为今天会是个辛劳的日子,他特意强迫自己多吃了些东西,早知如此,一杯掺了蜂蜜的牛奶就足够了。 他暗暗观察身边。似乎除了自己外,每个人都镇定自若,即便感到了不适,表面上也没有丝毫的流露。艾尔薇拉大人位置几乎就在最前线,一枝射得稍远的流箭就有可能命中她,她却毫不在意,频频对部下发号施令、调动部队。 在交替发射的弩箭和投石车掩护下,戴蒙军队的步兵不断向艾尔薇拉大人的队伍发起冲击,他们大约清楚这是仅有的取胜机会,几乎每个人都奋不顾身,利箭、火焰和刀枪都无法阻止他们的脚步。双方的阵线犬牙交错地混织在一起,利刃泛着寒光切割肉体,钢铁四处倾轧碰撞,鲜血恣意流淌,战场仿佛鲜红色的泥沼,吞噬着陷入其中的一切生灵。 心跳得厉害,诺亚头晕目眩,口干舌燥。一个士兵挥舞战斧砍中另外一名士兵的胸膛,斧刃将盔甲、衣服和血肉一同分为两半,而这名士兵旋即又被一枝不知从何而来的飞矛刺穿了脖子。一个裹在厚重黑色板甲里的骑士举着一人高的双手巨剑一连将四五个敌人劈成两截,一个瘦小士兵自背后接近了他,抡起战锤砸中后脑,骑士轰然倒下。一名军官骑着战马所向披靡,他的坐骑突然在一块石头上崴了脚,他顿时倒下,一支长枪随即刺来,他再也没能站起来。 类似的场面比比皆是,在此地,人命成了最为廉价的东西,每时每刻都有人流血,倒下,死亡。到目前为止,戴蒙一方的损失要高于艾尔薇拉,但战斗还只刚刚开场,胜负的天平在激烈摇晃,谁也无法现在就断言哪一方会获胜。我们是铁砧,在两翼的铁锤赶来敲打对手之前,我们得先承受对手的敲打。 "我们要去帮助艾尔薇拉大人吗?”海洛伊丝问。 "现在还不需要,陛下,”费多尔亲王回答,"艾尔薇拉大人的阵地很稳固,她的大部分力量都还没有动用,对方也尚未展开真正的攻击。” 海洛点了点头,目不转睛地看着战场。 背后传来马蹄声。这是个暂时挪开视线的好机会,诺亚回头,一名骑手擎着红旗驰上山坡,所过之处预备队的士兵们纷纷将道路让开。 骑手一直到离费多尔亲王和海洛伊丝不到百步的距离才下马,他丢开缰绳,完全无暇顾及自己的坐骑便匆忙跑来。"博罗大人已经开始与敌人交战,”他气喘吁吁地向亲王和海洛伊丝报告,"我方正在取得胜利!” 四下里响起一片欢呼。没多时又是一个骑手赶到,带来了另一条好消息:"右翼已经接敌!卡隆伯爵命我禀报,他相信敌人会在两个小时内被彻底歼灭。” 接下去,陆陆续续有更多的传令官前来通报,不断将最新的战况带给亲王和海洛伊丝,而亲王也时不时发出一道道命令,当然是以他自己和海洛伊丝共同的名义,而且每次都不忘事先征询海洛的意见。 每一次,海洛都毫不犹豫地赞同,她很清楚自己对指挥战斗实在是一窍不通,所以从不发表意见。但作为盟友,有些形式虽然没有实际意义,却还是不能省略。 说起来,戴蒙身在何处?多半和我们一样,待在某个可以俯瞰战场的地方,并且也在不停地下达命令吧。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左右两翼的敌军在渐渐崩溃,形势似乎越来越有利。而正面的战场上,局势却起了微妙的变化。敌方把骑兵也投入了战斗,成百成百的骑士犹如狂暴的海浪,无视弓箭、火球、拒马、长枪、壕沟与盾牌,前赴后继地冲向艾尔薇拉的阵线。 诺亚终于见识到了重装骑士集群冲锋的威力,当战马成群结队地开始奔跑,连远在后方的他都觉得脚下的大地在震颤。被敌人的步兵所纠缠,艾尔薇拉大人的部队无法再保持严整的阵型,步兵构筑的方阵在骑兵的冲击下逐渐瓦解。 "我们真的不去帮助艾尔薇拉大人吗?”海洛伊丝焦躁地说,"连我也看得出来,她遇到麻烦了啊。” "那只是暂时的。现在去帮忙,”费多尔亲王说,"她会骂我们瞧不起她的。” "可是……” "放心吧,艾尔薇拉是位经验丰富的指挥官,她知道该如何处理这种场面。请看,她队伍左右两翼的骑兵还未参加战斗,敌人便不敢投入所有兵力。而且她在中央设置的步兵具有相当的纵深,敌人骑兵的攻势虽然凶猛,但缺乏后续,而且损耗巨大,就像海绵吸水一样,很快就会被化解的。” 亲王的话不只是对海洛伊丝的宽慰,更是对战局的讲解。正如他所说,忌惮艾尔薇拉大人在两翼配置的骑兵,敌方的骑兵后继乏力,而艾尔薇拉大人的部队虽然一度有些混乱,但那些零落的步兵并未遭受多少实质性的打击,在敌人的骑兵通过之后又重新聚拢,反过去将对方分割包围开来。就像是冲上沙滩的海浪,冲入步兵队伍中的骑兵很快便被吸收了一样彻底消失不见。 如果战斗继续这样进行下去的话,胜利应该是我们的,战斗进行到此刻,诺亚终于略微松了口气。戴蒙无法突破艾尔薇拉大人的防御,而博罗大人和卡隆伯爵至多再有一个小时就能腾出手来,这两柄铁锤足以把面前的敌人砸成齑粉。 但他立刻又绷紧了神经。以戴蒙的性格,绝不会坐视战局这样发展却无动于衷,他一定会想办法做些什么。 第452章 最后一战?(3) 戴蒙的士兵又发起了两次冲锋。他们似乎意识到胜利在一点一点远去,攻势比先前更为凶猛。海浪化为怒涛,狂暴地侵袭着艾尔薇拉大人的阵线。 一波又一波的冲击下,艾尔薇拉大人的部队没有像礁石一样将来犯地敌人强硬地拒之门外,但却表现出了惊人的韧性,在她的指挥下,他们总是能避开对手的锋芒,并且最大限度地制造杀伤。 就像一团水银,被锤子砸中了会化作无数细小的颗粒,却不会就此消散,稍过片刻就又重新聚拢。又像一个灵活的斗士,蹦蹦跳跳,四下游走,让人始终无法捕捉他的身形;而一旦稍有松懈,他又能让你付出血的代价。这不仅仅是艾尔薇拉大人指挥得当,那些西维的士兵本身也训练有素,经验丰富。 不可能会这样顺利的,尽管没有任何征兆,诺亚的直觉还是这样诉说着。戴蒙既然带上了几乎全部的人马,肯定不是为了来面对失败。残酷的战斗一刻不停地继续着,鲜血的泥沼在不断吞噬血肉,他的兵力已经不容许继续这样消耗下去。 "那些是?”费多尔亲王忽然问。 "是近卫军,”海洛伊丝回答,"艾格兰最精锐的部队,也是橡木城血案的执行者、刽子手、屠夫。” 戴蒙的阵线中涌出了黑压压的一大群骑兵。他们在艾尔薇拉配置在右翼的骑兵正面展开,列成在诺亚看来无比怪异的队形。前面是长长的两个横排,后方是一个大而分散菱形,菱形的四角兵力又相对集中,尤其是拖在最后的那一角。 不过即便是诺亚,也能看出那些骑兵无愧于精锐一词。行动迅速,队列整齐,人和马都披挂着统一的白色铠甲,在清晨的阳光中闪闪发亮,一出场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现在就把他们派出来了吗?”亲王蹙眉,"这时机不怎么对劲哪。” "大概戴蒙也知道他们的两翼都在溃败,再不让近卫军上场就没机会了吧?”海洛伊丝说。 "机会吗……陛下,”亲王又问,"近卫军的数量大概有多少?” "大约六千。” "眼前是多少?”他转而问自己的近卫。 赛普·马科伦几乎只转动了下眼珠就回答:"五千,亲王。” "换句话说还少了一千,是吗?这倒没什么奇怪的。只是……” "我们现在总该去帮助艾尔薇拉大人了吧?”海洛伊丝再度提出,"她的骑兵比近卫军少,而且,战斗力上恐怕也有差距。” 情况确实不容乐观。艾尔薇拉的队伍里,骑兵的比例相对较低,全部骑兵加起来也不过和近卫军的数量相当,何况还分成了左右两翼。居于中央的步兵方阵正在专注对付眼前的敌人,虽然艾尔薇拉大人已经开始调动兵力,但如果近卫军发起冲击,靠临时结阵的步兵和战争器械恐怕不足以抵挡。 "还不是时候,”亲王仍然不同意,"陛下,请您好好想一想,如果您是戴蒙的话,您会怎样来赢得这场战斗?” "这……”海洛伊丝望着战场,近卫军的编队即将完成,很快就会发起冲锋。她摇了摇头:"我想不出来。” "那我换个问题,您为什么要来参加这场战斗?” "我……啊!”她猛一抬头,"我明白您的意思了。戴蒙的目标是您和我。” "对,所以我们不该轻举妄动。您会有上阵机会的,但那只能是在战斗的最后阶段,一切都行将结束时,为我们的胜利划上句号。” "但那样的话,”海洛咬着嘴唇,"有很多士兵本来不用牺牲的……” "您的仁慈与博爱令我们钦佩,”亲王躬身,"但这话别让艾尔薇拉大人听到。” "哎?” "我之前有提到过吧?她会认为您这是在瞧不起她哩。” 这不是瞧不瞧得起的问题吧,诺亚很想这么说一句。但现在是两个王国的统治者在对话,除非被问到,否则实在轮不到他来开口。 前方的战场上,艾尔薇拉大人身边掌旗官和传令兵来来往往,数面旗帜以不同的方式挥动。她右翼的重骑兵和轻骑兵一同掉转方向,一边后退一边向中央靠拢。与此同时,左翼的骑兵则开始前进,令她的整支部队看起来像是风车的叶片那样在缓缓转动。 这样一来,如果戴蒙的近卫军继续以她的右翼骑兵为目标,不仅冲锋的距离会更长,沿途还会受到来自侧翼和后方的不断打击。而若将目标改为她中央的步兵,那就又要面对坚韧厚重的阵型,再度陷入到鲜血、人肉与钢铁的泥沼中去。 "这……”海洛伊丝惊叹,"如此混乱的战场上,艾尔薇拉大人也能这样自如地调动士兵吗?” 诺亚也有同感。艾尔薇拉大人的策略简单而巧妙,更重要的是,她的命令传达无比迅速,而士兵也能迅速又一丝不苟地执行命令。 可他立刻又注意到了新的问题,而且这次的问题恐怕还很严重。现在,从他们所处的山丘到戴蒙的近卫军之间,已经没有哪怕一个己方的士兵存在,通往海洛伊丝和费多尔亲王的道路上没有任何阻碍。 他下意识地惊叫了声,包括亲王和海洛伊丝在内,所有人都把目光投了过来。糟糕,诺亚深吸了一口气,虽然僭越,虽然丢脸,但有些话还是必须说出来。"呃,抱歉,”他感到两颊火热,说话也结结巴巴,"可我觉得,我们现在直接暴露在了敌人的面前。” "我们?暴露?”亲王有一瞬的惊讶,随即释然,"啊我明白了。诺亚先生果然敏锐,准确地指出了战场的形势。” "可我以为,”海洛伊丝手指前方,"诺亚的话很有道理,而且也正是我想说的。艾尔薇拉大人这不是把路给敌人让了出来吗?” "并非如此,陛下。所谓防守,并不是指把部队像一面墙似的展开,让敌人一步也无法前进。没有必要寸土不让,更不用在意某个特定的地域,防御的重点在于避开敌人的矛头,按照实际需要来调动力量,从而使进攻的一方失去主动权。刚刚艾尔薇拉已经通过实战向您展示了这一点。如果那些骑兵真想通过如此长的路途前来袭击我们,那到达这面山坡脚下时,我很怀疑他们还能剩下多少。” "即便真有几条漏网之鱼,这里也还有两万大军和我们在呢,”暮光卫赛普说道,"艾格兰的近卫军,说实话还真想和他们较量一下呢。” 第453章 最后一战?(4) 原来如此,诺亚满心羞愧地道歉。果然不该对自己不了解的领域随便开口。 费多尔亲王大笑:"诺亚先生,您大可不必如此,这不是您的专长嘛。另外,只要与战局相关,任何人都能提出自己的看法,我们有时也需要外行人的意见。” "啊,”诺亚自嘲,"因为外行很容易交好运?” "没错!外行走运很正常。” 亲王话牵动了诺亚某些久远的记忆。对了,那个自称六形人的易形者雷瑟·麦尔斯也说过这句话。那家伙不知道在做什么?后来在七叶镇也碰上过,他似乎也是为戴蒙效力的,但仔细回想两次相遇的经过,又不像是那么回事。 现在不是回忆过去的时候。近卫军已经完成了列队,只等一声令下就能发起冲锋。知道了海洛伊丝是安全的,诺亚转而又担心起战场上士兵的安危来。战斗开始到现在,地上已经留下了数千具尸体,艾格兰人的与西维人的混杂在一起,鲜血与泥泞让他们变得无从区分。 直到一个小时前,遍地的死者都还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他们年轻,充满活力,相互之间没有任何仇恨,却为了和自己毫不相干的、平生从来也没有见过的、区区几个人的欲望倒在了此地。 他们拥有的未来远远多于过去,他们的人生本不该在这里终结。还会有人更多人失去生命的,戴蒙殿下,王冠就当真如此有吸引力,杀害了父亲都不够,还要用如此之多的鲜血来献祭吗? 戴蒙军队的后方是一片树林,一支新的队伍出现在了树林旁。诺亚认出了悬于队伍上方的旗帜,绿底,金色的橄榄枝,正中央是闪烁的星门。尽管相隔太过遥远,无法看得真切,但他知道自己没有弄错。 "敌人的援军!”赛普·马科伦宣布,"他们举着戴蒙王子的旗帜!” "人数呢?” "大约两千!” 这家伙的视力真是惊人,清点人数也着实够快。诺亚的目光追随着戴蒙的星门橄榄旗,不知道戴蒙在不在那面旗帜下?心跳加快了少许,倘若他真的来了,那就表明,这真的是这次战争的最后一战了吧? "只有两千?”亲王眺望旗帜,一直很平和的语气中突然掺入了一丝锐利,"能确认到戴蒙王子本人吗?” "抱歉,亲王,实在太远了。” "亲王,”亲王的掌旗官上前,"要我去通知艾尔薇拉大人,让她弄清楚这个问题吗?” "不用,她多半已经在想办法这么做了……”一阵激越的号角声远远传来,"注意,他们要来了!” 近卫军开始冲锋。千百具白色的战甲在阳光下反射着耀眼的光芒,如同一道流泻的钢铁瀑布,轰鸣着直扑山丘而来。同一时间,戴蒙的其他军队也一齐发出咆哮,无视两翼骑兵的威胁,奔跑着冲向艾尔薇拉的方阵。 除去那支新出现的队伍,戴蒙倾巢而出,再没任何保留。即便是诺亚这种门外汉也看得出来,戴蒙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近卫军身上,其他的部队根本只是诱饵,纯粹用来拖延时间的。他这是打算孤注一掷了吗? 费多尔亲王的神情变得严肃。"泽拉诺、赛普、克罗捷尔!” 三个声音一同响起:"在!” "把三个军团集结到我们正面,准备战斗!” 又是整齐的三个声音:"遵命!” "安迪爵士!” "在!” "过一会如果发生战斗,你负责保护海洛伊丝陛下的安全。” "我会不惜生命完成这个任务。” "真是抱歉,陛下,”亲王随后转向海洛伊丝,"您哥哥的做法出乎意料,因此我们可能会遇到一点小小的麻烦。” "出乎意料?” "是的,”亲王扫了眼战场,神情有些感慨,"他把全部的步兵和近卫军之外的骑兵都作为牺牲品,以此换取近卫军接近我们的机会。” "他完全做得出来,”海洛伊丝的双眼一暗,随即又恢复了神采,"有诺亚在,您不用担心我的安危,我可以保护自己。” "我毫不怀疑这一点,但您总得给我补救疏失的机会哪。” 海洛不再反对。战场上,近卫军已经冲过了三分之一的距离,西维军队后方的弓箭手和战争器械调整方向,将一波波箭雨与火球投向他们。这些制造了严重的伤害,却不足以让他们停下脚步。虽是敌人,近卫军骑士的英勇也无人可以否认,即使同伴就在身边被弩箭洞穿,或是浑身冒着大火惨叫着跌下马去也无动于衷,冲锋的势头没有丝毫减弱。 戴蒙的主力则像是一只巨大的拳头,重重砸上了艾尔薇拉的中央方阵,同时却把侧翼完全暴露给了艾尔薇拉大人的左翼骑兵。这样的举动立刻导致了严重的后果,艾尔薇拉大人的骑兵就像快刀切开黄油一样刺入他们之中,让死亡的花朵不断绽放,戴蒙的士兵就像农夫镰刀下的麦子一样成片成片倒下。 "这样是坚持不了太久的,您哥哥的军队很快就会崩溃……”亲王本有些沉痛,突然大声嚷了起来,"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他们现在就出动了?” 艾尔薇拉配属在右翼的骑兵本已逐渐退到了中央步兵方阵的背后,此刻却正面向冲锋中的近卫军发起了冲锋,看情形是想拦住他们。诺亚远远看到艾尔薇拉大人满面怒容,双手抓着一个传令兵的肩头飞快地说着什么。 "呃?”海洛问出了他的疑惑,"不该现在出动吗?” "他们的人数较少,战斗力也有差距,本应等近卫军经过,然后再从侧面或者后方发动攻击。不管那些近卫军有没有分出兵力对付他们,这么做都能有效减轻我们的压力,并且给对方造成最大限度的杀伤。就好像洪水来袭的时候,建筑堤坝封堵不如挖掘河道疏通,正面迎击冲锋中的重甲骑兵或许浪漫,但绝不明智。他们的指挥官是谁?” "应该是哈耿大人,”安迪爵士说,"我认出他来了,他正带头冲锋。” "勇气可嘉,但是太过鲁莽了,”亲王一抖披风,"洛伦特!” "我在。” "去通知最后一个军团,把他们都调过来。这次是免不了要活动一下了。” 传令官匆匆离去。山坡下不远处,双方的骑兵如同两股洪流,呐喊着狠狠撞在了一起。 第454章 最后一战?(5) 诺亚同样发现了哈耿的身影。今天的他犹如一座活动的堡垒,骑在一匹罕见的高大战马上,满身带有尖刺的厚重铠甲,手里的长枪足有十五尺长,从头至尾纯由精钢打造,枪尖闪烁着黑光。 哈耿的战斗方式简单粗暴,端平长枪,以直线向前冲刺,无论挡在前面的是什么也不退缩、不避让,没有任何技巧,只以力量决定胜负。 这样的方式无疑很适合他。早在七叶镇初次见面时,他的灵能就给诺亚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薇卡与艾芙洛加在一起也及不上他的一半,那些近卫军更加不是对手。最初与他相撞的近卫骑士连人带马整个飞了出去,落地时人和马都瘫软如泥,全身骨头多半没剩下几根完好的;第二个愚蠢地举着骑枪正面迎向他,结果被一枪刺中胸膛,精钢长枪依次穿透盔甲、皮革、衬衣、肌肉、骨骼和肺,再按相反的顺序从背后透出。哈耿甩动长枪,将近卫军的尸体丢开,撞开第三和第四个人,接着又像把肉块串上烤肉叉一样把第五、第六和第七个人一并串起。那柄长枪本就重量惊人,再加上三个人的分量,在他手上却轻飘飘的像是一根羽毛。 他就像一个楔子钉入近卫军的阵线,一群西维的骑兵紧随其后,将近卫军的冲锋队形撕开了一个口子。 然而这仅仅是一处小小的插曲,在整条战线上,艾尔薇拉大人的右翼骑兵遭遇了溃败。他们的数量不到近卫骑兵的一半,迎击时的队形远称不上是紧密,骑兵们的个人战力也不及对手,哈耿个人的表现对战局根本起不了什么影响。 第一波的接触中,西维骑兵就至少损失了六百人。更糟糕的是,双方的骑兵混杂在一起后,弓箭手和战争器械便不能再发挥威力,诺亚看到艾尔薇拉大人脸色铁青,一连派出了整整一打传令兵,并且驱动身边的步兵回身支援。 不幸中的万幸是,近卫军没有心思缠斗,大多数骑兵选择了直接绕过,只留下少数人拖住了右翼的骑兵,这才没有造成进一步的伤亡。 接着连哈耿本人也遇到了麻烦。接下来的对手不再轻易靠近他,而是保持距离,在他身周游走。与上次见面时相比,哈耿在战斗技巧上有了长足的提高,挥舞起长枪来有模有样。可即便枪术再出色,挨不到敌人也只是白费力气。 快要轮到我们了,诺亚攥了攥脖子上的项链。大半的近卫军突破了哈耿率领的骑兵,与诺亚他们所在的山丘之间已无任何阻隔。预备队的三个军团在三位亲王贴身卫士的率领下沿着山坡展开,仓促地列成倒三角阵型,剩下的最后一个军团也在费多尔亲王和海洛伊丝身边列阵,里三层外三层地将他们围在核心。 洛伦特和安迪爵士牵来了几匹战马,费多尔亲王和海洛伊丝分别骑上一匹,诺亚则谢绝了。以他的骑术,平常赶路还好,在战场上马就成了累赘,而非助益。我们能挡住他们吗?单纯看数量的话,山丘上的部队至少是冲到面前的近卫军六倍,但大部分都是步兵,事先也没有准备任何可以用来阻挡骑兵冲锋的工事。 亲王拔出了佩剑,指向前方:"胜利!” 士兵们齐声呐喊:"胜利!胜利!胜利!”第一声只有亲王身边的一圈士兵回应,到第二声是整个军团,第三声,整座山丘在咆哮。 诺亚浑身的血都沸腾了。敌人的骑兵在接近,马蹄声发出骇人的响动,脚下的青草在晃动,他们头盔上装饰的羽毛清晰可见。但谁会在这种情形下退缩?这一刻,哪怕只有他一个人站在这山坡上,哪怕敌人再多上十倍、百倍,他也敢独自上前。 他扯下项链,召唤短剑在手,接着才是提米斯圣铠。黑色的雾气才在身上凝聚成铠甲的形状,近卫骑士已然接近。他们确实无愧于艾格兰最精锐部队之名,即使冲过了如此遥远的距离,路上又遭遇了数轮打击,仍然保持了相对完好的队列,并且在接近山坡的过程中还能相互聚拢、调整阵型。 接着他们便迎头撞上了赛普·马科伦负责的军团。约书亚的哥哥在方阵的前端设置了三排一人高的橡木塔盾,盾与盾之间则是一根根严阵以待的长矛。在这令人望而生畏的钢铁刺猬面前,没有一名近卫骑士拨转马头或是减缓冲锋的速度,而是直直冲了上来。 长矛刺穿了战马的胸膛,数十个近卫军因此摔落马下,中枪的战马一时没有死亡,在惯性的作用仍然继续前冲,人力无法阻止这些动物的垂死挣扎,盾牌与长枪组成的临时城墙就此瓦解。 大批近卫军越过了防线。暮光卫高举巨大的双手剑,策马上前拦截,一群枪兵紧随其后。剑光一闪,一名近卫军被赛普扫落马下;接着他的战马忽然人力而起,马蹄前压,扑倒了另外一名近卫军;前蹄才落下,他的坐骑又抬起后蹄,踹倒了又一个敌人。 "赛普先生的骑术相当厉害啊,比他弟弟要强多了。”海洛伊丝说。 回答她的是安迪爵士:"是的,整个西维也无人可以与他相比,哪怕艾尔薇拉大人也一样。许多人都说他喜欢马还要胜过女人……呃抱歉,失礼了。” "没关系,”海洛完全不在意,还回头瞥了眼,"有机会得让诺亚跟他学一学呢。” 这个时候说这种话是什么意思?无暇深究,另外一边,晨曦卫泽拉诺·克莱夫的军团也遭到了连番冲击。他在阵型和兵力的配置上与赛普基本相同,而战况也相当一致。克罗捷尔将她的军团分成左右两半,分别前去支援自己的两位同侪。 然而这些亲王龙卫指挥的预备队绝大多数由步兵构成——铁砧本就不需要太多骑兵,不管他们的指挥多么得当,本人的实力多么强悍,仓促之下根本无法与重装骑兵抗衡。近卫军尽管蒙受了严重的损失,还是突破了他们的阻拦,有将近一千的近卫骑士直奔海洛伊丝和亲王所在的山顶而来。 第455章 最后一战?(6) "终于该我们了,”费多尔亲王跃跃欲试,"很久没有过这样的感觉了。” "您上次亲手杀敌,”安迪爵士说,"还是十多年前的事了吧?” "我想是的,应该有十二年了吧?” "听到了吧?”安迪爵士转向身边的士兵,"大家得让亲王把这记录继续延续下去哪!” 回应他的是一片欢呼。 "谢谢!不过现在正是冲锋的大好机会,错过了就太可惜了,”亲王高举长剑,"骑士们,跟我来!” "喂您等等,这种事情交给我,您——” 安迪爵士和好些士兵想要阻止,亲王已经策马冲了出去,预备队中为数不多的骑兵们紧紧跟上,人人争先恐后。海洛伊丝也是其中之一,不过这一次,诺亚深深庆幸自己的先见之明——他提前偷偷拽住了她的缰绳。圣铠增幅了他的灵能,他几乎将她的坐骑拽倒,差点让她倒栽下马。 "干什么啊坏蛋!”她怒气冲冲,"放开我,让我一起去!” "不行,”诺亚毫不犹豫,"你不能去。” "我是女王!你凭什么阻止我?” 有很多合理的理由,但不知怎的,最不合时宜的那一条脱口而出:"凭我骑术精湛,你就不得不听我的。” 噗嗤一声,海洛没能绷住。"死变态,”她嗔怪地敲了一下他的头盔,"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好啦,放开嘛,怎么能看着盟友为自己而战却什么也不做呢?” "每个人都有不同的战斗方式,”诺亚收拢心思,"你只要完好无损地待在这儿就已经是足够了。如果上战场的话,相信我,就算添上一个你,对胜负也不会有什么影响,反而还要让他们分心保护你。” "我有那么没用吗?好吧,”她被说服了,"我就老老实实待着吧。” 诺亚能感觉到周围的西维人都松了一口气。安迪爵士适时插入了对话:"您的话我会铭记在心的,诺亚先生。有时光是活着,就已经是种战斗了。对不起扯远了,按这情形,我觉得,您就算不投入战斗,战斗也会过来投入您的。” 亲王率领的骑兵已经接敌。他说现在是冲锋的好机会,事实证明了他的判断完全正确。他一马当先斜向冲向了近卫军的行列,长剑一挥,一个近卫骑兵栽落马下,他则趁机从那缺口突入近卫军的队伍,身后的骑兵立刻跟进。 这次突击的时机和角度都把握得恰到好处,他们就像一只梭子,高速地从近卫军冲锋队型的中心部分穿过。正在进行最后阶段冲锋的近卫军已经无暇也无力顾及任何目标之外的敌人,却遭到这意外的一击,就像被敲开的鸡蛋壳一样,逐渐开始了崩溃。 但仍有数百名近卫骑士逼近。诺亚这才意识到,向奔腾的战马冲锋是一件多么需要勇气的事情。不,不用迈开腿,能保持站在原地不逃跑都可算是难能可贵。尽管身前还有上千己方的步兵,尽管身穿提米斯圣铠,他还是感到心跳加速、口干舌燥、两腿发软。事实正是难料,就在片刻前,我还热血沸腾,想要朝他们冲过去呢。 "我,”他强迫自己说道,"我会保护你的。” 海洛伊丝回头看了他一眼,嘴唇翕动,没等她开口,敌人到了近前。步兵呐喊着互相紧挨在一起,如同一道人肉、皮革与钢铁构成的堤坝。转瞬间堤坝就被波涛冲垮,但骑兵也因此失去了速度,再也无法发动冲击,双方在原地展开了混战。 即便如此,那些近卫军仍然是可怕的对手,战马带来的也不仅仅是居高临下的优势。战线在不断四处延伸,喊杀声越来越近,诺亚能看到飞溅的血液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大家准备!”安迪爵士高声喊道,"为了美丽纤细的海洛伊丝陛下,前进!” 海洛回头看着他,面露疑惑:"纤细?” "美丽您倒是不反对呢。” 没时间好调侃了,战斗已经蔓延到了跟前。诺亚不是第一次参加战斗了,可战场个人的感觉与一对一完全不同。他的心脏狂跳,身周的西维士兵才在安迪爵士的命令下朝前迈步,他就再也按捺不住,举起短剑冲向离自己最近的近卫骑士。 对他而言,战场顿时缩小到了只剩几尺方圆。对手的武器是一柄杂种剑,一剑当头剁下,诺亚提前感知清楚了剑的动向,身子一扭便闪开。然而背后又有东西袭来,一声巨响,一柄长剑在他的头盔上划出可怕的摩擦声。从这一击的力度来看,若不是头盔足够坚固,他的脑袋应该已经成了两半。 饶是如此,这一剑仍然令他脑袋发懵。他这才意识到在混战中,自己的感知能力其实毫无用处,到处都是刀枪剑戟,用眼睛固然看不过来,靠感知也远远不够。突然后背剧痛,有人抡起连枷自后方砸中了他,他顿时向前扑倒在地。跟着一匹战马又踏上了他的后背,令他五脏六腑一阵翻搅。 真该死,他吐出一口带有血腥气的唾沫,摇摇晃晃地爬起来。我有如此伟大的短剑和盔甲,为何还是如此狼狈?他对自己的无能感到了深深的愤怒。就在身边不远处,一个失去战马近卫军独力放倒了两个西维人,诺亚举剑上前,对手横剑扫来。两剑相交……对手却避开了他的剑,重重劈中了他持剑的右腕。 提米斯圣铠可以保护他不受伤害,却不能完全化解这一击的冲击,手腕顿时一阵酸麻,短剑跟着脱手。怎么会这样?来不及懊恼,那近卫军一击得手,跟着下一剑就直刺诺亚胸膛。诺亚向左一跃,手脚并用才躲开,然而下一击就再也没办法了,对手挥剑自上而下劈落,从这一剑蕴含的灵能来看,搞不好会—— 一声惨叫,近卫军的胸前莫名探出了一截枪尖,血液正顺着血槽滴落。诺亚定了定神,是海洛伊丝,她骑在马上,缓缓将长枪从近卫军的胸膛抽离。"听说你要保护我来着?” "呃,”诺亚简直无地自容,"我、我说过吗?好吧,我想应该是说过的。” "那就多谢了,骑术精湛的诺亚大人!请您不要离开我太远哦!” 第456章 最后一战?(7) 事情还是演变成了她保护我,而非我保护她,诺亚悻悻地想。 接下来的战斗顺利了许多,安迪爵士带着一小队士兵不离海洛伊丝左右,而海洛伊丝又始终待在诺亚身边。大部分冲到近前的近卫军都被安迪爵士解决,剩下少数也完全不是海洛对手。根本没什么人能接近诺亚,即便有,也是海洛故意漏过,用来让他增长经验和信心的。 安迪爵士的灵能致密而坚实,像是一整块巨石那样无懈可击,强度也相当惊人,甚至还在哈耿之上。他的剑术与灵能完全匹配,朴实得甚至有点儿笨拙,但却十分高效,差不多每次挥剑都能放倒一个敌人。 比起另外三位龙卫,他明显强出一大截。西维人中还有这么厉害的家伙啊,诺亚暗暗惊讶。别说自己,海洛伊丝也肯定不是她对手。 又一个近卫军奔向诺亚。他们其实本都是奔着海洛伊丝来的,但她那身金绿色铠甲再配靛青色披风的打扮在战场上毫不起眼,而她和安迪爵士基本都在围着诺亚打转,导致近卫军把他当成了重要的大人物。 恰好他还穿着提米斯圣铠。圣铠的式样虽然简单,黑底配上金色花枝也不华丽,但却另有一种威严,即便诺亚穿上也显得充满了气概。 近卫军举起了手里的长剑。在靠近之前,他就已经受了不轻的伤,挥剑虚弱无力,压根构不成威胁。诺亚三两下就解除了他的武装,再轻轻一撞就将他放倒。几个步兵一拥而上,用绳索将他捆住。 身经百战、久经训练的近卫军,被我这样水准的人给打倒了,一定很不平。替对手惋惜了片刻,诺亚举目四望,发现附近已经没有敌人。 不远处,费多尔亲王不知何时下了马,四个近卫军将他团团围住。亲王抬手便劈断了刺向他的长枪,跟着反手一剑又命中了另一个人的手腕,再略微偏了偏头,一支飞向他的投矛便落了空,他则趁此机会又放倒了一个人。 他也能感知灵能,看到亲王挥剑的动作,诺亚立刻就明白了。能力虽然相同,表现实在强出太多,这让诺亚很是惭愧。待战争结束,我要好好练习剑术。他转念又想到,战争都结束了,还练习剑术做什么呢? "诺亚,”海洛伊丝跳下马背,"要是我没有猜错,这是你初次上阵?” "是、是的。我,”诺亚气喘吁吁地咽了口口水,"就算是第一次,我也太差劲了。”体力的消耗并不大,可精神上着实疲惫。 她在他身边站定,两人并肩而立。"没有的事。你表现得非常好,完全看不出是个新手,比我第一次上战场强多了。” "你?” "对,就是上次战争的事,也是拜戴蒙所赐呢。那次我从头到尾躲在两个姐姐身后,手抖得连剑也握不住呢。” 这是真话,还是在安慰我?后者的可能性居多,她那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怎么会被区区战场吓倒?这个时候,战斗已经行将结束。冲上山坡的近卫军近乎全军覆没,只有零星几处地方还传来金铁交击声与人的呐喊声。赛普、泽拉诺和克罗捷尔三位龙卫已经控制住了局势,艾尔薇拉大人派来支援的部队也已赶到,将后续的近卫骑兵截断、蚕食、消灭。 山坡下,战局同样接近了尾声,就诺亚所见,胜利已经只是时间问题。戴蒙的军队像是鸡蛋碰上石头似的在艾尔薇拉大人那看似摇摇欲坠、实则坚不可摧的铁壁上撞得粉碎,又被她部署在左翼的骑兵来回收割了数次,留下了堆积如山的尸体。剩下的部队再也无法维持士气,开始缓缓后退。 就连哈耿大人指挥的骑兵也已歼灭了敌人,加入到对中央敌军的围攻中去。他们虽然蒙受了惨重的损失,但毕竟需要面对的只是近卫军的一小部分。 费多尔亲王或者艾尔薇拉大人是绝不会错过这种机会的。亲王打马跑到海洛伊丝跟前:"陛下,您期待的时刻到来了。若您刚刚没有尽兴的话……” 海洛伊丝会意:"当然!” 她翻身上马。费多尔亲王高举长剑,阳光下剑刃上纤毫不染,没有粘上一丝血迹。他振臂一挥,率先纵马跃向前方。海洛伊丝紧紧跟上,上千骑兵又跟在她的身后,顺着山坡向敌军冲去,西维的双头鹰旗和艾格兰的橄榄旗一同在头顶飞扬。 安迪爵士骑着一匹马又牵一匹马,来到诺亚跟前:"陛下说您骑术精湛。一起?” "我,”诺亚挠了挠头,"骑马倒是没问题,可如果还要冲锋或者战斗……” "哦!”安迪爵士露出会意的笑容,"我明白了,原来陛下指的是另外一种骑术。既然如此……”他俯下身子,一把抄起诺亚,"放心吧,比您擅长的那种容易多了。” "什么?”诺亚根本没看到他是怎么抓起自己的。我的盔甲上有把手,还是他的盔甲上有钩子?身子腾起又落下,他发现自己已经坐上了马鞍。 "握好缰绳,但别太用力。请把脚伸进马镫……慢慢来……很好,就是这样,然后是另外一只脚……准备好了?”安迪爵士唿哨一声,"我们走喽!” 胯下坐骑发足狂奔,山坡在飞速倒退,地面仿佛扑面而来。起初的紧张很快过去,对于刚刚经历了一场战斗、心情还远没有平静下来的人而言,这种程度的刺激已经难以让他感到恐惧。 他感受着战马的灵能,试着操控缰绳。没有想象中那么难,他惊奇地发现这动物在疾速的奔驰中也能理解自己的意图,并且给予正确的回应。安迪爵士与他并驾齐驱:"怎么样,诺亚先生?感觉如何呢?” "确实要容易得多……啊不,我是说,”诺亚一阵窘迫,幸好戴着头盔才没被人看到他的脸色,"确实不困难。” "我说的吧?”星涌卫哈哈大笑,"加快速度,诺亚先生,陛下叫您不要离开她呢!” 她是这么说过。诺亚举目眺望,一眼就找到了那件靛青色的披风。她,亲王,还有更多的骑士们旋风般冲入敌阵,戴蒙的军队早已失去了战意,犹如被砸碎的玻璃般四散溃逃。 铁锤和铁砧,诺亚想起费多尔亲王的战术,现在铁锤还没来呢,我们就已经把他们都砸碎了。 第457章 最后一战?(8) 跟随海洛伊丝的背影,诺亚一路策马疾驰,没有遇到任何抵抗。戴蒙的军队大半丢下武器投降,少部分早早逃跑,这会已经远离了战场,遁入周围的树林中。 马蹄踏上了方才的战场。遍地都是面目全非的尸体、倒下的旗帜、破损的盔甲和丢弃的武器,费多尔亲王和海洛伊丝也不得不放慢了速度。诺亚拉近了和他们的距离,他听到亲王吩咐手下照料伤者,安置死者,收纳俘虏。 艾尔薇拉大人策马赶上了他们。经历了一场大战,几乎人人灰头土脸、满身血血,她却一如战斗开始前,无论身上盔甲还是胯下坐骑都纤尘不染,更没沾到一丝血迹。 "一场漂亮的胜仗,艾尔薇拉大人。”战马迈着轻快而细碎的步子,亲王与情报总管并肩而行。 "但还是有瑕疵……不,该说是严重的失误啊。” "年轻人是容易犯错误,”亲王叹了口气,"虽然这代价确实沉重了些。” "胜利总是胜利,如此一来,战争大概就该结束了。另外,”艾尔薇拉大人伸手指向前方,"如果运气好的话,‘大概’这个词可也以去掉。” 顺着她的手臂望去,橄榄枝环绕的星门旗在缓缓远去。 "戴蒙就在那儿吗?”海洛伊丝问。 "现在还不能确定。但假如他在旗下的话,是绝对逃不掉的。”情报总管的话语里有着某种不容置疑的肯定。 "或许是个陷阱?”海洛又说。 "陛下有所不知,”艾尔薇拉扭头瞥了眼诺亚,"我和诺亚先生都擅长某些技艺呢。放心吧,没有什么陷阱或者埋伏能够瞒过我的。” "就是这样,”亲王说,"走吧,让我们追上去瞧瞧。” 他们没能追上那面旗帜,因为已经没有必要,队伍在半路上就发现了戴蒙。王子殿下一身与海洛伊丝配色相同的精致板甲,坐在路边的一块巨石上,手举一瓶淡金色的葡萄酒大口猛灌,已经半醉。他睁着满是血丝的独眼,无动于衷地看着西维人将巨石团团围住。 戴蒙张狂地笑了几声,又灌了一大口酒。"你们来啦,”他撩起披风擦了擦嘴,恨恨地说,"我就知道,我什么都知道!” 费多尔亲王默默地退开,海洛伊丝策马上前:"你知道什么?” "你会来的,亲爱的妹妹,你一定会来的,”戴蒙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他们都抛弃了我。我叫他们回来,却没人肯搭理我。不过那也算不错啦,有些人在来的路上就逃跑了,还有些人根本就不肯来呢。” "你败局已定,为何还要那么多人跟着你送死?”海洛伊丝扬手指向身后的战场,"看看你面前,看看今天牺牲了多少人!他们……他们是母亲的儿子,孩子的父亲,是别人的兄弟姐妹!他们每个人都有着各自的人生,就为了你那疯狂的念头,他们便倒在了离家乡千百里遥远的地方,倒在泥泞和血泊中,在痛苦和恐惧中绝望地步入黑暗阴冷的国度。他们抛弃你是理所当然的。” "你什么时候变得和诗人一样多愁善感了?”戴蒙举起瓶子,把剩下的酒一口气喝完,"又是谁说我败局已定的?一点点,只差一点点我就成功了,星门离启动只差一步之遥!那是多少年来都没有人能做到的壮举!” 空酒瓶被他远远甩出,落在地上砸得粉碎。极远的南方,那道乳白色的光柱似乎变得更加明亮。"都要怪薇卡,就差那么一点点,一张纸一样薄的那么点……”他捂着失去的那只眼睛,浑身筛糠似的抖了起来,"上次是她毁了我,这次还是她毁了我……不过没关系,”王子狰狞地大笑,"我也把她给毁了。你们应该还会见到她的,到时候希望你们……尤其是你,海洛伊丝,希望你还能像现在这样得意。” 海洛伊丝攥着缰绳的手指指节发白。"下来!”她丢开手里的骑枪,唰地拔剑出鞘指向戴蒙,"你不是要和我决斗吗?我现在就答应你的要求!” "哦,是吗?你终于肯答应啦?”戴蒙摇摇晃晃地起身,跳下石头,"我知道的,你想好好教训我一顿,给薇卡报仇……因为你这自诩正义的小孩子,总不能像我一样,对没有反抗之力的人也能肆无忌惮地下手,或者以拷问者的身份来凌虐弱小……对吧?”他拔出了佩剑,"请您千万要手下留情哦!” 再没多余的交流,海洛伊丝跃下马背,直扑戴蒙。胜局已定的情况下,再进行一对一的交手不仅毫无意义,反而还可能造成意外。有这种想法的大概不光自己一个,诺亚看到费多尔亲王用眼神征询艾尔薇拉大人的意见。 后者微笑着摇了摇头,于是亲王点了点头。既然他们看法一致,那其他人当然不能再说什么,诺亚也只得把心思集中到战斗中的兄妹二人身上。 不知道你们的父亲和母亲,在天上看到这一幕会作何感想?眼前剑光交错,海洛伊丝与戴蒙一刻不停地变换着方位,两柄长剑频频相交,叮叮当当的金铁撞击声连绵不绝。 如今的诺亚虽然实战仍然一团糟,眼光毕竟长进了不少。即便如此,他还是得配上自己的感知才能弄清楚他们俩究竟干了什么。 此时此刻,海洛伊丝无疑满心怒火,可她的出手却反倒比平时更加谨慎。两人的灵能大致相当,剑术也多半是由同一个教头传授的,战斗在常人看来大概会觉得激烈,但诺亚心里清楚,两人正在互相试探,这种程度对他们而言至多不过是热身。 戴蒙还有闲暇说话,一会祝贺海洛伊丝成为女王,一会又嘲笑她只会躲在蛮族人的背后。不过他提及最多的还是薇卡:"还记得我上次送给你的礼物吗?我还对她做了许多,可以把尊贵的海洛伊丝陛下吓哭的那种。她可真是个好孩子,从来都不喊一声疼呢,更别说向我低头求饶了。这样说你大概不好理解吧?就让我来举个例子吧,先把她的手给……”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第458章 最后一战?(9) 海洛伊丝骤然加强了攻势,灵能在瞬间高涨,动作随之加快。戴蒙试图抵抗,但他挥剑的动作凌乱不堪,剑术完全不成章法,就连脚步也开始踉踉跄跄。 他醉了。酒瓶的碎片反射着阳光,那瓶淡金色的葡萄酒发挥出了效力。他的灵能突然大幅提升,大吼大叫着扑向海洛伊丝,疯了一般举剑胡乱劈砍。 孤注一掷了?若是诺亚这样学过几天剑的新手,面对这种狂暴杂乱的攻势,反倒会感到束手无策;但对海洛伊丝那级别的战士而言,这样的攻击毫无威胁。她以轻快而灵活的步伐避开了他的锋芒,在他前进的脚步到达极限、灵能涨到顶点开始回落的瞬间发起反击。 时机把握得无比精准。她只不过举剑轻轻一撩,戴蒙右腕中剑,长剑脱手;跟着她也丢开手里长剑,一拳落在戴蒙腹部,他高大的身躯顿时佝偻;再肩膀一顶,伸脚一勾,王子向后倒下。 他仍不死心,还想要爬起身来。海洛团身跃起,一个空翻跨坐在了他胸膛,将他砸回了地上。戴蒙的脸上充满了恐惧,海洛伊丝的脸上则充盈着沸腾的怒火。她左手掐住了他的脖子,右手紧握成拳,诺亚清楚地感知到她集中了全身的灵能。 这一拳下去,别说是人的血肉之躯,就是砖石也会四分五裂。王子殿下的脑袋怕是要变成砸烂的西瓜了——她的拳头带着呼啸的风声猛然落下,却硬生生停在了离戴蒙眼睛不到一寸的地方。诺亚看到海洛额上脖子上和手上青筋暴起,内心无疑正在挣扎。她的拳头时而张开、时而握紧,像是在犹豫该不该把她哥哥仅剩的右眼也挖出来。 但她不是那样的人。躺在地上的那一位能做到,她却不行。犹豫了片刻,她一拳落在了戴蒙的脑袋边,打得泥土四溅。"投降!”她喝道。 戴蒙没有血色的嘴唇蠕动:"我……投降。” 海洛伊丝又凝视了她的哥哥许久,才缓缓站起身子。一切都结束了?戴蒙王子的第二次叛乱到此为止了?不对,星门发出的笔直白光提醒诺亚还没有,应该还有些人向戴蒙效忠。这样的人不管何时总是有的,但既然抓到了戴蒙,他们就像沙筑的城堡,崩溃是迟早的事。 那一刻,就像表演结束,舞台的幕布缓缓拉上,诺亚只感到浑身的力气仿佛都失去了。这只是一瞬的事,他立刻又打起精神。 "我在哪里可以找到薇卡?”海洛问。 "托卡城的圣堂。”戴蒙坐起来,金色的长发上沾满泥土,优雅与威严荡然无存。几个西维的士兵走近,领头的向海洛伊丝问了声,她略一颔首,他们便将他捆住。就捆缚的方式而言,象征意义远大于实际效果。 "为什么是圣堂?” "还能是为什么?”王子满脸醉态,"当然是为了方便随时治疗她。不过如果想见到她的话,你们得赶快了。” 海洛的声音陡然变得尖锐:"你说什么?” "有些奥术师对她很感兴趣,一旦知道我打了败仗,就会马上带着她跑得远远的……”戴蒙在士兵的牵扯下走了两步,突然又一屁股坐下,"你们也知道的吧?如果没有钥匙又要打开星门,她的血……可惜那些远古人类真是太怪了,非要她本人愿意才行……否则,否则的话,”他遥望星门发出的光柱,又站了起来,"这会的胜利者就是我了。” "奥术师对她很感兴趣……他们会把她带去哪儿?” "这我可就不知道喽。他们都是我雇来的,没有对我宣誓效忠过,我不知道他们会上哪儿去……话说回来,就是对我宣誓效忠的那些家伙,也一样背叛了我呢……” "你……”海洛伊丝紧紧咬着嘴唇,费多尔亲王走近:"虽然打了胜仗,但还是没有时间好浪费哪。陛下,您看这样如何?我留下来收拢部队、打扫战场,艾尔薇拉大人和您带领我们的轻骑兵,现在就赶往托卡城。” "感谢您,可是一场战斗才结束,”海洛犹犹豫豫,"大家都很疲惫了,怎么能再劳烦艾尔薇拉大人和各位呢?我,我想等卡隆他们……” "时间不等人哪,陛下,而且身为指挥官,”亲王说道,"卡隆伯爵在战斗结束后一样也有许多事情要忙碌。” "为您效劳是我们的荣幸。再说,”艾尔薇拉大人也加入了劝说的行列,"这也不全是为了您——星门还等着我去关闭呢。” 她被说服了。或者不如说,此刻在她心里,对薇卡的关切占据了上风。 西维人再次展现了他们的军纪和高效。仅仅几分钟时间,三千名轻骑兵便集合完毕,跟随艾尔薇拉和海洛伊丝出发。当然,诺亚和哈耿也都在队伍里。 没有食物、草料和各种辎重拖慢行军的速度,只携带了必需的用品,正常情况下得两天才能走完的路程,他们只花了大半天时间。当夕阳离地平线还有一剑高时,他们驰上一道山坡,此行的目标已经就在眼前。奥尔特星门背靠群山、面临湖泊,通体都是闪耀的各色符文,此刻拱顶向左右两侧翘起、打开,粗大明亮的光柱自星门脚下的地面升起,像是一柄巨大的光剑将眼前的世界一分为二,周围的一切都染上了一层乳白与金黄的色泽。 那就是连接我们与异世界的通道吗?诺亚目不转睛地抬头仰视,其他人也大抵如此,发生了好几起马匹相撞和骑手摔落的事故。哦不,也有例外,那个叫哈耿的家伙一直阴沉着脸,一路上从没有抬过头,眼睛也没向上瞄过。 相比之下,托卡城虽然与传说中的一样宏伟,耸立的城墙就像山崖般高大,此刻却还是显得太过渺小。那天的谈话,比西涅爵士没有撒谎,星门旁用泥土、圆木和壕沟构筑了一座临时要塞。 他们继续前进。要塞虽然简陋,严格兰说比起寻常的军营也强不到哪里去,但对于没有任何攻城器械的轻骑兵来说还是相当棘手。不过现在不同,先前的战斗中戴蒙押上了几乎所有的军队,举目眺望,视野里仅有的几个守军都是老弱病残,完全没有战斗力可言。 第459章 最后一战?(10) 离城墙不远还有一座小镇,一眼望去看不到一缕炊烟,街道上也没有一个居民。在城堡和小镇之间有座圣堂,诺亚来回扫视了数次,附近就只有这一座,薇卡一定就在那里。战斗结束后他们以最快的速度赶赴此地,那些奥术师想必还没得到戴蒙战败的消息。 他们大概发现我们了,诺亚看到有个穿着祭司袍的家伙在门口张望了一番,慌慌张张地跨上一匹马逃走了。 "陛下,”艾尔薇拉大人勒住马,"星门的关闭没有那么紧急,薇卡殿下的事却不能拖延。我陪您一起去吧?” "太感谢了。有您在,我会放心许多。” 艾尔薇拉简短而清晰地下达了几道命令,轻骑兵们分成三队,人数较多的两队分别前往星门和托卡城,剩下大约三百人原地不动。 "另外,哈耿大人,”情报总管拨转马头,"放轻松,别那么一副咬牙切齿的样子,手也别放在剑柄上,我们不是来战斗的。” "……遵命。”哈耿低沉地应了声,脸色缓和了少许。 "或许会有埋伏。”诺亚提醒。戴蒙手下有好些厉害的家伙,虽说看目前的状况,他的部下大都抛弃了他,但凡事总会有一两个例外,谨慎些没坏处。 情报总管的红眼睛在诺亚身上上下扫视了几遍。"诺亚先生,您一定也清楚,对手的灵能越强,就越是能从更远的地方感知到,对吧?” "是啊。难道——” "和您想的一样呢。凡是灵能达到或者超过海洛伊丝陛下水准的,无论是处于高涨还是收敛的状态下,从我们脚下到前面那座圣堂,这个距离上我就能感知到。” 诺亚目瞪口呆。从我们脚下直到圣堂?这也太远了吧?起码是我的十倍,不,二十倍以上。 "那么,薇卡在不在圣堂里?您一定可以感知得出来吧?”海洛问。 沉默了片刻,艾尔薇拉大人答道:"是的,她就在那座圣堂里。” 海洛伊丝纵马疾奔,艾尔薇拉大人招呼了下身后的骑兵,随后跟上,但哈耿抢到了她们前头——他从马背上跳下,改用两条腿跑的。海洛伊丝面露讶色,不过只是一瞬就带着理解的神情微微点了点头。 没多久他们便遇上了一小队拿着镰刀和锄头之类武器、身穿破衣烂衫的步兵,年龄从刚长胡子到满头白发都有,看到海洛伊丝的旗号,步兵们纷纷丢下武器投降。艾尔薇拉大人留了几个骑兵看管他们,剩下的继续前进,沿途又碰上了几个手持长短不一长矛的矛兵,一个骑着瘸腿劣马的骑士,一辆同时运送伤员和饲料的牛车…… 没人尝试抵抗。会不会太顺利了一点?戴蒙实在不像是会自暴自弃的那种人。眼看圣堂越来越近,诺亚突然出声:"等一下!对不起,艾尔薇拉大人,请等一下!” "怎么了?”海洛伊丝立刻勒住缰绳。艾尔薇拉大人一声令下,骑兵们齐刷刷停步。发足奔跑的哈耿也立刻收住了脚,难为那样的速度,他竟然不需要任何减速和缓冲就能即刻停下。 "诺亚先生,”艾尔薇拉大人问,"您是发现了什么吗?” "戴蒙的做法不对劲,一定哪里有问题。” "是吗?您果然也发现了啊。” "你们在说什么?哪里有问题了?”海洛伊丝看看诺亚,又看看艾尔薇拉。 "诺亚先生,陛下的问题,还是您来解答比较好哦。” 情报总管的笑容有些暧昧,不过现在不是推脱的时候。"是这么回事。请看那些营垒,”诺亚手指星门下方,"还有到处堆积的粮食,”他又随手向身周一指,"比西涅爵士也说过,城堡里,军营里,到处都是大麦、小麦、燕麦之类的东西。据说他准备了十万人三年份的粮食。” "这有什么不对吗?”海洛问。 "这些准备,表示戴蒙想在这里长期坚持下去,可他却带上了全部人马来和我们决战,这前后矛盾。再说,”诺亚扫视星门、小镇和圣堂,"那些袋子多半也有问题。正常情况下,粮食不都该集中在一起存放吗?而且得找干燥荫凉的地方,安排专人防火,防止潮湿,防备老鼠——四足的和两足的都得提防。可看看前面,那些口袋根本就是随意乱放的,连圣堂周围都堆了好多!哪有人会这样储存粮食啊?” "原来如此!你这么一说我就明白了,”海洛伊丝一脸惊奇,"那些袋子里……装的大概不是什么好东西吧?” "可能会有些是真的粮食,但多半该是易燃的东西。”艾尔薇拉大人说。 "我想也是,”诺亚说道,"记得比西涅爵士说吗?明明粮食到处都是,可他们吃得还是很糟糕。” "请稍稍想象一下哦。获得了最后的胜利,又俘虏了戴蒙,星门的关闭只是时间问题,海洛伊丝陛下此刻唯一关心的,就是她的姐姐了。得知薇卡殿下的所在,陛下一定心急火燎地想要去将她救出来,多半不会在意路上的口袋有些什么奇怪。” 她一边说,海洛伊丝一边点着头:"您说得没错。如果只有我的话,确实什么都注意不到的。” "而当您与薇卡久别重逢,想必两人的心情都会极其激动,更有许多话要互相倾诉,身边不会有不知趣的旁人打搅。这种时候,如果有人偷偷放起火来,两位也很难在第一时间就发现的。然后,”艾尔薇拉打了个指响,"轰隆——那些装着‘粮食’的口袋发挥了作用,火焰一下吞噬了整座圣堂,其他人就是想救援,在火焰面前也爱莫能助。” "啊,”海洛装出害怕的神情,"丧生火海吗?还真是凄惨的死法啊。” "偏偏您又没来得及指定继承人。这样一来,王位的归属又成了大家最关心的问题。艾芙洛殿下是庶出的,奥列格殿下……这我想就不必多做说明了,塔罗恩殿下性情温和,从小也不是作为继承人培养。所以,这样的情形下,戴蒙不是全无机会的。退一步来说,即便新的国王不是他,他至少也报过仇了——海洛伊丝陛下和薇卡殿下恰好是他仇恨的对象呢。” "但您是不会让这样的情形发生的,对吧?”诺亚问。 第460章 最后一战?(11) "当然啦!不过呢,居然想出这样的点子,”艾尔薇拉大人的笑容变得危险,"我还真是被小瞧了啊。走吧,海洛伊丝陛下,薇卡殿下还在等着我们呢。” "那些袋子,不要紧吗?” "这种见不得人的阴谋一旦暴露在阳光下,就再也没有任何可怕的。您以为我刚刚让那些小伙子干什么去了?” 先他们一步行动的两队轻骑并没有直奔目的地,而是分别在托卡城和星门的外围展开队形,还分别派出数个小队,开始清理随处可见的口袋。若戴蒙先前安排下纵火的人手就在附近,看到这些西维骑兵的表现,应该能明白事情已经败露。 艾尔薇拉大人优雅地一挥手,队伍再度前进。只是,为什么仍然感到不安呢?诺亚的心情没有丝毫放松。戴蒙就只安排下了这点东西?会不会太简单了一点?要骗过海洛伊丝或者薇卡倒也够用了,但他明明清楚海洛身边有些什么人啊。 他们在圣堂的白色台阶前下了马,轻骑兵们散去,将四周对方的粗布口袋搬走。艾尔薇拉大人用剑划开了一个,里面装的果然不是粮食,而是棉花、碎木屑和硫磺。大部分口袋里装的都是这些,但偶尔也能碰上一个确实塞满大麦或者燕麦的。 "难为他准备了这么多。”海洛伊丝很感慨。 "是啊,收集这些东西也不容易,尤其是在这种非常时期。”艾尔薇拉大人也有同感。 诺亚越发不安。仔细回想整个过程,戴蒙都干了些什么?花了如此大的代价,又赔上了包括近卫军在内的全部军队,就为了把海洛伊丝骗到这座圣堂里,和薇卡一起烧死?看起来合情合理,已经发生的事实和种种迹象也都指向了这一点,可不知为何,他总觉得怪怪的。 我们或许不该现在就进圣堂——瞥了一眼海洛和那位哈耿的表情,这种话实在说不出口。再说在诺亚的感知里,圣堂里只有两股灵能,一股微弱得像是将熄的烛火,一定就是薇卡的;另外一股曾经相当强劲,但似乎没有经过什么战斗方面的训练,而且这会也几乎耗竭了,多半是属于某位祭司的。 应该是我多心了,他如此告诉自己,一定是之前战斗中太过紧张导致的。 吩咐骑兵们在四周警戒,艾尔薇拉率先步入圣堂,接着是海洛伊丝、诺亚和哈耿。太阳已经西斜,圆形大厅里一片昏暗,七神的雕像笼罩在阴影中,显得阴森可怖。灵能的感觉是二楼传来的,他们登上楼梯,穿过明暗交错的走廊。祈祷间的黄铜大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一个熟悉的壮硕身影走了出来:"你们终于来了。” 是斯瑞普,诺亚小小地吃了一惊。上次见面还是 艾尔薇拉微笑着上前,正要开口,祭司退开让到一旁:"客套的话一会再说也不迟,你们快些进去吧。” 异样而含混的声音从祈祷室里传出,听来像是婴儿在咿呀学语,带有几分熟悉的感觉。海洛伊丝迫不及待抢进门,接着哈耿从艾尔薇拉大人身边钻过,跟了进去。 诺亚想了一想,停下来问道:"殿下还好吗?” 斯瑞普摇着头发稀疏的脑袋:"非常……不好。我已经尽力了,不过她的状况已经不是神术或者药物能够——” 一声尖利的悲鸣打断了祭司的话。斯瑞普重重叹息了声,诺亚冲进房间,突然又停下脚步,愣在原地。 躺在床上的就是薇卡?他早已隐隐知道薇卡遭遇了什么,可当亲眼看见,诺亚还是彻底僵住。无法开口,无法动弹,甚至无法呼吸,连自己身处何方都一并忘记。等他清醒过来,唯有怒意在不断上涌。他们……戴蒙……究竟对她做了什么! 到处是触目惊心的伤口,见不到一寸完好的肌肤。海洛伊丝跪在床边,握着薇卡的一只手泪流满面;哈耿站在床边,脸色铁青,一言不发。 竟然伤成了这副样子,难怪她的灵能那么微弱。她的灵能……诺亚忽然察觉了一丝怪异的亲切感。谁?他悚然一惊,下意识地回头张望,理所当然什么也没看到。 "怎么了,诺亚先生?”艾尔薇拉大人奇怪地看着他。 "不,”诺亚低头看着床上的薇卡,"我……” 身体似乎有些异样,但此刻无暇关心。这是我的声音?嗓音沙哑得根本不像是自己。薇卡也发现了他,转过脸来向他微笑,接着张口,刚才那咿咿呀呀的含混声音自她嘴里发出。 "薇卡殿下被戴蒙的部下用法术控制了心智,为了不让自己开口说话,”斯瑞普在他们几个身后说着,"她咬掉了自己的舌头。那是三四天之前的事,万幸当时我的灵能充足,否则真不见得能把那样的她救回来。” 她竟然做到了这个份上…… 海洛伊丝趴在姐姐身上嚎啕:"傻瓜,傻瓜,傻瓜!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我究竟哪里值得你这样做了?王位又有什么了不起?戴蒙想要知道什么就告诉他啊!他要你做什么就照着做啊!为什么要把自己弄成这副样子?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薇卡"呵——呵——”地吐着气,抬手轻抚海洛的头发,诺亚看到她的右手只剩下了四根手指头。少掉的是拇指,他的心骤然一紧。 "薇卡殿下……是我见过最勇敢的人,”斯瑞普继续说道,"但……您也看到了,代价实在太过沉重。您会出现在此地,就表明您已经战胜了戴蒙殿下。您的胜利背后……也有她的一份鲜血与汗水。” "鲜血……汗水……”海洛泣不成声,"不该……姐姐……我配不上……” 自相识以来,诺亚第一次见到艾尔薇拉大人动容:"真没想到,她竟然能做到这份上。傻孩子!我们的胜利是你用整个人生作为交换才得来的啊。” "呵——呵——”薇卡好像急了,连连摇头,"呵——” "她这是在说什么?”艾尔薇拉大人擦了擦眼睛,"谁能解释一下?” "我不能完全肯定,不过殿下曾经说过类似的话,”斯瑞普回答,"我猜她是想说,请不要如此悲观,她的人生还有着许多可能呢——大概就是如此。” 只见薇卡点了点头,笑容变得羞赧,像是为自己的说法感到不好意思。这孩子……即使遭受如此厄运,她也还是能笑得出来,而且那笑容依然纯真,不带一丝阴霾。这是怎样一种伟大啊……诺亚转过脸去,不让别人看到他的泪水。 第461章 离别(1) 晚餐已经持续了一个小时以上,桌上的食物却几乎仍然保持着开始时候的模样,唯有葡萄酒、麦酒和白兰地添了一轮又一轮。 "没法说话,也不能再握剑,”斯瑞普切着面前的一块培根,这个动作他已经持续了将近一刻钟,"站起来或者走路应该没问题,但肯定不可能像过去那样活蹦乱跳。而且……许多伤势不会立刻造成影响,但却会在数年后暴露出来。我的意思是,”祭司的呼吸为之一窒,"她的寿命……也会因此而缩短。” "他毁了她,”海洛伊丝陛下的话像是从牙齿缝里挤出来的,"他对她所做的一切,我都要……我都要……” 她始终没把要做什么说出口。 "祭司大人,感谢您的招待,”艾尔薇拉大人拿起餐巾在两边嘴角依次按了按,今晚她是唯一胃口不受影响的人,"但我注意到您喂薇卡殿下喝下的甜梦酒,剂量要大大超出正常标准。若我没看错的话,有差不多三倍?” 海洛伊丝陛下与诺亚先生一同看向祭司先生。晚餐开始前,他们一同看着薇卡喝下甜梦酒,之后很快便沉沉睡去。 "是的,”祭司的脸色像是蒙上了一层阴影,"娜塔莎的法术对她的头脑和心智都造成了严重的伤害,我光是阻止伤势的恶化就需要竭尽全力,没有多余的灵能来缓解她的痛苦。我也用圣女之泪和铁匠之火为她处理伤口,但那些东西见效缓慢,戴蒙的部下伤她又伤得太重。她每天都需要服用甜梦酒才能入睡,而且需要的剂量一天比一天大,照这样下去,恐怕要不了多久,再多的甜梦酒也将起不了作用。我知道这东西的副作用极大,但看着她被痛苦折磨而汗流浃背、辗转反侧,我没有选择。” 艾尔薇拉大人理解地点了点头。"您受累了,”她说,"我们有足够的随军祭司。等他们一到,情况就会好转的。我想至多到明天下午,亲王就该带着大军来了。” 哈耿端起手边的白兰地,一口喝下半杯。圣堂里窖藏的总是好酒,这儿也不例外,可此刻喝在口中,他只觉得苦涩。 晚餐又持续了另外一个小时才结束。桌上的食物还是那么些,空掉的酒瓶和酒桶却多了两倍。海洛伊丝陛下、诺亚先生和斯瑞普大人都是人类,夜已深,他们又喝下了太多的酒,需要休息了。 艾尔薇拉大人又稍稍待了片刻,把最后剩下的一点葡萄酒喝完,她向来是个有始有终的人。"他们抛弃了我,”她把玩着空酒杯,"戴蒙是这么说的,对吧?” "是啊。”哈耿不明所以地应了声。 "‘他们’包括那些人呢……算了,”艾尔薇拉大人起身,"我要去睡一会,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要来吵醒我——这可是半个月来头一次合眼哪。” 于是餐桌边只剩下了哈耿。他不知道该干什么,只能继续一杯一杯地灌着白兰地。哈耿突然厌恶起自己的身体来,徒有人类的外表,却无法像人类一样醉酒。 她竟然永远无法再握剑了……连跑和跳都做不到……甚至都不能再说话……她还那样年轻呢,即使按人类的标准,生命也才过去了不到四分之一。她那么热爱的一切,竟然再也无法体验……往后的日子,她要如何面对呢…… 我的错,眼泪滑过面颊。我是她的护卫,却没有看护好她……我没有尽到职责,一次又一次……今天早晨的战斗中也是,艾尔薇拉大人交给我的任务明明很简单,我却还是搞砸了……我迫不及待地想弥补自己的过错,却犯下了更大的过错,有千百人因为我的鲁莽举动而白白牺牲,这本是可以避免的…… 我实在是个不合格的护卫,空有比人类更强大的力量,却什么都做不好……哈耿忍不住哭出了声。哭泣在任何种族的观念中应该都是软弱的表现,属于必须竭力避免的丢人行为,可此刻身边无人,他实在忍耐不住。她变成了这副样子……怎么办,我该做什么,我又能做什么? 心在痛,这不是错觉,犹如被撕裂一般,哈耿真真切切地感到了难言的剧痛。他不明白为何会这样,也不想搞明白,不知为何,他直觉地认为这种痛苦并非是坏事。 不知过去多久,他听到祈祷室里传来轻微的动静。起先他以为她只是在睡梦中翻动身体,没有在意,但响声持续,他意识到她已经醒了。 天还没亮呢,难道甜梦酒的效力已经过去了吗?哈耿感到心脏微微抽搐了下。突然一声闷响,什么东西砸落在了地板上,他丢下酒桶,三两步跨过长长的走廊,说了声"失礼”便推门而入。 哈耿的眼睛在黑暗中也能清晰视物,一眼就看到薇卡满头汗水,在地板上挣扎着向前爬行。他掠过地板,抢上前去将她扶起。 "您这是怎么了?” "呵——呵——”她指指墙边的柜子,又指指自己的嘴,"哈——” 柜子上放着柠檬水,他立刻会意。哪个傻子把水瓶和杯子放得这么远?昨晚最后一个离开的该是诺亚先生?现在不是追究这种小事的时候,哈耿将薇卡抱回床上,为她倒上满满一杯。她没法起身,哈耿照着斯瑞普祭司喂她喝下甜梦酒的姿势,让她倚在自己身上。 一杯喝完,她重新躺下,向他微笑:"呵——哈——” 这大概是向我道谢吧。一想到她一辈子都只能发出这种声音,哈耿浑身战栗。 她露出疑惑的表情:"哈——?”接着是一阵含混的咿呀乱语,她还伸出双手,比划着哈耿完全看不懂的手势。他抓耳挠腮:"这……对不起,可是,我,”鼻子一酸,眼泪又流了出来,"我……我不明白您想说什么。” "呵——!”她的手伸到他的脸上,颤抖着,将他的眼泪拭去。"呵——!” 不要哭啦,他相信她一定是这个意思。是,事情都是我造成的,怎能在她面前哭泣,反过来让她为我难过?他用力揉揉眼睛,正要起身放下杯子,她搂住了他的左臂。 这姿势有点怪怪的,她现在太虚弱,哈耿不敢动弹:"怎么了?” 她没有出声,只是将他搂得更紧了些。想了一想,他试着问:"您不想我离开?要我这样陪着您?” "呵——” 肯定的音调证实了他的猜测。这事好办,本就是我造成的后果,现在她要我做什么都是理所当然的,何况只是坐着陪她。他连连点头:"放心,我会一直陪着您的。” 安心的笑容在她脸上浮现,她蜷起身子,闭上了眼睛。整个世界仿佛一下安静了,奇怪的感觉自哈耿心底涌起。 时间……要是停留在这一刻就好了。 第462章 离别(2) 哈耿被门轴转动的吱呀声惊醒。睁开眼睛,天已大亮。 什么!?我睡着了?我什么时候睡着的?我明明只是陪着薇卡殿下坐了一会,看着她入睡而已!低头打量,他发现她仍然搂着自己的手臂,嘴角带笑,睡得正香。 他又抬起头来,门边上,艾尔薇拉大人、海洛伊丝陛下和斯瑞普祭司三个人齐刷刷地看着他,他们的表情出奇的一致,似笑非笑,古怪暧昧,还略微点着头,活像是发现了什么新鲜有趣的事物。 对了,还有诺亚先生。他站在他们三个身后,其实也是这个表情,但是双眼通红,哈欠连连,昨夜显然睡得不怎么样。 "呃,早上好,各位大人,”哈耿结结巴巴打着招呼,"我……我没有……” 奇怪,为什么我一开口就想否认?又有什么可以让我否认的? "不,你做得很好,”艾尔薇拉大人一边说,一边和其他人一同点头,"请继续保持。既然睡美人还没醒来,我们就不打搅喽。走吧,先去用早餐。” "希望诸位能喜欢用大蒜炸的鲱鱼,纯正的艾格兰王领乡间风味,”斯瑞普大人说,"感谢诸神,最近她从没有这个钟点还没醒过来的时候哩。啊瞧我,该感谢哈耿大人才是。” "是啊,”海洛伊丝陛下也说,"我们还是快些离开的好。您还有酒吗,斯瑞普大人?” 诺亚先生大笑:"你问圣堂里有没有酒哈哈哈哎哟哇呀——” "诺亚先生果然是懂行的!”斯瑞普大人说。 ……这伙人是怎么了?就因为我在薇卡的床上不慎睡着?哈耿一头雾水。不过从他们的神情判断,这应该是件好事,虽然好在何处他实在不能理解。 薇卡睡到临近中午才起床,他也就维持被她搂着手臂端坐的姿势直到中午。她醒来之后先以茫然的眼神四下张望了一番,又盯着他看了半晌,突然丢开他的手臂,满面通红:"呵——呵——!” 这又是怎么了?不管怎么说,人类都实在太怪了,她也不例外。 用午餐的时候,诺亚先生因为身体不适而缺席了,不知为何,谁都不怎么为他担心。艾尔薇拉大人不关心他也就罢了,连海洛伊丝陛下和薇卡也是如此,那就很奇怪了。哈耿思来想去,忍不住问了出来。 "他只是太过辛劳,休息一下就会好的。连日行军,昨天又经历了一场大战,”艾尔薇拉大人说,"晚上海洛伊丝陛下也少不了要他安慰,想想都觉得累人呢……好啦,你不要再问了!” 联军于当天下午抵达。占领城堡,搭建营地,清点俘虏和战利品,清理到处堆积的口袋,寻找可能的陷阱……所有人都忙忙碌碌,哈耿成了唯一的例外。他的职责是薇卡的护卫,她无法下床,他自然只要待在房间里陪着她就好。 费多尔亲王派出了整整一打祭司,再加上斯瑞普大人,这么多人齐心协力的治疗之下,她的伤势有了很大好转。离痊愈还差得远,但至少已经能坐起身来,浑身的伤口也不再那么疼痛难忍、无时不刻折磨着她——虽然她从来也没有喊过一声疼,但她额上胸膛不住渗出的汗水和微微颤抖的身躯,哈耿还是看得很清楚的。 但到了晚上,她还是又喝下一大杯掺了甜梦酒的柠檬水才能入睡。 "会成瘾,这也是副作用之一,”斯瑞普叹息,"她先前喝得实在太多了。” "她难道从此离不开这东西了吗?甜梦酒……对身体是有伤害的啊。”海洛伊丝陛下担心之情溢于言表。 "对普通人来说,是的。但若是她的话,”祭司说道,"一定可以凭自己的意志摆脱这东西的诱惑。” "一定。哈耿大人,”海洛伊丝陛下又看着哈耿道,"今晚……不,看来今后她都要拜托您了。” "这是我的荣幸,”哈耿单膝跪下,"我发誓,我会好好照顾她,不管多长时间,哪怕直到永远。而且这一次,我会用生命来守护她,不管发生什么,绝不会再让她从我面前逃走。” 不对劲,他把话说完,艾尔薇拉大人、海洛伊丝陛下和斯瑞普大人又同时露出了早上那种表情。"呃,”他期期艾艾,"各位大人,请原谅,我,我不太懂得如何措辞,所以如果说错了什么的话……” "说错?没有的事,”艾尔薇拉大人的手搭上他的肩膀,用力拍了两下,"你说得很好。嗯,我和他们两位还有些事要商量,这里就交给你了。” 祈祷室里又只剩下了哈耿和薇卡两人。他吹熄了蜡烛,默不出声地端详着她的睡脸。月光下的薇卡静谧,安详,这景象美得仿佛不应该存在于现实中。 她真的好小啊,而且比以前更加削瘦了,脸庞和嘴唇毫无血色。什么样的人才忍心伤害这样的她?他无法想象。 月光突然黯淡,是云彩飘过吗?哈耿听到走廊上有靴子踩过地板的声音。奇怪,这是谁的脚步?他诧异于自己竟然听不出来。 明知周围有十万大军,还有艾尔薇拉大人、安迪爵士和好几个厉害的家伙在,那脚步声还是没来由地令他隐隐有些不安。他蹑手蹑脚地走出房间,还没寻找脚步声的主人,却看到诺亚先生拉着海洛伊丝陛下从面前经过。 "晚上好。”哈耿赶忙行了一礼。 "晚上好,哈耿大人,”海洛伊丝陛下一边揉着眼睛一边咕哝,看起来是被诺亚先生硬拖起来的,"诺亚,你白天睡太多了吧?都这个钟点了,你究竟要带我去哪儿啊?” "你马上就会知道的。”诺亚先生回答。 奇怪,诺亚先生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空洞的,就像奥术学徒们背诵咒文似的语调毫无起伏。擦肩而过的时候,哈耿仿佛看到有蓝色的光芒在旅行诗人的眼中——也可能是脑门上——一闪而逝。时间太过短暂,他不敢肯定。 穿靴子的脚步声又一次响起,哈耿循声望去,走廊的尽头,有人大步走来。那是…… 哈耿屏住呼吸,心脏都要停止跳动。戴蒙王子?这怎么可能? 海洛伊丝陛下一声惊呼。"你?”她瞬间清醒,"你怎么会在这里?”瞬间的慌乱后,她又冷静下来,"虽然我不知道你是怎么逃出来的,但把你抓回去也不是什么难事。正好我现在心情很差,你能送上门来给我出气,再好不过。诺亚,你站远一点。” 诺亚先生没有动弹。月光照进走廊,他的影子在颤抖。 "诺亚?我理解你的心情,不过现在的你还不是他对手。所以,站远一点哦。” "海……海洛……”诺亚先生没有迈步,他双手捂住了头,哈耿注意到他满脸汗水,一双眼睛满是血丝,神情无比痛苦。噗通一声,他跪倒在地。 女王陛下顿时一脸关切:"诺亚?你怎么了?” "不……不……”诺亚先生挤出声音,"快……快……” "怎么了?快什么?” "快跑——” 一团不祥的黑色雾气凭空浮现将诺亚先手的右手笼罩,一柄短剑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了他手中。他猛然站起,剑光一闪,剑刃没入海洛伊丝陛下的左胸。 他干了什么?哈耿的头脑一片空白,只听到戴蒙纵声大笑。 第463章 过于投入的训练(1) "大家记住了,我们不用在意各种小动作,嘴角怎样翘起,迈步时手臂挥动的幅度,站定时双脚是怎样的角度,诸如此类的细节是那些二流演员才会在意的,”劳瑞娜老师说,"你们不是诺亚先生,不是海洛伊丝陛下,不是艾芙洛殿下,也不是簒夺者戴蒙。你们身高体重相貌头发长短什么的和他们完全不一样,不应该也没必要追求表面的相似。” 皮尔森盘腿坐在地上,一边点头一边记录。 老师悦耳的嗓音继续响起:"真正要花心思揣摩的,是角色的内在。他的人生经历,他的性格特征,他的兴趣喜好,在条件许可的情况下都要了解清楚。以海洛伊丝陛下为例,她从小是在单亲的平民家庭长大,和诸位一样在亚尔提那七神学院接受教育,十二岁之后才返回繁星宫。这样的经历对她性格上的影响姑且不论,至少她对学院的学生生活是相当了解的,先前演出中的那种懵懂和无知、见到一块烤土豆都以为要一枚银月币的事情,是不可能发生在她身上的。要知道,她可是最喜欢‘彩虹’酒店那种塞满奶油的烤土豆呢。” 饰演海洛伊丝的珊西用力点头。皮尔森把这也记在了自己的本子上。这些道理他之前隐隐约约也明白,但从没有人像劳瑞娜老师一样讲解得这般清楚。 "而戴蒙,”老师的脸转了过来,虽然头盔遮蔽了容貌,但皮尔森知道她一定正注视着自己,"在黑蔷薇叛乱前和叛乱后,准确地说是在高篱堡接受审判前后也判若两人。在那之前,他是个开朗阳光的年轻人,与阴暗邪恶无缘,所以你之前的表演也不够准确,”她轻轻叹了口气,"没有谁是生来邪恶的,他们只是在人生的路口拐上了歧途。” 不知是谁提了一句:"那奥列格殿下呢?” "他?”劳瑞娜老师一本正经,"不不不,他是蠢,不是坏。用邪恶这个词来形容某人的时候,也默认那个人具备一定的智力水准,奥列格殿下显然还不够格呢。” 她的回答引起了一片大笑。待大家的笑声略微平息,劳瑞娜老师接着说道:"我希望大家的表演达到一个什么样的效果呢?就是有谁看过表演,先认识了皮尔森,接着再见到戴蒙本人时,会这么说:不行,这个戴蒙一点也不像——这样就很成功啦。” 老师对我的期望还真够高的,皮尔森很忐忑。"您,”他咽了口口水,"您说笑了。” "没有没有,怎么会呢?又比如我们举办一个‘谁更像艾芙洛殿下’比赛,”劳瑞娜老师的想象力时常太过跳跃,此刻她显然又进入了状态,"亲爱的殿下本人也去参加,没想到却只获得了第二名,第一名属于我们的康娜哦。” 康娜不好意思地挠着头:"这好像有点难哩,不过我会尽力的。” "非常好!”老师赞许道,"就我所知,真正的艾芙洛殿下多半也会这么说的。好啦,大家已经听了差不多一个小时了吧?那么下面是休息时间了!我今天准备了各种口味的冰镇果子露,想要的自己过来挑哦。” 说起真正的艾芙洛殿下,皮尔森和好几个同学都扭头看向校场。才入秋没有多久,白天仍然相当炎热,他们在树荫下聆听劳瑞娜老师教授话剧表演要领的同时,艾芙洛殿下正在校场上挥汗如雨,一圈又一圈地奔跑着。 "老师,”一个女生说,"是不是该让也艾芙洛殿下休息一下了?” "哎?”劳瑞娜老师抬头看了看,"她跑过多少圈了啊?” "三分钟前就满五十圈了。这会大概五十二,或者第五十三圈了吧?” "是吗?我明白了。” 劳瑞娜走向校场。"艾芙洛殿下!” 殿下正跑得气喘吁吁,一直到老师喊第二遍,她才反应过来:"哎?你叫我?” "跑步就到这里吧,”劳瑞娜冲着她喊道,"去那边做些灵巧和柔韧的练习吧。” 老师说的"那边”是一堆器械,位于校场一角,有高高竖起的杆子,复杂的支架,当靶子用的假人,数十根插在土中的木桩,铁链悬挂的踏板和圆木,可以满足各种不同水准的训练需求。艾芙洛殿下点了点头,停下了奔跑的脚步,气喘吁吁地走了过去。 "啊!”先前那个女生惊讶,"还要继续吗?殿下已经相当疲惫了啊。” "疲惫?”劳瑞娜轻轻哼了声,"这才不过是热身哪。” 无人异议。大家对老师佩服得五体投地,她的话之于各位学生就像是诸神的旨意之于祭司与修士,是绝对不可以违拗的。皮尔森只能在心里为艾芙洛殿下祈祷。您碰上了个恶魔,殿下,但这对您的实力提升有好处。 不过在昨天早上,情况可不是这样的。那时天才刚亮,艾芙洛殿下就和劳瑞娜老师一同来到了学院的校场上,正好遇上了晨起读书的皮尔森——他很庆幸自己有这个习惯。艾芙洛殿下就和传说中一样高尚、善良、温柔,她还记得邀请他们到全国巡演的承诺,为此勉励了皮尔森几句。 这让皮尔森惶恐,当时情况危急,他一直以为她不过是随口说说。剧本是希达和斯坦纳写的,排练则完全是同学们自发,从头到尾他们没有得到过任何指导,要周游全国演出,话剧的水准显然还差得远。 于是皮尔森提出,能不能替他们找一位行家来稍加指导,他们出得起费用。 "你们运气不坏,”当时老师是这么说的,"如果不拿剑的话,我现在肯定是艾格兰闻名的艺术家了,话剧、舞剧和歌剧全都没问题。不需要钱,我来指导你们。” 皮尔森将信将疑地把剧团的成员都召集起来。当艾芙洛殿下告诉大家要好好听劳瑞娜老师的话时,全场哗然。那家伙也能当老师?听她嗓音,甜美柔腻,年纪肯定还小;又穿着一身黑漆漆的盔甲,连脸都不露,多半不是个好人,不然就是长得很丑;身份更是连艾芙洛殿下都不知晓,实在太可疑。能在学院读书的同学都是些桀骜的小子(或者小妞),她这副样子实在不能服众。 第464章 过于投入的训练(2) 同学们议论纷纷,不过劳瑞娜老师只花了不到两分钟就向所有人证明了实力。她借来一张弓和一筒箭,在艾芙洛殿下脑袋上放了只苹果——为了稳定,还事先啃了一大口,然后让殿下背靠墙壁站好,不要随意乱动。 接着,劳瑞娜老师又找来了一块厚实致密的黑布。 "你是担心我害怕,所以要蒙上我的眼睛吗?”艾芙洛殿下战战兢兢地问。就她的神情来看,不要乱动的嘱托完全是多余的。 "不,是我晕血。”说着劳瑞娜老师便蒙上了自己的眼睛,准确地说是蒙住了头盔上眼睛的部位,然后张弓搭箭。所有人屏息凝神,却听到她"咦”了声:"艾芙洛殿下?麻烦您随便发出点声音,我不知道您在哪里。” "什么?”殿下张口结舌,"呃等一下,是不是让我——” 在众目睽睽下,劳瑞娜老师欢呼:"听到了!原来您在这边啊。”她转过身,背对艾芙洛殿下。 耿直的殿下急得直摆手:"不对不对,我在这里,那边是同学们——” 话音未落,弓弦响起。