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手生香》 第一章 冰糖雪梨 时间,大概是这世上唯一一种不用付出便可获取,不受人控制,不被人左右,无论被予者是否愿意,都始终坚定向前的存在。 乾元十二年初春,姑苏城北,秦王府邸朱漆青瓦,檐角高高翘起,干净利落得丝毫不拖泥带水,这栋标准江南建筑上披红挂绿,四处都洋溢着一股子喜气儿。 贺含钏靠坐在掐金丝靛青蚕丝软枕上,透过屋内四四方方的小窗一眼便瞧见了悬在梁下的大红灯笼,笑着转头问,“阿蝉,咱们安哥儿是今儿娶亲吧?” “您说对了!昨儿个秦王殿下还来院门口给您问安,听您在午睡就说等两日再带着新娘子来。” 贺含钏身边穿着粗布衣裳的中年妇人回道,语气里有藏不住的乖哄和安抚。 贺含钏欢快地抿嘴笑了笑,正欲开口,喉头却涌上一股浓重的甜腥味,“噗”的一声大咳,素净的只滚了一道斓边的被褥瞬时出现了一片殷红。 “阿蝉!”贺含钏来不及嘴角的血迹,连声唤道,“快快!别让旁人看见,赶紧送到浣衣...不不,咱们自己洗干净,不能让别人知道!今儿个是安哥儿好日子,不能叫我冲了喜气!” 阿蝉赶紧扑上来,将被褥收拢在怀里抱着,埋头往外走,刚一出门,门外的小丫头伸手来接,藏在眼眸里的泪水再也忍不住了,眼泪速速往下坠,“蝉姑姑,咱们侧妃太可怜了...今儿个是她亲儿子成亲,太妃将咱们侧妃拘在屋里...小秦王也是,昨儿个来点个卯,明明都告诉了他,侧妃咳得都吐血了...偏偏殿下点点头,只让我多炖点冰糖雪梨盅...” 约莫是伤心狠了,小丫头哭声陡然放大,“要是侧妃喝点冰糖雪梨汤就能好,我愿意时时炖,日日炖...” 小丫头的哭声又尖又细。 阿蝉赶紧捂了丫头的嘴,低声斥道,“就你会哭!”阿蝉垂头一眼看到那团鲜红,眼眶泛红,“行了行了,今儿娘娘精神头比昨儿个好点,咱们别惹娘娘伤心了...” 门关得不严实,贺含钏听见门外的声音渐行渐远,靠在软枕上发愣,眼神一动不动地看着风将红灯笼吹起,灯笼下的大红穗子高高扬起,形成了一道美好的弧线。 贺含钏随着那阵风,笑了起来。 老了老了,别人反倒觉得自己可怜了。 想想二十年前,谁人说起西六所的帮厨丫头钏儿不艳羡一句“那丫头运道好呀”...十三岁一手红案白案,八大菜谁都吃得好,又到当时的四皇子徐慨身边,因为人老实被四皇子生母顺嫔娘娘指做了徐慨的通房,后来徐慨大婚,她又随着他出宫开府成了他的妾室。 后来秦王妃张氏生不出孩子,她就被停了药,生下了秦王长子徐康安... 贺含钏笑着,却觉得眼角有些湿润,拿手背一擦,才发现眼泪早已止不住了。 再后来呀,秦王突然暴毙,张氏成了秦王太妃,她的儿子成了小秦王,别人尊她一句“贺侧太妃”,可事实上呢?徐康安出生后就被秦王抱到了正院,她从来没有亲手抱过她的孩子,一次都没有。 秦王和张氏把她当做一剂毒药,只要安哥儿沾染上了一点儿,就立时万劫不复。 “咻——” 喜庆的唢呐,声音很响亮。 贺含钏被吓得一抖,随即方长呼出一口气,床畔的杌凳上放着一盅冰糖雪梨汤,贺含钏艰难地伸手去够,抿在口中,味道微微发苦。 她蹙了蹙眉,拿勺子舀了一勺,梨子的核竟然没有去掉,不去核,汤是会苦的。 贺含钏愣了愣,索性将勺子放下,就着盅仰头一饮而尽。 安哥儿让她喝,她就喝吧。 她听话一辈子,当宫女时听管事嬷嬷的,当通房时听四皇子的,当妾妃时听王妃的...一辈子战战兢兢,为了活这条命,她怕了一辈子,就怕哪天板子落到了自己身上——她见过被杖责打死的人,是浣衣巷的小秋儿,因为洗皱了一件平素绢里衣,被内侍赏了二十杖,背上的肉都被打烂了,洼湿一片,发出腐烂恶臭的气味,没多久,小秋儿就死了。 