劳瑞娜老师背对艾芙洛殿下反手一箭射出。不,不止一箭,她持弓的左手纹丝不动,取箭的右手则成了一片残影,同学们此起彼伏的惊叹声中,一支又一支利箭离弦而出,精准地贴着艾芙洛殿下的身子钉入墙壁。一筒箭转瞬就射空了,最后一支箭恰好命中苹果,尾羽还在殿下脑袋上方一点点的地方不住颤动。 劳瑞娜老师保持着背对殿下的姿态,又像询问又像自言自语:"我应该没有射中您吧?不过这把弓不是我亲手调校的,那些箭也缺乏保养,失手也很正常……” 艾芙洛殿下好半晌才敢离开墙壁,羽箭在墙壁上形成了清晰的人形。那些不过是普通的训练用箭,箭头均为木制,墙壁由是坚固的大块青石筑成,可所有的箭却全都深深透入了墙体,无一例外。 接下来便是震天的掌声和喝彩声。劳瑞娜老师有多厉害,大家这下看得清清楚楚,而且她连艾芙洛殿下都敢这般戏弄,这种气质是那些最伟大的艺术家们才拥有的,于是再没人对她出任指导老师一事说三道四。 接下来的指导更加叫人对她死心塌地。不像学院里的有些老师,说话尽挑晦涩难懂、模棱两可的词和句子,简直生怕别人听懂一样,无论多么高深的理论,劳瑞娜老师总是能用最简单、最通俗的方式讲解得明明白白,皮尔森毫不怀疑哪怕没受过教育的人也完全听得懂。 她的性子调皮,语言风趣幽默,时不时就会讲个笑话或是开个玩笑(老实说,有些玩笑太过火了,而且倒霉的几乎总是艾芙洛殿下),哪怕是枯燥的历史故事在她口中也别有趣味。再加上声音好听,身姿窈窕(即便穿着全身盔甲,这一点也十分明显),还备下了许多的饮料和点心(大概是艾芙洛殿下付账的),每个人都喜欢上了她。 啊不对,是她的课。 脸上蓦地一冰,皮尔森吓得大叫,遐想为之中断。 "戴蒙殿下,在发什么呆呢?”劳瑞娜老师将一杯果子露从皮尔森脸上拿开,放到他手中。 清新的莱姆果气味直钻鼻孔,是我喜欢的口味。仅仅一天的接触,老师已经能记住每个人的偏好。 "呃,”他答道,"我在想,我,我什么时候才能做到像您一样渊博。” 这不是恭维,而是实话。剑术,箭术,骑术,历史,诗歌,音乐,绘画,雕刻,文学,数学,世上好像没有她不懂得的东西。而且不是那种浅尝辄止的了解,她每一样都相当精通,以至于好些同学——包括皮尔森在内——怀疑起她的年龄来。 不等劳瑞娜老师回答,他低下头去:"对不起,我太失礼了。我永远也做不到和您一样,再怎么努力也不行的。” "这种事可说不准呀,”老师在他面前半跪下,"不试试怎么知道呢?” "有些事,不用试也很清楚吧。您实在太了不起了,让我们自惭形秽。” 周围的同学纷纷点头附和。 "这个年纪的小孩子都是一样的想法吗?”劳瑞娜老师歪了歪头,向左侧,"像你们这样大的时候,我也问过我父亲和剑术老师同样的问题,因为他们也让我感到遥不可及,无论怎样也绝对比不上的。” "您的父亲和剑术老师?”皮尔森大为惊讶,接着暗骂自己木讷。她当然有父亲,她的知识一样也来自他人的传授。"怎样了不起的父亲和老师才能教出您来……他们是怎么回答您的?” "简直一模一样,我都以为他们事先对过词了,现在正好也可以拿来回答你们,”老师清了清嗓子,"他们告诉我说,在人生这个舞台上,最重要的是高尚的品格和纯洁善良的心;其次呢,是能够爱与被爱,这也是很重要的能力哦,包括对父母、对恋人、对兄弟姐妹、对毫不相干的人乃至对我们人类之外的生灵的爱;之后,才轮到学识、智慧、力量……等等。这些重要吗?重要。但它们绝不应该成为人生的全部。” 劳瑞娜的话令皮尔森和周围的同学们陷入沉默。 "不要想太多啦,”老师拍了拍皮尔森的肩,"小孩子只要好好吃饭、好好学习、好好玩耍、好好睡觉就够了。” "可、可是,我的梦想,”皮尔森吞了口口水,片刻的忸怩后,鼓起勇气说了出来,"我一直希望有一天,能成为艾芙洛或者薇卡殿下那样的英雄。” "那你就更没什么需要担心的了。我的剑术老师是这么告诉我的,所谓英雄,不在于你做到了什么,而在于你能挺身而出。好啦,让我们接着上课吧。” 授课继续。接下来,劳瑞娜把重点放在了音乐与角色行为的配合上,这是学生们之前相对欠缺的环节。听她讲课,时间总是流逝得飞快,不知不觉又是一个小时过去,劳瑞娜再度宣布休息,每个人都觉得意犹未尽。 皮尔森瞥了眼校场角落,艾芙洛殿下正在架子上爬上爬下。自跑步结束到现在,她还没有停下过片刻。这样好吗?即使隔得远远的,她的胸前后背早已被汗水湿透,动作也远不如起初那么敏捷。 是不是过分了些?学院的宗旨一直是培养全方位的人才,课程设置全面,皮尔森深知锻炼应该循序渐进,一口气做得太过火只会适得其反。像殿下这样的训练强度明显超出了限度,起不到效果,还会对身体造成损害。 和他持相同想法的大有人在。康娜走到劳瑞娜老师身边:"那个,老师……” 第465章 过于投入的训练(3) 劳瑞娜老师正捧着一大桶麦酒朝嘴里倒,一时没有注意。康娜不得不等她暂时放下酒桶,又一次出声:"老师。” "啊真是不好意思,”劳瑞娜急急忙忙放下酒桶,"怎么啦?” "再这样下去的话,艾芙洛殿下会累坏身子的,”康娜怯生生地说,"您能不能允许她休息一会,喝点东西?” "哎?”劳瑞娜抬头看向校场角落,"她累了吗?” "是啊。”好些学生同时回答。 "……”老师托着下巴沉思。 "老师?您有在听吗?” "在听。好吧,既然大家都是这个意思,那我就去劝劝她。” 劳瑞娜走了过去,向靠着手臂的力量在支架上飘来挡去的艾芙洛殿下高声喊道:"喂!” 举动如此无礼却又一点不让人反感、只是觉得可爱的大概也只有她了,皮尔森脸不禁一红。艾芙洛殿下气喘吁吁:"什、什么事?” "我说你,”劳瑞娜老师伸出手指头指着公主殿下,"你这是在干什么?” "这个?是平衡性和臂力的……” "闭嘴!”谩骂如同瓢泼大雨砸向艾芙洛殿下,"这算什么练习?节奏和频率比一开始慢了那么多!我看你打心底就是想偷懒,对不对?口口声声说着什么对姐姐的爱,对妹妹的爱,现在看来也不过这种程度!你这晃来晃去的算是在什么?勾引我吗?” 艾芙洛殿下唯唯诺诺:"不是的,我……” "不是?根本就是!说什么你也很想知道为了她你能做到什么份上,都是些自欺欺人的谎言!从一开始你就没打算要认真!所做的一切都只是装个样子,糊弄我,也糊弄自己,到时候对面一剑把你刺成透明的,你也继续糊弄好了!” "不,我没有……” "那还不给我打起精神来!快,快!你倒是给我动啊!没错就是这样!累吗?疼吗?疼就对了!哭吧!在地上打滚吧!” 皮尔森和同学们目瞪口呆。劳瑞娜老师究竟是什么来头?那可是艾芙洛殿下,虽是庶出,也是赫拉斯先王最宠爱的女儿之一,人人敬仰的英雄,七神学院里大多数教师和学生的人生偶像。纵观整个王国,谁敢这样骂她? 而且艾芙洛殿下连还嘴都不敢,尽管精疲力尽,尽管委屈得咬住了嘴唇,尽管眼泪都含在了眼眶里,还是拼了命地在器械上爬来跳去。传闻艾芙洛殿下英勇豪迈,性格直率,在战场上对待任何胆敢冒犯的无礼之徒从不留情,必定让对方付出永生难忘的代价。见识到她的另外一面,皮尔森只觉得大开眼界。 所以,我们的劳瑞娜老师确实了不起。而她也不只是严厉,当艾芙洛殿下终于获准休息时,劳瑞娜老师先前有多凶恶,这会就有多温柔。她用香气扑鼻的手帕为艾芙洛殿下擦拭汗水,仔细查看殿下每一处擦伤,用对待婴儿般轻柔的动作涂抹药膏,还亲手奉上柠檬水与果子露供殿下润喉。 看得出来,艾芙洛殿下对此也很受用。可惜这样美好的时光实在短暂,也就十五分钟的事,老师又化身恶魔,用训斥把公主殿下再度赶上了校场,而她则继续为皮尔森他们讲解背景音乐对角色塑造的重要性。 "天啊,艾芙洛殿下那是在干什么?”有人在背后惊叹。 这句话咬字又轻又快,说话的人像是嘴里含了颗小石头,带有典型的裘里口音。皮尔森回头望去,果然是一小队裘里人,个个满头大汗,不知刚刚经历了什么。出声的那个看模样是个军官,一身保养良好的煮沸皮甲,头戴一顶像是鸡冠的帽子,长长的羽毛直拖到腰间,腰上还配了柄弯刀。 自昨天开始,城里到处都是他们的身影。到目前为止,这些不速之客还算安分守己的,皮尔森衷心希望他们能继续保持下去。 劳瑞娜老师注意到了裘里人,礼貌地答道:"她在为了变得更强而挥洒汗水。” "哦?那么您是?” "我是她的教练兼导师。” "哦!”军官摘下帽子,捏在手中扇了扇,"在海对面时我们就听说过,艾芙洛殿下的灵能和剑术都是一流的,很少有人是她对手。她为什么还要变得更强呢?”他凝神观察了会,面露疑惑,"咦,看她这样子,好像也不怎么厉害嘛。” 这话一出口,所有的学生齐刷刷扭头盯住军官。他凝望艾芙洛殿下,丝毫没有注意到气氛的变化,还在自言自语:"动作很迟缓,力量也有限,平衡和柔韧都只能勉强算是一般水准……是艾格兰人喜欢自吹自擂,还是他们的一流,就只有这种水平啊?” 要不是学院的管理一向严格,又是当着劳瑞娜老师的面,只怕好些同学当场就要跳起来指着这家伙的鼻子骂开了。 "哦?”劳瑞娜老师沉默了一小会,"艾芙洛殿下!请您过来一下!” 艾芙洛殿下正在一根圆木上奋力攀爬,闻言扭过头来:"现在?还不到休息的时间呀。” "没关系的,过来吧,我要对你的剑术稍加指点。” "真的?”艾芙洛殿下反身从木头上倒栽下来,在空中翻过两个跟头,稳稳落……不,体力的剧烈消耗影响了她的判断,"哎呀”一声,她平拍在了地面上。 裘里人笑出了声,劳瑞娜老师和同学们一同捂住了额头。 "抱、抱歉,”艾芙洛殿下爬起来,踉踉跄跄地走了过来,"我偶尔也有失误的时候……” "没关系,我都习惯了,”劳瑞娜老师说,"但在孩子们面前这样就太……算啦,谁带了剑?” 有同学送上了两柄训练用的木剑。那个裘里军官说道:"你们用木剑训练吗?这样不好,重量和手感都与铁剑有差别,最重要的是,看到对方手里拿的是木头,一点实战的感觉也没有,这样是起不到练习效果的。难怪连那种程度都能算一流……” 老师不理睬他,将一柄交到艾芙洛殿下手里:"全力向我攻过来!” 第466章 过于投入的训练(4) 哪怕是皮尔森这样对剑术只懂个毛皮的,也看得出来艾芙洛殿下实在是累了,她的双手颤抖,连把剑拿稳都做不到。勉强挥出一剑,不出所料歪歪斜斜,绵软无力。 裘里的军官当即嚷道:"那也能算是剑术吗?” 劳瑞娜老师毫不费力地后退闪过。艾芙洛殿下跌跌撞撞地跨上一步,又是一剑刺出。老师侧身避过,跟着竖起木剑,略显笨拙地向下一劈,正中艾芙洛殿下的右腕,将她的木剑打落。 "啊,”艾芙洛殿下哀怨地捂住手腕,"你揍我还真是不留情面呢。” "我要真不留情面,就该用开过刃的真家伙,而不是这种木头做的玩具。” "好残酷。” "天啊,”裘里军官整了整衣领,走上前对老师说,"注意分寸,教练!你对公主殿下太无礼了!而且这算是哪门子剑术指导?”他转向艾芙洛殿下,"尊敬的殿下,请容我自荐一下,我对自己的剑术有相当的自信,足以胜任您的剑术教练一职。和这位小姐比起来,我完全不是一个层次的。” "哎?”艾芙洛殿下抬起眼皮瞅了下军官,"我相信您确实和她不是一个层次的。谢谢,不过这种事就不用劳烦您了,我有劳瑞娜当教练就够了。” 军官有点儿着急:"不够的,殿下,请您相信我。她不是一个合格的教练,所以您的剑术才那么的……那么的……有很大的提高空间,嗯。而我,会改变这一状况。” 艾芙洛揉了揉额角:"真见鬼,我也有碰上这种事的一天。但我今天是真的累了……好吧,既然您如此自信,那您肯定认为自己比劳瑞娜小姐要强喽?” "当然!毋庸置疑的!在下的名字是……” "等你赢了劳瑞娜,我再向您请教吧。劳瑞娜?” "没问题!”劳瑞娜老师挥了下木剑,"就让我来和这家伙比试一番。对了,您身上带钱了吗?” "没有,”殿下摊了摊手,"训练的时候身上叮叮当当的太不方便了。你要钱干什么?” "老师,我这里有。”斯坦纳掏出了他的钱袋。那小子的家族非常富有,钱袋也因此鼓鼓囊囊的。劳瑞娜老师打开口袋时有个很大的吃惊的动作,她黑色盔甲的表面也映出了金闪闪的色泽,显然袋子里装满了金子。 老师拿了一枚金玫瑰,把钱袋还给斯坦纳,顺带捏了捏他的胖脸:"明天还你。” "不用了老师!”斯坦纳站得笔挺,"能为您效劳是我们全家的荣幸!” "要还的,虽然是临时的,我毕竟是你们老师,不能做这种事,”劳瑞娜老师转向军官,"久等了,让我们开始吧。” "你是想贿赂我,好输得不那么难看吗?”军官不屑嘲讽,"我们要怎么比试?事先声明,比剑的话,裘里人从来是只用真家伙,而且一定是开过刃的!” "太好了,我也是这样希望的。”劳瑞娜老师用最最天真的语气说道。 "那你去弄把剑来吧。你的防护比我的周全,”军官边说边把手伸向挂在腰间的弯刀,"但这点小小的优势我就不介意了,反正我们也只是比划两下,不是真的要见血——”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军官一连摸了几次没有摸到刀柄,低头才发现腰带上只剩下空空如也的刀鞘,弯刀不翼而飞。 "我猜你是在找这个?”劳瑞娜老师晃了晃手里的弯刀。刀柄镶嵌着一颗颗磨工精细的红宝石,彰显出主人的财力而非实力。 "你,”裘里人目瞪口呆,"你什么时候——” 黑影一闪,劳瑞娜老师已经到了军官身后。军官急忙转过身去,黑影再度晃动,劳瑞娜老师又回到了原位。军官一时没有找到她的位置,傻乎乎地原地转了两圈,还险些把自己绊倒,最后终于面对着她稳住了身子。 "够快,”军官故作镇定地擦了擦汗,"但光凭这一点是战胜不了我的。” "是吗?”劳瑞娜老师耸了耸肩,"没有自知之明还真是可怕哩。” 全场鸦雀无声,静得可怕。老师的两只手都空了,弯刀已经回到了军官腰间的刀鞘里,皮尔森完全没看见她是什么时候、又是怎么放回去的。他打心底里只有震惊和佩服,她的手快到眼睛都跟不上! 随后他发现自己惊讶得太早了。几声嗤嗤的轻响,裘里军官身上的皮甲突然裂开,小块的皮革散落一地。皮尔森的瞳孔急缩,他看到每一块皮革都是标准的正方形,切口光滑而平整,他怀疑就是用尺子丈量也未必能达成这种效果。 同时,军官穿在皮甲内的衬衣丝毫没有破损。 是劳瑞娜老师干的?一定是的,除了她没有别人。皮尔森的脑中一片空白,这样的实力,那副漆黑的铠甲之下,当真是人类的身躯?就是七神里的战士下凡,也至多不过她这个水准。不,多半还不如。不是人,她一定不是人。 军官愣在原地。劳瑞娜老师手指一弹,金币划着弧线掉落在裘里人脚边:"给,赔你的皮甲。” 欢呼声震耳欲聋。短暂的失神后,军官突然坐倒在地,捂着脸哭了起来。没人搭理他,连他的同伴也离得远远的,每个人都被劳瑞娜的剑术所震慑。 还是老师本人表达了关心。她半蹲下来:"喂?你没事吧?” 军官哭得更加响亮,皮尔森和同学们本打算痛打落水狗,好好嘲弄他一番,但艾芙洛殿下阻止了大家。她扶着劳瑞娜的肩,费了点力气才成功蹲下:"别哭啦,输给她是很正常的,”她从地上捡起那枚金玫瑰,"这个给你,换件皮甲之后应该还有剩的,去和朋友们好好喝一杯吧,亚尔提那有许多值得赞赏的小酒馆哩。” 可军官哭个不停,金币也不肯收,老师和公主殿下怎么劝说也没有用,这让大家不耐烦起来。希达提议:"我们不如先把他搬到一边,让他一个人哭个够?” 劳瑞娜和艾芙洛两位似乎还有不同想法,但同学们一致赞成,她们也就同意了。剧团里最强壮的几个男生自告奋勇,正要把军官抬起,那哭鼻子的家伙突然一声惨叫,骨碌碌滚出老远。 "丢人现眼的东西,难得让你们出来干活,竟然跑到这儿捣乱来了!” 一个身材高挑的大美女出现在了树荫下。海浪似的金发,宝石般的蓝眼睛,身材又火辣,再加一身清凉的、带有金色条纹和紫色镶边的白袍,有一半的男生顿时挪不开视线,一个小女生则捂住了男朋友的眼睛。 "这不是精通奥术的格蕾小姐嘛……哎、哎哟哟……扶、扶我起来,”艾芙洛殿下在劳瑞娜的搀扶下起身,"您大驾光临是有何贵干?” 第467章 阴差阳错的勤杂工(1) 格蕾小姐的眼神闪烁,像是对艾芙洛的问题感到为难。"是桩不值一提的小事,不劳您操心,”她一边说一边背转身去,"我,我再去别处找找。” 话音刚落她就一溜烟逃走了,完全不给艾芙洛道别的机会。听起来,像是裘里人弄丢了什么东西,格蕾小姐、军官和其他人都是出来寻找的。 "好啦殿下,”劳瑞娜说,"您已经用掉了第二次休息,请继续回去好好训练哦。” "……是。不过在那之前,你的麦酒可以让我喝一口吗?” "不行,训练期间你只有果子露和柠檬水可以喝,不想喝就没得喝!” "好、好的。”艾芙洛用颤抖的嗓音回答,以颤抖的双腿支撑着颤抖的身体,迈着颤抖的步子走向校场边的器械,举起了颤抖的手。 攀爬自小是艾芙洛的专长,为了能在宵禁后溜出去喝酒或者进行一些别的让人身心愉悦的活动,她在这项技艺上花了不少功夫。往常,无论软软的绳梯、光滑的木杆、耸立的高墙还是复杂的支架,对她而言都只算得上是玩具,可此刻,这些东西简直比亚尔提那外的星门还高大。 她唉声叹气地开始爬一根表面滑溜溜的圆木。 "你那是在干什么?又想偷懒?”训斥远远传来,"给我动作快点!” "对不起!”这个小恶魔!总有一天,我要把你按在床上,听你一边发出凄惨的悲鸣一边向我求饶。总有一天! 靠着美好的想象支撑自己,艾芙洛咬牙切齿地拼命爬上一根圆木,在顶端站稳。圆木大约十五尺高,一尺粗细,四周围还错落地排列着许多根一样的。这些圆木高低略有差异,训练者需要从一根顶上跳到另外一根顶上,没有高超的技巧、杰出的平衡能力和丰富的经验是绝对做不到的。 体力充沛的时候,她甚至闭着眼睛在圆木顶上跳来蹦去而不用担心摔下来。现在却不行,光是站着她都觉得头昏眼花,勉强跳向另外一根,脚底一滑,她从圆木上摔落。 这一下摔得她眼前发黑。真该死,多久没有这么狼狈过了?都是那个小坏蛋不好!我一定要报复回来!她恶狠狠地咬了下自己的嘴唇,不留神用力过猛,疼得她连连吸气。 但艾芙洛其实明白,归根结底这是自己的事,与劳瑞娜无关。要找个人责怪的话,首先得怪薇卡。不折不扣的大白痴!竟然会去刺杀戴蒙,这种蠢事也做得出来! 然而最该怪的,还是戴蒙。那封他写给奥列格的信上说得很明白了,艾芙洛根本不敢想象他会对薇卡做什么,她知道他什么残酷的事情都做得出来。我们欠了他一只眼睛,然而却绝不可能只付出相同的代价就让他感到满足,哥哥就是这样的人。姐姐…… 话说回来,我在这里累死累活地拼命,又能起到什么作用了?不过既然这是劳瑞娜要求的,那就肯定是有道理的,只是我还无法理解而已。 再躺下去又要被骂了,艾芙洛翻身站起,偷偷瞄了一眼校场对面的树荫。劳瑞娜背对着这边,正滔滔不绝地向学生们传授表演技巧。真是个奇怪又了不起的孩子,刚才她所展现的剑术,自己这辈子大概都没希望掌握。 四肢仿佛又生出了些力气。比起薇卡来,现在我经历的这些根本不算什么。她再度攀上圆木。 不过人的身体总有极限,对一下午就只喝了两杯冰镇果子露和柠檬水的艾芙洛更是如此。翻腾了那么一小会,脚下一个踉跄,她又一次凭空跌落。换作常人,从这种高度摔到地上多半就爬不起来了,说不定还会摔断骨头,弄得头破血流。 她却立刻就翻身站起,拍打身上尘土。还好,我至少有结实这一个优点,她自嘲地苦笑,想念起冰镇麦酒的味道来。想喝酒这种事情一向是起个头就停不下来,她舔舔嘴唇,越来越渴望能有什么东西来润润喉咙。 要怎样才能想办法弄上一杯?刚刚摔落在地时,胸口好像被什么东西硌了下,她伸手入怀,发现是那枚借斯坦纳的金玫瑰。劳瑞娜正讲到精彩的地方,她和学生们全都兴高采烈,完全没有在意她这边的状况。正好一位勤杂人员扛着扫把路过,艾芙洛顿时有了主意。 "那位先生!”她拦住对方,压低音量,语速飞快,"我能不能劳烦您一件小事?” "什么?”那位先生停下脚步。 她递出金币:"能不能劳烦您替我买些麦酒来?一小桶就好,您的报酬是两枚银月。” 这样的报酬简直是天价,一小桶麦酒本身在学院周边的酒馆里才卖一个银月。她顺便打量了下对方,暗暗有些惊讶,亚尔提那七神学院到底是所教会学校,连扫地的看起来都和别处不一样。这家伙三十五岁上下,身材高大,长脸,褐发,灰眼珠,相貌英俊而温和,举止灵活,破破烂烂、污秽不堪的粗布袍子下可以看到他有一身结实的肌肉。 "……麦酒?哦,哦,好的,”观其神情,此人有些搞不清楚状况,不过还是答应下来,"买了麦酒要送到何处?” "还是这里好啦。” "好的。请您稍等片刻,我去去就来。” 看着此人远去的背影消失在了学院大门外,艾芙洛突然发现自己干了傻事。他叫什么名字?到底是不是学院的勤杂工?他要是没有替我买酒而是带着金币溜走,我又要到哪里去找他? 所以他肯定不会再回来了,而且背地里一定会嘲笑我是个傻子。白白丢了一枚金玫瑰,损失已经非常惨重,酒也没能喝到就更叫艾芙洛失望了。还说薇卡是个白痴,我也没好到哪里。 喉头好像更加干渴。胡思乱想间她又摔了好几跤,再怎么结实也难免鼻青脸肿、灰头土脸,身上的衣服被汗水浸透了几遍,又在泥土里打了好些滚,脏得不成样子。现在她不光想念清理的麦酒,还希望能有个宽敞的浴池,再不济一条干净点的小河也行。 正当她又一次朝架子上爬去时,背后很近很近的地方传来那位先生的嗓音:"美丽的小姐,我把麦酒买来了。” 第468章 阴差阳错的勤杂工(2) 什么什么?他真的回来了? 心里一时激动,艾芙洛手上没有扶稳,又一次从支架上摔落。这一下摔得不轻,但她身子才挨到地上就立刻爬起,贪婪地注视着对方怀里的酒桶。 "虽然您没有说明,”勤杂工先生说道,"不过我想您需要的是冰镇过的,就自作主张了。” "谢谢,”她舔了舔嘴角,想象着冰凉的麦酒涌过喉头的畅快感受,"事实上是我忘了说明,我确实想要冰镇的。真是麻烦您了。” "一点也不麻烦,举手之劳。”勤杂工先生将酒桶捧给她,又递过来一个饱满的钱袋。 "这是?” "找回来的零钱。我拿了一枚银月作为纪念……我是说,报酬。” "您还可以再拿一枚,答应了给您两枚的呀。” "不,连一枚都已经太多了,”对方的目光里有种奇异的欣赏意味,"为您效劳本身就是最好的报酬了。” 连一个勤杂人员都如此诚实守信,还彬彬有礼能说会道,这所学院确实神奇。不光如此,这般模样下还能看出她的美丽,这位先生的眼光也绝对够犀利。通常情况酒桶需要锤子砸开,但以艾芙洛手法的娴熟再加上灵能的强劲程度——哪怕再疲惫,这点灵能总是有的——随手一敲就行。回头看了眼,劳瑞娜和孩子们聊得火热,完全没注意她在干什么。 天赐的机会!艾芙洛绕到一根圆木后、劳瑞娜视线的死角,没有杯子,事实上也不可能事先准备杯子,她举起酒桶就灌。 带着水果香气的冰凉麦酒如一道小小的瀑布落入胃袋,清凉仿佛瞬间沁透全身,感觉比想象中更加美好。她在书上读到过,喝酒的乐趣有一半来自于禁酒令,如今看来果然如此。历经曲折买来的酒,瞒着劳瑞娜偷偷喝下,这份刺激比起和哪个贵族的老婆偷情也不遑多让了。 一大口,又是一大口,艾芙洛满意地长出了一口气,稍作喘息,然后再高高举起酒桶。勤杂工先生饶有兴味地注视着她,就像发现了什么新奇的事物。 "喂!” 冷不防劳瑞娜突然在背后叫她。即使听到薇卡独自去刺杀戴蒙,艾芙洛也没有比此刻更慌张。她吓得丢开酒桶,噗通跪下,双手合十:"对、对不起!我知道错了!千万别杀我!” "我杀您做什么?”劳瑞娜挪开两步,避免成为她的下跪对象,"但是看看您,如果只是训练偷懒也就罢了,现在这又算是怎么一回事呢?” "呃,因为实在是又累又渴,柠檬水和果子露又不能缓解疲劳……”艾芙洛越说声音越低,"我,我再也不敢了……” "我不是说这个啦。看看您背后吧。” 嗯?艾芙洛回过头,看到酒桶在勤杂工先生的怀中,他上半身湿透,发梢上金黄的麦酒正在滴落。 哦天啊我干了什么?她慌慌张张地起身:"对不起,我——” "没关系,”勤杂工先生捋了下头发,"虽然用麦酒洗脸还是头一回体验。” "抱歉,”艾芙洛无地自容,"我……”见鬼,我该怎么做?替他擦拭,换衣服,还是请他也喝一杯作为赔罪? 对方看出了她的窘迫,不在意地微笑:"您完全不用在意,把这当成诸神的安排就好。耽搁了好一会,我得先走了,请继续享用您的麦酒。还有,请继续努力。” 勤杂工先生把酒桶又放回艾芙洛手中,行过礼后一个人走掉了。 是个多少有点奇怪的家伙,艾芙洛看着他的背影思忖。不过生命里来往的过客太多,这种程度还不值得深究,再说他也说了,请继续努力。艾芙洛看了眼劳瑞娜,后者轻轻咳嗽了声,她立刻会意。为了薇卡,我认了。 当天傍晚,艾芙洛是由劳瑞娜横抱着回到住处的。当那小坏蛋终于宣布剧团的训练到此结束,她直接趴倒在地,别说走路,已经连手指头都快抬不起来了。 住处由学院提供,离校场和学生宿舍都不远,原先属于某个绿袍祭司,侍从则从剧团的学生中挑选。比起真正的侍从来,孩子们缺乏必要的训练,但他们用热情和诚挚弥补了技能上的生疏。艾芙洛看得出来,这些小家伙是真心崇拜自己,将为她服务视为莫大的光荣。 扮演戴蒙的皮尔森和扮演自己的康纳都在其中,今晚恰好轮到他俩一起担任侍从。这两个孩子把一切都打理得井井有条。点起蜡烛,给花瓶里插上鲜花,把不同的酒倒入对应的杯子,再把菜肴一道道送上桌。 让那么小的孩子在一旁忙碌,艾芙洛过意不去,她本想邀请他们一同坐下用餐,可他们坚决反对,固执得简直是戴蒙和她本人亲临,只能作罢。 一整天的训练下来,艾芙洛发现自己连用刀叉切肉都有困难,好在劳瑞娜的凶恶仅限于训练时,一旦离开校场,她就恢复了本性。也就是说,又变得温柔、细致、体贴,简直能让人的心也融化掉。她替艾芙洛把牛肉和香肠切成适合一口吃下的大小,又把馅饼和蛋糕也同样切成小块,每一块上还按照艾芙洛的口味厚厚地抹上奶油。 两个孩子也一起帮忙。皮尔森为劳瑞娜打下手,康娜则收拾盘子,斟酒,替换餐巾。几乎连手都不需要抬就能享用美酒和佳肴,无可挑剔的晚餐,诸神也会羡慕我,艾芙洛心满意足,白天的一切辛劳都变得无比值得。 她注意到在两个孩子中,皮尔森无疑受过更好的教育,他对餐桌礼仪远比康娜要熟悉,而且表现得像个绅士一样,一个人揽下了大部分的活,尤其是那些对体力要求较高的。 晚餐后,艾芙洛钻进浴室,在劳瑞娜和康娜的帮助下洗去汗水、尘泥和疲劳。她本担心自己会在散发着玫瑰和牛奶香气的浴缸里睡着,但听康娜分享学校里的趣闻,什么两个情同手足的男生同时看上了某个女生,某个女生写给某个男生的情书阴差阳错送到另外一个男生手上,诸如此类的故事令艾芙洛睡意全消。 从浴室出来,她们的交谈又持续了许久,皮尔森也加入进来。这位小绅士听得多,说得少,还时常被艾芙洛和劳瑞娜过于"大人”的谈吐弄得满面通红。相比之下康娜就要老练多了,她虽然也会害羞,但更多表现出的是好奇,以及期待。 第469章 一堂恋爱课(1) 大约一个小时过后,劳瑞娜意犹未尽地说:"两位请回去吧,艾芙洛殿下要休息了,她明天还要训练呢。” 两个孩子依依不舍地与她和艾芙洛道别。皮尔森让康娜先在门外等候,而他则留下来收拾,之后再由他来护送她回去。 "那个,”小绅士的脸不知不觉就红了,"现在城里有很多裘里人,现在天很晚了,虽然路很近,还是不够安全。” "可是,”康娜有些犹豫,不过还是答应了,"好的,我先到外面去等着。” 女孩出了门,男孩松了口气。等他结束打扫,艾芙洛叫住了他:"等一下啊,小朋友,我有个事情想问你。” 男孩顿时很紧张:"您、您请问!” "你是不是喜欢……”艾芙洛指指门外。 只一刹那,皮尔森的脸红到滴出血来的地步。他用力摇头:"没、没有这种事!我,我……” "真的吗?原来你不喜欢康娜啊,”劳瑞娜也来帮忙,"那太可惜了。” "可、可惜!为什么您说可惜呢,老师?” "因为康娜偷偷对我说,某个男生,我想是奎恩或者斯坦纳吧,写了一封信给她。是不是有这么一回事,艾芙洛殿下?” 这样的谎言,圆起来再容易不过。撒谎不好,但两个成年女性联手逗弄未成年小男孩的诱惑实在叫人很难抵御。"是的,我记得是小斯坦纳写的,”艾芙洛勉强忍住笑意,"是非常棒的一封情书呢,难怪他写得出那么好的剧本来。” "是吧?您一提醒我就想起来了,是他写的没错,”劳瑞娜点头,面甲之下她一定在笑,而且笑得肆无忌惮,"康娜很苦恼,不知道要不要答应成为斯坦纳的女朋友哩。” 皮尔森期期艾艾:"这,这,怎么会,她,她……”焦急,失望,不甘,又不愿就这么承认自己喜欢那女孩的事实,这一刻,他的表情着实精彩。 "我还以为你喜欢她呢,”艾芙洛不着痕迹地给出最后一下攻击,"既然如此,劳瑞娜,你现在就去告诉康娜,让她答应小斯坦纳吧。可想而知,送出那样一封信之后,斯坦纳这会也一定正忐忑呢。” "遵命,殿下。”劳瑞娜说着就站起身来作势往外走。 这一击如她所料突破了小男孩最后的防御,他焦急地摆着双手:"不不不,别,您千万别告诉康娜。我,我……” "怎么了?你不喜欢她的话,这事就和你没有关系啊。” "不,不,我,”男孩喉头蠕动,声如蚊呐,"我喜欢她……” "啊哈,”艾芙洛说,"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真叫人怀念呀,这个年纪的男孩子和女孩子之间的感情,”说着她有些羡慕,"就像是春天下过雨的青草地一样。虽然青涩,远未成熟,可是单纯又美好,没有被世俗所污染。” 仔细想想,"戴蒙”竟然喜欢上了"艾芙洛”,诸神还真是喜欢开玩笑啊。这样的事,其实…… "可是,康娜她,”男孩看了眼门的方向,"我,我不知道她是怎么看我的。康娜很优秀,有很多男生喜欢她。殿下,老师,你们能不能告诉我,怎样才能让她也喜欢上我?” "这我还真答不上来,”劳瑞娜说,"倒不是我自夸啦,从小到大,我身边的追求者是不少,可我现在的丈夫是我的初恋,而且我们是互相吸引的哦。所以,我虽然比你年长几岁,这方面也没有多少经验。” "您有丈夫!”小男孩瞪大了眼睛。 以前劳瑞娜也说过她结过婚,但艾芙洛并不知道她的丈夫就是她的初恋。她说她有许多追求者,这么看来,她藏在盔甲下的容貌果然值得期待。 "让你失望了吗?”劳瑞娜嘻嘻笑着,"或许我们该请教下艾芙洛殿下?” "我吗?”艾芙洛蹙眉,"我确实和许多女孩子交往过,可是……” "您?您和女孩子交往?”皮尔森眼睛都快凸出眼眶了,"您您您……您怎么……” "没什么好奇怪的吧,我喜欢美好的事物,而这与性别无关。可爱的,帅气的,温柔的,倔强的,狂野的,不同的女孩子有不同的味道,品味起来也是一门学问呢。” "瞧,艾芙洛殿下果然经验丰富。” "是、是的,”皮尔森面露欣喜之色,"您能不能告诉我,我该怎么做才能让康娜答应和我交往?” 艾芙洛认真地想了片刻。"老实说,”她挠了下头,"我不太明白你的问题。” "哎?”男孩和劳瑞娜对视了一眼,"殿下,您哪里不明白?” "该怎么做,意思是你不知道如何让康娜答应和你交往吗?” "是啊是啊。”男孩和劳瑞娜一同点头。 "但我觉得这完全不应该成为问题啊,”他们的态度令艾芙洛大惑不解,"你喜欢哪个女孩子就上去直接和她说啊,我喜欢你,可以和我交往吗?然后她们就会答应你的。有些女孩子比较害羞,也有些会故作矜持,不过不管怎样她们都会答应的。或许也有人会拒绝,但为数应该十分稀少,我们完全可以忽略那种概率,至少我从没碰到过。所以,你只要去和康娜说就好啦,她肯定会答应的。” 皮尔森的神情变得古怪,劳瑞娜的姿态也有点发僵。他们这是怎么了? "您,”劳瑞娜问,"和多少女孩子交往过?” "我……我也记不清了。王立学院的时候还少,毕竟那时我还太小,后来到了影堂,至多十天身边就会换人,”艾芙洛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让你们见笑了,因为我是个喜新厌旧的人嘛。” "这根本不是喜新厌旧的问题吧……”劳瑞娜小声嘀咕,然后拍了拍皮尔森的肩,"很遗憾,看来在艾芙洛殿下那儿,我们也无法找到答案。不管怎样还是谢谢您啦,殿下。” "是的,谢谢您,殿下。”皮尔森认真地行了一礼。 他这么说纯粹是出于礼貌,而且劳瑞娜还在背后轻轻戳了下他的腰。艾芙洛看得清清楚楚。我难道说了什么奇怪的话吗?我只是分享了下自己的经历啊,绝对都是真实的,确实从来也没有女孩子拒绝过我啊。 第470章 一堂恋爱课(2) 等皮尔森离开,聊天带来的兴奋劲过去,艾芙洛立刻就感到了深深的困倦。该是上床的时候了,明天还有残酷又可怕的训练在等着我呢。 劳瑞娜跟着她走进卧室。"怎么?”艾芙洛用力撑住越来越沉重的眼皮,"要和我一起睡吗?” "不,我是有好消息要告诉您。” "什么消息?” "明天的训练只需要进行到下午两点。” "太好了!不过为什么?” "明晚罗贝特·那拉塔斯总督邀请您共进晚餐,一同出席的还有塔罗恩殿下,城里的大主教,裘里的各位大人物,海湾地的各位领主。虽说您已经……反正不管怎样,总得留点时间给您梳妆打扮,再好好休息一下。我是更喜欢您汗流浃背、努力认真的模样啦,但总不能让您就那样出席宴会吧?” "海湾地的各位领主?他们不是站在戴蒙一边的吗?” "现在不是了。都是些见风使舵的家伙,看到戴蒙快完蛋了,自然又成了海洛伊丝陛下的忠实臣下。现在先好好睡一觉吧,这种小事明天再讨论也不迟。” 艾芙洛一躺下就睡着了。被劳瑞娜叫醒时天色已经微明,感觉上却像是只睡了五分钟,全身还又酸又痛,令她疑心昨夜是不是被一群大象踩踏过。 今天的训练仍然以跑步开始,之后则换成了剑术,练习的方式则是在地上画了个半径大约十尺的圈,她站在圈中与劳瑞娜交手,退出圈子或者被击中一下则计一分。 劳瑞娜一边给孩子们讲课一边与她进行这项练习。毫无疑问,这孩子把大部分精力花在了讲解表演要领上,大多数时候甚至没有面对艾芙洛。即便如此,艾芙洛还是左支右绌,狼狈不堪。 她知道两人之间的实力差距很大,可从没想到会大到这份上。劳瑞娜的剑不仅又快又狠,出剑的时机与角度也总是令艾芙洛感到无比别扭,不管怎样应对都不妥当。她的经验不可谓不丰富,剑术也不可谓不娴熟,可面对劳瑞娜还是感到束手束脚,不知所措。 到第一堂课结束,时间差不多过去正好一小时,双方的比分是一百二十比一。劳瑞娜保持每分钟得两分的频率,从不抢先,也不延误。艾芙洛知道这比一味抢攻拿下几百分更加困难,说明这孩子对战斗有着完全的掌控,不管自己做什么都尽在她的意料之中。 而且这还是她心不在焉、一边讲课一边挥剑的情况下做到的。这也实在太强了,她到底是不是人类? 但是自己竟然也能得一分,这令艾芙洛感到不可思议。 "哦,您说那一剑啊?当然是我故意的,”她去询问时,劳瑞娜答道,"父亲曾经教导过我,按照古老的传统,比剑的时候不管对手多么弱小,也一定要让他拿上几分,零分是会带来厄运的。” "……是吗?你有一位好父亲呢。记得替我感谢他。” 训练继续。到午餐时,艾芙洛暂时以三比三百六十落后。她和劳瑞娜都没有午休的习惯,几口啃完面包和干酪,又匆匆喝下一大杯麦酒,两人继续练剑。 情况比起上午稍有不同,因为学生们都在休息,劳瑞娜不用给他们上课,可以专心指点——或者说,殴打——艾芙洛。和昨天一样,这孩子又变得无比凶恶。 "刚刚那一下原来是防守啊?” "要我留点时间给你哭鼻子吗?” "你在朝哪看啊?我在这边呢。” "你手里的是剑?我还以为是擀面杖呢。” 训斥夹杂在雨点般的攻击中劈头盖脸砸来,尽管劳瑞娜已经手下留情,用的也是木剑,挨上一下仍然是很疼的。艾芙洛忍住泪水咬牙坚持,我可是父亲的女儿,不能遇到这种小事就退缩,何况还有那么多孩子在看着呢。 说起来比分是多少了?艾芙洛完全无暇计数。劳瑞娜不着痕迹地控制着局势,场面上看似势均力敌,若是不知情的人旁观,甚至会以为两人的剑术不相上下。 然而实际上,这是艾芙洛竭尽全部心力的结果。以往的经验基本派不上用处,她每时每刻都得关注场上局势,观察劳瑞娜的动向,再在刹那间完成思考,作出选择。而这一切,都得在高强度快节奏的对抗中完成。比起体力,这样的方式对心智的消耗更加严酷,她从未经历过这般激烈的战斗,哪怕和伊利昂交手那一次也远远不能和现在相比。 突然两柄木剑相交,一柄被挑上半空。愣了一瞬,艾芙洛才意识到飞起的那柄是劳瑞娜的剑,自己的还好好握在手中。怎么回事?她下意识的抬头,戴着铁手套的拳头却蓦地出现在眼前。 砰的一声,鼻子上挨了一拳。这一拳不重,位置却恰到好处,艾芙洛像个皮球似的向后翻滚了好几圈才停下来。学生们纷纷鼓掌,喝彩声涨潮一般四下响起。 "最后比分是六百比五,”劳瑞娜宣布,"您的表现很不错,今天就到此为止吧。” 这个小混蛋,揍我揍得这么狠!鼻子酸痛难忍,艾芙洛实在控制不住眼泪,捂住了脸缩在地上不肯起来。 劳瑞娜俯下身子:"怎么啦?您应该没有伤得太重啊。” "你还敢说!”艾芙洛气鼓鼓地抬头狠狠瞪了她一眼,"我的心受伤了!你害得我在那么多学生面前丢脸了!” "哎?您还会在意这种事?”劳瑞娜在她身边半跪下,转头看着学生们,"各位,艾芙洛殿下的表现如何?” "棒极了!”"太厉害了!”之类的呼声此起彼伏。斯坦纳钻出人群:"殿下,您输给劳瑞娜老师,一点也没有影响您在我们心目中的英雄形象。” 他的话引起了更多欢呼,每个孩子都在附和。望着一张张诚挚的脸,艾芙洛又想哭了,但却不是因为鼻子。 "看吧,”那孩子回答,"大家是多么崇拜您、爱戴您呀。相信我,您完全对得起这份爱戴。” "真的吗?”艾芙洛放下捂脸的手。 "当然是真的。不过,我还是要为刚才那一拳向您道歉。” "啊哈,不用,一点也不疼,”其实还是挺疼的,艾芙洛装得满不在乎地爬起来,"练习的时候不小心弄伤对方也是常有的。” "不,我不是不小心的……嗯,该说是小孩子的恶作剧吗?我听说诺亚先生也用同样的方式打中过您的鼻子,一时没忍住就想也试一试。很对不住您,不过感觉确实还不坏哩。” "你——”艾芙洛哭笑不得,但她立刻注意到了重点,"等等,这你是听谁说的?” 第471章 一堂恋爱课(3) 劳瑞娜直接无视了问题:"今天的训练结束了,您先休息吧,我给孩子们上完课就回来,然后一起去参加总督大人的宴会。” 很显然,她不想回答,而艾芙洛从来都不喜欢为难人。她若想告诉我的话自然会说,她不想告诉我的话勉强也没有用。"听起来我就像是等待丈夫回家的妻子,”艾芙洛,"那么,早些回来哦。” 这两天实在累得厉害。今天的训练虽然时间上比昨天要短暂,但精神上反倒更加疲惫。回到住处,她本想先来杯葡萄酒缓解疲劳,再痛痛快快洗个澡,然后好好睡一觉,没想到才放下酒杯,只是走了个神就躺在沙发上睡着了。 不知过去多久,她被颠簸和耳畔萦绕的窃窃私语吵醒。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首先映入眼中的是一身盛装的格蕾小姐,她坐在自己的左手边,而劳瑞娜又坐在她的左边。 我好像正在一辆行进中的马车上?半睁着眼睛左右张望了一番,她证实了自己的猜测。看起来还不是普通的马车,车厢壁,窗框,扶手,灯罩,随处可见闪亮的金箔和漂亮的雕饰,连车窗上的窗帘都是天鹅绒的,座位上则铺着厚厚的织锦垫子。 "您醒得正是时候,艾芙洛殿下。”格蕾小姐松了口气。 "格蕾小姐本来还担心需要我把您抬进去呢。”劳瑞娜补充。 抬进去?艾芙洛揉了揉眼睛,突然想起今晚要参加罗贝特总督的宴会。接着就是一声惊呼,我还什么都没准备呢! 一面镜子忽然摆到面前,艾芙洛一怔。镜子里的自己不光洗得干干净净,而且妆容得体,被人精心打扮过。身上是件鲜红色的晚礼服,裁剪得相当清凉,普通人难以驾驭这种鲜明的颜色和大胆的造型,对她来说却正合适。 "哇哦,”她满意地惊叹,"谁替我挑的?” "是劳瑞娜小姐,”格蕾小姐说,"我本来替您挑的是件银色的,但她认为您更偏好现在的风格。不得不说,您的教练确实非常了解您。另外,咳咳。” "嗯?怎么了?” "以前您穿的不是祭祀袍就是水手服,不然就是猎装或者盔甲下的短衣,根本什么都看不出来,”格蕾·普罗利安口中啧啧,眼睛在她胸口瞟来瞟去,"我都不知道您的身材火爆到这种程度。简直是暴殄天物啊……” "这个啊,”艾芙洛低头看了眼自己,"该怎么说呢?我希望大家更加关注我的内在,不过呢,如果有人欣赏我的外表,我也很欢迎哦。” 宴会设在大圣堂。劳瑞娜不理解为何要把如此世俗的社交活动放在如此神圣的场所,而教会竟然还同意了。 这时马车已经在圣堂前停下,高高的台阶上铺着红毯,乐队和仪仗队逐阶排开。她们几个依次下车,艾芙洛牵着劳瑞娜的手走上台阶。"因为,”她解释道,"这地方本来就是为了满足世俗的需求而建造的,所以才会是现在这般富丽堂皇的模样。看看上面那些雕像,七神的眼睛全部是货真价实的宝石,而尖顶上包的是真正的黄金,据说一共用掉了一千磅。虽然奢侈,但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又是十分必要的。”难得能为劳瑞娜指点迷津,艾芙洛知无不言。 从表情上看,说到这份上,格蕾小姐已经恍然大悟。劳瑞娜则还没有:"必要的?” "没错。诸神不会用珠宝与金子来彰显正义,但世人却总是被这些徒有其表的东西蒙蔽双眼,所以祭司们也不得不用这样的方式来吸引目光——毕竟我们也是人类,也需要面包才能活下去嘛。” "这么说我就明白了,”劳瑞娜连连点头,"虽然大家口头上都懂得不该以貌取人,但事到临头,又总是习惯于根据外貌来判断人。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嘛,毕竟看到像艾芙洛殿下这样的美人,还要保持理智实在是有点困难呢。” 她们走进圣堂大门,迎面首先遇到了塔罗恩和蕾蕾·那拉塔斯。见到她的打扮,弟弟"哇哦”了一声之后就捂上了嘴,而他的未婚则瞪着硕大的眼睛,目光不停地在艾芙洛和自己身上来回。虽然只有肢体语言,一点声音也没出,但她的恭维还是让艾芙洛很受用。 按照礼节,这种时候应该要谦虚一下,但这事艾芙洛很不擅长。她亲昵地搂住蕾蕾小姐的肩:"怎么啦?你看起来有点儿惊讶?”今晚蕾蕾小姐一袭象征裘里的海蓝色礼服,裁剪巧妙,正适合她还没长开的身材。手上传来的触感细腻滑润,可惜她已经被弟弟捷足先登了,否则艾芙洛确信等宴会结束,她一定会在自己床上。 "何止惊讶,姐姐。您是个祭司,怎么能这样?” "这与祭司有何关系?” "都说世人都是诸神的孩子,人和人是生而平等的。可看看您,”蕾蕾·那拉塔斯叹息一声,"简直是个活生生的人和人绝对不平等的例子,诸神明明更加偏爱您啊。我好羡慕塔罗恩啊。” "羡慕他?”艾芙洛扭头看了眼弟弟。 "对,他一定从小就大饱眼福。您在洗澡或者换衣服的时候,有没有发现窗户或者门缝里出现的蓝眼睛?” "哪、哪有这种事!”塔罗恩脸都红了。啊,真是可爱的小孩子。 "塔罗恩是个好孩子,”艾芙洛一本正经,"偷窥与他是无缘的——他从来都是光明正大直接闯进来的。正如妹妹所说哟,他从小就大饱眼福。” "什么?”塔罗恩目瞪口呆,"我……” "竟然是真的吗!”蕾蕾小姐故作惊讶,"您有没有为此揍过他?” "没有没有,怎么会揍他呢?我们是姐弟,诸神教导我们要相亲相爱。再说总比让他到外面丢人现眼来得强,对吧?” 蕾蕾一脸的恍然大悟:"连牵下我的手都会脸红,真没想到他原来是这样的人,看来以后我要小心提防呢。” "不,你听我解释,我,”塔罗恩急得满头大汗,"姐姐!这样的玩笑实在是……实在是……” 第472章 一堂恋爱课(4) "有什么关系?”艾芙洛说,"只不过是看几眼而已。你很小很小的时候,我和薇卡还替你洗过澡呢,你全身都一览无余哦,你长大了要看回来也是很正常的嘛。” 塔罗恩郁闷地低头:"我知道,每次都被你们戏弄得很惨,我没被淹死真是奇迹。啊不对,重点不是这个,我从来也没有想要看回来过。” "没关系,现在也来得及。”艾芙洛张开双臂在他面前身子转了一圈,鲜红裙摆顿时飘起,犹如绽放的花瓣。 "现在也不需要。”弟弟别过头去,看起来真是无奈极了。啊啊,欺负人的感觉总是这么好,而且现在是两个欺负一个。这小女孩很不错,薇卡是绝对不会有兴致和我在这种事情上互相配合的。 蕾蕾小姐满脸笑意:"天啊,连姐姐这样的相貌和身材也不能让你满意吗?还是说,你喜欢的不是女孩子?啊对了,你当初看中我,也是因为把我当成男孩子了吧?这么说来你接近我的动机很可疑呢。” "……”塔罗恩嘴唇翕动,什么也没说出口,认命地仰头看着天花板。 这种乐趣令人欲罢不能,艾芙洛还想继续,劳瑞娜走了上来,拉着她的手臂轻轻摇晃:"殿下,我们先去吃东西,等下再欺负塔罗恩殿下好不好?我肚子饿了。” 相比之下,还是这孩子更难叫人拒绝。"好吧,”艾芙洛敛起笑容,"就让我们先放过可怜的塔罗恩吧。” "也是。姐姐,请随我来,我带你们去宴会大厅。父亲托我向您致以诚挚的歉意,”蕾蕾小姐说,"忝为裘里的总督,他难免会遇到脱不开身的情况,不巧现在就是。他得略微晚到那么一会,到时候,他会当面向您致歉的。” "这没有什么关系,说道歉什么的就太见外啦。” 她和塔罗恩在前方引路。艾芙洛听到弟弟抱怨:"说什么让姐姐连你也一起欺负,现在分明是你们一起欺负我!” "因为很有趣嘛,”蕾蕾小姐回答,"别生气啦,晚上我……” 后面的声音太低,她听不到了。 其实她并不需要引路,亚尔提那大圣堂也是按照通常圣堂的形制来建造的,只不过更大、更华丽些。他们走入七神雕像环绕的主厅,此刻黄昏已然降临,大厅内灯火辉煌,天父雕像下方的高台按照惯例是荣誉位置,两侧都垂下一排长长的绸缎旗帜,一半是艾格兰的金绿,一半是裘里的海蓝。 通向高台的中央走道铺着绿色的绒毯,大部分客人已经在两侧的长桌后落座,艾芙洛看了又看,杰弗里主教的座位在左边第一排的中间,卡佩小姐则坐在右手边长桌的末端。除开他们俩人之外,艾芙洛没找到一张略微熟悉些的脸。见她进来,许多人起身行礼,还有不少人离开座位抢到她跟前来,其间发生了好几次推搡和踩踏事故。 自小就随父亲出席各种宴会,类似的场面她见得多了。看来又是场乏味的宴会,得应付没完没了的恭维和无聊的一轮轮祝酒。放轻松,没什么好难过的,她告诉自己,至少还有美酒和各种珍馐可以享用。 "您的位置在那儿,”蕾蕾小姐指向高台,"与我父亲一起。现在,要麻烦您一个人先上去啦。” 这可有点儿出乎意料。"我?” "是啊。高台上只有两个座位,您不去的话,还有谁呢?” 比想象得还要糟糕些,在裘里的总督出现之前,我得一个人待在上面,连欺负塔罗恩、和劳瑞娜她们交谈的乐趣也享受不到;而总督抵达之后,我还得小心应付他,情况已经很明显,我代表的不是个人,是海洛伊丝,是艾格兰。 两队卫士护送艾芙洛走上高台。待她坐下,杰弗里主教带领大家祈祷和平早日到来。简短的祷词结束后,大厅内一片寂静,艾芙洛发现大部分人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不禁心里发毛。是哪里不对劲吗? 漫长的冷场之后,艾芙洛终于注意到高台下塔罗恩和蕾蕾小姐连连打着手势,蓦地醒悟过来。该死,高台上只有我一个,所以宴会当然得我来主持,那些捧着酒桶和酒瓶的侍从一定早就等得不耐烦了。 艾芙洛从面前的酒杯中挑出一个,匆忙间也没顾上是否选对。"请大家满上酒杯!”她高声宣布,立即有侍从为她将酒杯斟满。她举起酒杯,环顾全场,于是大家一同举起杯子,碰杯声响成一片,宣告宴会正式开始。 第一道菜是蘑菇和黄油蜗牛炖的浓汤。只来得及尝上一口,就有裘里的贵族走上高台向她祝酒,名义是愿战争早日结束。这理所当然无法拒绝,于是艾芙洛和此人干了一杯。才放下酒杯,长滩岛的领主又来到跟前,他祝艾芙洛和各位兄弟姐妹健康。虽然这祝酒词把奥列格也包括了进去,但总是一片好心,所以艾芙洛不得不也和他一起喝干了杯中的美酒。 侍从又一次把酒杯添满,同时第二道菜也送了上来——夹猪肉、松仁与鸡蛋的糕饼。随糕饼一同到来的还有下一位祝酒者,艾芙洛面带微笑站起来,耐心地听对方叽里咕噜说了一大通,完全没在意他说了什么,随后是又一次的干杯。 我今晚有可能饿着肚子被葡萄酒淹死。空腹喝下好几杯酒,又喝得太快太急,即便是她也开始感到头晕目眩。这难道是刚才欺负塔罗恩的报应?她抬眼朝高台下扫视,其实你们不用来祝我酒,反正我也不可能一晚上就记住这么多人。 罗贝特总督准备了丰盛的食物,甜玉米屑,野猪肋骨肉,藏红花煮的天鹅肉(艾芙洛想起了风铃城那家"蛮荒之叶”里的烤鹅),碎杏仁煮的鳟鱼,洋葱炖的大块羊排,加了肉桂、丁香、糖的腌猪肉…… 面前的桌子很快就被大大小小的精致盘碟堆满,而艾芙洛几乎没机会享用。她所做的是正襟危坐,面带笑容,然后优雅地起身,互致祝福,碰杯,喝光杯子里的酒,再坐下等待下一位祝酒者——通常不会要她等很久,如此循环。 第473章 一堂恋爱课(5) 酒精令艾芙洛感到面颊上像是有两团火在烧,非常希望能来点冰凉的东西降降温,她意识到自己喝得太多。有一阵风迎面拂过,似乎是有人打开了大厅的门,可惜只是一瞬,门又重新合上。真该死,我的脸一定比身上的礼服还红,今晚到底有多少人来参加宴会? 又一个祝酒者走上高台。不,不对,不止一个,是一大群。来吧来吧,都来吧,看今晚谁有荣幸让我倒下。侍从斟满了酒,她正要伸出手去,塔罗恩的低语在耳边响起:"姐姐,罗贝特总督来了。” 换句话说,是弟弟的岳父。她双手撑住桌子,尽可能平稳地站起。在随从和卫士的簇拥下,迎面走来的是个高大的男人,而且苗条、优雅、健壮,身穿海蓝色的天鹅绒紧身衣,上面绣着一打帆船。这位就是罗贝特总督吗?倒是意外的年轻,肯定不到四十岁,甚至可能仅仅三十出头,一双灰色的眼睛给人机敏与沉稳兼具的感觉,满头褐发中完全找不到银丝。 是个相当英俊的男人,艾芙洛下了结论。等等,我不会再弄错人吧?应该不会,酒精虽然麻痹了她的神经,但还不至于令她迟钝到分不出一群人中谁地位最高,尤其是如此显眼的情况下。 她清了清嗓子,正待开口,总督大人抢了先:"万分抱歉,尊敬的艾芙洛殿下。坐,快请坐下,身为主人反而迟到,我真不知道要怎样才能求得您原谅呢。” 说完他自顾自地先在她身边坐下了。这样直率的行为艾芙洛倒不讨厌,她跟着坐下,舒了口气。"您太客气了。您拯救了我和我的家族,却反过来为这种微不足道的小事道歉,”酒精逐渐发挥威力,艾芙洛努力控制着自己的舌头,暗暗祈祷不要胡言乱语,"是我该向您好好致谢才是。” "恐怕我消受不起,”罗贝特·那拉塔斯笑的时候,与蕾蕾小姐活像是同一个模子里浇铸出来的,"让我们一起为两国的友谊干一杯。当然,是用较为温和的方式。” 消受不起?温和的方式?艾芙洛疑惑地拿起杯子。要说这家伙给艾芙洛的印象,更像是同龄人,而非自己和塔罗恩的长辈。她不禁扫了眼蕾蕾小姐,若不是事先知晓,这两人站在一起,谁都会当成兄妹的。 他们碰了下杯。鬼使神差地,艾芙洛用力稍稍大了些,咣当一声溅起了小半杯酒,其中又有一小半洒在了罗贝特总督的衣襟上。 总督变了脸色:"这……这可真是诸神的安排呢。” 艾芙洛倒抽了口气。完了,他准以为我是故意的,这种行为在哪里都是严重的冒犯。我怎么能把这种事搞砸?还是在这样重要的场合,不知多少领主和贵族在看着。她心下暗暗发誓,刚才所有祝酒的家伙,无论他是裘里人还是艾格兰人,都要狠狠揍上一顿。 但那也得等到宴会结束后了,现在要怎么办? 她听到自己战战兢兢地说道:"呃,总督大人,我,我,请原谅,我刚刚喝得太多了,绝不是有意冒犯。对您的所作所为,我一直心存感激,并且早就期待能与您见面,我是非常非常尊敬您的……” 本来吵闹的大厅安静下来。许多人都注意到了她与总督之间的异样。他们或许没看到她把酒洒在了他衣襟上,但气氛的不同,这些精于世故的家伙还是能够分辨出来的。 罗贝特大人面无表情:"等等,殿下,听您的口气,您认为今晚是我们初次见面?” "呃?难道不是吗?” 总督摇头:"不是。我们见过,那时的您和现在一样光彩照人,挥洒的汗水和满身的尘土丝毫也无损您的美丽,反而是值得自豪的勋章。我就要狼狈多了,尽管如此,您还是没有以貌取人,请我喝了一桶麦酒,”说到这里他终于忍俊不禁,"但可惜和现在一样,您没有拿稳酒桶。” "啊!”格蕾小姐在一旁嚷道,"难怪昨天找到您的时候,您满脑袋酒味,又说自己绝对没喝过酒。” 我什么时候请你喝过一桶麦酒?这个人怎么胡言乱语?正纳闷,罗贝特总督做了个双手捧住什么东西的手势,艾芙洛猛然醒悟。"你,你,您,”她伸手指着罗贝特总督,突然想起这又是个极其失礼的行为,慌慌忙忙把手放下,"您是昨天的——” 我都干了什么?我都干了什么?不仅被裘里的总督见到了自己灰头土脸的样子,以及和劳瑞娜之间夸张的嬉戏打闹,还把大半桶麦酒泼了他满头满身!完全没脸可以见人了,艾芙洛险些拔腿就逃,不去管逃到哪里,反正越远越好。 好在她最终还是控制住了双脚。"实在抱歉,”她低下头,从没想过自己也会有这般惭愧羞恼的时刻,"我……请您相信我,昨天……那是……那是……” 舌头笨拙地堵住了嘴,倘若刚刚脸上是两团火在烧,那现在火势已经蔓延到脖子。 "完全没必要为此感到忸怩,”罗贝特大人摆手道,"我听蕾蕾说了,您带着穿得像个乞丐、看起来又像个男孩子的她到酒店用餐,还邀请她和你们同住一个房间;昨天,您能信任打扮得如同勤杂人员的我,和我交谈时也丝毫没有任何身为公主或者祭司的架子;今天,面对在座的贵宾,您也表现得从容优雅,堪称是礼仪与美丽的典范。无论面对任何人,您始终是您,不会有任何改变。啊见鬼,”总督叹了口气,"我有好为人师之嫌了。请原谅,我刚刚结束了一场糟糕的会议,那些银行家和商人讨价还价的本事实在叫人叹为观止,和他们在账目、合约上纠缠了一下午,这会我脑子还不太清醒。是我要请您相信,我平时不是这么唠叨的。” "就是,”蕾蕾小姐说,"您说起话来像个没牙的老头!” 总督苦笑:"我也这么觉得。总之,艾芙洛殿下,您在任何时候都能保持本性,请允许我表达对您的……” "爸爸!怎么还来?” "抱歉,抱歉,”罗贝特总督举起双手对女儿投降,"我只是想说,今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放轻松,完全用不着拘束。” "您这是强人所难啊,艾芙洛殿下和我们才认识不到三天,”格蕾小姐指出,"和这里的大多数人也是第一次见面。要她不感到拘束,像在家里一样自由自在,这很不容易。” "哦相信我,这很容易,有许多种方式,”总督说,"比如说,去把奥列格殿下请到这里来,满足艾芙洛殿下狠揍他一顿的愿望,她立刻就一点也不会感到拘束了,”他朝艾芙洛眨了下眼,"对吧,殿下?” 艾芙洛差点从椅子上摔下。看着总督灰色的双眸,她忽然觉得,今晚的宴会大概不会像预计的那样无聊了。 第474章 一堂恋爱课(6) 那个扫地的竟然就是罗贝特总督,直到第二天踏上校场,艾芙洛还是感到难以置信。 这些裘里人真是怪,仔细回想,她发现在他们身上已经发生了好几次误会。把蕾蕾小姐当成了无家可归的流浪男孩,把格蕾·普罗利安当成了蕾蕾小姐,又把罗贝特·那拉塔斯总督当成了七神学院的勤杂人员。 看到罗贝特大人的第一眼,艾芙洛就觉得他更像蕾蕾小姐的哥哥,而非父亲,昨晚的宴会后她更加坚定了这一看法。统领自由贸易联邦的总督出奇的平易近人,脾性和海洛伊丝相近,年轻时——哦不,现在他也不老——一定也是叫人又头痛又舍不得的家伙。 起先艾芙洛还是有些拘谨,但随着一杯又一杯美酒的下肚,一道又一道菜肴的上桌,一个又一个恰如其分(是艾芙洛认为的恰如其分)的玩笑,她和总督大人互相都大有相见恨晚之意。 他们也商量了些正经事。最近几天打听到的都是好消息,海洛伊丝平安无事,还与西维人结成了盟友,戴蒙的盟友要么倒戈,要么观望,他的失败已经只是时间问题。 但薇卡还在他手中,这成了激励艾芙洛在校场上累死累活的唯一动力。在日出之前浑身酸痛、睡眼惺忪地从床上爬起来,到夜幕降临、满天星斗的时候再由劳瑞娜扛回去,接下来的日子,每一天她都这样劳累而充实地度过了。 她与罗贝特·那拉塔斯又见了四次面。一次是总督到七神学院来面见院长,讨论某些重要事项,路过校场时两人互相打了招呼,艾芙洛还获得了难得的额外休息机会。感谢诸神,这方面一向严酷(甚至残忍)的劳瑞娜事后没有让她把这些时间补上。 第二次是某天中午,总督恰好在附近的酒店招待亚尔提那行商联盟的诸位成员,顺带邀请她一同参加。不过很奇怪的是,那些商人临时有事不能前来,这着实令艾芙洛觉得不可思议。那可是裘里的总督,请你们吃饭,答应了却不来,这样好吗? 不管怎样,反正她是享用了一顿丰盛的午餐。艾芙洛很想表现得矜持些,但繁重的训练使她的食欲异常旺盛,再说总督大人又是那么热情,且善解人意,那些繁文缛节很快就被她抛在了脑后。到最后,总督大人招待那些商人(大约十个人)的菜肴丝毫也没有浪费,全被她吃下肚去。 第三次则是艾芙洛认为按照礼节,该轮到她回请罗贝特总督了。不过她这么向劳瑞娜提议的真正目的,是能够借着用餐的机会好歹休息上两个钟头。 从劳瑞娜当时的反应来看,显然识破了她这点小小的心思,但还是同意了她的要求,并且主动为她张罗宴会的有关事务。这孩子总是能把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条,所以艾芙洛很放心,甚至很期待。这样的心态一直持续到了出席,然后她才发现事情和自己的想象……略微有些差距。 酒和食物都是最好的,以艾芙洛的眼光也挑不出任何毛病,拿来招待一位总督绝不会显得失礼,问题出在用餐的环境上。那是个相当私密的小房间,鲜花、帷幔、油画的装点恰到好处,空气中弥漫着某种贵重的裘里香料的气息,馨香甜美,又不至于令人喘不过气来。 总之,这地方更适合一对情侣,而非一位总督和一位公主。 "怎么会这样?”艾芙洛目瞪口呆。 "您不是要回请总督大人吗?等等,”劳瑞娜一拍头盔,"您的意思不是只请他一个人?不是只有你们两个人?” 该死,我没说清楚,她也没有细问。 接着总督便大驾光临。看清房间的布置,他无疑也大吃一惊。事到临头就是想更改也做不到了,艾芙洛硬着头皮和总督大人在餐桌边相对坐下。气氛起初略显尴尬,不过美酒醇厚,食物精致,罗贝特·那拉塔斯又实在是个很有趣的人(而且英俊),所以艾芙洛很快就放开了。他见多识广,总是能找到有意思的话题,玩笑和恭维也很巧妙,她和总督大人越聊越是投机,原本想着晚餐能进行一个小时就很不错了,最后却整整持续了三个小时。 第四次碰面发生在这次阴差阳错的"晚宴”后第三天,那是下午两点左右,亚尔提那一天中最炎热的时刻,总督大人在学院里散步,又一次碰巧路过校场。他希望能好好参观一下学院,但学院很大,不熟悉的人很容易迷路,艾芙洛便自告奋勇担任他的向导。 这样合理的理由就是劳瑞娜也不能反对。艾芙洛有意走得很慢,罗贝特总督也配合着她的角度,没有丝毫不耐或者催促。她带他把喷水池、礼堂、图书馆逐一看过来,最后回到校场上,圆满地混过了将近整个下午。 可惜轻松的时光就只有这么几次,除此之外,每天她都累得半死。虽然是为了薇卡,可这样非人的训练持续久了,艾芙洛难免也会抱怨。再说,从那次的晚餐来看,劳瑞娜也不是百分百可靠的。 终于有一天,在休息结束、又要踏上校场的时候,她忍不住对劳瑞娜说道:"我不明白。” "怎么啦?又想偷懒?” "不,我不否认继续这么练下去会让我变得更强,”艾芙洛说,"可,即便我再怎么用功,哪怕把吃饭和睡觉的时间都用上,哪怕一天有二十五个小时,又有什么用处呢?至多也就和薇卡不相上下。不,恐怕还是比不上她,我才十多天,她可是辛辛苦苦练了很多年呢。我和伊利昂交过手,有诺亚的铠甲和歌声帮忙才勉强和他打个平手,我就算练上一辈子也不可能有那么强。他还有个叫耶罗的部下,我一样不是对手。所以,你能不能告诉我这样训练的理由?” "说的是呢,什么都不知道就让您埋头苦练,确实难为您了。我这就把理由告诉您。” 第475章 一堂恋爱课(7) 艾芙洛对答案满怀期待,没想到劳瑞娜突然挥起右拳,冲她脑门打来。以这一拳蕴含的灵能来看,挨上了肯定不止头破血流那么简单。 说的好好的怎么突然动手?无暇细想,艾芙洛脑袋一偏,拳头擦着额角划过。劳瑞娜身子回转,左肘撞向她腰间。艾芙洛像游鱼一样扭动身躯,再度勉强躲开。然而劳瑞娜顺着转身的势头抬腿踹来,她再也来不及闪躲,铁靴正中胸膛。 这一击令艾芙洛错觉自己被破城槌砸中。在周围学生的惊呼声中,她的身子像被投石机投出的石块一样飞出——不对,她转瞬就推翻了这个想法。简直就是离弦的箭一样笔直射出,落在地上又连翻带滚,滑出老远,脸面,手脚,肩头,脊背,膝盖,凡是与地面接触到的部位无一不火辣辣的。 疼痛让艾芙洛火冒三丈。"你这坏蛋!”她气急败坏地支起上身,挥舞拳头,"很痛啊!你究竟要——” 她突然怔住。砂土铺就的校场上出现一道一人宽的沟,可见刚才那一脚劳瑞娜用上了多大力。按说这么沉重的攻击,又没穿任何盔甲,全身的骨头怕是都要粉碎了,不可能还爬得起来。可现在,除了身上有点疼之外,根本没哪里受伤。 地上也没有见到一丝血迹,她摸摸自己的脸,低头看着双手。皮肤和粗糙的砂砾有过那样亲密的接触,却连道血痕都没有。我是很结实没错,但几时结实到这地步了? 一定是因为最近的训练,一定是的。而且我还躲开了她的前两下攻击,之前是绝对不可能做到的。变强了,我果然变强了,就知道听那孩子的准没错,艾芙洛心花怒放。 "怎么样?”劳瑞娜的声音远远传来,"这个理由够了吗?” "够了,够了!”艾芙洛爬起来,浑身的酸痛仿佛都消失了。那一天接下来的时间里,别说休息,她连喝口水都觉得浪费时间。那句话是怎么说来着?仿佛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她把自己累到每一次呼吸双肺都隐隐作痛,双腿沉重得仿佛在地上扎了根的地步,开始训练后还是第一次,要劳瑞娜催促她回去休息,而不是反过来。 "为什么会这样?”等终于躺到床上,她问劳瑞娜,"你对我做了什么?” "我的话,什么也没有,”那孩子答道,"让您产生改变的,是菲塔索斯。” "她?”事情还没过去几天,提及这个名字,艾芙洛浑身哆嗦。利刃切开血肉和烈火灼烧身躯固然痛苦,比起死后什么都无法感知的虚无来又变得不值一提。那种感觉……实在不想再经历一次。 "按照古人类的契约,您通过了试炼,获得了让星门关闭、或者说封印星门的能力。您的这项能力是独一无二的,所以对那个时代的人类而言,您本身也变得无比重要,说是整个人类世界的希望所在也不为过。” "我这么重要吗?”艾芙洛扮个鬼脸,"那个时代还真是令人向往啊。” "不愧是您。换作别人,大概对那个时代唯恐避之不及吧。继续刚刚的话题,如此重要的人物当然要严加守卫以保证安全,同时她本人也应该拥有足够保护自己的实力才行。因此,通过试炼、成为钥匙之人同时也会获得惊人的力量。那力量是如此可怕,以至于古人类不得不谨慎一些,所以试炼才会那么苛刻。老实说,我没想到您能单独通过。” "小瞧人!”艾芙洛伸手在劳瑞娜的头盔上敲了下,"不过你说可怕?我好像没有获得什么力量呀。” "轻、轻一点嘛,”劳瑞娜带着哭腔抱住了脑袋,艾芙洛就喜欢她这副样子,"因为力量不是直接赋予您的。该怎么说呢……这样吧,我们假设您现在是六岁或者七岁,为了学习剑术与格斗的技巧,必须首先对身体进行一些基础的锻炼。于是您的教练在您面前设置了一道障碍,要求您从上方跃过。那道障碍的高度,大致相当于您跳跃的极限,在训练的第一天,您成功跳了过去。这么说,您能明白吗?” "又小瞧人!”艾芙洛又敲了她脑门一下,"有一点需要更正——我和薇卡四岁就开始学剑了哦。” "呜!”劳瑞娜哭了声,"反正您明白就好。到了训练的第二天,您的教练还是让您去跳过那道障碍,但他偷偷把障碍提高了一点点,三分之一寸左右,您没有察觉。经过几次尝试,您依然成功地跳了过去。” "我想我听过这个故事。教练每天都偷偷把障碍比前一天提高一点点,这样一段时间下来,我在不知不觉中就能跳过相当的高度了。” "正如您所说,就是这样!那么问题来了,教练一直这么做下去的话,您也能一直跳得更高吗?” "当然不能,”这种问题连想也不用想,"因为人类的身体总有极限。不然的话,难道有朝一日我能跳得比飞行船还高吗?想想也不可能嘛。” "是啊,想想也不可能。但是呢,您通过的试炼,就让这种事变为可能了哦。” 明明浑身已经瘫软得一点力气都没有,艾芙洛还是倏地坐起身来:"你、你说什么?你的意思是,”太过震惊,舌头有一点不听使唤,"我……反正我能一直变强下去?没有任何限制?没有极限?” 这种事情光是想想都觉得疯狂。剑术也好,格斗也好,或者别的什么也都一样,技艺的提升总是初学时进展最快,越接近天赋所能达到的上限就越缓慢,自己和薇卡就是个很好的例子。薇卡花在剑术上的时间至少是她三倍,实力却根本不可能也达到她三倍。若薇卡的战力为十,艾芙洛估计自己总能有七,甚至八。 如果这个上限不存在的话……劳瑞娜不会骗我,可这次也太超乎想象了。 "也不是没有极限啦,想要跳得和飞行船一样高还是不可能的。只是那极限会非常非常之高,连我也不清楚具体能达到什么程度。” 连你也不清楚?"你是说,我,说不定会比你还强?” "是的!不过那还需要您好好努力一番呢。” "啊,我会的。”艾芙洛重新躺下。这个晚上,她的梦里全是薇卡。等着我,姐姐,我会把你救出来的,一定。 第476章 某个糟糕透顶的夜晚(1) "哈耿大人,”费多尔亲王虽然面无表情,可声音中却透着深深的疲惫,"你是当时唯一的目击者,你的证词至关重要,不可有任何隐瞒。” 哈耿默默地颔首,然后走上发言席。他的左手边是费多尔亲王,艾尔薇拉大人,三位西维的大臣和北境的四位伯爵;右手边则是来自花之都雷蒙公爵,公爵的卫队长维拉伯爵,卡隆伯爵,兰菲特伯爵和拉尔斯伯爵。 气氛异乎寻常的凝重。花之都的军队是昨天傍晚抵达托卡城的,满心以为战争已经结束的他们得到的却尽是坏消息——海洛伊丝陛下遇刺,至今昏迷不醒;奇怪的是,刺杀她的旅行诗人诺亚坚决不承认是他所为;另外,不光戴蒙逃脱,连同重伤未愈的薇卡殿下也一并失踪了。 向左右两侧分别行过礼,哈耿清了清嗓子:"诸位大人,我保证在此说的一切均为我亲眼看到的事实。我是薇卡殿下的贴身护卫,当天晚上,殿下入没有任何异样,入睡的时间也与平时没有不同。她睡着后大约一个小时,我听到走廊上有人走动,那令我非常不安,于是我出门查看。我看到诺亚先生拉着海洛伊丝陛下的手自我面前经过,接着戴蒙殿下便出现了。” "你们没有好好看管戴蒙殿下吗?”公爵的神情中有着显而易见的不信任。 "该算是相当严密的看管了,”艾尔薇拉大人道,"事情有点儿古怪。我们把他关押在一撞独立的小楼中,身上有镣铐,镣铐上还有响铃,窗户、楼梯和大门都安排了守卫。可事后我们发现,有两名守卫看管楼梯的守卫昏迷,但是其他人压根没听到任何动静,甚至不知道戴蒙已经逃脱。” "是么,”雷蒙公爵没有深究,他面容冷峻地看着哈耿,"就你所见,陛下是被胁迫了吗?” "绝对没有,”哈耿摇头,"以诺亚先生的实力,不可能胁迫得了海洛伊丝陛下,而且以他们的关系,诺亚先生也无需胁迫海洛伊丝陛下。但是当时的诺亚先生确实有些古怪,他神情痛苦地跪下,并且要求海洛伊丝陛下逃跑。” 这些话,哈耿对亲王、他的重臣们以及艾格兰北境的诸侯已经说过好几遍,但花之都的各位还是头一次听到。雷蒙公爵抿了抿嘴唇:"此话当真,哈耿大人?” "千真万确。诺亚先生有些不太清醒,像是受到某种精神类法术的控制,但还没有完全失去神智。接着我就看到,他突然站起身来,举剑刺中了海洛伊丝陛下胸膛。陛下倒下之后,戴蒙靠近,我认为他是想亲手补上最后一击。这时诺亚先生似乎又恢复了理智……不,应该说他失去了理智,召唤出了铠甲,不顾一切向戴蒙发起了攻击。他的实力与戴蒙有很大差距,即便有铠甲在身、短剑在手也仍然处于下风。这个时候我回过神来,一面大声呼救,一面加入了战斗。” "尽管是卑鄙的簒夺者,但不得不承认戴蒙是个优秀的战士,”花之都公爵蹙眉,"你和那个旅行诗人加在一起也没能阻止他?” "不,单论实力,我要稍胜一筹,可是有人帮助了戴蒙。” "谁?”公爵追问。 "不知道,”回想当时发生的事,哈耿心头一紧,"那个人……那位战士身穿黑色的铠甲,表面有金色的花纹,造型与诺亚先生的提米斯圣铠有些相似。中等身材,武器是一柄双手剑,面甲遮挡住了他的脸,无法看到容貌。本来我与诺亚先生已经稳操胜券,眼看就要将戴蒙制服,那位战士突然加入了战斗,我完全没有注意到他是从何而来的。他仅仅一击就打倒了我,接着诺亚先生也倒下了。” 公爵和部下交换了眼神,语带诧异:"你比戴蒙还稍胜一筹,那个人却能一击就将你打倒?” "是的。那一击并不多么沉重,但是运用灵能的方式非常巧妙,我倒在地上神智清醒,却浑身麻痹,无法站起来继续战斗。”老实说,一击就能让自己倒下的大有人在,艾尔薇拉大人就行,受伤之前的薇卡也可以,但倒下了半晌爬不起来……哈耿实在想不出有谁能做到,连艾尔薇拉大人也没有头绪。 "听起来你们已经无力阻止戴蒙?但海洛伊丝陛下却没有被戴蒙杀害,不是吗?” "是的,万幸的是艾尔薇拉大人及时赶到了。她……” 哈耿看到艾尔薇拉大人做了个手势,闭上了嘴。艾尔薇拉大人站起身来:"下面的部分让我来吧。那确实是个相当厉害的战士,要让各位见笑了,坦白地说,那是我有生以来最为惊险的一次战斗。” 听到她的话,珍珠地诸侯倒没什么,但哈耿可以感到无声的骚动在西维人之间蔓延。费多尔亲王适时地解释:"艾尔薇拉大人是我们的情报总管,同时也是西维最优秀的奥术师和战士。” 雷蒙公爵将信将疑,卡隆伯爵欠了欠身子:"她能蒙上眼睛、绑住双脚打赢我和拉尔斯联手,大人。” 卡隆伯爵向来以勇武著称,没人会怀疑他的话。花之都公爵倒抽了一口气:"艾尔薇拉大人,连您都感到惊险的战斗……恕我失礼,您能否说得更详细些?” "当然,我正有此意。当时我正与亲王在托卡城主堡的大厅内讨论各项善后事宜,听到哈耿的呼救,立刻带着部下赶往圣堂,恰好看到那位不知名的战士将诺亚先生从二楼的走廊上丢到楼下。当时的情况太过叫人意外,海洛伊丝陛下倒在血泊中人事不省,哈耿大人也倒下了,戴蒙却好端端地站在我面前,诸位应该可以想象他的表情。不得不承认,在那个时候,连我也感到了震惊。” 连艾尔薇拉大人都有那种感受,实在是个可怕的家伙,我确实不是对手。哈耿握紧了拳头,但这不是我原谅自己的理由,不是,她又一次从我身边离去,我明明发誓绝不让这种事再次发生的。我…… 艾尔薇拉大人接着说道:"所以当那位战士举剑向我扑过来时,有那么一瞬间,我不知所措,甚至让对手的剑划破了裙服。详述战斗的经过没有意义,短暂的交手之后,我们互相意识到不可能很快分出胜负。那位战士迅速与我拉开距离,带着戴蒙向托卡城内逃去。” "向城内逃跑?这不合常理。” "是的,这又是出乎我意料的地方。若是向城外逃跑,无论哪个方向,我们都布置了足够的守卫,唯独城内是个例外。事后我们才发现,托卡城的地窖内有大量的地下通道,他们想必是从中逃脱的。” 第477章 某个糟糕透顶的夜晚(2) "您试过追击吗,艾尔薇拉大人?”雷蒙公爵问。 "试过,但地窖内的通道就像蛛网一样错综复杂,许多年久失修无法通行,而另外一些我们的士兵追踪出数里之遥,仍然不知通往何处。那是座真正的迷宫,恐怕诸神来了也会在其中迷失。” 雷蒙公爵陷入了沉默。他恐怕并不怎么相信艾尔薇拉大人和我的话,哈耿从公爵的表情中明确无误地读出了这一点。先前哈耿从来不需要察言观色,但现在,他意识到自己必须学着尝试。 "那么,你们是何时发现薇卡殿下失踪的?” 艾尔薇拉向哈耿一颔首,他知道又轮到自己发言了。"那位不知名的战士和戴蒙逃离圣堂后,”回忆的过程对他而言不啻是种煎熬,"艾尔薇拉大人忙着救治海洛伊丝陛下和追击他们,我想到了自己的职责,回到薇卡殿下的房间,却发现她已经不在那儿了,”哈耿咬了咬嘴唇,他现在懂得为什么有些人类会喜欢做这个小动作了,"那感觉……非常古怪。” "古怪?”这次开口的是雷蒙公爵的卫队长维拉伯爵,"能详细说说吗,哈耿大人?” "如您所愿。首先要说明的是,薇卡殿下伤得很重,连自己起身从床边走到门前都做不到——” "戴蒙真是个畜生!”公爵恶狠狠地骂了句。 "是的,”哈耿完全赞同,"但是,无论是艾尔薇拉大人或是我,都没有发现当晚有其他人进入过她的房间。那个房间原本是圣堂的祈祷室,只有一道门可供出入,窗户则是反锁的,门窗都没有受到破坏的迹象,房间里也没有留下任何可疑的脚印。另外,毯子叠好放在了床上,床单也很平整,无论是谁带走了薇卡殿下,都将床铺好好整理过。” "这太不可思议了,”维拉伯爵说,"简直不可理喻。我并非怀疑您,哈耿大人,但这确实很难叫人相信。” "当晚我和卡隆都到现场去了,”拉尔斯伯爵出来作证,"我仅比哈耿大人晚了不到五秒进入房间——我相信五秒的时间不够他铺好床。另外,房间里确实没有任何打斗、反抗与挣扎的痕迹。” "而且我也没听到薇卡殿下呼救。从头到尾都没有。”哈耿补充。 "没有呼救?这么说来,要么带走她的人没有惊醒她,要么就是个她足够信任的人。而且还得在众目睽睽之下带着她离开,没有被任何人注意到,”维拉伯爵咳嗽几声,"哈耿大人,您还记得您从离开房间到返回大概过去了多久吗?” 哈耿早已回忆过数次,回答毫不犹豫:"绝对不到十分钟。” "带走薇卡殿下的那个人也一定知道您随时会回来。有意思,”花之都的卫队长笑道,"也就是说,在如此紧迫的情况下,他还坚持把床铺整理好才离开,由此可见一定是个非常顶真的家伙。” "或者他没有说实话。或许连那个不知名的战士也是捏造出来的。”雷蒙公爵以怀疑的目光盯着哈耿。 哈耿默不作声。被人当面怀疑,他也没有任何不快。公爵的表现是人之常情,薇卡的失踪确实太不可思议了。 "不,哈耿大人说了实话,”维拉伯爵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如果他撒谎,尽管也免不了会露出破绽,但一定会尽可能把所有的细节都编造得合情合理,而不是像现在这般荒唐——世上最荒唐的就是现实了。” 公爵点了点头,不再说话。 "各位,”艾尔薇拉大人说,"你们还有什么想问的,请尽管提出来。” "您不见得能给出答案的问题也可以吗?”一直没有开过口的兰菲特伯爵说。这家伙有着蓝色的双眸,眼神相当锐利——哈耿注意到花之都的封臣们年纪都不大,但他们的公爵却已是白发苍苍。 "当然可以。”艾尔薇拉大人微笑,没有在意对方若有若无的挑衅口吻。 "那位战士是什么人,您可有线索?我们都知道,一个厉害到那份上的家伙,绝不可能默默无闻。” "您可问住我了,兰菲特大人,”艾尔薇拉大人说,"我对他一无所知。” "完全想不到可能的人选?” "完全想不到。” "好吧,”兰菲特伯爵耸了耸肩,像是有些失望,"下一个问题是,到现在为止,诸位仍然对大多数人封锁了海洛伊丝陛下遇刺的消息。问题在于,还能封锁多久?现在军营里谣传四起,从军官道伙夫都在议论,虽然我们也下达了封口令,但想来诸位也很清楚,堵上别人的嘴比堵住火山口更危险。禁止讨论什么,只能说明你害怕什么。” 这家伙说话为什么总是带刺?哈耿微微蹙眉。 "哦?”艾尔薇拉大人故作天真地问道,"请问,关于陛下遇刺这件事,都有些什么谣言呢?” "许多,”兰菲特伯爵直视艾尔薇拉大人,嘴角带着略显轻蔑的笑容,"比如说,这些都是那个旅行诗人的阴谋,他是戴蒙派来迷惑陛下的奸细,这个说法虽然荒谬,相信的人却是最多的;又比如说,整件事其实出自各位的一手谋划,西维和我国北境的诸侯秘密达成了某些协议,要除掉碍手碍脚的海洛伊丝陛下,顺带把戴蒙这个麻烦一并解决,再顺理成章地嫁祸到他头上。证据就是,戴蒙明明处于严密的看管之下,按照常理,怎么可能独自逃脱呢?” 在场大半的人变了脸色。兰菲特伯爵恍如不见,自顾自地接着说道:"还有一种说法,这些都是海洛伊丝陛下自己的主意,她并没有受伤,而是打算借此机会,清洗掉对她不满的贵族,好让她在王座上坐得更加安稳。” "住嘴!”雷蒙公爵用力捶了下桌子,"戴蒙若是知道你在这里说这些话,只怕笑得要昏过去!” 兰菲特伯爵毫不退缩:"您可以让我闭嘴,但外面还有几万张嘴,您总不能一张张堵上吧?而且,已经有持不同意见的士兵之间发生争执,目前为止他们还只动上了拳头,如果坐视不管的话,用到武器只是时间问题。” "您无需感到不快,公爵大人,兰菲特伯爵说的都是实情,”艾尔薇拉大人轻描淡写地说,"话说回来,如今这种状况,大概也在戴蒙的意料之中。” "所以,”雷蒙公爵脸上阴云密布,"那个旅行诗人在刺向海洛伊丝的胸膛时,究竟有没有受到精神类法术的影响?” 当然有,他本人是绝不可能对海洛伊丝陛下动手的——哈耿正要回答,艾尔薇拉大人抢了先:"这个问题,您不如自己和他当面谈一谈?” 第478章 折翼(1) "诺亚先生,”约书亚说,"多少尝一点吧,你都三天没吃东西了。至少喝杯巧克力,或者来根蜂蜜棒吧。” "是啊,诺亚先生,”多法斯大人也说,他看起来比男孩还悲观,"能吃的时候总该多吃些。” 诺亚勉强向男孩挤出一个笑容:"谢谢,不过我不饿。” 这是实话。胃仿佛凝固了一半,尽管他确实已经整整两天没碰过任何吃的,此刻还是没有分毫食欲。 我到底是怎么了?我怎么能做出那种事?当时的感觉实在难以言喻,像是在做梦,可身体完全没有抗拒的意思,头脑也很冷静,一切的记忆都无比清晰。他记得自己的召唤出的短剑剑柄握在手中那冰冷的触感,也记得海洛伊丝的鲜血溅到自己脸上的滚烫。她的神情,那试图向自己伸来的双手,那翕动的嘴唇,而最让他痛心的是她倒下前的话语:"没关系的,诺亚,没关系的。” 即便我的剑穿透了她的胸膛,她也没有丝毫的怨恨,甚至反过来安慰我……诺亚痛苦地揪住了自己的头发。这些记忆犹如挥之不去的梦魇,无论白天黑夜都紧紧缠绕着他,时时刻刻让他窒息。 可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在白石城外,自己也被人操控过,两次之间的感受在相当程度上是一致的。仔细回想,诺亚有种异乎寻常的亲切感,却不明白这种感受从何而来。说来奇怪,为什么在刺中海洛伊丝后,我又一下夺回了身体的控制权呢?如果那个幕后的黑手再多控制我片刻,海洛伊丝岂不就…… 这想法令他后怕,也令他迷惑不已。艾尔薇拉大人仔细检查过他的身体,找到了一些残存的、确定不属于他本人的灵能,证明了他确实被人控制过,可就连她也完全不清楚这些灵能是来自何人,又是什么时候悄悄施加在他身上的。 还有,之后的那个家伙又是哪里冒出来的?穿着黑乎乎的铠甲,拿着一柄双手剑,或者说一只半手剑,诺亚对武器向来缺乏了解,不是很肯定。来历不明,可是着实厉害,连哈耿都只挨了一击就站不起来了。他甚至和艾尔薇拉大人都打上了几个回合,还一度占到了上风——诺亚当时躺在一楼,浑身的骨头都摔得要散架,战斗的经过是感知到而非看到的。 最为离奇的,是连薇卡都一并失踪了。区区一座圣堂的范围,诺亚还是能够感知得过来的,当时明明没有其他人在场了啊。还是说,她也被人控制了头脑,自个跑了?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她伤得那么重,连站起来都做不到,更别说自己跑掉。还有,事后检查她的房间,情况也很不对劲,带走她的那个人竟然还记得把床铺好。按诺亚的印象,这种事情通常只有薇卡本人做得出来,难道对方还听从了她的请求? 外面传来阵阵吵闹,诺亚知道那是怎么回事。尽管费多尔亲王和艾尔薇拉大人做了种种不就措施,海洛伊丝受伤的消息还是无法避免地流传开来。这不光对士气是个严重的打击,还直接造成了联军——尤其是现在雷蒙公爵带领花之都的军队赶到后——之间的猜疑。许多人把矛头指向了诺亚,特别是那些早就对他与海洛伊丝走得太近心怀不满的贵族。也有人借题发挥,指责西维人和北境包庇他,各方争执愈演愈烈。 "这些混账!”多法斯大人厌恶地朝窗外瞥了眼。诺亚不怪他们,这是人之常情,刺出那一剑的确实是我,这是无可辩驳的事实。对奥术稍有了解的人少之又少,他们不理解活人也可以被当成傀儡,做出与本人意愿完全相反的事情来。 不过,诺亚又叹了口气,要说控制人,有时其实连奥术都不用呢。 门吱呀一声开了,是雷蒙公爵,他没有敲门便直接走了进来,身边没带一个随从。多法斯大人向约书亚做了个手势,两人一先一后出了门。 公爵拉了张椅子,在诺亚对面大大咧咧坐下。"又见面了,小子。” 这招呼不怎么客气,雷蒙大人的脸色更是差劲,但诺亚不敢指望更多。他站起来躬了躬身子:"是的,大人。” "还记得我当时对你说过什么吗?” "记得。您说,‘我也觉得海洛伊丝有时是需要人好好教训,但你要是敢打她一下,不管是耳光还是别的什么,我都保证把你从头到脚割成一片一片,然后用盐腌起来……’” "不用全都复述!你记得,那很好,”公爵面色不善,但其中并没有多少恶意,诺亚觉得他看起来像个女儿被人欺负了的老父亲,"海洛受伤是怎么一回事?”不等诺亚回答,他接着又说:"现在的情况对你不利,刺杀艾格兰的女王,虽然未遂,也够得上绞刑了。你也知道的吧?任何国度,任何时代,这都是死罪。” "是的,”诺亚低头看了眼自己的右手,"可是我……” "我知道,那不是你干的。当时的你和一柄剑也没什么区别,我们要找的是行凶的人,而非凶器。” "是吗,感谢您的信任。” "但我对外公开的态度可不是如此,”公爵哼了声,"理由你懂吗?” 诺亚点头:"我懂。” "你确实是个聪明的小子,”公爵打量了下诺亚面前的餐桌,拿起葡萄酒给自己倒了杯,"正因为够聪明,所以我知道你是清白的。你们的经历,我听那个西维女人大致都说过了,这么说吧,假如你对海洛伊丝图谋不轨的话,但凡你具备驴子的智力,都不会挑这种时候动手。” "您说得没错。” 公爵啜了口酒,皱起眉头,终于还是把酒咽了下去。"这也算是葡萄酒?算了,”他放下酒杯,"但是有些人却坚持认为,你是戴蒙派来迷惑海洛的奸细,向她出手时也根本没有被控制。你觉得,这些人比驴子还不如吗?” "不,他们只是不相信世上有这么神奇奥术罢了。毕竟,奥术给人的印象向来神秘,难以琢磨,他们了解的只是我刺出了那一剑……” "小子你错了,”公爵打断了诺亚的话,"希望置你于死地、认为你是刺杀海洛凶手的大有人在,他们绝不是蠢,也不是对奥术缺乏了解。重要的是你提供了海洛遇刺这一事实,而且事情又是如此离奇,这么好的机会不加以利用,对许多人而言未免太可惜了。” 诺亚一怔:"您的意思我懂了。可如今戴蒙仍然是最大的威胁,大家的心思实在应该花在团结起来共同对敌上。” "这个问题不是一两句话可以解释清楚的,见鬼,”公爵扭头看向窗外,"什么事情这么吵?” 多法斯大人适时走了进来:"我想是个好消息——海洛伊丝陛下醒了。” 诺亚和公爵一同站起,碰翻了桌上的酒瓶,两人谁也没有在意。"她怎么样了?说了什么没有?”公爵急不可耐地问。 "她说,”多法斯大人神情暧昧,"请诺亚先生立刻去见她。” "明白了,我这就去。” "我呢?”公爵又问。 "抱歉,公爵大人,”多法斯大人说,"陛下暂时还未提到您。她或许不知道您已经到了?” 不用看也知道雷蒙公爵此刻是何种表情。真是神奇,才跨出一步,一阵饥饿感袭来,诺亚忽然一阵眩晕。他定了定神,拿起约书亚早就倒好的巧克力——已经凉了——一饮而尽。 第479章 折翼(2) "诺亚,你还好吗?有没有受伤?”这是坐在床上的海洛伊丝见到诺亚之后的第一句话,"你的脸色看起来好差劲!” 这诺亚自己也很清楚,将近三天的时间里就喝了一杯巧克力,脸色能好看才奇怪。海洛伊丝倒是满面红润,气色好得不像受过伤的样子。 斯瑞普大人坐在角落里,用一块毛巾擦着额头上不住渗出来的汗水。"我总有一天要被你们家族给累死,”他忿忿不平,"永远没有消停的时候!还有你这小子!你还是不是男人?每次陛下和你在一起,总是伤得这么严重!” "对不起。”诺亚在床沿坐下。 "不是诺亚的错啦,”海洛嘻嘻笑着,"虽然我还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您还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就认定不是他的错了?”斯瑞普目瞪口,"陛下,总是让您受伤的男人,您这么对他可不值得呀。” "当然啦。退一万步来说,诺亚即便想要杀我也绝不会失手的,既然我现在还活着,那就说明肯定不是他的错。” "……这,”诺亚嘴角抽动,"这听着好像不是在夸我。” "所以是退一万步来说嘛,诺亚怎么可能会想杀我呢?对吧?”不知为何,海洛的神情有一瞬的黯淡,"究竟发生了什么?” "某种精神控制类的法术。” "果然是这样……啊对了,戴蒙呢?让他逃掉了没有?” 诺亚沉重地点了点头:"是的。更糟糕的是……薇卡也不见了。” "薇卡?”海洛倒抽了口气,牵动胸前的伤口,面容因之而扭曲,"怎么会?她能上哪去?她连站都站不起来呢!啊我明白了,是戴蒙干的,一定是这样的,对不对?但是好奇怪,戴蒙还有同伙吗?他一个人肯定做不到的,对吧?能成功把薇卡抢走,需要的同伙可不是一个两个啊,那么多的人,之前都藏在哪里了?” "丫头啊不,是陛下,”斯瑞普惊奇地看着她,"您以前好像没有这么机灵呢。” 不,她一直很机灵,只是通常不习惯用脑子来解决问题。"他确实有同伙,但只有一个,”诺亚说,"那家伙打倒了哈耿大人和我,还带着戴蒙突破了艾尔薇拉大人的阻拦,我们甚至都不清楚他是如何带走薇卡的。” "一个人!”海洛伊丝目瞪口呆,顺势握住了诺亚的手,"这怎么可能?哎?”她抬起头来,"外面怎么这么吵?好像有谁在喊诺亚的名字?” 斯瑞普和诺亚对视了一眼。"我想是因为,”祭司尴尬地笑着,"诺亚最近两天指点了拉尔斯大人的演奏技巧?陛下,既然您已经醒了,我去让他们安静,顺便给各位大人通报一声。对了陛下,您的身体走动应该不成问题,但最好不要太活蹦乱跳。” 说完,他急急忙忙地出门,房间里只剩下诺亚和海洛伊丝。 安静了一小会,海洛摇了摇头:"恐怕不是他说的那样!” "哎?” "应该会有许多人把我受伤的责任怪到你头上,不明真相的人,别有用心的人,一定会的。这两天一定有许多人为难你了吧?” "不。费多尔亲王,艾尔薇拉大人,还有雷蒙公爵和多法斯大人,他们都是些公正的好人。”诺亚急忙否认,为难的确实大有人在,至少当时的经过他就反复向不同的人说过十遍以上,而且有几次的气氛相当不友善。就是刚刚来的路上,也有人对他出言不逊,但这些事说出来也只是让她白白烦恼。 "雷蒙公爵!他也来了吗?哦当然,他本就快到了,”海洛伊丝的脸凑近,"你要对我说实话,诺亚,那个老头知道你刺伤了我的事之后,有没有欺负你?” "当然没有。我……”他凝视着她的胸膛,衣襟上还有渗出的血迹,难言的恐惧顿时袭上心头,令他忘记了要说的话。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被控制还是自主,短剑洞穿她的胸膛都是事实,剑刃离心脏甚至只偏了不到一寸。一点点,只差一点点我就杀了她。 他感到了深深的后怕,一把将她搂入怀中。若是再来一次……哦不,绝不能再让她经历那样的危险。"对不起,”他哽咽着,"都是我不好。我……我不应该……” 她轻轻抚摸他的后背:"都说了不是你的错啦,我们该找出那个控制了你、想要杀我的人。知道那家伙是谁了没有——啊反正一定是戴蒙的手下。所以,为什么要你来说对不起呢?” "可,”诺亚嗅了嗅鼻子,"真的就只差了那么一点点……” "男孩子怎么也哭鼻子呢?”她的手摸到了他脖子上的项链,"想想你为我都做了些什么?就算你当真想刺我一剑,我也不会——” "那种事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 "好吧,不可能。说起来,”她也嗅了嗅鼻子,"我昏过去了两天,还是三天?” "三天。” "三天没洗过澡,身上有点儿难受,闻起来也不舒服。我猜诺亚这几天多半也没有洗澡的心思,”海洛伊丝狡黠地笑了起来,"不如我们一起……” 她心思转变之快令诺亚哭笑不得:"这样好吗?斯瑞普说你最好不要太活蹦乱跳。” "只是洗个澡而已,”她的手开始不安分,"怎么会活蹦乱跳呢?” "……好吧,”这种要求总是不好拒绝的,"既然是陛下您的要求,那我这就去准备——” 可惜事与愿违。敲门声响起,是费多尔亲王的声音,他亲自前来了。 "请原谅我的打搅,陛下,”亲王在门外说道,"但是有些事情急需要与您详谈。不知您可否定个时间?” 亲王说得委婉,但连诺亚也听得明白,所谓"定个时间”就是现在、立刻、马上的意思。海洛无奈地看了他一眼,点头道:"就现在好了。请您稍等,我马上就出来。” "既然如此,我们三十分钟后在城堡的主厅见面如何?” "如您所愿。” 亲王的脚步声远去,海洛伊丝低低地叹息:"真遗憾啊,诺亚。” "是啊,”诺亚也有同感,"看来只能等下次再一起洗澡了。” "你说什么啊,”她哀怨地看着他,"我说的遗憾,是现在我们只来得及一起洗个澡了啊!” 第480章 折翼(3) 与海洛伊丝再度见面是当天晚上的事了。诺亚精神饱满,利用白天的时间好好弥补了过去三天来睡眠与饮食上的不足,终于有心思也有精力来思考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海洛推门进来时却满脸的无奈与疲惫,而且进门第一句话就是:"那群混蛋!” "怎么了?” 她气鼓鼓地在诺亚身边坐下,用力太猛,令椅子和地面摩擦发出一声很大的吱嘎。"知道他们对我提了什么要求吗?”她咬牙切齿,"许多人建议我把你绞死,不然就是处以火刑,或者用两寸长的钉子钉死在十字架上!我真该让提议的人自己体验一下!” "听起来真是可怕极了,”这倒毫不意外,诺亚根本不在乎,"要喝点什么吗?” "给我一杯水。” "不要酒?” "我已经喝得太多了!提出这种建议的人渣,我却不得不微笑着面对他们,而且还得说:‘感谢您的提议,我会认真参考的。’即便如此他们还不满意,简直要我连夜动手!” "总不会所有人都持相同的看法?”诺亚把倒满的水杯递了过去。 "倒也没有!许多‘忠诚’的家伙口口声声说着要‘请大家体谅陛下的心情’,说着什么我还年轻,就差指着我鼻子骂我是瞎子了还以为我听不出来!他们建议把你握剑的右手砍掉,还声称对企图弑君的罪犯而言,这已是最大的仁慈了!对了,还有些傻子胡说八道,说薇卡的遭遇你也要负很大一部分责任——我都快被气炸了!” 说完,她一饮而尽。诺亚接过空杯,倒满,不安地朝窗外瞥了几眼:"小声点,要是被那些家伙听到就麻烦了。” "听到又如何?”她将杯子从他手里夺过,"他们认为对你最低限度的惩罚,也该是流放,比如说流放到法外地,当时我实在没有忍住,笑出了声。那提议的孬种,我想是夜歌城来的吧,还自以为我欣赏他!”她咕嘟咕嘟又灌下半杯水,气喘吁吁,"知道最让我生气的是什么吗?提出这种建议的,无一例外都来自艾格兰,反倒是西维人,尤其是曼林那两位执政官在维护你!嗯,拉尔斯和卡隆两个也是好人!但雷蒙就太不是东西了!他手下的封臣胡说八道,他却一言不发,都不知道训斥那些混蛋一声!” "冷静,冷静,这也是人之常情嘛。不过,”诺亚担心的是另外一件事,她还只是重伤初愈,神术治疗的效果从来都不太靠得住,"你的伤……” "瞧,瞧!”海洛伊丝面露讥讽,看来她是真的气坏了,"自称的‘忠臣’压根没人在意过我,倒是他们口口声声要处死的弑君者关心我的伤势!没事的,我不要紧!除了斯瑞普,营地里还有好几十个祭司呢!” "真的不要紧?” "当然!”她挽住了他的胳膊,"走!” "走?上哪儿去?” "他们让我生气,我也要让他们生气!他们不希望我继续和你在一起,连费多尔亲王也建议我和你暂时保持距离,我偏要和你更加亲密,还就是要当着他们的面!走!跟我出去转一圈,然后挑个人最多的地方欣赏月色!对了,还要带上酒和吃的!” 这不太好吧?诺亚拉住了她:"不行,这我不能答应你。” "为什么?”她狐疑地看着他,"因为他们让你感到害怕了?放心吧,我保证谁也不敢伤害你。不光如此,我还要真的把你封为亲王,我知道你不在意这个,但那样就没人再敢对你说三道四了。” "不是害怕,是担心,”诺亚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经历了如此多的事,那双淡蓝的眸子还和第一眼看到时一样,"怎样当个女王,怎样和自己的领主相处,这些我是通通不懂。不过,最好不要在生气的时候下决定这种事,我还是知道的。再说,让别人生气这种事,最好是对敌人才这么做哦。” "可明明是他们先让我生气的啊!是他们先的啊!” "这或许是身为女王必须要忍受的事情?就像我演奏时台下总有听众在聊天吃东西走来走去一样?每个行当都有自己的麻烦。” "这倒是,”海洛伊丝悻悻地放开了他,"好吧,那就饶了他们。看来女王和诗人比想象得要更加接近哩。” "不过出去转一转我倒是不反对。” "嗯?” "戴蒙是怎么逃出来的,是谁控制的我,”提及此事诺亚仍然后怕不已,他打了个哆嗦,又用力咬了咬牙才能接着说下去,"那个打倒了哈耿大人和我的又是谁,这事总得弄清楚才行啊。” "诺亚打算到现场去看一看?” "当然。不过现在的我要出门实在是不方便,想要把我吊死烧死钉死流放的家伙实在太多,所以我打算等大家都睡下以后再去。我是说,我单独一个人去,毕竟把你也拖上的话,”他挠了挠头,"有点儿怪怪的。” 女王瞒过自己的大军,偷偷摸摸地去查看自己遇刺的现场,追查自己遇刺的真相,这事怎么看都不对劲。 可海洛伊丝却两眼放光:"但我就是想去。你说等大家睡下以后?再好不过!记得我们刚到亚尔提那的那个晚上吗?” "记得是记得,可你想干什么?” "缅怀一下我们的过去呀,让我们重温一下当初的美好时光——虽然这‘当初’其实也就是两三个月前罢了。瞧,一切都是如此相似,今晚和那时一样,我们也要去探寻被隐藏起来的真相,而且幕后的黑手还都是戴蒙呢。” "等等,那个晚上的时光可不怎么美好啊。所以尊敬的海洛伊丝陛下是不是考虑收回她的想法?” "是吗?那更要去了,因为尊敬的海洛伊丝陛下打算弥补一下当时的遗憾呢。” 诺亚开始后悔自己为何要在她面前提起此事。早知如此,一个人不声不响地半夜溜出房间不就好了吗? 她决定了的事,反对通常是没有用处的。看着她嘴角边露出的虎牙,诺亚认命地点了点头。 第481章 折翼(4) "那些都是你的好小伙子呢。”诺亚看着一队巡夜士兵远去的背影说道。他和海洛伊丝身穿黑色的紧身衣,伏在枯黄的草丛和灌木间,离他们的第一个目标圣堂已然不远。 "真是辛苦大家了。我听艾尔薇拉大人说,在我受伤后,她和北境的诸位都加强了守卫,现在老头也加入了——这种事,他总是最来劲的!” "雷蒙大人对你真的很……” 又一队士兵走近,诺亚闭上了嘴。尽管已是后半夜,这些士兵依然没有一丝松懈。他们的脚步沉稳有力,眼神充满警惕,远处还传来询问口令的呼喝。诺亚暗自庆幸带上了海洛伊丝,否则即便能感知灵能,光凭他的身手,想要不惊动任何人就进入圣堂是绝对不可能的。 确实是些尽职尽责的优秀士兵,只是诺亚还是不可避免地感到了诙谐——你们不辞辛劳保护的对象现在正千方百计想要躲过你们。他甚至稍稍动了某个念头,想弄出点动静来让真士兵们发现,因为他实在很想看看得知了真相,他们的脸上会露出何种表情。 另外也得感谢艾尔薇拉大人,不远处的星门已经熄灭,黑夜中朦胧可见巨大阴暗的轮廓。若非如此,那些闪耀的符文虽说不至于把四下里弄得亮如白昼,但也足以驱散黑暗,使人无处遁形。 两人成功地从窗户钻进了圣堂。自从那个糟糕的夜晚之后,圣堂便被艾尔薇拉大人下令封闭,内部空无一人不说,离得最近的守卫也在百步开外。 他们一起登上二楼,沿着走廊,不约而同地来到当时海洛伊丝倒下的地方。借着月光,诺亚分辨出地上几处或大或小的深色痕迹。那是她的血,想起那一剑,诺亚浑身紧绷。 "你把我两只手捆起来比较好。”他小声说道。 "为什么?”海洛有些诧异,"你担心自己再被控制?” 他默默地点了点头。按艾尔薇拉大人的说法,当时控制他的应该无法再生效,那些潜伏在诺亚体内的灵能已经消散。然而即便是见多识广的她也不清楚那些灵能是从何而来,又是何时留在他身体里的。 "用不着的,我那天不过是一时疏忽,又实在太困了。以诺亚现在的剑术,正常情况下想伤到我是不可能的啦。对了对了!我听艾尔薇拉大人和哈耿大人说,”海洛的手抚过栏杆与廊柱,"我倒下之后,你不顾一切向戴蒙冲了过去呢。” "是的,”诺亚停下脚步深深吸了一口气,"我清醒过来的时候,你倒在地上,胸前,手上,地上,到处是血,他却在我背后大笑,还笑得无比张狂。我一辈子不会忘记那疯子一样的笑声。当时只有一个想法,就是杀了他,无论如何都要杀了他。只可惜,”他垂下头,"我和他差得太远,即使有提米斯圣铠和那柄短剑也根本不是他对手,他还是赤手空拳的。” "别难过啦,”海洛伊丝说,"要不是诺亚的话,戴蒙的阴谋早就成功好多次了,他一定比你更加遗憾呢。” "说的也是,但我总想让自己……更加有用些,而不是只能看着倒在地上的你,为自己的无能而悔恨。” "别那么贪心嘛,”她抱住了他,胸脯贴上了他的手臂,他能清晰感受到她的温度,"每个人都有自己擅长和不擅长的,难道你要做到剑术胜过薇卡,神术胜过斯瑞普,机智胜过拉尔斯吗?” "说的也是,”贪心一词提醒了诺亚,"至少我现在弹奏七弦琴胜过拉尔斯,剑术胜过斯瑞普,机智……这么说对你姐姐有些过意不去,但我应该比薇卡略微聪明上那么一点点?虽然也只是被人操控,在你身上捅一剑的聪明。” 即使以走廊的昏暗,诺亚也清晰地看到了海洛脸上泛起的红晕。"别再纠结那一剑啦,再说捅我这件事,你该早就熟悉了的,”她忍不住笑了,"接下来呢?又发生了什么?你穿着提米斯圣铠,戴蒙没有伤到你吧?” "没有,”诺亚说着向前迈步,"接下来哈耿也加入了战斗,他比我上次见到时强了许多,本来应该很容易就制住戴蒙的,可戴蒙的帮手却在这个时候出现了。” 海洛伊丝与他并肩前行:"他的帮手是个怎样的家伙?” "除了相当厉害这一点之外,”诺亚无奈地耸耸肩膀,"我对他一无所知。他穿了身黑色的铠甲,和提米斯圣铠有些相像,武器是柄杂种剑,比寻常的双手剑要短一些。灵能的话,比你略微要强一些,大概也比薇卡要强,但不会强很多,远远比不上哈耿。可他只一击就让哈耿倒下了。” "你说本来应该很容易就制住戴蒙,这么说哈耿大人一定要比戴蒙强,那个人的灵能还远远比不上哈耿大人,”海洛咬着嘴唇,"那样也只用了一击?” 这时两人已经来到祈祷室的门前。"只用了一击。接着他又过来对付我,”诺亚伸手将门推开,"我不知道该不该感谢他手下留情,可能是觉得我实在太差劲了,他都懒得用剑或者拳头,只是一个劲地躲闪。躲过我十来剑,或者二十来剑后,他肯定是厌烦了,抓起我就把我丢下了楼,我完全反抗不了。” 或许是因为实力的差距太过巨大,诺亚对此人反倒没有那种面对戴蒙时的无力感。 "二十来剑?他一下就能打倒哈耿,却让你出手了那么多次?” "大约是对弱者的同情?”诺亚习惯性地在门前左右张望了一番,走进祈祷室。三天中没人进来过,屋子里的一切都还保留着当晚的模样,桌上是收拾好的、盖上了餐巾的餐具,床头柜上水壶和水杯摆放整齐,毯子叠得方方正正放在床上,角落还折了一下,显得相当美观。 静静地观察了片刻,海洛疑惑地走向了床铺。"太奇怪了吧?姐姐走之前,还把房间整理了下?我记得那天她睡到床上还得哈耿大人帮忙,难道是假装的?她什么时候学会这种招数了?” "你说什么?什么招数?”海洛伊丝的话隐隐让某个想法在诺亚心头一闪而过,他觉得自己仿佛窥到了真相的一角。 第482章 折翼(5) "假装动弹不得让人帮忙呀,恋人之间常见的小花招。我觉得哈耿大人和她性子太相似,不知道他们合不合得来?”海洛脸一红,"啊对了,在亚尔提那的那一晚,我可不是假装的,是真的受了不轻的伤哦!” "不,我不是问这个,你是说,”诺亚环顾房间,"这地方,是薇卡自己整理的?” "当然,她喜欢出门前把什么都摆得端端正正。” "光是这样也说明不了问题吧,我也喜欢啊。而且,她当时确实伤得很重,你也知道,她的身体状况也许能骗过其他人,但肯定瞒不过我。” "但你不会把毯子那样折一下吧?”海洛指着床上说道,"那是她的习惯,很小的时候就养成了。听说那时候她和艾芙洛总是喜欢用一模一样的东西,毯子也不例外,为了区分,每天叠好被子时她们都会用不同的方式折个角,这样洗衣工看到了就不会混淆了。其实她们俩对弄混倒不是那么在意,我觉得除了男人她们什么都可以换着用……好吧,就连男人好像也不是不可以……喂,喂,诺亚?你有在听吗?” "在听。” "所以,”海洛伊丝揭开桌上的餐巾看了看,"她当时竟然还有心思整理房间?而且,那个抓走她的人,竟然好心到允许她把房间整理完?我记得哈耿大人说,从他听到动静离开房间,到短暂的战斗结束返回房间,中间也就过去了十分钟不到。” "这不合常理。”诺亚说。 "非常不合。喂,诺亚,你怎么了?样子怪怪的……啊,”海洛警惕地倒退了两步,"该不会你又要被控制了?别害怕,这次我马上就可以把你打昏过去,放心,你都来不及感到痛唔——” 诺亚捏住了她的嘴唇:"不,没那回事。正常情况下这种事是不会发生的,确实不会发生的,对吧?” "唔,唔唔,唔唔唔唔?” "呃?”诺亚回过神来,放开她的嘴,"抱歉,我突然想到,或许……啊不,不可能,是我想多了。” 海洛不满地瞪了他一眼。"下次记得轻一点!你想到了什么?或许海洛伊丝提前知道有人会来抓走她?不对,那样的话她肯定会告诉我们。又或者她和你一样也被人控制了?啊!这个最有可能了!” "但她当时的身体状况,确实连站都站不起来,”这是无法绕过去的环节,诺亚所有的推测都在这里进入了死胡同,他再次环视房间,又走到床边,透过窗户遥望托卡城,"戴蒙和他的帮手逃进了城里,艾尔薇拉大人有告诉过你他们大概的路线吗?” "有,而且说得相当详细。” 不需要再多说什么,他们相对点了点头,一同退出房间,蹑手蹑脚地下楼,从来时的窗户翻出,悄无声息地潜入托卡城那高高耸立的城墙投下的阴影中。 艾尔薇拉大人显然不希望再发生类似的事件,下来一路上守卫比先前更多,诺亚和海洛伊丝着实费了好一番功夫。最大的麻烦在于入城,作为曾经的、也是现在的艾格兰最大、最宏伟的城堡,托卡城的城墙足有一百尺厚,所谓的城门不是一道门,而是条可供两辆马车并行的通道。两组守卫一前一后,任何人都不可能从中溜过。 这样的看守万无一失,诺亚不得不打算放弃,可海洛不以为然。她一手抱起诺亚,开始翻越城墙。久远的岁月在坚固的石墙表面留下了斑驳的痕迹,只需要微乎其微的凸起或是凹陷,便足够她向上攀爬。 由于担心戴蒙还留下了别的什么陷阱,联军没有在城内驻扎,所以和圣堂一样,城内反倒没有巡逻的守卫。海洛伊丝领着诺亚穿过一片向日葵花田和一座凋敝的花园,来到一块满是杂草和野花的空地上。 "就是那儿了,”她指着一道黑洞洞的石头拱门说道,"他们逃进了门里,下面是蛛网一样的通道,艾尔薇拉大人也不清楚戴蒙是从哪条路逃走的。老实说,”她拉住诺亚衣角,"晚上看起来有点吓人哩。” 确实,石门破败老旧,夜晚看来更加可怖,风吹动时还能听到门中传出呜咽似的呼啸声。可不知为何,看着那道通往低下的门,诺亚有种发自内心的亲切感。他随即警觉起来,类似的感受,几天前也曾体验过。就在刚刚那间祈祷室里,见到薇卡时,他同样莫名地感到了亲切。 "我们得进去看看。” 海洛有些犹豫:"真的吗?可是艾尔薇拉大人说,就是诸神也会在里面迷路的。” "我不清楚诸神会不会,但至少戴蒙没有。” 她不再反对,而是牵起了他的手。门后是盘旋向下的石头阶梯,墙壁上的长明灯昏暗得仿佛下一秒钟就会熄灭,影子如同起舞的幽魂围绕着两人盘旋。好容易下到底端,迎面是长得看不到尽头的阴森甬道,花岗岩质地的石柱像是卫兵似的一对一对凸出在甬道的墙壁上。 真是个鬼地方,诺亚听得到自己心脏跳动的声音。静立片刻,他率先迈出步子。脚步声在甬道中不住回响,随着两人前行,越来越多的岔路出现在他们眼前。艾尔薇拉大人说诸神也会在此迷路,虽然夸大其词,但这里的通道确实错综复杂,此外还随处可见大大小小的房间,有的就是容纳一千人也不会显得拥挤,另外一些又只能勉强供一人藏身。 这儿绝不仅仅是通道,诺亚很快就意识到了,我们现在所处的是座建造在地下的城市,只是当初与托卡城一同废弃了。要在这种地方找出戴蒙是从哪条路逃走的根本不可能,继续再待下去也是浪费时间,他打算回头。 "诺亚,”海洛也说,"这儿什么也没有,我们不如回去吧?” 诺亚正要开口答应,可就在这时,那种难以言喻的亲切感又一次涌上心头。这次的感觉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强烈,呼吸不由自主变得急促,他甚至听到心中响起了若有若无的呼唤。这不是幻觉,有什么我熟悉的人或者东西就在附近。 谁?是谁在那里?"等一下,”他皱起眉头,"那边……” "那边?”海洛纳闷地顺着他的视线望去,"那边有什么古怪吗?” "不是古怪。好像有些……有些……”诺亚说不上来,下意识地抬脚跨出了一步。这一步让他确信自己没有弄错,确实有什么东西正等着我过去。他快步走了起来。 第483章 折翼(6) "诺亚?”海洛伊丝紧紧追上,"你……你看起来又有些怪怪的。” "放心吧,这次绝对不会被控制的。”诺亚说着拐上一条倾斜向下的坡道。这并非安慰她的话语,他仔细感受着体内的灵能,全无异动,没有丝毫不属于自己的部分。 "我不是那个意思,”她转动脑袋,"我担心的是,你确定我们还能找到回去的路?” "确定。包在我身上。” "是吗?那就好!” 不管什么时候,不管发生了什么,即便我亲手用剑洞穿了她的胸膛,她也依然如此信任我。诺亚深深吸了口气。未知的呼唤越来越强烈,没错,就是这个方向,我正在逐渐接近目标。 尽管第一次来到这地下城市,呈现在眼前的道路扭曲、阴暗、繁复,可他却总能从中找出路径,仿佛那个等待他的存在同时也在无形中指引着他的脚步。 诺亚停在了一道厚重的铁门前。那股呼唤已经强烈得有如实质,诺亚几乎能看到一道一道的波动穿过铁门,像水纹一样向着四面八方扩散,令他的心也随之一下下猛然跳动。就是这儿了,那东西一定就在门后。 他用力推门,铁门虽然沉重,但门轴转动发出的声音说明这扇门最近时常有人推动。门才推开可供一人通过的宽度,他就迫不及待挤了进去。 这是个宽敞的房间,大约四十尺深,三十尺宽,几支蜡烛散发着昏暗的橙黄色光芒。看清房间里的陈设,诺亚大吃一惊。火盆,十字架,拉肢床……入眼全是各式各样的刑具,头顶悬挂着条条铁链,墙上固定着的皮带与镣铐,角落的武器架上放着两柄长剑、鞭子和其他工具。这儿空气混浊污秽,有股挥之不去的恶臭直钻鼻孔。诺亚注意到除去残留的血迹外,墙角还散落着好些细小的颗粒与片状物体。 "这个房间怎么了?”海洛伊丝也跟了进来,接着她倒抽了口气,用双手捂住了嘴,湛蓝的双眼里满是恐惧。 房间正中央的桌子上,不知是谁放了一枚形状大小如同鸡蛋、通体呈现黑色的宝石。更准确地说,是透明的宝石,内部是不断重复着蔓延、扩散、收拢这一过程的黑暗。诺亚不是第一次见到这种东西,在遥远的白石城,加纳大祭司向海洛伊丝和他展示的就是这样的宝石。 呼唤我的,就是这个东西吗?诺亚定了定神,向桌子走去。 "小心,”海洛的声音里有着不加掩饰的惊恐,"那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是吗?或许真的是陷阱,但越是靠近宝石,诺亚就越是觉得亲切,就好像血脉里潜藏的某些东西被唤醒,他直觉地感到不需要有任何担心。他走到桌边,略一停顿,毫不犹豫地拿起了宝石。 海洛伊丝的灵能骤然升高。什么也没发生,宝石静静地躺在诺亚手中。他尝试感知其中蕴含的灵能,与加纳大祭司那枚模样相似,本质上却是完全不同的东西。加纳的那一颗,内部的灵能结构无比繁复,运行方式也极其复杂,自己手上的这枚宝石却正好相反,就是一团灵能在宝石内无序地任意流转,简单到了极致。 要弄清楚这枚宝石有何用处,恐怕不是一时半会可以做到。他向海洛举起宝石:"瞧,这东西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坏。” "真的?”海洛的灵能回落,一边不安地左右张望一边凑了过来,"我觉得,我好像见过差不多的东西。对了,白石城,加纳大祭司拿出来的那块宝石和这块就很像。” "你果然也记得。” "当然了,和科塔娜的那一场是我这辈子经历过的最恶心的战斗……算了我不想回忆,”她凝视宝石,"你怎么知道在这儿可以找到这东西的?” "好像……”自从拿起宝石后,那股亲切感就在慢慢变淡,诺亚本以为到这会已经完全消失,可仔细感受,心中仍然有一丝若有若无的亲切,尽管微弱,却始终顽固地不肯散去。他认真思忖了片刻:"应该说,是这东西叫我过来的,一路上也是它带的路。” "哎?”海洛托住下巴,"好奇怪的东西。它叫你的吗?可我什么也没听到呀。啊我知道了,七神的祭司们有种神术,可以让声音直接在别人的脑袋里响起。我想这颗石头对你做的应该差不多。” "不,我听到的和声音不太一样,”认真回想过后,诺亚否定了她的说法,"我……准确地说,我没有听到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但就是知道该朝这边走。” 海洛皱了皱眉:"没有听到也没看到?算了,下一个问题,这东西是干什么用的?” 诺亚把宝石交到她手里:"我不知道。” "是吗?”她摩挲宝石,又举到眼前,仰起头细细观察,"反正肯定不只是用来玩的。我们可以交给艾尔薇拉大人,她多半会知道。不过那样就要向她解释这宝石是从哪里弄到的了……所以,继续下一个问题,这块宝石是谁放在这儿的?又是什么时候放在这儿的?唔,”她看了眼诺亚,把宝石还了过来,"看来这些问题,诺亚是一个都回答不出来的喽?” "被你看穿了,”诺亚收起宝石,视线扫向四周,"说起来,这个房间……”刚刚心思都在宝石上,这会他终于有心思关注身边。放眼望去,看到的尽是些触目惊心的东西,在其中他更感受到了许多灵能,或者更准确地说,灵能的碎片。 斑斑点点的血迹中,椅子上,架子上,铁索上,还沾着皮肉碎屑的鞭子上……几乎所有的灵能都有着相同的特征,换句话说都是源自同一个人的,接着他便发现那是自己相当熟悉的人。 呼吸为之一窒。是薇卡,她就是在这个房间里受折磨的。这个自己一刻都不想多待的地方,她经历了多少个地狱般的日日夜夜?对灵能的感知加深了他的感受,恍惚间仿佛身临其境,他觉得自己看到了她遍体鳞伤的身躯在挣扎扭动,凄厉的惨叫声一声声在耳畔回荡,而戴蒙一脸狰狞,和他的部下如同狼群般环绕在她周围。 汗珠顺着脸颊滑落,身子喝醉了酒一样摇摇晃晃,诺亚强迫自己中断思绪。他又想起她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模样。自己连想象一下的勇气都没有,她却要亲身经历……不,她的经历只会比我头脑中所想的更加残酷。 "诺亚?”海洛扶住了他,"怎么了?你的样子……好可怕。” 第484章 折翼(7) "这个房间,”诺亚沉声说道,"薇卡也来过。” "薇卡也来过?怎么会呢,她什么时——”海洛伊丝的声音戛然而止,她明白了诺亚的意思。 沉默笼罩了两人。许久,海洛的双手搭上诺亚的肩头:"我们回去吧。” 诺亚点了点头:"是啊,该看的都已经看过了,现在回去,天亮之前还能睡上几个小时呢。” 他搂住了她,两人一同转过身去,又一同怔住。 铁门边站着一个女人,身材高挑,褐发,褐眼,一身暗红色的绸缎长裙泛着宝石般的光泽。她是谁?在这儿多久了?诺亚一点也没有察觉。没听到脚步声,没感觉到灵能,她仿佛是凭空冒出来的。 宝石就是她放在这儿的?不太像,既然她在我们面前现身,就没必要用这么复杂的方式把宝石交给我。海洛伊丝的灵能悄然提升,诺亚也心生警惕。 对视了片刻,女人微笑着开口:"晚上好,尊敬的海洛伊丝陛下和诺亚先生,深夜结伴出来探险,两位可真是好兴致呀。” "你是谁?”海洛问。 对方夸张地弯腰行礼:"请叫我娜塔莎,陛下,我是伊利昂大人的部下,戴蒙殿下的忠实仆人。” 诺亚立刻就想站到海洛伊丝身前,可她抢了先。"你来做什么?” "我来做什么?哎呀抱歉,我不是‘来’的,准确地说,是还没走。特别是这个房间,真叫人怀念哪,”娜塔莎慢悠悠地踱着步子走到墙边,拨弄墙上的镣铐,"我在这儿和薇卡殿下共同度过了许多美好的时光呢。” "你!”海洛伊丝的身子在颤抖,声音也是,"你对她做了什么?” "我对她做了什么?您能问出这种问题,显然是我的表达方式有欠高明。我就说得更直白些吧,她变成现在这副样子,”娜塔莎的笑容本来甜美,此刻却渗入了几丝诡异,"最辛苦的人就是我呀。这样说您大概还是很难明白,我的意思是……” 海洛的灵能高涨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她打断了娜塔莎的话:"不用再说了,我明白的。你刚刚说,美好的时光?” "没错,确实相当美好,”对方竟然流露出了几分天真,"薇卡真是个好孩子呀,被关在这种不见天日的地方,每天都被折磨得死去活来,可她始终没有屈服,默默地独自承受一切,我都被她感动了呢。”说着,她真的抬手擦了擦眼角。 一声怒喝,海洛扑向娜塔莎。傻瓜,对方就是想要激怒你,诺亚想阻止也来不及了,比一次眨眼更短的瞬间,海洛伊丝已经到了娜塔莎跟前,一拳击出。娜塔莎不闪不避,只是举起左手,海洛的身子猛地一震,在诺亚的感知里,她浑身的灵能都跟着晃动了一下。 接着他便看到她的拳头在离娜塔莎的鼻子不到一寸的地方停住,海洛咬紧牙关,脖子上青筋暴起,无疑用上了全力,可她的拳头就是无法再前进分毫,有什么看不见的力量挡住了她。娜塔莎打了个指响,海洛闷哼一声,身子像被投石索投出的石块那样向着墙壁疾射过去。 诺亚一跃而起,同时动念召唤出提米斯圣铠。饰有金色花枝的盔甲在身上才凝聚成形,海洛便撞了上来,即便穿上了圣铠,这一击的力量仍然不是诺亚可以抵挡。他被一下击飞,两人一同撞上了身后的墙壁,又一起摔落在地。 整个房间都震动了下,石屑扑簌簌自墙上掉落。诺亚双眼发黑,满嘴腥甜,剧痛在胸口嚣张地肆虐,他知道自己的肋骨一定是断了。喘不过气来,他试着缓缓呼吸,疼痛瞬间炸开,他意识到断掉的骨头多半戳进了肺里。 有圣铠的保护还伤得这么厉害,海洛呢?她现在又是什么样子的? 他听到了她的声音。睁开眼睛,花了好几秒,他才辨认出这个趴在自己身上焦急呼喊的女孩就是她。 "诺亚!诺亚!你要不要紧?要不要紧?” 不要紧,他很想这样告诉她,可一开口,血就从嘴里涌了出来。随后便是一阵让他天旋地转的咳嗽,呼吸倒神奇地顺畅了些,他好容易才能发出声音:"我……我没事。” "您完全是在自讨苦吃,诺亚先生,”娜塔莎朝他们走来,"要不您承受了大部分的力量,刚刚那一击,海洛伊丝陛下应该已经爬不起来了,而您也就不会伤得这么重了。那样的话,我们不都省事得多了吗?” "你……”海洛伊丝愤怒地瞪着她,"诺亚,给我剑。” "剑?您要剑的话该告诉我,而不是再去麻烦受了重伤的诺亚先生,”娜塔莎戏谑地笑着,"我早就把一切都准备好了。” 黑色的雾气在身周萦绕,诺亚愕然发现提米斯圣铠正在散去。还是第一次,在并非他本人意愿的情形下,圣铠自他身上脱下。这家伙到底是什么人?转眼黑雾消失,胸前项链安静地蛰伏,任他如何呼唤也毫无反馈。 突然啪的一声,脸上一痛,海洛扇了他一巴掌。怎么了?他诧异远多过恼怒,还没来得及询问,她反手又是一巴掌。她这两下出手颇为沉重,他的面颊顿时高高肿起。 "诺、诺亚!”海洛伊丝一脸惊恐,"不是我!我,我不能动了!” "没错!确实不是她,”娜塔莎说,"是我。” "先前控制我的,”诺亚霎时明白,海洛被她控制了,"也是你吗?” "当然不是。若是我的话,海洛伊丝陛下绝不可能活到现在。不过幸好一切都还来得及补救,不是吗?” 身子被某种看不见的力量托起,诺亚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和海洛伊丝从地上浮了起来,又一同飘向墙角的武器架。这、这可不行!他急得满头大汗,海洛也在奋力挣扎,没有用,不管如何努力,身体始终无法按照自己的意愿行动。 "别白费力气了啦,”娜塔莎面带一切尽在掌握的笑容,"别说只是你们两位,就是一头龙也不可能凭自己的力量挣脱这个法术。” 第485章 折翼(8) 这恐怕不是精神类型的法术,头脑始终很清醒,没有混沌和迷惘的感觉。诺亚能感到强劲的灵能自娜塔莎手中流出,像是蛛网似的缠绕住了他和海洛伊丝,两人就像是傀儡师手中的木偶,一举一动都为她所操控。 "你,”海洛的声音显得异常吃力,"你以为这种法术……这种法术就能让我……” "您好像不怎么相信呢,”娜塔莎的笑容愈发甜美,"看来只有让您和诺亚先生再吃点苦头喽。” "你!” 两人在武器架前落下。双脚完全没有踩上地面的坚实感觉,诺亚看着自己的手伸向武器架,拿起一柄长剑。于此同时,海洛伊丝拿起了另一柄。皮革的手感令他浑身紧绷,这个女人要让我们做什么? 娜塔莎退开几步,像是为他们让出空间。"我注意到了,”她随手从一张桌子上拿起一根皮鞭,一边把玩一边说道,"诺亚先生在剑术上只是个初学者,而海洛伊丝陛下精于此道,就是戴蒙殿下的部下中也只有少数人能和她匹敌。所以剧本该怎样写呢?” 她的笑容带上了残忍的意味。诺亚抬手便是唰唰两剑,一剑刺中海洛胸口,另外一剑则在她的右臂上开了道口子,顿时血流如注。 海洛伊丝轻轻哼了两声。自己竟然又一次亲手刺伤了她,诺亚又气又急,稍一用力,牵动了胸前的伤口,又是一口血喷了出来。 "诺亚!”海洛惊呼,"你这混蛋!放开我!放开!听到了没有?” "我说了你们是在白费力气,”娜塔莎说,"现在的你们不过是任我摆布的傀儡,凭你们自己的意志,连动一根手指头都做不到。反过来,我想让你们做什么却只要动个念头就行,你们绝对无法反抗。” 怎么会有这样可怕的法术?甚至连提米斯圣铠也不起作用。诺亚脑袋发懵,他不清楚是因为刚刚挨的两下耳光,还是因为呼吸不畅、脑袋缺少空气。冷静,不要慌,他告诉自己,不管这女人有多强,不管这法术多么厉害,只要她也是仰仗灵能来施展法术的,那就一定得遵循灵能的基本规律。 所以她究竟是怎么做到的?确实有灵能在持续不断从她身上,像桥梁一样连接着她和我们。可一般来说,灵能唯有附着在绳索布料一类的东西上,才可能让人动弹不得。像这样没有任何依托的灵能,照理不可能有这种强度才对啊…… 娜塔莎的声音持续钻入耳朵:"所以,今晚发生的故事是这样的。海洛伊丝陛下带着诺亚先生深夜潜入托卡城的地窖中,打算探寻她遇刺的真相。可是出于某个不为人知的理由——相信我,这个理由自然会有许多人帮忙想的,用不着我在这儿多花脑筋,所以我们暂且略过。出于那个理由,诺亚先生打算刺杀海洛伊丝陛下。陛下对他太过信任,再加上又是重伤初愈,所以她没能躲开诺亚先生的第一剑,以及第二剑。好在她由于三天前发生的事,这次多少有了防备,因此这两剑没有伤到她的要害,但还是严重损害了她的战力。于是接下来,诺亚先生和她势均力敌,打得难解难分。” 灵能在流动,诺亚举起了剑,海洛伊丝也是,两人当真叮叮当当地打了起来。这女人不懂剑术,诺亚立刻就发现了,他和海洛伊丝胡乱挥舞手里的长剑,就像两个玩着打仗游戏的孩子。 唯一的区别在于,他们手里的不是玩具。娜塔莎显然存心戏弄,两人的长剑好几次掠过对方的咽喉,在脖子上留下道道血痕;也不止一次刺中心脏的位置,好在每次都刺得极浅,几乎只是用剑尖扎上一下就收手。即便如此,两人衣襟上也斑斑点点全是血迹。 谁也不敢保证下一剑她会不会来真的,诺亚心急如焚,海洛伊丝紧紧咬住嘴唇,心情无疑与自己一致。娜塔莎却好整以暇,一边绕着两人踱步,一边说个不停。 "真是抱歉,我不懂剑术,”她以欣赏的眼光看着他们,"无法为两位呈现更加精彩的打斗。不过说到战斗,有些基本原则我想应该还是要遵循的。比如说,海洛伊丝陛下先前那两处虽然伤得不重,可是血流不止,所以她肯定会急着想要结束战斗吧?” "不,你住手——”话音未落,剑光连连闪动,意思手里的长剑成了一片残影,瞬间就在诺亚身上制造了不知多少伤口。只是如此激烈的动作也不可避免地加重了她胸前和手臂的伤势,诺亚清楚地感受到她的灵能在随着越来越严重的流血而飞速流逝。 海洛丝毫没有在意她自己,声音已经带上了哭腔:"诺亚!对不起!我,我——” "没关系,”他咬了咬牙,"这种小伤舔舔就好。”事实并非如此,至少有两剑砍得极深,甚至伤到了骨头,他疼得神智恍惚,那两句话几乎用尽了平生的毅力才能若无其事地说出来。 再这样下去可不行,诺亚强迫自己冷静。娜塔莎本人的灵能确实相当强悍,比起哈耿来也不遑多让,可此刻在诺亚的感知中,她用来操纵两人的灵能并没多了不起。这么点灵能,又是凭空凝聚起来的,别说海洛了,连我都还差得远,她究竟怎么做到把别人当成木偶的? 海洛伊丝又是一剑砍来,诺亚看着自己做出了闪避,却还是被劈中了左臂。剑刃咬入肌肉并不深,但她又接了个拖拽的动作,手臂上顿时被拉出了长长的口子,血珠顺着她收回的长剑飞舞。 她在哭。疼痛、流血和呼吸不畅让诺亚越来越感到头晕目眩。真是该死,如果还穿着提米斯圣铠就好了,在这种最需要它的时候,圣铠竟然会莫名其妙地自行收起。 "哎呀哎呀,诺亚先生伤得真是不轻呀,”娜塔莎似乎对他们的表现颇为赞赏,"他一定在想,要是还穿着提米斯圣铠就好了,对不对?真可惜呀,那东西本来可以抵挡相当程度的冲击力,只是在这紧要关头,圣铠似乎背叛了您呢。诺亚先生,古代人类的造物,也不是什么时候都可靠的。” 见鬼,连这想法也被看穿了吗?诺亚能做的只有狠狠瞪着她。她的法术不可能如此完美无瑕,一定哪里有纰漏,一定。 第486章 折翼(9) 娜塔莎接着说了下去:"不过呢,海洛伊丝陛下刚刚那一轮狂风骤雨般的攻击虽然给诺亚先生造成了严重伤害,她自己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毕竟三天前才在胸口开了个洞,她那小小的身躯里,没有这么多血可以流呢。” 诺亚担心的正是这个。甚至不需要感知海洛伊丝的灵能也能看得出来,她的呼吸急促,脸颊呈现不正常的绯红,双眼中的神采正在逐渐暗淡。三天前的那一剑就令她流了大量的血,这是神术治疗无法恢复的。 "所以,战斗到这里差不多就该结束啦。海洛伊丝陛下快要拿不动剑了,诺亚先生也摇摇欲坠,战斗的结局是你们互相用剑刺穿了对手的胸膛,互相支撑着对手的尸体没有倒下,在旁人看来就像是你们在拥抱。怎么样,生命的最后时刻让你们能够在一起,两位,你们该要感谢我吧?” 诺亚走向海洛伊丝,她也向他走来。她湛蓝的眸子里满是绝望,而他知道自己一定也是如此。他们在相距一臂的地方站定,用同样的姿势缓缓举起了剑,然后一同向对方刺去。 剑的去势极慢。诺亚清楚娜塔莎的想法,对她而言,海洛伊丝和他互相杀死对方的过程值得好好欣赏,所以她故意要延长这一过程。这个变态! 他的剑已经几乎触及了海洛的胸膛,汗水顺着脸颊滑落,他口干舌燥。不行,得想个办法,肯定还有办法的。 "停,停!等一下!”海洛嚷道,"你是戴蒙的部下?停,停,我说停下!如果,我,我愿意把王位让给戴蒙,你就不需要再杀掉我们了吧?” 长剑并未停下,但娜塔莎的表情却带上了好奇:"哦?您的意思是,愿意向戴蒙殿下低头了吗?” 海洛伊丝抿了抿嘴唇:"是的!向他低头!我承认他是我的国王!如果这样还不够的话,你可以把我带我去见他!停下,我是认真的!” "我知道您是认真的,”娜塔莎不为所动,"但是呢,我待在这儿就已经冒了很大的险啦,再带着您回到戴蒙殿下身边……路途遥远不说,”她瞄了眼诺亚,"还处处险恶。艾尔薇拉大人又实在厉害得不像话,她那些手下也不好对付,时不时就会有人追过来的。不行,我可没把握,所以,还是在这儿杀掉您和诺亚先生最安全。” "你……”海洛看了眼诺亚,"那样的话,只杀掉我一个人就好了,放诺亚走!戴蒙想要成为国王,绊脚石就只是我,和他没有关系!” "抱歉,但您的一切都掌握在我手中,您没有谈条件的资格,我也没有单独留下诺亚先生一命的理由。再说,即便我不动手,您以为在当面看着您被我杀掉之后,他还能一个人活下去吗?” 两人一起沉默了。两柄长剑继续前进,手上传来的触感清晰地表明剑尖已经抵住了海洛的胸,再朝前一丁点就会看到鲜红绽放。诺亚用上了全身的力气做最后的挣扎,没有用,娜塔莎释放出的灵能并不强劲,却完全无法撼动分毫。难道真的到此为止了吗? 长剑突然停住,跟着稍稍后缩了少许。娜塔莎"哎呀”一声,晃了晃脑袋:"瞧我,连最重要的事情都忘了。除去你们已经拿到的那块宝石外,有人在这房间里还留了两封信。两封信都是薇卡殿下写的,一封是给西维的哈耿大人的,另外一封呢,是给海洛伊丝陛下的。” "什么?” 娜塔莎伸手凌空轻轻一捏,一张叠起的信纸出现在她手中。她打开信纸,将写满了文字的那一面展示给他们:"瞧!” "你骗人!”海洛伊丝看到那张纸就嚷了起来,"那根本不是薇卡的字迹。” "我没有骗您,陛下。当时薇卡殿下的手无法握笔,信是由她口述,旁人落笔的。虽然缺少证据,不过我相信替她写信的人和把信放在这儿的是同一个人呢……大概吧?” "信上说了什么?”海洛问。 "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娜塔莎看着信纸说道,"缅怀了下那些过去,仅此而已,连一句话都没提到眼下的战争,也没提起戴蒙殿下。哎,真是让人羡慕呀,您和薇卡殿下一起留下过许多美好的回忆呢。你们一起在春天的青草地上踩着花朵追逐蝴蝶,并肩仰望流星划过夏夜的星空,在秋日的枫树林里翻滚打闹,在冬天又互相用雪球把对方砸得哇哇乱叫……最后,她是这么说的:我很幸运,因为我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光是和你一起度过的。谢谢。” 明明是很温馨的事,可诺亚却听得想哭,海洛伊丝更是早已泪流满面。"不过奇怪的是,”娜塔莎拿着信走到海洛身边,将信放在了她眼前,"这封信没有署名呢。所以,仔细想想,究竟是不是薇卡殿下写的呢?也许有人是用她的名义伪造的。” "不,一定是她,”海洛一边读信一边啜泣,"许多事只有她知道。而且,只有她才会为了这种事说谢谢,只有她。” "哦?既然您是如此认定的,那就太好了,本来我还有所怀疑呢。” "她,她在向我道别……这封信是她在什么时候写的?” "您说她是向您道别?那就可以理解了,”娜塔莎的神情是在回味,而非回忆,"那时她奄奄一息,多半以为自己快要死掉了。其实她真是想多啦!我们要的只是她的血,又不是她的命,她要是死了我们反而会感到为难呢。” "你……!”海洛止住哭,"可是为什么?” "嗯?” "为什么要把这封信拿出来让我看到?” 娜塔莎重新叠起信纸,拇指和食指搓了搓,信便消失不见了。"我需要确认一下这封信确实是薇卡殿下写给您的。该怎么说呢?你们刚刚得到的那颗宝石,”她走到诺亚身边,伸手从他怀里掏出了那枚黑色的宝石,"光有这东西,或者光有信,我都无法证明什么。真是个了不起的家伙啊,一介人类竟然能制造出这样的好东西,”她陶醉地看着宝石,"有了这颗宝石,再加那封信,我便能向戴蒙殿下和伊利昂大人揭发……算了,都是快死的人了,你们就不要了解得这么清楚了。来,接受自己的命运吧。” 诺亚与海洛伊丝手中的长剑再度向前。胸口刺痛,最后的时刻就要来临,海洛伊丝平静地注视着他:"诺亚,我们——” 一声惨叫划破了空气。 第487章 折翼(10) 娜塔莎捂着手腕半跪在地,身子不住颤抖。能动了!诺亚蓦地发现自己又夺回了身体的控制权,急忙收剑撤步,海洛伊丝更是干脆向后跳出老远。 "抱歉,两位,我们来得稍稍晚了一些,”艾尔薇拉大人走进房间,"本来我确信一切都在掌握之中,但诺亚先生突然加快了脚步,在这迷宫一样的地方,一旦跟丢,再要找到多少是要花一点时间的。” "可不是稍晚一些,艾尔薇拉大人,”安迪爵士也走了进来,"称得上是千钧一发呢。” "不,没有那么严重。破坏一件事总是比做成一件事容易,娜塔莎大人的法术虽然诡异难测,但我绝对来得及阻止她。两位,你们没事吧?” "你们……”诺亚惊魂未定,望望艾尔薇拉大人又望望安迪爵士,视线最后落在了海洛伊丝身上。我们得救了?事情太过突然,他好半晌才意识到自己还没回答:"我没事,可是海洛……” 她伤得远比我重,他想朝她走过去,胸前一阵剧痛,他的身子晃了晃,接着又是一阵让人窒息的咳嗽。回过神来时,他发现自己倒在了地上。他在安迪爵士的搀扶下坐起身来,重复了一遍:"我没事。海洛,海洛呢?” "我才是没事的那一个。艾尔薇拉大人,我们,”她倚靠在墙壁上,尽管极力掩饰,可苍白的脸色和略带急促的呼吸都瞒不过诺亚,"我们这是得救了吗?” "你们可都不能算是没事啊。这么多的血……我的错,这个办法还是太冒险了,谁也没法事先就考虑到所有的意外。不管怎么说,依然是我的错。”艾尔薇拉大人一脸歉疚。她用指尖轻戳海洛伊丝的伤口,海洛顿时龇牙咧嘴,血却立即就止住了。她又撕下衣襟,为海洛伊丝包扎伤口。 "您不是说一切尽在掌握的吗?”安迪爵士不着痕迹地撑住诺亚的身子,"诺亚先生伤得也不轻。从他的呼吸声判断,该是伤到肺了。” "海洛伊丝陛下也是。好了,娜塔莎大人,别再装模作样了,”艾尔薇拉大人说,"这里就数你伤得最轻,刚才那一下我可手下留情了呢。” 娜塔莎嚯地站起,满脸乖戾。"艾尔薇拉!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我知道有谁一直待在这儿,但并不知道是你,这归根结底得感谢他们两位。海洛伊丝陛下,我得向您指出一个可能让您与诺亚先生感到不快的事实——如果不是我有意把守卫安排得如此松懈,你们根本不可能溜进这里来哦。” "呃?”诺亚为之一愣,"您早就知道我们打算做什么?” "当然,被人白白捅了一剑,谁都会想要知道真相,何况你们都是那种喜欢冒险的性格。这件事我们稍后再谈,娜塔莎大人,”艾尔薇拉大人走上一步,"这次您应该逃不掉了呢。” 门外大批脚步声接近,哈耿推门而入。他一脸阴郁,默默地向艾尔薇拉大人行了一礼就退到墙角,神情让诺亚不忍直视。或许薇卡失踪,他才是最难受的那个也说不定。 "见鬼,”娜塔莎松开手腕,甩了甩手,"你准备得还真是周全。” "我很惭愧,”艾尔薇拉大人的表情多少有些厚颜无耻,"看到如此珍贵的鱼饵还能一口咬上来的鱼,无论如何应该重视些。” "您把我和诺亚当成诱饵了吗?”海洛伊丝蹙眉。 "是,我知道这很失礼。等今晚过去我会郑重向您道歉,并且补偿……” "不,我不是要您道歉。能帮到您,我也很高兴,不过下次最好” "哼,”娜塔莎大人不屑地哼了声,"听你们口气,好像结局已经注定了啊?” "不然呢?”艾尔薇拉大人反问,"时候不早了,投降吧。”她一抬手,将海洛伊丝朝安迪爵士丢了过来。 这样不好吧?诺亚看着安迪爵士右手伸出,单手托住了海洛伊丝的腰,像是摘下一片花瓣似的将她接住,又轻轻放下。 战斗骤然爆发,即便诺亚也根本没看到艾尔薇拉和娜塔莎手上有何动作,狂暴的灵能突然在她们两人之间炸裂,化成了无数细小的碎片。诺亚瞳孔急缩,那些碎片无形无质,无法用眼睛看到,可是每一片都锋利得足以刺透钢铁,劈开砖石。持续的鸣响声中,铁链,十字架,桌椅,房间里的一切都变得支离破碎。 安迪爵士挡在了诺亚和海洛伊丝身前,那些致人死命的灵能碎片接近他身周便消失不见,没有一片能触及他们俩。另外一边,哈耿站在墙角一动不动,眼前的战斗似乎与他完全无关,许多灵能碎片落在了他身上,将他的衣服撕成条条破布,但他本人毫发无伤。 突然一声巨响,巨大的气浪席卷了整个房间。安迪爵士岿然不动,气流,灵能,还有其他各种东西仿佛畏惧他的存在一般自行避开了他,这为躲在他身后的诺亚与海洛伊丝制造了一片安全区域。 真是神奇,诺亚佩服不已,安迪爵士就像是一面盾牌,不,更像是一堵墙壁,挡住了一切,难怪艾尔薇拉大人会把他也带上。随即狂乱的灵能重归平静,娜塔莎站定不动,满脸汗水,一条血线顺着额角滑落。 "伟大的艾尔薇拉大人,”她抬手擦拭额头,"怎么也要以二对一呢?” "毕竟我是个卑鄙无耻、阴险下流的情报总管,和那些死脑筋的骑士不同,我没有任何荣誉观念,”艾尔薇拉大人气定神闲,从外表上根本看不出她刚刚经历过战斗,"仗着人多势众欺凌弱小是我的最爱,能够以多打少的时候一对一是绝对不会考虑的。话说回来,这点上我还要向您多多请教呢。” "所以,”安迪爵士插嘴道,"娜塔莎大人,您还是快点束手就擒吧,时间已经很晚了,我们都急着回去呢。” "情况确实对我不利,”娜塔莎点了点头,像是已经认命,"艾尔薇拉大人,安迪爵士,我承认这次是你们赢了呢。” "事实如此,你承认与否都没关系。”艾尔薇拉大人回头看着海洛伊丝和诺亚微笑。 "不过呢,”娜塔莎突然目露凶光,"幸好我提前有所准备。” "什么?” 剑光一闪,海洛伊丝突然举剑刺向安迪爵士的后背。 第488章 折翼(11) 这一剑太过出人意料,安迪爵士就地侧滚,狼狈地躲开了海洛伊丝的剑。她毫不恋战,一击不中,立刻转身扑向艾尔薇拉大人。艾尔薇拉大人倒退闪躲,海洛反身飘开,落在了娜塔莎跟前。 "我确实是输了,”娜塔莎得意洋洋,"好在我从来都是个谨慎的人。艾尔薇拉大人,看来连您也没能发现,我与海洛伊丝陛下之间还留了那么一丝灵能没有切断呢。” 海洛伊丝倒转长剑,指向了自己的咽喉。她在奋力反抗,胸前和手臂的伤口渗出了血迹,然而和刚刚一样,在娜塔莎的力量面前,一切挣扎都是徒劳。不管她如何用劲,那柄长剑始终没有一丝哪怕最细微的颤动。 一丝灵能……娜塔莎的话令诺亚若有所思。哈耿从角落走出,安迪爵士拍打着身上的尘土翻身站起。艾尔薇拉大人的神情凝重地冲他们摆了摆手:"好吧,娜塔莎大人,我承认您扳回了一分。” 娜塔莎大人反唇相讥:"事实如此,您承认与否都没关系。” "放了海洛伊丝陛下,我放你走。” "听起来还真是诱人。如果您是个死板教条的骑士,满脑子荣誉,我肯定会答应您的。可惜您是个卑鄙无耻、阴险下流的情报总管,”娜塔莎越笑越是欢畅,"就算当面答应,转过身去说不定就被您捅了一刀呢。” 艾尔薇拉大人丝毫不为她的嘲讽所动:"是吗?那么,谈谈你的条件吧?” "首先,让我带着海洛伊丝陛下离开,这是最低限度的保证。” "不行!”诺亚和海洛伊丝异口同声,他们对视了一眼,诺亚舔了舔嘴唇,接着说道,"你口口声声说要杀了她,怎么可能让你带着她就这样走掉!” "没错,”艾尔薇拉大人也赞同,"看得出来,娜塔莎大人,你虽然想要海洛伊丝陛下的命,却没打算把自己的命也陪上。” "谈判一上来就陷入了僵局,”安迪爵士愁眉苦脸,"这种事果然不能交给……呃我什么也没说。” "你们好像还没弄清楚状况啊,哈耿大人、诺亚先生或者安迪爵士也就罢了,艾尔薇拉大人怎么也变得这么迟钝了?我当然不想把自己的命也搭上,所以我不敢就这么杀了海洛伊丝陛下。但是呢,我却敢伤害她。说起来,你们想看她把自己的哪个部分切下来?手指,耳朵,鼻子?或者像薇卡殿下对戴蒙殿下做的那样,刺瞎一只眼睛?” 长剑从海洛伊丝的咽喉挪开,指向了她的右眼。 "别管我,”海洛倘若感到了害怕,至少表面上没有流露分毫,"不能让这家伙逃掉!” "可我不能那么做,”艾尔薇拉的声音中带上了少有的沉痛,"我们不能用您的生命来交换她的生命。哈耿!” "我在。” "吩咐大家散开。” "遵命。” 哈耿走向门外,娜塔莎哈哈大笑:"真是个听话的乖小子!对了,薇卡殿下也留了封信给您呢,哈耿大人。不用着急,等我到了安全的地方,就把信交给您。” 她的话令哈耿停下脚步。"信?”他仿佛一下有了精神,"给我的?” "是呢,薇卡殿下就只给三个人写了信,海洛伊丝陛下,艾芙洛殿下,您。由此可见,您在她心目中的分量不一般哪。好了,现在不是说这些废话的时候,让开!” 艾尔薇拉大人拉着哈耿退到一旁,安迪爵士叹息一声,站到他们身边。海洛急得直叫嚷:"不能这样!你们都是些笨蛋!就算你们让开了,她也一样会杀了我!反正不管怎样我都死定了,为什么还唔——” 她抡起左拳,给自己的面颊上重重捶了一拳,把要说的话都捶了回去。 "闭嘴,”娜塔莎目露凶光,"除非您想现在就失去一只眼睛。” "那就动手呀,”海洛倔强地瞪着她,"为什么不试试呢?” "您以为我真的不敢?” 剑尖向着海洛伊丝的右眼逼近,她的眼睛眨也不眨:"你当然不敢,你这虚张声势的懦夫。面对艾尔薇拉大人,明明怕的要死,还要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就算有我作为人质,你也根本没有自信能够活着离开这里,生怕一不小心就被艾尔薇拉大人趁虚而入了。不用否认,你知道我全都说中了。” 她在有意刺激娜塔莎。"陛下?”艾尔薇拉大人、安迪爵士和哈耿都是一脸目瞪口呆的模样。 "胡说八道!”娜塔莎恼羞成怒,显然被海洛伊丝说到了痛处,"我这就让你见识一下我究竟敢不敢!” 灵能在娜塔莎和海洛伊丝之间急速流动,艾尔薇拉大人作势欲扑,然而剑尖离海洛伊丝的眼球本就不到一寸,再快的动作也来不及阻止。海洛右手一抖,长剑如电光般一闪—— 她的脑袋在最后关头避开,长剑反手刺出,正中身后的娜塔莎右眼。娜塔莎长声惨叫,海洛一脸茫然,诧异地看着自己持剑的右手。至于艾尔薇拉大人……诺亚还是第一次看到她也有这般惊讶的时候。 "你,”娜塔莎捂着眼睛,鲜血从指缝间流出,剩下的左眼死死盯住艾尔薇拉,"你对我做了什么?” "什么也没有,”艾尔薇拉疑惑地看向海洛伊丝,"陛下,您竟然凭自己的力量就挣脱了娜塔莎大人的法术?” "不,”海洛眼神迷惘地答道,"我……我还是动不了。” "哎?”艾尔薇拉大人和安迪爵士还有哈耿一同怔住,"那就是娜塔莎大人自己刺瞎了自己一只眼睛?娜塔莎大人,我实在不知道你这是在打什么鬼主意。” "胡、胡说八道!”娜塔莎怒吼,"这怎么可能!我的法术是绝对不可能出这种纰漏!谁,到底是谁?” 诺亚终于忍不住开口了:"喂!我说,你们是不是把我都给忘了?” "你?”九道目光齐刷刷朝他看了过来。 "对,刚刚那一剑是我控制海洛刺的,”身为旅行诗人,被人注视的感觉永远是这么好,"就当是偿还前几天我在海洛胸口刺的那一剑了。别这么看着我,没有想象得那么难。” 第489章 折翼(12) "不可能!”娜塔莎咆哮,"你这种奥术上彻头彻尾的门外汉,怎么可能做到像我一样!就是艾尔薇拉也不行!” "我说了,没有你以为的那么难,”诺亚耸了耸肩,"不信的话,我可以再给你们表演一次。” "咦?现在是诺亚在控制我?啊等等——”海洛举剑突刺,这次娜塔莎有了防备,长剑自她脸旁擦过。海洛倏地收剑回撩,娜塔莎脖子一缩,躲得颇为狼狈,剑刃卷走了她几缕头发。 这一招诺亚学过,但以他的灵能和剑术还无法实战中施展出来,控制海洛伊丝却轻轻松松做到了。不过自己的剑术毕竟还差得远,不该拿她来冒险,诺亚控制着海洛伊丝向后跃开。她简直成了自己身体的一部分,这感觉前所未有,着实美妙。 屋子里除了诺亚外,连同海洛伊丝本人在内,每个人都是一脸的目瞪口呆。最震惊的还要数娜塔莎,她松开了捂着眼睛的手:"这绝对不可能!你……你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其实你说的没错,”诺亚点了点头,"我确实做不到和你一样。我不过是发现了你法术的本质,剩下的就很简单了,照着你模仿一下就好。你是怎么控制灵能,我就是怎么控制灵能的。” "这、这,”娜塔莎已经有一点语无伦次,她的独眼显得格外狰狞,"这绝不是随随便便看一遍就能学会的法术!那么精巧的灵能操控技巧,就是经过十年以上训练的奥术师也绝对做不到,更何况你这种一天也没接触过奥术的人!你怎么可能发现这个法术的本质!” 比起她的急躁,诺亚无比从容。"我相信这个法术正如您所说的那么高深,我肯定施展不来,所以我坐享其成,控制海洛伊丝陛下的仍然是你的法术,我不过改变了这个法术的控制权……就像你对我们的灵能做的那样。” 娜塔莎霎时冷静下来,诺亚知道自己说中了。她咬牙切齿:"你……你连这也发现了?” "没错,其实我还是太笨了,本该一早就发现的,”虽然说得轻松,诺亚心里明白这纯属侥幸,"我是说,你控制我们去武器架上拿剑的时候,我就应该注意到的。” "你注意到了什么?”海洛伊丝和艾尔薇拉异口同声地问。 "你们觉得,她是怎么控制他人的?尤其艾尔薇拉大人,您也可以感知灵能,就更加觉得奇怪了吧?这位娜塔莎大人只需要那么微弱的一点点灵能,就能完全控制他人的行动,她自称连头龙也无法挣脱,我相信她没有撒谎。” "确实,她当真做到过,”艾尔薇拉大人颔首,"这是我一直无法理解的地方。” "起先我也想不通。接下来,我又看到她把薇卡的信拿给海洛伊丝陛下看,当时虽然情况紧急,我还是注意到了事情的反常——我和陛下这么大个的两个人,她都可以自如地控制,为何一张根本没什么分量的纸片,她却选择用手拿呢?” "所以她到底怎么做的?”艾尔薇拉问。 "你就别卖关子了,诺亚,快告诉我们。”海洛催促。 "好的,好的。本来这也不足以引起我的怀疑,但,连提米斯圣铠也从身上自行消散,这事还从来没有发生过。要知道,这件远古人类的造物是绝对忠于它的所有者的。连续的反常加在一起,那就说明不是偶然,背后一定是有原因的,”诺亚瞥了眼娜塔莎,后者一脸见了鬼的表情,"所以,她法术的实质,并非直接用灵能来束缚我们的手脚,而是通过某种方式夺取了我们体内灵能的控制权,让我们的灵能听凭她的意志行事,就好像我们成了她身体的一部分。所以我们才能凭空飘浮起来——这就好比你举起手来一样。” 娜塔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诺亚先生,”她懊恼地说,"我太小瞧您了。早知如此,该第一个把您杀掉才对!” "承蒙看重。然而她在用这个法术控制我们灵能的同时,也把整个法术的灵能结构完整地暴露在了我面前。老实说,在尝试之前,我根本没想到这么简单就能成功,一下子就把海洛伊丝的控制权给抢过来了。嗯,具体的状况其实我也没有完全搞懂,不过大致就是这么一回事。” 好半晌,娜塔莎才重新开口,词语从她的齿缝间一个个迸出:"真没想到,竟然被一个外行给看破了。” "您不用懊恼,这个法术确实相当神奇,但恐怕还需要少许改进,”话出口诺亚才意识到,这在她听来恐怕又是赤裸裸的嘲讽,"我确实是外行,外行走运很正常。” "总算是松了口气,”安迪爵士走向娜塔莎,把诺亚挡在了他身后,"艾尔薇拉大人,我希望这种时候,您就不要再说什么笑到最后才笑得最好了。” "为什么不能说?只要结果好便一切都好,”艾尔薇拉大人则站到海洛伊丝身前,"娜塔莎大人,这样一来,您就只有一个选择了。” 一段漫长的沉默之后,娜塔莎的表情变得平静。她低头整理了下身上的长裙,又拭去脸上的血迹。"说的是呢。我输了——当命运把酒杯端到你面前时,不管甜的苦的都得咽哪。” "嗯,”艾尔薇拉大人抿了抿嘴唇,"这么多年来,我终于听到你嘴里说出‘我输了’这句话了。” 她半蹲下身子,将两张信纸放在脚下。"这是薇卡殿下留给你们的信,”她站直了身子,眼睛扫过房间内每个人,"那么下来……” 艾尔薇拉悚然变了脸色:"不好,阻止她——” 娜塔莎张开双手,灵能像是水纹一样以她身体为中心扩散,将艾尔薇拉和安迪爵士挡住。"不用紧张,那种死皮赖脸的事情我可做不出来,”她轻蔑地笑了起来,"我一直认为,当一个人离开牌桌时,得先把输的钱付清。好了,该是说再见的时候了。” 耀眼的白光刺痛双眼,诺亚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娜塔莎的灵能四下飞散。当他再度睁开眼睛,房间中央只剩下了一尊透明的人像,看起来仿佛是由整块水晶雕刻打磨而成。 那就是娜塔莎?诺亚细细打量,确实是她的模样。"她这是……”他问,"死了吗?”应该是死了吧。毕竟自这尊人像上,连一丝一毫的灵能都感觉不到。 "是的,”艾尔薇拉大人感慨,"虽然彼此为敌已经经历了漫长的岁月,她就这么走了……难免叫人感到失落呢。” "我大概能体会。” "诺亚,”海洛伊丝长长吐了一口气,疲惫地垂下眼睛,"已经结束了,所以,”她突然脸一红,"可以放开我了吗?” "呃?”诺亚看了看她,视线转向艾尔薇拉大人,"我……该怎么放开她?” "……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 几个人面面相觑。"看来只能等法术的时效到了。从灵能衰减的速度来看,大约还需要两个小时。我知道这会是个难得的体验,但还是得提醒您一声,”艾尔薇拉大人的表情变得古怪,"诺亚先生,陛下伤得不轻,所以这段时间里面,您可别太兴奋了哟。” 第490章 庆祝(1) 太阳行将落山,艾尔西从稿纸堆中起身,踱到窗边向外远眺,以活动僵硬的脖子和肩膀,舒缓酸胀的双眼。 金黄色的夕阳下道道炊烟升起,鹅卵石铺就的街道上,劳作了整日的工匠和农夫三三两两回家,迎接他们的是孩子的欢声笑语,以及或许不那么丰盛、但却足以让人的胃口和心灵全都感到满足的晚餐。这是个安静、美丽又平和的小镇,不像大多数珍珠地的镇子那么吵闹,或许这就是鲁尔先生选择此地的原因。 从花园旁的地窖逃离托卡城,穿过长得不可思议的地下通道,重见天日时已经身处珍珠地。伊利昂大人带着他的部下和近卫军继续往南进发,而鲁尔先生带着艾尔西留下。到今天为止,师徒二人在这间小小的旅店里已经待了整整三天。 几声轻快的旋律从隔壁传来,艾尔西微微有些诧异。