贺含钏往里缩了缩,摸到了枕头下的那本书,上面似乎还残有那股冷冽的松柏香,让人微微心安。 入夜,姑苏城外礼花一簇接着一簇冲上天际,映得黑夜如白昼一般,内城的百姓欢呼雀跃,藩王大婚是大喜事,意味着明年的赋税只会少不会再加了。 秦王府里里外外也透露着欢欣沸腾的气氛,到处都是酒和硝烟混在一处的呛鼻味。 贺含钏却打着摆子,在床上缩成一团,时而发冷时而发热,阿蝉为她叠上了三层厚棉絮,却仍听见她呢喃,阿蝉满眼是泪,紧紧握住贺含钏的手,高声叫道,“去叫大夫!快去叫大夫!” “叫什么大夫?”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屋内在一瞬间被那股陌生的喧嚣充斥,又随着门被阖上突然安静。 阿蝉忙跪在地上,重重磕了三个响头,“太妃娘娘,侧妃自午后就开始打摆子,一直叫冷,怕是...怕是不行了...”阿蝉哭着一直磕头,“得请个大夫来看看啊!” 秦王太妃张氏一身喜气洋洋的正红色,妆容整齐,神色肃穆,斥道,“荒唐!殿下大婚,侧妃虽是长辈,却也不好犯忌讳!城外府内热热闹闹欢欢喜喜,偏偏贺妃要瞧病,旁人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们殿下生母不想着儿子好,正对新媳妇拿派头呢!” 这话儿就重了。 阿蝉忙扑在地上,埋头不起,“娘娘明鉴,只是侧妃她...”余光里,贺含钏满面潮红,混沌不清,已然一副进气少出气多的模样,阿蝉不觉泣不成声,“娘娘,您好歹看到侧妃恭顺老实了一辈子的份上...” 张氏身边的嬷嬷稳步上前,抡圆膀子给了阿蝉两个响亮耳光,“主子的好坏,也能从你这张贱嘴里出来?!”嬷嬷冷着脸,“贺氏身边的媳妇子没规矩,拖下去杖责二十,长长记性。” “杖责”二字如一道雷霆劈在贺含钏脑门心。 “阿蝉!”贺含钏一声尖叫,张开双臂,四下胡抓,“阿蝉!” 张氏手一摆,嬷嬷迅速将阿蝉肩膀向下一垮,嘴里塞上布条往外拖。 屋子里,只剩下了张氏和贺含钏。 偏阁很冷,蜡烛也只点了两三支,将人照得昏黄变形,贺含钏感到两股热流从鼻腔流出,张开眼,眼前一片漆黑,她张大嘴巴却只能发出呜呜声音。 “钏儿...”张氏的声音,带有不容忽视的笑意,“我还记得,当年我还没嫁进来,就听见过这个名字了。” 张氏踱步坐下,说着吹灭了一支蜡烛,“人人都知道,我夫君身边有一个乖巧漂亮的丫鬟,有手好厨艺,陪伴了他四五年,先我一步成为了我夫君的枕边人。” 看不见,也嗅不到。 贺含钏突然不恐惧了,努力瞪大眼睛,却只能用耳朵捕捉到张氏细微的嗤笑。 贺含钏感到耳朵和眼睛都有热流滑出。 张氏看着贺含钏五窍出血的样子,心里只觉得痛快,“我想王公勋贵家的男人,身边有个可心人儿也不是什么大事,就像养小猫小狗,男人喜欢的时候是个物件儿,不喜欢了,连物件儿都不是了。” 贺含钏耳朵开始嗡嗡作响,可张氏的声音却神奇地很清晰。 “可徐慨待你,可不像是在待一个玩意儿。”张氏长抒一口气,似乎要将胸口的浊气尽数吐出,“他一直防着我,怕我害了你。我生不出孩子,是我生不出来吗?徐慨每逢初一十五就来我屋里坐坐,坐一会儿就在别院歇下,我怎么可能有孩子?后来我看明白了,徐慨想要你名正言顺地生下他的孩子,他要他的长子从你肚皮里爬出来。” 好像有根刺扎进了贺含钏脑子里,张氏的话又像一支鼓槌,一下一下重重敲击在她胸腔上。 “后来你生了徐康安,徐慨让我对着祖祠发誓,让我以张家列祖列宗发誓,绝不动你和你的儿子。” 张氏声音变得尖利起来,“只要我动了手,存了心,我,我和张家,他都容不下!” 那支鼓槌还在敲打。 贺含钏的心脏开始紧紧收缩,像被人用尖细的指甲掐住一样,她五感尽失,却能感到来自胸口剧烈的疼痛。 “偏房的孩子怎么能当世子呢?”张氏清凌凌地笑出声,“只有把徐康安放在我膝下,才能被当做嫡子教养。我把他当成我的儿子,他也把我当做他真正的母亲,我从来没动过害他的念头,谁又会害自己的儿子呢?” 张氏笑着,神情餍足得像捕到了猎物的蛇,“他尊敬我,孝顺我,听从我。徐慨死时,他只有两岁,我含辛茹苦将他养大,为他娶亲,尽心尽力为他操持,我信守了我的承诺,我从始至终都没有对你和你的孩子下手...” 贺含钏的眼睛正在缓慢地闭上。 张氏见状,近乎癫狂地剧烈摇动贺含钏的肩膀,怕她就此解脱,更怕她错过了最精彩的那出戏。 “我守住了我的诺言,你这条命,不是我拿的,是你儿子动的手!”张氏放声大笑,“是你的亲儿子动的手!若是徐慨,他该作何感想?他会不会觉得世事无常??” 张氏双眼放光。 贺含钏如折叠的浮柳,艰难地睁开眼睛,无法聚焦的目光四处寻找,心脏猛地缩紧后再被缓缓松开,她如溺水而亡的人,“冰糖...雪梨...” 她艰难地发出声音,像吹漏的风孔。 张氏笑得眼泪将衣襟都打湿透了,“我和你儿子说,若是新进门的媳妇只重生母,怎么办?你活着,他永远是庶出,他的生母永远是个掖庭低贱的宫婢,他的同僚友人看不上他,怎么办?以后他不孝顺我了,只孝顺你了,怎么办?我和你儿子说,你已经病了这么多年了,若是你懂事,早该随他父亲而去...” 张氏将贺含钏的脸生生掰正,逼迫她面对面,“你的好儿子竟然真的做了!” 戏落幕时,会有一记重锤。 贺含钏的七魂六魄都随着这记重锤,散在了浮尘中。 她急促地喘息。 张氏手在发抖。 屋子里,窗棂大大开着。 蜡烛被风吹得只剩下了一支还亮着。 张氏俯身低头,在贺含钏耳边隐秘地轻声道,“你知道吗?你和徐慨的死状一模一样,祝你们到了阴曹地府,再做一对泣血鸳鸯。” 风从窗棂急速灌进来。 “呼——” 最后一支蜡烛,熄灭了。 第二章 山楂泥丸 打更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像太监闷着嗓门学鸡叫。 含钏一听这声音立刻睁开眼睛,干脆利落地翻身爬起,下榻的时候动作大了点儿,扯着胸口像针扎那么疼。 含钏深吸一口气,在榻板间的小黄木矮抽屉里翻出一颗茶褐色小圆球,塞进嘴里。 味道凉津津,有点冲鼻。 薄荷、山药泥、山楂泥、陈皮、冰片混在一起,那股又甜又酸又冲又凉的味道直冲脑门心。 含钏一边含着,一边顺了顺胸口,隔了一会儿,才舒服了点。 这痛,最近倒是来得越来越缓。 先头她刚醒过来,就是被胸口疼醒的,这十来天时不时地就针扎似的那么疼一下,在她想到那天那夜那些人时,胸口就更疼…疼得扎心,疼得冒冷汗,疼得缩墙角。 前两天她自个儿捣了点顺气提神的东西做成药丸子,胸口痛的时候就塞一颗,这才舒缓了点儿。 这可真是奇了怪了。 梦里中的毒,还能带到现实里来? 也不知是不是一场梦。 毕竟,梦里那疼痛是真的,她苟且偷生几十年也是真的,身边的人有血有肉,在阳光下有影子,她甚至还记得生安哥儿破水时的惶恐... 胸口又疼了一下。 含钏摸着胸口,将嘴里那颗丸子咬碎囫囵吞了,靠在炕前深深吐出一口长气,再看屋子里,隔壁床的阿蝉正睡得像头酣猪,外间还睡着两个留着头的小丫鬟,正响起此起彼伏的鼾声。 这个场景对含钏而言,陌生又熟悉。 就像几十年的回忆,突然出现在了眼前。 含钏靠在炕前愣了一会儿,伸手把窗板掩实,将天际尽处那抹将透未透的鱼肚白挡在屋子外面。 还不到寅时三刻,掖庭里不比内宫,不用伺候主子,这几个丫头多少能再睡一会儿。 含钏一手拎着两个藤编暖壶,一手拎着小油灯,走在掖庭小巷里,掖庭人多路窄,啥时候都有人,一路过去到热水房,三步一颔首,五步一熟人,让含钏瞌睡消退了一半。 