那是鲁尔先生的房间,自从离开好望港以来,还从没听他弹过琴。正打算去问下老师打算何时用晚餐,乐声中止,接着就是脚步声和敲门声,艾尔西急忙起身开门。 "今晚好好休息,喝酒或者找些别的什么乐子都无妨,”老师面带微笑,"明天我们就动身。我去追赶伊利昂大人,你去送最后一封信。” 艾尔西惊掉了下巴。上次见到鲁尔先生露出这样的表情,还是两个月前在好望港,那家"脸黑的美人鱼”酒馆对面,碰上那个穿着全身铠甲、从头到尾没露过脸的女孩。"遵命,”他应了声,忍不住又问,"有好消息?” "是的,”老师望向窗外,那是他们地下通道出口的方向,"娜塔莎大人不会回来了。” "不会回来了?”艾尔西不解,"她怎么了?” "死了。” 什么?艾尔西一时说不出话来。娜塔莎大人竟然死了?犹豫了片刻,他又问:"她是怎么死的?” "走投无路之际自杀了。” 走投无路?艾尔西越发迷惑。娜塔莎大人为人如何暂且不论,她在奥术上的实力艾尔西可是很清楚的。什么人能逼到她走投无路? 大约是看出了他的疑惑,鲁尔先生解释:"她遇到了西维的情报总管艾尔薇拉,我想你一定还记得这位大人吧?” "是、是的。” "艾尔薇拉大人还有同伴,他们的力量也不在娜塔莎大人之下。其实即便如此,以娜塔莎大人的实力,想要全身而退还是毫无困难的。遗憾的是,虽然她的灵能强大,奥术操控的技巧也称得上高明,但她却欠缺作为一名优秀奥术师必备的素质。” "必备的素质?您是说细致的观察,冷静的思考,大胆的假设和认真的态度……” "诚然,你说的都没错,不过认真的态度倒是可以再商榷一下,毕竟这世上有许多伟大的法术是奥术师们误打误撞创造出来的。现在我要说的不是这些,”老师的心情显然不坏,"记住了,身为一名奥术师,最重要的就是谦逊。” "谦逊?” "无论有多强大,都不可沉迷于力量,更不能仰仗力量挑起事端,止战的智慧任何时候都要胜过任何战斗的技巧。其实不光是我们奥术师,其他行当也是如此,对自己太过自信终究不是什么好事。就连薇卡殿下那么好的孩子也是如此,她技艺精湛,阅读战斗、制定策略的能力可算一流,当天的决斗,她本来完全有机会取胜的。但她过于相信自己的能力,以至于连最起码的观察都没做到,你切不可犯这样的错误。” "谨记您的教导,我会铭记在心。”比起这些教导来,艾尔西更加在意的是,老师竟然称薇卡为"那么好的孩子”,这可闻所未闻。说起来,直到现在,他也没弄明白那天在审讯室里,老师对薇卡说了什么。 "走吧,我们去餐厅,这件事值得叫上一杯这里最好的酒,”鲁尔先生笑得前所未有的欢畅,以至于看起来年轻了十岁,"在珍珠地,每个旅店和酒馆里都能拿出一些值得称道的好酒。” 艾尔西越发惊讶。老师今天这是怎么了?他跟着老师经过走廊,走下楼梯,餐厅就在前面,再三思忖之后他还是问道:"抱歉,鲁尔先生,我不明白,娜塔莎大人死了这件事,按说应该是个悲剧,我们却要为此而……庆祝?” "悲剧?”鲁尔先生没有停下脚步,"悲剧和喜剧本无定论,某个人的悲剧对另一个人而言可能就是喜剧,反之亦然。再说,为他人的死亡而举杯这种事,我们早就全都习以为常了。哦,你大概要除外,但也只是还没遇到机会罢了。” "为他人的死亡而举杯?”艾尔西摸不着头脑,"我……我不明白。” "庆祝战斗的胜利,换个角度看待,不就是在庆祝敌人的死亡吗?不过我不是因为娜塔莎的死才要庆祝的,”鲁尔先生推开餐厅的门,"我还没有浅薄到那地步。事实上,无论娜塔莎、伊利昂还是戴蒙都不值得,我是为了真正值得庆祝的事而庆祝。” 真正值得庆祝的事?所以究竟是什么事来着?艾尔西一头雾水。师徒二人在窗边的座位坐下,旅店的老板和侍从都不知道他们的来头,但奥术师从来都是强大、神秘又富有(在这些人心中,最重要的就是富有)的。三天来鲁尔先生几乎闭门不出,用餐都是艾尔西替他送进房间的,这次大主顾亲自光临,老板表现得异常殷勤。 鲁尔先生要了店里最好的葡萄酒,外加一桌尽可能丰盛的菜肴,甚至告诉老板,今晚凡是在餐厅用餐的客人都由他来付账。这更进一步加深了老板对他的恭敬,同时也进一步加深了艾尔西的疑惑。 葡萄酒是整桶送上来的,正如鲁尔先生所说,虽然名不见经传,但这酒一点也不输给那些大酒庄的出产,戴蒙殿下招待老师的宴会上的葡萄酒也不过如此。老师斟满酒杯,替老板也倒上一杯,又祝旅店生意兴隆,祝镇上的居民健康。 不对劲,实在不对劲,醇厚的葡萄酒也无法阻止艾尔西的连篇猜想。 "对了,”鲁尔先生切开刚刚送上桌的烤鹅,诱人的金黄色油脂一滴滴落在盘子里,"你的那两封信,已经顺利地送到两位收信人手中了。” 第491章 庆祝(2) 鲁尔先生没有说明他是如何得知的。但既然他都这么说了,那事实一定如此,艾尔西放下心来。"谢谢,”他躬身行礼,"让您多费心了。” "还剩下最后一封信,相信你已经准备好见你那位曾经的同学了。” "是的,”艾尔西想了一想,端起酒杯,"不过仔细想想,其实根本没什么需要准备的。我既然能替薇卡写下那封信,当然也能替她把信送到艾芙洛殿下手上。” "非常好,”鲁尔先生难得地夸奖了他,"你已不再被仇恨束缚了。正因为如此,我才允许你去送信。倘若还是见到薇卡之前的你就不一样了,一个眼里只有仇恨、甚至以仇恨为人生目标的人是。” "感谢您的信任。” "我对自己的眼光多少也有自信,”老师靠上椅背,仰头望着天花板,"在我平生见过的人中,你的天赋可以排到第二,我知道你一定能做到的。” 这让艾尔西受宠若惊。老师竟然如此看重我,他心花怒放,表面上还要极力装得冷静。"您令我感到惭愧,”他期期艾艾,"我不敢指责您,但您实在是过誉了。别的不说,光是娜塔莎大人或者赫玛图斯大人的学徒……” "他们完全无法与你相提并论。或许他们现在在奥术领域的成就是要胜你一筹,但他们天资有限,这辈子至多不过达到他们导师的程度。” 老师的言下之意是,我甚至能超过娜塔莎大人或者赫玛图斯大人?听到这样的话,即使是艾尔西,一时间也免不了心跳加速。"您高看我了,老师,”他想了一想,"您平生见过的天赋最高的人是?” 老师笑着举杯:"那是我今天坐在这里的理由。” 艾尔西还是没弄明白。鲁尔先生显然不打算明说,所以他也就不问,再说这儿的葡萄酒确实相当好,这儿的美食也很对他胃口。不像北境或者海湾地,食物仅仅是用来填饱肚子。对珍珠地的居民来说,用餐是生命中的头等大事。虽然只是家小镇上的旅店,从菜肴到桌椅餐具却全都可以称得上是艺术品,他大块朵颐。 鲁尔先生则不时和老板或者其他客人攀谈。这简直是不可思议,有那么几个瞬间,艾尔西甚至怀疑是某个人假扮了老师。不管怎样,在他的记忆中,这是和老师一同用餐最为轻松的一次。 餐厅里的气氛欢乐融洽,艾尔西喝到半醉半醒最舒服的状态,估计还要半个小时才会从餐桌边离开,老师却拿起餐巾掖了掖嘴角,对他说道:"好好享受你的晚餐,我得先动身了。” "您?现在?” "我必须在戴蒙殿下之前赶到风铃城。更准确地说,是赶到赛哈克山的星门。” "戴蒙殿下?”艾尔西闻言愣住,"他不是被俘了吗?” "他已经成功逃脱了。” 酒瞬间就醒了。"逃脱?”他只觉得不可思议,"西维人怎会犯下这样的错误?” "他们谈不上犯错。现在告诉你也无妨,整件事都是戴蒙殿下一手策划的,”老师恢复了平日的冷漠神情,"他可真是下了大赌注。所有的军队,绝大部分的近卫军,全都在那场既无意义、也无必要的战斗中葬送了。除此之外,他把他本人也作为了诱饵。刚刚取得了一场决定性的胜利,又俘虏了敌方的首脑,不管是谁都难免会有几分松懈,这不难想象吧?” "是、是的。” "戴蒙殿下的计划还不仅仅是这样。你也看到了,他在托卡城以及奥尔特星门的周边堆积了大量的引火物,对外宣称是粮食与草料。不管是什么,反正他花费不菲。在你看来,他这么做,是在打什么主意?” "想要把西维和北境的联军引到托卡城,然后用火焰烧光一切,最起码也要烧死他的妹妹。但这样简单的阴谋是不可能成功的……啊!”艾尔西惊呼了一声,他想到了戴蒙殿下的真正意图。 "没错,你也一定想到了,戴蒙殿下用一个较为简单的、容易被发现的、像是绝望中的垂死挣扎一般的阴谋,来掩盖他真正的阴谋。” "那么他真正的阴谋是什么?”不知为何,艾尔西隐隐有种不妙的预感。他想到了,薇卡留在了托卡城外的圣堂里,她也是戴蒙阴谋的一部分吗? "当然是想要刺杀海洛伊丝陛下。娜塔莎大人事先为他施展了法术,本来这并不容易躲过那位艾尔薇拉大人的眼睛,但当时大局已定,她不及往常那么警惕,戴蒙殿下一系列的示弱行为将她也瞒过了。其实说到底,戴蒙殿下的计谋并不精妙,甚至可以说是相当简陋的,纰漏和破绽也相当多,只是在把握对手的心理上相当准确。” "娜塔莎大人为他施展了什么样的法术?” "你的好奇心和敏锐值得赞赏,”老师从桌边起身,"但是连我也不清楚其中细节。反正他是成功逃了出来,顺便还带走了薇卡殿下。” "薇卡她——”艾尔西噎住。老师用的词是"逃脱”,按说以告别前薇卡殿下的伤势,她是没有行动能力的。那种情况下,戴蒙怎么还会有心思把她也捎上呢? "不过就我所知,海洛伊丝陛下还活着,而且活得好好的,所以戴蒙殿下的计划没有完全成功。这也是理所当然的,毕竟结果如何不是他单方面能决定的,还得看对方如何应对。”说完,老师端起最后一杯酒一饮而尽。 "这简直是场赌博。”艾尔西评论。身为奥术师,他不喜欢这种事把希望寄托在运气上的行为,所以他讨厌和人打交道。相比之下,灵能,奥术,数学……所有这些可以通过计算得出结论,对他而言要可爱多了。 "这正是场赌博,所以我刚刚才说,他下了大赌注,甚至把自己也当成了赌注。” 眼看老师准备向外迈步,艾尔西跟着起身:"请等一下,我送完信后,到哪里可以找到您?赛哈克山的星门吗?” "不,留在亚尔提那等我。不会等很久,你到亚尔提那后最迟半个月,我就会来的。到那时,”鲁尔先生的声音变得锐利,"不管哪一方获胜,战争都应该已经结束了。” "您是说,戴蒙殿下还有获胜的希望?”现在还坚持向戴蒙效忠的,也就只有伊利昂大人所指挥的不到一千名近卫军,他刺杀海洛伊丝陛下的企图也失败了。这点人马能做什么? 老师意味深长地看了艾尔西一眼,留下了一句答非所问的话:"我不喜欢赌博。” 第492章 邀请(1) 这天清晨,艾芙洛醒来时,直觉地感到哪里不对劲。她揉着惺忪的睡眼下床,闭着眼睛穿上朴素的棉布短衣,迷迷糊糊地坐到餐桌边,就着牛奶、红茶和热乎乎的麦片粥,享用丰盛到有些奢侈的早餐——有干酪、香肠、苹果蛋糕、洋葱圈和火胡椒粉炸的鸡蛋,刚刚炖好的比目鱼、鳆鱼和扇贝,还有一大一小两块煎得喷香扑鼻的牛肉,大的那块足有小的那块三倍大。毫无疑问,大的是属于艾芙洛的。 这些都是劳瑞娜早起准备的,多少天来一直如此。每天天不亮就得起床,而且早餐的菜肴还都不重样,实在是难为那孩子了。她有那样的身手,无论到哪个国度都足以成为国王的贵宾,却心甘情愿干起了厨房小弟和侍从的活,而且毫无怨言,不用任何回报。 可惜她有丈夫了,艾芙洛一边刺起一根香肠一边遗憾地想,否则每天都该好好疼爱她一番才是。接着她便意识到了是哪里不对劲——今天劳瑞娜不在。 不仅如此,门外似乎吵吵嚷嚷的。天还只是蒙蒙亮呢,学生们就都起床了,劳瑞娜今天准备了特殊的教学活动吗? 若是往常,艾芙洛准会放下早餐出去查看,不过最近一段日子她全部心思都在训练上,实在没有精力多管闲事。想要变得更强,一颗简单而执着的心绝对是必不可少的,这大概就是我始终比不上姐姐的原因吧…… 没想到劳瑞娜匆匆忙忙闯了进来:"你终于醒来了!天啊!” "怎么了?”艾芙洛嘴里塞满了蛋糕,口齿含混不清,"来点儿麦片粥吗?你的蜂蜜和炼乳加得恰到好处,你丈夫真是令人羡慕呢,他一定拯救了世界,才能有你这样的老婆。” "现在不是讨论麦片粥和丈夫的时候,”劳瑞娜抱着脑袋,没头苍蝇似的转来转去,"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她这是怎么了?"冷静点,你可是我的剑术教练,”艾芙洛用红茶把蛋糕冲下肚,在心里幻想自己刚刚喝下的是葡萄酒,"相信我,这世上根本没有什么事情是值得你如此大惊小怪的。要不要来杯牛奶?你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正需要这个。” 一边说着,艾芙洛拿过一个空的瓷杯倒牛奶。 "可是,可是,可是,”劳瑞娜停下脚步,"海洛伊丝陛下遇刺了啊!” "你说什么?”牛奶打翻,杯子摔得粉碎,艾芙洛的反应比劳瑞娜还要激烈,"遇刺!海洛伊丝!哪来的消息?哪来的消息!” "昨天傍晚塔罗恩陛下……殿下收到了从托卡城寄来的信件,当时您已经睡下,他就没再打扰。” "托卡城?那是哪儿?”艾芙洛暗暗懊恼当初的地理课为什么没有好好听讲,"哦不对,别管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了。海洛,她,她,”艾芙洛气急败坏,"塔罗恩真是个混蛋!这样重要的消息,就算我再累也该把我连夜叫醒才对!” "啊,实际上,看过信之后,我也赞同塔罗恩陛下的判断。哦不,瞧我这舌头,我是说,塔罗恩殿下。” "嗯?”事情或许没有那么糟糕,艾芙洛略微冷静了些,"为什么?” "信是雷蒙公爵写的。信件从托卡城发出时,海洛伊丝陛下已经在祭司们的治疗下恢复了健康。” "那就好,所以你慌个什么劲呢!”艾芙洛低头看了看,满地的牛奶和碎瓷片。这种东西不能交给那些学生打扫,一不留神就会划伤手的,还是我自己来吧。她转动脑袋,寻找可以用来擦拭的东西。 "但是,”劳瑞娜声音发颤,"刺客……据说是诺亚先生。他趁陛下不备,一剑刺穿了她的胸膛。” "骗人!”艾芙洛脱口而出。 "我也觉得是骗人,”劳瑞娜双手握在了一起,不光声音,她全身都颤抖得厉害,"可是,现场有目击证人,确实是他动的手。而且,戴蒙殿下也在同一时间逃脱了。许多贵族都认为诺亚先生是戴蒙派出的奸细,要求海洛伊丝陛下惩罚他。刺杀王族,面临的惩罚从来都只有……只有……” 她说不下去了,艾芙洛从没见过她慌张成这副样子。"别害怕,”她把劳瑞娜搂进怀里,轻抚着她的后背,"没事的。你说目击证人?那说明不了问题,精神控制类的法术并不稀罕,戴蒙手下什么古怪的人都有,暂时控制诺亚的行动也不奇怪。” "是啊,我也知道,”劳瑞娜朝她怀里钻,像只无助的猫咪,"可那些人,那些要求处死诺亚先生的人,他们不相信这种说辞。” "他们是一群傻子,用不着在意他们的看法。海洛伊丝和诺亚共同经历生死,他们彼此之间的信任是谁也无法动摇的。假如戴蒙要杀海洛,诺亚会毫不犹豫替她挡剑,反过来也是一样。海洛绝不可能糊涂到同意他们的要求。” "殿下。”劳瑞娜仰起了头。 隔着面甲,艾芙洛也能感受到她目光中的担忧,一种仿佛源自灵魂深处的不安。这大概是我的错觉吧?艾芙洛有些微的疑惑,视线是不可能穿透钢铁的。"怎么了?” "我能纠正您的一个小小错误吗?” "当然可以,小劳瑞娜是我的教练嘛。” "他们……那些贵族……不是傻子。” 艾芙洛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你是说,他们想除掉诺亚,而海洛遇刺是个求之不得的好机会?” "是啊,女王身边最亲近的位置有着多大的诱惑力,就是这座学院里的小孩子也都清楚,谁都会觊觎的。再说,对大多数艾格兰的贵族而言,诺亚先生又只是个来路不明的旅行诗人,许多人早就想除掉他了,至少也要把他从陛下身边赶走。还有人嘴上虽然不说,却在暗地里支持。海洛伊丝陛下当然不会听从他们的,可这样一来,她也就站到了那些贵族的反面……我不明白……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呢?”她紧紧抱住艾芙洛,"我……我好怕。” 第493章 邀请(2) 有淡淡的香气挠拨艾芙洛的鼻孔,弄得她鼻子和心一起痒痒的。担心海洛和诺亚到这份上?真是个好孩子。"别害怕,我们经历过比这还困难的事。无论如何,海洛也不会伤害诺亚的。” "怎么能不害怕啊,”劳瑞娜的声音带上了哭腔,"陛下当然不会伤害他,哪怕放弃王位也不会。可那些想要置诺亚先生于死地的人,需要的只是他不在陛下身边这个事实。既然陛下可以遇刺,为什么诺亚先生就不可以呢?为了陛下身边的位置能空出来,他们什么都做得出来的。” 这倒是,她的担心确实有道理。"别哭,别哭,我最怕看到女孩子哭了,”艾芙洛用胳膊搂住她的头盔,"把信先拿给我看看?” "我没哭!我才不会为这种事哭呢!”劳瑞娜把信从怀里掏了出来。她的胸甲上明明没有任何开口,信是从哪儿拿出来的?艾芙洛暗暗称奇。另外,你分明就是哭了嘛。 信的内容,劳瑞娜大体上都已经说过,雷蒙公爵没有表明他本人的态度,只简单地陈述了事情的经过。托卡城外一战,戴蒙的主力全军覆没,他本人也被俘获,艾芙洛这才明白刚才劳瑞娜为何会说戴蒙逃脱了。 从信上很容易看得出来,公爵关心的是海洛伊丝的王位,诺亚的安危根本不在他的考量范围。粗略扫过一遍,艾芙洛折起信纸:"还有谁知道了这个消息?” "没有了,塔罗恩陛下……塔罗恩殿下暂时连蕾蕾小姐都没告诉,但更多的人知道只是时间问题。会有人把消息传到艾格兰每一个角落的。到时候,叫嚷着要诺亚先生去死的就不只是现在的几个贵族了。” "是啊,所以还不如现在就让我们的裘里盟友们了解此事。话说回来,”艾芙洛又瞥了眼信,"在整座亚尔提那港,除了我们俩,大概也不会有谁关心诺亚的死活了吧?真是的,哪怕多个能商量的人也好啊。”等等,她忽然想起,罗贝特总督说不定是个合适的人选。这样的事情,他肯定比我有经验得多。 "如果您是女王就好了,”劳瑞娜幽幽地叹息,"至少您身边现在是空着的。而且,您也不像海洛伊丝陛下那样从小流落在王宫外,大家都清楚您的成长过程。认识海洛伊丝陛下的人很少,您就不同了。无论贵族还是平民,每个人都喜欢您,甚至戴蒙殿下也是如此。” "你这话可有点儿大逆不道呢。”艾芙洛依稀记得她以前似乎也提过类似的话题。 "因为是您我才这样说的。如果是薇卡殿下,她大概会用非常非常忧伤的目光看着我,那滋味比直接揍我还难受得多。” 她也很了解薇卡。"所以你希望我当女王?” 劳瑞娜又叹了口气:"只是希望而已。” "你好偏心啊,”艾芙洛佯装生气,"那样的话,海洛和诺亚是轻松了,可这么辛苦的差使就落到我头上了。不行,这不公平,我绝对不干。再说,”她拈起一片香肠丢进嘴里,"就算海洛当真为了诺亚放弃王位,也轮不到我。好啦,事情是不会演变到那一步的,不要想那么多啦。过一会我就去找罗贝特总督,听听他对此事的看法。对了,刚刚我就注意到了,外面怎么吵吵闹闹的?” "啊!”劳瑞娜倏地从她怀中起身,"差点忘记了正经事!快!” 她伸手一抄,艾芙洛完全没看到她是怎么做的,自己整个身子就被她提在了手中。劳瑞娜匆匆忙忙跑到门外,校场上早已聚集起许多人,不光是学生,学院里的祭司和修士,附近的居民,集市上的商贩……人数少说也有上千。 这是怎么了?学院的院长宣布每个早起的人都能领一枚银月?不可能,教会从没这么大方过。她注意到所有人都在看着同一个方向,循着他们的视线望去,艾芙洛明白了。 是星门。遥遥望去,沉寂了不知多少年的星门业已苏醒,通体上下数不清的符文明暗交替,瑰丽的色彩编织出绚烂的景象,每个人都着了迷一样目不转睛。 是很美,美得动人心魄,但那只是对不了解星门真相的人而言。劳瑞娜的介绍让艾芙洛明白这美丽背后蕴藏着何等的恶意。 "那是怎么回事?”她不安地四下张望,看到的是一张张如痴如醉的脸。 "有人启动了星门。” 听到劳瑞娜的回答,艾芙洛暗骂自己问了个蠢问题。"是谁干的?” "肯定是戴蒙的部下。说不定还有他本人。” "啊哈,那就简单了,我们得阻止他们。” "您总是能把握重点。只有我们两个人多半不行,不过罗贝特总督肯定会乐于帮忙,裘里人本来就是为了星门才远跨重洋的。” "非常好。和我一起去见他吧?我觉得,由你来说明情况,一定比我要简洁清晰得多。” 又来了,艾芙洛仿佛隔着头盔看到了劳瑞娜哀怨的目光。奇怪,是我眼睛出问题了吗?不不,按这情形看,出问题的多半是脑子。大概是最近训练过于勤奋,头脑在疲惫之下产生了幻觉吧,不用在意,不用在意。 "您对我的评价还真是高,”劳瑞娜唉声叹气,"希望下次有好事时您也能想起我。” "一定。这事很紧急吧?我们现在就——” "并不,”劳瑞娜踮起脚尖眺望,"按目前的状况来看,起码要到明天晚上,他们才能把星门完全打开。只是我们依然得抓紧时间,现在还不知道是些什么人在星门下等着我们呢。” 在这个距离上,踮脚尖的动作其实毫无必要。所以这家伙真是可爱,艾芙洛直吞口水,为什么偏偏这样的好孩子已经有了丈夫呢?"说的是啊,”她点着头,"仔细想想,有点怪怪的呢。这个时候,跑到这种地方来,想要强行把星门打开,怎么看都不对劲。” "是的,多半有什么阴谋吧。” "哦?你好像满不在乎嘛。”何止满不在乎,艾芙洛发现自己说的还是委婉了,这孩子根本就是跃跃欲试。 "没错!” "不担心吗?” "没什么好担心,策略啊,阴谋啊,这些都是力量不足的人才需要的。而我呢,在打架的技艺上还是相当自负的哦。不管一对一,十对十,一百对一百还是一万对一万,我都是最优秀的……嗯,加个之一吧。” 若是换个人说这种话,艾芙洛必定嗤之以鼻,可从劳瑞娜嘴里说出来,她甚至觉得这孩子还是太过谦虚了。不过这段话里又有些部分让她很好奇:"一万对一万?” 第494章 邀请(3) "而且呢,诺亚先生的事情让我心烦意乱,”劳瑞娜歪了歪头,很干脆地直接无视了艾芙洛的疑问,"正想找点人好好活动一下呢。” 她好像真的很在乎诺亚。不管怎样,让我们先回去把早餐吃完,吃饱了才有力气去打架——正想这么提议的时候,艾芙洛听到有人叫自己名字。 循声望去,皮尔森双手捧着一个盒子,正满头大汗地朝她们俩跑来。 "殿下,”男孩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远远地就嚷了开来,"有人要我把这个交给你。还有,还有,还有……” 一直到两人跟前停下,他也没把"还有”后面的话说出口,反而还呛到了口水,连声咳嗽。艾芙洛和劳瑞娜一人一边肩膀将他扶住,又一同伸出手去想要拍打他的后背。对视了一眼,劳瑞娜把手缩了回去。 "发生了什么事?别着急,”艾芙洛说,"慢慢说。” 皮尔森的喉结蠕动:"殿下,康娜,康娜被人抓走了!就在刚刚,有个乞丐送来了这个,让我转交给您。” 艾芙洛和劳瑞娜再度对视。男孩说着打开盒盖,盒子里是一双稍稍有些旧了的女鞋和一张纸条,上面写着: 尊敬的艾芙洛·卡斯蒂利亚殿下,我在巴纳德伯爵的府邸等您。您必须独自前来,而且我只等到八点,不然的话,这个叫康娜的孩子就活不成了。 "没有署名啊。”劳瑞娜指出。 "是个乞丐送来的吗……”艾芙洛抿了抿嘴,"这双鞋子是康娜的?” "是的。”皮尔森没有迟疑。 "你确定?” "确定。” 艾芙洛很想问问男孩是怎么确定的,不过看他心急如焚的模样,她收起调侃的心思。"必须我一个人去吗?还真是会难为人哪。” "您打算怎么做?”劳瑞娜问。 她抖了抖纸条:"当然是照着做啊,反正星门要到明天晚上才能开启,而我要是八点还没赶到巴纳德伯爵府上,康娜就活不成了。” "不行,您不能去,”劳瑞娜握住了她的手腕,"恕我直言,写这张纸条的人压根没指望您去,整句话翻译一下不就是没脑子的傻瓜才来的意思吗?再说,您就算去了也于事无补。假设确实有人在巴纳德伯爵的府邸等着您的话,我相信您连府邸的大门都进不去,就已经被人抓住了——接下来还会有许许多多可怕的事情等着您哦。非但救不出康娜,反而还要把您搭上,您要做的,就是这样的蠢事吗?” "不对,这只能说明写纸条的人很了解我。皮尔森,你觉得呢?” "殿下,”男孩张开嘴,像鱼一样呼吸着,"我,我也认为您不能去。” 他说话时的模样,就好像刚刚说出口的几个词每个都有一千磅重。艾芙洛有些诧异:"你说什么?你不是喜欢康娜吗?” "是的,”皮尔森说,"我……我喜欢她!如果我有您或者劳瑞娜老师那么强的话,现在肯定已经在去救她的路上了!又或者,纸条上指明我去,那我也会毫不犹豫过去的!为了她,我什么都可以做,什么都可以付出,包括我的生命!可是,可是,”他用力咽了口口水,"那只限于我。我不能要求别人也这么做,这是不应该的,更何况那个人是您。这么说可能大逆不道,但是,比起海洛伊丝殿下来,我们更加仰慕您,尊敬您,崇拜您。真的。” 身边劳瑞娜轻声说道:"看吧,我说的没错吧?” 心里确实很感动,甚至有一点想哭,艾芙洛嗅了嗅鼻子。"谢谢你们,不过时间不等人,这里过去还有点儿远呢,再不出发要赶不上了。” 劳瑞娜拦到她身前:"我们还是先通知塔罗恩殿下和罗贝特总督吧。” "那样的话康娜就没命啦,”她试着绕开,"乖,我不会有事的。” 皮尔森堵上了另外一边的路:"您真的不能去。您是公主,康娜只是亚尔提那七神学院的一个普通学生,怎能让您为了她去白白送死?” "喂喂,公主又怎么啦?学院没有教导过你们吗?女王也好,平民也好,学生也好,每个人都是诸神的孩子,大家是生而平等的。” "教导过,”皮尔森说,"但是包括教导者在内,从没有人相信过,更别说照着做了。大家都知道,那实际上是不可能的。我们的老师说,呃……” 男孩突然语塞,不过艾芙洛知道他,或者他的老师说了什么。"只有傻子和驴子才会相信这种话,对吧?只是啊,这样的傻子虽然少,总还是有的,你眼前不就有一个吗?好了让开,再不去就真的来不及了。” "拿您没办法,”劳瑞娜的语气中无奈和钦佩兼而有之,"好吧,我让您去。” "咦?我还以为您就算揍我也要阻止我呢。” "揍您是不管用的,我又不可能把您的腿打断。另外,皮尔森眼前的傻子,”顿了顿,劳瑞娜轻轻笑道,"可不止您一个呢。” 这孩子果然从没让我失望过,艾芙洛心里满是欣慰。"你是说,你也要一起去吗?不行不行,纸条上说了,只能我一个人去。” "巴纳德伯爵的府邸很大,而且自从他逃跑后,里面一直空无一人,想藏匿行踪再容易也没有了。我不会让他们发现的,甚至连您都发现不了。到时候,不管那家伙是谁,我都会给他个大大的惊喜。” 虽说决定前去时没有分毫犹豫,可艾芙洛毕竟没有把握一个人就把康娜救出来,现在有了劳瑞娜,希望无疑大增。"很好!”她拉过劳瑞娜的手,"做傻事的时候,有个伴总比一个人强。” "正是如此!能与您并肩作战是我的荣幸。” "彼此彼此呢。” "两位,你们,”皮尔森泪流满面,"殿下,我会永远记得您的恩情。您身为公主,却冒着生命危险拯救我们这样微不足道的人,还不止一次。” "没有谁是微不足道的。有朝一日,一位学生也可能比一位公主更重要。”艾芙洛认真地说。 "人人生而平等嘛。就因为总也有我们这样的傻子相信,所以这句话才能一直流传下来,”劳瑞娜摸了摸皮尔森的头,"记住喽,这就是今天的晨间教导。过会等康娜回来,我们还要继续上课呢,老师我最不喜欢有人缺席啦。” 第495章 最后的对手(1) "记住,我会躲在暗处观察局势,如果可能的话就找机会偷偷救出康娜。” "如果你没能找到机会呢?” "那我们就联手把他们都干掉了再救出康娜,结果都是一样的!您要做的就是尽可能拖延时间,吸引他们的注意,千万冲动啊。” "你总是瞧不起我。为了那孩子,就算他们诅咒我和海怪舌吻,我也不会生气的!” "怎么会瞧不起您呢?您连那么困难的试炼都能通过,这种小事当然不在话下啦。不过,我倒是担心皮尔森能不能把事情办妥,毕竟他还只是个小孩子,塔罗恩殿下又不认识他……”劳瑞娜回头望了望,她们正在通往巴纳德伯爵府邸的林荫道上飞奔,离开亚尔提那港已经老远。 在出发前,两人吩咐皮尔森去通知塔罗恩,让他一个小时后带着人马_——尤其多带些裘里人——前来支援。按照劳瑞娜的估计,这是她和艾芙洛把康娜救出来的时间。"其实我们根本用不着什么支援,但这样的好事没有别人围观就太可惜了。”她是这么解释的。 "这你完全可以放心。那孩子很机灵,你不是鼓励他要拿出在舞台上的气势吗?另外呢,塔罗恩也是个好孩子,别忘了他是怎么认识他未婚妻的。‘戴蒙’请求塔罗恩的援助,想想还挺带劲的呢。” "好吧。我自诩是天生的乐观主义者,和您一比还是差得远了。” "比起这个来,乐观主义者,我们是不是该暂时分开了?再接近的话,说不定要被他们发现了。”艾芙洛向前方眺望,她记得巴纳德伯爵的府邸应该不远了。 "不会,没有谁能瞒过我的感知,就算那个西维的情报总管也一样,”劳瑞娜说,"不过您说得有道理,我们确实应该分开了。请您记住,尽管您看不见我,也听不到我,但我会一直跟随在您身边,无论何时都会注视着您的。所以……放心吧。” "我……”话才说了一半,黑影一晃,劳瑞娜就不见了,"……知道?” 人呢?哪里都见不到劳瑞娜的影子,一阵若有若无的风吹过,树叶摩挲沙沙作响。怎么做到的?一个活人就这样凭空从面前消失了? 幸好她是我一边的。又前行了片刻,巴纳德伯爵的府邸果然出现在了前方的树丛间。敞开的大门和记忆中一样气派,只是视野里没有半个人影。我该就这样走进去吗?就算是陷阱也没什么可怕的,反正抓走康娜的一定是哥哥的手下。 她略微平复了下因为奔跑而有些凌乱的呼吸,大步走向伯爵府邸。接近大门时,一个人影倏地从门旁的立柱后钻了出来。那是个拄着拐杖的矮小男人,走路一瘸一拐。"欢迎您的到来,艾芙洛殿下!”他向她弯腰行礼,"您果然来了。” 艾芙洛细细打量,这个男人大约有五十岁了,或许更老也说不定,他的右腿比左腿短了一截,左侧的袖管空空荡荡。"我当然得来。您是?” "我的名字不值得您这样尊贵的人记住,”瘸腿的男人说,"既然您遵守了约定,我现在就带您去见我朋友。请跟我来。” "您朋友是?” "您见到他就知道了。” 男人在前面带路。虽然身体残疾,他的步伐倒是很快,只是喘得有些厉害,时不时会停下来咳嗽两声,面色也有些不正常的红润。艾芙洛跟在他身后,穿过空无一人回廊、花园和庭院,来到一座小湖边。 这地方她还有印象,湖心的小岛上有着盘旋向下的石头阶梯,通往一座建在地下的竞技场。上次随戴蒙到亚尔提那来时,巴纳德伯爵曾引着他们参观过。 他们走上长桥,走下石阶,走过巨石砌成的甬道,又绕过观众席,经过角斗士的休息室,穿越有花朵装饰的拱门,踏上了竞技场铺着暗红细砂的地面。 花很新鲜,多半是昨天、甚至可能是今天清晨采摘的。艾芙洛还注意到四周的围墙上满是裂纹和破口,想起海洛伊丝说过,为了三个可怜的孩子,她曾在这儿和一头有三只眼睛的巨熊打得难解难分。要不是诺亚及时制住了奥列格,她多半没法全身而退。 从墙壁的破损程度来看,那头熊的破坏力有限,所以归根结底还是她太弱了吧?现在不是想那些的时候,她收拢思绪:"康娜在哪里?” 男人举起拐杖,向上指了指。艾芙洛抬头,墙壁上一排火把突然开始燃烧,火光照亮了原本阴暗的区域。头顶上方,康娜被高高吊起,她的双手被反绑,嘴巴被堵住,一双惊恐的眼睛里噙着泪花。 "我来啦,剩下的就不用担心了!”艾芙洛高声说,"我马上就救你下来!” 男人剧烈地咳嗽起来,好半晌才能开口说话:"救她下来?您做得到吗?” "不试试怎么知道?你的朋友呢?” 位于竞技场另外一边的橡木大门向左右分开,一个高大的身影从门中挤了出来。八尺以上的身高,足有两寸厚的全身板甲,比常人手臂还粗的长枪——看清来人,艾芙洛下意识地倒退了半步:"耶罗?” 金属摩擦般的粗糙嗓音响起:"很高兴您还没忘记我,艾芙洛殿下。” 怎么会是他?艾芙洛抬头瞥了眼康娜。这家伙是个厉害的战士,用长枪捅人是一把好手,在和人决斗前还会问一声对方有没有受伤,绑架人质这种事着实不像是他的作风——上次交手,他给艾芙洛的印象就是如此。 "我要是没理解错,”她说,"想要救下康娜,就必须先打倒你?” "您说得对。另外——” 耶罗做了个手势,身体残缺的男人用拐杖顿了顿地,竞技场的看台上突然冒出黑压压一大群士兵来。他们手执长枪,身披与耶罗身上造型相仿的黑色板甲,远远望去,活像是一群落满树枝的乌鸦。 "我还得把他们也都收拾掉吗?”艾芙洛满不在乎地说。这些家伙不好对付,以她的眼光,一眼就看出他们个个都是身经百战的老手,而且经受过严苛的训练。 但也仅此而已了,耶罗或是你们的对手不是我,而是劳瑞娜。从目前的情形来看,谁也没有发现她的存在。艾芙洛没有尝试寻找,那孩子想要藏匿身形,我是不可能找得到的。 只是,为什么看台上的气氛好像不太对劲?这些士兵给人的感觉……莫名的沉痛和压抑。 "不用,您只需要打倒我就行了。”耶罗说。 第496章 最后的对手(2) "那么他们就只是观战的喽?” 耶罗的手指向看台。艾芙洛蹙眉,那儿是根石柱,石柱上一道粗大的绳索笔直伸向高处,没入了黑暗中。石柱旁一个士兵放下手里的长枪,从墙壁上取下一支火把。 "你——”艾芙洛倒抽了口气,她明白耶罗要做什么了。士兵将火把举高,火舌开始舔舐绳索,康娜剧烈地挣扎起来。 "您得在火烧断绳子之前战胜我。否则,”耶罗的语调毫无起伏,"那个女学生会掉在竞技场边的尖刺壕沟中。即便没有摔在尖刺上,从这个高度坠落,她也不可能生还。所以……开始吧。” 无需更多邀请,艾芙洛拔剑出鞘。镇静,没什么好怕的,劳瑞娜一定正藏在什么地方看着我,我吸引耶罗的注意就好,一旦真遇上什么状况,以她的力量一定能轻松解决的。艾芙洛微笑起来,再说,我好歹也辛苦了那么多天,说不定都用不上她,自己就把这大块头解决了呢。 火焰燃烧噼啪作响,情况虽然紧急,艾芙洛却并未第一时间采取行动。耶罗放低了姿态,硕大的身躯给人山一般的厚重感觉,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毫无破绽,没有任何来由地,她觉得他比上一次见面时更强。 瘸腿的男人一声咳嗽,仿佛得到了开始的信号,艾芙洛扑向对手。长枪迅如雷电般刺来,她身子侧翼,枪尖擦过肋骨,划破了她的上衣。几乎毫无间隔,下一枪又已直奔她脑门刺到。她一缩脖子,再次避过。 仅仅一个回合,艾芙洛就发现自己还是天真了。诚然,过去多少天来的刻苦锻炼不是毫无成效的,比起上次在巨马城,她的闪躲不再那么狼狈,已经可以做到完全避开耶罗的长枪,不至于再被枪刃在身上留下细小的伤口。 可也仅此而已了。和上次一样,耶罗的长枪在她眼中化作了一片残影,仅仅闪避就耗去了全部精力,连接近他都做不到,更别说发起反击。 果然还是不行。耶罗实在厉害,长枪的每一次刺击都发出骇人的尖啸,单论给人带来的压迫感,就是劳瑞娜也无法与他相比。毕竟和劳瑞娜交手毫无危险,而耶罗的长枪可是真的会把自己身子开个洞的。 艾芙洛并未气馁,自己真正开始刻苦练习的时间尚短,她本也没指望能有多少提高。只是继续这么下去对自己相当不利,他只需要举枪刺击,自己却需要奔跑跳跃、闪躲腾挪,体力和灵能的消耗都远在对手之上。连日的锻炼让疲劳不断积累,身体不是最佳状态,她坚持不了多久。 更加糟糕的是,作为被动挨打的一方,任何一次失误都可能直接导致严重的后果,反过来却不会。而且这一次自己手上没有盾牌,即便有,上次的战术也多半行不通。拼着胸口挨上一枪才换掉对手一只手而已,何况谁不能保证这一次还能有那种运气,枪尖能够恰好避开要害。 该怎么办?没有时间了,劳瑞娜,现在该是你出场的时候了。稍一分心,她的闪避慢了一拍,额头上顿时开了道小口子。 "原来你也只有这个程度而已,白费我准备了这么久。”耶罗嘲笑。 "至少我不会随便去抓个无辜的少女……呃呜!”艾芙洛下意识地开口就要反唇相讥,没想到就这么一瞬间,右侧肩头和左侧上臂又挨了两下。她急忙咬紧嘴唇,把心思全放在了耶罗手中的长枪上。 "我去看过你训练,”耶罗说道,"很勤奋,但光是勤奋又有什么用呢?一头蒙上眼睛的驴子也能拉一整天的磨,它比你更勤奋,也更有用处。对了,吃得还比你更少。” 口中讥讽的同时,耶罗手里的长枪也毫不含糊,艾芙洛不仅没法还手,同时也没法还嘴,实在是苦不堪言。话说回来,这家伙来偷看过我训练?这么高大的家伙,不管到哪里都会引起围观的,我怎么从来没有注意到过? 耶罗在继续:"那个叫康娜的孩子很信任你。虽然年幼,我们把她吊起来时,她一点也没有哭闹。你可知道为什么?因为她相信你一定会来,而且一定能救下她的。真是可惜。” 胡说八道!他想让我分心,我可不能上当。艾芙洛强迫自己集中精神,专注于眼前的战斗。 "你辜负了她的信任。你根本救不了她。不仅如此,你还会看着她像一堆烂泥似的死在你面前。这点我可以向你保证,我不会那么快杀了你的,所以那一幕你是肯定可以看到的,”某种意义上而言,耶罗的言辞比他的长枪更锐利,"感觉如何呢?懊恼吗?悔恨吗?痛恨自己的弱小吗?” 他的话深深刺痛了艾芙洛。她想要反驳,挥剑护住身前的同时连续倒跃,可是耶罗根本不给她机会。那般巨大的身躯,行动起来的敏捷程度却毫不比她逊色,长枪如影随形,无论她怎样移动都拉不开距离。 不行了,这样的怪物不是我能对付得了的,当初我竟然有勇气用身体去接他的枪。劳瑞娜,你要是再不出来的话——就在她几乎要绝望的时候,压力蓦地一轻,耶罗停下动作,收住长枪,摆出最初的架势。 那是最适合突刺的姿态。他想做什么?即使静止不动,耶罗仍然给艾芙洛山一般的压力,她依然不敢开口,生怕稍不留神就中了他一枪。 一旁传来那残缺男人的咳嗽声,耶罗摇了摇头,继续嘲弄她:"你以为你在做什么?你像个神话故事里的英雄一样只身前来营救她,可是现实不比歌谣,英雄并不总能一帆风顺,没有力量的人改变不了任何东西。你觉得自己很勇敢?这算是某种可贵的品质?崇高的牺牲?不,你只是把愚蠢和鲁莽恰到好处地结合在了一起。” 艾芙洛还从没被人这样不留情面地通骂过。可是他说得确实没错,她完全可以想不到任何可以反驳的话。该怎么办?她飞快地扭头瞥了眼看台,幸好他们用的绳子够粗,一时半会还烧不断。 "不知所措了吗?”耶罗哼了声,"我有个问题要问你。” 第497章 最后的对手(3) "你,”艾芙洛半晌才反应过来他在等待自己应声,"你要问什么?” "当你来到这座竞技场,见到对手是我的时候,有思考过如何打败我吗?” 犹豫了片刻,她老老实实地摇头:"没有。”怎样才能打倒这家伙?这种事,就是想了也想不出来的。 "即便如此你也毫不犹豫向我发起了挑战。” "是的!”艾芙洛终于不耐烦起来,"作为一名战士,你的话也太多了点。那又怎么样了?只参加有把握的战斗,只挑打得过的对手,或许你是这样的,但我不同。不管能不能赢,该是我的战斗,该是我的责任,我就不能逃避。” 男人再度咳嗽。出于祭司的本能,艾芙洛扭头看去。他坐在竞技场的一角,倚靠着布满蛛网状的墙壁,脸色苍白中泛着铁青,看起来比刚刚更糟了。"怎么了?”她忍不住问了声,"你的状况好像不太好。” "你关心他起不到任何帮助,对你或者对他都是如此。你是为了对得起自己的良心,还是一以贯之的愚昧?”耶罗说,"不管怎样,还是快点让这幕闹剧结束吧。对了,我还有两件事要告诉你。” 这家伙的武器究竟是长枪还是舌头啊?明知战斗中得保持冷静,不能被对手的言辞干扰,艾芙洛还是心烦意乱:"你要说什么?” "第一件,比起你的姐姐来,你差得实在太远了。” 那是当然的,即使最近一段时间自己拼了命的练习,离薇卡的水准仍然有一定距离。他对姐姐的评价很高,这让艾芙洛很感兴趣:"你和她也交过手吗?” 耶罗没有回答:"第二件,我其实一直都没有全力作战。你让我非常失望。” 他的意思是,都已经这样了,他还是让着我的?骗人的吧? 耶罗将长枪插入脚边的地面,空着双手朝她疾冲而来。这又是什么意思?根本不需要武器也能战胜我?耶罗身子压得极低,看起来像是想用肩膀直接撞击,那么巨大的身躯,挨上一下冲击力可想而知。她挥剑相迎,战斗进行到现在,这还是她第一次发起攻击。 长剑劈向对手布满尖刺的黑色铁盔,眼看就要命中,眼前黑影一晃,耶罗不见了。那么大的一副铠甲,怎能说不见就不见?艾芙洛有一瞬的错愕。一阵若有若无的微风拂过,他在我身后——头脑在意识到这一点之前,战斗的本能让她用尽全力向侧面跃开。 戴着铁手套的拳头从脸旁擦过,她险之又险地避开了这一拳。光这样躲闪还不够,艾芙洛背对对手就地一滚,脱出耶罗的出拳范围,倏地站起转过身子——耶罗依然不在视野里。 他又到了我背后?理智告诉她只有这一个解释,情感上却实在无法接受。她再度旋身,动作之快,甚至让她感到了轻微的眩晕。没有用,她依然没能看到耶罗的身影。她试了又试,那身厚重的黑色铠甲始终保持在视线之外,无论怎样的努力全是徒劳。 世上怎么会有这种事?她的身体无法抑制地因为恐惧而颤抖。自己的动作已经可以算是相当敏捷了,转身需要的时间远比常人眨次眼睛更短暂,可耶罗却能保持在自己身后不被看到。他竟然快到了这个程度,这是怎样可怕的身手?换成是劳瑞娜,她能做到和他一样的事吗? 凭着直觉和长久积累的经验,或者不如说完全仰仗运气,她在转身的同时下意识地闪避,又躲开了耶罗四五次拳头。然而运气终究弥补不了实力上的巨大差距,双肩和两侧腰际同时一阵刺痛,四肢一下失去了知觉,她仰天向后倒下。 躺在地上,她终于又一次看到了耶罗。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魁梧的身躯几乎覆盖了整个视野。不知有意还是无意,他正好没有挡住吊在空中的康娜。以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而言,她表现得格外镇静,死亡已经迫近,她不哭不闹,没有挣扎,只是用忧伤的眼睛注视着下方发生的一切。 那份从容,许多比她大得多的大人也做不到。真是个难得的好孩子,可我却救不了她,还得眼睁睁地看着她走向死亡…… 竞技场的一角传来男人压抑的咳嗽声。待咳嗽止歇,耶罗才说道:"我曾和薇卡殿下战斗过。” 艾芙洛没有忽略他提起姐姐时空气中的微妙敬意。"她比我坚持得要久吧?” "不,”耶罗说,"那场战斗,我输了。” 看台上有士兵嚷道:"大人,那根本不能算是战斗,您更没有输。” 板甲活动发出沉闷的吱嘎响声。"我没能阻止她刺向戴蒙殿下的那一剑,”耶罗摇头,"就是有再多的理由和借口,事实也不会改变的。当时如果那一剑是向我刺来的,我也一样无法抵挡。” "那是她使用了卑鄙的手段,若是正面交锋,她绝对不是您对手。”又一个士兵大声说。 "那不是卑鄙,而是智慧、坚忍与勇气,”像是害怕艾芙洛听不懂,耶罗低头说道,"薇卡殿下在刺杀戴蒙殿下之前,进行了相当周全的思考与准备。她曾与我在校场上单独比试过一次,她故意示弱输给了我,让我错误估计了她的实力。所以她当对戴蒙殿下刺出那致命的一剑时,我和赫玛图斯大人、娜塔莎大人三个人一同出手也没能将她挡住。她轻易地突破了我们的防守,洞穿了戴蒙殿下的心脏。” "真的?”艾芙洛诧异了。她不知道娜塔莎是谁,但赫玛图斯和耶罗的实力,她是相当清楚的。他们联手也阻止不了姐姐?她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厉害了? "千真万确。她能得手固然是因为我们轻敌了,但从事后她与鲁尔先生的决斗来看,即便我全力以赴,和她也不过势均力敌,难说就一定能战胜她。” "连你都……”艾芙洛一时忘记了自己的处境。耶罗已经是不折不扣的怪物了,姐姐居然能和这样的怪物势均力敌,不管怎样都太好了。 "你为何会如此欣喜?” "我不该高兴吗?”艾芙洛反问,"那可是薇卡呀。她现在怎么样了?” "所以你可以理解我的失望了吗?”耶罗再次无视了她的问题,从地上拔起长枪,"现在,珍惜你人生的最后时光吧。” 第498章 最后的对手(4) 枪尖反射的火光刺痛了艾芙洛的眼睛。情况已经万分危急,劳瑞娜还在等什么?要是再不出来,这当真要成为我生命的最后时刻了—— 就此时,艾芙洛忽然想起,如果那孩子不是有意等待,而是因为某种原因无法现身,或许是落入了陷阱,或许是有个和耶罗一样厉害的家伙绊住了她,或许…… 长枪直刺她的右眼,艾芙洛拼尽全力就地一滚,四肢还没完全恢复知觉,动作稍慢了一拍,枪尖划破了她的眼眶。这一枪划得极深,剧痛撕心裂肺,鲜血如同泉涌,右眼顿时什么也看不到了。 耶罗的长枪连连戳来,艾芙洛狼狈不堪地一路翻滚,眼看就快滚到竞技场边,离布满尖刺的壕沟越来越近,耶罗突然收住脚步。趁此机会她连忙起身,手脚仍然处于麻木的状态,一个踉跄险些跌落壕沟。好容易稳住身子,抬手摸了摸伤口,眼球没有受伤,应该不至于失明,但伤势还是比想象得要严重,不进行神术治疗的话,右眼看来是没法睁开的了。 对了,我的剑呢?手上空空如也,用剩下的左眼扫了下竞技场,艾芙洛才发现自己的剑落在了耶罗脚下。他用长枪的尾端磕了下剑柄,长剑顿时转着圈子朝她飞来。她伸手接住,微微有些意外。 "我不杀赤手空拳的人。”耶罗冷冷地丢下一句,算是解释。话音刚落,长枪刺来,比先前的刺击更加迅捷。艾芙洛几乎只看到他的手臂微微颤动,枪尖就已到了胸前。 她奋力向后跃开,胸口还是被刺入将近一寸。脚后跟才落地,下一枪又已刺来,肩头剧痛,艾芙洛才发现这一枪是朝着自己肩膀来的。 这才是与他那敏捷的动作相匹配的刺击,刚刚他果然没有尽全力。如同闪电般快捷,仿佛都能将空气一并撕裂,连竞技场的土地也在他接二连三的刺击下微微颤动。 这不是我能对付得了的对手,早知如此,躺在地上时的那一枪要是没有躲开,倒也一了百了。劳瑞娜看来也不会出现了,否则我被逼到这份上,她早就动手了。那孩子食言了,但一定不是她的错。 艾芙洛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了绝望,还是头一次,她完全不知道面对敌人时该做什么,仅仅是长期训练形成的本能还在支撑着她闪躲跳跃。这并非垂死挣扎,她只是不想在还有行动能力的时候就停下来等死。 身上中了不知多少枪。不知为何,每一枪要么避开了要害,要么就刺得太浅。他是想再玩一会?还是想让我看着康娜去死?不管怎样,他真的太强了,我完全抵抗不了。薇卡竟然能和这样的家伙做到势均力敌,分开之后,她到底经历了什么? 一阵突兀的咳嗽声打断了她的思绪,也让耶罗的动作暂时停止。又是那个肢体不全的男人,他深深地吸了口气,调整了下坐姿,向耶罗点了点头。 "我改变主意了,”耶罗说,"看在你是她妹妹的份上,我赐予你一项慈悲。” "我该谢谢你吗?”艾芙洛气喘吁吁,"是什么样的慈悲?” 耶罗倒转长枪,枪尖斜斜刺入细砂地面,跟着抬手一挑,扬起一小片砂土。 这是街头的小混混打架时才用的招数,艾芙洛完全没想到强如耶罗竟然也会这么做,根本没有动过躲闪的念头,左眼顿时被砂砾迷住。这下两只眼睛全都看不见了,艾芙洛陷入了慌乱。才把手抬起来去揉眼睛,唰的一声长枪又已刺来,她无暇细想身子一扭,枪尖从腰间滑过。跟着又是一连三下刺击,耶罗的动作快到她根本无从分辨先后顺序,身体条件反射般地动了起来,将长枪一一躲过。趁着耶罗收回长枪,下一击尚未到来的当口,她大步后撤,将距离稍稍拉开,脱离长枪的攻击范围。 随即她突然怔住。我……我怎么做到的?双眼都紧闭着,可我却清晰地看到了他长枪的来势,不仅如此,还做出了连睁着眼睛时都做不到的闪避。 没有功夫让她细想,耶罗逼近,艾芙洛仿佛看到他又生出了不知多少的手臂,长枪也变成了无数支,狂风暴雨似的向她席卷过来。不止一次,长枪贴着她的肌肤掠过,她甚至能感受到枪尖的冰冷。尽管如此,艾芙洛却一一闪过,身上再没添哪怕一道伤口。耶罗的攻击与刚才并无区别,可这一次,她总是能及时察觉长枪的动向,提前作出应对。 渐渐地,艾芙洛明白了,或者不如说,她想起来了。在巨马城,穿着诺亚给的铠甲,面对那个无比强大的伊利昂时,自己就是现在这种状态。我不是看到了耶罗的动作,而是感觉到了耶罗的灵能。以他那个级别的战士,出手前的动作完全可以毫无征兆,可灵能的流动却无法伪装。 只是这一回,没有诺亚把我抱在怀中,我是如何能够感知灵能的?这种问题,等打倒了那个大块头,自然可以找到答案。心中重新燃起了胜利的希望,耶罗的长枪再度袭来,艾芙洛注意到了一些原先无暇顾及的东西。 他的长枪确实无比迅捷,附着的灵能更是惊人,无论钢铁的铠甲、橡木的盾牌还是厚重的岩石,在那种程度的灵能面前都和一块奶酪没什么区别。想要正面挡住他的刺击,别说现在的自己,就是有当初诺亚的那副铠甲也不见得能行。 耶罗的灵能完全是直来直去的,在突刺以外的方向上没有一丝一毫的浪费,所以他的刺击才会这般难以抵挡。可若是长枪刺来时选择从侧面挥剑招架,结果又会如何? 当耶罗的长枪又一次刺到跟前,艾芙洛站定了不动,抬手反撩,长剑斜扫,在枪尖离胸膛不到一寸的距离时,她的剑劈中了枪杆。咣的一声,长枪如她所预料的那样被震开,自她右肩一尺外偏出。 果然,他的枪在刺击以外的方向上毫无抵御之力,这就是他的弱点。话虽如此,要想在他刺出长枪的瞬间挥剑,还得精准地找到角度与部位,若非自己突然能够感知灵能的流动,又或者先前一段时间没有那么拼了命的训练,是绝对做不到的。 第499章 最后的对手(5) 对常人而言,别说反击,连躲闪都是奢望,这弱点根本不成为弱点。就算现在的艾芙洛,想要做到也依然很不容易。回想起来,刚刚那一回合的交锋有些托大了,出手时一旦灵能稍弱那么一点,长枪就算偏移,枪尖依然会刺中身体。 耶罗没有为一次攻击的失利而气馁,长枪的刺击依然犀利,没有分毫的动摇。数十次的刺击一气呵成,艾芙洛身子连续晃动,有惊无险地全部避过。这样的战斗机会很难得,她很想借此熟悉一下对灵能的感知,只是天知道绳索什么时候会被烧断,而且就先前的经验,感知能力随时可能失去。 不能再拖下去。长枪又一次刺到,艾芙洛奋力挥起长剑,将枪杆整个高高挑起。耶罗反应极快,没有强行收住长枪,而是顺势撤步,同时转动庞大的身躯。即便是艾芙洛,也暗暗佩服他的应对恰到好处。尽管如此,他仍然免不了留下了一丝微乎其微的空档,这对她就足够了。 她脑袋微偏,闪过刺来的枪尖,侧身顺着长枪如一阵风般掠向耶罗,只一瞬就欺近到他身边。在这个距离上,长枪近乎累赘,耶罗同样清楚这一点,他将长枪风车般舞起,同时大步后退。 艾芙洛不给他拉开距离的机会,长剑挥动,每一剑都不离耶罗的手腕、手肘之类的重要关节。耶罗右手举枪一一挡住,空出的左手握拳反击。他的拳头蕴含的灵能惊人,迅猛比起长枪来也不遑多让,艾芙洛不敢硬接,矮身准备闪躲。 拳头到了近前,她忽然意识到事情不妙。她感知到的灵能是细细的一束,和常人手臂的粗细相差无几;可耶罗戴着铁手套的拳头却比她的脑袋还要大,闪避时仅仅躲开灵能是不够的。 发现这一点时为时已晚,耶罗的拳头结结实实捶中了她的脑门。脑袋顿时嗡的一声,这一击足以匹敌劳瑞娜校场上对着她胸口的那一脚,艾芙洛被砸倒在地,又滑出老远。细砂土地上被她的身子刨出一条深沟,露出了下方的岩石。 假如是之前的我,这一拳下来,脑袋大概就该从脖子上掉下来了。就算现在,挨上这一下也疼得不轻。这家伙真是的,不光厉害,灵能还这么古怪!艾芙洛揉着额头起身,捡起掉落的长剑。 "了不起,”耶罗竖起了长枪,他嗓音中的嘲弄意味消失了,"这么短的时间里就能做到只凭借对灵能的感知来战斗,你的天赋与你姐姐无异。” "是吗?感谢你的夸奖,不过比起她来,我还差得远了。能够心无旁骛地专注于某件事、无论发生什么都始终保持简单而执着的心,这也是种天赋哪。” 耶罗沉默了。竞技场的一角,那个男人又在咳嗽。虽然对灵能的感知没有死角,身前身后毫无区别,但她还是习惯性地扭头朝向看台。士兵擎着火把,绳索正在燃烧。没时间好浪费,她举起长剑:"不过呢,为了那些我深深爱着的人,我也可以试着去做的。刚刚那种招数再来一次就不管用了,我已经知道如何打倒你了。” "很遗憾,”耶罗重新摆好架势,"现在的你还远远不够打倒我。” 他的口气是认真的,这让艾芙洛很不爽。"毫无根据的一派胡言,”她一抖长剑,"准备好,我要来了哦!” 似乎在感知灵能的状态下,自己的动作也加快了不少。尾音还在空气中回荡,艾芙洛就已切进长枪的攻击范围,到了耶罗跟前。长剑接二连三劈出,耶罗仍然沿用方才的策略,右手握住长枪招架,左拳伺机反击。 有了上次的经验,他的拳头不再是个威胁。形势颠倒了过来,现在变成耶罗只有招架之功,而艾芙洛可以肆无忌惮地发起攻击。剑刃与长枪碰撞,洒出大片火花,耶罗连拉开距离的尝试也放弃了,一味只是防守。 这家伙该不会是想拖延时间,好让火焰烧断绳子吧?艾芙洛逐渐加强了攻势。她用上了各种招数,甚至包括了诸多在酒馆或者小巷子里打架时学来的手段。若是薇卡,大概会对这种做法嗤之以鼻,但艾芙洛不会。在她心目中,战斗的意义就是打倒对手,让别人流血乃至死亡的行为本就没什么优雅或者礼节可言,再说那个大块头先这样干了。 只是她的一切尝试都落空了。耶罗无疑也能感知灵能,无论艾芙洛采用何种策略,他总能准确作出应对。艾芙洛攻势如潮,却就是突破不了对手用长枪构筑的防线。不止一次,她确信自己已经把耶罗逼得无可抵挡,下一刻就能看到他庞大的身躯倒下,耶罗却总是能以出人意料的方式将她的攻击化解。 不管怎样加快速度,或是提升灵能,她的剑离命中对手始终差了那么一点点。为什么会这样?我到底是哪里做得还不够?难道真的如他说的,现在的我还差得远?但我已经没法做得更好了!久攻不下的艾芙洛开始感到焦躁。她不知道那根绳索在火焰的灼烧下还能支撑多久,也许下一刻,康娜就会从高空坠落。 "你忘了一件事。”耶罗突然说。 "什么?” 耶罗握住长枪的右拳突然朝她挥来。措不及防间艾芙洛勉强跳起躲开,耶罗拳头转动,长枪呼啸着抡了过来。身在半空,艾芙洛再也无法闪避,扫来的枪杆正中胸膛。 她像是被弹弓射出的石块一样高高抛起,重重砸在细砂土地上,弹了两弹,眼看就要跌落竞技场边的尖刺壕沟。好在她虽然遭受重击,意识仍然清醒,五指在地上扒出了五条深深的沟,终于在最后一刻抠住了竞技场的边缘。 "攻击和防御是随时可能转换的,”耶罗带着几分惋惜说道,"看来你终究只能做到这个份上了。起来,我不会用这种方式赢得胜利。” 刺痛在胸前蔓延,刚刚那一下远比之前任何一击都来得沉重。万幸耶罗没有趁此机会追击,艾芙洛咬了咬牙,吃力地将自己重新拉上竞技场。趴在地上又喘息了片刻,她好容易才站了起来。 双腿发软,胸口也疼得厉害,不过感知灵能的能力还在。没关系,她告诉自己,我还能战斗。她紧了紧手中的长剑,迈步走向耶罗。 第500章 最后的对手(6) 头顶上方传来铁链的响动,康娜在哭泣。她是叫我别管她,也别再继续战斗下去了吗?那可不行。艾芙洛抬头微笑:"抱歉啊,请再等一小会,一小会就好。” "以你现在的状态,再等一小会,”耶罗同样向她走来,"又能做得了什么?” "那还用问?”她举起剑,"当然是打倒你。” 两人相互冲向对方。刚刚发生的一幕再度上演,无论艾芙洛怎样尝试,她的剑始终无法对耶罗构成真正的威胁。就像我能感知他的灵能一样,他也能感知我的,无论我做什么,他都能提前知晓。 虽然所谓的提前不过是微乎其微的、比一次眨眼的十分之一更短的一小段时间,在这种级别的战斗中也已足够。不管灵能提升到何种程度,也不管招数多么巧妙、动作多么迅捷,只要这一点没有改变,就始终无法打倒他。 就算挥剑胡乱挥砍也是一样。我不知道我的剑砍向何处,可我的灵能却会告诉他。所以究竟该怎么做?到现在为止,艾芙洛的攻击还没有一次真正命中过耶罗,她本人却已经伤痕累累。先前被他刺中的地方虽然伤得都不重,可一直处于高强度的对抗下无暇处理,伤口正在不断扩大、加深,流血也严重到了无法再忽视的地步,刚刚那一击又让本就糟糕的状况雪上加霜。 伤势也影响了体力,她清楚自己支撑不了太久。看来这一次是真的不行了,这家伙实在太强。艾芙洛并不觉得遗憾,由于薇卡的缘故,她从小就知道,每个人总会遇到怎么努力也做不成的事,怎样拼命也战胜不了的对手,凡事只要尽力就好。 只可惜要对不起康娜了。若干脆不来也就罢了,给了她希望,又让她眼睁睁看着希望一点点流逝,自己还真是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错误啊。 不,她想到了,唯有这件事是可以再争取一下。 "等一下!”她抬剑架开长枪,退出交锋距离。 "怎么,死心了吗?” "你的强大我领教了,我不是你对手,我认输,”艾芙洛指指头顶,"但那孩子是无辜的。放了她,我就不再抵抗,你对我做什么都可以。抓我去见戴蒙,或者想现在就杀了我也没问题,一切随你高兴。” 康娜在挣扎,残缺的男人又一次咳嗽起来,看台方向传来士兵们惊讶的窃窃私语。他会同意吗?就艾芙洛的感受,耶罗是个相当纯粹的战士,战斗的风格和习惯都说明他与阴谋无缘的。可他又能做出绑架康娜这种事来…… 不管怎样,反正我得尽到我的责任。 耶罗拄着长枪,默不作声地注视了她好一会。火焰还在烧灼绳索,艾芙洛不安地抿了抿嘴唇,催促道:"怎么样?我虽然赢不了你,逃跑总还没有问题,这是笔相当划算的买卖。另外,我和姐姐一样,答应了的事就一定会做到,你完全可以放心。” "你若是要逃跑的话,我确实无法阻拦。所以,”耶罗竖起长枪,朝地上一顿,"你要用自己来交换她?用艾格兰的公主,来交换一个普通的学生?” "能救下一个总比一个也救不下来强。” 耶罗向看台的方向点了点头。士兵撤去火把,另一个士兵转动绞盘,康娜先是横向平移,接着又开始下降。艾芙洛注意到康娜脚上穿了双新鞋,这点上耶罗倒是意外的细心。 "我得提醒您一声,”耶罗冷冷地说,"戴蒙殿下不愿意再见到您。所以,他对我下达的命令是,就地将您杀掉,然后将头割下来带给他。” 铁链剧烈地晃动起来,康娜在拼命摇头,被堵住的嘴巴里不住发出"唔唔”的声音。 要来真的?艾芙洛揉了揉眼睛,重新睁开双眼。她最先看到的,是耶罗长枪的枪尖,泛着乌青的光泽,没有沾到一丝血迹。 我会被那东西杀死。想到自己会被长枪刺穿,艾芙洛不禁打了个寒颤。她转动脑袋,打量着这座位于地下的竞技场。这里就是我的葬身之地,老实说,实在阴暗了些。她的呼吸急促起来,冷汗不知不觉间爬满了脊背。自从两年前戴蒙首次举起叛旗,她已经见过太多的死亡,现在终于轮到自己了。 在菲塔索斯的试炼中尝试过三次,她以为自己早已熟悉了如何面对死亡,可死亡的脚步当真临近,她才发现这件事远比想象得要困难。难言的痛楚撕咬着她的心脏,这次是真的,不会再有重返人世的机会,我会永远陷入虚无。我不想死,我还年轻,还有大把大把美好的人生在等着我,我不想到那个什么也没有的世界去。 真想再和薇卡拥抱一次,真想再欺负海洛伊丝一次,塔罗恩也行,劳瑞娜答应让我看看她的脸,和罗贝特总督喝酒聊天也很有趣。硕大的汗珠顺着脸颊躺下,她舔了舔嘴唇,只觉得口干舌燥。 这些都是可以实现的。不要再去管那个小女孩了,逃跑的话,这里没人可以拦住我。那样我就能活下去,她和我根本素不相识,犯不着为了她白白赔上性命。再说就算我送了命,也不能保证耶罗一定能遵守诺言,说不定我才闭上眼睛,康娜就也被他们杀害了。 绞盘持续转动,康娜的双脚落在了竞技场的细砂土地上。有士兵上前将她身上的铁链解开,又扯去堵住嘴的布团。小女孩泪流满面向艾芙洛扑了过来,没跑出两步又停下,扑通一声向她跪下,咬紧嘴唇一言不发,只是不住用力磕着头。 她在求我不要这样做么?看着康娜,艾芙洛突然为自己刚刚的想法感到了深深的羞愧。一切都只是借口而已,她比我更年轻,根本还只是个小孩子,未来比我有更多的可能性。她也一定有想要再见的人,想要去做的事。她都能为了我而牺牲自己,我又怎么能丢下她一个人逃跑? 我没法救下她是因为我敌不过耶罗,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一点也不用觉得羞耻。可明明把那样的豪言壮语说出了口,事到临头却又想退缩,这就让人绝对无法忍受了。我不能在最后关头还让自己的人生蒙羞,那太卑鄙了。 幸好我只是想想而已,没有付诸实现。艾芙洛平复了一下呼吸,尽可能平静地说道:"放了她吧。” "她已经和空气一样自由了。我不会欺骗一个如您一样勇敢的人。” "是吗?从你嘴里听到夸奖还真叫人不习惯哪,”艾芙洛将自己的剑抛到耶罗脚下,"现在,请便吧。” 耶罗端起了长枪。"你还有什么要求,告诉我,按照古老的惯例,我会替你完成。” 枪尖对准了自己。艾芙洛浑身绷紧,心脏的跳动声从未有此刻这般清晰。反正马上都要死了,我可不能再丢人。她深深吸了口气,送上自认无可挑剔的微笑:"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把我的脑袋送给戴蒙时,记得替我化一下妆。你要是不知道怎么做的话,你身边总有人知道的。就这样。” 第501章 最后的对手(7) 耶罗默默地点了点头。长枪倏地刺来,艾芙洛甚至没感到痛,浑身的力气就抽走了似的消失得干干净净。双腿再也无法支撑体重,双臂也完全使不上劲,她向前扑倒在地。 这就是死亡的感觉吗?艾芙洛惊讶于自己的镇静。这次不是幻觉,一切都是实实在在发生的,她用最后的力气抬起头,看着耶罗巨大的铁靴一步步走来。他的脚步蹒跚,但是没有丝毫犹豫和迟疑。 长枪的枪尖指向地面,毫无疑问,他会选择他最擅长的武器来结果我。艾芙洛目不转睛地看着枪尖逐渐逼近,逼近,最后停在了离她的眼睛不到一尺的地方。枪尖提起,她明白自己剩下的生命该用秒来计算了。他的话,大概会选择心脏吧,希望别太痛才好。 然而她却迟迟没等到枪尖刺下。接着他庞大的身躯便轰然倒地,激起冲天的尘土。发生了什么?艾芙洛蓦地发现自己又能动了,骨碌爬起,茫然地看着耶罗。这家伙怎么了? "不用担心,”一旁那肢体不全的男人说,"已经结束了。” "结束了?”艾芙洛不解地看着他。比起刚才,男人的状况似乎好了一些,苍白的脸上有了些微的血色。 "是的,艾芙洛殿下,原谅我刚才对您的无礼。另外,康娜小姐,”男人勉强笑了笑,"给你添麻烦了。” "不,耶罗先生,”康娜啜泣着走向男人,"我没帮上您的忙。您……” 看台上的士兵们纷纷摘下头盔,列成队伍,沉默而有序地朝竞技场走来。康娜叫那个男人耶罗先生?这是怎么回事?艾芙洛不知所措。"你们,”她挠着脑袋,"你们在说什么?他,”她不安地远离了倒下的耶罗两步,"他是怎么了?” "从来也没有什么他,”男人回答,"那只是副铠甲。我的意思是,铠甲里面是空的,真正操控的人是我。” "是你?”艾芙洛诧异地盯着男人空荡荡的袖子,"巨马城那次也是?” "一直是我。这副铠甲,”男人神情复杂地看着倒在地上的铠甲,"由娜塔莎大人为我施加了法术,是让我这个离开了拐杖连站都站不起来的人也能投身战斗。这点上,我得对她说声谢谢。” 艾芙洛恍然大悟:"所以那次我明明用锤子砸烂了你的臂甲,你看起来却一点不像受伤的样子。” "是的,”耶罗笑了,"铠甲没有知觉,战锤,剑,枪,火焰,什么都伤不到我。某种意义上,用那副铠甲和人战斗,从一开始就立于不败之地了。不仅如此,由于铠甲里没有肉体的存在,我可以做出许多常人无法做出的攻击,而且也根本不需要考虑任何防守。” "可上一次,你还是在伤到手臂……不,是伤到臂甲就离开了。就是刚刚,你也很认真地防守哪。” "是的。铠甲没有知觉,但我有。借助这身铠甲的优势,我杀了许多人,但那些被我杀掉的人本就不是我对手,有没有铠甲,结果都不会改变。这谈不上原则,你也可以说我虚伪,但我确实是这么做的。” "那你为什么要把康娜抓来?” "我不是耶罗先生抓来的,”耶罗还未回答,康娜急急忙忙抢着说道,"他昨天晚上找到我,说有事想请我帮忙。虽然不明白耶罗先生为什么会选中我,不过这件事好像很有趣,而且他还给了我礼物,”她说着低头瞥了眼自己的脚,"但是,我没想到您真的会来,而且,还为了我……为了我……” 女孩哽咽得说不下去,艾芙洛摸了摸她的头:"好啦,别哭啦,那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你弄错我的意思了,我要问的其实是,这位耶罗先生,为什么要用这样的方式邀请我?如果你是想和我决斗一场,就算不方便来找我,只要派个人来说一声就可以了,用不着这样麻烦啊。我刚刚可是真的以为要死了啊。” 士兵们穿过拱门,走上竞技场,肃立在耶罗周围。康娜抹着眼泪在他身边坐下。艾芙洛隐隐有不妙的感觉。联想到他那苍白的脸色,她明白了什么。 "请原谅,”耶罗惨白的脸上露出些许笑容,"我只是希望我最后一战的对手,能够毫无保留、竭尽全力。” "最后一战?你怎么了?”艾芙洛俯下身。靠近了观察,耶罗的身体状况比她原先以为的还要糟糕。他正在发烧,不用触摸也能感觉到他身体发出的热量,而且呼吸粗重,肺部发出的声音听起来像个残破的风箱。 艾芙洛不由回头又望了眼那副巨大的铠甲,刚刚的战斗显然加重了他的状况。原来他才是真正连生命都不顾也要战斗下去的那一个。身为祭司,这种事情不能坐视不管,她顾不上自己的伤,半跪下身子,开始吟唱咒文。 "不用麻烦了,”耶罗说,"这个病从一开始就没有救。” "或许吧,但至少能让你好受些。请你安静点,吟唱不能中断太多次。” "而且您自己也受了伤,还是我造成的。” "没错,那又怎样?我不是说过了吗,”艾芙洛装出不耐烦的样子来,"你刺伤了我也好,我的神术有没有效果也好,我都要尽到自己的责任。现在的我不是你的对手,而仅仅是个祭司,就是这样。” 她抿紧双唇,不再说话。转眼神术完成,黑色的雾气将耶罗全身包裹。她施展的是愈合祷言,这个神术本身非常简易,效果完全由施术者的技艺水平来决定。与她轻描淡写的态度不同,耶罗的情况糟糕,她便也用上了相当的灵能。刚刚的战斗她伤得不轻,灵能的消耗也颇为剧烈,当唱出最后一个音节,一阵眩晕袭来,她踉跄着就要倒下。 两个士兵一同扶住了她的后背。"谢谢您,殿下,”其中一个士兵说道,"耶罗先生没有看错,您不愧是他最好的对手。” "我就把这当成夸奖吧,”艾芙洛扶着他们起身,"你们是他的部下?” "不,我们是跟随他学习枪术的学生。”回答的士兵做了个手势,他的同伴以艾芙洛为中心围成半圆,齐刷刷举起长枪,向她致意。 第502章 最后的对手(8) 艾芙洛慌张地摆手,类似的场面无论经历多少次,她总是觉得忸怩不安。"呃,”她试着寻找话题,"你们不用这样,我是个祭司,你们的老师是病人,这是我的职责。总之,可以了!” "他们和您一样,”耶罗说,他的脸色缓和了些,呼吸也不那么艰难,"这或许是您的职责,但他们总要向您致意的。这是他们应该做的。刚刚与我战斗时,您可不是这副样子的。” "两码事,”艾芙洛扫视耶罗的学生们,"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 "您的伤势如何?” "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流了几滴血而已。” 耶罗以审视的目光看了她片刻,点了点头:"既然如此,那就耽搁您几分钟时间,听我讲个简短的故事吧。” 做了个表示肯定的手势,艾芙洛席地坐下。耶罗抬起眼睛,她以为他在回忆过去,思忖从何处讲起,不防突然有个东西——不对,她看清楚了,那分明是个穿着盔甲的人——从天而降。 是劳瑞娜,她稳稳落在艾芙洛和耶罗之间,既没发出声音,也没激起尘土。"抱歉打搅,”她躬身向耶罗行了一礼,"我是艾芙洛殿下的剑术教练劳瑞娜,希望能有幸能分享您的故事。” 惊讶在耶罗的脸上浮现,但程度上远没有艾芙洛那么深。"劳瑞娜!”她一跃而起,紧紧将她包入怀中,"你,你没事?” 劳瑞娜不解地歪了歪头:"您这是什么意思?我能有什么事?” "那你刚刚哪儿去了?害得我好担心!” "我就躲在这儿,一直看着您和耶罗先生战斗啊。” "什么?”艾芙洛推开她,"你就那么眼睁睁看着我被人打得满地找牙,也不出来帮我一下!万一耶罗先生真的是坏人,我岂不就完蛋了吗?就算是你也不见得一定能从他手里救下我吧!” "啊您想多了,不是不见得,是肯定救不下来。” "你这小坏蛋!”艾芙洛气急败坏地在劳瑞娜脑门上捶了一下,然后抓着她的双肩用力摇晃,"刚刚我可是真的以为自己要死了啊!那种滋味你能体会吗?能体会吗?嗯?你倒是说话啊!” 蹂躏这孩子的感觉意外的好,光是摇晃不过瘾,艾芙洛索性把她举过头顶,抡来丢去,又按在地上,像是捏一团面粉似的又揉又搓。耶罗的学生们目瞪口呆,看着劳瑞娜在她手中颠来倒去,没谁知道是什么情况。 "我不是……唔您住手……”劳瑞娜假意挣扎,"我、我喘不过气来了……” "你穿着盔甲哪!我又没卡住你脖子,怎么会喘不过气来?” "这、这种事怎么能怪我……明明是您……” "我?我怎么了?”艾芙洛依依不舍地松开了她。 "您……该怎么形容呢?我还以为您肯定能发现的呢。” "发现什么?” "首先,”劳瑞娜踮起脚来朝看台方向望,然后指给她看,"您难道没发现,他们在烧的绳子,和吊住康娜的铁链根本就没系在一起吗?” 艾芙洛观察了半晌,一拍脑袋:"好像确实如此!” "康娜原来的鞋子被送来当信物了,可她现在脚上又穿了双新的鞋子。如果她真是被绑架来的,耶罗先生又怎么会替她准备鞋子呢?” "啊?”艾芙洛打量了下康娜脚上的新鞋,皮革柔软而闪亮,一望可知做工精良、价格不菲,"是这么回事。”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耶罗先生是位纯粹的战士,如果真是奉了戴蒙殿下致命来杀您的,一枪把您捅穿就好啦,干嘛还要费这么多力气?他可是花了不少功夫引导您如何感知灵能,如何利用对灵能的感知来进行战斗,还仔细地了解您现在的实力。老实说,我也很想知道他这么做的理由。啊,我得再做下自我介绍,”她又对耶罗行了一礼,"我是艾芙洛殿下的剑术教练,我叫劳瑞娜,很遗憾不能与您坦诚相见。对于教出了这般无能的学生,让您见识到这样丢人的一幕,我深感抱歉,并且恳请您的原谅。我会好好敲打她,以教她改正唔唔放手,请您放手——” 耶罗认真地打量着劳瑞娜。"我在学院里见过您几次,”他闭上眼睛长叹一声,"但没想到您是艾芙洛殿下的教练,更没想到您是这样有意思的人。可惜我们见得太晚了。” "是吧?”艾芙洛一边用力摇晃劳瑞娜的脑袋一边说,"是我的教练,更是我的朋友。确实是个很有意思的孩子呢。” "您、您就是这样对待朋友的……” "你不也说朋友无能和丢人嘛,彼此彼此啦。” "我说的意思与您说的意思不同,”耶罗说道,"两位,我可以开始讲我的故事了吗?” 他的话里有着某种让人感到沉重的东西,艾芙洛松开了劳瑞娜:"抱歉。” "感谢两位的理解。我本来的名字是希恩,耶罗·库珀·泰格是我追寻了一辈子的幻影,也是我最大的遗憾,随着我最后一场战斗的结束,已经再也不需要用到这个名字了。您也一定看出来了,我得的是不治之症,支撑到现在已是极限。” 围在身边的士兵有人低声哭泣。耶罗——不对,是希恩喘息了片刻,继续说了下去:"我出生在艾格兰西境,父亲虽然是个伯爵,可他的领地大部分都是寸草不生的岩滩,外加几座荒芜的小岛。我有好些兄弟,他们每个人的梦想都是成为骑士,这让父亲很苦恼。想当骑士,至少需要一匹战马加一副铠甲,这些东西的价钱可以把死人吓得活过来,而父亲治下的岩石、岛礁和沙滩连半个铜板也产不出来。而我不同,我从小对就没有兴趣,却迷恋上了枪术。不是比武大会上举着竞技用枪向着对手的盾牌戳刺那么简单,而是和刚才那样,把如何运用长枪追求到极致。对于我的这项爱好,父亲和兄弟们都很支持,毕竟打造一摞长枪比准备铠甲和战马便宜得多,而长枪的使用技巧通常是身份低下的步兵才会去学习的,教练的收费也十分低廉。” 第503章 最后的对手(9) 成为骑士竟然是如此沉重的负担吗?这么说来,从小到大身边的那些骑士,难道个个都很富有?仔细回想,好像确实是的。人生而平等,但总有些人比别人更平等,艾芙洛不禁叹了口气,然后问道:"您有多少兄弟呢?” "父亲有三个儿子,我是次子。兄长和弟弟如愿成为了骑士,而我的枪术很快就胜过了父亲领地内的所有教练。不仅如此,虽然我的兴趣是枪术,但无论是骑术、剑术或是徒手格斗,周围没有一个人是我对手,”耶罗晃了晃空荡荡的袖子,"真是段美好的日子,每天都能汗流浃背、精疲力尽地回家,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没了拐杖连走路都做不到。” "这一点也不妨碍您是个伟大的战士!”一个士兵激动地说,其他人纷纷附和。 "你们高看我了,让我们继续吧,不能让艾芙洛殿下和她的教练等太久。我没有因为一时的成就沾沾自喜,一心只想变得更强。我寻访了西境的好些知名教练,但以当时我的实力,寻常的教练根本无法指导。后来有一天,我终于从一位战士的口中打听到,在遥远的绿宝石之森有一位隐士,按照那位战士的说法,隐士对所有武器的使用都堪称大师,若世上还有人能指点我的枪术的话,一定就是他了。” 绿宝石之森的名字很美丽,然而那是座险恶的森林,对外来者尤其排斥。我历经千辛万苦找到了那位隐士。一切辛劳都是值得的,隐士比传说更强大,而且幸运的是,他认可了我的天赋,收下我成为他的学徒。” 其实他根本不是什么隐士,过的也不是隐居生活,正相反,那是个相当热闹的地方。老师为人和蔼,唯独对训练很严格,那时的每一天都过得充实而疲惫。在他的指点下,我不仅枪术有了长足的长进,更是懂得了如何感知灵能。也是在那里,我认识了那身盔甲原先的主人。” 耶罗定定地看着躺在地上的盔甲。黑色的板甲反射着火光,闪亮的表面找不到一条划痕。 "这副盔甲原先的主人?” "是的。他早我一年成为老师的学生,极为难得的是,他也对枪术有着无比的狂热。可以说,他是诸神赐送到我身边来的天使。他是我最好的对手,最好的朋友,最好的兄弟。我们一同钻研枪术,他的天赋与我不相上下,给了我许多帮助,”顿了顿,耶罗的视线从盔甲上移开,仰望上方的黑暗,"他就是耶罗。” "您为什么会用他的名字?”艾芙洛适时地问。 "很快就会说到了。就那样持续了大约两年,艾格兰发生了叛乱,”耶罗,不,希恩惨淡地笑了笑,"我的家族和耶罗的家族分属两个阵营。” "这,”艾芙洛大致可以猜到发生了什么,"这真是个悲剧。” "是的,殿下,荒唐的悲剧。不知该说是幸运还是不幸,那时的我没有和耶罗在战场上相遇,可随后消息传来,他对上了我的家人,我的父亲和弟弟都在那场战斗中战死了。母亲终日以泪洗面,很快就一病不起,没有几天也去世了。” 叛乱结束后,耶罗将父亲和弟弟的骸骨送来给我。我本来不想杀你父亲和弟弟,但他们主动送上了门,还想要杀我,我只好杀了他们。这不能怪我,他们太弱了,还没有自知之明,本就不该上战场。他是这么对我说的。” 我被他的态度激怒了。以他的实力,就算我父亲和弟弟再怎么拼命,也不可能对他构成任何威胁。我因为自己最好的兄弟而失去了父母和家人,他却还能说出这样的话。我不顾一切地要求和他决斗。当时我的想法是,我在战争中已经失去了父母和兄长,若是赢了能为他们报仇;若是输了,倒也一了百了。” 耶罗答应了我的要求。对于两个能够感知灵能的战士而言,战斗不是那么容易分出胜负的,我们手执长枪相互对峙,谁也不敢轻举妄动。很快我就发现,耶罗的灵能比我原本估计地要弱,不仅如此,还相当不稳定。不管是什么原因,这都是我的机会,因此我率先发起了攻击。” 希恩背靠墙壁,又一次深深叹息。"我的长枪从他的肚子那儿刺了进去,又从背后穿出。直到他跪在地上,鲜血顺着我的枪杆滴落,我才意识到我赢了。同一时间,我也意识到我把我那狭小的世界里最后一点在意的东西亲手湮灭了。刹那间我清醒过来,上前抱住了他,他却用最后的力气将我推开。不,”耶罗的嘴唇颤动,"你不能碰我的血,他是这么说的。” 劳瑞娜轻轻惊呼了声:"不能碰到血?是灰鳞病,还是石化症?” "是石化症。就在这个时候,我的哥哥出现了,他带来了真相,可惜为时已晚。那场战斗,耶罗根本就没有参加,父亲和弟弟的死与他一点关系也没有。他之所以那么说,是因为我和他一直想要一决高下,可他已经染上了石化症,自知时日无多,又担心告诉了我实情之后我会心生怜悯,无法静下心来与他决斗。” 知道这一切后,我嚎啕大哭,我杀了他,他却反过来向我道歉。他欺骗了我,在决斗中静不下心来的反而成了他,所以才会那么简单地落败。他说是他一心想促成这次决斗,可最后又是他本人玷污了这场决斗,死在我的枪下是最合适的安排。” 那之后,我消沉了很久。接着我便发现,自己身上也出现了石化症的症状。回想起来,当时我还是沾到了耶罗的血,应该就是那时染上的。我一点也不害怕,一想到很快就能见到父亲,母亲,弟弟,当然还有耶罗,我甚至反而有些欣喜。兄长逼着我去治疗,其实真是多余,不过为了不让我这世上最后的亲人难过,我还是去了圣堂。祭司们为我截肢时都很可惜,因为我从此再也没法持枪了,他们知道我有多厉害。我可不这么觉得,因为,”他又看了眼盔甲,"我已经没有持枪的理由了。” 第504章 最后的对手(10) "因为耶罗先生的缘故吗?”艾芙洛问。 "是的,”希恩落寞地说,"再也没有人能像耶罗那样和我一起探讨枪术,相互切磋。那场失去的决斗,我已经永远也找不回来了。” "可是,”艾芙洛说,"请恕我无礼,您和耶罗先生这样一起磨炼技艺就很好,为什么非要进行那种你死我活的决斗呢?” "并不是谁都像您和薇卡殿下一样的,”劳瑞娜说,令艾芙洛惊奇的是,这孩子的口气听起来和希恩一模一样,"那是立志成为最强的战士必须要面对的命运。枪术也好,剑术也好,归根结底都是为了追求更加高效地杀人而在这世上诞生的,是非常残酷的技艺。希恩先生并没有在决斗中真正战胜耶罗先生,所以也永远无法在他衷心热爱的枪术上做到最强了——不管他如何提升,耶罗先生都已经不在了,他难道还能把空气当成是对手吗?” "我认识你太晚了,教练。”希恩笑了。 "我也有同感,”劳瑞娜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其实我一点也不喜欢挥剑的感觉,更不喜欢杀人……眼前会红红的,手上也黏糊糊的都是血,不管怎么洗,总觉得洗不干净……啊抱歉,希恩先生,请您继续。” "好的。祭司们为我截肢,但也只是延缓病情的发作,石化症已经渗入了我的内脏,我的命运已经无法更改。就在这个时候,伊利昂大人和娜塔莎大人找到了已经残缺不全的我,提出为我治疗以延长生命,希望我能为他们效力。” 我根本不在乎还能活多久,何况这副样子根本也谈不上什么效力,想也没想就回绝了他们。可娜塔莎大人却成功地说服了我,让我重新找到了持枪的意义。” "她怎么说服您的?”艾芙洛大为好奇。 耶罗缓缓转动头颅:"她让我找到了新的目标,就是他们了。” "他们?啊我明白了,”艾芙洛说,"那位娜塔莎大人给您找了些好孩子,让你教导他们枪术。” "不只是这样。她并没有直说,但听了她的话我明白了,长枪也好,剑或者别的什么也好,人类使用武器已经有数千年的历史。我确实失去了耶罗,也失去了成为最强的机会,但一个人是否登上那至高无上的巅峰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把攀登这个过程一代一代传承下去。这样在漫长的世代过后,终有一天,我们人类——而不是某个人——站在巅峰俯瞰大地、回首过去时,其中能看到我的身影,这就够了。” 她确实重新燃起了我的斗志。不过尽管如此,我的身体已经变成了这副样子,根本不可能再上战场。于是,精于操控灵能的娜塔莎大人又施展法术,让我可以控制盔甲来代替本人。她特意选择了耶罗的盔甲,这身东西是他家族的传家宝,全重将近四百磅,正常人不可能穿得动。不过由于盔甲上附有强力的法术,所以实际上穿起来几乎感觉不到重量。娜塔莎大人施展的是个神奇的法术,只需要很少的灵能,就能让我操控如此沉重的东西。虽然盔甲本身没有触感,但它的灵能却能与我的灵能融为一体,适应了一段时间后,它仿佛成为我身体的一部分……不,比我本来的身体更适合战斗。没有了肌肉和骨骼的限制,我的长枪比先前更加迅捷精准,身体的移动也更加轻捷灵活。刚刚和您战斗时,在您感知灵能之前,我甚至能保持在您身后不被您看到,就是这个缘故。” "原来是这样啊?”艾芙洛关心的是另外一件事,"那位娜塔莎大人可真是个了不起的人,真想见一见她,和她好好聊聊天,一起喝杯酒就更好了。” 话一出口,艾芙洛就意识到自己哪里弄错了。希恩的神情僵硬了少许,一边的劳瑞娜也轻轻咳嗽了声。 "您的愿望恐怕无法实现了,”希恩说,"娜塔莎大人已经死了。” "死了?太可惜了!她是怎么死的?” "在战斗中落败,又不愿意投降。” "真是糟糕,”艾芙洛真心感到惋惜,那是多么好的一个人啊,帮助失去人生目标的战士重新站起来,光听听希恩的描述都令人向往,"谁干的?不管是谁,毫无疑问都是个混——” 希恩及时打断了她:"您的妹妹和一位旅行诗人。” 艾芙洛顿时噎住。我只有一个妹妹就是海洛伊丝,而她身边的旅行诗人除了诺亚也没有别人。该死,她诅咒自己的愚钝,那什么娜塔莎大人和伊利昂是一伙的,她当然是海洛伊丝的敌人啊。 "就算她还活着,您见到她多半也会在一分钟之内就扑上去揍她的,”劳瑞娜补充,"如果你知道她对薇卡殿下都做了些什么的话。” "她都做了什么?” "是她负责审问薇卡的。还需要我继续说明下去吗?” "……不用了。” "耽搁了两位很久,不过现在,我的故事就要结束了,”希恩一语双关地说,"娜塔莎大人的药物延长了我的生命,但她毕竟不是神,力量终究是有极限的。不过在这生命行将终结的时刻,我很高兴,因为我果然没有看走眼,您是个值得托付的人,艾芙洛殿下。” "您要托付我什么?他们吗?”艾芙洛环顾四周的士兵。 "那可用不着,他们早就不是需要人照顾的小孩子了。” 希恩的话引起士兵们一阵赞同的议论。"那您是要……”艾芙洛又想到了一种可能,希恩刚刚才提过传承的话题,"把您的枪术继承下去?” "也不需要。他们使用长枪的技巧虽然还及不上我,但只是传承的话毫无问题,将来总会有人超越我的,”希恩说道,"我希望您能继承那副盔甲。” "那副盔甲?”这出乎艾芙洛的意料,"这么说可能冒犯,但我以为,让这副盔甲伴随您比交给我恐怕更好哦?” "不是那样的,盔甲……不仅仅是盔甲,”希恩的脸上又现出那种病态的潮红,"您和我一样能够感知灵能,超越了常人的领域。但看得出来,您还不熟练,运用也不够自如。并且就我观察,如果不是因为某些奇特的经历,现在的您未必就能掌握这项技能。” "啊,是吗?”艾芙洛挠了挠头,"是很不容易。其实,不是刚刚和您的战斗中被逼得走投无路,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已经可以感知灵能了……咦?” 第505章 最后的对手(11) 感知范围内的灵能全都沉寂下来。不,不对,不是沉寂,而是感知能力从身上消失了。希恩显然知道她的状况,面露微笑:"所以,感知灵能虽然是个相当了不起的技能,但连您这样的天赋也难以掌握。对一项技艺的传承来说,这是相当不利的。” 艾芙洛听懂了希恩的意思:"您是说,您知道如何让这项技能的学习……变得容易些?” "是的,”希恩颔首,"秘密就藏在那身盔甲里。当然,容易也只是相对的,要是运气好,十万个人中或许能找到一个能学会的。我的学生里,”他缓缓审视着士兵们,"多半一个也学不会。大概就是这样的难度吧。” "十万个人中才一个……”艾芙洛忍不住嘟囔,"这也算‘容易’?” "但总比现在强——艾格兰与西维加起来有数千万人口,可从三十年前到现在,能感知灵能的连我和耶罗在内也不超过十个。我是说,把您也算上的话。更糟糕的是,有些人可能凭着某种巧合掌握了这项技能,但却因为各种原因从来也没经受过训练,更没有机会在战斗中运用过,终其一生都对自己的才能毫无察觉,导致技艺被白白浪费掉。这实在太令人感到遗憾了。” "既然如此,那就谢谢您如此信任我了。”艾芙洛站起身来。灵能消耗太大,又流了许多血,她头晕目眩,幸好劳瑞娜不着痕迹地搀扶了一把。略微定了定神,艾芙洛认真地向希恩行了一礼。 希恩伸出右手:"请把您的手给我。” 艾芙洛在他面前半跪下,摊开双手。希恩握住了她的右手。尽管一时失去了感知灵能的能力,她还是感到有什么东西从盔甲上流向了自己。皮肤有轻微的刺痛感,更多的则是麻痒,并不难受,甚至还有几分舒服。 "就像是身体的一部分,虽然现在的您还操控不了,但将来您会喜欢上这种感觉的,”希恩喘息着,"我心里很清楚,伊利昂大人和娜塔莎大人利用了我,但他们同时也成就了我。而且,我利用这副盔甲战斗时,就好像是和耶罗并肩作战一样。所以不管怎样,我还是感激他们。真是对不住了。” 他的呼吸渐渐微弱,却把艾芙洛的手握得更紧。"您不用感到抱歉,”艾芙洛点了点头,"这种事,我还是明白的。” "对我来说,”希恩平静地微笑,"这副盔甲承载了耶罗和我的梦想,是个太过沉重的负担。现在,我终于能将它脱下,去见到我的父母和兄弟了。这一天我已等待了很久,”他抬起头,望向自己的学生们,"所以你们用不着为我感到难过。” 回应他的是一片啜泣。这种时候,又有谁能不难过呢?艾芙洛的左手也搭上了希恩的手臂:"请放心,我会把您和耶罗的梦想一同继承下去。” 异样的光彩在希恩脸上绽放。"谢谢。请一定阻止您的兄长,他到珍珠地的赛哈克山去了,那儿的星门才是他真正的目标……”他的声音越来越微弱,"不过在那之前,您得先阻止他们开启亚尔提那星门……一切就拜托您了。” "我会的。我向您保证,”艾芙洛抿了抿嘴唇,"不管发生什么,我绝不会让这副铠甲蒙受一丝一毫的耻辱。” "我记得有位哲人说过,在临终时有个可以托付的对象,是无上的幸福……所以……我……” 他的声音微弱到不再听得到。那个时刻终于还是到来了。 那一刻,艾芙洛仿佛感到有东西在胸膛里来回冲撞,她握着他的手一动不动,一时间连呼吸都要为之停止。许久,劳瑞娜轻轻在耳畔说道:"殿下,让他安息吧,现在回去还赶得上早餐——活着的人总得把逝去的人的那一份也一起吃掉。” 她的比喻令艾芙洛稍稍好受了些。"是啊,”艾芙洛松开希恩的手,"他走了,我们还有我们的责任呢。各位,”她看着身边的士兵们,"你们下来有什么打算?” 一个士兵站了出来:"先得将老师火化。老师是西境人,那儿的人死后都要火葬。” "那么,要把骨灰送回他的家乡吗?他刚刚说他父亲是西境的伯爵,你们知道是哪一位吗?” 士兵摇头:"不需要,老师他看起来并不老,可实际上已经超过了一百岁,早就没有亲人活在世上了。他的愿望,是将骨灰撒在南境的绿宝石之森。那儿有座大湖,叫做河流之心,老师就是在那里和耶罗先生一同学习枪术的。” "所以得把他的骨灰送到那儿去。那之后呢?战争很快就要结束了,你们也没有理由继续追随戴蒙了。再说,你们都是希恩先生的学生,因为他的缘故才加入戴蒙那一边的。如果你们愿意为我啊不,是为海洛伊丝陛下效劳的话,我很欢迎哦。”虽然希恩说他的学生们不是需要照顾的小孩子,但艾芙洛却还是希望把一切都安排妥帖。 "感谢您的厚爱,”士兵低下头,"我们不会再与您为敌,但也不能厚着脸皮接受您的好意。我们打算找个地方继续练习老师教导的枪术,并且传授给更多人。” "人不可能只靠枪术就活得下去,总得要面包和葡萄酒,所以何必还另外找地方呢?跟着我不就很好吗?如果你们不愿意继续和艾格兰有任何瓜葛,我还可以把你们介绍给罗贝特总督,裘里是个好地方,”以他们的总督来看,应该不坏,"在那儿你们肯定能找到喜欢枪术的人。” 对方看来被他说动了一点点。"我们不要继续待在这种地方了,”艾芙洛提议,"不如先到外面去,然后再好好讨论前途问题吧。” "抱歉,”看台的方向传来甜美悦耳的嗓音,"你们不能离开。” 听到这个声音,艾芙洛又惊又喜。她循声望去,有人从竞技场的入口走了进来,那个人从头到脚都裹在的漆黑闪亮板甲里,背着一柄双手剑,皮革的剑鞘朴素,陈旧,但是保养得很好。盔甲则又轻又薄,表面上着细密的金色釉彩,精致的做工让这身东西看来更适合庆典,而非战场。 我没有听错,绝对就是她。心情激荡之下,艾芙洛用力咽了口口水才说得出话来:"薇卡?” "是我。”来人摘下头盔。 第506章 最后的对手(12) 感知范围内的灵能全都沉寂下来。不,不对,不是沉寂,而是感知能力从身上消失了。希恩显然知道她的状况,面露微笑:"所以,感知灵能虽然是个相当了不起的技能,但连您这样的天赋也难以掌握。对一项技艺的传承来说,这是相当不利的。” 艾芙洛听懂了希恩的意思:"您是说,您知道如何让这项技能的学习……变得容易些?” "是的,”希恩颔首,"秘密就藏在那身盔甲里。当然,容易也只是相对的,要是运气好,十万个人中或许能找到一个能学会的。我的学生里,”他缓缓审视着士兵们,"多半一个也学不会。大概就是这样的难度吧。” "十万个人中才一个……”艾芙洛忍不住嘟囔,"这也算‘容易’?” "但总比现在强——艾格兰与西维加起来有数千万人口,可从三十年前到现在,能感知灵能的连我和耶罗在内也不超过十个。我是说,把您也算上的话。更糟糕的是,有些人可能凭着某种巧合掌握了这项技能,但却因为各种原因从来也没经受过训练,更没有机会在战斗中运用过,终其一生都对自己的才能毫无察觉,导致技艺被白白浪费掉。这实在太令人感到遗憾了。” "既然如此,那就谢谢您如此信任我了。”艾芙洛站起身来。灵能消耗太大,又流了许多血,她头晕目眩,幸好劳瑞娜不着痕迹地搀扶了一把。略微定了定神,艾芙洛认真地向希恩行了一礼。 希恩伸出右手:"请把您的手给我。” 艾芙洛在他面前半跪下,摊开双手。希恩握住了她的右手。尽管一时失去了感知灵能的能力,她还是感到有什么东西从盔甲上流向了自己。皮肤有轻微的刺痛感,更多的则是麻痒,并不难受,甚至还有几分舒服。 "就像是身体的一部分,虽然现在的您还操控不了,但将来您会喜欢上这种感觉的,”希恩喘息着,"我心里很清楚,伊利昂大人和娜塔莎大人利用了我,但他们同时也成就了我。而且,我利用这副盔甲战斗时,就好像是和耶罗并肩作战一样。所以不管怎样,我还是感激他们。真是对不住了。” 他的呼吸渐渐微弱,却把艾芙洛的手握得更紧。"您不用感到抱歉,”艾芙洛点了点头,"这种事,我还是明白的。” "对我来说,”希恩平静地微笑,"这副盔甲承载了耶罗和我的梦想,是个太过沉重的负担。现在,我终于能将它脱下,去见到我的父母和兄弟了。这一天我已等待了很久,”他抬起头,望向自己的学生们,"所以你们用不着为我感到难过。” 回应他的是一片啜泣。这种时候,又有谁能不难过呢?艾芙洛的左手也搭上了希恩的手臂:"请放心,我会把您和耶罗的梦想一同继承下去。” 异样的光彩在希恩脸上绽放。"谢谢。请一定阻止您的兄长,他到珍珠地的赛哈克山去了,那儿的星门才是他真正的目标……”他的声音越来越微弱,"不过在那之前,您得先阻止他们开启亚尔提那星门……一切就拜托您了。” "我会的。我向您保证,”艾芙洛抿了抿嘴唇,"不管发生什么,我绝不会让这副铠甲蒙受一丝一毫的耻辱。” "我记得有位哲人说过,在临终时有个可以托付的对象,是无上的幸福……所以……我……” 他的声音微弱到不再听得到。那个时刻终于还是到来了。 那一刻,艾芙洛仿佛感到有东西在胸膛里来回冲撞,她握着他的手一动不动,一时间连呼吸都要为之停止。许久,劳瑞娜轻轻在耳畔说道:"殿下,让他安息吧,现在回去还赶得上早餐——活着的人总得把逝去的人的那一份也一起吃掉。” 她的比喻令艾芙洛稍稍好受了些。"是啊,”艾芙洛松开希恩的手,"他走了,我们还有我们的责任呢。各位,”她看着身边的士兵们,"你们下来有什么打算?” 一个士兵站了出来:"先得将老师火化。老师是西境人,那儿的人死后都要火葬。” "那么,要把骨灰送回他的家乡吗?他刚刚说他父亲是西境的伯爵,你们知道是哪一位吗?” 士兵摇头:"不需要,老师他看起来并不老,可实际上已经超过了一百岁,早就没有亲人活在世上了。他的愿望,是将骨灰撒在南境的绿宝石之森。那儿有座大湖,叫做河流之心,老师就是在那里和耶罗先生一同学习枪术的。” "所以得把他的骨灰送到那儿去。那之后呢?战争很快就要结束了,你们也没有理由继续追随戴蒙了。再说,你们都是希恩先生的学生,因为他的缘故才加入戴蒙那一边的。如果你们愿意为我啊不,是为海洛伊丝陛下效劳的话,我很欢迎哦。”虽然希恩说他的学生们不是需要照顾的小孩子,但艾芙洛却还是希望把一切都安排妥帖。 "感谢您的厚爱,”士兵低下头,"我们不会再与您为敌,但也不能厚着脸皮接受您的好意。我们打算找个地方继续练习老师教导的枪术,并且传授给更多人。” "人不可能只靠枪术就活得下去,总得要面包和葡萄酒,所以何必还另外找地方呢?跟着我不就很好吗?如果你们不愿意继续和艾格兰有任何瓜葛,我还可以把你们介绍给罗贝特总督,裘里是个好地方,”以他们的总督来看,应该不坏,"在那儿你们肯定能找到喜欢枪术的人。” 对方看来被他说动了一点点。"我们不要继续待在这种地方了,”艾芙洛提议,"不如先到外面去,然后再好好讨论前途问题吧。” "抱歉,”看台的方向传来甜美悦耳的嗓音,"你们不能离开。” 听到这个声音,艾芙洛又惊又喜。她循声望去,有人从竞技场的入口走了进来,那个人从头到脚都裹在的漆黑闪亮板甲里,背着一柄双手剑,皮革的剑鞘朴素,陈旧,但是保养得很好。盔甲则又轻又薄,表面上着细密的金色釉彩,精致的做工让这身东西看来更适合庆典,而非战场。 我没有听错,绝对就是她。心情激荡之下,艾芙洛用力咽了口口水才说得出话来:"薇卡?” "是我。”来人摘下头盔。 第507章 穿越时空的骨肉相残(1) 头盔下正是那张朝思暮想的脸。 "姐姐!”艾芙洛欣喜若狂,多少日子来的牵挂此刻终于落了地,她想也没想就要向薇卡扑过去,"你——” "等一下!”劳瑞娜倏地挡在了她身前,张开双臂拦住去路,浑身都颤个不停。 "怎么了?”艾芙洛还从未见过这孩子如此激动。 "您不能过去,不能靠近她。薇卡殿下……殿下不对劲。” "哎?”艾芙洛奇怪地打量了下姐姐,脱下头盔后一头金色的长发如同波浪般披在肩头,白皙的脸上透着健康的红晕,气色很好,完全看不出哪里不对劲。诚然,久别重逢,姐姐看我的眼神有些太过平静了,但她的性格本就如此,根本不值得奇怪。 天知道劳瑞娜想到了什么稀奇古怪的事。"不对劲的是你吧?”她敲了下劳瑞娜后脑,"好啦,下来说不定会让你看到丢人的一幕呢。”没错,眼泪快要忍不住了呢。现在的艾芙洛,只想狠狠抱住薇卡,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说,这就够了。 "不,”劳瑞娜这次没有配合她的小小玩笑,"和您看到的不一样。薇卡殿下……这种感觉……太可怕了……” 她的声音罕见地渗入了一丝恐惧。"您的教练说得对,”有个士兵说,"薇卡殿下和原先不一样了。” "是啊,”薇卡沿着看台的阶梯一级级朝竞技场走来,"我现在站在戴蒙哥哥一边。” 艾芙洛愣住。姐姐在说什么胡话?她怎么会站到戴蒙一边?"等等,你是清醒的吗?大早晨喝酒可不好!他答应了你什么?”艾芙洛一时有些语无伦次,果然不对劲,薇卡可不是那种会轻易改变立场的人,世上也没有人能收买她,"你难道不在乎海洛伊丝了吗?不过没关系,这个我们可以再商量。” 姐姐摇了摇头:"不,已经没什么好商量的了。”她从背上抽出双手剑,双手握住剑柄。 "你要做什么?” "清理背叛者。” "你说他们?”艾芙洛回头张望了下耶罗的学生们,"他们可不是什么背叛者,他们始终坚定地追随自己的老师,从没有背叛过任何人。” "是的,”薇卡说,"我不会为难他们的。我说的背叛者,是你。我要杀了你。” "什么?”艾芙洛情不自禁倒退了半步,"我?你在说什么啊姐姐,喂喂,你真的不对劲啊,你……你真的是薇卡吗?” "恐怕不是了。”劳瑞娜说。 "您的教练说得对。”刚刚那个士兵又说了一次。 "怎么会不是呢?”薇卡听到了他们的话,"艾芙洛,你知道我不会说谎,再说,我也记得我们之间发生的每一件事。想听我回忆我们在王立学院度过的美好时光,还是上次战争中发生的点点滴滴,又或者是我们怎样一起从王都逃出来的?无需怀疑,我确确实实是薇卡·卡斯蒂利亚,你的孪生姐姐。” "而你却要杀我?我,”艾芙洛瞠目结舌,"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不过,能不能告诉我发生了什么?”精神类的法术吗?不太像,自进来后薇卡一直很冷静,没有受到控制的迹象。 "没那必要。” 语毕,薇卡纵身跃起,稳稳落在艾芙洛和劳瑞娜身前。和劳瑞娜从天而降时一样,她的脚下也没有激起任何尘土与砂砾。 面对面相互注视了片刻,艾芙洛还是不敢相信。"姐姐,你真的要杀我?” "是的。戴蒙哥哥对你很失望。就算求饶也没有用,无论发生什么,我一定会杀了你,”略微停顿了片刻,薇卡的目光落在了劳瑞娜身上,"这又是谁?” "我是艾芙洛的剑术教练劳瑞娜。” "哦?”薇卡蹙眉,"你要为了她和我战斗吗?” "恐怕不得不这样做了,”劳瑞娜手一翻,短剑出现在她手中,"虽然我没有什么把握。” 连劳瑞娜也自称没有把握?现在的薇卡有这么厉害?仿佛知道她的疑惑,劳瑞娜侧过头来轻声说道:"我得恳请您的原谅。我这么说不是为了给自己开脱,也不是为了安慰您,但是,您面对的那一位不再是薇卡殿下了。虽然容貌是她,灵能是她,剑术是她,记忆是她,甚至性格与品行也依然是她,但,她确实已经变成了别的什么东西。” "别的什么东西……”理智告诉艾芙洛劳瑞娜说得没错,真正的薇卡怎么可能会要杀了自己,可情感上实在无法接受,"这么说有点怪怪的啊。” "对不起,我不是有意冒犯,”劳瑞娜一甩短剑,"不过您看到她战斗之后就会明白的。” "真的要和我战斗?”薇卡略带失望地摇了摇头,"那就来吧。” 她重新戴上头盔,举剑走向劳瑞娜。两人迅速互相接近,在距离剩下大约十尺时,两人不约而同扑向对手。即便以艾芙洛的眼睛,看到也只是两道黑色的残影在眼前一闪而逝,刺耳的金铁交击声随即接连响起。 仅仅第一个回合,艾芙洛就明白了劳瑞娜为何说薇卡已经变成了别人,或者说别的东西。持剑的姿态与挥剑的动作完全变了,双手剑的每一次挥舞与招架都与记忆里的姐姐不同,相比之下,反倒是劳瑞娜的动作更接近曾经的薇卡。她们一刻不停地保持着高速运动,盔甲的模样又高度相似,昏暗的灯光下,艾芙洛不止一次将她俩认错。 短剑与双手剑划出的轨迹如同飞舞的流星,相互碰撞溅起大片火花,踪迹遍布整个竞技场,甚至包括了尖刺壕沟与看台,看得艾芙洛目不暇接。每每前一刻看着两人在身前交锋,下一刻剑与剑发出的响声就从脑后传来。 她们的身形快到我连双眼都跟不上,若把交手的任意一方换成是我,能坚持多少时间?大概不会比一个从没学过剑术的普通人更久——如果不能感知灵能的话。 她都是如此,希恩的学生们更不用说,甚至有人脑袋转动太快太频繁而晕倒的。劳瑞娜比原先以为的更加厉害,看到她的剑术,艾芙洛才明白和自己对练时她不过是玩玩而已。姐姐竟然能和这样的她打得难解难分,这也就罢了,亲眼见证这一点,艾芙洛甚至由衷感到高兴。可……为什么越是看着姐姐,就越是难以抑制地觉得反感呢? 第508章 穿越时空的骨肉相残(2) 是的,反感。以薇卡为对象的话,这是种艾芙洛相当陌生的情绪。自小到大,争吵,打架,甚至赌咒发誓再也不和对方说话,这些都是常有的事。可打从心底里感到厌恶,这还是头一次。 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而且胃也隐隐开始抽搐,艾芙洛只觉得心烦意乱、焦躁不安。为什么会这样?不过是穿着全身甲挥动手里的双手剑而已,别说那是薇卡,就算只是个陌生人,也绝不应该带给我这种感受。 因为正在用剑生死相搏的双方是薇卡和劳瑞娜?也不对。她们的交手是出不折不扣的悲剧,艾芙洛不希望她们中的任何一个被对方所伤,但由此而生的是不安,是忐忑,是担心,绝非反感。 场上形势突变。薇卡一剑横扫,劳瑞娜就地一滚躲过,以不太雅观但却无比有效的动作切入双手剑的挥砍范围以内,又倏地起身,短剑如同有生命的活物一般自下而上直钻薇卡颈脖。薇卡斜身闪过,不防劳瑞娜左拳击出,正中她下颚。 薇卡的身子当即向后仰去。劳瑞娜想要趁势扩大战果,合身扑上,薇卡却轻巧地一旋身避开短剑,反手肘击劳瑞娜的胸膛。咚的一声闷响,这一击显然颇为沉重,劳瑞娜全身都是一震,动作也为之停止。薇卡抛起双手剑,腾出右手补上一拳,戴着铁手套的拳头狠狠砸在了劳瑞娜的面甲上,发出巨大的咣啷声。 "不要!”艾芙洛的惊呼声中,劳瑞娜的身子在竞技场的沙砾地面上滑出至少三十尺之遥,扬起冲天的砂土。艾芙洛不假思索就要上前,劳瑞娜却一骨碌爬了起来。 她看起来……好像没事?与此同时,薇卡一伸手,接住了落下的双手剑,重新摆好架势。 劳瑞娜扭了扭脖子:"热身和试探就到此为止吧。” 薇卡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我想也是。” 希恩的学生中传出一片惊诧的议论,艾芙洛目瞪口呆。她们是什么意思?刚刚的战斗,薇卡和劳瑞娜展现出来的力量、速度、技巧与反应,她连想她也没有想过。即便自己能感知灵能,至多也就能做到这种程度,而这对她们而言却不过是热身? 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怪物啊……不光是薇卡,连看着劳瑞娜的盔甲,艾芙洛也觉得陌生。 "殿下。”劳瑞娜突然出声。 这孩子的声音听起来不对劲,艾芙洛连忙回应:"我在。怎么了?” "我不记得我说过没有,”劳瑞娜在笑,"和您一起旅行,非常愉快哦。” "你是要……” "您不用担心,我会让薇卡殿下清醒过来的。” 劳瑞娜的语气听起来像是在和自己道别。不对劲,她一定有什么事情瞒着我。"那就拜托了。别太勉强,做不到也没关系,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相信我,薇卡一定也是这么认为的。我是说,那个真正的她。” "不,一定能做到的。薇卡殿下,”她抬高了音量,"能请您稍稍等个几分钟吗?我有些话想和艾芙洛殿下说。” "可以,”薇卡垂下双手剑,"不用着急,请慢慢说。还有,我不会伤害你的,我的目标就只是我妹妹一个人。”说完,她走到尖刺壕沟边,面向看台,一动不动地默默矗立着。 望着姐姐的背影,艾芙洛的心止不住的抽痛。刚刚的那股反感荡然无存,就算战斗时再怎么异样,她也始终是薇卡啊。姐姐什么都没变,唯独立场变了,这是最令艾芙洛揪心的地方。 "殿下,”劳瑞娜说,"我得向您道歉,事情本来不该是这样的。不过呢,我一向信奉自己惹出的麻烦就得自己解决,所以请您放心,很快,您和薇卡殿下就能体会重逢的喜悦。啊,真叫人羡慕呢。” "羡慕?”劳瑞娜的话听起来很自信,可她的语气音调又完全是另外一回事。 "该怎么说呢,”她伸手在头盔上挠了两下,"不管你们是拥抱着互相倾诉,还是按照老习惯先打上一架,我都未必——还不一定,只是未必——能亲眼见证了。请原谅,即便到了这种时候,我还是不能告诉您为什么。我不是有意隐瞒,我其实很想告诉您有关我的一切,可是请您相信我,如果我那么做了,后果实在没法预料。” "既然劳瑞娜都那么说了,事情当然就一定是那么回事的,”艾芙洛点了点头,"可,你说未必能亲眼见证又是什么意思?” 劳瑞娜扭头看向薇卡。姐姐静静地站在壕沟边,她把头盔和手套摘了下来,正在整理有些凌乱的长发。 "因为,”劳瑞娜垂下头,"我原先也没想到,薇卡殿下能强到这份上,连我也没有战胜她的把握。” 艾芙洛立刻察觉了这孩子话里的矛盾:"可是你说了,你一定能让她清醒过来的。” "是啊。薇卡殿下本人当然不可能会站在戴蒙一边,更不可能想要杀了您。要是您遇到危险,她会奋不顾身来救您,哪怕献出自己的生命也在所不惜,这才是真正的她。现在的她,是被某种法术改变了想法。” "还有这样的法术?效果可真是神奇。” "有的,”劳瑞娜举起手来指了指头顶,"这是来自星门背后的恶魔们所擅长的伎俩。另外,薇卡殿下突然变得这么强,也是因为那些恶魔。” "这么说来,”虽然头顶只是一片黑暗的石壁,艾芙洛还是下意识地循着她的手指向上望去,"恶魔干的倒也不全是坏事。” "是啊,毕竟……”劳瑞娜的声音突然变得微不可闻。 "毕竟什么?” "没什么,要破解这个法术,办法有两种。一种是破坏法术的灵能结构,具体的做法并不复杂,您这样优秀的祭司甚至都不需要别人指点,自己就能在几分钟之内摸索出来。不过通常需要先把受术者制服,他们才会老老实实待着让你这么做。” "啊我明白了,”艾芙洛点着头,"所以为了解开改变姐姐头脑的法术,我们得先把她给打倒——这差不多就是老鼠给猫儿系上铃铛的意思。另外一种办法呢?” "您总是能立即把握形势。另外一种办法还要更简单些,”劳瑞娜笑了,"就是流着和她一样血的亲人死在她的面前。” 第509章 穿越时空的骨肉相残(3) "流着一样血的亲人……死在……她的面前?”艾芙洛诧异地重复,"你……劳瑞娜……你到底是谁?” 她说她一定能让薇卡清醒,她又说她未必是现在的薇卡对手,由此得出的结论再明显不过,她的身上也流着与薇卡、与我一样的血?母亲除了我们没有别的孩子,所以,劳瑞娜也是父亲的孩子吗? "不重要,反正我能破解法术,您知道这个就够啦,”劳瑞娜挽动短剑,"殿下,我还有个请求——” 沉浸在遐想中的艾芙洛根本没在听:"等等!这么说来,你难道是父亲的私生子吗?” 这句话叫嚷得太过大声,不光希恩的学生们,连壕沟边的薇卡也回过头来,纳闷地看着她。劳瑞娜用力跺了跺脚:"胡、胡说!您想到哪里去了!” "这么说不是?”她说不是那就肯定不是,艾芙洛抓耳挠腮,"可那样的话,你又怎么会流着和薇卡一样的血呢?父亲的孩子一共就是三个儿子和三个女儿——” 不对,话一出口艾芙洛就想了起来。劳瑞娜是我们的亲人,但未必就是父亲的孩子。她的剑术和薇卡如出一辙,她对我们、对海洛伊丝、对诺亚有着异乎寻常的熟悉,她知道许多本该无人知晓的秘密,也不止一次预言了即将发生的事。她和我很亲密,又十分尊重我,为了我们的事不遗余力,甚至不惜生命。 这一切的背后,隐藏的真相呼之欲出—— "您的话,就算还没猜到,离答案也相距不远了,”看着艾芙洛的脸,劳瑞娜轻声笑了起来,"好啦,不能让薇卡殿下等太久。” "劳瑞娜……”艾芙洛拉住了她的手,"你有多少把握能战胜姐姐?” "从刚刚那阵子热身来看,”劳瑞娜用手指头轻轻敲打自己的头盔,"她比我一开始感受到的还要强。我原本以为薇卡殿下仅仅是把对灵能的感知运用到极致,可是现在看来,情况还要严重得多。您应该还没忘记您在巨马城的那场战斗吧?” "当然没有。”尤其是开场前的那个拥抱,想起当时全身仿佛都要融化的感觉,艾芙洛的呼吸急促了少许。 "那个叫伊利昂的家伙怎么样?是不是很厉害呢?” "不想承认,不过他确实很厉害,海洛伊丝和我两个人加在一起也敌不过他。后来,诺亚先生用他的歌声让我临时获得了感知灵能的能力,又让我穿上了他的铠甲。那件东西很神奇,仿佛是为我量身定做的,很坚固,却又很薄,几乎感觉不到重量,穿上之后整个身子都变得轻飘飘的。可就算这样,我也不过和他打成平手。” "就您的感受,他和希恩先生比起来如何呢?” 这个问题让艾芙洛认真地思忖了一番。"实在是很难说。我和希恩先生难分高下,可他显然是让着我的,而且那时他的状况已经非常糟糕了;与伊利昂战斗时的我比刚刚要强……应该是这样吧?毕竟有那件盔甲,而且诺亚先生让我获得的能力,似乎比我本人的要娴熟一些。所以,我也不知道他们俩究竟谁比较厉害。” "怪我没问清楚。我的意思不是强弱,而是,您想必在希恩先生自己说出来之前就发现了吧?他也能感知灵能。那么伊利昂呢?您觉得他也能吗?” 仔细回想过,艾芙洛摇了摇头:"肯定不能,他给我的感觉和希恩先生完全不一样。我不知道该称赞他反应敏捷,还是经验丰富?我攻击时,不管什么样的招数,他都能跟上我的动作,每一剑也都接的下来;到他出手的时候,哪怕我提前感知到了他的动向,也得竭尽全力才能招架,哪怕稍稍慢上一点都不行。而且,他的剑术有点怪怪的,我觉得他挥剑并不快。这或许和前面的话自相矛盾,但的的确确是我的感受。他的剑给人抵挡或者闪躲的时间,却不给人空间,大概就是这样。” "完全正确!事实和您说的完全一致,而您不过是和他稍稍比过几剑罢了,您的战士天赋是顶级的。伊利昂不能感知灵能,他的战斗方式与我或者希恩先生,还有现在的您不同,他选择的是另外一条路。” "另外一条路?”艾芙洛瞥了眼薇卡。姐姐不会等急了吧?不,让她多等一下也好,或许我还能做些什么,为了我的血肉至亲。 她的小动作果然没有逃过劳瑞娜的眼睛。"薇卡殿下不会为这点小事就不耐烦的。光是口头描述您大概不容易理解,这样吧——” 劳瑞娜挽动长剑,向艾芙洛的脖子虚砍了一剑。这一剑手法简单而实用,出剑迅捷,角度刁钻,悬停在脖子前的剑刃没有一丝颤动。了不起,别说艾芙洛心底里暗暗赞叹,希恩的学生们也纷纷喝彩。 "假设在战斗中我这样一剑朝您砍过来,”劳瑞娜问,"您会如何应对?” "用剑挡住,假如来得及的话。或者缩一下脖子,让剑从头顶上过去。不然的话,”艾芙洛身子斜闪,顺着短剑的刃迎向劳瑞娜的身子,用手肘轻轻拱了拱她的胸膛,"这样反击也不错。” "三种都是很好的应对方式,”劳瑞娜赞许地颔首,"您觉得哪一种最好呢?” 一个士兵抢着说道:"最后一种!” 他的同伴斥责他这种抢答的行为,艾芙洛和劳瑞娜倒是都不在意。"可以说说为什么吗?”劳瑞娜问。 那个士兵答道:"前两种都只是防守,最后一种在躲开对手剑的同时还做出了反击,显然要比前两种更优秀。当然了,需要的技巧、经验和判断力也更高,得是希恩老师或者艾芙洛殿下那样的程度才能做得到。” "那可不见得!”当即就有士兵反驳,"老师教导过,刚刚实战中也严实了,进攻和防守是随时可以转化的。招架或者躲闪不仅是在防守,同时也是为了攻击而积蓄力量。艾芙洛殿下反击时的招数确实巧妙,但对体力的消耗也更大,不利于持久作战。而且恕我直言,这样的选择太过危险了。” "战斗本身就是危险的!” "那就更应该尽可能地保护好自己!” "杀伤敌人才是保护自己的最好方式!” "攻击敌人之前应该先考虑好自己的安危!” 越来越多的士兵加入了讨论,有人阻止了他们:"不要争吵,伙计们!我们交给殿下本人来定夺吧。” "呃,”艾芙洛说,"我倒是觉得,哪种其实都差不多啦。每个人的战斗风格都不相同,遇到的敌人也不一样,很难说某种方式就一定比其他的要强。劳瑞娜,你的看法呢?” 第510章 穿越时空的骨肉相残(4) "正如您说的那样,各种应对方式其实难分高下,”劳瑞娜欠了欠身,"有些焦躁的家伙喜欢尽快解决对手,另外一些则喜欢把战斗拖入漫长的消耗。有些人的剑术精湛而细腻,但是力度不够,又有些人挥起剑来势大力沉,但精度欠缺。不同的风格在不同的场合下各有优势,究竟哪种更好,很难有定论,这个说法大家都同意吧?” 包括艾芙洛在内,所有人都附和。 "或者我们换个说法,比如刚刚艾芙洛殿下列举的三种应对方式,满分一百的话我们可以给第一种打八十分,第二种打九十分,第三种打满分。可如果换了个人,比如换成我,那第一种方式就是九十分,第二种方式是满分,第三种,艾芙洛殿下那高难度的反击在我身上却只能打八十分。再换个人,打分情况又会不同。大家能明白我在说什么吗?” 艾芙洛留心了下,希恩的学生们纷纷点头。这也是当然的,那家伙那么厉害,他的学生里自然也不会有傻子。 "非常好!因为各人的偏好都不同,所以刚刚大家才会争执。这样的争执是不会产生什么结果的,因为谁也说服不了谁。不过呢,大家有没有想过,在技巧、风格、体力这些因素之外,会不会存在某种统一的标准,”劳瑞娜话锋一转,"能适用于评价各种战斗的情形呢?” 每个人都是一脸茫然。 "请说我们听得懂的话好吗?”艾芙洛恳求道。 隔着头盔也能看出劳瑞娜的无奈,她左手叉腰,竖起右手食指晃了晃:"还是用刚才的例子来说明吧。刚刚的打分说明我喜欢第二种方式,也就是闪躲,而艾芙洛殿下则更喜欢反击。我们的偏好不同,自然对各种应对方式的打分也不同。可如果有一种标准能够证明,闪躲在任何情况下的分数都高于,或者说至少不低于另外两种应对方式。那样的话,艾芙洛殿下,还有各位,你们还会坚持自己的风格吗?” 众人面面相觑,希恩的学生们的视线都落到了艾芙洛身上。"不会,”艾芙洛说,"用剑砍人或者捅人可是真的会出人命的,没谁会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当然是什么法子好就按什么法子做。可是,世上应该不存在那样的标准吧?人类使用武器战斗的历史有好几千年了,真有的话,哪怕蛛丝马迹,多少总能流传下来一些吧?有谁听说过这种事吗?你们的希恩老师教过吗?” 所有人一起摇头。 "不,”劳瑞娜的语气里有着某种让人无法产生怀疑的力量,"那个标准是切切实实存在的。艾芙洛殿下,您不是还亲身体验过吗?” "我?”艾芙洛一怔,随即明白,"你是说,伊利昂?” "对啦。简单来说,伊利昂的剑术就是这么回事,他虽然不能感知灵能,可无论攻击还是防守,他每一次挥舞长剑、每一下身体的闪躲、每一下脚步的移动都是那个标准下的最佳应对。您觉得他的剑不快,那是因为您已经通过灵能提前感知了他的动作,他却得用眼睛看到您的动作后才作出反应。尽管如此,您也没能占到上风——当然,他也是。从那一战的结果来看,您和他不相上下,换句话说,这两条道路殊途同归,最后能达到的程度相差无几。” 对劳瑞娜的话,艾芙洛总是无条件相信的,尽管她的话总是很难叫人相信。"他是怎么做到的?不管攻守,总是能用最合适的招数……这听起来很诱人哪。” "是很诱人,可惜遗憾的是,您已经永远都无法掌握了。不光是您,我也不行,这是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不,还不如说是两条背向的道路,一个人无论如何不可能同时走向两个相反的方向,理论上该是这样的。伊利昂的那种技艺需要集中精神,不为外界所干扰;要感知灵能却必须让我们的灵能尽可能与敌人乃至周围的环境相互交融,最好是能完全融为一体。” "确实是完全相反哪,”艾芙洛耸耸肩膀,"不过没什么好遗憾的,我已经很知足了。只要能到达巅峰就好,没必要把每一条攀登的道路都尝试一遍。” "不愧是您。不仅心胸豁达,而且总是能立刻就准确地把握事情的本质,”劳瑞娜沉默了片刻,"不过您注意到了吗,我刚刚说的是,‘理论上该是这样的’。” "理论?那么实际又如何呢?” 那孩子指了指薇卡。"她。” "姐姐她……喂喂,”艾芙洛倒抽了口气,"你该不会是告诉我,姐姐两者都能做到吧?” "我也不愿意相信,可事实就是如此,”劳瑞娜说,"刚才的交手,我确认了这一点。不信的话,我们可以问问她本人。殿下,”她朗声问道,"我说得对吗?” 她得到的是薇卡肯定的表示。姐姐点头的姿态甚至带着几分乖巧,与艾芙洛的记忆毫无区别。心止不住地痛了起来,事情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戴蒙,你究竟对姐姐做了什么? "果然如此啊,”劳瑞娜听来有几分欣喜,"不是谁都有机会能和您战斗的,我得好好珍惜。久等了,我们开始吧。” 薇卡戴上铁手套,又把头盔戴好,拉下面甲。"你真的很强,比我见过的任何人都强,我也没有把握不弄伤你,”她像是感到惋惜,"其实我们没有必要战斗啊,我的目标就只是艾芙洛而已。” "抱歉啊,这次不能听您的,”劳瑞娜走向薇卡,"假如我们的身份换过来,我这样劝您,您会听从吗?再说,”她俏皮地一笑,"谁胜谁负还不一定呢!” 薇卡没再回答,而是默默地举起了双手剑。两人互相接近,这一次,她们的脚步都很慢。有些什么眼睛无法看到的东西在她们身周流淌,艾芙洛随即意识到那就是灵能。感知的能力不知不觉间又恢复了?不对,从身边的其他人身上,她什么也没感觉到。 无暇让她细想,劳瑞娜和薇卡同时踏上一步,各自手中的剑如闪电般袭向对手。 第511章 穿越时空的骨肉相残(5) 短剑与双手剑相交发出刺耳的鸣响。有别于通常的金铁交击,响声低沉而混沌,在耳中嗡嗡持续,挥之不去。 比起先前的热身,薇卡和劳瑞娜的动作更加快捷,眼睛根本失去了作用,艾芙洛完全凭着对灵能的感知才能了解她们在做什么。 在艾芙洛的感知中,劳瑞娜的灵能汹涌澎湃,她的短剑每一次挥舞都伴随着惊人的声势。利刃划破空气发出尖啸,坚硬的岩石地面在她脚下开裂,砂土在她身周飞扬。 这孩子小小的身体里,究竟蕴含着怎样的力量?艾芙洛一直知道她很强,也曾不止一次设想过她究竟强到什么份上,这会真正见识到她的灵能,艾芙洛才发现自己的想象力还是太贫瘠了。 若把我的灵能看作是一条潺潺的溪流,她的就是奔涌的大河……不对不对,这样形容远远不够,数量上的对比是差不多了,质量上的差距却还要比这大得多,我根本没资格和她放在一起比较。劳瑞娜的灵能致密而强韧,同时又如流水般灵活流畅,力量,速度,技巧,一切都尽善尽美。 她做到了一个人用剑能做到的一切,达到了剑术自存在以来的的至境。感受着劳瑞娜的身形,这是艾芙洛唯一的念头。 可即便这样也才和姐姐打了个平手,谁也无法占到上风。若劳瑞娜是滔天的巨浪,那薇卡就是无边无际的大海,任浪涛如何狂暴,总是会为无垠的海面所包容,最后归于平静。 恐怕不行,冷汗从艾芙洛额头流了下来。她的灵能虽然达不到劳瑞娜或者薇卡这种程度,但也清楚过于凶猛的攻势无法持久。当风暴止歇,海浪也会消于无形,可大海却会依然存在。用这种方式战斗下去的话,劳瑞娜是赢不了的。 若说劳瑞娜做到了人类的极致,那姐姐的力量就已经超越人类之上。单论剑术,薇卡的招数并不怎么高明(至少在艾芙洛看来是这样的),甚至还有几分笨拙;而单看灵能的强度,她也没有胜过劳瑞娜。可从她的动作和灵能里,艾芙洛都感受到了有些明显不属于人类的东西。 刚刚那股反感又涌上心头。姐姐……恐怕已经不能算是人类了,这大概就是我会感到恶心的原因吧?虽然表面上看不出什么异状,可身体和意识在本能地排斥。 数十个回合一晃而过,薇卡用她那看似拙劣、偶尔还违背剑术基本原则的招数将劳瑞娜疾风骤雨般的攻势一一挡下,时不时反击也颇见成效。起初两人不相上下,可随着战斗的持续,局势果然如艾芙洛预料的那样,胜负的天平开始缓缓向着薇卡倾斜。 姐姐的目标明明是我,怎能让劳瑞娜为了这种事白白牺牲?可是该怎么做?出声叫嚷?别说她们一定不会听从,按她们战斗中的专注程度,都未必能听到自己的声音。强行阻止更是做梦,她们的速度快到眼睛都跟不上,自己的实力连作为正餐之前的开胃菜都嫌不够。 但这不是袖手旁观的理由……突然一声巨响,双手剑和短剑狠狠撞在一起,灵能骤然爆发,风暴般地席卷了整座竞技场。脚下的地面晃动,艾芙洛错觉自己正踩着的不是坚实的地面,而是颠簸中的甲板。只一瞬间,她和希恩的学生一瞬间全都倒在了地上,扑面而来的狂风和砂砾吹打得脸面生疼。 不只是竞技场和看台,整个地下岩洞都在晃动。好容易震颤平息,艾芙洛第一个爬了起来,脑袋仍然有些眩晕。薇卡和劳瑞娜静静地相对而立,战斗暂告一段落。 "了不起,”薇卡说,她语气平静,听起来根本不像是刚刚经历了那么激烈的战斗,"你能维持起初的一段时间不落下风,这是足以自豪的成就。我相信除了你,世上没有第二个人可以在我面前做到。” "是吗?”劳瑞娜气喘吁吁,"谢谢您的夸奖。” "但我想你也该明白实力的差距了,你是不可能获胜的。请让开吧,这样的战斗没有意义,我真的不想伤害你。” "我从一开始就知道赢不了您,”劳瑞娜身子前倾,持久的手微微抬高,"抱歉,这次不能听您的。但凡我还有一口气,就不会让您的剑碰到艾芙洛殿下。” "等一下!”机会大概就只有现在了,艾芙洛走向两人。 "殿下?”劳瑞娜回头。 "你该好好劝劝这孩子。”薇卡垂下双手剑说。 "劝她?不不,”艾芙洛摆了摆手,"她比你还固执,姐姐,劝说是没有用的。但是,她答应了我某件事,现在再不要求兑现的话,大概就没机会了。” "哪件事?” "让我看看你的样子,没记错的话还要拥抱一下,再亲一口,”艾芙洛咬了咬嘴唇,"你不是那种说了话不算数的坏孩子吧?” "现在?”劳瑞娜的身子一颤,似乎有些为难,"我确实答应过您……可、可现在……我和薇卡殿下的战斗……” "姐姐虽然想要杀我,”鼻子和眼角一起发酸,忍住,现在千万不能哭出来,"但还不至于连这点小小的要求都不肯满足。对吧?” 薇卡没有说话,但她退开几步,将双手剑横置在了地上,又背过身去。虽然她能感知灵能,朝向无关紧要,而以她的速度,这点距离根本转瞬即至,但这些举动明白无误地表明了她的态度。 "看来没法蒙混过关了,”劳瑞娜敲了敲自己的头盔,动作显得很无奈,"好吧,我说话算话。” 她高涨的灵能迅速低落。那身黑色的铠甲像是风化的岩石一样开始消散,无数细微的碎片自铠甲表面剥落、飘起,像是轻烟一样在她身周蒸腾。 终于要见到这孩子的模样了,只可惜是在这种时候。艾芙洛不等黑烟散尽就上前抱住了她。没想到盔甲下的身体竟然是如此娇小,胸前也几乎感受不到起伏。这根本还是个孩子嘛!可是很轻柔,很温暖,只是抱着就让人感到安心而宁静。 "您看吧,”劳瑞娜反过来环抱住了她,"到了这种时候,再要隐瞒也没有意义了。不过我得拜托您,请您您替我保密,不然的话,会惹出很多麻烦哦。” "保密?”艾芙洛侧过头看向劳瑞娜。 第512章 穿越时空的骨肉相残(6) 红色的长发,白皙的肌肤,让艾芙洛屏息的容貌——这是张比想象中更漂亮的脸,比起自己和薇卡来不好说,但肯定比海洛伊丝要强。细看之下,劳瑞娜的两只眼睛瞳色不同,左眼是灿烂的金黄,右眼则是海水般的湛蓝。 看着她的脸,艾芙洛莫名地感到熟悉。她的脸上确实有着某些父亲那一支血脉留下的特征,但原因不仅仅如此,艾芙洛总觉得她和自己认识的某个人很像,却一时想不起来是谁了。 "如何?”劳瑞娜俏皮地一笑,恍惚间艾芙洛错觉在自己面前的是海洛伊丝。 "真漂亮,”艾芙洛咽了口口水,"我早就该想办法把你的盔甲脱掉的。” "我也早就想和您坦诚相见啦。”劳瑞娜凑上前来,在艾芙洛脸颊上轻轻一啄。 她嘴唇的温软触感让艾芙洛心都要化了。看看这张脸,这个身子,她分明还是个孩子。艾芙洛深深吸了口气,诸神保佑,请原谅我的自私,如果今天注定有谁要哭泣的话,不要让我成为那个人。 艾芙洛微微低头,在劳瑞娜的脸上印下一吻。时间要是能永远停留在这一刻就好了,对不起了,孩子。"看到你的样子之后,”她努力克制,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静,"我更想知道你究竟是谁了。” "哎?我还以为您的话,看到我的样子之后,立刻就该知道我是谁了呢。” "……你太高看我了,这地方又暗,又是在地下,我没睡醒就被拉过来,”艾芙洛装作不经意地挪开视线,向四周扫视,"所以你就别在为难我啦。” "好吧。不过请您别忘了我拜托您的事——保密,就是薇卡殿下也不能告诉。” "我会的。”艾芙洛郑重地回答。 "您觉得我长得像谁?某个您熟悉的人,对吧?我是他们的孩子,那就是答案。” "我熟悉的人……的孩子?”艾芙洛有些疑惑,劳瑞娜的年龄与自己相差无几,这么说来,她的父母得比自己大上将近二十岁。会是谁呢? "这么说可能误导了您。下面的话,您绝不能告诉任何人,”劳瑞娜凑到她耳边,声音低到需要仔细辨认才能勉强听清的程度,"我也是穿越星门而来,但我穿越的并非空间,而是时间。我来自四百年之后——” 诸神,艾芙洛在心里默念。"哎哎哎?”她有意说得很大声,"怎么可能?如果那样的话,你的父母我又怎么会熟悉?” "嘘——”劳瑞娜连忙捂住她嘴巴,"这事情说来复杂,其实两年之后我就该出生了,但是——” 两年以后出生?真想听她把话说完,可惜这样好的机会,错过了就绝不会再来。只有现在,艾芙洛毫不犹豫一拳击出。这会的劳瑞娜灵能正低落,而且毫无防备,全部心思都在诉说自己的身世上,绝不会想到我在算计她。如果这样的情况下她都能躲过或者抵挡,那我也认了—— 事实证明,诸神是站在艾芙洛一边的。劳瑞娜的身子连同体内的灵能一震,艾芙洛知道自己的攻击已经奏效。那孩子怔怔地抬起头来看着她,左金右蓝的双眼里满是懊恼和不甘,她显然已经明白了艾芙洛的用意。 "您……”她艰难地开口,"怎么会……” 艾芙洛默诵咒文,安魂催眠的神术转眼完成。"对不起啊,”她环抱住劳瑞娜的肩膀,"但我怎么能让你替我去死呢?” 以劳瑞娜灵能的强悍,对法术的抵抗能力大概也会比正常人强得多,所以艾芙洛几乎倾尽全部灵能。劳瑞娜又挣扎了两下,双眼合上,软软地倒在了艾芙洛的怀里。 真想和你再一起旅行,喝酒,练剑。艾芙洛在劳瑞娜的额头上留下深深的一吻,将她小心地放下,又单膝跪在她身边,久久不愿挪开视线。不能让姐姐一直等下去,她毅然决然地抬头,起身,面向薇卡:"好了,来吧。” 姐姐叹了口气:"我知道你一定会这么做的。” "我死了之后,请替我照顾好她。” "我会的,”薇卡走近,"别害怕,不会痛的。还有,对不起。” "大家!”一个士兵叫嚷起来,"战斗队形!” 本来沉默的士兵们齐刷刷举起长枪,各自散开,又迅速聚拢,在艾芙洛身前筑成一道人墙,所有的枪尖都对准了薇卡。发号施令的那个士兵回转过来看着艾芙洛说道:"艾芙洛殿下,您是传承了老师盔甲和技艺的人,若是我们看着您在此被杀却什么也不做,那就太对不起老师的教导了!” "你们,”艾芙洛听到自己哽咽了,"希恩先生教出了一群好学生呢。你们的好意我心领了,可是对不起,薇卡不是你们阻止得了的——” 士兵截断了她的话:"这我们也清楚!但是,我们不能让老师的名声蒙上一丝一毫的耻辱。” "不会的。你们明知道实力的差距还是想要阻止我,希恩先生也会为诸位的表现感到骄傲的。不过很遗憾,”薇卡举起了剑,"我必须完成我的任务。” 薇卡突然动了起来。几乎在她的尾音消失在空气中的同时,艾芙洛就愕然看到姐姐出现在了自己面前,黑色的板甲上金色的花枝清晰可辨。接着胸口一凉,她低下头,看到双手剑深深刺入了自己的胸膛,鲜血顺着剑刃滴落。 姐姐果然没有骗人,真的不痛呢。接着剑刃抽离,双腿一软,艾芙洛仰天倒下。后背感觉软绵绵的,仿佛身下不是竞技场坚实的土地,而是棉花。按照劳瑞娜的说法,有血脉至亲倒在她面前,姐姐就能恢复。 可那样的话,等姐姐清醒过来,发现是自己杀了我,她又该有多难过、多痛苦?心脏都会碎成千万片的。幸好感受那种悲伤的人不是我,谢谢你,姐姐,一直到最后都得让你包容我的自私。 艾芙洛向着薇卡伸出手去。姐姐明明就在眼前,可是对此刻的她来说,实在遥不可及。"对不起了,姐姐,”她说,"你总是让着我,这终于是最后一次了。” 第513章 穿越时空的骨肉相残(7) 薇卡拄着双手剑,一动不动地站着,像是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细小的啜泣声自面甲背后传来,艾芙洛一阵欣慰。劳瑞娜果然没有骗我,鲜血在胸前喷涌,灵能在快速流失,她的手无力地垂落。 真是神奇。姐姐的那一剑将我整个穿透了,骨头,肌肉,内脏都被刺穿,伤口却一点都不觉得疼,反倒是肚子里有什么东西在翻涌,阵阵刺痛从指尖和脚尖开始蔓延,很快遍布了四肢。 一声清脆的响声,薇卡的头盔从正中分成了两半,摔落在地,眼泪顺着姐姐的脸颊流淌。是我眼花了吗?薇卡的头发刚刚还是金色,此刻却逐渐变成了棕色。对了,这才是她原本的发色。 变化的还有铠甲,铠甲本来是夜晚一样的漆黑,此刻却渐渐变淡,现出如同黎明时分东方天际的那种明亮的白色来。 薇卡突然拔起双手剑,用力丢开。扑通一声,她跪倒在地,苍白的脸上满是绝望。她的嘴唇几次开合,可是除了呜咽,什么也说不出来。 不要这个样子,艾芙洛想要劝慰恸哭的姐姐,可一张嘴,鲜血就从嘴里喷了出来。这就是真正的死亡吗?和想象的差别好大,伤口完全没有感觉,没伤到的地方却不住抽痛,脑门上,胸膛,脊背上,汗水到处层层涌出。 眼睛能看到的一切都变得模模糊糊。姐姐好像哭着在说什么,可艾芙洛什么也听不到了。过往的记忆飞速在脑中闪过,她觉得意识仿佛离开了身体,再也不受任何束缚。接着她便看到自己躺在竞技场上,姐姐伏跪地上哀嚎颤栗,劳瑞娜躺在她的脚边,希恩的学生们围成一个圈。 所谓灵魂出窍,大概就是现在这样吧。姐姐他们的样子看起来悲伤极了,艾芙洛却只觉得平静,情感似乎也随着灵魂一同离开了身体。不止如此,思维也在越来越迟钝,她感到了深深的困意。 不过艾芙洛还记得抬起头来。祭司们常说,若是生前好事做得够多,临终就会看到洁白的光从头顶倾斜而下,天使会伴随着鲜花与音乐前来迎接。 我大概没有那种待遇了吧?艾芙洛从不觉得自己是个好人。她仰头凝视上方,看到的不是什么白光,也不是岩洞那黑黝黝的顶,而是一抹新绿,像是染料滴落水中,渐渐化开。 怎么会是绿色的?这可真是闻所未闻。在那浓郁的绿意里,艾芙洛感觉到了旺盛的生机,就好像置身春天里鲜花盛开的青草地。转眼整个视野都被绿色覆盖,竞技场,薇卡,劳瑞娜,她什么都看不到了。 原来死亡是绿色的啊,由此可见,无论教典还是神职人员,关于死亡的种种描绘都是在瞎掰。其实早该知道是这样的,一次都没死过的人,他说出来的话又怎么可信呢? 胸口突然一疼,接着绿色在顷刻间消失得干干净净,艾芙洛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又回到了身体里。伤口痛得难以忍受,她叫出了声。有别于寻常被利刃刺中之后的那种直接而剧烈的疼痛,胸前又痛又痒,还伴着阵阵抽搐,她几乎敢跟人打赌,现在有千百只蚂蚁正在自己身上爬行。 "不是说不痛的吗?”她一边抱怨一边伸手抓挠。这句话作为遗言也不错,记得刻在我的墓碑上。等等,她突然意识到刚刚那句话没有以为的那么虚弱,而且本来连手都已经抬不起来,这会却活动自如,丝毫没有无力的感觉。 莫非死神不愿意收留我?疼痛渐渐平息,艾芙洛狐疑地深深吸了口气,胸前还有点微微的刺痛,此外一切正常。我好像一点事也没有?不对,不是没有,灵能比胸口被姐姐刺中前还要来得充沛,连多日训练积累的疲劳也一扫而空,比起挨了一剑,现在的状态更像是睡了个痛快之后在洒进窗户的阳光下醒来。 她试着起身,果然毫无困难,一下就坐了起来。低头看了眼,被染得通红的衣服上留着一道口子,后背多半也如此,身下是一滩暗红的血,满鼻子都是让人作呕的血腥味。所以一切都不是幻觉,我确确实实被薇卡刺穿了胸膛。那绝对是致命伤,所以我其实还是死了,只是因为某种执念,意识顽固地不愿意承认吧?艾芙洛听过好些类似的故事。 四周安静得有些可怕。她转动脑袋,看到薇卡停止了哭泣,瞪大了眼睛看着自己,一脸的惊骇欲绝。不光是她,希恩的学生们也都是差不多的表情,人人一副见到鬼的模样。 从他们的反应来看,我应该确实是死了,所以看到我坐起来才会这么惊讶。一旁有轻轻的响声传来,劳瑞娜哼哼唧唧地醒了过来。她对法术的抗力果然够强,刚刚的神术若是对海洛伊丝施展,至少得睡上两天。 劳瑞娜揉着眼睛,先是看到了艾芙洛,接着注意到了她胸前和地上的血迹,那双异色的眸子一瞬间睁大了。"啊!”她惊叫,"您果然还是被杀了!” "我也这么认为,”艾芙洛挠了挠头,"但好像一时还死不掉的样子。” "哎?您好像确实没有受伤……”劳瑞娜看看艾芙洛又看看薇卡,"可您的衣服确实破了!这些血又是怎么回事?” "我没受伤?”这孩子怎么能睁着眼睛说胡话?艾芙洛毫不犹豫地扑了过去,抱住她的脑袋奋力摇晃,气急败坏地大叫大嚷,"你是瞎了还是傻了?我可是被整个捅穿了啊!那么大的伤口你就一点也没看到吗?” "唔放开我……您……”劳瑞娜挣扎着说,"您身上哪里有伤口了啊?再、再说……啊轻一点……你要是真的被捅穿了,怎么还能把我……唔……” "混账!现在还在胡说八道!我——”艾芙洛突然怔住。以一个胸膛被刺穿的人而言,我是不是太有活力了一点?她试着用手摸索,又拉开衣领张望。胸前还有些未干的血迹,皮肤细腻而光滑,透出健康的红润,根本没有什么伤口。 怎么回事?就算是神术治疗,也绝不可能达到这种效果。她放开了劳瑞娜,茫然地四下扫视。我是不是在做梦? 薇卡突然扑了上来。 第514章 同态复仇?(1) 措不及防之下,艾芙洛被薇卡整个扑倒在地。薇卡紧紧抱着她,头埋在她的胸前,什么话也不说,一个劲只是哭。 看来我是真的没事。艾芙洛试着挺了挺胸,又用力吸了几口气,哪儿也不疼。她向来是结果好便一切都好的性格,可这一回的情形太过离奇,她很想知道自己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不过在那之前,得先把薇卡从自己身上摘下来才行。她捧住姐姐的脸:"好啦,别哭啦,我这不是什么事也没有吗?” "不对,”薇卡在哭泣的间歇断断续续地说,"就算你什么事也没有,我也确实刺出了那一剑。我……我……我好后怕……我竟然会想要杀了你……我……我怎么能做出那样的事情来……” "精神类的法术而已。真的别哭啦,光是这些血就湿漉漉的够难受了,现在还要加上你的眼泪……说不定还有口水吧?说到底,动手的根本不是你嘛。” "可我一直很清醒,也什么都记得……” "说明那是很高级的精神类法术。” "就算这样也是我不好,”薇卡的抬起脸来看着她,"你真的没事了吗?” 艾芙洛用一根手指头按了按自己的胸膛,然后点了点头:"看来是的。” 泪水一下子从薇卡双眼里涌了出来。她揉着眼睛,一会哭一会笑,半晌过去突然又停住,抬起头来怯生生地看着四周的人群。她像是感到羞赧似的缩了缩身子,把头埋在艾芙洛胸前:"对、对不起,让大家看到我丢人的样子了……” 四周的士兵们配合地一起发出"哦——”的长音。 "没关系啦,”艾芙洛搂着薇卡的后背,姐姐发梢的香气令她心旷神怡,"起来吧?” 薇卡点了点头,从艾芙洛身上爬起。一旁劳瑞娜已经又是那副全身黑甲的打扮,容貌被严严实实地藏在了黑色的面甲背后。"所以,”她的脑袋在薇卡和艾芙洛之间来回晃动,"薇卡殿下刚刚真的捅了艾芙洛殿下一剑?” "千真万确。”艾芙洛和姐姐一同点头。不光是他,士兵们也七嘴八舌作证。 "我昏过去了多久?” "不算很久,大概几分钟吧。” "这么短?所以您被刺了个透明,又在几分钟内恢复如初,”劳瑞娜说,"你们是要我相信这种事?” "如果不是发生在自己身上,我也不信,”艾芙洛拉着薇卡的手起身,"得感谢诸神呢。” "这事或许确实是诸神的安排,”一个带着轻微嘲讽的声音从竞技场的入口方向传来,"但还有更加直接的感谢对象存在。” 一男一女两个人走上了看台。艾芙洛认出女的是卡佩小姐,距离还太远,她身边的男性看不清楚模样,但他的口音艾芙洛有几分熟悉,该是曾经见过的人。 "艾尔西?”薇卡出声了,显然,她认识那位男士。 "是我,”对方朗声答道,"我为了你的嘱托而来,不过看情形好像多余了。我身边这位才是你最该感谢的对象。” "没那回事,我只是弥补自己的过失,”卡佩小姐说,"同样的事情,我对戴蒙殿下也做过,这一直让我很后悔。迟了介绍,薇卡殿下,我是卡佩·奥萝拉·贝尔琳达,曾是伊利昂大人的部下。艾芙洛殿下宽容地原谅了我误入歧途的愚昧行径,允许我为她效力。” "幸会,我是薇卡·卡斯蒂利亚,”薇卡说,"您对戴蒙做了什么?” 卡佩一阶一阶走下看台。"此事说来话长。简单来说,我为戴蒙和艾芙洛殿下都施展了某种法术,一旦受到致命伤害时,法术会自行触发,令受术者的身体充满生命的力量。别说只是捅穿喉咙或者胸膛,就是被砍成两截,也一样可以恢复如初。” 艾芙洛恍然大悟,卡佩不知什么时候把她那神奇的力量施加在了自己身上,难怪自己被双手剑洞穿胸膛也安然无恙。随即她又想起卡佩说过,那力量只剩下最后一次可用。这么说来,她把最后的机会也给了自己。 "也就是说,”薇卡也听懂了,"两次都是因为您,我才能免于亲手杀害自己的亲人。” "从结果来看,是的,”卡佩低下头去,"可我还是得向您道歉。” "为什么?您虽然帮了戴蒙,可也救了我妹妹,”薇卡握住了艾芙洛的手,"我们都该感谢您才对。” "但也因此让你吃了很多苦头,”卡佩身边的男人说道,"若当初戴蒙死在你的剑下,后面一切都不会发生。” "那家伙是?”艾芙洛小声问。 姐姐飞快地瞥了她一眼。"被你伤害过的人。” "我伤害过的人多了,光是这样说我哪里知道他是……”艾芙洛的声音戛然而止。现在那个男人和卡佩已经离得够近,火光照亮了他的身形,她看到他修长苗条,有一头紫色的长发和同样颜色的瞳仁,脸上挂着浅浅的微笑。 我知道他是谁了,一定就是他。艾芙洛垂下眼睛。为了薇卡她可以坦然赴死,此刻却不敢看一眼那个人。他的整个人生都被我毁了,现在他找上门来了,我又该怎样面对他?时间过去了如此之久,一切补救都显得苍白,迟到的公正根本就不是公正。这些年里,他过的是怎样的日子?又在心底诅咒了我多少次? "你得向他道歉,”薇卡的手搭上她的肩头,"然后接受惩罚,惩罚的方式由艾尔西来定。然后,你还要做出补偿。如、如果,”姐姐像是花了很大决心般说道,"如果你不这么做的的话,我会揍你,比上次揍得更狠。真的会哦。” "不会的,”艾芙洛颔首,"我……你是叫艾尔西吧?”她努力抬起头来看着对方,"对不起,那时的我是个不折不扣的小恶魔,为了一个取乐的念头,就能玩弄别人的人生。这种事……我知道我做什么都已经晚了。嗯,你大概会觉得我虚伪吧?不过我等待这一天已经很久了,我该得到惩罚,看到你出现,知道你是谁之后,我真的松了口气……果然还是不行,这话我自己都听不下去。那就来吧,你想对我做什么都可以。” 身边有人噗嗤笑出了声,劳瑞娜的语气听起来尤其惊讶:"您这话可是非常引人遐想哪。” 看台上,艾尔西不置可否:"是吗?你此话当真?” "以诸神和我姐姐的名义,当真。”语毕,艾芙洛遥遥向艾尔西跪下。 第515章 同态复仇?(2) "哇哦,”劳瑞娜说,"艾芙洛殿下下跪了,真是稀罕啊。” "这我可消受不起。”艾尔西说着离开看台,片刻后穿过拱门,和卡佩小姐并肩走上竞技场。他有意避开了艾芙洛正对的方向,在她身侧停下脚步。 "不知道怎样的惩罚合适?”劳瑞娜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谁发问。 "您是?”艾尔西问,他似乎对劳瑞娜有些兴趣,目光在她的盔甲上多停留了片刻。 "艾芙洛殿下的剑术教练劳瑞娜。幸会,艾尔西先生。” "幸会,”艾尔西躬身向劳瑞娜行了一礼,接着转向薇卡,"您交给我的任务,我已经圆满完成了,另外两封信,海洛伊丝陛下与哈耿先生都已收到。最后剩下的那封信,今天我也带来了。” "谢谢你,艾尔西,”薇卡单膝跪下,"我永远不会忘记你为我做的一切。” "天啊,你们姐妹都喜欢这样吗?”艾尔西的表情变得无奈,他俯身搀起薇卡,"这个话题我们讨论过不止一次了,是我该感谢您才对。好了,我得把事情办完。艾芙洛殿下,您也起来吧,您是公主,不用如此。” 艾芙洛双手支在地上,抬起头,神情复杂地看着这个名叫艾尔西的年轻人。此刻的他面无表情,紫色的眸子中闪动着异样的光彩,毫无疑问,那就是所谓复仇的火焰。他在奥术上的天赋出类拔萃,还是个小小少年时就被罗万大师相中,本来有着光明的未来。 但我毁掉了那一切。他一定早就期待着复仇的时刻。他会怎么做?不管怎样我都得接受,那是我咎由自取。 "不了,”艾芙洛反而把头埋得更低,额头几乎要触到地面上的砂砾,"至少现在不行。这和身份没有关系,除了父母亲和诸神,我不愿向任何人下跪,但做错了事就该受罚,我……真的很对不起。” "那个,”薇卡说,"你打算怎么惩罚艾芙洛呢?如、如果可以的话,能让我替她受罚吗?不用感到不好意思,把我当成是她就好,反正除了头发,我们的样子没区别。” "不,姐姐,那完全是我不好,和你没有关系。” "有的,”薇卡认真地说,"我也有责任。如果我早点就好好揍你一顿的话,你不会做出那样的事情来。” "啊哈,”艾尔西大笑,"倘若换成别人,这番对话毫无疑问是以退为进的策略,可你不一样,你真心是这样想的。但是不用了,我只有一个要求,一个天经地义、诸神也不会有任何不满的要求。” "是什么要求呢?”艾芙洛本想这么问,可薇卡抢了先。 "很简单,同态复仇。她对我怎么做,我就对她怎么做。” "果然非常公平合理,”劳瑞娜拍手道,"就是诸神也不能对此说什么。” "我就更没什么可说了,”艾芙洛看着艾尔西的脚尖,"来吧。”我对他怎么做,他就对我怎么做——这句话令她疑惑。他也要毁了我的人生吗?这事情恐怕不那么容易呢。 要求我放弃继承权?不对,我本来就没有继承权。让我放弃当祭司?这对我的人生似乎没有什么影响。要我一辈子不能碰酒,或者不能和漂亮的女孩子上床?不可能,就算是他也不可能这么残酷。要我脱光了绕着诺顿城走一圈?也没有用处,别说我了,就算薇卡这么做了,至多也就躲在房间里哭上几天,之后就会和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样。 艾尔西从怀里掏出一张折起的白纸:"薇卡殿下,你的信我带来了。艾芙洛殿下,这封信是您姐姐要我带给您的,那时我们都以为她没机会再见到您了。不过我这么说不是要你们感谢我。” 对我和对薇卡的称呼不同啊,艾芙洛注意到了。一点火光突然在脑袋上方亮起,她感受到了微微的热意,抬头看到艾尔西的指尖窜起细长的火焰,那张纸顿时烧了起来。 "你这是要……?”薇卡纳闷地问。 火焰转眼间就将信纸彻底化为灰烬。艾尔西把最后一点燃着的纸片丢开,看着火苗翻滚,落地,熄灭。"就是这样,”他笑道,"艾芙洛殿下,您烧了我的推荐信,我就把您姐姐的信也烧了。” "哎?”艾芙洛不解地抬头,机灵如她,也一时搞不清楚状况,"你这又是要做什么?” "复仇啊,”艾尔西拍了拍手,居高临下地看着跪地的艾芙洛,"好了,一切都结束了,起来吧。” "这就够了?”艾芙洛和薇卡异口同声。 "不然呢?你们想我怎么做?把艾芙洛殿下揍一顿?还是用火焰和闪电把她烤得半生不熟?对了,”艾尔西向薇卡欠了欠身,"对不起,最后一封信恕我没有送到。” "没关系,其实这封信已经不需要了,”薇卡跨上一步,双手捧起艾尔西的右手,"可你……这就够了吗?真的不对艾芙洛做点别的什么吗?” "谢谢,不过我和她两清了,”艾尔西躬身,礼节性地吻了吻薇卡的手,"我在这里的事情已经了解,该是说再见的时候了。” "这就要走?你要去哪里?我,”薇卡有些发愣,"我想好好谢谢你。我还想告诉海洛伊丝和艾芙洛你对我的帮助,她们都会感激你的。而且,就算你和艾芙洛已经了结,我们也还没有补偿你。” "我已经得到最好的补偿了,甚至比我损失的还要多得多。” "但我们并没有付出什么。”艾芙洛说。 "各位,关于补偿,”劳瑞娜插了进来,"我倒是有个提议。” "哦?”艾尔西挑起一边眉毛,饶有兴致地看着她,"说说看,教练。” "两位殿下和艾尔西大人是艾格兰王立学院的同学。在艾格兰,学院很少,有机会读书的孩子更少。许多孩子有着很好的天赋,但因为没有机会接受教育,他们的才能被埋没了。而且,也不该忽视那些天赋不那么好的孩子,他们本有机会走上更好的人生道路,这对他们个人,或者对整个国度都是种损失。” 第516章 同态复仇?(3)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教练,”艾尔西一边听一边点头,"面向平民的学校,对吗?” "没错!这事做起来很麻烦,很花时间,不过我们可以先从简单的开始做起。比如说,艾芙洛殿下可以试着说服教会,让亚尔提那七神学院从明年开始招收付不起学费的学生。” "可这需要一大笔钱吧?”艾尔西指出,"教会可不会这么慷慨。” "所以才需要说服嘛。至于是用怎样的方式说服,又要付出多少代价,这些可以慢慢商量。或许海洛伊丝陛下愿意慷慨解囊,又或者奈杰尔主教愿意发挥他的影响力,如果陛下能同意他的某些要求的话……啊对不起,扯远了。这种事不需要我操心,反正艾芙洛殿下身边就有人很擅长这类事情,对不对?” "我身边?”艾芙洛纳闷不已,"有这样的人吗?” 劳瑞娜举起左手,柔软地摇摆起来,艾芙洛看出她是在模拟海浪的姿态。"您忘了罗贝特总督吗,”那孩子提醒道,"他也是个裘里人。众所周知,裘里人非常擅长讨价还价。” "这确实是个好主意,”艾尔西微笑着向后退去,"可惜我不能和诸位再讨论下去了。我的老师还在珍珠地等我,他喜欢上好的黑啤酒,我得替他带些过去。亚尔提那不缺好酒吧?” "不缺。”劳瑞娜说。 "那么诸位,”艾尔西最后环视了一圈众人,"再见喽。” 他走向竞技场边的拱门。劳瑞娜双手拢到嘴边:"再见!您会成为伟大的奥术师的!” 艾尔西停下来,回头看了劳瑞娜一眼,笑了笑,没有说话,转身便踏入拱门中。没人说话,也没人有动作,所有人都目送着他走上看台,从来时的入口离开地下竞技场。 多年的梦魇就这样结束了?艾芙洛呆呆地望着他的背影,那一刻,她只觉得那足可供两辆四驾马车并排驶入的拱门无比窄小。 过去许久,艾芙洛才从地上爬了起来。跪得太久,膝盖又肿又痛,她拉着劳瑞娜和卡佩的胳膊才能起身。薇卡仍然望着竞技场的入口,艾芙洛伸出一个指头在她的眼前摇晃,她才回过神来。 于是姐妹俩从望着同一个方向变成了相互对视,短短片刻又紧紧拥抱在了一起。艾芙洛有许多问题想问,许多话想说。我们分别之后你遇到了哪些人?又经历了哪些事?可想要提及的话题太多,一时间反倒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她知道姐姐一定也是如此。 "咳咳,”一旁劳瑞娜轻轻咳嗽了两声,"我知道两位殿下有非常非常多的话要说,一定不希望在这种时候被打扰。不过,约定的时间好像快要到了呢。” "约定?什么约定?”艾芙洛问。 "您忘了吗?出发前我们让皮尔森去通知塔罗恩殿下,和他约好一个小时后带着人马前来支援。为了让他和裘里的朋友们尽快放下心来,我们还是快些离开这儿吧。” 是有这么回事,艾芙洛忘得一干二净。"没错,”她轻轻推开薇卡,"姐姐来了,得让塔罗恩也高兴一下。另外,我们还得把星门关上呢。” "不用着急,”劳瑞娜歪了歪头,"既然薇卡殿下在这儿,那让我来猜一猜——星门旁没有守卫,就是有也不值一提,对吗?” "是的,”姐姐的眼睛微微瞪大,这是她感到惊讶时的惯常反应,"您什么都知道呀,教练。戴蒙派我到亚尔提那来,他给我的任务除了杀掉艾芙洛之外,就是……” "那一定是个很长的故事,殿下,等见到了塔罗恩殿下再说也不迟啊。” 艾芙洛对劳瑞娜总是言听计从,现在她发现薇卡也一样,看来要拒绝那孩子确实很困难。 事实又一次证明了劳瑞娜的判断。一行人离开竞技场,上到湖心岛,阳光正强烈,艾芙洛双眼有些刺痛。从阴暗的地方一下来到太阳下,这是个正常的反应,她没有太在意。 穿过湖上的长桥,他们迎面遇上了匆匆前来的塔罗恩。艾芙洛记得出发前,劳瑞娜关照过皮尔森,让他请塔罗恩多带些人手来支援。现在看来,他出色地完成了任务,沿着湖岸是黑压压的裘里士兵,艾芙洛粗略地数了数,少说也有两三千人。 让她意外的是,罗贝特总督竟然亲自来了。艾芙洛迫不及待想上前表示感谢,可偏偏阳光变得愈发刺眼,视野里所有的东西都泛出白茫茫的光。她没看清脚下,踉跄了下,劳瑞娜赶忙将她扶住。 "殿下?您怎么了?” 艾芙洛用力眨了眨眼睛,泪水从眼角流出。脚下的地面在微微摇晃,她撑在劳瑞娜身上才能站稳。"没什么,”她笑得有点儿勉强,"大概是太累了吧?最近一直都睡不够,希恩先生又那么厉害……” 情况比刚刚好了些,她看到塔罗恩像个小孩子一样,一边哭一边笑地抱住了薇卡,嘴里叫嚷着含义不明的话语。罗贝特总督则一脸狐疑地看着姐弟俩,自言自语道:"奇怪啊,昨天才见过面,今天头发就变得这么长了?” 他把薇卡误会成我了,真够傻的!艾芙洛松开劳瑞娜的胳膊,嘻嘻笑着走上前去。总督大人,您难道连我们是孪生姐妹都没听说过吗?奇怪,为什么嘴里没有声音发出?为什么脑袋越来越重?为什么总督大人,薇卡和塔罗恩,还有身边的劳瑞娜越来越高大?为什么他们一副紧张的模样朝我围过来?为什么…… 再度睁开眼睛时,艾芙洛发现自己躺在床上,身旁是裹着毯子蜷成一团的薇卡。窗外阳光明媚,远远还能听到孩子们的嬉笑。姐姐睡得正熟,只是长长的睫毛上挂着泪珠,脸上也还有没干的泪迹。 是因为担心我所以连做梦也在哭吗?一定是的。艾芙洛心下感动,正想凑到薇卡脸上亲一下,背后传来劳瑞娜的声音:"嘘——!” 第517章 结束,开始(1) 艾芙洛回过头,看到劳瑞娜连连比划着手势。她立刻会意,蹑手蹑脚地爬下了床,和劳瑞娜一同悄无声息地溜出了房间。 "您总算醒了,”劳瑞娜很感慨,"其他人也就罢了,薇卡殿下可是真的累坏了啊!” "累坏?她?怎么会呢?”艾芙洛哑然失笑,"现在……才只中午,我昏过去至多也就两个小时吧。” "两个小时!”劳瑞娜的音量抬高了少许,接着又立刻醒悟似的压低,"您还真是敢说!现在是中午没错,我们刚刚吃过午饭,但已经是整整两天之后的中午了啊!” "你说——”艾芙洛下意识地就要大喊大叫,劳瑞娜及时捂住了她的嘴巴。她点了点头,待那孩子把手挪开,她低低地惊呼:"你说什么?我昏过去了那么久?” "是啊,我们都担心死了。卡佩小姐说这是正常现象,她为您施展的秘术很神奇,一旦遇到状况,很短的时间就能修补身体受到的伤害,但也因此会消耗大量的体力和灵能。正常情况下,她的法术本身就能满足需要,但您那时太过劳累,先前的训练我欺负您欺负得太厉害,又刚刚和希恩先生交了手,所以透支了体力,因此才会昏过去的。本质上来说,就是累倒了。” "那薇卡又是怎么回事?” "虽然卡佩小姐说了没事,可大家一直放心不下,而薇卡殿下是所有人中最为担心的。哦,其次要数塔罗恩殿下和罗贝特总督,不过现在他们俩不是重点,”劳瑞娜咳嗽两声,"薇卡殿下一直都在照顾您,喂您水和蜂蜜,用湿毛巾替你擦额头和脸。看到您迟迟没有醒来,她就也坚持着不肯睡觉,直到刚才,我终于成功说服了她!” "你把她给说服了?”艾芙洛诧异地回头瞥了紧闭的房门一眼,姐姐有多固执,她是很清楚的,"说真的,你总是让我惊讶,因为你总能做到常人做不到的事。” "其实没有那么难的啦,”劳瑞娜略带羞赧地挠了挠后脑,"说服这种事,我本就擅长。再说,任谁两天两夜不睡觉,精神都难免疲惫而松懈,即便强如薇卡殿下也不例外的。我在力量上虽然稍逊一筹,但她毫无防备,我却是存心偷袭——” 越听越不对劲,艾芙洛叫住了她:"等等!你说的是哪种说服?” "还能是哪种?”劳瑞娜摊了摊手,一副无辜的样子。 要生她的气实在很难,再说她也是一片好心。"说的是呢,”艾芙洛伸手摸了摸她的头,"要说服薇卡,确实是这种方法最合适了。” "果然,您也这么认为哪。老实说您朝我伸手过来时我还有点忐忑,担心您会因此揍我。现在您感觉如何?有没有哪里疼?有没有觉得四肢乏力、头晕目眩?” "都没有,不过既然我昏过去了两天……” "怎么了?您有什么需要?”劳瑞娜关切地凑近。 "我记得那天的早饭也没来得及吃,换句话说都快三天没吃没喝了,”肚子适时地咕了声,"你觉得我这会需要什么?” "马上就给您办妥!” 不知道是谁有这般幸运,能够成为这孩子的丈夫,大概半个小时后,艾芙洛一边打着饱嗝一边想。 劳瑞娜准备的全是饥肠辘辘的她最需要的东西。大块的牛肉与羊肉,整条鹿腿,整只的烤鹅和烤鸡,一大碗奶油浓汤,一大轮呛口的蓝纹奶酪,一大罐黄油,一长条刚出炉的、还冒着热气的面包,最后还有一大桶麦酒。 顺便,娶了我的则多半要倒霉——桌上所有的盘子、碟子、杯子和碗全都空了,不剩下任何可入口的东西。更糟糕的是,她感觉胃袋也就填满了八成。再来点面包和牛肉,思来想去,这话终于没有好意思说出口。 "医生,”罗贝特总督吞咽口水,喉头蠕动,端着红茶的手在颤抖,"你确定这也是正常现象吗?” "是呀是呀,”劳瑞娜附和,"殿下她……这午餐大概是十人份的?” 卡佩小姐神情复杂地注视着艾芙洛。"大概……是吧。修补身体需要耗费很多体力,食量也会跟着增加,这没什么好奇怪的。只是,”顿了顿,她接着说道,"我没想到她能全吃光……而且一副还没饱的样子。” "不,”艾芙洛毫不犹豫地撒谎,"我饱了!” "真的?”另外三人异口同声。 "真的,我们可以来好好谈一谈了。两天里一定又发生了不少事吧?对了,”她转向劳瑞娜,"能不能麻烦——” "一点也不麻烦!”话音未落,劳瑞娜已经一阵风般掠过房间,接着一杯葡萄酒就出现在了艾芙洛面前。 神奇,我还没开口呢,她怎么知道的?艾芙洛啜了口酒,又一次羡慕起她的丈夫来。 "确实发生了许多事,”劳瑞娜给自己倒的是烈性的蜜酒,"就先从您最关心的开始说起吧。” "我最关心的?” "薇卡殿下呀,还能是别的吗?” "什么都瞒不过你。她……”艾芙洛抓耳挠腮,"我不知道该从哪里问起,但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是的,我明白。” "所以她究竟是怎么回事?” "嗯,”劳瑞娜猛灌了一口酒,"要说薇卡殿下的话,就不得不提到戴蒙殿下。他确实有着出色的头脑,对人心的把握也很精准,要是能把这些才能用到正道上就好了。他对薇卡殿下和您两年前粉碎了他的阴谋、刺瞎他右眼一事耿耿于怀,他认为这都是你们的错,一直处心积虑地想要复仇。” 其实只是想报复薇卡一个人,艾芙洛的心仿佛被针轻轻扎了一下那样微微刺痛。这种事没必要在这里和其他人澄清,她点了点头:"这我清楚,请继续。” "在您从戴蒙殿下手中逃脱后,本来他已经没机会报复你们两位,可偏偏薇卡殿下自个送上门去了。她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很高尚,很英勇,”劳瑞娜悻悻地低头,"可是不够明智。” "那是我的错,”卡佩小姐说,"不是我的话,薇卡殿下就成功了。” "啊,不是那样的,即便戴蒙殿下当真有什么意外,”劳瑞娜解释,"他的追随者们也不会停下战争的车轮。所以,我是没资格指责薇卡殿下啦,可她……可她……” 第518章 结束,开始(2) "她确实干了件傻事。”艾芙洛说出了劳瑞娜扭扭捏捏不肯说出来的话。这家伙向来直率,又胆大包天,好像什么都吓不倒她,偶尔还开些过火的玩笑、做些没有分寸的事,但是骨子里却意外的是个乖孩子。即便薇卡不在,也不愿意有任何不恭敬的评价。 "谢谢,”劳瑞娜松了口气,"在她的刺杀行动失败后,戴蒙会对她做些什么呢?光是想想都让人心肝发颤,更别说她都是亲身经受,那比面对死亡更需要勇气和毅力。可是戴蒙还没有满足,他很了解薇卡殿下,通过与星门背后的恶魔沟通,他习得了某种神秘而邪恶的神秘法术……啊抱歉,这么说不对,那法术本身倒没见得怎么邪恶,只是被戴蒙殿下用来干坏事了。借助那项法术,薇卡殿下保持了本身的记忆和人格,唯独立场完全转变,以前的她对海洛伊丝陛下有多忠诚,那么之后的她对戴蒙就多忠诚。” "啊,她的忠诚是那种,哪怕整个世界都背叛了,她也不会背叛的。姐姐就是这样的人。挺可爱的,不是吗?如果她不是我姐姐,”艾芙洛打趣道,"我一定会爱上她的。” "我是男孩子的话,大概也会吧?对不起扯远了,”劳瑞娜又灌了一大口酒,"当然喽,就和世上的大多数事情一样,想要得到什么,就得付出什么。戴蒙控制薇卡殿下精神、改变薇卡殿下立场的同时,也修补好了她身体的损伤,并且大幅增强了她的实力。关于实力的那部分,当天和薇卡殿下交手时,我已经对您详细解释过,现在就不再赘述了。对戴蒙来说,这是他绝对不愿意看到的,可他还是这么做了。由此可见,他报复薇卡殿下和您的执念有多么深。” "执念吗……”艾芙洛抿了口酒,醇厚的美酒此刻却只让她觉得苦和涩,"不过,这个法术是很厉害啦,破解的条件却有点儿怪怪的。只要亲人死在面前,法术就会失效,戴蒙怎么会选择这么靠不住的法术?” "就我所知,令法术失效的条件可以由施术者本人设定,”劳瑞娜把杯子里剩下的蜜酒一饮而尽,又给自己满上了一杯,"这个条件正是戴蒙殿下精心设计的结果。” "他设计的?还精心?”艾芙洛蹙眉,"他是要……” 她忽然明白了哥哥的意图。他是要她亲手杀了我,杀了她最爱的妹妹,然后清醒过来,在我的尸体上悔恨地恸哭。扑面而来的恶意令她浑身僵硬,一句话也说不出口。戴蒙憎恨薇卡到了这份上,为了报复她,连我都可以牺牲掉吗? "您当然明白喽,所以我才说,戴蒙殿下实在应该把他的头脑用在正道上。好在我们有卡佩小姐。薇卡殿下的刺杀和戴蒙殿下的报复因为同一个人、同一个原因失败,诸神还真是喜欢开玩笑呢。当然喽,戴蒙殿下肯定不怎么喜欢这个玩笑,我可以想象他得到消息后那张失意的脸,”劳瑞娜举起酒杯,"为这个也值得干一杯。” "……是啊。”艾芙洛勉强挤出笑容,举起酒杯。戴蒙的计划落空,自己和薇卡平安无事,这本是值得干杯的好事,可一想到是戴蒙让姐姐来杀她的,心就难以抑制的抽痛。 我根本不在你的考量范围里,对吗?还是你连我也一起恨上了?你的失败早就是定局了,现在就住手的话,海洛伊丝是不会为难你的,为何还要挣扎到这份上?为了争一口气?失去眼睛令你如此难以释怀的话,那件事我有一半以上的责任,没有我的话薇卡绝对到不了你面前,我可以替她偿还的! 她将整杯葡萄酒一饮而尽。放下酒杯,透过还挂着酒滴的朦胧杯壁,她发现劳瑞娜身子朝自己这边倾斜了过来。头盔和面甲挡住了面容,但这孩子的担心从姿态上就足够一览无遗。 "您怎么了?”她关切地问,"您看起来不怎么开心哪。” "我没事,”不能让他们知道我的心思,艾芙洛若无其事地摇了摇头,"我在想,星门怎么样了?” "您原来在担心这个啊,”劳瑞娜搓了搓手,"没了薇卡殿下和希恩先生,剩下的守卫根本不值一提。我们已经成功阻止了星门的开启,所以用不着您去关闭它了。另外,罗贝特总督的大军也已完成了开拔的准备,只花了不到两天时间,实在快得不可思议。” "开拔?去哪?” 总督大人欠了欠身,姿态优雅地端起茶杯:"珍珠地,赛哈克山。另外,教练过誉了。事实上,我本以为我们的军队没机会出场,老待在别人的国土上也不合适,所以下令让他们收拾行礼返回裘里——所谓快得不可思议就是这么回事。” "那也很了不起了,”艾芙洛说,"不过罗贝特大人的军队去赛哈克山做什么?我没记错的话,您可是有二十万人马在这儿呢。” "对外宣称是二十万,实际上远没有那么多,但十万开外总还是有的,”总督微笑,"这个问题,还是让教练回答您吧。” "因为戴蒙殿下就在赛哈克山,而且那里也有一座星门。海洛伊丝陛下已经带着北境、珍珠地以及西维的盟友们先行动身了,不过他们的行军路途较远。按目前的情形来看,我们差不多会同时抵达。” 又是星门,戴蒙就像一个快要溺死的落水者,把星门背后的存在当成了唯一救命稻草,除此之外的一切都顾不上了。"我明白了,”艾芙洛尽量翘起嘴角,努力让自己显得高兴,"这么说来,我终于可以再见到海洛伊丝了?然后,我们会在那儿结束一切?” "某种意义上,是的,戴蒙殿下再也无路可逃了,”劳瑞娜答道,"但同时,一切也会在那里开始。有场大战在等着我们。” "大战?戴蒙身边应该已经没有多少部下了呀。” "可到我们赶到时,他肯定已经开启了星门。虽然缺少了王者之血,星门无法完全打开,但即便如此,我们也得团结起来才能对付门里出来的那些可怕存在。那将是场非常艰难的战斗。” "有你和有姐姐在,这样也会艰难吗?” "您太高看我啦。说起来,和两年前您在黑蔷薇堡的那场战斗会有点类似。” "类似?” "如果让星门就那么开着的话,敌人会源源不断地从门里出来,迟早会把我们都淹没。所以,得把星门关掉,我们才有可能获胜。为此,首先得让您接近星门才行。” "我明白了,果然和上次一样。只不过上次次是我把薇卡送到了戴蒙面前,这次换你们把我送到星门下,对吧?” "您永远能迅速找出重点。”劳瑞娜站起来认真地行了一礼。 "在您醒来前,教练已经向我们简单介绍过了情况。您的任务非常艰巨,殿下,我们会全力以赴,不惜任何代价把您送到星门下的,”罗贝特总督略微停顿了下,"这是为了我们的世界,一切就拜托您了。” "您把我说得好伟大,像拯救世界的英雄一样,但我一直以为,更该感谢的是英雄背后的那群人,他们才是真正的英雄,”艾芙洛很想在这种时候能笑一下,试了两次还是放弃了,"会有些什么在星门下等着我?” "我想,”劳瑞娜用带着铁手套的手挠了挠面甲,"戴蒙殿下?” 果然。"很好。既然如此,”喀喇一声,空掉的酒杯被她捏得粉碎,"就让一切在那里结束吧。” 第519章 某个人的遗产(1) "艾芙洛殿下的回信!”拉尔斯伯爵一把掀开帐篷的门帘,带着一阵风钻了进来,"啊抱歉,还未征得您的同意我就闯了进来,但我想现在是白天,而且我带来的消息足以弥补这点小小的过失哎哟哇呀——” 一声长长的惨叫后他倒下了,卡隆伯爵站在他的身后:"请原谅,陛下,我对他实在疏于管教。” "没有关系,”海洛伊丝放下手里的短剑和黑黝黝的磨刀石,面无表情地说——熟悉她的人都知道这表示她心情很糟,甚至在爆发的边缘,"我刚刚听到他说,有艾芙洛的信?” "是、是的!”拉尔斯伯爵挣扎着又爬起来,"艾芙洛殿下的回信!随信还附上了一则便条,上面说,先前您的信件,她已收到。另外,”伯爵从神情到语气都很激动,"她说现在她和薇卡殿下在一起,她们共同期待和您的重逢。” "薇卡?”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抚过海洛伊丝的脸,所有的阴霾一扫而空。拉尔斯伯爵送上卷轴,海洛伊丝辨认过封蜡,迫不及待地打开。 就诺亚在她身旁所见,信有点儿长,读过开头几行,海洛欣喜若狂,接着就若有所思,最后又变得满脸疑惑。 "这可有点儿不寻常呀。”海洛伊丝嘀咕了声。她抬起头,先瞥了眼诺亚,犹豫了一下,把信递了过来。"两位,”她又招呼两位伯爵,"没有什么不方便的内容,签名和封蜡上的徽记都没问题,你们也来看看吧。” 诺亚把头凑了过去,很自然地蹭到了海洛的肩。她冷冰冰地哼了声,不过并没有避开他。 "哦,正如陛下所说,这确实不寻常,”拉尔斯伯爵只扫了一眼就说,"信上提到了薇卡殿下的剑术,以及两位殿下的彻夜长谈。” 这家伙的眼睛是什么做的?诺亚暗暗对伯爵的阅读速度感到吃惊。他自个花了点时间才把信大致浏览了下,拉尔斯没有胡说,艾芙洛在信里确实是那么写的。 但这又怎么可能?薇卡的身体状况既握不了剑,也谈不了话,每个人都知道的。 "艾芙洛殿下不至于在这种事情上开玩笑,”卡隆伯爵郑重地说,"但这实在叫人难以置信。” 诺亚也有同感。换句话说,薇卡断掉的手指和舌头都长了出来?她又不是壁虎。这话自然不能当着海洛伊丝的面说,尤其是她心情糟糕的时候。 "好在我们很快就能和他们汇合了,”拉尔斯伯爵说,"等当面见到,一切疑团自然会烟消云散。” "就是这样,”海洛将信重新卷起,"两位,谢谢你们。” 即便是拉尔斯,也明白海洛伊丝的意思是希望他们立刻离开。两位伯爵行过礼后一同退了出去,帐篷里又只剩下了诺亚和海洛伊丝两个人。 和伯爵们进来前一样,海洛脸色阴沉,一言不发,明明外面阳光明媚,可帐篷里的空气沉闷得仿佛凝固。若只是这样也就罢了,偏偏她又拿起了短剑和磨刀石,一下一下地狠狠摩着剑刃。 够了,已经很锋利了,甚至能用来刮胡子——但诺亚不敢开口。这两天连艾尔薇拉大人都没有前来拜访过,她手下那群精明的家伙更是早早嗅出了异样,一个个都躲得远远的。拉尔斯和卡隆两位最近忙于军务,不了解情况,这才一有消息就傻乎乎地送上门来。 所以该怎么办才好啊?帐篷里的时间实在难熬,他连呼吸都不敢高声,喝口水更是需要极大的勇气。逃出去吗?就是用脚趾头想想也知道如果真这么干了,下场一定很悲惨。 好在费多尔亲王差人来请她前去参加作战会议,诺亚这才有机会喘了口气。走之前海洛连一眼也没有看他,她放下磨刀石,然后恶狠狠将短剑插进了手边的桌子。以她的灵能,橡木制成的坚硬桌面与黄油没有区别,拔起和插入的动作反复了数次,她这才长出一口气,大步走出了帐篷。 看着多了十几个窟窿的桌子,诺亚心有余悸。 一切得从那天晚上说起。与艾尔薇拉大人的预测相差无几,在经过了大约两个小时后,娜塔莎施加在他身上的法术过了时效,海洛伊丝恢复了行动自由。两人都受了不轻的伤,又精疲力尽,接受过祭司的治疗便一同沉沉睡去。 事情本来到此为止,可对灵能感知越来越敏锐的诺亚很快就发现,娜塔莎的法术完整地留在了他身上,失效仅仅是因为当时的施法者——也就是娜塔莎——赋予的灵能消散了,法术本身依然存在。只需要他本人提供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几乎都察觉不出来的灵能,法术就再度生效,换句话说,就能再次像操纵木偶一样操纵海洛伊丝。哦不,比操纵木偶要简单得多,而且也自如得多。 发现这一点时,诺亚和海洛伊丝都吓了一跳。他们尝试了下,海洛即便用尽全力也无法挣脱这个法术的控制,诺亚甚至都感觉不到她在反抗。接着两人便开始一同设想这个法术的用途,包括正经的,不那么正经的,以及特别不正经的。 设想过后便是实践。诺亚几乎不用花任何力气,只凭意识便能控制海洛伊丝做各种各样的事,小到精细的针线活、大到整个身子浮起停在半空全都轻而易举,而且有效范围几乎远达二百尺。 那位娜塔莎大人的人品虽然让人不敢恭维,但她临终前倒确实做了件好事,诺亚打从心底里感激她。很自然地,他(迫不及待地)把这项法术也用在了和海洛伊丝增进感情上。 那是前所未有的美妙体验,完全超乎之前的一切想象,对他或海洛而言都是如此。 可惜好景不长,短短三天之后,情况就发生了变化。不是因为诺亚力不从心——他正是精力最旺盛、体力最充沛的年纪,几天下来他丝毫不觉得疲累,兴致只有越来越高涨。 问题出在了海洛伊丝身上。现在,北境、珍珠地和西维的联军正全速赶赴赛哈克山,准备在那里与戴蒙做最后的了断。诺亚可以在行军途中补觉,海洛则不行,她时常要去费多尔亲王的马车上参加会议,还时时有各种看起来鸡毛蒜皮、却不得不由她本人定夺的事务。这样的情况下,要她在众人面前一点不显露疲态,实在是强人所难。 第520章 某个人的遗产(2) 这给了那些本就看不惯诺亚与海洛太过亲密的贵族们口实。终于有一天,海洛在与费多尔亲王商议军情事睡着了,而且睡得极为安稳,到了亲王亲自把她送回诺亚身边时都没醒的地步。 亲王本人对此毫不在意,只是委婉地——男人都懂的那种委婉——提醒诺亚注意休息。可有人不这么认为。在那些贵族看来,海洛伊丝的行为不仅失礼,她身为女王,此举还严重损害了艾格兰的形象。 而导致她疲惫不堪的罪魁祸首自然是诺亚。他们本就期望海洛伊丝制裁诺亚,至少不能让他与海洛走得太近,于是一群贵族借此机会发难,在海洛面前慷慨陈词,将宠信一个不明来历的旅行诗人可能造成的种种危害为她逐一分析。这群家伙有的据理力争,有的苦苦哀求,有的玩笑戏谑,有的威胁劝阻,所用的套路之丰富,引用的史诗与典故之广播,试图说服她时的演技之精湛,光是事后听海洛复述,诺亚都觉得叹为观止。 "一群小丑,”海洛如此评论,"他们根本不知道诺亚为我做了什么!他们觊觎的只是我身边的位置。说得更直白些,是女王身边的位置。嘴上口口声声说着忠诚啦,为了艾格兰的未来啦,为了我啦,呸!假如现在即将赢得战争的是戴蒙,他们才不会正眼看我一眼呢,早就跑到戴蒙脚边对着他摇尾巴了!” 诺亚完全赞同海洛的看法,但贵族们的意见却不容忽视,要赢得战争也还需要仰仗他们的支持。为此诺亚提议,一直到战争结束,两人都不要再一同出现在公开场合,更不能有任何当众的亲密行为。 这条建议被海洛伊丝毫不犹豫地驳回了,于是诺亚退而求其次,提出至少应该保证她晚上的睡眠。不出所料,海洛伊丝更不可能答应这种要求,而且当场就要以实际行动来表示反对。 看她的架势,大有整晚都不打算睡觉的气势。现在不是任性的时候,在劝阻与反抗均告无效后,他索性发动了娜塔莎遗留的法术,把海洛伊丝按倒在了床上,又用她自己的手捏住了她的嘴唇,让她只能发出一些呜呜或者哼哼之类的声音。 不能说话也不能动弹,可光是神情就足够看出海洛有多愤怒。如果目光有形有质,诺亚毫不怀疑自己至少已经被她剁成了一千块。 他不为所动。老实说,这并不容易,海洛并非一味威胁。她会扮得楚楚可怜,那副样子任谁看了都没法硬起心肠。看到这样也行不通,她又换上了妩媚而诱惑的眼神。万幸这个领域她并不擅长,否则诺亚还真不敢确定自己一定能坚持住。 海洛的挣扎持续了将近两个小时,到后面不知是累了还是死心了,终于安静下来,闭上眼睛老老实实睡着了。 那个晚上之后,她再没和诺亚说过一句话。当然,在大庭广众之下她和原先没有任何不同,只有艾尔薇拉之类最最机敏的坏蛋才能从她一两句无心的话语、一两个没有掩饰好的眼神里察觉些许端倪。而到了两人独处的时候,她不揍他,也不骂他,更没有不让他睡觉不给他吃饭,只是沉默不语,冷若冰霜。同时,她还老是做些让人心里发毛的事,包括但不限于没完没了的磨刀,反复用沙桶擦拭铠甲,把纸撕成很小的一片一片,用锯子把一堆木柴锯成拇指大小的小块…… 诺亚试着向她示好,但不管怎么做,没有任何回应。他为此进行了深刻的自我反省,想想也是,那样的情况下被拒绝,确实是种严重的伤害,不管是谁都要抓狂的。她仅仅是不理我,已经是无比宽容了,剩下的看来只能交给时间去抚平。 正独自坐在帐篷里一边小口啜饮葡萄酒一边唉声叹气,有人掀开门帘走了进来。从对方没有提前通报的态度和感觉起来似乎很微弱的灵能来看,无疑是艾尔薇拉大人。诺亚打起精神:"早上好,艾尔薇拉大人。” "早上好,诺亚先生。” "您是来找陛下的吗?”话一出口诺亚就意识到不对,海洛伊丝去参加亲王的作战会议,这种事艾尔薇拉大人肯定知道,而且比她本人知道得还要早才对。 "不,我是来找您的。”西维的情报总管饶有兴致地环顾帐篷,目光在桌子上停留得尤其久。 "找我?” "没错,”艾尔薇拉大人拉过一张椅子坐下,"找您。老实说,单独见您一次不容易。您独处的机会倒是不少,但正好我也有时间就比较少见了。处理情报让人口渴,能来杯酒吗?” 诺亚为她满上一杯。艾尔薇拉大人舔了舔:"有点太淡了。” "抱歉,不过我就只能接受这种程度的葡萄酒。北境的贵族们有读书更高的烈性葡萄酒,下次您若再来拜访,我会提前……” "不用麻烦。这酒虽然口味寡淡,但如果我没有看错,还比不上最近几天海洛伊丝陛下对您,是吧?” 瞒不过她,诺亚叹息一声:"是啊。” "果然如此。在这种非常时期,身为艾格兰军队的最高统帅,虽说只是名义上的,可她的心情仍然是我们必须关注的。身为情报总管就是得什么都知道,所以虽然冒昧,我还是来拜访您了。我就直说了——您和她之间发生了什么?” 那种事要如何启齿?诺亚的脸不自觉地红了:"呃……” 谢天谢地,艾尔薇拉大人立刻就察觉了他的难堪。"我明白了,”她带着恍然大悟的神情说,"在某个不太方便公开讨论的事项上,你们,嗯,似乎有点儿不太和谐?唔,”她皱起眉头,"在你们这个年纪,这样的情况通常比较少见才对。或许我猜错了?” 脸上发烧。诺亚半垂下脑袋,盯着自己的酒杯,他怀疑现在自己的脸比杯子里的酒还红。"不,您没弄错,事情就是这样的。” "那就好。放心吧,这不是什么大事,”艾尔薇拉拍了拍诺亚的肩,"不过还是要认真对待的。我没有任何瞧不起您的意思,不过呢,”她的脸色变得有些暧昧,"您或许需要一些帮助?” "帮、帮助?” "改变食物结构,增强营养,针对性的锻炼都能改善您的表现。再次重申,这绝没有任何轻视您的意思。身为艾格兰的王族,海洛伊丝陛下的体力对远远超过普通人的水准,您如果有什么难处再正常不过了。” 还是被小瞧了。"不,我没有难处,”诺亚悻悻地说,"不是这个原因。” 第521章 某个人的遗产(3) "面对她都没有难处?您果然英勇过人!”艾尔薇拉大人似乎来了兴致,将椅子挪的离诺亚近了些,"不是这个原因的话,那又是什么缘故呢?” "这个嘛……”诺亚试着组织语言,"我违拗了她的意思……也不完全准确,应该说,我没有顺从她的想法。” "您的说辞有些奇怪,”从艾尔薇拉的神情来看,她一点也没觉得奇怪,"您的意思是,在她说‘不要’或者‘走开’的时候,您当真了?” "……也不是。”诺亚抿了口酒。 "那情况就有些严重了,”艾尔薇拉看起来一本正经,可眼里全是笑意,"难道是陛下当真不愿意的时候,您强行把她给……天啊,我不清楚艾格兰的律法如何,要是在西维,犯下这样的罪行,哪怕是亲王也要被阉割的哦。只是,这按理是不可能的啊,哪怕只论力量,您也远远不是她的对手。” "您把我当什么人了!”诺亚大叫。他举起酒杯灌了一口,定了定神,吞吞吐吐地说道:"事情要从那天晚上开始说起——” "当然了,这本也不可能是发生在白天的事。” 诺亚被噎住了片刻。"那就从娜塔莎大人遗留下来的法术说起……”他决定原原本本、不加保留也没有任何掩饰地说出来,否则再这么下去,天知道艾尔薇拉还有多少稀奇古怪的念头。 可当他说完,他又开始嘀咕自己的决定究竟是否正确,因为情报总管两眼放光,一个酒鬼看到了陈年珍藏时差不多就是这种模样。 "原来如此!诺亚先生,”艾尔薇拉大人双手一下抓住了他的肩膀,"您能不能仔细说一下感受?” "感受!这,这恕难从命。” "您想到哪里去了?”艾尔薇拉用力摇晃他,"我是说,法术给您带来的感受。” "我记得我上次好像就说过了?很奇妙,我能控制她做到各种各样的事,无论简单还是复杂,甚至包括许多本来我们俩谁也做不到的事,比如让她在天上飞来飞去,而且这么做根本不用消耗多少灵能。那感觉,就好像海洛伊丝成为了我身体的一部分……不,应该说,我们变得难分彼此……不,也不对,应该说,她的灵能与我的灵能交融在一起,无法区分。总之,我控制她就像控制自己的手一样简单。” "明白了。那她是不是非常享受这种体验?” "当然啦,我们都很满足,尤其是她,无论心理还是生……喂喂,”诺亚及时醒悟,"这和我们讨论的内容无关吧!”说着他举杯喝酒来掩饰,不防又被呛到,顿时咳嗽连连,好容易才缓过劲来。 "怎么会没有关系呢?”艾尔薇拉大人装出无辜的样子,"施术者和受术者的感受,向来是法术研究的重要依据。好了不谈这个了,在您看来,我这个人,应该还是可靠的吧?” 为什么突然这么问?她对我应该不会有恶意,但搞不好又在打什么歪主意。诺亚谨慎地回答:"大体上,是的。” "感谢您的信赖。放心吧,我已经知道如何改善您和海洛伊丝陛下的现状了,最迟到明天晚上……不,以陛下的聪慧程度,今晚就行。到时候您就等着看到一个温柔、体贴、不知疲倦的海洛伊丝陛下吧。我们明天再见!” 在诺亚反应过来之前,艾尔薇拉大人就急急忙忙走出了帐篷。越想她最后几句话,他就越觉得不对劲。以海洛伊丝的固执程度,艾尔薇拉凭什么保证她今晚就会有如此大的转变? 拔营,启程,行军,海洛一整天都没有回来。身为女王,有太多事需要她烦恼。就诺亚所知,她对亲人和朋友的关心远远胜过对谁坐上王位的关心,对权力、战争和阴谋更是毫无兴趣,但家族的血脉令她别无选择。诺亚不禁感慨,命运总是喜欢和人开这样的玩笑吗?戴蒙不惜一切追求的东西,她出生就拥有了,偏偏她本人对此一点也不在意。 可是仔细想想,一样是想要的东西得不到,她和她的哥哥又有什么不同?海洛期待的是平静悠闲、最好再来点欢乐作为调剂的生活,可她的身份令这注定只能是空想。 一直到傍晚扎营,海洛还是没有出现。看来艾尔薇拉大人的话要到明天才能兑现了,诺亚自个用过晚餐,翻身上床,正打算读几页书就睡觉,一阵风吹进帐篷,随后海洛伊丝钻了进来。 诺亚目瞪口呆。和离开时完全不同,海洛哼着欢快的调子,蹦蹦跳跳,心情显然极好。"诺亚!”几天来她头一次和他打招呼,热情得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一个人一定无聊坏了吧?我不在,晚饭有好好吃吗?” 她真的变了?艾尔薇拉大人究竟施了什么魔法?诺亚又惊又喜,海洛一下跳上了床,坐在了他的腿上。她的手伸了过来,动作一如既往的迅捷,只不过一次呼吸的功夫,他上衣所有的纽扣就全被解开。 接着海洛的脸便蹭了上来,同时双手变得越发不老实。诺亚的心跳在加快,这可不行,他努力克制自己。艾尔薇拉那个混蛋都教了些什么给她?"海洛,”他深深吸了口气,"我们……不能……” 海洛的回答是直接用她的嘴封住了他的嘴。在几天的冷战过后,诺亚光是动推开她的念头就已经可以称得上是毅力惊人。只是他虽然用上了吃奶的劲,力量上与她的差距实在太大,她纹丝不动。 好在她片刻就将他推开,抬起双眼,微微喘息着轻声说道:"为什么不能?” 这神情,这眼神,这脸上泛起的红晕,这让人浑身发颤的甜美嗓音……再这样下去不见得还能控制自己,而那样的话就意味着又一场让人沉迷的狂欢,又一个难以入睡的夜晚。等战争结束我们有的是时间,诺亚咽了口口水,哪怕再惹她生气也得这么做——他毅然决然地发动了法术。 "对不起,”他低垂下头不敢看她,"早些休息,明天还要赶一天的路,再有会议的话就更疲惫了。” "啊,”海洛失望地叫嚷,"就一小会也不行吗?” "不行。”事实上他们之前也每次都说好就一小会,结果就是诺亚每次都怀疑自己或者她之间肯定有一个精通时间操控法术。 在一声叹息后,海洛闭上了嘴。毫无疑问,有风暴正在酝酿。不能退缩,诺亚暗暗给自己鼓劲,这是为了我们的将来。他打算控制她从自己腿上下去,然后在一旁躺好:"睡吧——” 他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劲。她并没有如预想中的那样从自己身上离开。试了又试,灵能的运转一切正常,可一到她身上就犹如石沉大海,不起任何反应。 这是怎么了?他隐隐有种不妙的预感。 一抹狡黠的笑容突然在海洛伊丝脸上绽放。她露出一点尖尖的虎牙,湛蓝的双眸中满是得意:"诺亚,我把当成木偶的感觉一定很好吧?现在,该轮到我也享受一下啦。” 诺亚倒抽了一口气,他的双手在他完全无意识的情况下自个动了起来。接着,海洛伊丝俯下身子。 第522章 某个人的遗产(4) 次日清晨,海洛伊丝早早出门,走的时候和昨晚回来时一样哼着欢快的小曲。等她走后又过了将近一个小时,诺亚才从床上爬起,拖着快要散架的身子走出帐篷,打算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一出帐篷他就遇到了艾尔薇拉大人。看情形,她是有意等在外面的,附近什么人也没有,哨兵和守卫都离得远远的。见他出来,情报总管立刻换上了任谁也挑不出毛病的完美微笑:"早上好,诺亚先生。” 整夜几乎没睡,脑子异乎寻常的迟钝,他好不容易才想起要回应:"早、早上好。” "看来您度过了难忘的一夜?” 这句话仿佛有着神奇的魔力,提醒诺亚自己现在这副样子正是眼前这个女人造成的。"确实难忘,”难忘到他想起了昨天白天她来找自己时的话,"你做了什么?” "您是问我?”艾尔薇拉大人认真地问。 "没错。” "您是指昨天吗?” "没错!” "我什么也没做呀,”艾尔薇拉一脸无辜地说道,"很显然,昨天晚上对您做了什么的是海洛伊丝陛下,我根本不在场。” 这混蛋还在装傻!诺亚咬牙切齿:"恕我不是西维人,不懂西维式的幽默。我只想知道,为什么海洛能反过来利用那个法术控制我?” "原来您指的是这件小事啊?说起来,您对灵能以及奥术有多少了解?” "空白。” "那就糟了,我浅薄的学识没法在这种情况下向您解释,就好比您没法教一个不懂乐理、也看不懂乐谱的人弹奏七弦琴。那么就跳过原理的部分,直接告诉您结果吧——我和海洛伊丝陛下探讨了奥术师们在运用灵能时必须牢牢记住的基本原则。” 她说得很庄重,诺亚也跟着严肃起来:"是什么样的原则?” "当你试图通过灵能去窥探对方时,同样也为对方提供了窥探自己的途径。不只窥探,碰触,伤害,操纵,阻挡,一切通过灵能完成的行为都是同理。灵能是通道,是桥梁,灵能的流动从来都是双向的。啊哈,”艾尔薇拉突然舔了舔嘴唇,像是感慨,更像是在回味,"海洛伊丝陛下果然聪颖过人,只需要稍稍提醒一下,剩下的她自己就能摸索出来,进展之快,连我都感到震惊呢。” 她的话,诺亚至多相信一半。海洛自己摸索的?鬼才信!这混蛋一定给予了热情又细致的指点。"谢谢您为她,也是为我做的努力,”诺亚心里恨得牙痒痒,可面上还要保持礼节,甚至还得流露几分感激,"那么……” "不用担心,”情报总管总能洞察一切,这次也不例外,"她虽然已经可以反制您的法术,但并不能主动发动法术,您这样的聪明人,总不会自作自受吧?” "是的,可……”诺亚抬头看了下天,阳光刺眼,双腿发软。只要不发动法术就不会反过去被海洛控制,听起来很美好,实际却是另外一回事。没有这个法术,以两人在灵能和格斗技巧上的差距,他根本毫无反抗之力。 "我明白,我明白,”情报总管的笑容渐渐绽放开来,"您是想说,没了这个法术的帮助,您只能任陛下摆布,对吧?” 很不想承认,可事实如此。诺亚郁闷地颔首:"难道就没别的办法了吗?” "有的。您当初是如何把控制权从娜塔莎大人手里抢过来的,现在就还能从海洛伊丝陛下那儿抢回来。幸运的是,法术的所有权并不只看灵能的强弱,所以您还是有机会挣扎一下的。” "仅仅是挣扎一下?” "总比什么都做不了强,不是吗?”艾尔薇拉大人说着转过身去,"看到您依然健康而平安,我就放心了。好了,今天也还有一大堆事情需要我处理,不能陪您继续聊下去了。回见,诺亚先生!” 她厚颜无耻的程度简直超出想象。"等等,要是挣扎了也没有用处呢?” 艾尔薇拉大人已经走出了一段路,闻言回过头来:"那就只能好好享受喽!” 整个白天,诺亚都在思忖晚上要如何对付海洛伊丝。他仔细回想了与娜塔莎交手的那个晚上,自己是如何感受到她操控灵能的方式,并且借此改变法术控制权的。艾尔薇拉大人说,决定法术归属的并不仅仅是灵能的强弱,就他的亲身体验,似乎确实如此。当法术发动时,灵能的分布如同一张网,只需要掌握了其中几个关键的节点,就能拥有整张网的控制权。 在此基础上,诺亚进行了辛劳的练习。到了晚上,当海洛伊丝结束了一天的操劳返回帐篷时,诺亚果断而坚决地发动了法术。 又一次,海洛伊丝试图争夺法术的控制权。一个白天的努力没有白费,这次诺亚牢牢把握住了形势,没有让她得逞。他也因此度过了一个安稳的晚上,好好弥补了下严重不足的睡眠。 可是好景不长,第二天晚上海洛伊丝回来时,他一如既往发动法术,却发现她的操控技巧提升了很多,一时不慎便被她控制。正如艾尔薇拉所说,既然挣扎不了,那就只有享受。再说,除去太过累人影响第二天白天的活动外,这事本身还是具有相当吸引力的。 这可不行,我还必须更加熟练。经历了数个小时的欢愉与辛劳之后,次日黎明,诺亚精疲力尽、浑浑噩噩地躺在床上这样想着。不过在一番深入的思考过后,他突然又觉得事情有些诙谐,自己不辞辛劳想要抗拒的,是这个世上绝大多数男性梦寐以求的。 反复磨练操控灵能的技艺,不放过任何细微曲折的地方,并且尽可能地提高速度与准确性,之后的每个白天,诺亚都坐在马车里这样度过了。 而每天晚上则是检验练习成果的时候,大多数时候是诺亚占据上风,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他能感知灵能,这方面有天然的优势,而且练习时间是海洛伊丝的好几倍——有太多乱七八糟的繁杂事务需要她操心了。 不过诺亚也不希望再见到那个冷冰冰的海洛伊丝,毕竟和她独处最久的是自己,而那滋味着实不好受。最近几天,控制住海洛之后,他会少许给些甜头——这只是他本人的设想而已,事实上每次一旦开个头,最后总是难以收场。 "这证明了一件事,”某个清晨,海洛趴在他胸膛上戏谑地评论他的做法,"点燃火种的人往往控制不了火势。” "所以当国王的不能轻易挑起争端,”诺亚气喘吁吁地回应,"因为战争这件事,结束远比开始要困难得多。” "由此可见,”海洛笑着又吻了上来,"我注定不会是个好女王。” 第523章 血亲(1) 持续数日的行军之后,艾格兰与西维的联军终于踏上了珍珠地。斥候带来的几乎都是好消息,戴蒙带着区区不到一千人的近卫军在风铃城星门旁扎营,那里是一大片平原,完全无险可守。 按照艾尔薇拉的估计,当联军赶到时,戴蒙应该已经部分打开了星门,这一战的敌人将主要是穿越星门而来的诸多恶魔。 另外一边,薇卡、艾芙洛和塔罗恩与无尽之洋对岸的裘里人结成了同盟,他们带着超过十万人马也朝珍珠地来了,信件与斥候都证实了此事。区区一千近卫军自然不值得如此兴师动众,由此可见,艾芙洛身边一定也有对星门颇为了解的人在,知道他们将要面对的是什么。 恶魔的力量虽然恐怖,但在压倒性的数量差距面前,战斗不会有任何悬念。换句话说,戴蒙的失败已经注定,剩下的只是时间问题,诺亚的心情多少放松了些。 但作为军队而言,抱着这样的心态是不能好好打仗的。为此,艾尔薇拉大人和她的部下们成天不遗余力地宣扬那些恶魔有多么多么可怕,他们编造了许多稀奇古怪但又不过分夸张的故事,在军营里广为传播。 她的做法虽然夸张,却收到了良好效果,就诺亚所见,无论军官还是士兵,每个人都显得如临大敌。 要前往赛哈克山就得先经过风铃城,按照目前的行军速度推算,再有六到七天就能抵达。久别故土的拉尔斯伯爵向海洛伊丝提出,由他个人出资举办一场宴会,并且为大军提供各种补给,其丰厚程度别说海洛伊丝或者诺亚,连费多尔亲王听了都为之咋舌。 风铃城恰好位于珍珠地的中央地带,风铃桥又是数百里范围内唯一可以过河的桥梁,数百年来靠着向过往的旅人和客商收取过桥费用以及随之而产生的税金,拉尔斯伯爵家族的财富一直在以惊人的速度不断增长。到了他这一代,富有程度在珍珠地已经首屈一指,就是在整个艾格兰也少有贵族能相提并论。所以虽然宴会加上军需的花费惊人,但他完全付的起。 作为回报,伯爵需要的只是当大军通过风铃桥时,由他站在桥中央的塔楼上为全军弹奏七弦琴,直到最后一匹战马、最后一个士兵过桥。 海洛伊丝感到左右为难。大战在即,举办一场宴会可算是某种不成文的惯例,只要不太过分,对士兵们的士气也有很大帮助。另外,赛哈克山的那座星门虽然被王立学院定名为风铃城星门,但距离风铃城实际上还有将近两天的步行路程,经历了漫长的行军之后,补充给养,好好休整过后再进军是明智而必要的选择。 可一旦接受,就意味着全军都需要听他演奏七弦琴了,按照海洛伊丝的估计,这对士气的打击几乎仅次于她本人遇刺。 "这还不简单吗?”诺亚完全不觉得哪里有问题,"尽管去出席宴会好了,他给什么东西也全都收下来,到时候再随便找个法子让他弹不成琴就是了。” "这不太好吧?”海洛想了一想,"办法有那么好找吗?” 诺亚很满意地看到她对自己的提议动了心。"非常好找。比如说,出发前一天晚上你设宴回请,到时候根本不用你下令,有的是人会把他灌醉;又比如说,雇一大堆请愿的平民把他绊住,如果事先让他们知道他们的领主要做什么,你甚至都不用花钱就有人愿意干了;再比如说,让卡隆伯爵和他决斗,理由是他向你祝酒时用右手端酒杯,并且打伤他弹琴的那只胳膊——下来的战斗少了他一位应该也没什么问题吧?如果你不好意思的话,可以拜托雷蒙公爵这么做,他肯定会答应的。” 看到海洛伊丝还在犹豫,诺亚添上一句:"这么做是为了大家,拉尔斯伯爵也没有损失,你愿意接受他的好意本就是一种荣耀,而且你完全可以用其他方式给他补偿。” 她被说服了。珍珠地的地形几乎完全是平原,又人烟稠密,到处是市镇和城堡,道路也平坦宽阔,在此地行进比在北境要方便。五天过后的早晨,诺亚果然又看到了分别立于大河两端的城堡,以及横跨河上的石桥。 与此同时,赛哈克山那黑色的山体也出现在了远方的地平线上,一同映入眼帘的还有那座全大陆第二高的星门。事实上,在这个距离,凭人类的眼睛是分辨不出星门的,诺亚看到的是星门向着天穹射出的璀璨光芒。 辨认了那束光片刻,艾尔薇拉大人放心地舒了口气。戴蒙他们的动作比她想象得要慢,按目前的进度来看,能通过星门的恶魔少之又少,战斗将比原先估计的轻松。当然,身为情报总管,这样的事她是不会宣扬出去的,全军也就包括诺亚在内的十来个人知道。 拉尔斯伯爵带上一小队卫士离开了队伍,快马加鞭地赶往城堡,他要提前做些准备,以尽到东道主的责任。空旷地带缺乏参照,光凭眼睛来估计距离往往不准,诺亚又一次用亲身经历证实了这一点。明明已经看到了风铃城,他们仍然又花了将近一天的时间,才在傍晚时分抵达。联军在市镇外扎营,按照费多尔亲王和海洛伊丝商定的计划,他们将在此休息两天,等待裘里的盟军抵达后再一同发起攻势。 亲王和海洛伊丝则在拉尔斯伯爵的恭迎下进入市镇。他派出了上百名人和马都盛装打扮的骑士开道,整个镇上的居民全都跑出来夹道欢迎,所过之处都是涌动的人潮,新鲜的花瓣和鲜艳的彩纸如同雪花般抛洒。 看着一张张热情而诚挚的脸,海洛伊丝颇受感动。她从车窗里探出身去回应,换来的是更加热烈的欢呼。 "看到我就高兴成这样?”坐回车厢里时,她悄声问,"我这么受欢迎吗?” "他们不光是因为看到你才欢呼的,”诺亚答道,"虽然这确实是原因之一。他们高兴,是因为你的到来就意味着战争结束,和平降临。” 话虽如此,风铃城并未被战火所侵袭,这儿的平民对战争其实并没有多少直接的感受。经过"蛮荒之叶”酒店时,诺亚特意留意了下,在人群中找到了佐伊。几个月不见,她还是和从前一样精神。 她应该没有注意到自己,于是诺亚凑近车窗边,以佐伊的机敏,这么做应该足够了。果然,她立刻就发现了他,而当看到诺亚和海洛伊丝同坐一辆马车时,她先是面露讶色,跟着高举双臂,两只手一同竖起了大拇指。 第524章 血亲(2) 佐伊的举动无疑令诺亚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满足。 队伍逐渐接近风铃桥,道路两旁欢迎的人群逐渐稀疏,海洛最后一次从车窗里探身向居民们挥手致意。回到座位上,她环抱双臂,噘着嘴嘟哝着什么。 "怎么了?”诺亚有点好奇。明明前一刻还兴高采烈,一副很感动的样子,后一刻突然就满脸愁云。在他的印象中,海洛不是这样的性格,直来直去的她和多愁善感之类的词汇向来毫不沾边。 "他们欢迎我,是因为我带来了和平,”她郁郁地叹了口气,"其实平民们才不关心诺顿的王座上坐的是谁吧?如果戴蒙打败了我们,他们也会这样欢迎他的。啊啊,”她用力抓挠长发,"我甚至觉得,要是他把我绑上到这儿来游街,刚才那些送我鲜花的家伙,就该朝我扔鸡蛋、泥巴和石头了。” "不,只有泥巴和石头,”诺亚耸耸肩,"鸡蛋很贵,他们才舍不得拿来扔你呢。” 海洛伊丝无奈地颔首:"没错,他们舍不得。” "他们关心的永远是安居乐业,”诺亚望了眼车窗外,人群已经远远落在了后面,"所以戴蒙是绝不应该坐上王座的。哪怕有千百种理由,哪怕听起来再正当,他也不该屠杀自己的人民。一个国王应该以他的人民为先,他的生存与统治都是为了他们。把自己手脚都砍断的人,要怎么站得起来呢?” 好半晌,海洛都抿紧嘴唇一言不发。"对不起,”诺亚有些忐忑,"我不该那么说他的。再怎么样,他也是你哥哥,这是你们的家务事。再说,我这样的人评论一个国王该如何如何,也实在太狂妄自大了……” "不,”海洛伊丝摇了摇头,"诺亚说得对。这也不是我们的家务事,艾格兰可不是只属于我们家的。让艾格兰的每个人都安居乐业,光是想想就很麻烦,不过这是我的责任,我不会逃避的。啊对了,还有诺亚的家乡,你们是希望作为独立的国家,还是和其他地区一样,平等地成为艾格兰的一部分?” 这可不是你一句话就能决定的。但不管怎样,她能有这样的心,就意味着事情已经开了个相当好的头。"这事我说了可不算,”车轮吱嘎作响,马车驶上了风铃桥,"我们还是先把眼前的事情先解决掉吧?” "说的也是呢,我们得先把戴蒙的叛乱彻底终结,”她握住了他的手,"诺亚,其实即便是我,也知道这是个相当艰巨的任务。别说你一个人说了不算,我的话其实也算不了什么。不再压迫诺亚家乡的人民,不再掠夺他们的财富,听起来是再正当不过的好事,可还是会有许多人不高兴,会有许多人反对,而且他们中的许多人力量还很强大。你知道,我说的不是灵能或者剑术之类的东西。但是,只要我们一起一步一步来的话,总有一天,你的……不,我们的愿望会实现的。” 我们的愿望吗?诺亚感慨万千。谁也不会相当,路边旅店里一次看似寻常的邂逅,却完全改变了自己乃至家乡的命运。他手上用力:"一定会的。” 可海洛突然换上了狡黠的表情:"诺亚先生,看来您也认为,我的话没有问题喽?” 诺亚顿时有不妙的预感:"呃,大概是的。” "既然如此,”她靠过来蹭着他的手臂,"您是不是该表现一下合作的诚意?这可是为了您的家乡呀。” "诚、诚意!”他心里直呼坏蛋,"陛下希望我怎么做?” "今天晚上,”她的脸几乎贴上了他的脸,"就别发动那个法术了吧?” 若是不答应,恐怕立刻就会发生些悲惨的事。"……好的。” 队伍进入了城堡。从北境到风铃城的旅途遥远而艰辛,每个人都累得不轻,再加上光是把所有人安顿下来就需要耗费大量精力,拉尔斯伯爵的宴会没有当晚就召开。按照礼节,费多尔亲王被安排在伯爵的房间,海洛伊丝和诺亚则住进了用来招待贵宾的客房。 风铃城的城墙单薄而低矮,主要建筑考虑的也全都是美观而非防御。用拉尔斯伯爵的话说,要保护家族或者领地的安全,城墙是最没用的东西。珍珠地位于艾格兰的腹地,风铃城又位于珍珠地的腹地,如果这样敌人都打上门来了,那说明战争也差不多要结束了。 不知是恰好如此还是有意安排,客房是一幢单独的二层小楼,坐落在一片银杏林中。正是秋天落叶飘舞的时候,漫天的落叶,蜿蜒的小径,再加上小楼本身精致的构造与鲜明的色彩,海洛伊丝第一眼看到就立刻喜欢上了。 诺亚看了却心里发毛。这座小楼哪儿都好,但是离周围建筑都有相当的距离,守卫和岗哨也都布置在树林的外围。楼里要是发生点什么动静,外面是很难知道的。更糟糕的是,他听到拉尔斯伯爵叮嘱守卫,注意力要集中在外侧而非内侧,为此海洛还夸奖了他。 "我知道您会喜欢的,陛下,”得到表扬的伯爵得意洋洋,"这儿最大的好处就是安静。” "我看中的就是这一点,”她用目光丈量了下小楼到城堡主楼,"这个距离正合适。” 事到如今,就是想反对也为时已晚,诺亚只能硬着头皮跟随海洛伊丝一同进入小楼。 他知道有很多贵族对他和海洛伊丝的亲密关系颇有微词,每天都在她耳边非议他的不计其数,自进入了珍珠地后,他们的呼声日益高涨。跨进小楼大门的那一刻,诺亚其实很希望海洛伊丝偶尔也能考虑一下这伙人的看法。 当晚,诺亚没有完全听从海洛伊丝的话,用过晚餐,在浴室和她一同洗去满身的灰尘与疲惫后,他发动了法术。但这并不妨碍他表现诚意,而且表现得不遗余力,让海洛伊丝也好好体会了一次什么叫做作茧自缚。 这么做的代价就是两人直到第二天午后才醒来。饥肠辘辘的两人匆匆忙忙地洗漱打扮,去城堡里用午餐。等开胃酒和前菜送上来,昨天还说着"这个距离正合适”的海洛一个劲地向拉尔斯伯爵抱怨客房离城堡太过遥远。以拉尔斯的机智,当然明白是怎么回事,他的身份又令他不能就此事进行调侃,为此他忍笑忍得十分辛苦。 伯爵为他们准备的主菜是用香料和红酒炖煮的牛肉和羊肉,自从海洛伊丝打破她的饮食禁忌后,她对肉类的爱好就变得一发不可收拾。两人正在大快朵颐,几声尖锐的号角突然由远至近,转瞬传遍了城堡。 拉尔斯变了脸色:"有人来了。” 海洛立刻放下刀叉:"戴蒙吗?” "不,”伯爵脸上困惑远大于惊讶,"号角又尖又高,而且响了好几声。在风铃城,这说明盗匪来袭。” 第525章 血亲(3) "盗匪?”听到拉尔斯伯爵的解释,诺亚第一反应是望向海洛伊丝,而她也朝他望了过来。 "是的,这是古老的习俗。嗯,”大概是担心他们没有听懂,伯爵又补充道,"非常古老,连我也是第一次听见真实的号角声。就我所知,珍珠地上一次出现需要风铃城吹响号角的盗匪,距今应该已经超过一百年了。” "所以不是戴蒙?”海洛伊丝不放心地问。 "肯定不是。这可不寻常,一桥之隔就驻扎着十五万大军,按说即便有盗匪,也唯恐避之不及。无需担忧,”伯爵起身离席,"我去瞧瞧是怎么回事。” "我也去,”海洛跟着起身,"听起来怪怪的呢。” 拉尔斯伯爵躬身行了一礼。她是女王,她的命令他必须听从。更重要的是,看来他也明白了,在这种小事上劝她毫无意义。 才走出餐厅,雷蒙公爵就带着他的封臣和随从们迎了上来。"陛下,”老公爵恭恭敬敬地低头,"号角是我命人吹响的。请原谅我打搅您用餐,但事情有些古怪。可否请您随我来?” "当然可以,”海洛道,"发生了什么?” 公爵在前引路,海洛伊丝和诺亚跟在他背后。"戴蒙的军营离此地虽然有一日以上的骑程,但为了以防万一,我们向周围派出了大量斥候以警戒他的动向。就在刚刚,一队斥候遭遇了伏击,”雷蒙公爵道,"他们大部分被俘,仅有一人逃脱,将消息带了回来。” "对方是什么人?” "恕我无能,”公爵年事已高,步履却仍然矫健迅捷,连诺亚都觉得追上他的脚步有几分吃力,"对方没有亮出旗号,据斥候回报,他们身上也没有任何可以表明身份的东西。另外,他们的数量在五十左右,个个训练有素,里面有几个家伙实力惊人。我们的斥候都是精锐,却毫无还手之力。” "连您的斥候也不是对手吗?这么说来,他们肯定不是普通的盗匪啦?” "说不定根本就不是盗匪,”公爵道,"只是现在,谁也不知道他们是什么人。” 他们随着登上一座瞭望塔,这是全城最高的建筑物,四周的一切尽收眼底。向东望去,一小队骑手正沿着母亲河向风铃城行进,相距已然不远。以他们的速度,诺亚估计再有半个小时,双方就能彼此看清面容了。 "就是那些了,”遥望来人,雷蒙公爵双眉紧锁,"虽然人数不多,可我们的斥候发现得实在太晚了。” "没关系,”海洛伊丝道,"他们这么大摇大摆地朝我们过来,看起来没有敌意。就算有,区区五十个人也算不上麻烦。” 望着那群人,诺亚却想到了另外一件事:"戴蒙在星门下扎营有多久了?” 雷蒙公爵回头望了他一眼,冲拉尔斯伯爵努了努嘴。伯爵回答:"我的部下们告诉我,他来了有半个月以上了,星门开始发光则是从五天前开始的。他刚来的时候,我的手下着实担惊受怕了好几天,不过直到现在,他也没对风铃城采取行动。” 诺亚点了点头,不再开口。他觉得奇怪的就是这里,一天的骑程算不上多远,以戴蒙那些部下和近卫军的实力,占据风铃城也毫无困难。为什么放着这么富庶的城堡和市镇不管,要跑去待在那种荒山野岭?就算星门在那儿,他也没必要成天待在星门下。 "陛下,”雷蒙公爵问,"我们该拿那些人怎么办?” 海洛伊丝略微想了一想:"得弄清楚他们的来意。这件事情就交给我们的东道主吧?” "这是我的荣幸。”拉尔斯伯爵深深弯下腰去。 "多带些人手,”海洛又吩咐,"尽量别和他们起冲突。” "您放心,珍珠地在招待客人上一向礼数周全。” 拉尔斯伯爵匆匆走下瞭望台。没几分钟,诺亚便看到他带着一大群骑兵离开市镇,迎向来人。这段时间里,对方又接近了许多,当伯爵拦住他们去路时,在塔楼上的诺亚已经能够看清对方斗篷上系带的颜色。 对了,斗篷,他注意到这支正在靠近的队伍里每个人都身披宽大的斗篷,拉上兜帽,偶尔有一两个例外的也戴着全盔,遮掩起面容。 就诺亚所见,伯爵停下来与他们进行了简短的交涉,随后双方便发生了争执。有两名骑手从对方的队伍里出来,一左一右将拉尔斯夹在中间。伯爵像是在据理力争,离得太远,听不到他在说些什么,只能看得到他手舞足蹈。从种种表现来看,他不像是受到了胁迫,反倒像是在胁迫他人,而且他带去的骑兵们也没有反应。 "不对劲,”海洛伊丝犹犹豫豫地说,"我怎么觉得……” "您怎么了?”雷蒙公爵道。 "来的好像……好像……”忽然她一声惊呼。又一名骑士冲出了队伍,他似乎控制不住战马的缰绳,笔直朝拉尔斯伯爵撞去。伯爵正和先前的两名骑士激烈地讨论着什么,措不及防之下被撞个正着,一头倒栽下马,又弹了两下腿,接着便没了动静,看样子是昏过去了。 伯爵带去的部下们一片安静,没有抗议,没有争吵,更别提动手,诺亚倒是瞧见不止一个人在鼓掌。有人扛起伯爵,两伙人汇合到一起,一同向着风铃城过来。 "我知道他们是什么人了。”海洛伊丝道。 "我也知道了。”雷蒙公爵跟着说道。 "我们也都知道了。”公爵的封臣们附和。 "让我们去迎接他们,”海洛下令,"你们先下去,安顿好其他人,然后把她们俩……”她深深吸了口气,"直接带到我的住处去。” 雷蒙公爵与珍珠地的诸侯们一同行礼告退。他们走后,海洛一声欢呼,直接跳上了诺亚的身子,用力搂着他的脑袋,兴奋地大叫大嚷。 就知道她要这么做,诺亚努力维持着平衡。不过我也没有损失,感受着她胸前的温软,他心满意足。 "她们,一定是她们,”她在他身上晃来晃去,"这两个坏蛋!怎么招待她们?你说,我们要怎么招待她们才好啊?” 话音刚落,海洛一把揪住诺亚的衣领,抓起他从瞭望塔上跳了下去。 第526章 血亲(4) 海洛伊丝在半空将诺亚抛起,又在他的脑袋离地面只剩一寸时将他抱住,那一刻,诺亚几乎以为自己的人生会终结在这坚硬冰冷的粗粝石板上。 刚刚还抱怨客房离城堡太过遥远,此刻她却将他扛上肩头,飞一般地穿过银杏林,跑回小楼。 "你在门房去等着,”海洛伊丝告诉诺亚,"我去客厅,薇卡喜欢柠檬水和红茶,艾芙洛肯定是要葡萄酒。” 她一溜烟钻进客厅。诺亚没有等上几分钟,敲门声便响了起来。打开门,来人果然是薇卡和艾芙洛姐妹。领着她们来到此地的雷蒙公爵只略微打了声招呼便知趣地告退,没有多停留哪怕一秒钟。 三人互相对视着,一时间谁也没有开口招呼。上次见面时薇卡遍体鳞伤、气息奄奄,这会不仅身上可见的肌肤找不到一丝伤痕,就连被戴蒙割去的手指头也长了出来,诺亚几乎不敢相信眼前的女孩就是她。 应该不会有假,一转念他又略带戏谑地想,她的脸虽然严格来说比海洛还要漂亮几分,但那副略带一点呆呆的神情可不是别人能轻易扮出来的。 还有艾芙洛。和她最后一次见面还是在巨马城,许久不见,她还是他记忆中的那副样子,就连脸上挂着的那种豁达中带着几分俏皮与狡黠的笑容也没变。虽然长相和姐姐一模一样,可即便不是那头短发,要区分她们姐妹也毫无困难。 最后先开口的是艾芙洛:"你好呀,诺亚。” 接着是薇卡,她略微躬身:"您好,诺亚先生。” 她们全都平安无事,我们也是。眼眶突然湿润了。诺亚听到自己哽咽着说:"你……你们好。海洛伊丝在等你们。跟我来吧。” "我想没那必要啦。”艾芙洛说。 果然,诺亚不用回头,甚至也不需要感知灵能,光是背后传来的动静就足够说明问题。海洛伊丝欢呼着扑向她的姐姐们,她起初像是想给薇卡一个大大的拥抱,可是跃到半空又改变了主意,转向了艾芙洛。 这般犹豫不决的行为导致的后果就是她最后没能落在她们任何一人的怀中,而是从两人之间穿了过去,扑通一声砸在了地板上——还是脑袋先着的地。 "没关系!”不等别人有所表示,她抢先捂着额头翻身爬起,"不疼,一点都不疼!我只是太高兴了!我们,我们……咦?” 她侧过脸看着门外。诺亚刚刚就注意到了,门前还站着一个人,穿着一身黑色的板甲,表面绘有繁复的金色花枝,若不是项链还好好挂在脖子上,他就要以为那是提米斯圣铠了。这个人颇为娇小,即便把头盔算上,也不过和诺亚一般高。据此推测,盔甲里的身子应相当窈窕。 诺亚原本以为她是雷蒙公爵或者薇卡她们的护卫,可公爵早就走了,她却没有跟着一起离开。这是个极其私密的场合,不该有任何其他人在场(诺亚甚至觉得此刻连自己也有几分多余),可薇卡与艾芙洛却都没有提醒她离开。 不对,我这是怎么了?呼吸莫名地急促起来。盔甲下的那股灵能感受起来是完全陌生的,诺亚确定自己之前和她从未碰过面,可他的心却在大声呼喊。我认识她,不仅如此,她还是个我相当熟悉的人。不,光说熟悉还不够,她是个对我而言无比重要的人。不可能的,她是谁?她到底是谁? "您是……?”诺亚和海洛异口同声地问道。 "她是我的剑术教练劳瑞娜,”艾芙洛握住那个女孩的手,将她拉进门来,"来吧,别害羞了,和他们俩打个招呼吧。” "剑术教练?”诺亚一怔。 "没错,是个很厉害的家伙哦。” "诺亚先生,海洛伊丝陛下,”劳瑞娜怯生生地开口,"你、你们好。” 她的声音在颤抖。这不奇怪,普通人见到女王,激动也是难免,但在她的声音里,诺亚还听出了些别的东西。 "只是这样吗?”艾芙洛的手搭在了劳瑞娜肩头,"你什么时候也变得这样扭扭捏捏了?” 薇卡则用不同的方式来鼓励:"勇敢些,把这也当成是场战斗。” "瞧您说的,这比战斗要困难多了啊,”劳瑞娜小声咕哝着朝海洛走近一步,鼓足了勇气般抬起头来,"陛下。” "您有什么吩咐,教练?” "啊不不,您不能这样称呼我,”劳瑞娜慌乱地摆着手,"我,我有一个请求。您,我,我能不能拥抱一下您?” 对一个陌生人而言,向女王提出这个要求多少有些古怪,而且她也没作任何像样的自我介绍,仅仅艾芙洛的剑术教练这一身份说明不了任何问题。更要紧的是,她到现在连头盔都还没摘下,也没有打开面甲的意思,换句话说,她连脸都不想露。 可海洛伊丝却微笑着整理了下略微凌乱的长发,张开双臂:"那就来吧。” 她们抱在了一起。从碰到海洛的第一刻起,劳瑞娜的身子就在不住颤抖。颤抖的幅度越来越大,面甲后传来声声啜泣,啜泣声越来越响,很快就变成了嚎啕。 "对不起,”泪水从面甲下缘流出,滴到了胸甲上,任谁都能看得出劳瑞娜的情绪激动到了极点,"我、我太失礼了,真的对不起,谢谢您,我不该……” "没关系的,”海洛伊丝搂着她的肩膀,轻抚她的后背,"没什么失礼的,想哭的时候就该好好哭个够。啊,”她抿了抿嘴,眼泪随即顺着脸颊流下,"真是糟糕,不知道为什么,看着你哭的样子,我……我也……” 两个女孩跪倒在地上,相互把头倚靠在对方的肩膀上,一同痛哭起来。诺亚一点也没有觉得初次见面的两人就这样大哭有何不对,不仅如此,连他的视线也跟着一起模糊了。 劳瑞娜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对、对不起,见到您,我实在控制不住我自己。我,从没想过还能有这样一天。” "哇哦,”艾芙洛评论,"没想到劳瑞娜也有钻在别人怀里哭鼻子的时候呢。” "不行吗?”海洛伊丝用力眨了下眼睛,瞪向艾芙洛,"就算再厉害,她也还是个孩子啊。” 第527章 血亲(5) "孩子吗?”薇卡在一旁面露惊奇,"海洛,她比艾芙洛和我还要大一点点呢。” "那又怎样?”海洛伊丝的倔劲又上来了,完全不讲任何道理,"这和年龄没有关系!好孩子,”她轻轻拍打劳瑞娜后背,"你一定受过许多苦吧?我不知道该怎么才能让你好受些,但至少,我的胸膛你可以拿去随便用,想哭多久就哭多久哦。” 这句话让本来哭泣略微平复的劳瑞娜比原先哭得更加大声。 诺亚最害怕这种场面。还不止这样,薇卡在她们俩身边跪下,一边安慰,一边自个也在抹眼睛。没过多久,艾芙洛也学着姐姐的样子做起了同样的事。 "呃,我说,海洛,”他强迫自己开口,"她们一定都累了。你准备的饮料和点心呢?” "瞧我都干了些什么?”海洛伊丝揉着红肿的双眼,"诺亚说得对,我像个傻子一样把你们绊在这儿。毕竟我才起床,脑子不太清醒,说到底,”她嗔怪地白了一眼诺亚,"这得怪他不好。” "不,明明是我不好,”劳瑞娜扶着海洛起身,向诺亚看了一眼,"那个,诺亚先生……” 她停下动作,虽然面甲连同眼睛一并遮住,但他知道她一定正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自己。"怎么了,教练?”诺亚饶有兴味地打量着她,准确地说是感受着她的灵能,"有话要和我说吗?” 从灵能的动态来看,这孩子和我一样能感知灵能——奇怪,为什么我也觉得她是孩子? "呃,”劳瑞娜戴着铁手套的手指头挠着面甲,脑袋在诺亚和海洛伊丝之间转来转去,像是很为难,"我……” "我明白了,”诺亚会意,"你想和我也拥抱一下?” 劳瑞娜点头。 "可是担心海洛会不同意?” 劳瑞娜继续点头。 "没事的,我同意了。”海洛伊丝看着劳瑞娜微笑。 劳瑞娜喜出望外:"真的吗?” "见鬼!”艾芙洛抱怨,"对我们你可从来没这么大方过!” "只是对你。”薇卡小声说道。 "哎?哦!我差点忘了,”艾芙洛搂住薇卡脖子,"你已经有新欢了。” "这不是大方不大方的问题,”海洛说,"劳瑞娜和你不一样——你又不会抱着我哭。好啦,别站着发呆喽,去让诺亚也高兴一下吧。” 劳瑞娜欢呼了声,兴奋得像个小女孩似的手舞足蹈。她张开双臂靠近诺亚,到他身前又停了下来。 诺亚注意到她的身躯又在颤抖:"怎么了?” "不,没什么,”先前的哭泣让劳瑞娜的声音有些微走样,听来还带着几分紧张,"我知道当面恭维人不好,只是,只是……”她低下头,接着猛然抬起,仿佛下定决心般说道,"诸神对海洛伊丝陛下也太偏爱了,您,您怎么能这么帅气呢……真的很难叫人不嫉妒啊……” 这么直白地夸赞,就是诺亚也觉得脸红。为了掩饰尴尬,他将劳瑞娜搂进怀里。"当面恭维人确实不好,”他说,"不管这么教你的人是谁,都该好好听从。” "我会的。” 异样的感受涌上心头,和抱着海洛的感觉有些类似,仔细体会却又完全不同。她的灵能在翻涌,说明她的心情在激荡,而从灵能的流动来看,这孩子无疑也能感知灵能。 明明是同龄人,为什么我或海洛都会觉得她还是个小孩子呢?抱着劳瑞娜,诺亚心中唯一的念头是想要保护她。有别于对海洛伊丝的那种保护,也不是男女之间的爱慕。如果是劳瑞娜的话,想要为她遮风挡雨,想要让她远离黑暗与险恶,想要牵着她的手走遍世界,想要看着她每天都无忧无虑快快乐乐…… 太奇怪了。我和她才第一次见面,除了名字之外一无所知,连认识都谈不上,竟然就能产生这样的想法。那感觉超脱了理智,就好像血脉中有些东西在呼唤。 拥抱并未持续多久,至少比海洛伊丝和她抱在一起的时间短。诺亚没有松开劳瑞娜,他一手搭在她的肩头,一手按着她的胳膊,低着头仔细端详。不知为何,他心里有种挥之不去的痛惜。 "好孩子,”他没想到自己会这样说,"你一定受过很多苦吧?” 话才出口他就后悔了。就像偶尔被灵感击中而产生的胡思乱想,那些所谓的奇怪感受、所谓的血脉共鸣其实都是我的一厢情愿吧?劳瑞娜多半根本没有任何感受,她是来找海洛伊丝的,她们之间肯定有些稀奇古怪的、不为人知的联系,说不定是同父异母的姐妹。她们见面之后真情流露、抱头痛哭是很正常的。 而我就不同了。才见面就说出这种话,大概要被她当成是怪人了。 可劳瑞娜很郑重地点了点头,姿态给人的感觉不是谦卑或者恭敬,而是乖巧。"是啊,”她说,"那是一段千奇百怪的漫长旅行,其中当然也有许多艰辛的部分。噩梦终究有醒来的时候,我收获的欢笑也远远多于哭泣。再说,就算是泪水,也有甜蜜、不那么甜蜜和苦涩的分别。” "刚刚的泪水属于哪一种?” 她歪了歪头:"当然是甜蜜的。” 欣慰发自心底,诺亚轻抚她的头盔:"那就好。” "嘻嘻,”劳瑞娜笑了,"您很久没有……啊不,我是说,很久没有人这样摸过我的头了。” 她听起来又有些哽咽。艾芙洛在一旁咕哝:"换成我的话,哪怕只做了劳瑞娜的一半,早被海洛揍了。” "是啊,”海洛伊丝说,"老实说,连我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我一点也不嫉妒,就好像他们俩现在这么做是天经地义的。我觉得……我好像早就认识她,可我们几分钟前才第一次见面啊。她是你的剑术教练?你是从哪儿捡到这么个好孩子的?还有还有,”她转向她另外一位姐姐,"你真的是薇卡吗?还是诸神降下的奇迹?” "感谢诸神,”薇卡松了口气,"你没有说我是壁虎变的。” "姐姐?”海洛诧异地看着她,"你什么时候也学会开这种玩笑了?” "是来的路上艾芙洛教我的。她还告诉我,你一定会有很多很多问题要问我们。” "果然很了解我。问题太多了,多到我都不知道从哪里开始问。” "那就慢慢来,”艾芙洛倏地闪到海洛身后,对她的颈脖和耳朵吹气,"第一个问题,就从你为何这个钟点才起床开始吧?” 海洛半是演技半是真心地做了个鬼脸:"就知道你会这样问的。” 第528章 血亲(6) 只有诸神知道她们怎么会有那么多话可讲。平心而论,以海洛伊丝再加薇卡姐妹的容貌,哪怕只是看着她们聊天与嬉戏打闹也是种享受,何况还时不时能参与其中。每当诺亚开口,她们几个会一同安静下来,认真地注视着他,仔细倾听他说了些什么。 被几个大美人这么重视,他感到无比受用。要是演出时的听众们也能做到她们这样就好了。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劳瑞娜自始至终没有摘下头盔,对此海洛伊丝和诺亚都表示了理解。既然连这样的场合都不能以真面目示人,她无疑有着难以言说的苦衷。 劳瑞娜像个侍从一样忙前忙后,为诺亚他们斟酒,添满空掉的茶杯,不然就是到厨房去拿点心。这让在座的每个人都很过意不去,可她本人乐此不疲,并且坚决不要任何人插手帮忙。 "你用不着把我们当成女王或者公主啊,”海洛劝过她,"这种事情让我们自己来就好。” "不管你们是什么身份,”劳瑞娜却说,"这些都是该我做的。” 除此之外,她大多数时间里都一动不动地坐在诺亚或者海洛伊丝身边,默默地听其他人说话。而需要她开口的时候,又总是知无不言,用夜莺鸣啼般动听的嗓音给出让人满意的回答。 所以她到底是什么人?诺亚觉得自己隐隐有些头绪,可仔细琢磨,却又一无所获。 她们几个从巨马城的离别开始,一直谈到薇卡用双手剑把艾芙洛钉在地上。每个人的故事都堪称一段传奇,当战争结束,不知将有多少旅行诗人为此谱写新的歌谣。等交谈告一段落,太阳已然西斜,大半个天空都被染成火一样的红色。 "所以你们既想迫不及待地见到我们,又担心半路上被戴蒙拦截,所以才一路隐匿身份?”诺亚问。 "是的。裘里人那边有塔罗恩,罗贝特大人很喜欢他,不会出什么岔子的,”艾芙洛肯定地说,"那位总督是个非常有趣的人,很优雅,风度翩翩,懂的也多,而且看起来还很年轻。若不是事先知晓,谁都会把他当成蕾蕾小姐的哥哥,而非爸爸。嗯,事实上他也确实还不老。” "艾芙洛对男人的评价如此之高还真是稀罕。对了,”海洛两眼放光,"他女儿长得怎么样?漂亮吗?听说她才十四岁?塔罗恩可真是个坏蛋,我一直以为他是个老实的好孩子呢。” 即便是她,谈及此类话题,也和普通的小女孩没有两样。 "想听实话?” "当然。” "就这么说吧。在我们家,”艾芙洛向诺亚瞥了眼,"如果给大家的容貌排个名次的话,那么当蕾蕾小姐与塔罗恩成婚,亲爱的妹妹,你的名次会发生变动哦。” 这话无疑是又一场打闹的开端。艾芙洛很快制住了海洛伊丝,随后薇卡也加入了,三个人的战局顿时乱作一团。起先海洛伊丝与薇卡联手,一眨眼的功夫她便改为拉拢艾芙洛对付薇卡,联盟只持续了短短片刻,她又被她们姐妹一同欺负。 许久不见,她们谁也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这场三个人的战争看来得持续上一段时间了。劳瑞娜没有参与。她坐在诺亚身边,一边看着她们嬉戏,一边不住地赞叹。 "不去和她们一起玩玩吗?”诺亚一边说一边用蜜酒斟满她的酒杯,"我要是没有看错的话,你应该很厉害吧?薇卡不好说,但肯定比另外两位要强,而且还强了不少呢。” "啊谢谢,”劳瑞娜捧着杯子啜了一口,"果然瞒不过您。不过不用了,我这样看着就好。”停顿了一小会,她悠悠地叹了口气,"她们好年轻。” "年轻?”通常来说,提起"年轻”这个词,说话的和听话的其中至少得有一方已经不年轻了才对。 "是啊。年轻,活力充沛到无处发泄,她们好像活在诗人的歌谣里一样。在她们的世界里没有黑暗,没有邪恶,冬天和夜晚永不降临,阳光永远普照大地。真的无法想象,她们老了以后会是什么样子呢?” 听过她的话,诺亚凝视嬉笑中的海洛伊丝她们。诚然如劳瑞娜所说,在她们身上找不到一丝阴霾,可阳光是不会永远照耀大地的,孩子,黑暗和寒冬也总有降临的时刻。不过现在不是说这种话的时候,姐妹三人的战斗逐渐止歇,她们整理着凌乱的衣衫和头发,重新在沙发和扶手上坐好。 "不过,想不到戴蒙恨姐姐到了那种地步,”海洛伊丝把薇卡的右手放在自己的大腿上,轻轻摩挲她的拇指,"姐姐啊,虽然上次见到时你不能说话,这次也把经过说得很简单,可是你经历了什么,即便不需要语言我也能明白——” "等等,”艾芙洛叫停了她,"上次不能说话?薇卡怎么了?” 海洛惊奇地看着艾芙洛,"你不知道?” "不知道。” "我没有告诉她,”薇卡心虚地把视线投向别处,"事情都已经过去了嘛。” "确实是你会做出来的事,”海洛神情复杂,"对了,劳瑞娜呢?好孩子,你一直和艾芙洛在一起,还不知道戴蒙对薇卡做了什么吧?” "不,我知道一点,”那孩子的双手放在膝盖上,"但是不多。虽然我问了薇卡殿下很多次,可她从来也不肯告诉我。” 薇卡的双眼微微瞪大:"你问过我吗?” "啊?没有吗?” "一次都没有。” "啊哈,”劳瑞娜一边挠头一边晃动脑袋,"大概是我记错了吧?一定是喝了太多酒的缘故,不要在意,不要在意!” 诺亚恰恰很在意。刚刚她可是非常笃定地说问过很多次的,这也能记错吗?如果不是记错的话,那又是什么原因呢? "既然如此,我来说吧,”海洛伊丝抿了抿嘴唇,"戴蒙把姐姐折磨得遍体鳞伤,还切下了姐姐的手指头,是右手的大拇指,又割掉了她的舌头。” "啊,不是那样的,”薇卡竟然还能笑得出来,"舌头是我自己咬掉的。为了打开星门,戴蒙需要我的血,还需要我本人同意。有个奥术师对我施展了某种法术,我实在无法控制自己,为了不开口说话,只好把舌头咬掉。” 第529章 血亲(7) 所有的欢声笑语都消失了,空气安静得可怕。艾芙洛从身子到声音都在发抖:"你,为什么连这种事也能藏在心里面?为什么不告诉我?我不配知道吗?” 薇卡略带责备、更多则是无奈地瞥了眼海洛伊丝,然后抱住了她的孪生妹妹:"不是那样的。因为,没有什么好说的嘛,事情已经都过去了,真的。” "他还对你做了什么?或者不如说,你还有什么瞒着我?啊我明白了,”艾芙洛脸上阴晴不定,"所以在亚尔提那,你要了单独的房间;来的路上,你也每晚都不肯和我一个帐篷过夜。” "我,”薇卡有些微的慌乱,"我一向睡得不好……” "从来没有的事,我们中我才是容易失眠的那个,你一向睡得和婴儿一样!因为你每晚上都会做噩梦,对吧?这就是你所谓的‘事情已经都过去了’吗?” "不,我只是,”薇卡嘴唇翕动,"我不想……” 她抿着嘴唇,像是难以措辞。略微等待了片刻,劳瑞娜替她说了下去:"您不想回忆那些痛苦,这我们可以理解。但更重要的是,您不想让别人知道您经历了什么,因为那会让他们替您感到难过的。