掖庭和内宫泾渭分明。 内宫里头的是贵人,女使和内监眼睛都是长在头顶上的,女使能跟着自家主子住在配宫的耳房,除却各宫各殿每日轮值的三两个值宿太监,其余的内监每日戌时都要赶在内宫二门子上锁之前回掖庭来住。 而掖庭里的宫人内监,做的都是杂役粗使的活路,分散在浣洗局、膳房、花草房、针线房、工造坊等打杂出力气、手艺的地方当差。 掖庭的宫人内监,混的是日子,可不是前程。 没跟在主子身边,有什么前程可言? 含钏打着油灯胡思乱想着,不一会儿就走到了浣衣局,热水房里热气腾腾的,丫头内宦埋头飞速跑着,一派热闹景象,“钟嬷嬷,烦您打两个暖壶!” 含钏把暖壶放在烟雾缭绕中,透过白袅袅的热气,看见了一个两鬓花白、佝着背,嘴角含着一支细长铜管水烟的婆子正在核账本。 那婆子头也没抬,拿烟管子敲敲桌面。 含钏从怀里摸出四枚铜子放在桌上,小宫女机灵地手心把铜子一抹,拎着两个暖壶到后院去了。 钟嬷嬷吐出一口烟,拿笔在帐册子上点了四个点。 前面密密麻麻的,还有数不清的点子。 含钏束着手立在一旁灯暖壶,还记得以前她害怕钟嬷嬷了。 浣衣局算是掖庭里低贱中更低贱的地方,没门路、受了错,惹了主子厌弃的宫人若是还有幸留一命,来的就是这地儿。能压得住浣衣局上上下下百来人的婆子,能是盏省油的灯? 只是如今,含钏看着她,心里却没了那股害怕的念头。 梦撞怂人胆? 死都死过一次,还怕个锤? 含钏有点想笑。 含钏抿嘴笑的样子,落在钟嬷嬷眼里,有些奇异。 掖庭不缺美人儿。 不是有句老话儿吗? 美人儿要么在圣人身边,要么在离圣人最远的地方。 浣衣局里也有几个长相清丽、姿态秀美的丫头。 只是这丫头有点不一样,看着不过十三四,背挺得笔笔直,小头小脸,发乌肤白,俏生生地立在水雾中,不像从掖庭出来的,倒像在哪个贵人身边养出来的。 钟嬷嬷偏头拿水烟杆子敲了敲桌子,“叫什么名儿?在哪儿当差呢?” 含钏一愣,“婢子钏儿,如今在膳房传菜帮厨。” 这丫头说话软糯糯的,像温火熬了几个时辰酥酥烂烂、肥而不腻的猪肘子。 或许是想到了肘子,钟嬷嬷愉悦起来,“江南来的丫头?” 含钏后背僵了僵,胸口又痛起来了,一开口是正宗的京话,“打小就在掖庭里活,估摸着是膳房里江南的厨子太多,染了那边的腔调。” 这倒是,许皇后爱吃江南菜,宫里头前些年找了许多江南的厨子进来,各宫各殿的小厨房也愿意迎合许皇后的喜好。 钟嬷嬷点点头。 小宫女吃劲儿地拎着两个暖壶过来。 钟嬷嬷烟杆子一抬,使唤那小宫女,“帮你钏儿姐姐多提半壶热水回去。” 含钏又是一愣。 钟嬷嬷把钱财可是看得最紧的呀,这四舍五入,不就相当于送了她半文钱,还搭了只藤编暖壶吗!? 含钏还来不及推辞,那小宫人难得接了个能出去窜窜的活路,高高兴兴应了是,高高兴兴地又打了半壶热水来,又高高兴兴地催着含钏往外走,动作麻溜得像以前每天在秦王府等着出街溜圈的旺财。 含钏见旺财,哦不,小宫人带着她的热水跑得飞快,忙跟钟嬷嬷福了福,“谢您的赏了!”赶紧追了上去,刚出浣衣局,匆匆忙忙地和一个穿着青紫色布衫的丫头错身而过,余光看人眼熟,名字就在嘴边,却总说不出来。 含钏追着接过小宫人手里的暖壶,拿眼神指了指那抹隐在拐角处的青紫色身影,“那位姐姐也是浣衣局的人吗?” 小宫人探头望了望,笑着点头,“是!是小秋儿姐姐!” 小秋儿? 小秋儿? 梦里,因为洗烂了平素绢里衣被杖责打死的小秋儿? 含钏张了张嘴。 第三章 鸡枞菌子 含钏一天都有些愣。 几十年,她从没忘记过小秋儿死时的样子——那是个冬天,她奉了膳房张姑姑的命去浣衣局领棉衣,正正好看见小秋儿被抬出来。