是这样吗?” 薇卡没有作声,只是点了点头。 "她就是这样的人,”海洛伊丝忧伤地说,"她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为了艾芙洛,为了我们所有人,甚至也包括戴蒙,但唯独没有她自己。如果牺牲自己就可以结束战争,她会毫不犹豫牺牲的。” "不是如果,”诺亚指出事实,"她已经这么做了。打定主意刺杀戴蒙时,她一定知道自己会遭遇什么,但她还是去做了。” 艾芙洛突然动手把薇卡按倒在了沙发上:"有时候你真的很让人火大,姐姐。” "呃?”薇卡没有反抗,只是满面通红,"我没有你们说得那么好的。自己惹出来的麻烦就该自己解决掉,上次战争的时候,如果我能狠下心来杀掉戴蒙……诸神原谅我说出这样的话……那么后面的一切都不会发生……不会有广场上堆积如山的骸骨……不会有被染成鲜红的河流……” "又来了,”艾芙洛听得直摇头,"你总想自个揽下所有的事情,哪怕你根本办不到。我说海洛,等我们抓到了戴蒙,把他交给姐姐处置吧?” "我也是这么想的,”海洛颔首,"姐姐最有资格。他那样对待她,她怎么报复都不为过。” 听过她们的话,薇卡的神情变得困惑。"可是,”她缩了缩脖子,像是害怕趴在身上的艾芙洛或者坐在一旁的海洛伊丝似的,"你们,你们别生气啊,我一点也不想报复他。” "你说什么?”除了她之外,所有人一同叫嚷。 诺亚只觉得不可思议。在托卡城外的那座圣堂里,她躺在床上的样子,至今他甚至都不敢仔细回忆。他无法想象要怎样的残忍才能对她做出那样的暴行,但凡有起码的人性都绝对做不出来。作为旁观者和见证者都已是如此,亲身经历的她又是怎样一种感受? "我、我是说,就算抓到了他,我也不想伤害他,”薇卡躲闪着旁人的视线,"他是把我弄得很凄惨啦,可是现在的我很好,没有哪里受伤,还变得比以前更加厉害了。他却什么都没得到,那只失去的眼睛也不可能回来了。我不恨他,所以也谈不上是不是要原谅他,但如果可以的话,我不想再见到他,就是这样。” 屋子里安静了一小会,海洛笑了:"拿你没办法,姐姐。等战争结束后,你又想要做什么呢?” "战争结束?啊对,战争就快结束了呢。” "我知道了,”海洛伊丝说,"你从小的梦想一直是成为星辰卫士,对吧?等战争结束,这是顺理成章的事。” 可是薇卡并未如想象中那般期待,她扭动身躯,后脑对着海洛:"那个,成为星辰卫士也不是那么着急的……” "哎?怎么了?”海洛一怔,"啊我明白了。抱歉,我不该把你绊在身边这么久的。不过既然都这个钟点了,就请你耐心一点,再稍稍等待片刻吧。” "等待什么?”薇卡下意识地要起身,但被艾芙洛又按了回去,于是只能扭过头来看着海洛伊丝。后者露出狡黠的笑容:"我想邀请西维的情报总管艾尔薇拉大人一起用晚餐,听说她和你结下了深厚的友谊。请你一同出席,大概不会显得太过突兀吧?” "不会!”薇卡的表情就像是看到了鱼的小猫,或者看到了肉的小狗。随即她发现所有人都在看自己,愣了好一会才醒悟过来,脸上胀得通红。 "我,我是说,”她欲盖弥彰地解释,"西维是重要的盟友,为了帮助我们,许多英勇的战士献身了。而且,艾尔薇拉大人对我的照顾无微不至,她的教导也令我获益良多。她的擅自行动一定让她很生气,之后受伤又令她很担心。我想当面向她道歉,再表示感谢,所以,请,请务必让我出席。” "只是为了向她?” "是、是的!” "那就只需要邀请艾尔薇拉大人一位喽?很好,这个任务可以交给你吗,诺亚?毕竟这里只有你认识艾尔薇拉大人。” 海洛朝诺亚眨了眨眼睛。不需要这举动他也明白自己该干什么,诺亚深深一躬身:"乐意之至。” "我也可以效劳,”劳瑞娜提出,"陛下。” "啊?”薇卡像是冷不防被被鞭子抽中那样叫了声,"只邀请她吗?” "是你自己说的哟,姐姐。我问‘只是为了向她’,你给的回答可是肯定的。” 薇卡看起来是真的急了,奋力想要掀开艾芙洛坐起身来,可她的灵能并没有强过她的孪生妹妹多少,连试几次都告失败。"如果只邀请艾尔薇拉大人一位的话,”她说,"那,我可以不参加吗?我突然想起来,我,我还有别的事……而且也有些累了……” "真是的,不能大方点说出来吗?还需要邀请谁?”海洛凑到薇卡面前,冲她耳根吹气,"来吧,告诉我。” "这……我……”薇卡的脸红得像要滴血。 "比你朝敌人挥剑还困难吗?还是比你面对戴蒙更困难?说吧,你不说的话,”海洛伊丝坏笑,"时候已经不早了呢。” "你,戴蒙要是用你这种办法,我一定早就开口了。我想要邀请,”薇卡越说声音越低,"嗯,是……” 语声微如蚊呐,诺亚只看到她嘴唇翕动,根本听不到她说了谁的名字。但这并不难猜,只见海洛满面笑容:"这就行喽。诺亚,可以拜托你上艾尔薇拉大人那儿一趟吗?” 诺亚起身:"我这就去。” "等等,海洛,你还没告诉诺亚先生我要邀请的是——” 海洛伊丝用一根手指头按住了薇卡的嘴。"笨蛋姐姐,”她咯咯笑着,"别把诺亚想的和你一个样,他早就知道了。” 她话音刚落,敲门声响起。诺亚前去开门。 "我无意偷听,”西维的情报总管满面笑容地站在门外,身后还跟着哈耿大人,"但诺亚先生不用多跑一趟了,我们自个送上门来了。我是说,我也正有些事要和陛下商议呢。” 第530章 道歉与惩罚(1) 美酒很醇厚,肉和水果很新鲜,调料的香气挠拨鼻孔,这是顿无可挑剔的晚餐。 可哈耿的心思一点也不在食物上。这也不是因为艾尔薇拉大人正和海洛伊丝陛下商讨要事—— "您的意思是,”海洛伊丝陛下的表情与其说是惊讶,不如说值得玩味,"拉尔斯伯爵的宴会非但不应该缩减规模或者取消,反而应该大张旗鼓地举办?” "正是如此,陛下。参加的人越多,越热闹,效果就越好。不止您或者费多尔亲王的军队,风铃城的居民,周围村镇的居民,最好把他们都叫上呢。庆祝您的胜利,战争的结束,漫长纷争的终结,这个理由很合适,每个人都需要好好放松一下。” "可现在战争还没结束,我也还没胜利呢。在大战之前举杯庆祝,按照艾格兰的传统,多少是个忌讳呢。” "不仅是艾格兰,在西维或者无尽之洋对岸的土地上,或者不如说凡是有人类的地方,这么做都多多少少是种忌讳呢。” "那您如此要求的理由是?”海洛伊丝陛下问。 "正是出于结束战争的考虑呢,陛下。风铃城离星门并不遥远,可想而知,戴蒙的斥候与密探肯定在我们看不到的地方昼夜不停地监视着我们。相信我,假如宴会定在后天晚上,那最迟到明天早上,戴蒙就会得到消息了。那么请设想一下,当您,费多尔亲王,还有在座各位纵情欢宴时,”艾尔薇拉大人的微笑很迷人,但熟悉她的人都知道这种笑容的意味,"会有些什么想法在戴蒙殿下心里萌生呢?” "他想必会认为,这是个突然袭击的好机会吧。” "正是如此,陛下!”艾尔薇拉大人说,"既然我们知道了这一点,该怎么做就很明显了。这是个把他和那些残余的叛乱者一网打尽的好机会。” "假装没有防备,暗中布下陷阱,等戴蒙上钩吗?但他有那么容易上当吗?再说,他也未必亲自参与到袭击中来。” "对于处于绝对劣势,几乎可以说是绝境的他而言,任何可以救命的稻草都具有相当的诱惑力。如此重要的宴会没有防备太不自然,所以我们应该安排恰到好处的守卫,看似严密,但在有心人眼中却存在着难以察觉的破绽。具体的细节可以再讨论,他本人即便不来,或者他干脆没有采取行动,我们也没有任何损失,一样能大大提升我方的士气。” "确实如此。那么,晚餐后我就去找拉尔斯伯爵。” 接着,诺亚先生和艾芙洛殿下也加入了讨论。在场每个人的发言,哈耿全都一字不漏地听进了耳朵里,但也到此为止了——他一个字都没往心里去。 从坐下的第一刻开始,他的全部心思就都在薇卡身上。或许是运气,或许是海洛伊丝陛下有意安排,薇卡的座位正好在他对面。今晚的她一袭白色的晚装,哈耿认为很漂亮,很衬她那头浅棕色的长发,但是布料有些少,若是在外面再套锁子甲的话,大概不会太舒服。 相比之下,她孪生妹妹那身红色的礼服虽然美观程度上有所不及,却更加实用。哈耿之前一直觉得艾芙洛是个奸诈狡猾的小混蛋,但此刻在一张餐桌上吃饭,他发现自己一点也不讨厌她了。 或许是因为,她和薇卡长相一样的缘故?薇卡大部分时间都低着头安静地用餐,从不参与讨论,只偶尔和身边海洛伊丝轻声细语地交谈一两句。在某些时候——老实说还挺频繁的——她会抬起头来看一眼哈耿,接着又飞快地把头低下。 上次见面,她明明伤得很重,连自己起身也做不到。时间仅仅过去了不到一个月,她就完全恢复如初,这令哈耿十分惊奇。 拜那件晚装所赐,他可以清楚地看到,她的肌肤光洁细腻,白皙中透出让人喜欢的、健康的红润,曾经的伤痕全都无影无踪了。尤其神奇的是,她失去的舌头和指头也都重新长了出来。 按说人类是没有这么强的恢复能力的,即便有祭司帮忙治疗也做不到。所以她究竟经历了什么?又或者,艾格兰的王族其实不是人类?他开始认真地思索这种可能性,不知为何,他直觉地感到这种问题不能拿出来当众讨论。 同桌用餐的还有个奇怪的家伙,穿着一身黑色的板甲。她做了自我介绍,可除了名字叫劳瑞娜之外,根本没有透露任何与身份有关的信息。还不止这样,就连吃东西她也不肯摘下头盔,仅仅只把面甲掀起。 按照哈耿对人类礼仪的了解,这是相当严重的失礼,何况还是当着一国女王的面。可无论海洛伊丝陛下还是她的两位姐姐,又或者诺亚先生对此都视若无睹,默许了她的做法,而且看得出来,每个人都很喜欢她。 哈耿和劳瑞娜的交谈不多,但寥寥几句对话就让他感到相见恨晚。确实是个讨人喜欢的孩子,但只是这种理由,就能让来历不明的她参加到这样的宴会中来了吗? 艾尔薇拉大人对劳瑞娜也很感兴趣。"劳瑞娜小姐,早在艾芙洛殿下从橡木城出逃时,我就知道你的存在,”艾尔薇拉大人对她说道,"但我原先没有料到会是这么个年轻漂亮、又充满活力的女孩子呢。” "活力倒是谁都看得出来。可您知道她很漂亮?您的眼睛能穿透盔甲吗?”艾芙洛殿下说。 "不是眼睛,是灵能。我能清晰地感受到她的容貌,她的呼吸,她皮肤的触感……”艾尔薇拉大人扫视着餐桌对面,"即便和诸位在一起,她也毫不逊色呢。” "艾尔薇拉大人,”劳瑞娜回应道,"您对灵能的感知真是令人钦佩。我可以提个小小的要求吗?” "请说吧。” "正好晚餐也差不多该结束了,方便的话,可以和我单独谈谈吗?” "当然可以,”艾尔薇拉大人挑起一边眉毛,"假如海洛伊丝陛下同意的话。” "我没问题,”海洛伊丝陛下说道,"我也该去找拉尔斯伯爵谈谈宴会了。诺亚,和我一起去吧,有你在,那家伙会乖一点。对了,艾芙洛,可以替我去把雷蒙公爵也一起喊上吗?” 艾芙洛殿下一脸的兴奋与期待:"我这就去。” 转瞬间他们全部走光,餐厅里只剩下了薇卡和哈耿两人。 第531章 道歉与惩罚(2) 情况有点儿怪,哈耿的听力过人,海洛伊丝陛下和艾尔薇拉大人他们离开后似乎并未走远,他没听到远去的脚步声。 不过眼下不是深究这种事的时候。桌子对面,薇卡殿下放下了手里的刀叉,双目低垂,不知在想些什么。凝望了她片刻,哈耿注意到自己的心跳有些加快,呼吸也在不知不觉间急促了少许。 他记得不止从一本书上读到过解决冷场尴尬的办法,可事到临头,他什么也想不起来了。怎么办?该死,说点什么,一定得说点什么,明明拜托了艾尔薇拉大人把自己也带上,不能就这么傻愣愣地坐着。 "呃,殿下,”哈耿强迫自己开口,"看到您完全恢复,真是太好了。上次在托卡城,先是见到您那副样子,接着您又失踪了,那滋味……知道吗,”越说就越顺畅,很好,他松了口气,"我曾发誓要好好保护您,不让您受到任何伤害;曾发誓好好听您的话,不让您委屈难过;我也曾发誓,无论发生任何事都绝不离您左右——” 薇卡猛然抬起头来,不知为何,她的目光令哈耿有些慌张。我说错话了吗?还是我脸上沾到了食物? "哈耿大人。” "我在,”他脱口而出,"您有什么吩咐?” "对不起。” "对不起?”哈耿不解,"为什么?您什么也没做呀,为何要向我道歉呢?” "我让您担心了。如果,我早一点知道您……知道我自己……”她的声音忽高忽低,哈耿还注意到她的皮肤在渐渐发红,餐桌边的温度似乎也提高了少许,"我一定不会去刺杀戴蒙的。现在想想真是好蠢好蠢的,什么用处也没有,反而还把自己送到了戴蒙手里。我本来就不聪明,以往我也干过不少傻事,可毕竟后果都是我一个人承担。这一次不同,如果只是我自己吃点苦头也就罢了,我还把大家也拖累了……感谢诸神让艾芙洛遇到了她的朋友们,否则我和她……海洛伊丝和艾芙洛没有说出来,不过我知道她们在心里肯定偷偷责备过我了。哦天啊,我对您都说了些什么,对不起,让您听我的胡言乱语……您刚刚说,您发誓无论发生任何事,都绝不离我左右?” "是的。我很惭愧,”哈耿感到心脏一阵刺痛,他是真的很惭愧,"明明在心里发过誓,可是却没能做到。” 窗户外突然喀喇一声响,像是有重物从半空摔落,可是竖起耳朵,又什么也没听到。大概是风吹掉了什么东西吧,不值得在意。 "不,不,是我不好,您不用惭愧,”薇卡的双手无意识地揪住了她面前的餐巾,"不过请您相信我,哈耿大人,我再也不会那么做了。从现在起,我,我也,我也不会离开,离开……” 她不光越说越低,而且脸红得像是餐桌上的那只螃蟹。窗户外又传来怪异的响动,听来如同人类的窃窃私语。哈耿向外张望,外面空空荡荡,根本没有半个人影。真是奇怪,他的视线落回薇卡身上:"离开什么?” 一声"白痴”从头顶传来,听着像是艾尔薇拉大人的声音。哈耿大为诧异,头上就是天花板,艾尔薇拉大人怎么可能待在屋顶上? 桌对面,薇卡的声音越发细微,就是一只蚊子都比她吵闹,手里的餐巾也被她揉成小小一团。以哈耿的听力,全神贯注之下,终于好不容易听到她轻声说出:"我,我不会离开您的,再也不会了。” 她的话里蕴含着魔力,又或者那本就是一句咒语?哈耿不知道,他只知道仿佛有一道光将她和自己笼罩。心情莫名变得舒畅,耳畔响起了若有若无的乐声,全身每一处都在欢跃起舞。 哈耿觉得口干舌燥。"啊,您能这样想,真是太好了,”他端起酒杯喝了一大口,"我们共同为了这个目标努力吧。” 我又说错话了吗?薇卡看着他,双眸里流露出一丝困惑。尽管如此,她还是点了点头:"好的。一定会的。” 两人同时陷入了沉默。该死,这算是怎么一回事?我明明有那么多话要说,那么多问题想问,那么多心情要和她分享。哈耿又灌了口酒,暗骂自己蠢笨。"您,”他拿起餐巾掖了掖嘴角,"一定受了很多苦吧。” 薇卡轻声笑了起来:"戴蒙……这么说自己的哥哥不好,可他真的是个疯子。要是早知道他会对我做什么,我肯定不会动刺杀他的念头。” "哎?”哈耿有些意外,"我以为您动身之前一定想过会有什么样的遭遇。难道您没有?” "想是想过,但没想到会是那种程度。哈耿大人,”她站了起来,脸上的微笑变得有些悲怆,"我能坐到您身边吗?” "当然。快请过来。” 她在他身边落座。哈耿搂住了她,这个动作纯系自然,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何会这么做,只是觉得这样的情形下不这么做的话,反而会显得很奇怪。 而薇卡顺势倚靠在了他怀中。"无论是为了橡木城那逝去的数万冤魂,为了海洛伊丝,为了您和西维的朋友们,我不愿意向戴蒙低头,更不愿意和他合作,为此他把我折磨得死去活来,”哈耿能感到她的身子在颤抖,"我没有对海洛或者艾芙洛说过,可是,真的很可怕……在戴蒙面前我可以表现得很勇敢,可说到底,我也只是血肉之躯……看到别人拿着烙铁和皮鞭朝我走过来,我也会发抖的啊……” 硕大的泪珠在薇卡眼角凝聚,晶莹剔透,又顺着脸颊滑落。她的身体真的好小好小啊。这一刻,她不是歌谣里传唱的英雄,也不是出身高贵的公主。一个哭泣的女孩,仅此而已。 原来即便是她,也有如此脆弱的时候吗?经历了那么多的磨难,我该怎样才能安慰她、帮助她?想了又想,哈耿用双手笨拙地抱住了她。有异样的东西在胸膛里涌动,他喜欢这种感觉。 为什么会这样?我喜欢的难道是她的痛苦与无助吗?哈耿有一瞬的恐惧,但立刻又察觉不是那么回事。她的泪水给人的感觉,似乎甜蜜还要多于苦涩。 第532章 道歉与惩罚(3) "啊真不好意思,”薇卡忽然抬起头来,"把您的衣服弄湿了。” "很快会干的。”哈耿说。几滴泪水而已。 "哈耿大人,一直以来都是您在照顾我,艾尔薇拉大人他们也是。你们对我那么好,我却欺骗了你们,”她在他怀里缩成一团,"发现我逃走的时候,您一定很生气吧?” "生气?”哈耿认真地回忆了下,"没有。我很……老实说,很害怕,没有办法睡觉,没有办法做任何事。我不知道您去了哪里,也不知道您会遇到什么样的危险。我跟着艾尔薇拉大人寻找过您,可是连她也找不到您,不得不说您真的很厉害。在艾尔薇拉大人面前隐匿行踪,就我所知,您是第一个成功的,为此她闷闷不乐了好几天。” "这听起来不像是在夸我。” "后来我们听说,您跑到戴蒙殿下那边去了,为了履行您对他许下的诺言。那个时候,我想艾尔薇拉大人是真的有点儿生气了,因为我听到她在作战会议上毫不留情地痛骂了您,还有许多人附和她。他们说——”哈耿突然回过神来。我怎么把这种事情说出来了?而且说到这份上,就是想糊弄过去也做不到。 薇卡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的一只手放在了他的胸膛上:"他们是怎么骂我的?” "这个……这个……”哈耿脑门直冒汗。这下要怎么办? "没关系的,艾芙洛成天骂我是个傻子,我早就习惯了。您只管说好啦。” 又一声"胡说”从头顶飘下,哈耿愕然抬头看了眼天花板。太奇怪了,那听起来是艾芙洛殿下的声音。 实在不可能,准是我听错了,再说薇卡还在等着我回答呢。"那,那我就说了啊,”胸口有些痒痒的,哈耿咽下一口口水,"艾尔薇拉大人说,您,您是个不折不扣的小笨蛋,脑袋里装的都是石头。其实,他们也没有怎么骂您,因为那时候大家担心您把部署告诉给戴蒙,所有人都在忙着调动军队。” "我给大家添了这么大的麻烦,”薇卡的手指揪着他胸口的衣服,"等到明天,我要去向费多尔亲王和艾尔薇拉大人道歉,并且请他们惩罚我。不过在那之前,我也害您担心,害您害怕,害您夜不能寐。所以,请您先惩罚我吧。” 头顶再度传来奇怪的响动,其中好像有笑声,不过哈耿无暇顾及。"惩罚您?”这种事就是想都没想过,他毫不犹豫地反对,"不,您在开玩笑。” "我是认真的。” 薇卡的脸凑近,直直地盯着哈耿的眼睛。从眼神来看,她不光认真,还有点急切。太奇怪了,他摸不着头脑:"这……我不明白您的意思。恕难从命。” "你不是发誓要好好听我的话吗?”她看起来快哭了,"自己说过的话,这么快就反悔了吗?” 她的哭腔令哈耿心慌意乱,他按住她的双肩:"不,不,我当然听您的。不过,我该怎么做?惩罚您这样的事……我……”他舔了舔嘴唇又挠了挠头,"我实在想不出来。” "那我换个说法,哈耿大人,您,”薇卡的呼吸变得急速而炽热,"您可以……可以……” 声音实在太轻,连哈耿的听力也无法听清她说了些什么。他不得不问:"您说什么?我可以怎样?” "可以……要求我……做任何事……” "要求您做任何事吗?” 她点了点头,皮肤从头红到了脚。这个要求听起来正常多了,按照哈耿的理解,这是种亲昵的表达方式,证明她对自己有着充分的信任。她把我视作重要而特殊的人。 这令哈耿心花怒放。当然,按照人类的语言习惯,虽然她说了是任何事,但也不是什么要求都可以提的。人类称之为语言的艺术,起初哈耿完全不懂,但这么长时间的历练下来,他已经有了初步的理解。 我也得让她明白,她对我而言同样是既重要又特殊的。收拾了下心情,哈耿打量薇卡,认真考虑该提个怎样的要求。 视线在她身上扫来扫去,他很快有了主意。"那么,我说了啊。” 薇卡的回答方式是咬住下唇点头。 "好的,把衣服脱下来吧。” 她猛然抬起头来,哈耿看到她的双颊绯红,同时听到她深深吸了口气。"现在?就在这里?” "是啊,这里没有别人,只有我们俩,”这句话体现了我们的亲密关系,哈耿自认为说得很得体,"脱掉吧。” "哈耿大人说话真直接啊,”薇卡眼神迷离,魂不守舍,"这里没有别人……不、不过……” "不过什么?”哈耿一边问一边逐个解开自己衣服上的纽扣,将礼服的外套脱下。接下来是衬衣,他不喜欢丝绸的触感,所以人形时贴身的衣物总是选择棉质的。会不会显得太过朴素了?可惜事先没有准备,这当口就是想更换也已经太迟了。 薇卡的脸朝向别处,眼睛却偷偷瞄向他,还用力咽了口口水。"那个,你,能不能帮我一下?”她支支吾吾,"我是说,帮我把衣服脱下来。” 真奇怪,就哈耿所见,薇卡的晚装裁剪很简单,肩膀和脖子上连根系带都没有,脱下来应该很容易,倒是一直保持在身上不滑落倒还有些难度。不过他转念就想起在一些爱情主题的书籍上读到过,人类的女孩往往会故意示弱,请人帮忙做一些明明她们本人很轻易就能做到的事。按照哈耿的理解,这是在委婉地表达渴望得到关爱。 "没问题。”他把自己的外套和衬衣放下,向她伸出手去。 您的衣服很漂亮,可是太过单薄,裸露的部分也太多,现在是秋天,珍珠地的夜晚天气很凉,得多加小心才是。来吧,把我的换上—— 这是他原本设想好要对她说的话。可当他把那薄薄的布料从她身上褪下,他却发现自己完全错了。 脑袋"嗡”的一声。在这一刻之前,他从未想到过人类的身体竟能具有如此的吸引力。不对,不是人类的,是她的。这种吸引力已经超越了物种之间的鸿沟,她像是在发光,耀眼,夺目,哈耿根本无法挪开视线。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刚刚对她说了些什么。而她竟然一点犹豫都没有就同意了。他哑然失笑。 "怎么了?”薇卡仰头看着他,用手指在他胸膛上划着圈。 她的嗓音很温柔,可她的双眼中却燃起了火焰。不需要注视她瞳孔中的倒影,哈耿知道自己也是一样。 哈耿没有回答,他知道她不需要回答。不需要语言回答。 第533章 火与桥(1) "再有一个小时就该天亮了,”海洛伊丝看着远处黑暗中的那盏灯火嘟囔,"那两个家伙竟然还没有结束?那个叫哈耿的家伙是什么来头?” "他是薇卡的护卫,贴身的那种哦。”现在看起来,确实相当"贴身”。 "我知道他是她的贴身护卫,”海洛伊丝龇了下牙,显然很不爽,"我是说,他到底是不是人?这也未免太久了吧?” 她心情不佳也是理所当然的。今晚她给诺亚放了假,本打算和艾芙洛彻夜长谈,什么时候累了就什么时候睡觉。 事情的前半段就和海洛计划的一样。艾芙洛跟着她、诺亚以及艾尔薇拉大人躲在屋顶上偷听,他们一直等到姐姐和哈耿大人结束热身、进入正题,几个人再各自散去。分别时诺亚很高兴,大概是因为他终于能好好享受整夜安眠了吧。 至于劳瑞娜,她一开始就没有参与进来,早早休息去了。那孩子某些方面肆无忌惮到让人头痛的地步,另外一些方面又太过拘谨。 事情的后半段则出乎海洛的意料。她和艾芙洛无论交谈还是嬉戏打闹,耳畔总少不了薇卡和哈耿发出的声音——其中绝大部分又是薇卡发出的。 有了那样的"伴奏”,她和艾芙洛无论什么话题都进行不下去。更加糟糕的是,连睡觉也办不到,艾芙洛看着海洛在床上辗转反侧,翻来滚去,用枕头和杯子裹住脑袋。不止一次,艾芙洛看到她差不多要睡着了,突然传来一阵薇卡的喊叫——那喊声听在不知情的人耳朵里,大概会以为戴蒙又在拷打她了吧——于是海洛又清醒了过来。 幸好海洛把她的住处让给了他们俩,所以离开营地和城堡都有足够的距离,否则等到天亮,不知有多少人会顶着黑眼圈出现。 "他还真的不是人,”艾芙洛答道,"来的路上薇卡和我说起过,哈耿大人是头龙。有大翅膀、会吐火的那种哦。” "龙?”海洛"哇哦”了一声,"不愧是薇卡呢,总能出人意料。” "是呀。跨越种族的爱,你不觉得很浪漫吗,小海洛?” "是很浪漫,要是这份爱能够安静一些就更好了,”海洛撇了撇嘴,接着又笑了,"不过姐姐也能找到属于她的爱,我也就放心啦。老实说,她在这方面有些呆呆的,我一直都很担心她,尤其是在和诺亚认识了以后。” "我得纠正你一点,亲爱的妹妹,”艾芙洛微笑,"这方面她虽然算不上机灵,但一点也不呆。” "哎?真的吗?” "当然啦!我和她在一起毕竟比你和她在一起长得多。不过,”艾芙洛遥望远处还亮着灯的窗户(虽然实际上什么也看不到),"我倒是没想过,她也有哭着求饶的一天……一想到这个,我就一点也不困了呢。” "哈,说的也是。等她起床,”海洛一脸兴奋——不管怎样的女人或是女孩,谈到这类话题时表情大抵总是如此,"我要好好问问她感受。那可是她的第一次啊……是第一次没错吧?” "就我所知,是的。不过看这情形,”艾芙洛说,"她至少得后天早上才爬得起来。说起来,我还没有问过你……” "问过我什么?”海洛伊丝显然有所察觉,警惕地朝后退了退。 "你想问薇卡什么,我就想问你什么啊。你没有经验,这我们都知道;糟糕的是,诺亚看起来也没有。所以你们俩,嗯,还顺利吧?” 妹妹犹豫了一瞬:"我可以不回答吗?” "小气鬼!那我会告诉薇卡,让她也……?” "不要!”海洛举手投降,"好吧,反正感觉非常美妙就是了。诺亚很温柔,也很结实,我是说,普通人标准的结实。当然喽,”她瞥了眼窗外,"他肯定不可能做到像哈耿大人那样,毕竟那家伙根本不是人类嘛。” "听起来你好像不太满意?” "没有的事,我非常满意。他,”海洛舔了舔嘴唇,"味道无可挑剔。只可惜他时不时会欺负人,拦着我这也不让干,那也不让干,像个没牙的老头。” "真的吗?”原来诺亚是这样的性子,艾芙洛评价,"恕我直言,从小到大,你身边就缺个这样的没牙老头呢。只是,诺亚还真是了不起啊,连你这样的家伙都能驯服吗?” "把我说得好像牲畜或者野兽一样!”海洛倒是没有反驳,"没有办法的事,我见识没有他广,讲道理讲不过他,骂人的话去骂一个旅行诗人只能是自取其辱,更糟糕的是最近我发现我还打不过他。” "诺亚?上次见到时他连我一剑都接不下来,才这么短时间你就已经打不过他了吗?”艾芙洛很诧异。 "不,不是灵能或者剑术方面,是个奇怪的法术,”海洛伊丝的神情有些古怪,"只在我和他之间生效……这是怎么了?” 艾芙洛也看到了,窗户外有些异样的光亮。两人一同凑到窗边,风铃桥的另外一边,市镇里窜起一大片火焰,小半个镇子都笼罩在了火海里,黑夜里望去格外醒目。 街道上拥挤不堪,到处是奔走的人群,驻扎在镇外的联军则纷纷涌入镇中试图救火,现场乱作一团。看这火势,起火已经有一段不短的时间,只是离得太远,听不到镇上传来的声响,先前一直没有被她们察觉。 这种时候着火可不太妙,艾芙洛几乎本能地想到这是戴蒙干的。对于处于劣势的一方来说,混乱意味着机会。但,应该不要紧吧?就她所见,军营外围,大量的岗哨和塔楼星罗棋布,一直延伸到附近的山丘上,没有任何可乘之机。 "不对劲,”海洛轻声呢喃,"怎么会突然起火呢?” 背后突然响起了敲门声,打断了她的话。"陛下,”一个陌生的女声隔着门说道,"抱歉打搅您安眠。镇上发生了火灾,一些镇民想要过河避难,但按照风铃城的传统,风铃桥在夜晚从不开放。雷蒙公爵和拉尔斯伯爵想请您来定夺此事。” 海洛伊丝皱了皱眉头。她闪到门边,迫不及待地将门打开:"这样的事情不需要我定夺,没有什么传统比人命更重要。告诉他们——”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一柄明晃晃的匕首向着她的胸膛疾刺。 第534章 火与桥(2) 这一刺既不迅捷,也不刁钻,出手时的动静又太大,只是事起突然,海洛伊丝向后滚倒避开,躲得多少有些狼狈。 行刺的是个年轻的女孩,一身侍女的打扮,血红的双眼里满是暴戾。一击不中,她毫不停顿朝海洛伊丝又扑了过来。 只是她无论身体的行动还是使用匕首的技巧都差得太远,几乎就是个什么也不会的普通人,海洛伊丝一骨碌站起来,歪了歪头便轻易避开,跟着一抬手夺过匕首,反手一肘正中对手腹部。 侍女无声无息地倒在地上,昏死过去。海洛随手将匕首丢开:"这家伙是刺客吗?怎么感觉怪怪的?” 艾芙洛也有同感。她无疑是来刺杀海洛伊丝的,可作为此刻,她的技巧也实在太差劲,策略也实在太粗暴了。如果是戴蒙干的,他怎么会派出这样一个刺客?如果不是戴蒙,又还有别的什么人会想要海洛伊丝的命? 她们待的小楼外突然响起一声惊呼,接着是哨兵的警告声、号角声和纷乱的呐喊声。一群人举着火把突然从黑暗中涌出,熙熙攘攘地朝小楼挤了过来。火光下可以看到,他们大都是镇上的居民,手执各式各样的武器,诸如镰刀、铁锤、木棍、小刀、鱼叉,极少数人手里有长剑、身上有盔甲。 细细分辨,来人中有面包师傅、厨房小弟、农夫、木匠、瓦工,镇上有的职业差不多能在他们中找到。艾芙洛和海洛伊丝面面相觑。这群人是要做什么? 她们随即得到了答案,有人高呼:"杀死他们!杀死海洛伊丝!杀死西维人!杀死背景人!杀死贵族,杀死每一个士兵!” 人群哄闹地附和了最先叫喊的人。几个士兵闻讯赶来试图阻止,但他们势单力薄,很快就被打倒在地。 艾芙洛瞧出了端倪:"恐怕是某种大规模的精神控制类法术。” "我也这么认为,”海洛伊丝颔首,"我们该怎么做?” 你是女王,这样的问题难道不该你来决定吗?不过转念一想,她依然把自己当成是最可信赖的人,这令艾芙洛很欣慰。 "先到安全的地方去,堂堂艾格兰的女王,要是被人用沾满面粉的擀面杖给揍了可就太不成体统了。” "这种时候,”海洛的脑袋探出窗外,"哪儿才是安全的?” "军营。看起来法术只对平民有效。不,是法术范围只影响到了镇上。”这么看来,戴蒙并不是什么都没做的,他恐怕早就光顾过风铃城,并且留下了"礼物”。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方式呢,哥哥。 房间里的墙壁上悬挂着作为装饰用的武器,感谢拉尔斯伯爵,那些都是真家伙,而且保养得不错。艾芙洛顺手摘了把弯刀丢给海洛,自己则抄起长剑和墙上唯一的一面盾牌,摆了个自认为还算帅气的姿势。 "记得跟在我身后,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离开我。就算是群没有经过训练的平民,人多了也一样不好对付,更何况我们还不能轻易伤害他们。” "我明白的,”海洛握紧弯刀,"这些都是好人,现在控制他们的不是他们本身的意志。不到万不得已,绝对不能伤害任何人。” 你也长大懂事了啊——这句话没来得及出口,一根火把从窗户丢了进来。身体在头脑反应过来之前就自己动了起来,艾芙洛旋身飞起一脚,不等火把落地就踹了出去。楼梯与走廊上脚步声和喊杀声在逼近,她和海洛对视了一眼,两人一同点了点头。 举起盾牌,艾芙洛纵身从窗户跃下,海洛伊丝紧随其后。四下里好些平民围拢过来,先是一柄干草叉当头刺来,跟着一杆锄头拦腰横扫。从没想过有一天会和这样的敌人对上,艾芙洛哭笑不得地一一避开,冷不防一个半大的男孩丢出一颗石头,措不及防之下她想也没想扭头避开,于是身后的海洛伊丝遭了秧——先是嘭的一声,听起来石头砸中了她脑袋,接着果然是一声"哎呀”。 "你不是叫我不要离开你吗?”海洛气冲冲地叫嚷。 艾芙洛举盾卸下一根擀面杖的锤击,又将长剑向上抛起,劈手抢下一柄餐刀和一柄叉子远远丢开,接住落下的长剑。"对不起,”她反手架住一根钓鱼竿,"他们比我以为得要难对付!” 海洛看起来想反驳,但四五个平民一拥而上,她手忙脚乱地抵挡他们的攻击,一时无暇顾及,只来得及随口应了声:"别再有第二次了!” 这种事情是说了就能算数的吗?艾芙洛同样也陷入了苦战。涌过来的平民多得出乎意料,她简直要怀疑整个镇上的人都在这儿了。每个人都目露凶光,眼球里有异样的红色光芒在闪烁,那是再典型不过的精神类法术特征。 法术并不能让这些未经训练的平民掌握战斗的技巧,也不能为他们提供任何经验,以艾芙洛的实力,对付这种程度的对手,本来就是再多些也不成问题。可她得小心翼翼地注意不能伤害他们,在一刻不停的围攻下要做到这一点实在是很不容易。而且海洛伊丝并没有自己的身手,百忙之中抽空瞥了一眼,妹妹的脚下已经倒了四五个人,目前没见到血迹,继续下去可就不一定了。 满耳朵都是吵吵嚷嚷的"杀死她们”,艾芙洛不得不用力叫喊:"跟上我!我们朝风铃桥过去!” "我们,”海洛伊丝的声音停顿了片刻,几声拳头砸在身体上的闷响过后,她接着说道"得把诺亚和姐姐都带上!” "诺亚在哪儿?” "我不知道!啊啊,说出这样的话,我真想狠狠揍自己一顿!” 话音刚落,一根沾满面粉的擀面杖就落在了海洛脑门上。以她的结实程度,这一击谈不上伤害,只是令她变得面目全非。 要不是情况紧急,艾芙洛确信自己会笑得滚到地上去。"愿望实现得还真够快的!那我们还得先找一找,”她用盾推倒正面的十来个人,其中不乏虎背熊腰的壮汉,"他至少该在这附近吧?” "这……我也不知道!” 第535章 火与桥(3) 这就有点麻烦了。艾芙洛抬头远眺,同时长剑斜劈,一下切断了不知道多少根木棒鱼竿锄头和船桨。薇卡房间的灯还亮着,她和那位温柔又认真的哈耿大人(这个评价,来的路上薇卡每天都要重复许多次,以至于连艾芙洛都形成了习惯)该不会是还没注意到外面发生了什么吧? "那我们先叫上薇卡,然后再找诺亚!真该死,希望她还能站得起来!” 海洛伊丝犹豫了片刻:"只能这样了!” 艾芙洛举起盾牌架在肩头,像头蛮牛一样向前拱去。平民们像是一堵墙似的挡到她面前,或是从两旁拉扯,还有人试图抱住她的腿。像是在泥泞中前进,即便以她的灵能,这样的情况下朝前迈步也感到无比吃力,何况还要提防各种各样的攻击。那些小刀铁叉之类的虽然不是正经的武器,挨上一下还是相当麻烦的。 焦躁在心底滋生,那扇亮着灯的窗户竟然显得遥不可及。四五个体格粗壮的男人一拥而上,七手八脚扒住盾牌,想从艾芙洛手臂上抢下。担心会伤到他们,她不敢提升灵能,而单论力量,她至多相当于寻常成年男子的两倍。幸好盾牌不大,不方便几个人一同用力,她这才勉强保住了这唯一的屏障。 然而这情况无法维持太久,四周被控制的平民可不会老老实实地只是围观。一个至多不过十岁的小女孩双手握着一柄锈迹斑斑的匕首——天知道她哪儿找来的——刺向艾芙洛腰间。艾芙洛扭转身子躲开,一伸脚将女孩绊倒。 不动用灵能又不能伤到对方的情况下,做到这份上已是极限。更多的人挤了过来,艾芙洛一边要和人抢夺盾牌,一边还得挥动长剑不让其他人靠近,顿时感到难以支撑。不知是谁喊道:"缠住她们!不要害怕她们的剑!她们不敢伤害我们!” 这句话立刻见了效,一群男女老少丢下手里的"武器”,赤手空拳扑了过来。几步之遥的地方,海洛伊丝背后挨了一拳,跟着好几个家伙又拖又拽,将她按倒在地。 不能再犹豫。灵能在瞬间暴涨,艾芙洛放开盾牌,丢下长剑,一闪身便到了海洛身边,所过之处人仰马翻。以现在这个状态,常人被她略微擦到就免不了鼻青脸肿,流血和骨折也毫不稀罕。 无暇顾及有多少人受伤,她抬脚踹开两个爬在海洛伊丝身上乱抓乱挠的肥胖妇人,又回身放倒一个手举大锤的男人,将海洛救起。妹妹手里的弯刀不知所踪,万幸身上只有几道浅浅的血痕,这伙人还来不及伤害她。 不给她们喘息的机会,人群将她们团团围住,小刀、锤子、匕首乃至拳头和牙齿从四面八方涌现。 "我觉得,”艾芙洛一边闪躲一边说道,"现在的情形就属于‘万不得已’。” "我也这么认为,”妹妹肘击打倒一个又挥拳击飞一个,"我们得加紧了。” 非常好,我们的意见总是如此一致。艾芙洛身子前探,从一个渔夫手里抢过船桨,这东西的手感像是长柄战锤,她抡足了劲扫倒一片人。海洛则缴获一根木棒,牢牢地守住艾芙洛后背。两人的配合亲密无间,转瞬便有数十人倒在脚边。 但是更多的人前赴后继地向她们发起冲锋。再怎么硬起心肠,艾芙洛终究不忍心伤害那些老弱妇孺,海洛显然也是一样的想法。对方却毫无顾忌,精神法术的控制下,平民们没有恐惧也没有犹豫,不管发生什么都毫不动摇,唯一的想法就是要将她们置于死地。 两人陷入了苦战。举目所及到处是人,里三层外三层地将她们团团围住。人群一波接着一波地扑上来,光是不被淹没都很困难,更别说向薇卡的房间移动。 这样下去不行,危险而黑暗的念头在艾芙洛心中悄然滋生。放开手脚的话,这些平民其实根本就算不上麻烦。她是艾格兰的女王,她的名誉至关重要,她不能做这样的事,不能背上和戴蒙一样的名声。 只是,换成我就没关系了吗? 稍一分心,眉角上被一柄铁匠之锤砸中。换成普通人,这一下起码也得头破血流,说不定就此倒地不起,艾芙洛的话却只是略微疼了一疼,甚至还不及心中因为纠结而产生的刺痛来得严重。 眼下最要紧的是保护海洛伊丝,打倒这些凶恶的暴徒。然而这不过是为了让自己心里好受些的说辞,以目前的灵能强度,"打倒”和杀害差不多是一个意思,而所谓"暴徒”根本就是些没有反抗之力、被精神类法术蛊惑的普通人罢了。 我是个祭司,艾芙洛的心在颤抖,虽然几乎没有读过教典,也没怎么遵守过神职人员的教条,可内心深处她却无比认同这一身份。诸神不在乎那些表面上的繁文缛节,重要的是心灵。一个真正的祭司应该惩恶扬善、帮助弱小、匡扶正义,将诸神的恩泽传播给世人。 而现在,我要做的却完全相反。我能那么做吗?为了海洛,我能背弃我的身份吗? 情况已经危急到不允许她犹豫。海洛伊丝的身手及不上她,靠近围攻的平民太多,艾芙洛自己也是左支右绌,根本腾不出手照看她。突然海洛一声惊呼,被黑压压的一大群人扑倒在地,他们将她死死压住,更多的人不住扑上,转眼在她身上形成了一个人堆,而这人堆还在飞速扩大。 已经别无选择,就让罪孽都归于我一个人吧。艾芙洛高举起手里的船桨,将灵能灌注其中。只需要一击,我就会看到漫天血浆、残肢和内脏的碎块。 就在她即将出手的瞬间,人堆却轰的一声四下散开,平民们尖叫着四下逃窜,像是没头苍蝇一样转着圈子。先前的凶残与暴戾荡然无存,此时此刻,他们身上流露的是再明显不过的恐惧。 怎么了?艾芙洛举着船桨愣住,海洛伊丝坐在地上,一脸茫然。法术的时效到了?有人穿过乱糟糟的人群来到近前,怀里还抱了另外一个人。 "抱歉,”是哈耿,他看起来有些羞赧,"发生了什么?” 他怀里的自然是薇卡。姐姐的长发凌乱地披散,从头到脚什么也没穿,只裹了条毯子。她的双眼半睁半闭,对周围的一切无动于衷,看起来不太清醒的样子。 还真是值得羡慕。"我也不清楚,”艾芙洛答道,"不过我们最好立刻去和您的艾尔薇拉大人汇合,”她看了眼海洛,"在那之前,我们还得先去找到诺亚先生。” 对了,还有劳瑞娜。不过那孩子机灵着呢,不会对这种小场面感到为难的。 "遵命,”哈耿说,"我知道诺亚先生在哪里。我是说,请跟我来。” 第536章 火与桥(4) "那就是书上说的‘龙威’?”艾芙洛问。 "是的,我在你们的书上读到过这个称谓,算是我们种族的天赋技能,每头龙都是天生就懂得如何运用,”哈耿解释,"实际上这是人类起的名字,我们并没有特意为这个技能定下名称。在人类形态下,龙威依然也可以发动,只是效果和范围都要比原本弱上许多。” "已经够用啦,”海洛伊丝说,"这次多亏了您啊,哈耿大人。” 她说的没错。控制风铃城居民的法术无法与真正的龙威相提并论,有了哈耿,所有人不等他们靠近便自个乱作一团,沿途再没遇到任何麻烦。尤其妙不可言的是,龙威竟然还区分敌我,作为哈耿的友方,待在他的龙威范围之内,艾芙洛只觉得兴致高涨,浑身是劲。 但是除了他们之外,其他地方的情况不容乐观。镇上的火势比先前更大,法术似乎并没有控制所有的居民,到处是混乱的人群与军队。 "离诺亚他们还有多远?”海洛伊丝问,她的步伐飞快。 "还要一小会才能到,”哈耿答道,"诺亚先生和劳瑞娜小姐特意选了较为遥远的住处。” "明智的选择。哈耿大人,薇卡她这是怎么了?她不要紧吧?” "她不要紧,我向您保证,”哈耿紧了紧怀里的毯子,"薇卡殿下只是暂时失去了意识,经过充分的休息就会复原的。只是,”他的神情有些困惑,"严格来说,这是她自己要求的结果。” "啊哈?”海洛发出怪声。 "是啊。她命令我,她要我不管听到她说什么都不予理睬,尤其是表达拒绝或者要求终止时更是千万不可当真。她还郑重其事地要求我起誓,严格按照她的命令去做。虽然不太明白为什么,不过我还是发了誓,而且也一丝不苟地照办了。老实说,我现在有些后悔,虽然过程中她似乎得到了充分的享受,甚至难以自拔,现在却因为过于疲惫而昏迷不醒。她醒来之后……大概要责怪我了吧?” 他说得是如此认真,艾芙洛费了点力气才忍住没有当场笑出来。海洛伊丝则狡黠地笑了起来:"不会的不会的,您尽可以放心!等她醒过来,非但不会责备,还会好好夸奖您一番哩。您的表现,什么样的赞美之词都不为过啊。” "真、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啦,我以她妹妹的名义保证,您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那么现在,我想问的是,哈耿大人,您在整个过程里……感觉又如何啊?” "您过奖了,”哈耿老老实实地,或者不如说傻乎乎地回答,"感觉很美妙,精神和身体两者都感受到了充实与欢愉,薇卡殿下会着迷也是很正常的。” 要是薇卡醒着,听到你们的对话,不知道会作何感想。 "您是不是也很疲惫了?” "疲惫?不会。虽然在战斗技巧上无法与薇卡殿下相提并论,可是体力或者灵能方面我要强过她太多了,区区六七个小时强度一般的运动还不至于让我感到疲惫。啊我们到了,就在前面的屋子里。” 前方是一座漂亮的木屋,现在却燃着熊熊火焰。惨叫和呻吟此起彼伏,屋子旁横七竖八躺了一地的人。大多数人身上看不到明显的外伤,但其中也有个倒霉家伙被开肠破肚,还断了手脚,鲜血在火焰下泛着鲜艳的光。诺亚半跪在地上,左手拄着一柄长剑,右臂整个被染成鲜红,劳瑞娜手执短剑警惕地站在他身前,见到艾芙洛一行,他们同时松了口气。 "诺亚!”海洛伊丝飞身扑上,"你怎么了?你怎么了!” 她过于焦急,没有掌握好力度,一下把诺亚整个撞倒在地。于是她再急急忙忙地将他扶起:"对不起,我不知道……天啊,”她倒抽了口气,"好多血!” "我没事,”诺亚虚弱的声音听起来完全不像是没事,"胳膊被擦到一下而已。” "还说没事呢!”劳瑞娜带着哭腔,"那个坏蛋在您胳膊上划了那么长、那么深的一道口子!殿下,艾芙洛殿下,求求您快救救他,不然的话,诺亚先生就要……就要……” 诺亚挤出笑容来:"哪有那么严重。倒是你们,”他的目光不出意外落在了哈耿怀中的薇卡身上,"薇卡怎么了?” "她一点事都没有,”艾芙洛走到诺亚身边半蹲下,"还是关心下你自己吧。要是你出了什么意外,这里只怕一半以上的人要难过哦。” 她从诺亚手中接过长剑,插入他腰际的剑鞘,随后握住他的右腕,轻轻抬起他的手臂查看。仅仅略微抬高了些许,诺亚就疼得龇牙咧嘴,劳瑞娜适时递上短剑。艾芙洛划开被鲜血糊住的袖子观察伤势,只一眼就忍不住惊叹:"你说这是擦到一下?” 伤口几乎从手腕延伸到手肘,而且深可见骨,艾芙洛都不敢想象他流了多少血。她吟唱治疗术,白色的光芒自掌心扩散,像流水一样蔓延开来,将诺亚的手臂笼罩在内。 "这是谁干的?” "你们应该很容易看得出来是谁,”诺亚摇了摇头,看着劳瑞娜的眼神里有责备,更多的却是关切,"下次不可以这么冲动。” "对不起,”劳瑞娜低垂着头,在诺亚身边跪下,"如果,他伤害的是我也就罢了。可是我看到您流血,实在控制不住自己。” 发生了什么并不难猜,地上那个肚子被剖开的家伙伤到了诺亚,于是劳瑞娜让他变成了现在这副样子。"你不用道歉啊,”海洛伊丝说,"你只是做了我们都会做的事情而已。换成是我,那家伙死得还会更难看些呢。” "就是啊,”艾芙洛一边持续注入灵能到诺亚的手臂一边说,"多亏了哈耿大人,否则刚刚我已经做了和你一样的事。” "你们也被当地人围攻了吗?”诺亚问。 "是啊,真是让人难忘的一场战斗,”海洛抹了抹脸,满手的面粉,"不知道雷蒙和拉尔斯他们怎样了?” 没人能回答这个问题,城堡附近一片混乱,到处都是战斗中的军队与平民。不知是谁点燃了马厩,受惊的马群带着火焰四下奔逃,又引燃了更多的建筑。好在风铃桥暂时还未受波及,桥面上见不到一个人影,也没有一星火光,桥上的风铃依然在发出悦耳的叮当声。 第537章 火与桥(5) 天知道下来还会发生什么,没有时间可以浪费,得赶紧过桥。诺亚手臂的伤太重,伤口一时半会无法愈合,艾芙洛只能先为他将血止住。"你得背着他,”他对海洛伊丝说,"抱着也行。记得尽量保持步伐平稳,不能摇晃得太厉害,否则伤口又会裂开的。” "请让我来背负诺亚先生,”劳瑞娜提出,"是我没有保护好他,我来背他是理所应当的。” "不是你的错,没有人能料到那种情况,”诺亚说,"再说,我还没虚弱到那份上,不用背也不用抱,我可以自己走的。” "不行!”海洛伊丝和劳瑞娜异口同声。她们俩对视了一眼,作出让步的是海洛。"好的,”她耸了耸肩,"他就交给你喽。” 诺亚还想发表不同看法,可劳瑞娜已经不由分说将他背起。她的手法又快又准,别说是诺亚,艾芙洛自忖换成自己也绝对反抗不了。而且同时她的动作又十分轻柔,生怕弄痛诺亚的心思表露无遗。 众人匆匆向风铃桥赶去。一路上他们又遇到了两伙平民,拜哈耿所赐,他们的脚步丝毫没受阻碍。转眼混乱与火焰都被远远抛在了脑后,他们踏上了风铃桥那宽阔平整的石板桥面,在满耳风铃声中飞速跑向对岸。 就在一行人将将来到大桥中央时,艾芙洛突然注意到正前方出现了一个人影。那个人背对他们,一身带有兜帽的黑色斗篷,安静得全无声息,夜色成为了他天然的掩护。若非离得够近,根本无从发现。 艾芙洛下意识地停住脚步。这个时候在桥中央等着的绝对不是什么好东西,她清了清嗓子,跨上两步,正要开口,对方转过身来主动招呼:"晚上好,诸位。” 竟然是戴蒙,不知为何,艾芙洛下意识地感到了一丝欣喜。但这欣喜仅仅在她的意识里持续了一瞬,便为忐忑所取代。他怎么会一个人来这儿? "你竟然还敢来到我面前,”没有虚情假意的客套与问候,海洛伊丝从诺亚腰间拔剑出鞘,昂首挺胸走向戴蒙,"上次我待你太仁慈了,不过这次不会了。我会在这儿,就在这座桥上结束掉一切!” 长剑自上而下笔直劈向戴蒙脑门。他拔剑抵挡,叮的一声,双剑相交,在月光下溅起大蓬火花。 战斗随之展开,其他人下意识地后退,为他们空出场地。如此至关重要的两个人进行着舍生忘死的决斗,艾芙洛却注意到了些其他事。今晚的月色很好,她抬起头来,才发现一轮满月高悬天穹,漫天灿烂的星光。若不是眼前的交错的剑光、四下里的火焰与鲜血,这本是个无比美好的夜晚。 "后悔吗?遗憾吗?有这种感受的可不只是你一个人,亲爱的妹妹,”两人都在谨慎地试探对手,戴蒙一边战斗一边还有余裕开口,"在托卡城时我就该杀了你,而控制薇卡杀掉艾芙洛的行动也失败了。虽然很恼火,可我还是得承认,诸位,你们干得漂亮。” "你来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个的吗?”海洛咬着牙,"我知道了,谢谢你的夸奖!还有什么遗言,趁现在也都一起说出来吧。” 戴蒙的独眼里闪烁着奇异的光芒:"那就不必了!倒是你,好好想想死前还有什么话要说吧!看在我们毕竟是血亲的份上,有什么临终的愿望,我还是可以替你实现的!” 斗嘴的同时两人手上不停,战斗的节奏渐渐加快。艾芙洛试着感知他们的灵能,这项技艺她还不够熟练,几次尝试之后终于进入了状态。 戴蒙的灵能与海洛伊丝几乎不相上下,比起自己来有相当的差距。艾芙洛顺带感知了身边其他人,哈耿就如姐姐一路上反复说的那样,灵能的质与量都大大超出人类的水准,粗略感知一下少说也是自己的三四倍;他怀里的姐姐大约是太过疲劳的缘故,灵能相当低落,得集中精神才能勉强感受到少许;劳瑞娜的灵能则与哈耿大致相当,甚至还要略微高出一筹,那孩子果然总是能给人带来惊喜。 然而真正出乎艾芙洛意料的是诺亚。他几乎没受过战斗方面的训练,海洛或者自己是教过他几天剑术,但那点时间在她看来完全可以忽略。可他的灵能却不比海洛低多少,这还是他刚刚受了不轻的伤的情况下呢。 天赋很出色,好好加以引导和训练的话,超过海洛伊丝是一定的吧?扯远了,艾芙洛把注意力拉回到眼前的战斗中来。虽然灵能上区分不出强弱,但海洛的技巧和速度都在戴蒙之上,她已占据绝对优势。 所以戴蒙究竟干什么来了?看着他左支右绌,艾芙洛心生疑惑。他的剑术与记忆中相比根本没什么提高,这也是很自然的,他大概根本没时间去练习。换句话说,他本人应该也知道他不是海洛对手。 更何况这里还有我,有薇卡……哦她就算了,有哈耿,有劳瑞娜。他无论如何不可能是我们对手。戴蒙不是那种会自暴自弃的人,先前发生的事已经充分证实了这一点。他绝不会没有任何准备就独自来面对我们这么多人。 嘭的一声,戴蒙的身子像被投石机丢出的石块似的砸在桥面上。这一下砸得不轻,蛛网状的裂纹在他身下扩散,溅起的碎石连艾芙洛脸上都挨了几下。 "现在你可以死心了吗?下来我不会再手下留情了。”战斗虽短,强度却不低。海洛伊丝累得不轻,垂下长剑,气喘吁吁地说着。 戴蒙爬起身来,若无其事地拍了拍身上沾到的尘土:"既然如此,我也认真起来好了。亲爱的妹妹,你该不会以为,我真的只是一个人吧?” 他打了个指响。风铃桥两端同时响起了脚步声,大批平民列成整齐的队伍、迈着整齐的步伐走上大桥。与刚刚的凶暴不同,他们个个面无表情,目光呆滞,像是一具具行尸走肉。 "所以呢?”海洛左右望了几眼,"你指望他们来和我们战斗吗?在你的眼里,艾格兰的人民是可以拿来随意消耗的材料吗?是啊,反正你也不是第一次这么干了。” 第538章 火与桥(6) "能为我去死,这是他们的荣幸才对,”戴蒙笑了,本来帅气的笑容在艾芙洛眼中却显得无比恶心,"亲爱的妹妹,你为何显得如此惊讶?抛开是不是合法先不论,身为统治者,这不是理所应当的吗?” "不对!”海洛伊丝举剑对准了戴蒙,"统治者一切都该以他的人民为先!” 戴蒙不屑地哼了声:"是吗?我希望你能说到做到,海洛伊丝。” 两人再度一同扑向对方。甫一交手,海洛便又一次占据了上风,可艾芙洛却察觉了异样。和刚才相比,戴蒙的灵能有细微的差别,并非质或量上的不同,而是结构发生了变化。假如说刚才戴蒙灵能的形态是一块石头或者一段木头那样的固体,那现在就是溪流一样的液体,向着四面八方流淌。 不对,不只是他的灵能向外散播,还有些属于其他人的灵能在流向戴蒙。感觉起来,就好像戴蒙身边布满了灵能构成的网络,一束束灵能在不断地来来回回。艾芙洛的感知范围有限,无法直接追溯那些灵能的来源,但看看四周,多半就是来自那些平民。他究竟做了些什么?不安在她心中悄然扩散。 突然一声响亮的金铁交击声刺痛艾芙洛耳膜,也将她的心思拉回眼前的战斗。一柄长剑转着圈飞上半空,心脏顿时仿佛被人捏住,接着她才看清海洛的剑还好好握在手里,戴蒙则空着双手,失魂落魄似的向后倒退。 海洛伊丝抢上前,长剑斜劈戴蒙颈脖。后者低头躲开,这一招显然在海洛预料之中,她空着的左手一拳击出,正中戴蒙脸颊。 这一拳打得戴蒙的身子腾空而起。在他升到最高点的刹那,海洛伊丝向上抛弃长剑,跃起补上一记肘击,将他从半空砸落。她随即接住长剑,下落的同时顺势直刺戴蒙胸膛。 "等等!”诺亚突然和劳瑞娜齐声惊呼。 海洛在空中扭头看了他们一眼,随即偏过长剑,剑尖擦着戴蒙身体刺入桥面。她对诺亚还真是信任哪,艾芙洛暗暗感慨。通常情况下,已经出手却被人叫住,怎么也得手忙脚乱一下吧? "怎么了?”海洛伊丝很纳闷,"你们觉得我不该就这样杀了他吗?” "快躲开!” 诺亚在叫嚷,而劳瑞娜付诸行动。她倏地靠近海洛伊丝,一把将她整个抱起,又风一样迅疾地返回诺亚身边。一切都在比一次呼吸更短的时间里完成,她停下脚步后又过了好一会,因她的动作而带起的风才抚动艾芙洛的短发。 "好一群机灵的家伙,”戴蒙一边狂笑着一边起身,挨了海洛伊丝几下重击,他身上却看不到一丝伤痕,"我还想看看海洛伊丝那一剑刺中我之后她的表情呢。” "怎么回事?”海洛伊丝拍拍劳瑞娜的肩,"他怎么了?我刺中他会怎样?” 劳瑞娜将她放下,动作小心翼翼,犹如怀里的是个婴儿。"我们遇到棘手的事情了,戴蒙殿下……变得很麻烦。更糟糕的是,能做到这种事就说明,”劳瑞娜回过身,踮起脚尖眺望,"星门大概快要完全开启了。” 星门?艾芙洛几乎都快要把星门给忘了。她回头望去,这个距离上看不到星门本身,但一道绚丽的光束笔直地划破了夜幕,直没入穹顶,任何人都不会将之忽略。 "说得没错,小女孩,”戴蒙捡起地上的剑,"再有那么两个小时,那些伟大的存在就可以穿越星门而来!” "骗人,”劳瑞娜立刻反驳,"按这情形,两个小时至多够你把星门打开,那些恶魔就是到明天晚上也过不来!” "你知道得倒是很清楚,”戴蒙丝毫没有因为被戳穿而恼羞成怒,"可他们的到来已经只是时间问题,你们的抵抗已经没有意义了。” "你是不是还没睡醒啊?”海洛伊丝嘲讽地笑了笑,"刚刚要不是他们叫住我,你这会就已经可以穿越星门而去了。你都不是我的对手,更何况——” "啊,”劳瑞娜叹息一声,"麻烦就出在这里。” "哎?”海洛怔了怔,"哪里麻烦了?” 诺亚指了指占据风铃桥两端的平民。自把大桥整个堵上之后,他们就一直呆呆站着不动,没有进一步的动作。问题出在他们身上吗?循着诺亚所指,艾芙洛看到有四五个人倒在地上,身子扭曲而蜷缩,看着无比诡异,显然经受了相当的痛苦。 而解释的任务则还是交给了劳瑞娜:"陛下,您也一定奇怪吧?您刚刚那几下攻击相当漂亮,也极其沉重,可戴蒙殿下却一点也没受伤。您知道,那种事是假装不来的。” 海洛伊丝点了点头。这同样正是艾芙洛觉得奇怪的地方。她听到哈耿在一旁附和了声:"是的,我也觉得奇怪。如果薇卡殿下醒来的话,她也一定会觉得奇怪的。” "而那几位躺下的,”劳瑞娜的声音中掺入了一丝罕见的疑虑,"就是这个问题的答案了。” 海洛伊丝茫然地看着倒下的平民们。"那是因为,”劳瑞娜接着说道,"现在的戴蒙殿下,某种意义上已经和我们看到的所有平民……或许还要包括我们没有看到的那些,已经联结为一体。您的攻击确确实实伤到了他,但却被转移到了那些平民身上,这是星门背后的恶魔们的伎俩。” "我很好奇你是如何知道这些的,小女孩,”戴蒙面露赞许,"不过还不止这样呢。他们能看到的,他们能听到的,他们能感受到的,我也全部都能看到、听到、感受到。而且,他们的灵能也全都是我灵能的一部分。” "这么多人……”海洛伊丝左右张望,"全都是……!” "不错!”戴蒙举起长剑,"确实,我连海洛伊丝都敌不过,更别说其他几位了!但是,成千上万人加在一起之后呢?现在就让你们也见识一下!” 他原地站着不动,长剑横扫,泛着月光的剑刃划出硕大的圆弧。离得这么远,这样挥剑有什么用?艾芙洛正在疑惑,劳瑞娜惶急的叫嚷在耳畔响起:"躲开!” 第539章 火与桥(7) 几乎在劳瑞娜叫喊的同时,艾芙洛感受到灵能如横置的利刃般迎面袭来,高度差不多在膝盖上下。是戴蒙干的?无暇细想,她本能地向上跃起,灵能堪堪从脚下划过。 要是再晚上半秒就躲不开了,双脚落回桥面时,艾芙洛心有余悸地想着。其他人呢?一前一后传来轻轻两声啪嗒,劳瑞娜抱着诺亚和海洛伊丝、哈耿抱着艾芙洛分别落了地,每个人都平安无事。 戴蒙改横扫为纵劈,再度挥动长剑。这次不需要劳瑞娜出声提醒,艾芙洛向侧面跃开。刚刚还在思忖要是没躲开会是什么下场,这下答案就来了。桥面上出现了一道一拳宽的沟壑,从戴蒙身前一直延伸到艾芙洛脚边。她低头看了眼,透过沟壑,能看到月光下的河水泛着粼粼波光。 隔空挥剑就有这种威力?冷汗从艾芙洛额头上渗了出来。风铃桥的桥面由大块大块的厚重石板铺就,数百年的风吹日晒,无数行人、马匹与车辆自上经过,除去表面被磨得日益光滑,那些石板从未被破坏过分毫。 "上万人的力量加在一起,感觉果然很不错,”戴蒙张狂地笑着,接二连三挥动长剑,"如何,亲爱的妹妹?再来较量一下试试?” 不光是数万人的灵能加在一起这么简单,戴蒙的速度也提升了不少,出剑的频率甚至有了几分希恩的影子。再加上超远的攻击距离,连艾芙洛躲闪起来都感到了吃力。 劳瑞娜的实力远在自己之上,可她得同时怀抱海洛伊丝与诺亚两人,情况没比自己好到哪里去。至于哈耿,他显然不能像劳瑞娜或者自己一样感知灵能,但他的反应大大超出人类的极限,薇卡的体重对他而言也算不上负担,目前看起来尚可支撑。 再不反击的话,我们坚持不了太久。戴蒙挥起剑来肆无忌惮,而我或劳瑞娜只要稍有失误,立刻就会死得非常难看。他是真的想杀掉我们每一个人,哥哥的表情和笑声表面了这一点,而从他的剑上,艾芙洛也能清晰地感受到冰冷的杀意。 冷到足以让浑身的血液化作冰块。她的心和身子都止不住颤抖起来。站在桥上不住挥动长剑的那个,真的是戴蒙吗? 既然如此,与其让你死在海洛或者劳瑞娜手下,还不如我来动手。艾芙洛注意到了,戴蒙并没有做到他所宣称的那样,所有平民的灵能都是他的灵能。占据风铃桥两端的平民足有数千人,他们的灵能集中在一起是个相当可怕的数量,自戴蒙身上感受到的显然没有那么庞大。此外他的速度虽快,但还没达到希恩的程度。 正在思忖,劳瑞娜的声音从前方传来:"那样是不行的,殿下。” 她怎么知道的?太过意外,艾芙洛险些被戴蒙剑刃上射出的灵能扫中。她调整身形:"你知道我在想什么?你,你连别人的内心都能感受吗?” "当然不能,那是诸神也做不到的事,”劳瑞娜说,"但要知道您在想什么,也未必就需要能看到您的内心。是您的灵能告诉我的。” 灵能?艾芙洛这才意识到自己的灵能已在不知不觉间高涨,像是一团火般在体内熊熊燃烧,难怪劳瑞娜一下就猜到了自己要做什么。 "为什么不行?”她有些不服气,"你觉得我不是他对手吗?” "你尽可以来试试,艾芙洛,”戴蒙插入了她们的对话,"不过现在的问题在于不在于你是不是能战胜我,而是,你能对我下的了手吗?” 还是第一次,听到哥哥叫自己的名字,艾芙洛感受到的是怒气而非暖意。"看看你都做了些什么!”她的声音沙哑,"如果觉得我对这样的你还下不了手,那你不仅坏透,还是个白痴!” "只是对我,我当然相信你下得了手,都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戴蒙冷笑,"但你刚刚没有听那小女孩说么?” 艾芙洛一怔:"她说了什么?” "您现在就算用剑或者用拳头打中了他,”劳瑞娜说,"所有的伤害也都会转移到与他联结为一体的平民身上。” "什么!?” "正是这样,”戴蒙暂时停下了手里的剑,"我知道你们都很想杀了我。可是,现在你们想杀我,就以为着得杀掉这儿所有的平民。听起来很困难?其实没有那么夸张!我试过,被剑刺中心脏大概会消耗掉十条人命,脖子也是一样,胳膊或者大腿之类减半。你们以为我早早赶到风铃城之后就只是在打开星门,其他的什么也没做?笑话!早在你们来之前半个月,我就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虽然这场战争到目前为止一直是你们在节节胜利,但笑到最后才笑得最好。” 他疯了。听着哥哥带着浓浓血腥气的话语,艾芙洛只觉得浑身紧绷,喘不过气来。 "也就是说,”海洛伊丝嗓音颤抖,在艾芙洛印象里,妹妹很少会如此明显地流露胆怯与畏惧,"要杀了他,得先杀光这里所有人?这里,这里有多少人?” "还不止你们眼前看到的这些!事实上,整个风铃城周围所有的居民,再加一半的守军都已经与我一体了!现在,艾芙洛,还有海洛伊丝,我再问你们一次,你们还能对我下得了手吗?” 一时间无人答话,只有风铃在耳边叮咚作响,再加远处不断传来的喊杀声。戴蒙朝他们走近:"不知如何是好了?看在我们毕竟是血亲的份上,就让我快些终结你们的苦恼吧。” "吹牛。”诺亚突然冷冷地说了一句。 "你在说我吗,旅行诗人?”戴蒙的表情看上去像是踩中了根钉子。 "要杀了你,并不需要杀光这里所有人。你的灵能告诉了我,”尽管经过了治疗,诺亚仍然很虚弱,可他的声音却无比坚定,"你受到的伤害不是每次都能完全转移给其他人的。恶魔的法术没有你吹嘘的那么神奇。” "这有区别吗,旅行诗人?我那亲爱的妹妹口口声声说着统治者该以他的人民为先,为了杀掉我,是杀光所有人还是杀掉一部分人,对她来说还不是都一样?” 诺亚笑了:"一样?她可没你那么蠢!” 第540章 火与桥(8) 戴蒙的脸色变了。艾芙洛知道他从小到大最讨厌被人用蠢笨形容。 "你想说什么,旅行诗人?还有,”他走向诺亚,"你和海洛伊丝要在那个小女孩的怀里躲到什么时候?” 严格来说,诺亚和海洛伊丝一样,是被劳瑞娜用胳膊托住的,并非怀里。不过他显然不打算为这点小小的差别分辩:"我有个问题想问您,戴蒙殿下。” "什么问题?” 这时东方的天空已经呈现出浅浅的青色,天就快亮了。诺亚朝星门的方向望了望:"实际上,问题有两个。第一个,明明是您拿这些平民当作挡箭牌,把本该属于您的死亡转嫁到无辜的平民身上,换句话说,杀害他们的明明是您本人啊。您竟然能认为是海洛动的手,所以我想问您,您是怎么无耻到这个地步的?” 诺亚在激怒戴蒙,艾芙洛心里暗暗捏了把汗。 "卖弄口舌的家伙,”戴蒙咬牙切齿,脸上青筋毕露,"早在枫树堡,我就该杀了你,然后切成片,用盐腌制,再送给我妹妹。” "死变态!”艾芙洛、海洛伊丝和劳瑞娜异口同声地骂道。劳瑞娜的脑袋歪了歪,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接着又用力摇了摇头。 "我是个旅行诗人,卖弄口舌本就是我的专长,”诺亚完全不在乎,"不过刚刚那个问题只是为了拖延时间,您不回答也没关系。我需要一点时间来好好思考该如何问第二个问题……有了。您的军队里,有没有厉害的奥术师?” 这个问题出乎所有人意料。"当然有,”戴蒙满脸狐疑,"这又算是什么问题了?” "抱歉,是我问得不好,所以您没听明白,”诺亚拍了拍劳瑞娜的肩,"没事了,放我下来吧。” "啊?”劳瑞娜仰头看着他,"可是如果戴蒙殿下突然出手,您自个是躲不开的啊。” "没关系,他那招已经不管用了。相信我,让我下来,海洛也是。” 他的声音仍然显得有几分虚弱,可话语听来却莫名地让人安心。劳瑞娜迟疑地将他和海洛放下,又挡在他俩身前,动作充满了警惕。 "那招已经不管用了?”戴蒙讥嘲地笑了起来,"仗着可以感知灵能,还真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看来你什么都不明白啊。” 他说着举起了剑。 "不明白的是您,”诺亚伸手入怀,"我换个方式问吧:您说的那个厉害的奥术师,真的是属于您军队的吗?” 戴蒙持剑的手僵住,独眼死死瞪着诺亚:"这是什么意思?” 诺亚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圆圆东西。天边出现了第一缕晨曦,艾芙洛得以看清,那是颗鸡蛋大小的宝石,通体透明,有诡异的黑色在内部流转。 戴蒙倒抽了口气:"那东西——你是说,他,他背叛了——” "您果然认识呢,”诺亚略一颔首,"您手下手上也有类似的东西,对吧?加纳大祭司,我和海洛在白石城与他交过手,或者更准确地说,是与穿越星门而来的恶魔交过手。您尽可以放心,这不是他手上的那颗宝石。” "但它们看起来太像了。”戴蒙低声呢喃。 "事实上却是完全不同的东西。我手上的这一枚,艾芙洛,”诺亚回过头来,"你的话,应该也可以像我一样感知灵能吧?告诉你的哥哥、妹妹,以及其他亲人们,”他特意瞥了眼劳瑞娜,"你感受到了什么?” 他没有叫我"殿下”,这着实让艾芙洛心里暗自高兴了一下。但他的问题让她不解:"这个东西吗?我感受到了……”宝石内部有着一小股灵能,除此之外再也感受不到其他,她简单地答道,"灵能。” "怎样的灵能?” "一点点的灵能。” "不,我的意思是,灵能给你的感受是怎样的?” "小小的,很微弱,不认真的话根本感受不出来。” "……” 诺亚先是盯住她看了好一会,然后抬眼望天。艾芙洛有些惶恐。"呃,我说得不对吗?” "不,”他收回视线,"很对。你感受到的是一小团灵能,对吧?这团灵能是静止的,还是流动的?” 艾芙洛仔细感受了下才回答:"流动的。” "能向大家形容一下,灵能是以怎样的方式在流动吗?” 他像给像孩子们上课一样谆谆善诱,那副申请令艾芙洛觉得似曾相识。若是诺亚来当老师或者教练,应该也是好样的。只是问题本身令她感到难以回答,凝望宝石反复感受了好些时候,她苦恼地搔了搔后脑:"这……这有点困难,诺亚。我感受灵能的流动没问题,很清楚,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说……这也太……混乱了。” 用心感受的话,宝石中那小小的灵能还能继续细分。有些像是一束一束,有些则是一团一团,也有些根本不成形状。所有的灵能都在一刻不停的移动,或快或慢,有的直来直去,有的蛇一样蜿蜒,有的原地打转。不时有灵能聚合,也同样每时每刻都有灵能分裂。 "对,这就是答案——混乱。戴蒙殿下的部下拥有的那一枚宝石,内部同样是微弱但是繁复的灵能,但是结构与流动方式却充满了秩序,与我手上的这枚正好相反,”诺亚握紧了宝石,白与黑交替在他指缝闪烁,"我在托卡城的地窖里与海洛一同得到了这枚宝石。从那时起,我就一直在研究,这东西是谁放到地窖里的?它究竟有什么用处?” "你的答案呢,旅行诗人?”戴蒙问。 诺亚的灵能悄然提升,此时天色已经逐渐明亮,艾芙洛看到浓重的黑暗如同蒸腾的雾气般将他吞没。"您和这些平民联为一体的法术,灵能结构让我想起了加纳大祭司向我们展示的宝石,”他的声音穿过黑暗,"而我手上的宝石,我早就发现灵能结构与我的这件提米斯圣铠相当类似。” "这又说明了什么?” "我也不知道,”诺亚朗声说道,"但值得一试。” 圣铠在他身上凝聚成形,黑色的表面上,金色的纹饰在初升的太阳映照下熠熠生辉。他举起了宝石,原本黯淡无光的宝石反射着阳光却耀眼刺目,令人无法直视。 戴蒙惊慌失措地大叫了声,艾芙洛立刻就感受到了,他身周那蛛网般的灵能蓦地消失了。紧接着,他本人的灵能失去了流动性,如同河水被冻上,湖面被冰封,重新回复成固体一般的形态。 "看来是成功了啊,”诺亚舒了口气,"戴蒙殿下,这下您就不能再利用这些平民……哦见鬼,这是怎么了?” 哪里不对吗?艾芙洛正在纳闷,突然双膝一软,坐倒在地。 第541章 火与桥(9) 我怎么会无缘无故坐下呢?艾芙洛急忙想要站起,浑身却软绵绵地使不上一点劲。不光是她,劳瑞娜和海洛、薇卡和哈耿也都或躺或卧,倒在了地上。视线稍稍放远,风铃桥两端的平民们也全都倒下,视力所及的范围内,只有戴蒙和身穿全副铠甲的诺亚还维持着站立的姿态。 艾芙洛试了又试,自觉已经使出了吃奶的劲,脑门上、前胸后背都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可一切努力换来的不过是略微抬起了根手指头。身体状况良好,完全没有受伤的迹象,连灵能也完好无损,为什么会无法动弹? "您都干了些什么啊!”劳瑞娜趴在地上幽怨地大喊。 "我、我只是试着用这块宝石和这身铠甲让灵能变得混乱,”虽然头盔和面甲遮挡了神情,可诺亚的动作里慌张显露无遗,"真是怪了,我明明对准了戴蒙殿下的啊……” 海洛伊丝被劳瑞娜压在身下,气急败坏地叫嚷:"快让我们恢复!” 诺亚一愣,然后尴尬地挠了挠头:"我该怎么做?” "我们连你做了什么都不知道,你还反过来问我们怎么做?”海洛听起来是真的急了,"快想办法!” 听过他的话,再加上对灵能的感知,艾芙洛至少弄明白了自己为什么会爬不起来。就像诺亚手里的那枚宝石一样,体内所有的灵能都出于混乱无序的状态,根本无法动用分毫。话说回来,为什么戴蒙会没事呢? 等等,艾芙洛突然明白了海洛为何会那么着急。戴蒙不受影响,意味着诺亚得独自面对他。 环顾过整座风铃桥,戴蒙先是不解,但很快就笑了起来。"旅行诗人,”他低垂长剑走向诺亚,"现在只剩我们了。” "……看来是的。”最初的慌乱过后,诺亚恢复了镇静。他右手一翻,一柄短剑出现在了手中。 "我听说过你不少事迹,”戴蒙将剑举了起来,"若是没有你,我应该早已解决了海洛伊丝。就我个人而言,这场战争进行得这般辛苦,真该好好感谢你呢。” "我不过做了些该做的事,”诺亚说道,"您用不着感谢我。另外,我现在还要再做些事,和之前不同,这件事或许不是我应该做的,所以您同样不用为此向我表达谢意。” 戴蒙冷笑一声:"不愧是旅行诗人,果然有一条灵活的舌头,难怪海洛伊丝会看上你。就让我先把它给割下来吧。” 长剑闪动,诺亚急急忙忙倒退了一步,还是没能完全躲开,剑刃在黑色的盔甲上拖出一长串火花。他闷哼了声,踉跄几下,勉强稳住了身子。 这一剑戴蒙不过是试探,诺亚都没能躲开,情况比估计得还要糟糕,艾芙洛的心沉了下去。那件提米斯圣铠艾芙洛也穿过,轻便,坚固,但是并不能完全挡住对手灌注了灵能的攻击。仅仅凭着这件铠甲是不足以弥补两人实力差距的,更何况诺亚本来还有伤在身。 "忘了说,我接到过不止一份报告,”戴蒙并没有继续攻击,"报告上提到你的实力惊人,甚至能打倒远古人类制造的魔像。我是不是该请你收下留情,旅行诗人?” 诺亚深吸了口气,冲向戴蒙。很英勇,可持剑的姿态太过死板,速度也慢,要不是抬不起手来,艾芙洛只想把眼睛捂上。和她料想的一模一样,戴蒙连脚步都懒得挪动,挥剑一格便挡下了诺亚的剑,跟着随手一刺,诺亚根本来不及反应,长剑刺中胸甲发出很大的声响。他惨叫一声,仰天倒下。 海洛伊丝、劳瑞娜和艾芙洛齐声惊呼。鲜血从盔甲下渗出,诺亚恐怕伤得不轻。但他立刻支起身子,冲她们几个摇了摇头:"没事!我只是一时大意。给我一点时间,我一个人能对付得了。” "不行!”海洛伊丝听起来快要哭了,"别管我们了,快跑吧!” "你又来了!放心吧,我是不会输给他的。”诺亚说着倏地站了起来,动作敏捷,看似没受刚才中剑的影响。可他的掩饰逃不过艾芙洛的眼睛。即便盔甲在身,她也看得出他的躯干在轻微晃动,他绝不像表现得那么轻松。 戴蒙好整以暇地看着诺亚举剑摆好架势。"你很自信,诗人,”他说,"就我所知,你不是那种判断不清形势的蠢货,刚刚那一剑,你应该已经明白自己是绝对赢不了的。你的自信从何而来?” 诺亚没有回答,而是又一次扑向戴蒙。伤势明显影响了诺亚的动作,更糟糕的是艾芙洛发现他压根不懂得如何使用短剑,挥舞起来笨拙迟钝,毫无章法。海洛啊海洛,你们在一起那么久,你都教了他些什么? 好在这次戴蒙没有急于反击,而是将诺亚的攻击一一挡下,而且还有意用夸张的动作来配合他。战斗表面上倒也颇为激烈,若是有不懂剑术的外行人在,大概会以为他们俩势均力敌。 "怎么办?”艾芙洛听到海洛问。 劳瑞娜还没回答,金铁交击声中,诺亚的短剑被戴蒙挑飞,划出一道弧线落在了海洛伊丝和劳瑞娜面前。紧接着又是一声惨叫,戴蒙的长剑结结实实劈中诺亚的胸甲,让他再一次倒下。 "我知道你的自信从何而来,旅行诗人,”戴蒙虽然面无表情,可他的得意实在不是这样就能掩饰的,"你有一枚神奇的戒指,那枚戒指已经不止一次改变了海洛伊丝和你的命运。现在,你一定把希望寄托在了那枚戒指上。” "您倒是知道得很清楚。”诺亚哼了一声,挣扎着想要起身,可是戴蒙一脚踹去,在海洛她们又一次的惊呼声中,他又倒下了。 "别伤害他!”海洛伊丝哭喊,"你的目标是我!” "哦?”戴蒙转过头来,"你倒是提醒了我,亲爱的妹妹。这就让人为难了。” "为难什么?” "我该先从你们中的哪一个开始动手,好欣赏其他人脸上的表情呢?特别是最后死在我手中的那个人,他或者她会有什么表现,想想还真是叫人期待呢。说到底,这一切都该拜那位旅行诗人所赐,要不是他弄巧成拙,我要解决你们还要多费不少力气呢。好了,我决定了,就先从你开始吧。” 他朝海洛伊丝走来。 第542章 火与桥(10) "等、等一下!”诺亚支起上半身,"还没完呢,殿下。您的对手是我。” "你?现在这副样子,你还能做得了什么?”戴蒙甚至懒得回头看他,"不过你放心,第二个就会轮到你,你不会痛苦太久的。” "承蒙您厚爱,”诺亚晃晃悠悠地爬了起来,"不过这个顺序我不喜欢。” "你希望取代海洛伊丝成为第一?”戴蒙在海洛和劳瑞娜跟前停下。 "这样说吧,”诺亚说,"刚刚海洛也是一时冲动。如果你们能平心静气地坐下来好好谈一谈的话,她不会想要杀害您的,这我很清楚。尽管样子是很凶恶啦,但她的心很柔软,她就是这样的人。所以,为什么一定要见血呢?” "诺亚……”海洛轻声呢喃,天蓝色的双眸转向了他。 "太迟了!事到如今再说这种话又有什么用?”戴蒙冷笑着飞起一脚,还趴在海洛身上的劳瑞娜腾空而起。不知他是有意还是凑巧,劳瑞娜正好朝艾芙洛飞了过来,落下时将她一并撞倒。 戴蒙甚至不屑多看一眼她们,径直弯下腰去,攥住海洛伊丝的长发,将她从地上提了起来。她咬着牙一声不吭,冷冷地瞪视他。 "我喜欢你现在这个眼神,”戴蒙举起长剑,对准了她的眼睛,一寸一寸慢慢逼近,"我会好好记住的。” "放开她!”诺亚怒吼一声,大步跑向戴蒙。他伸出右手,地上的短剑忽然化作一团黑色的轻烟,刹那间便消失无踪,紧接着又出现在了他手中。这一下多少超乎戴蒙的想象,他怔了一怔,这才反手挥剑招架。 如果此刻他的对手换成任何一位稍具经验的战士,又或者诺亚状况良好、没有受伤,这一剑都能得手。 可惜现实没有如果。诺亚的短剑突破了长剑仓促的防御,划开了戴蒙的衣袖,在他的手臂上划出一道长长的血痕,一切便到此为止。反应过来的戴蒙横剑一磕,诺亚的短剑当即脱手。 虽然没有造成实质性的伤害,这一击还是令戴蒙受惊不小。他转过长剑,又劈又砍,一瞬间诺亚身上就不知挨了多少下。接着,在所有人的"住手”声中,他又是一记旋身飞踢,诺亚像是投石机投出的石块般飞过大半座风铃桥,伴着一声沉闷的噗通落了地。 海洛伊丝的声音从齿缝间迸出:"我早就应该杀了你!” "心疼了吗?这得怪他自作自受,”戴蒙得意洋洋,"不过他刚刚干得确实漂亮,差一点点就成功了。我没控制好力度,不知道他能不能承受。喂,小子,还活着吗?” "劳、劳您费心了,”诺亚喘息着答道,"死不掉的。” 劳瑞娜哭了出来。她含混地叫嚷着诺亚的名字,还有别的什么。海洛伊丝没有出声,依然面无表情地瞪着戴蒙。 "顽强的家伙,”戴蒙舔了舔嘴角,"我突然改变主意了。旅行诗人,要是你先死的话,海洛伊丝一定会非常伤心,非常痛苦……我都迫不及待要看到她那张悲痛欲绝的脸了。喂,亲爱的妹妹,你说呢?” 戴蒙倒转长剑,用剑柄重重顶了下海洛伊丝的腹部。海洛哇的一声,喷出一大口血。他松开手,任她摔落在地。 怎么办?听着妹妹痛苦的哀嚎,艾芙洛浑身都被汗水湿透。在场大半人都比戴蒙要强,偏偏大家无法动弹,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为所欲为。这不是诺亚的错,他从一个困境中拯救了我们,却让我们陷入了另外一个困境,他不是诸神,不可能预料到所有的意外。 这就是绝望的滋味吗?艾芙洛感到苦涩自舌根泛起。谁都好,谁能来救救我们? 另外一边,诺亚再一次站了起来,"别人的痛苦就是您的乐趣吗?真是个糟糕透顶的爱好啊。” "我不喜欢为自己辩驳,”戴蒙遥遥望着他说道,"但这归根结底得怪海洛伊丝……不,她其实什么都不懂,说到底,这得怪我那愚昧的父亲。” "诺亚,”海洛泣不成声,"对不起,要是没有遇到我……是我害了你……是我害了你……” 诺亚边听边摇头:"戴蒙殿下,您至少说对了一半——她什么都不懂。像这样胡说八道,她已经不知道有过多少次了。但是另外一半,您错得离谱——您父亲比您睿智百倍。” "我不是来听一个旅行诗人指手画脚的。”戴蒙脸一沉。 "不想听也没关系,您不可能堵得上世上所有人的嘴。老实说,不管您对您父亲做了什么,招揽了什么样的手下,把王国弄成了什么样子,或对或错,其实都与我无关。就我个人而言,”诺亚打开了面甲,目光如电般射向戴蒙,"你不该伤害海洛,这是你最大的错误。” "哦?”戴蒙似乎来了兴致,"所以呢?我伤害了她,你又打算要做什么?你又能做得了什么?” "海洛,”诺亚的目光和语气都变得柔和,"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 海洛尽她最大的努力抬起头看向他:"诺亚……?为什么要这么说?” "因为……”诺亚浅浅笑了笑,"戴蒙殿下,您真是不可救药。本来看在海洛的份上,我不打算伤害您的,可是现在,您逼得我不得不这样做。看好,就在那个地方,”他伸手指向戴蒙脚下,"三秒之后,我会在那儿杀了您。” 戴蒙以狂笑回应:"你昏头了吗,旅行诗人?你以为你自己在做什么?写一首新歌?还是抱着海洛伊丝在床上打滚?我这就让你——”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戴蒙低下头,用难以置信的目光看着自己的胸膛,一截染血的剑刃诡异地刺出,仿佛凭空生出来一样。 "这……这……”鲜血从戴蒙嘴角溢出,"谁……我……不可能……” 艾芙洛瞪大了眼睛。海洛伊丝不知何时站到了戴蒙身后,双手握住剑柄,正是她给了戴蒙这致命一击。 哪怕诸神降临在面前,艾芙洛也不会比此刻更惊讶。这是怎么回事?海洛为何突然能动了?难道诸神听到了我的祈祷? "抱歉,”诺亚说道,"实际上花了五秒。” 第543章 火与桥(11) 戴蒙半转过脑袋,斜睨海洛伊丝。"怎么……是你?”他眼中的疑惑远多于惊讶,"你……为什么能动了?” "我……”海洛看上去比戴蒙更茫然,"我也不知道……这……啊!” 她惊叫一声,像是想起了什么。诺亚和戴蒙同时向前扑倒。他们的区别在于戴蒙倒下后身子只是不住颤动,再也无力起身;而诺亚翻了个身,双手撑地缓缓坐起。黑色的轻烟在他身周袅袅升起,他的铠甲随之开始消散。同样的现象也发生在了海洛手中的剑上,顷刻间,铠甲和剑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 "你……”戴蒙的独眼空洞地望着前方,仿佛仍然不敢相信发生的一切,"你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不是我,”海洛伊丝说,"我想,该是诺亚干的。” "对,是我,一个只在我和海洛之间生效的法术,我可以像操纵木偶一样操纵她,反过来也是一样,”诺亚喘着粗气,"抱歉,我实在不是您对手,而且我的底细您大都也了解。这是我唯一想到的能取胜的办法。” "你……我竟然……死在了个旅行诗人的手里……”戴蒙不甘地举起了拳头,无力地捶打地面,"你那只配拨弄琴弦和羽毛笔的双手……连薇卡和海洛伊丝都不能……竟然被你……” "你难道不觉得讽刺吗,哥哥?你被自己所瞧不起的人杀了,那你又算是什么?”艾芙洛说,"其实你早就输了,死在谁的手里根本不重要。”这样的话肯定会伤害他,但再不说出来的话就没有机会了。 有那么一瞬间,戴蒙已经开始涣散的眼神重又变得锐利,他盯着艾芙洛,目光犹如一柄剑刺向她。她毫无畏惧地望着他。 "为什么……你说我早就输了?” "我是从亚尔提那港来的,”艾芙洛回答,"有一天晚上,我在七神学院里,看到那些半大的孩子们,自发地,偷偷地,躲过你手下的监视,在学校里偷偷排演戏剧。他们自己写的剧本,自己当的演员,自己准备的场地和道具。在他们的剧本里,你是个不折不扣的反面角色,是簒夺者,是挑起战乱的罪魁祸首。我也注意到了,那些孩子对海洛伊丝几乎一无所知,剧中的她和现实里的完全是两个人。” "这……又说明了什么?” "艾格兰的人民宁愿支持他们不了解的海洛,也不愿意支持你。还不明白吗?”看到戴蒙的表情,艾芙洛加重了语气,"你从来也没有在乎过他们。虽然在别人看来,你对任何人都彬彬有礼,可我知道,你对农夫友善是因为他们能种出粮食,你对铁匠友善是因为他们能打造武器和铠甲,你对旅行诗人友善是你想要音乐与诗歌。对你来说所有人都只是工具,你从来也没有把他们当成和你一样活生生的人。” 说完,艾芙洛如释重负般长长吐了口气。他剩下的生命已经可以用秒来计算,没有必要再隐瞒。 戴蒙的表情起先呆滞,接着渐渐变得柔和。"是吗?”他的嘴角微微翘起,像是想笑,"真可惜,如果……” "如果”之后,戴蒙微弱地吐出了两个含混的音节,艾芙洛没能听到。你想说什么?她正要发问,他已经闭上了眼睛。他不会回答了,从今往后,他不会再给我们制造任何麻烦,也不会再带来任何灾祸,可是同时,我们之间也无法再延续曾经的欢笑了…… 意识到这一点,艾芙洛百感交集。不管是好是坏,生命中的一部分已经永远失去了,此刻心里或许有那么些许胜利后的喜悦,更多的却是空虚,那感觉就仿佛童年时期失落了牙齿,舌头忍不住舔舐那留下的空洞,却怎样也无法填补一般。 但事情总是结束了,不是吗?一旁传来痛苦的呻吟,是诺亚,艾芙洛记起了自己祭司的职责。"怎么样了?伤到哪儿了?”心里一急,她下意识地站了起来,"……哎?我又能动了?” "是的,大家都能动了。盔甲消失,这个法术自然也就消失了,”诺亚龇着牙,"我根本没受什么伤,只不过,你们的哥哥揍人还真够疼的。” 他满脸是血,一只眼睛肿得像是核桃嵌在了眼眶里,身上也纵横交错全是伤痕。艾芙洛哑然失笑,在他身前单膝跪下:"旅行诗人都像你这样说起谎来完全不在乎事实的吗?” "哪里不是事实了?我真的没有哎哟妈呀我错了我错了你轻一点!” 艾芙洛挪开戳在诺亚胸前伤口上的手指头,开始吟唱治疗术的祷言。海洛伊丝和劳瑞娜一左一右跪在他身边,扶住他的身子。 海洛一开口就是抱怨:"你又把自己弄得浑身是伤了!” "真的不碍事,”诺亚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来,"只是,真的很对不起,把你哥哥给……” "为什么要为这个说对不起?我本也要杀他,而且我们中想这么做的还不止一个,诺亚能杀了他再好不过。而且,你还是用我的手杀的,这是最好的结果。” "是的,”神术间隙艾芙洛抽空附和,"本来,我是想替海洛下手的,杀害自己亲人这种事,我们亲爱的妹妹还是不要背负的好。” "所以你就想把事情揽到自己身上吗?”海洛伊丝蹙眉,"你和薇卡一样的地方可不止长相呢。” "啊哈,”艾芙洛回头瞥了眼,薇卡在哈耿的怀里还没醒过来,"你知道就好。” "诺亚先生,”劳瑞娜说,"既然盔甲消失,法术就会消失,那么其实从一开始,您的法术就是随时可以解除的,对吧?” "是啊。”诺亚点头。 "那您为什么还要独自面对戴蒙呢?我们都好担心的。就算和海洛伊丝陛下之间有着只属于你们的秘密,您也是凭运气才好不容易战胜戴蒙殿下的啊。” "因为,哪怕出于无奈,我也不想让任何无辜的人丧命。”诺亚扭头环顾,风铃桥的两端,平民们正在三三两两醒来。他们已经摆脱了控制,只是并不记得发生了什么,交头接耳之际,每个人都是满脸的茫然。 "不愧是您呢。” "再说,我喜欢有始有终,”他抚摸劳瑞娜的头盔,"自己惹出来的麻烦就该自己解决。” "您说的是,”劳瑞娜单膝跪地,认真地向他行了一礼,"我会好好记住的。” 第544章 火与桥(12) 他俩的对话令艾芙洛想起了什么。就在这个时候,背后传来薇卡的声音。她回过头去,看到姐姐在哈耿胸前扭动身躯。 "呜……哈耿大人……我……我想洗澡……哎?”薇卡突然瞪大双眼,诧异地看着四周,"天怎么亮了?我们……怎么到外面来了?我是不是错过了什么?” 在艾芙洛不算太长的人生中,还很少听到姐姐问出如此不合时宜的问题。片刻的沉默后,海洛伊丝答道:"不,你正赶上最后一件事。” "最后一件事?” 诺亚接过了话:"我们得把那东西关上。” "那东西?”薇卡还是不明所以。这也没什么好奇怪,姐姐本就木讷,再加上辛劳了一整夜,这会显然不够清醒。 "是星门啦,”艾芙洛解释,"刚刚我们和戴蒙打了一架,他输了,所以现在只剩下星门了。对了,说不定还有他的手下守在那儿,不过既然他已经不在了,他们也没有理由继续战斗下去了吧?” "戴蒙不在了?”薇卡这才注意到地上的戴蒙,以及他身下正在扩散的鲜血。她惊叫一声:"他这是……他死了?” "是我干的,”诺亚神情黯然,"抱歉。” 有很长一段时间,薇卡全无反应,只是呆呆地看着戴蒙的尸体。直到哈耿在她耳边说了什么,她才如梦初醒:"诺亚先生,您为什么要道歉呢?我们早该这样做了,我也杀过他一次……他不会再活过来吧?” "不会,”艾芙洛肯定地说,"卡佩小姐的法术只能生效一次。那是致命伤,他确实已经死了。” "正是这样,”劳瑞娜补充,"薇卡殿下,您也能感受到吧?灵能的感觉从戴蒙殿下身上完全消失了。所以,这次他是真的……哎,这个声音是?” 一阵若有若无的七弦琴声传入耳朵。大家循声望去,就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一位老人正在专心地弹奏。他一头花白的红发,身披灰色的长袍,左胸前缝着一个粗糙的标记,形状像是一只举起的手。 艾芙洛想了起来,在好望港,脸黑的美人鱼酒馆对面,劳瑞娜曾和这位老人有过一番在常人看来绝对称得上奇怪的交流。他是谁?是什么时候来到桥上的?又是怎样来到离我们如此之近的地方的? 而薇卡直接喊出了对方的名字:"鲁尔先生!您,您怎么会来?” "不必紧张,我没有敌意,”老人停下弹奏,"伊利昂大人拜托我来和诸位战斗以拖延时间,但我并不打算那么做。” 这家伙原来是伊利昂的部下?换句话说,也就是戴蒙的部下。尽管他说了没有敌意,可艾芙洛还是暗自提升了灵能。 "你们认识?”海洛伊丝问。 "是的。鲁尔先生为戴蒙效力,是位了不起的……应该说是伟大的奥术师,而且他是,呃,”薇卡突然闭上了嘴,停顿了好久才继续说道,"我是说,他很厉害,在决斗中轻而易举就打倒了我。” 以艾芙洛对薇卡的了解,她原本想说的肯定不是那位鲁尔先生很厉害。海洛将信将疑:"比你还强?真的吗?” "是真的,”薇卡颔首,"鲁尔先生……您是为了什么才来到这儿的?” 老人微笑:"首先,我来拿回我的东西。” "您的东西?” "我想他说的是这个,”诺亚拿出宝石,"是吗,先生?” "是的,就是这个。”鲁尔先生温和地说。 你是怎么知道的?艾芙洛有些诧异地看着他。不光是她,海洛、薇卡和哈耿也都是同样的表情。或许看出了大家的疑惑,诺亚挠了挠头:"宝石给人的感觉……和这位老先生一样呢。” 宝石的感觉怎么会和人一样?艾芙洛和海洛伊丝面面相觑。不过既然是他把宝石给了诺亚,而诺亚又利用宝石解决了戴蒙,那这位鲁尔先生应该是站在我们一边的,至少不会是戴蒙一伙的坏蛋。艾芙洛悄悄松了口气,将凝聚的灵能散去。 诺亚将宝石交到老人手里。对方把宝石收入怀中,拿起了七弦琴:"第二件事,我想为你们弹上一曲,不知各位是否有时间赏光?” "当然好,”劳瑞娜脱口而出,接着又怯生生地看了看身边,"呃,当然,我,我说了不算。你们觉得如何,诺亚先生,还有海洛伊丝陛下、薇卡殿下和艾芙殿下?” "既然你都说了,”海洛伊丝说道,"没问题。不过,就现在,在这种地方?诺亚的伤不要紧吗?” "我没关系,”诺亚表示,"只要会弹奏七弦琴就是我的同行,何况鲁尔先生帮了大忙。” 老人意味深长地看着诺亚,笑容变得有些怪怪。不是单纯礼节性的微笑,艾芙洛一时无法看透。只是可以肯定,其中分毫也没有危险或敌意,反倒有着再明显不过的欣赏与嘉许。"谢谢各位,”他拨动琴弦,"为了这一天,我练习了好久。” 记得先前在好望港,鲁尔先生连基本的指法都还称不上熟练,弹出的曲子磕磕绊绊,相当生涩。现在则完全判若两人,他弹着的这首曲子艾芙洛从未听过,但是旋律欢快而甜蜜,听着就好像老人在庆祝他们的胜利(或许是庆贺些别的什么也说不定,艾芙洛不敢肯定),令她的精神也为之一振。 只是偶尔,鲁尔先生的指尖也会流出几个杂音。不像是失误,他似乎有意为之。艾芙洛偷偷朝两旁瞄了几眼,海洛和诺亚、薇卡和哈耿,两对人全都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而劳瑞娜在跟着旋律轻轻哼唱,身子还配合节拍摇摆。不知他们都听出了些什么? 曲子比估计的要长。正当艾芙洛开始感到不耐烦的临界点上时,老人弹出了最后一个音节。劳瑞娜是第一个鼓掌的,随后是诺亚,接着再是其他人。 "谢谢各位,”老人垂下七弦琴,遥望远方的星门,"现在,还剩最后一件事。” "您是说,星门吗?”诺亚问。 "是的。在这个时间,在星门下等着的只剩伊利昂一个了,你们要做的就是打倒他——但这并不容易。” "为什么?他不过是一个人而已,就是再厉害……” 鲁尔先生又一次露出那高深莫测的笑:"现在的伊利昂不是靠数量就能战胜的敌人。你一定还记得在白石城发生的事。在和那个被恶魔附身的小女孩战斗之前,海洛伊丝陛下和你之间发生了什么?伊利昂的力量远非加纳大祭司可比,他也绝不会仅仅看着你们自相残杀而白白错过机会。” "人多反而会是累赘,”诺亚的脸色变了,"那我们要如何才能战胜他?” 老人弹拨琴弦,发出悦耳的鸣响。"记得动作要快,”他答非所问,"你们还有二十四个小时来完成这一切。” "如果到了时间没做到呢?” "那么,就准备一边哭泣,一边从挚爱的胸膛里抽出染血的长剑吧。很遗憾,我们无法与那些恶魔抗衡,至少现在还不行。已经耽误了你们很长时间,我得走了。所以……一切就拜托了。” "等等,”诺亚想了一想,"您,为什么要对我们说这些?您明明为戴蒙效力,为什么要帮我们?” "因为鲁尔先生也很喜欢七弦琴。”薇卡抢着说道。 这算什么回答?艾芙洛正要出声嘲笑,老人大笑着颔首:"就是这样。”他指了指七弦琴,又指指诺亚,转身离去。 第545章 在浩瀚星空下(1) "诺亚,”望着车窗外漫天灿烂的星辰,海洛伊丝问道,"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相遇的那个晚上吗?” 即使不用眼睛去看,诺亚也知道,车上的其他人——包括车厢里的薇卡和艾芙洛,再加在车厢前方驾车的哈耿——都悄悄竖起了耳朵。 "当然记得,”他点了点头,"那时还是夏天,头顶也是这样漂亮的星空,我们一起读书,你告诉我神话里记载,很久很久以前,我们人类可以在群星间自由地穿梭,足迹遍及我们现在见到的每一颗星星。” "而诺亚则告诉我,”海洛一脸陶醉,"将来有一天,我们也会成为别人的神话。” "我有这样说过吗?”原话应该不是这个,不过这点小小的误会无关紧要。 "说过!现在,再过一小会,”她从车窗里探出身子,"诺亚的话就要成为现实喽。” "你的意思是,”艾芙洛关心的显然不是未来,而是过去,"那样一个美好的晚上,你们就只是用来探讨神话吗?这可是对时间与人生的极大浪费呀。” "你还想怎样?那时我们才刚刚认识一个白天而已。” "这根本不是时间问题吧!你明明对诺亚一见钟情,”艾芙洛用左臂环住海洛脖子,右手则开始上下摸索,"竟然能忍住不动手动脚吗?” "我又不是你!”海洛奋力反抗,但显然力有不逮。 "抱歉,这种事我也是做不来的,换成薇卡还差不多!” 薇卡的双眼微微瞪大:"你……你胡说!” 于是姐妹三人又开始了传统而富有娱乐性的打闹。 会有那么顺利吗?望着她们的笑脸,诺亚暗自忐忑。今天白天,他们穿过焦黑一片的城镇废墟,终于找到艾尔薇拉大人时,她没怎么在意戴蒙的死活问题,而是迫不及待向他们表达了对星门和伊利昂的担忧。她对伊利昂的了解与鲁尔先生基本一致,得到了来自星门背后的某些诡异法术后,靠数量围攻那家伙已经变得完全不可能。 只是她并不清楚距离星门开启已经只剩二十四小时——严格来说还没有,穿越市镇的路上艾芙洛还救治了好几个濒死的伤者,又花去不少时间。在海洛把这个消息说出来之后,向来镇静的艾尔薇拉大人也有一瞬的惊慌失措。 但她立刻恢复了镇静,并且迅速而准确地把握了形势。"现在的问题就在于,”她指出,"该派谁去拯救世界、打倒伊利昂?” "只派一个人去?这样够吗?伊利昂应该还有些部下吧?”诺亚问。 "和我们一样,他的部下也没法离星门太近,那些交给其他人对付就行——如果到了这份上他们还没逃走的话。” 为此,众人——联军的大部分贵族与指挥官都参加了,包括焦头烂额的费多尔亲王和雷蒙公爵在内——在一座旅店的厅堂里进行了简短而热烈的讨论。首先是艾尔薇拉大人自告奋勇,但劳瑞娜清楚她的底细(诺亚不知道那孩子究竟是怎么知道的,但她就是知道),她虽然确实比从前的伊利昂要强上几分,但伊利昂今非昔比,她的实力却几乎没有提高,所以立刻就被否决了。 接着,劳瑞娜的提议让薇卡去,因为她无疑是所有人中最强的,如果连她也做不到的话,其他人更加不行。按照劳瑞娜的估计,现在的薇卡在灵能的总量上虽然无法与伊利昂相提并论,身体也远没有伊利昂那样坚韧,但是技巧上要强过他太多,胜利是不会有悬念的。 可这一提议却被薇卡本人否决了。"抱歉,”她像是做错了事一样低着头不敢看人,"我很乐意去打倒那个坏蛋,可是我没有劳瑞娜以为的那么厉害。摆脱了戴蒙的控制之后,那些本来不属于我的力量也跟着失去了。现在的我,肯定没有艾芙洛厉害,更别说艾尔薇拉大人和劳瑞娜了。” 之后姐妹俩进行了一场比试,事实又一次证明了薇卡的诚实与谦虚——她确实远不如被戴蒙控制时厉害,但仍然比艾芙洛要强了那么少许。 剩下的人选就只有劳瑞娜了。"早就该这么决定了!包在我身上,”她毫不犹豫,"请准备好一打蜜酒,还有海洛伊丝陛下亲手做的汤,我会在明天这个时候回来的。” 轮到艾尔薇拉大人反对了:"不行,你不能去。” "为什么?”劳瑞娜听起来很不平。 "我承认在座没有人比你更强,我也不会是你的对手,但那仅限于公平地一对一决斗。再说,你也不见得就比伊利昂厉害哪。” 劳瑞娜当即反驳:"无稽之谈!我有丰富的实战经验,可不是那种只会在竞技场上玩玩刀剑游戏的角斗士!” "是吗?对了,还有,海洛伊丝陛下亲手做的汤是怎么?” "那个啊,对不起,我太过冒昧了,”劳瑞娜的姿态变得有些扭捏,"听说只有诺亚先生和两位殿下有殊荣尝过,所以我一直都很想试一试。所以,陛下,如果我拯救了世界,您能不能……” "虽然不知道你是从哪儿听来的,”海洛瞥了诺亚一眼,"不管你有没有拯救世界,我都会做汤给你的。现在就可以做。” "真的吗!太好——” 劳瑞娜的声音突然中断。她的身子僵住了片刻,只听啪嗒一声,她从座位上跌落,平拍在了地上,就此没了动静。另外一边,艾尔薇拉大人搓了搓手指头,一脸"看到了吧”的神情。 "您说得没错,”海洛俯下身,"这种程度的小把戏都会上当,她确实不是合适的人选。所以我们究竟应该派谁去?而且还有个问题,那个人打倒了伊利昂之后,又该如何把星门关上?” "这倒是用不着您操心,我知道如何关闭星门,”艾尔薇拉大人说,"顺便,我从这儿赶到星门需要的时间,和哈耿大人差不了多少。” 诺亚记得当艾尔薇拉大人说完这句话时,薇卡有过一个惊奇的表示。 "可是,”艾尔薇拉大人带着几分苦恼继续道,"到底谁才能一个人解决伊利昂呢?” 问题陷入了僵局,会场被沉默笼罩。没时间可以浪费,想了又想,诺亚开口了:"我倒是觉得,多去几个人,恐怕也不会有问题……” 他顿时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艾尔薇拉大人似乎来了兴致:"为何呢?说出这样的话,您有什么根据吗,诺亚先生?” 第546章 在浩瀚星空下(2) "根据?”诺亚挠了挠头,"可以说有,也可以说没有吧……” 他的话当即招来谩骂和嘲讽。小子,你以为你在什么地方说话?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这种时候怎能开这样的玩笑?你以为是出去野餐的吗?诸如此类言论不绝于耳,还有人要他滚出去的。海洛伊丝皱起眉头左右环顾,情况也没有多少好转,直到费多尔亲王站起来示意大家安静。 "请详细说说,诺亚先生。” 众人的反应令诺亚忐忑,登台演奏时可从来碰不上这种困难。他和海洛对视了一眼,从她那儿得到了一个鼓励与肯定的眼神。不能退缩,即便不是为了整个世界,至少也是为了她。"根据就是——我的直觉。” 眼看在座的贵族们又要发难,费多尔亲王提前做了个手势:"诸位,请稍安勿躁,诺亚先生曾在白石城遭遇过类似情况,也曾在橡木城直面过伊利昂。我们应该相信他的直觉是有可取之处的。” "感谢您的厚爱,”诺亚的视线扫过厅堂,找到了更多支持者,"当然,我说的多去几个人,其实也只是特定的几位……薇卡和艾芙洛两位殿下,海洛伊丝陛下,劳瑞娜小姐,哈耿大人,此外还有我本人。我想,我们几个,应该不会受到法术影响而自相残杀的。” "为什么是你们几位呢?” "这就是我所提到的,直觉。就在刚刚,我们在风铃桥上遇到了一位老先生,他……”这种事就是他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他用七弦琴为我们弹奏了一首曲子。我没有明确的证据,不过我相信,听过那首曲子的人,都不会再被星门的邪恶法术所控制。” "七弦琴还有这样的功效?”质疑的是雷蒙公爵,他顺带还瞥了拉尔斯伯爵一眼。 "确实很难让人相信,但七弦琴能做到许多事情。我曾用琴声让海洛伊丝陛下与艾芙洛殿下增强了实力,虽然只是临时的,但相信一定给她们留下了深刻印象。” "确实如此,”几乎不等他说完海洛就抢着开口了,"一下子就能变强好几倍呢。” 艾芙洛也作证:"我也一样。在橡木城,借助诺亚的歌声与铠甲,我才能和伊利昂平手。” "但他自己也说了,”公爵仍然将信将疑,"他没有证据,一切都是直觉。而直觉说到底,和猜测也没多大区别。” "所以现在的问题就变成了,”艾尔薇拉大人微笑,"我们要不要相信诺亚先生的直觉呢?” 海洛伊丝和劳瑞娜——她竟然这么快就醒了——毫不犹豫地站了起来,两人异口同声:"我相信!” 接着是艾芙洛,她站起来走到海洛身边:"我也相信。” 薇卡就比她晚了不到一次眨眼的时间:"还有我。” 在她起身之后,哈耿跟着也站了起来,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站在她身后。 拉尔斯伯爵、多法斯大人和约书亚几乎同时起立:"再算上我们!” 越来越多的贵族们站了起来。诺亚清楚,除去最先的那几位之外,大多数贵族相信的未必是自己,而是海洛和她的姐姐们。再往后的,恐怕都未必真心相信自己的话,而仅仅是不愿意公开违拗海洛的意思吧。 最后一个表示愿意相信的大概是艾尔薇拉大人,抑或是雷蒙公爵?他们究竟谁先谁后?当时的记忆有些混乱。总之,当时全场没有一个坐着的人,所有人都表达了信任。不管他们处于何种目的,有如此之多的人支持,诺亚终归还是深深受到了感动。 不知何时,海洛她们停止了打闹。距离星门越来越近,各色符文一刻不停地闪烁,向着天穹放射的绚丽光芒将四下照耀得如同白昼。在其他人——包括海洛伊丝在内——面前,诺亚装得若无其事、满不在乎,可心里却着实发毛。 我们一共只有六个人,更准确地说是五个人,再加一头人形的龙,要做的却是拯救这个世界。那样的事,我真的能做到吗?我们的实力足够战胜伊利昂吗?万一我想错了,鲁尔先生的七弦琴并不能保护我们不受法术的侵袭呢? 那样的话,不光是我们几个,整个世界都会被穿越星门而来的恶魔所吞噬。 "不用担心,诺亚先生,”劳瑞娜说道,"正常情况下,诸位根本用不着出手,我一个人就能解决他了。” 被她看出来了?诺亚环视车厢,不只是劳瑞娜一人,海洛她们也全都关切地看着自己。我脸色准是很难看。 "用不着我们吗?早晨是谁着了艾尔薇拉大人的道来着?”艾芙洛用促狭的目光看着劳瑞娜。 "我偶尔也有失误的时候嘛。” "说得可真轻松呀,”海洛伊丝双手按住劳瑞娜的肩膀,"你要是失误,世界都会毁灭的哦。” "啊,陛下,您有所不知。在巴纳德伯爵府上那座诺亚先生和您大放异彩的地下竞技场,我曾经和艾芙洛殿下探讨过实力强弱的问题,这里就不再向您赘述了。伊利昂是个无比高傲的家伙,他会接受恶魔们的帮助变得更强,但是不会愿意接受任何形式的精神控制,所以不用担心他变成之前薇卡殿下那副样子。” "你怎么知道诺亚和我……”海洛伊丝好奇地歪了歪头,"喂喂,诺亚,你的表情好奇怪,在想什么呢!” "我在想,伊利昂的目的。” "目的。” "是啊。现在戴蒙已死,他为什么还要坚持打开星门呢?戴蒙是希望借助恶魔们的力量来夺取王位,他呢?无论怎样,贵族和平民都不可能支持这么个来历不明的家伙,所以他究竟想做什么?可别告诉我他是想为戴蒙报仇。” "这种问题,”海洛伊丝说,"等我们干掉了他,自然可以知道。老实说,比起戴蒙,我更想好好揍他一顿啊。” 艾芙洛扮出天真无邪的神情:"这个愿望,凭你好像有点难以实现哦?” 海洛脸微微红了一下:"你、你不也是一样吗?所以到时候,还得拜托诺亚为我们好好唱一首歌。” "当然,”虽然不能亲身上场,用这种方式参加战斗也不错,"我——”马车突然停了下来,哈耿的声音从前方传来:"已经到了。他在等我们。” 就是现在了吗?诺亚的心跳骤然加快。 第547章 在浩瀚星空下(3) 走下马车,诺亚发现这儿离星门仍有一里以上的距离,然而那古代人类的造物实在高大,看上去星门就像是悬于头顶一样。 此时此刻,足有千百个符文在星门上闪耀,粗大的光柱如同逆流的瀑布般涌向星空。近看与远观的感受完全不同,精巧细致,同时又雄伟壮丽,充满了力量感,这样的东西竟然是曾经的人类所建造,诺亚被震撼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但现在不是感慨人类伟大的时刻。戴蒙就站在星门前,从诺亚他们的方向砍去,他正站在半圆构造的圆心。黑色与红色相间的铠甲表面纤尘不染,没有一丝伤痕,各处的弧线堪称优美,手肘、肩膀与背部都有黑色的龙牙作为装饰,头盔采用了左右不对称的造型。 根本用不着借助星门背后的恶魔,这副样子就已经很像是个恶魔了,光是遥遥相对,诺亚就感到了无形的压迫感。 打倒了这个人,就能拯救世界?灵能是很强,剑术也曾见识过,可再怎么厉害他也不过是一个人而已,与整个世界相比……不,哪怕只是与这座星门相比,他也太过渺小了。诺亚直觉地感到了违和,真有那么简单吗? 伊利昂开口了:"你们的动作比我想象得要慢。” 劳瑞娜反唇相讥:"但我们把你放倒应该会比你以为的要快。” "你们打算一起上,”伊利昂的视线扫过他们每个人,"还是一个个来?” "我一个人真的足够了,”劳瑞娜扭过头来小声说,"陛下,请您让我去解决这个自以为是的家伙。” "但我还想亲手揍他一顿哪,”海洛有些犹豫,"要不然,让我先上,不行的话再换你?” "别忘了还有我,”艾芙洛说,"上次只差一点点我就干掉他了,这次不让我出手的话,会是一辈子的遗憾啊!” "你们,”薇卡皱了皱眉,"这么重要的事情,我们就不能一起上吗?哈耿大人,您一定也是这么认为的吧?” 哈耿点头:"是的。” "谢谢,”薇卡松了口气似的微笑,"我还担心您不同意呢。” "姐姐说的也有道理。那么,还剩诺亚没有发表意见了,”海洛看向诺亚,"说说吧?你站哪一边?” 诺亚的想法和薇卡一样,事关重大,一拥而上尽快解决伊利昂是最妥当的。可是劳瑞娜拉住了他的袖子,轻轻的、旁人几乎难以察觉地摇摆,虽然她嘴上没说,可她希望得到什么样的结果再明显不过。 真奇怪,为什么我会觉得没法拒绝,哪怕是以整个世界为赌注?"那么折中一下,”他说,"就先拜托劳瑞娜去对付那家伙,如果她没能搞定,我们再一起上好了。” 劳瑞娜立即欢呼了一声。海洛她们没有异议,转而纷纷叮嘱她。 "放心吧,我不会让大家失望的,”劳瑞娜说,"只要等上一小会就好。” 她伸手凌空一抓,一柄短剑出现在了手中。向诺亚他们躬身行过一礼,她走向伊利昂,在离他不到十尺、换句话说伸剑可及的地方停下脚步。 注视了劳瑞娜片刻,伊利昂轻蔑地笑了:"竟然选择把这样的重担交给一个不明来历的小女孩。等你倒在血泊中奄奄一息,那些傲慢的家伙就知道后悔了。” "傲慢的是你,”劳瑞娜的灵能骤然增强,"自以为能掌控恶魔的家伙,准备好去另外一个世界见你的主人吧!” 什么情况?劳瑞娜的灵能完全没有从低落到高涨的提升过程,只是一瞬间,原本安静蛰伏的灵能就变得极为庞大,而且强度惊人。诺亚又惊又喜,这比哈耿还要强了不少,而且她是个不折不扣的人类。 "你把戴蒙那种蠢货当成我主人了?”伊利昂的灵能也在逐步提升,"看来你们什么都不明白啊。” 虽然提升的速度没有劳瑞娜那么快,伊利昂的强度却还要更甚一筹。他缓缓从腰间拔出长剑,与记忆中的一致,剑身通体发着暗沉沉的红光,像是一块烧过的热铁。 "用不着明白,”劳瑞娜强硬地说,"反正等你倒下,一切就结束了。” 话音刚落,她一步跨出,短剑横削。好快!诺亚看到也感知到了她的动作,但他的头脑却根本来不及反应,当他试着去理解她做了什么,她的下一步动作又已完成。 从战斗的第一个回合开始,她就牢牢占据了上风。伊利昂就如先前估计的那样,比在橡木城见到时要强,但仍然无法与劳瑞娜抗衡。他的灵能固然不落下风,用剑的技巧也丝毫不输给她,反应甚至比她还要快了一筹,但他显然不能感知灵能,一切动向都被劳瑞娜提前掌握。 但也只有劳瑞娜才能做到这份上。以伊利昂剑术的精湛、动作的迅捷和灵能的强度,换作别人,即便知道了他要做什么,也完全无法抵挡,更别说加以利用。橡木城的那场决斗,即便暂时可以感知灵能,又披上了提米斯圣铠,艾芙洛也不过和他势均力敌。 优势越来越明显,起初双方你来我往,互有攻守,渐渐的伊利昂就只剩招架躲闪的份,那柄暗红色的长剑许久未能向劳瑞娜挥动。突然一串火花溅起,是劳瑞娜的短剑划过对方的盔甲,从伊利昂的哼声来看,这一击显然已经奏效。在灵能提升到他们那个幅度的情况下,剑刃即使只是碰到盔甲,藏在盔甲后的身体也一样会受到伤害。 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没多久伊利昂又挨了一下。看这情形,她应该会获胜的,而且花掉的时间不会太长。令诺亚微微感到奇怪的是,通常来说,局面不利的一方会做出各种尝试、往往还不惜冒险来扳回劣势,可伊利昂却似乎完全没有这样的意图。看他神情与挥剑的姿态,就好像现在占据优势的是他。 继续这样平稳地战斗下去,他的失败只是时间问题。这一点,以他的实力应该很清楚才对。他不着急吗?还是说,从一开始他就不想获胜?诺亚又想到了来时的那个问题。这家伙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第548章 在浩瀚星空下(4) 一声闷响,暗红色的长剑飞上半空,伊利昂胸前门户大开。劳瑞娜倏地逼近,短剑虚晃,左手一拳正中他胸膛。 以诺亚感受到的灵能强度,这一击别说只是血肉之躯,就是钢铁也会四分五裂。果不其然,伊利昂的铠甲哗啦一声整个碎裂,他居然没有倒下,踉跄着后退了几步。劳瑞娜又补上一拳,这次伊利昂再也支撑不住,整个身子飞出十来步,又在地上滑出老远。 赢了吗?赢了,伊利昂的灵能急遽跌落,转眼便只相当于一个普通人。而且他的灵能从根本结构上被破坏了,这是无论如何无法假装的。诺亚最先喝彩,接着海洛伊丝他们齐声欢呼,大家一起跑向劳瑞娜。 "这样就结束了,”劳瑞娜呼出一口气,"我手下留情了,你也从此不能再干坏事了。不过不要以为这表示我饶恕了你,我没有立刻杀你,是因为你杀害了那么多无辜的人,如何处置你不是我一个人能决定的。海洛伊丝陛下,您认为呢?” 海洛抱住了她:"辛苦啦,一定累了吧?有没有受伤?” "一点也没有,比我想象得轻松多了。老实说,”劳瑞娜像猫儿一样轻轻蹭着海洛伊丝的脸,"我没想到他只有这个水平,完全无法与当初的薇卡殿下相提并论。我还得向您道歉,他现在的状况,您要好好揍他一顿的愿望应该是没法实现了。” "那些都是小事。好孩子,你觉得,”直到此时海洛才垂眼看向伊利昂,"我们该拿他怎么办?” "在王宫前的广场上绞死怎么样?”艾芙洛说。 "绞死是不是太仁慈了?”哈耿提出,"想想他对薇卡都做了些什么。虽说是他的手下干的,但他也脱不了干系。” "哈耿大人说得非常有道理,”海洛点头,"那么……要烧死他吗?” "哎?”薇卡像是吓了一跳,"这、这不太好吧?我们只把他关起来就行了。” 海洛:"你呀,别人把你弄成了那副样子,你也不愿意报复吗?而且报复与你受到的伤害还根本无法相比。不过,如果换成被折磨成那样的是我,你大概,不,是肯定就不会反对了吧?” 薇卡认真地想了一想:"我,会什么话也不说。” "不愧是你。” 倒在地上的伊利昂突然笑了起来。由于伤势,他无法笑得太大声,可依然能从中分辨出张狂与轻蔑。"真没想到啊,你们竟然认真地讨论起我的生死来了。”他支起身子,诺亚可以清晰地看到他的两肋各有一处凹陷,对普通人类而言,受了那种程度的伤是绝对爬不起来的。 "这让你难受了吗,大块头?”劳瑞娜问。诺亚有点儿好奇,伊利昂的块头并不大,她为何这么称呼他? "你难道就不奇怪,”伊利昂的笑容里渗入了一丝让诺亚不安的意味,"为何这么简单就打赢我了吗?” 劳瑞娜扭头四顾,又抬头看向星门,那庞然大物依然一刻不停地向天空反射着璀璨的光芒。"你想说什么?不管怎样,你的结局都已经注定了,而且我们会马上关掉星门的。” 伊利昂缓缓站直,摘下残破的头盔,擦拭嘴角的血迹。"我的结局?不重要,自从把戴蒙救出来的那一刻起,我就再没把自己的生命当回事。对了,说到戴蒙,你们该不会以为,我真的把他当成主人了吧?” "怎么?你难道不是他豢养的一条好狗吗?” "我和艾尔薇拉,或者伊葛那个老东西,还有这个叫哈耿的小子不同,我不可能服从你们这些低等生物,更何况即使在你们当中,戴蒙也算不上是聪明的。” "你又比他强到哪里?”海洛伊丝讥笑他,"至少他给我们制造的麻烦要比你大得多了。” "你们果然什么都不明白,”伊利昂又一次笑了,他的灵能越来越微弱,可他的精神却逐渐亢奋,"不过这也情有可原,因为就连戴蒙,也不知道我接近他、帮助他、甘愿投入他麾下的真正原因。” "多半是个老套、乏味又冗长的故事,”海洛伊丝咬了咬嘴唇,"艾芙洛,可以麻烦你去让他闭嘴吗?我是说,还得替他治疗一下,我们得把他活着带回去。这样的伤,看上去支撑不了多久哩。” "好吧,”艾芙洛走上前去,"老实说,我是真的不想把灵能浪费在这样的家伙身上。” "愚蠢的灵长类,”伊利昂冷笑,"你们以为能决定我的生死?事到如今告诉你们也无妨,我加入戴蒙的阵营只有一个目的,就是为了复仇。这种古老而强烈的情绪,你们人类自诞生之日起就很熟悉。” "这么说,你原来也是头龙吗?”海洛伊丝即便感到了惊讶,表面上也并未流露一丝一毫,"一头龙会想要向谁复仇呢?” "你们所有人。” 这个回答令诺亚摸不着头脑。海洛语带嘲讽:"我们所有人?我们什么时候有过冒犯您这样伟大生物的荣幸啦?” "你们人类虽然低等,可却总是如此傲慢,在你们眼里,所得到的一切都是理所应当,而失去的则都是由于世界的残酷、命运的不公。你们统治着大地,还把手伸向了天空和海洋,你们贪婪、残暴、懦弱、愚昧、自私、冷酷,热衷于恃强凌弱、自相残杀,从各方面看都低等而原始,是还未开化的野蛮种族。我要向所有的人类复仇。” "所以你们被低等而原始的我们打败了?是谁制造了橡木城的十几万冤魂?那就不残暴、不野蛮、不血腥了吗?这些话从您嘴里说出来还真是滑稽呢,”海洛伊丝渐渐激动,"需要我提醒你,在诺顿的太阳宫里,属于艾格兰国王的宝座是用什么材料制成的吗?” "你还敢提那件东西,”伊利昂的双眼映出了血的颜色,"你们艾格兰的王族拿我们同胞的骨骼打磨成了王座,其中就有……算了,或许正如你所说,属于我的故事老套、乏味又冗长,就算说出来,也改变不了任何事。” 其中就有后面的话,伊利昂没有说出来,但诺亚大概能猜到。属于艾格兰统治者的那张宝座由龙骨制成,伊利昂的某位重要亲人——但他们并不是人,这么说有点怪怪的——多半就是其中的一部分。 "是啊,改变不了任何事,你知道就好。你的复仇到此为止了——” 伊利昂打断了海洛伊丝:"到此为止?真是太可笑了,我的复仇马上就要完成了,你果然对真相一无所知。你们已经无法阻止星门的开启,谁也无法想象的恐怖恶魔正穿越时空赶往我们的世界。我说过了,我要向所有的人类复仇,让每个人都在痛苦与悔恨中挣扎着死去。是的,恶魔们会连我一起吞噬,但只要能达成这个目的,我自己的生死并不重要。” "你分不清幻想和现实了吗?”海洛伊丝厌恶地退开几步,"我们现在就把星门关上,让你彻底死心。” "不,”伊利昂笑得令人毛骨悚然,"你们办不到。” 第549章 在浩瀚星空下(5) "办不到?” "不错,一切都已经太迟了。” "少骗人了!”劳瑞娜嚷道,"他们可能会被你吓到,但你瞒不过我。星门至少还要十二个小时才能开启到可供恶魔们的实体通过的程度,但是艾芙洛殿下要不了半个钟头就能关上它。” "我相信她确实能做到,但,”伊利昂深深吸了一口气,像是在强自压抑着痛苦,"为什么戴蒙会费尽心机想要得到薇卡的一滴血呢?我想诸位一定都清楚,鲜血是优秀的施法媒介,而古人类为了避免谁都可以开启星门、再度制造惨祸,为星门施加了诸多保护措施。” 他是什么意思?诺亚隐隐有了一丝不妙的预感,其他人的神色也一个个变得凝重。 伊利昂大笑起来:"这正是我会独自待在这儿等着你们的原因!统治者的血能大大加速打开星门的进程,而我的血虽然达不到那种程度,也是能做到许多事情的啊……现在,就让你们好好见识一下吧。” 伴随着一声绝非人类所能发出的咆哮,伊利昂的身体突然开始了膨胀。在最初的那一瞬间,诺亚以为他要显露出身为巨龙的原形来,然而事实却并非如此,鲜血从伊利昂全身各处迸射而出,像是无数根鲜红的针向着四面八方飞出。 伊利昂很快变成了一个血人,鲜血是如此之多,喷射是如此之快,以至于转眼就在他四周汇聚成了一片血红色的池塘。劳瑞娜惶急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大家快躲开!” "没有用的,”伊利昂的声音听着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虽然我注定无法亲眼看到,但是想到你们将目睹恶魔们如潮涌般穿越星门、世界陷入毁灭的深渊,我已经满足了。” 黑暗突然笼罩了视野。有别于临睡时吹熄蜡烛、身周的一切瞬间陷入黑暗那种情况,此时此刻,诺亚愕然看到视野里的一切都在逐渐熄灭,星门仍然在向着天穹放射光柱,然而那光芒也正在变得黯淡。 发生了什么?发生了什么?顷刻间世界便失去了色彩,他什么也看不到了。试着开口呼喊海洛,双唇、舌头乃至喉咙毫无问题,呼吸也很顺畅,可他听不到自己的声音。 这诡异的状况没有持续多久,眼前出现了一点亮光,接着他听到了海洛伊丝的声音:"那是什么?” "好像是,”回答她的是艾芙洛,"星星?可是,为什么看起来……” 确实是星星,一颗,两颗,三颗……越来越多的星星亮了起来。奇怪的是它们并非高悬在头顶,而是就挂在正前方,以缓慢的速度,斜斜地绕着诺亚他们转动,距离似乎触手可及。可当诺亚真的伸出手去,又发现那只是缺少参照造成的错觉,星星们依然遥不可及。 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不经意间低头瞥了眼,猛然倒吸了一口气——双脚并非踩在星门前那铺满青草的土地上,脚下是一团漆黑,星星,奇形怪状、色泽瑰丽的云朵和混乱的色彩在极其遥远的下方穿梭、聚散、旋转。 这、这、这?诺亚的头脑一片空白。感觉下双脚下有着坚实的依凭,看眼睛看到的又是另外一回事。我们真的不会掉下去吗?他小心翼翼地提起一只脚,先是轻轻点了两下,之后又重重跺了一下脚。 什么都没发生,虽然肉眼看不到,但自己确实踩在什么东西上。抬头四顾,海洛伊丝他们每个人都是同样的、一脸惊愕的神情。"这、这是什么地方?”诺亚下意识地问了出来。 他没指望得到答案,只不过是想说些什么分散一下过于惊讶的心情。可一个声音响起:"无需惊慌,各位,你们中的大多数对这儿都不该感到陌生。” 什么人?诺亚循声望去,上方——星星在一刻不停地移动着,在这个鬼地方,哪一边是"上”其实很难说得清楚——飘浮着一个人,或者说,人形的东西。那家伙一身灰袍,脸上是纯黑的面具,若非仔细分辨,诺亚几乎错觉他的脸是一片黑暗的虚无。 "你是,”艾芙洛认出了来人,"赫玛图斯?” "是我。” "是你把我们弄到这地方来的吗?” 对方幅度极小地摇了摇头:"不,是伊利昂。我只是忠实地执行了主人的命令。” "快把我们弄回去,”艾芙洛说,"伊利昂已经输了,而且已经死了,听从他的命令已经没有意义了。” "伊利昂不是我的主人,”灰袍的男人说道,"我与他也并非主仆。他需要我的力量,而我也需要他的帮助,我们相互合作,仅此而已。” "他不是?那你的主人是?”艾芙洛狐疑地问。 "建造了星门的人。我和菲塔索斯、海伯伦、奥刻罗斯他们一样,尽管有着和你们一样的形态,但我们都不是人类。我们的任务各有不同,但归根结底,都是为了保证星门的存在与运转,你们可以称呼我们为守护者。” "你是星门的守护者?”诺亚只感到不可思议,"那你居然还与伊利昂合作?你知道他要做什么吗?他要——” 赫玛图斯地打断了诺亚:"知道。他希望借助恶魔的力量来灭绝人类乃至这个世界所有的生物,达到复仇的目的。” 诺亚被他噎得说不出话来。好半晌,他才勉勉强强开口:"你明知道还——” "我们守护的对象只是星门本身,而非这个世界,”守护者冷冷地说,"我们没有善恶这种概念,生死也对我们没有意义,我们不会对胜利感到丝毫骄傲,失败了也绝没有任何懊恼。我们一切行为的唯一准则就是主人在久远的岁月前设下的条件。你们会出现在此地也是这个原因,伊利昂用他的血满足了主人的条件,我便按照古老的约定邀请了诸位。” 这也算是邀请吗?诺亚按捺下守护者的言辞带来的不快:"我明白了。不管怎样,我们现在得打倒你——” 第550章 在浩瀚星空下(6) "不,你不明白,”赫玛图斯再一次打断了他,"不过没有关系,身为守护者,我会尽到指引义务的。你们要做的是解开主人留下的谜题,否则便不能离开。有些谜题很简单,只需要打败守护者本人即可,但更多时候……单纯的力量解决不了问题,挑战者需要自己找出谜题的答案。打倒我并非难事,劳瑞娜小姐轻易就能做到,现在的薇卡殿下或者艾芙洛殿下联手也没问题。但是很遗憾,在此地,我与答案并无关系,就是打倒我再多次,诸位也无法解开谜题。” "那我们要做什么?”诺亚问。 "很简单,当我宣布开始之后,活下来。” 诺亚看了眼海洛,又与其他每个人对视了一下。"就这么简单?” "此外还有一个条件,仅有你们活下来。或者说得更明白一点,当挑战正式开始之后,什么时候只有诺亚先生、海洛伊丝陛下、哈耿先生、薇卡殿下、艾芙洛殿下和劳瑞娜小姐存活,属于此地的谜题便解开了,而你们当中任何人死亡就意味着挑战失败。当然,我是个例外,”守护者深深吸了一口气,"我没有生命,自然不算是存活。” "意思是,我们需要杀掉我们之外的所有人吗?”海洛伊丝问。 "是的。” "会有些什么人呢?是我们的朋友和亲人?又或者是平民,无辜的人,我们根本不认识的人?”她又追问。 "我知道您在担心什么,陛下,”赫玛图斯略带笑意地答道,"您把挑战想象得太过简单了。如果只是屠杀手无寸铁、毫无反抗之力的人就能满足条件,那戴蒙殿下与伊利昂早已将星门打开。” "这种事一点也不简单,”海洛喃喃地说,"如果真是那样,我们肯定是做不来的。” "不,如果真是那样,你们中有人能做到。” "胡说,”诺亚想也不想就开口反驳,"你把我们当成什么人了?” "我没有胡说,这是有过实例的。” "实例?”赫玛图斯的话令诺亚他们面面相觑。薇卡急急忙忙地嚷了出来:"不可能的!哈耿大人不是那样的人!” "稍安勿躁,薇卡殿下,我可从来没有说过是他。现在不是追究这种事情的时候,”守护者扫视他们,"诸位一定很着急了,我们还是快些开始挑战吧。” 赫玛图斯缓缓向后褪去,看来就好像在虚空中行走。接着,在诺亚他们面前,空气像是被投入石头的湖面一样泛起圈圈涟漪,一个人形的黑影从中浮现。 不对,不止一个,二、三、四、五、六……一共六个。其中一个向他们走来,诺亚突然发现那个轮廓很眼熟。等等,不会吧? 竟然是艾芙洛。那头短发,那个目瞪口呆的惊讶神情,那身红色的祭司袍……一切都一模一样。不光长相,就连灵能感觉起来都毫无区别,诺亚下意识地转过头,若非真正的艾芙洛就在身边,他绝对分辨不出来。 "这,这不是我,”艾芙洛瞠目结舌,"不、不过,这也太像了,我们……真的要干掉她吗?” 虚假的艾芙洛茫然地看着真正的艾芙洛,又用求助的眼神望向薇卡和海洛伊丝。"我,”那带点慌乱又带点倔强的表情与真的别无二致,"怎么会?海洛,薇卡,你……你们身边的那个……是什么人啊?为什么和我一样?” 就连薇卡,这个从小到大和艾芙洛待在一起的人都一脸迷惘。"喂,”真正的艾芙洛碰了碰她的孪生姐姐,"你该不会连这也分不清了吧?” "可是,”薇卡目不转睛地看着对面的艾芙洛,"如果不是看着她突然出现的话,我,我真的分不出来啊。” "笨蛋!笨死算了!”艾芙洛小声骂道,"如果有个假的你出现在我面前的话——” 话音未落,第二个人影又从翻滚的空气中现出身形。这回是薇卡,甫一从黑暗走出,她就微微瞪大了眼睛,和真正的薇卡对视了片刻,又把诺亚他们逐一看过来。 "诺亚先生?海洛伊丝?”她像是下意识地往"艾芙洛”身后缩,"这,这是怎么回事?那两位又是谁?” "见鬼,”诺亚听到艾芙洛倒抽了口气,"好像真的分不出来啊。” "比想象得还糟糕,她们连连灵能都和你们一模一样,”劳瑞娜在咋舌,"而且……那边还有……” 还有四个人影,对应的会不会就是剩下的四个人哦不,是三人一龙?诺亚的担心很快得到了证实,他再次发现,自己总是在预测坏事上比较准确。四个人形的影子如同退潮一般褪去笼罩的阴影,果然就是剩下的三人一龙。 当对面那个"诺亚”投来视线时,诺亚意识到情况比想象得还要糟糕。这个"诺亚”也能感知灵能,不仅如此,一股若有若无的灵能同样连接着他和"海洛伊丝”,这正是娜塔莎当时那个法术的残留。 海洛伊丝努力挺起胸膛,咽了口口水:"这就是谜题吗?没什么好担心的,就是再像,假象也始终是假象,无法取代真实。” "并非如此,海洛伊丝陛下,”赫玛图斯说,"主人的法术绝非寻常的幻术可以比拟,他们拥有你们的性格、品行、记忆、力量、技巧和装备,甚至比镜中的倒影更接近你们本身。他们和你们何者才为真实?记住我刚刚说过的规则,你们且只有你们活下来。” "怎么会有这种事,”海洛伊丝的嘴角抽搐,"也就是说,我们要和我们自己作战,并且不牺牲任何一人获胜吗?” "您的理解完全正确。另外,虽然并非我职责的一部分,我还是要提醒诸位,时间很有限,”或许是从众人的脸上看出了疑惑,赫玛图斯继续解释道,"看到那些星辰了吗?比起在地面上观察,它们的运行要快了许多,这是因为此地的时间流动也比诸位习惯的要快。所以,你们的时间不如你们想象得那么充裕。现在,开始吧。” 伴随着守护者的话语,黑暗和寂静突然降临,诺亚又一次陷入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的境地。 第551章 在浩瀚星空下(7) 这次与上回不同,尽管看不到也听不到,诺亚仍然能感到天旋地转。那感觉,就好像自己是一只被关在密不透风的箱子里的老鼠,而有个巨人正捧着这只箱子来回摇晃。 虽然暂时失去了视觉和听觉,但身体的其他感觉还在,他能感受到其他人也和自己一样在颠来倒去。不止一次,他和某个人撞在了一起,或是过于热情地拥抱,接着再互相分开。不至于被弄痛,但仍然很不舒服。 那个守护者究竟要干什么?这是在戏弄我们吗?一个模模糊糊的念头闪过脑海,诺亚突然间明白了赫玛图斯的用意。不好—— 眼前一亮,视力与听力重又恢复,他发现自己躺在了"地”上,身下是眼睛看不到却切切实实存在的坚实依凭,四周仍是旋转的星辰与混乱的色彩。不知是错觉还是心情紧张的缘故,他总觉得星星流转的速度比先前要快了少许。时间的流动在加速吗? 不过眼下,还有更迫切也更值得关心的问题。他支起身子左右环顾,片刻之前的担心成为了现实。所有人混在了一起,他再也分不清谁是谁了。 这两个海洛伊丝实在是一模一样,无论外表还是灵能,都与他印象中的完全一致。她是在场他最熟悉的人,他却连她都无法分辨,其他人更加不可能认得出来。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间谁也说不出话来。沉默了半晌,诺亚清清嗓子正准备说话,却听到另外一个自己先开口了:"大家别担心,一定有办法解决的。按照那位守护者所说,我们大家应该是完全一样的,所以,我们即便对拯救世界没有兴趣,至少也希望对自己最重要的那个人——或者那些人,能好好活下去。对吧?” 有好几声附和。诺亚目瞪口呆,这正是我要说的话,却被他抢了先。这说明了什么? 于是那个"诺亚”一边看着大家一边继续道:"而幸运的是,我们每个人都经历过生与死的考验。” "诺亚先生,”一个薇卡说,"我明白您的意思。我……不管怎样,我不会和另外一个我战斗的。我想,你也一定是这样想的吧?”她看向另一个自己。 "是的,”另一个薇卡颔首,"我……会自己动手的。” 诺亚突然明白了赫玛图斯的话。实力什么的暂且不论,那些被复制出来的冒牌货拥有我们的记忆、性格和品行,连思维方式都完全一致,换句话说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假冒的。在他们看来,我们才是被凭空复制出来的一方。 有趣的是,薇卡似乎比自己还早了解到这一点。她其实不像海洛或者艾芙洛说的那么木讷,她只是单纯,而非愚笨。面对这种情况,往往这样的人能更快明白问题的实质。 可这下该怎么办?且不提能不能狠下心来动手,现在的问题在于,要怎样才能分辨谁是真的?甚至连我本人也可能是复制品,只是由于头脑中留存的记忆的缘故,才会相信自己是真正的诺亚。 冷静。完美无瑕、无懈可击的复制是不可能存在的,好好想想,一定哪里有破绽。对了,装备,赫玛图斯说过,复制品身上的装备也和我们完全一样,或许可以从这个角度开始。 "我可以问个问题吗?”诺亚高声道。 "可以,”赫玛图斯回答:"按照主人定下的规则,除去涉及谜题本身,其他的问题我都会如实回答。主人衷心期待有人能完成挑战。” 换句话说,至今还没有人完成过。"我记得你刚才提到过海伯伦还有奥刻罗斯的名字,”诺亚组织了下语言,"这么说来,他们和你一样,也是守护者喽?” "是的。” "那你知道不知道,我和他们发生了点什么,又从他们那儿得到了什么?” "我不知道,”赫玛图斯摇了摇头,"为了抵御恶魔们的侵蚀,守护者连同他们守护的领域相互之间是完全隔绝的,我们的一切交流必须通过主人。现在主人早已不在,我们之间自然无法再作任何沟通。但我知道海伯伦看守的是一副铠甲,奥刻罗斯守护的则是一柄短剑。因此,我不难猜到。” "铠甲和剑是独一无二的吗?” "是的,”赫玛图斯的肩膀微微收紧,"但在这个地方,不是。我知道您在想什么,诺亚先生,主人的谜题不可能留下如此明显的纰漏,您这个想法行不通。在设计谜题时,他就已经考虑到了各种可能的状况。” 诺亚不由自主地瞥了眼另一个自己,而对方也做了同样的事。所谓谜题果然不是这么简单就能解开的,但从守护者的回答里,他还是找出了有用的信息。听起来,赫玛图斯并不清楚我们是如何从海伯伦手里得到盔甲、从奥克罗斯手里得到短剑的,但他却很清楚在另外一个我的身上也有着同样的盔甲和短剑。 这是不是就意味着,这位守护者本人并不能读取我们的内心,也不知晓我们的记忆,他是用其他方式来分辨真假的,应该是这样吧?诺亚下意识地自言自语:"对吧?” 没料想另一个诺亚也同时说出了同样的"对吧?”异口同声,两人都是一怔,望着对方交换了个会心的眼神。诺亚居然有了几分惺惺相惜的感受。这可是种稀有的体验,毕竟,没有比自己更了解自己的人了。 "你们在说什么?”"你们想到了什么?”两个海洛伊丝的言辞则稍有区别,但相差不大。她们同样对视了一眼,又一同吃吃笑了起来。 真可爱。诺亚随即注意到四周的黑暗中,星辰的运行比起刚刚似乎又加快了少许。我们没有时间好浪费了,他收拢心思,动了动念头,召唤出了提米斯圣铠。有些事情,不亲眼验证一下终究是不行的。 不需要他开口,另一个自己就做了同样的事。看着铠甲在对方身上凝聚成形,诺亚和对方同时叹了口气。 果然如此,赫玛图斯不至于在这种事情上夸大其词。诺亚并未感到意外,他好奇的是这究竟是如何实现的。提米斯圣铠应该是唯一的,这点赫玛图斯也亲口承认了,然而在这个地方却又例外。 所以,我看到的、听到的、感受到的并非全是现实?回想当初遇到海伯伦与奥克罗斯时的种种经历,这些守护者确实非常擅长制造各种足以乱真的幻象。现在,赫玛图斯,或者说他的主人制造出了连本人也无法分辨的诺亚、海洛伊丝、薇卡、艾芙洛、哈耿和劳瑞娜。他们拥有我们的外貌和衣饰,拥有我们的记忆和人格,拥有我们的力量和智慧。 但即便如此,他们也绝对不是我们,人不该只由这些东西区分。虽然现在还没找到,但我们和他们之间一定有什么区别。那区别究竟会是什么呢?星辰的旋转越来越快,汗水一颗颗渗出,诺亚找不到答案。 第552章 在浩瀚星空下(8) 两个薇卡、两个艾芙洛连同两个哈耿围成一圈相谈甚欢,两个劳瑞娜站在一旁默默倾听,时不时插上一句话。两个海洛伊丝则待在稍远一点的地方,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偶尔还一同大笑。 若不是背景太过诡异,他们简直是来野餐的。诺亚撤去铠甲,好好感慨了一番,一脸凝重地继续和另一个自己一同专注于思索。 不要慌,再好好想想。在海伯伦那儿,虚假的海洛伊丝也曾一时将我瞒过,只是这次的谜题难度显然要高得多,单靠灵能无法分辨。赫玛图斯本人没有我们的记忆,但这些幻象却有,这说明了什么? 对了,也是在海伯伦那里,我还见过决斗中的薇卡和艾芙洛。有什么东西在眼前闪烁,诺亚抬起头,看到两个哈耿一同从腰际抽出佩剑,双手托着展示给大家。听他们交谈,这曾是薇卡的佩剑,是赫拉斯陛下送给她的十岁生日礼物,最近又转赠给了哈耿。 就诺亚所见,两柄剑完全一模一样,连那朴素的剑柄上的每一道裂纹都瞧不出区别。老实说,提米斯圣铠还有那柄从奥刻罗斯那儿弄到的短剑来历诡异莫测,造个看似一样的家伙出来多少还可以理解,可像薇卡的佩剑这种摆明了就该独一无二的东西也能弄出完全一致的复制品,他实在无法理解。 或许,另外的我们,另外的铠甲,另外的剑……总之那些复制混淆不清、难辨真伪的一切,都并非真实存在,而只存在于我们的想象中? 正苦苦思忖,耳畔响起叮叮当当的金铁交击声。两个劳瑞娜手持短剑交上了手,她们俩的身形轻快而优雅,与其说是比剑,更像是在跳舞。 注视了她们片刻,诺亚忽然感到了一丝怪异的熟悉。她们持剑的姿态,挥剑的收与放,脚步的前进与后退,一切的一切他似乎都曾见识过。随后他便想了起来,她——或者说她们俩——的动作与海洛伊丝很像,有几招像是海洛手把手教出来的。 不光是诺亚,其他人也都停止了交谈,目不转睛地看着战斗中的劳瑞娜。他注意到两个薇卡一同微微瞪大了眼睛,两个艾芙洛窃窃私语,两个海洛伊丝抓耳挠腮,除了哈耿之外,每个人都以各自不同的方式流露出了惊讶。 "很像啊,”一个薇卡说道,"她的剑术……真的和我很像。” 像薇卡?诺亚微微怔了怔,随即释然。海洛伊丝的剑术一定得到过薇卡不少的指导,这本就没什么好奇怪的。 另外一个附和:"如果我们也穿上一样的铠甲,拿上同样的短剑,打起来的话,和她们会像是镜子里的倒影呢。” "是吧?”一个艾芙洛接过了话,"第一次见到她时,我就有这种感觉了。” 下一个艾芙洛说道:"所以,她的剑术究竟是向谁学的呢?看她的动作,比海洛还要更像姐姐呢。” 镜子里的倒影吗……薇卡的话令诺亚模模糊糊想起了什么,可仔细琢磨,心里又一团迷惘。两个劳瑞娜战斗的节奏逐渐加快,只用眼睛已经无法看清她们的动作,他用心感受着灵能的流动,下意识地出声:"等一等!” 尾音还残留在空气中,两个劳瑞娜便同时停下,以近乎相同的姿势端着剑一动不动。身边响起一片赞叹声,那样高速的移动中竟然能瞬间停下,就是诺亚这样的初学者也知道这有多难做到。 "不行啊,”一个劳瑞娜抱怨道,"根本分不出来。” "怎么会这样?老实说,”另外一个的语气听起来根本没区别,"我都怀疑我究竟是谁了。” 诺亚看向另一个自己,在对方的脸上看到了一丝疑虑。果然,尽管看起来一切都很相似,我和你终究是不同的。"抱歉,这么说有点怪怪的,两位薇卡殿下,”还是想不通,但总不能就这么坐以待毙,"能请你们也像她们一样,试着切磋一下吗?就用她们的剑。” "当然可以。”两个薇卡异口同声,还一起躬了下身子。 两个劳瑞娜呈上短剑,其他人将地方为她们空出。相互朝对方行过礼,两个薇卡举起短剑扑向对方。 两剑第一次相交,诺亚就理解了薇卡为何会说到镜子。确实很相像,而比动作更接近的则是灵能的运用方式,感觉上就好像是同一个老师教出来的……不对,他推翻了起初的想法,劳瑞娜根本就是在模仿,或者说学习薇卡的技巧。她的灵能比薇卡要强,剑术也要更加灵巧娴熟,但有些骨子里的、自学剑之初就养成的习惯是无法改变的。 这一点上诺亚尤其熟悉,他认出好些招数,是海洛擅长、而且曾经认真教过自己的。其中好些细节,若不是详加解释,仅仅靠观察是绝对掌握不了的。 "你一定也发现了吧,诺亚,”两个艾芙洛一同凑了过来,左边那个先说话,"劳瑞娜的剑术,看上去像是薇卡亲手教的。” "可我从小和她一起长大,”右边那个说道,"她绝对没时间教劳瑞娜,应该说她都从没见过劳瑞娜,这我可以肯定,她自己也是这么说的。” "是吧,”诺亚的视线暂时从战斗中的薇卡身上挪开,"她没教过她。”镜子……镜子……为什么我脑子里会一直想着镜子?对了,艾芙洛一左一右站在我两边,看上去就好像我面前放着一面镜子。只是这个缘故吗? "是啊。因此,我有个猜测,很离奇,本来我自己也是绝对不信的,”左边的艾芙洛环顾了四周旋转的星辰,"但看看这个地方吧,就算做梦,我也想象不出这样的地方。相比之下,我的猜测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了。” "这个猜测就是,”右边的艾芙洛用只有他们几个才听得到的音量悄声说,"薇卡或许不是在‘过去’教她的。” "不是过去?”诺亚的脑袋朝右转,"那又是什么时候?” "那就只能是……未来了吧?”左边的艾芙洛说,"我见过她的长相,那时我们都以为自己快完蛋了,她摘下了头盔。她要求我保密,所以有些话我不能说出来,可是,该怎么说呢……那张脸一看就有着我们家的血统,但同时也有某个我认识的人的特征。当时我没有想起来是谁,不过现在——” "这么说来,”诺亚皱起眉头,艾芙洛的话,他几乎只听了个开头就又陷入自己的遐想中去,"镜子里的倒影是……” "镜子?”两个艾芙洛一同狐疑地看着他。 没有证据,也想不明白,但值得一试。"够了,两位,”他招呼薇卡,"可以了。” 两位薇卡一同停下,齐刷刷看着诺亚。"诺亚先生,”其中一个看看诺亚,又看看另一个诺亚,"你有没有想起什么?” "现在还不清楚,”诺亚注意到另外一个自己投来的疑惑目光,"我有个问题想问劳瑞娜。” "什么问题?”海洛伊丝问。准确地说,是一个海洛伊丝问,另一个海洛伊丝点头。 诺亚笑了笑:"抱歉,不能告诉大家。好了两位,请你们过来,好吗?” "诺亚先生,”劳瑞娜回答,"你要我做什么,只要吩咐一声就好,不用这样商量啊。” "是啊是啊,”另一个劳瑞娜也说,"不过,要提前请您原谅,我不是什么问题都能照实回答的。” "我明白了。没关系,如果不方便回答的话就不用回答。”诺亚点头。艾芙洛将位置让了出来,朝相反的方向各自走开。两个劳瑞娜一左一右在他身旁站定,他搂住她们的肩膀,三个人的脑袋相互凑近。 想了又想,诺亚轻声说出问题:"接下来,我是说,等星门关闭、一切都结束之后,艾格兰的国王将会是谁?” "您为何问这个?”左手边的劳瑞娜诧异道。 "怎么?这也不方便回答吗?” "那倒不是,只是不明白您这个问题的用意,”左手边的劳瑞娜说,"无论战争是否结束,海洛伊丝陛下都是艾格兰的唯一合法国王啊……啊!” 她忽然惊呼了声。右手边的劳瑞娜盯着她,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诺亚有用眼睛观察,用灵能感知,没有漏过她们俩身上最细微的变化。 "不,这不对,”左手边的劳瑞娜身形摇晃着后退,这下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我……不该是这样的……国王……女王……” "啊,”看来是成功了,诺亚吐了口气,"你已经明白了,对吗?” "是、是的……我……我……” 右边的劳瑞娜伸手在头盔上抓挠了两下:"怎么回事?你们在说什么?难道,”她迟疑了一下,"我是那个假的吗?” "不,”诺亚的左手松开,双手一起搂住右边的劳瑞娜,用只有她听得到的声音低语,"先回答刚刚的问题吧。” "本来,当一切结束,艾格兰的国王确实将是海洛伊丝陛下,但……”她迟疑了片刻,悄声说道,"事情却不该是那样的。这件事就是告诉您也无妨,如果……如果没有我的话,坐上国王宝座的本该是塔罗恩殿下。” 完全是意料之外的名字。在亚尔提那七神学院,诺亚曾与那位王子有过一面之缘,与他的哥哥们不同,那是个温文尔雅、彬彬有礼的年轻人,有着和海洛一样的美貌。可海洛是先王指定的继承人,这位王子在整场战争中又几乎默默无闻,除非发生什么意外,否则绝不该轮到他才对。 "为什么会是他?”诺亚问。 "没有为什么,事实本就如此,”劳瑞娜的声音听来如同梦呓,"不过现在,应该无论如何都不会是他才对了吧?我这么说有点儿大逆不道,不过,或许,只是或许啊,艾芙洛殿下才是合适的人选。” 闻言,诺亚不由看了眼海洛和艾芙洛。"没关系,其实我也是这么认为的。好了,很对不起,”他看向另一个劳瑞娜,"你——” 她截断了诺亚的话,站得稍稍远了些:"您不用说下去了,我全都明白的。我不会为了这种事反抗的,那也太难看了。能够拥有和你们一起的记忆,我已经很满足了。” 竟然能豁达到这份上?她真的只是个虚像吗?明知这个劳瑞娜是虚假的,但她有着和真人一致的人格与记忆,竟然还能如此坦然地接受了命运,诺亚的敬意发自真心。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身旁的劳瑞娜问。 诺亚还没来得及回答,赫玛图斯惊奇的声音便自头顶的虚空中响起。"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他重复了劳瑞娜的话,"诺亚先生,你是怎么发现的?” "是薇卡殿下的话给了我灵感。”诺亚说道,在他出声的同时,有星星一样的点点光芒从前方的劳瑞娜身上飘出,钻进四周的黑暗之中便消失不见。起先很少,但很快便越来越多,她整个人都被笼罩在了灿烂的星光中。于是诺亚又补充道:"还得加上一些……可能有点儿荒唐的猜测。守护者先生,世上总有些东西是眼睛看不见,手摸不到,用灵能也感知不到,可是却切切实实存在的吧?” "肯定有,”守护者疑惑道,"我不明白您在说什么。” "有可能,因为我自个也不是全明白,”看来谜题可以解开了,诺亚的心情却没有放松,掩映的星光下,劳瑞娜扬起手和每个人道别,那模样令他莫名的心疼,"刚刚薇卡殿下提到了镜子里的倒影,所以我就猜测,这儿会不会也和镜子一样?我是说,被制造出来的我们拥有一样的记忆、人格、力量,某种意义上而言,就是我们的镜像。” "作出类似猜测的挑战者并不只有您一位,这与真相确实非常接近,”赫玛图斯在他面前现出身形,"但知道了真相并不表示能解开谜题,在您之前,还从未有人能更进一步。” "我也只是偶然想到的,而且在尝试之前并不知道能成功,”诺亚发现自己无意识间握住了劳瑞娜的手,与此同时,另外一个劳瑞娜的身影彻底化为了漫天星光,"镜子只能照出过去,照不出未来吧?” 赫玛图斯垂下头沉默不语,大概是在思考诺亚的话。顷刻他又抬起头来:"但你也只是分辨出了其中一位,剩下还有五……” 诺亚打断了他:"但却是最关键的一位。因为,”他侧过脸看了眼劳瑞娜,又看向不远处的海洛伊丝,"她的未来与我们的未来是无法分离的啊。” "您,”劳瑞娜"啊”的一声,"这么说的话,您猜到了?” "因为你本来也没有怎么隐瞒嘛。需要我替你保密,对吧?”诺亚说着环视四周,如他所料,刚刚那种星星点点的光芒开始出现在了其他人——准确地说是一半人——身上。有人惊讶,有人沉默,也有人像是想要和刚刚的劳瑞娜一样道别。赫玛图斯挥了挥手,他们便齐刷刷僵住,星辰消散的过程也随之加快了数倍。 "没错,没错!”劳瑞娜用力点头,"虽然每个人都可能猜到,可还是请您不要说出去。” "我懂了。说起来,”心里涌起奇异的感觉,诺亚认真地看着劳瑞娜,"你真的不摘下头盔吗?” "抱歉啊,真的不能。不过您没必要着急啊,”她歪了歪头,"在不久的将来,您会看到我的。” "是吗?那就让我耐心地等待吧。” "你们在说什么?”海洛蹙眉。 "没什么,没什么,谜题已经解开了。” 诺亚打着哈哈,劳瑞娜在旁附和:"是呀是呀,您拯救了世界呢,陛下。” "我?”海洛狐疑地看了他们一小会,"怎么会是我?我不光什么都没做,甚至到现在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呢。” "我们也是。”薇卡、艾芙洛和哈耿一齐说道。 "没想到主人留下的谜题会以这样的方式被解开,”赫玛图斯说道,"没有争执,没有流血,没有牺牲,一切都是如此的……和谐。” "我们没有好好打一场,让你失望了吗?”诺亚问。 "作为守护者,我没有那种情绪,”赫玛图斯面具下的双眼一眨不眨地凝视着劳瑞娜,"你们解开谜题的方式有些取巧,但或许这正是主人期望的结果也说不定。好了,我不该再浪费你们的时间,该是说再见的时候了。” 他的话音刚落,眼前的一切忽然失去了色彩,接着视野便陷入了黑暗。又来?已经有过经验,这次诺亚没有惊慌失措。身体变得沉重,像是有股看不见的力量在将他向下拖拽。他感到自己重重砸在了什么坚硬的地面上,一阵强烈的眩晕袭来,他失去了意识。 睁开眼睛的时候,诺亚发现自己躺在床上,他抬起头打量了下四周,这该是海洛伊丝和他的那顶帐篷。换句话说,我们回到了军营里?耳畔传来阵阵的呼号声也证实了这一点,诺亚支起身子,抵达星门时记得是晚上,这会天却是白天,他不敢肯定睡了多久。 我们是怎么回来的?后来又发生了什么?其他人在哪里?他下意识地转动脑袋,背后传来一声轻轻的咳嗽。 "艾尔薇拉大人!”他吓了一跳,"您怎么在这里?” "当然是为了照顾你喽。” "我……其他人呢?” "跟我来,”艾尔薇拉大人微笑着做了个邀请的手势,"您正赶上庆祝胜利的宴会呢,诺亚先生。当然,由于风铃城刚刚经受的灾厄,我们一致认为把宝贵的物资用在赈灾和重建城镇上更为合适,宴会大概会有些朴素呢。” "这没有什么,我也认为应该这么做。”诺亚想起昨夜的大火,还有在戴蒙操控下袭击他们的平民。不知一晚上过去,又会有多少逝去的生命和破损的家庭? 艾尔薇拉大人替他掀起帘子,诺亚这才发现已是傍晚。他习惯性地向南方看了眼,星门射出的光芒消失了,夕阳即将坠入地平线,天空半是深邃的幽蓝,半是鲜艳的火红。 他们迎着夕阳的方向前进。"我们,”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诺亚小心地问,"已经把星门关上了吗?” "是的,诺亚先生,星门的运行业已终止,那些恶魔被阻挡在了我们的世界之外。海洛伊丝陛下向我们转述了您的英勇事迹,可惜的是,您是最晚醒来的一个,到现在为止大家还没能听到您的亲口讲述吧。” 这倒不意外,自己确实是一同前去的所有人中最弱的那个。他带着惭愧挠了挠头:"要让大家失望了,我根本没有什么英勇事迹,不过是运气好,发现了些别人没有发现的东西罢了。” "我就知道您会这样说。真正的英雄总是这样谦虚的吗?”艾尔薇拉大人的脚步飞快。 诺亚费了点力气才跟得上她:"英雄这个称谓实在是愧不敢当,”略微停顿了片刻,他问道,"所以,一切都结束了?”他朝四下张望,曾在风铃城肆虐的大火已然熄灭,但城镇间还有许多股黑烟在飘荡。 "某种意义上,是的,但我更想说,”艾尔薇拉大人的微笑带上了几分神秘,"一切才只刚刚开始呢。” "开始吗……”诺亚品味着情报总管的话。她说的没错,我是结束了一段人生的旅程,但还有许许多多的日子在前方等着呢。 "刚刚我就注意到了,诺亚先生,”艾尔薇拉大人忽然换了种腔调,听来颇有几分与她不太相称的顽皮,"您一直东张西望的,怕是已经迫不及待了吧?人类总是如此,尽管理智上知道您关心的人是安全的,感情上却总是希望能尽早见到。” "是啊,我们人类,凡事总要亲眼见到了才能放下心来哪。” "那么您现在可以如愿了。” 艾尔薇拉大人领着他走过一处拐角,一段还算完整的街道尽头是一座二层的小楼,洞开的门与窗里正透出温暖的橘色光芒。 这个场面似曾相识。他看到海洛伊丝站在门前,身旁是她的姐妹和劳瑞娜。她也看到了他,立刻朝他飞奔过来。 "您说得对,”诺亚快步上前,"一切才只刚刚开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