小秋儿后背血肉模糊,伤口里渗出的血水和脓水被冻硬了,衣服死死粘在皮肉上,只能将衣裳生撕下来,也顾不得给她擦干净,将就一身血污,给套了件儿皱巴巴的外衫,就急匆匆地将小秋儿的尸首丢到了掖庭外的乱坟岗。 那外衫干干净净的,小秋儿的脸却红肿青紫。 含钏总觉得下一刻,小秋儿的眼睛就会睁开,流出两行血红的眼泪。 含钏手一抖,将硬纸盒子装的鸡枞菌“哐当”打翻在地。 “哎哟,我的小姑奶奶耶!” 扯着嗓门的一把尖声音从厨房那头,翻山越岭过大锅小灶,抵达到含钏身边。 随着一起抵达的,还有一个跟尖细声音完全不相符的胖胖身影。 厨子就没有不胖的。 含钏眼神发光,连忙抬头看过去,果然瞅见了白爷爷皱巴巴、黑黝黝的那张脸,胸口顿时舒爽了很多,大声道,“您回来了!前些日子我就守着张姑姑问您到哪儿去了,张姑姑说您家里有点事儿,告了十五天的假,也没具体告诉我您去了哪儿,干了啥,都是什么事儿?您还好吧?家里还好吧?是家里出事儿了吗?” 一开口就絮絮叨叨停不下来。 含钏说着说着,有点想哭。 多少年没见了呀。 多少年没见白爷爷了! 梦里,她自从离开了膳房,就再也没见过白爷爷。掖庭和内宫隔着一道高高的墙,宫女们出不来,再老的男人都进不去。之后她出了宫、又去了姑苏城,离白爷爷就更远了! 她死也没想到,还能再见白爷爷一面! 含钏眼眶红红的。 那道胖乎乎的身影利落地手起勺落,大勺精准无比地落在了含钏头上。 这下好了。 含钏终于哭出来了——硬生生地疼哭了。 “小丫头干啥干啥呢!打我考勤呢?我去哪儿干你啥事儿!笨手笨脚的!把你卖了也赔不了这盒鸡枞!”胖乎乎的身影扶在灶台上半蹲下去收捡,一边捡一边在围裙上把鸡枞把上的泥土小心翼翼地擦干净,“鸡枞精贵着呢!七八月份才出,就出十五天,过了十五天不采摘就烂在土里。我考考你,哪儿的鸡枞味儿最正?” “滇南!川贵!还有江西!”含钏忙拿手背抹了把泪,赶紧把白爷爷搀到一旁坐下歇息,自个儿蹲下来小心翼翼地小簇小簇捡菌子,“鸡枞,秋七月生浅草中,初奋地则如笠,渐如盖,移晷纷批如鸡羽,是菌子里的上品。若想要从滇南运到京城,得把假根一一切除,拿油纸裹住,快马加鞭走官道,在路上耽误的时间越久,天儿越热,鸡枞菌就腐烂得越快。”含钏忍住激动,“您说得没错,这盒子鸡枞菌,便是卖了我也赔不起!” 含钏笑起来,眼睛眯成一道弯月亮。 胖爷爷沉吟着点点头,脸肥嘟嘟的,点头的时候,两腮的肉都甩了起来,“还行,还没全忘了了,是看了书的。爷爷我再教你一句,精贵的食材也好,便宜的食材也罢,都别三心二意的,出了岔子都对不起食材舍自个儿一条命来成全你的恩情!” 含钏重重地点点头。 这话儿,梦里,白爷爷也说过。 她牢牢记着呢。 白爷爷是内膳房热菜局的掌勺,膳房分了御膳房、内膳房和外膳房,皆属掖庭管。御膳房专司伺候圣人、皇后和太后,内膳房伺候的是各宫的主子娘娘,外膳房则是给宫女太监和守门的禁卫做饭,御膳房和内膳房下面还分了热菜局、凉菜局、白案糕点局、饭局和挂炉局。 白爷爷名唤白斗光,是膳房的接根儿,意思就是祖上世世代代都是做宫里厨子的营生,做着一手好川菜,先帝喜辣,白家就得重用,如今的圣人喜欢清淡微甜的口味,加上白爷爷年纪也上去了,就从御膳房下到了内膳房,专司负责四川总督出身的长乐宫杨淑妃的吃食,再过几年,白爷爷就该退了,前两年白爷爷的长孙被送进宫,承袭这一门的手艺——万一遇上个爱吃辣的主儿,白家不就又起复了吗? 做吃食和做人一样的,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际遇都深着呢。 含钏五岁就被送进宫里,原在内造房学着做胭脂,遇上了来内造房领大铁锅的白爷爷,白爷爷说她鼻子灵,在膳房也能行,就拿两大块宣威火腿找内造房的管事换了籍头,很长一段时间...内膳房都亲切地呼唤她为“火腿妹儿”... 含钏想着就笑起来,那段时间,她总觉着自个儿咸鲜咸鲜的,估摸着是被这外号腌透了,入味了。 后来白爷爷就开始教她做饭,从切工教起,纸片儿笋、文思豆腐、松鼠鳜鱼...再教火候,炸得半脆的捻头、酥得一碰就脆的撒子儿、蒸得刚没了血丝的鱼...许是她笨,恰恰好这笨放在厨子身上挺合适的,笨人心思简单,不会毁食材,一步跟着一步照着做就是,再差也有三分味。故而,学了六七年厨,如今十三四岁的她,也能帮着白爷爷打打下手,做做墩子了。 “砰!”一记闷勺敲到了头上。 “专心!”白爷爷尖嗓子在耳边咆哮。 含钏赶忙敛起心思,埋头拿细白瓷一点一点将鸡枞菌上的泥土刮下来,刮完鸡枞又配合内膳房的小太监风风火火地拆了一整只老母鸡,只留了腿子、翅中这两块活动肉撕成小条小条的,在院子里掰了三根白爷爷亲手种的二荆条,切得碎碎的,按着菜单子将料配齐。 中午白爷爷掌长乐宫的勺,炝炒了鸡丝、鸡枞菌和二荆条,熬了个酸汤鱼片,片了半扇鸭,拿鱼肚煨了个火腿,在隔壁灶上常师傅处提了四道炖菜,又凑了六个凉菜和两道点心,正将粳米饭从蒸笼拿出来,长乐宫的提菜内监就到了,“白爷今儿个回宫了?您儿子可还好?” 含钏头缩在白斗光身后,毕恭毕敬地站着。 这提菜太监,她认识。 第四章 天麻鸡汤 杨淑妃身边的三等太监,老爱往掖庭跑,在掖庭里趁着杨淑妃的名头说话做事很不客气,其实想来也是,四十来岁了连个二等内监都没混上,在内宫说不上话拿不了腔,也只能在掖庭里装腔作势,作出一副大爷的姿态。 白斗光拱手让了“白爷”这个称谓,“劳崔公公记挂,犬子身子还成,淑妃娘娘赏下来的人参救了犬子的命。”白斗光颤颤巍巍地撩袍子朝东南方跪下,磕了三个响头,“奴才给淑妃娘娘问安了!” 崔公公乐呵呵地笑,等白斗光磕完头才把他搀起来,神色不无得色,“白爷您为娘娘操心,娘娘心里头都清楚着呢!您伺候得精心,我自会如实向娘娘禀告。”一阵寒暄,崔公公笑着拿单子对菜,对菜看起来简单,实际也藏得深着呢,核菜的宫人得恭恭敬敬地双手奉上,再干净利落地放篮子里装好,一点不能拖泥带水,菜汤菜叶又不能溅出来。今儿个负责核菜拿菜的小允子早上喝了冷稀饭,正蹲茅厕,含钏不愿意白斗光在崔公公面前双手端菜,迈前一步抢着去核菜。 “炝炒鸡丝鸡枞一品!” 含钏双手过头,恭谨奉上。 “酸汤鱼片一品!” “肥鸭丝炒金瓜一品!” “鱼肚煨火腿一品!” 挨个儿核完,念完,崔公公眼神一扫,正好瞧见了端着青白釉瓷盘子的那双手白得像豆腐一样,再移到裹着巾帕的头上,头发乌青蓬松,巾子下的皮肤和微微垂下的眼睫,就这么在一瞥之间都能瞧出这宫女儿的不凡。 崔公公喉头一动,将菜单子合拢,挑眉问白斗光,“新来的宫女儿?” 白斗光上前踏了一步,挡住了崔公公的视线,拱手笑道,“哪儿能啊,我徒儿,来膳房好几年了,做做粗活。” 一边说,一边亲手躬身将食盒盖上,双手递到崔公公跟前,“快午时了,公公您好走。” 含钏看着食盒交接的时候,白爷爷手一抹,一个金灿灿的东西就溜进了崔公公手里。 崔公公手里掂量了点儿,笑了笑,拎着食盒往出走。 各宫各殿提菜的陆陆续续来了又走,膳房渐渐从人声鼎沸变得沉默下来,白斗光也没跟含钏交代什么,盯着含钏看了半晌,一记闷勺又打在了含钏脑门上,打出来的三个包依次排列,组成了一个“山”字。 含钏欲哭无泪。 怪她咯? 下午空闲时,含钏熬了锅天麻鸡汤,天麻是她精心挑选出来的小个儿饱满,老母鸡也没去内油,熬出来的汤,金灿灿的闻着就很香。含钏拿小勺子尝了一口,鲜得牙齿都快掉了! 又将私房匣子里那几锭可怜巴巴的银子全都拿了出来,和鸡汤一起包在食盒里,白斗光要歇班出宫时,含钏抱着食盒子递过去,“大师兄身子骨不好,我熬了鸡汤,您给好好补补!” 但凡白家大哥身子骨好一点,白爷爷也不能撑这么久,早十年就回家养老了。 日子过了太久,还是那崔公公提起白家大哥,含钏才想起来白爷爷请这十五日的假为了回家照顾儿子。 含钏想给自己敲一记闷勺! 这狗屎记性! 提起儿子,白斗光长呼一口气,笑着接了食盒,胖胖的脸上油光光的,“你倒改口改得快!那崔...” 白斗光看含钏清清澈澈的眼神,话在嘴里闷了闷,“我这辈分收你个小丫头当徒弟,是我吃亏!长乐宫吃惯了我的菜,爷爷我在淑妃那儿也有几分体面,她手下的人犯不着为了小事儿得罪我。” 所以那崔公公才走得那么干脆吧! 是看在白爷爷的面上,也是看在白爷爷递过去的那枚金戒指的面儿上。 含钏重重点了点头,“我跟着您好好学做菜!” 白斗光点点头,想说什么,却没说出口。 白斗光什么也不说,含钏却都懂,宫女儿在膳房是没前程的,掌勺的得是大老爷,是男人,要么是御厨世家,要么是外头名动天下的大师傅,宫女儿年轻的时候能摘摘菜,摸不到勺子和锅,若是做出名声了,就能进内宫给娘娘主子们做小厨房的管事,事儿少银子多,到老了能出宫安养,也算是一个出路。 可,说实在的。 含钏从醒过来到现在十来天,该何去何从,她压根就没想过,想了也想不出来。 她只知道,她要离徐慨远一点,离顺嫔远一点,不要再重蹈覆辙了,她再也不想死在自己儿子手里,更不想,承受徐慨那所谓的另眼相看。 含钏觉着掖庭和内宫那堵高墙立得挺好的,只要她不进去,她就能一辈子离徐慨远远的,只要离徐慨远远的,后面的一切,什么张氏、什么姑苏城、什么安哥儿...她都遇不见了。 梦里头的事儿不能想,一想胸口就痛。 晚歇,含钏拖着沉重的步子回耳房,找张姑姑借了剪子,给自己刷刷剪了个短刘海。 铜镜里的那个人,样子也还是那个样子,只是这倒短不长的刘海似乎将眼神全都挡住了,人看上去平平无奇,是含钏想要的效果。 在挂炉局当差的阿蝉回来,一眼看见含钏的刘海,嘟囔两句:“这刘海丑死了!别剪刘海了!像个瓜娃子!” 拿家乡话品评了一番覆水难收的刘海后,阿婵意犹未尽地转了话头,一边给含钏递了个枣儿,一边小声倒豆子,“听说今儿个长乐宫那崔公公问你话了?” 含钏含了颗枣儿在嘴里,点了点头。 阿蝉压低声音,“那厮不是个好东西...就爱和掖庭的宫女儿搅和,日日爱往浣衣局、针织局跑...听我师傅说,那厮前些年偷摸和针织房的宫女儿对食,后来那宫女儿死了,他就换着人对食——他总跟别人说能带着去内宫当差,结果没一个兑现!” 含钏嘴里这颗枣儿,跟卡在喉咙里似的。 如今是洗大澡的时辰,耳房外热闹闹的,到处都是喧嚣杂音。 阿蝉四下看了看,俯身埋头和含钏轻声说道,“前些日子,我听外膳房的香云,香云听针织局的银钗、银钗听...” 含钏满头掉黑线,“长话短说,到底说了啥!” 阿蝉“啧”了一声,“说那崔公公手下的小卓子,给浣衣局的宫女送胰子,那宫女不要,还泼了小卓子的脸面。崔公公放了话,一准叫那丫头亲手给他徒弟满身打胰子,伺候完他徒弟洗澡,还得伺候他徒弟睡觉!” 人憋久了,能疯。疯起来,要么伤自个儿,要么伤别人。 太监是去了根的,人越是没有什么,就越想要什么。 含钏把枣放了下来,突然想起来什么,学着阿蝉的样子,轻声问道:“是浣衣局哪个宫女呀?” 阿蝉侧着头想了半晌,“好像是叫小秋儿?还是小冬儿?记不清了。” 含钏眼神移到炕下多出的那支藤编暖壶,想了想,侧身从炕间收拾出一个竹罐子,拿油纸里三层外三层的包好了。 第二日午歇,含钏一手拎着暖壶,一手拎着罐子,往浣衣局去。 第五章 芝麻糊糊 午歇时候,四下都静悄悄的,几株藤蔓爬上青砖瓦墙。 掖庭天高皇帝远,二门一关,各家管各家,约定俗成中午放半个时辰的假,宫女儿太监们愿意歇一歇也好,愿意趁着日头缝补点东西也好,愿意和小姐妹走走窜窜也好。 只要别过分,管事嬷嬷和太监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算是大家一天中最美好的时光。 在内宫就苦了,各宫的宫人都被拘在自家院子里,出不能单,左腿迈,右腿废,谁出现在了别宫的院子里,就打杀谁。 当初,她在千秋宫整整三年,除了帮徐慨给顺嫔娘娘送东西,再也没出过千秋宫门。 冷不丁又想起那些人那些事儿,含钏恶狠狠地摇摇头,要把这些事情全都丢出去! 想着事儿,脚程就快,不知不觉走进浣衣局,太阳明晃晃的,几个大水池边只有三两个未留头的小丫鬟踮脚晾晒,含钏拦住一个问,“钟嬷嬷歇下了吗?” 小丫鬟摇摇头,稚声稚气地答,“还没呢!嬷嬷在暖阁对册子。” 这老太太精神头太好了,没日没夜地看账本,含钏怀疑这老太太枕头里都藏着银角子... 含钏摸了块麦芽糖过去,转身向暖阁去,在门口拍了拍胸膛,给自己打气鼓劲儿,放下暖壶轻敲三下门。 “进来!” 含钏推门而入。 关着门对账本,这老太太连盏油灯都舍不得点,东边纸糊的窗赫然被抠了一个大洞!那老太太正缩着头蜷着腰,借从洞里透出来的光扒拉算盘子! 服了气了! 含钏目瞪口呆。 屋内黑黢黢的,钟嬷嬷眯着眼看了半晌才认出来,是昨儿那个看着就贵气的丫头,再看手里拎着个暖壶,这才想起来当时她觉着这丫头相貌好,讨人喜欢,就多给了半壶热水,这多半是来还暖壶来了。 “放那儿吧!”钟嬷嬷努努嘴,没当回事儿。 含钏依言将暖壶放下,四下看了看,还好还好,老太太还舍得用小泥炉烧热水,含钏将布兜子放桌上,把油纸一层一层掀开,瓷器盖子一揭开,有股奇特的甜香味蹿了出来。 含钏拿热水烫了个茶盅,舀了三勺瓷器里面的黑粉面面,看水烧开了,便利落地用袖子卷起茶壶柄,一扬一冲,那股甜香味被开水激开,芝麻烤制碾碎后的焦香,瓜子仁丰腴的油脂香、红枣晒干剁碎的甜腻、薏米和百合略带酸涩的气味夹杂在一起,在九月初秋仲夏的天里袅袅升起了一道复杂且醇香的白烟。 布兜里还放了一小盒黄砂糖。 黄砂糖是蔗糖,不算甜,颗粒粗粗的,搅拌在翻着小气泡的芝麻糊糊里,没一会儿就融成了一片淡褚色的甜。 钟嬷嬷嗅着香气,不由自主地将算盘和账本放下。 含钏双手把碗送到钟嬷嬷眼前,抿唇笑了笑,“您请用。这是咱内膳房自个儿晒炒的芝麻面儿,和别的芝麻面糊不一样,咱们这个没苦味,只有甜香。您别看这小小一碗芝麻糊糊,可得费些功夫呢——芝麻先拿凉水过了两天,再放在太阳下晒了两天,把那层苦味儿给去了,再将薏米、百合、去了心的莲子、红枣、剥好的葵瓜子仁、南瓜子仁儿、杏仁儿用茶柄炒三道,再挨个儿碾碎。” 香,太香了。 钟嬷嬷吸了吸气。 谁不知道御膳房和内膳房的东西都是好东西?可那都给主子用的!出了内膳房,谁也甭想! 再加上,她和内膳房那管事姑姑张氏,就像一只猫一只狗,见不着想,见着了咬。 钟嬷嬷伸手接过,舀一口尝了尝,舌尖一搭上去,她眼睛就不由自主地瞪大了。 芝麻糊糊,谁没吃过? 都是市井里烂大街的东西,用料也贱,不比燕窝桃胶人参什么的。 可就是这烂贱的东西考手艺,否则御膳房的筛选标准,怎么会是一道简简单单的炒蟹粉呢? 这碗芝麻糊糊,比她上半辈子吃过的所有芝麻糊糊都香,一整碗几乎尝不出颗粒感,十几味料全都融在了一起,黄砂糖放进去的时机很好,融化得彻彻底底却尚未沉底。 钟嬷嬷没有迟疑,一口下去后紧跟着第二口、第三口、第四口,不一会儿碗就见了底。 含钏心里暗暗呼出一口长气。 太久没摸食材——徐慨暴毙后,她做饭就没了意义,张氏不允许安哥儿吃她做的饭,她自己也没有自炊自饮的雅兴。这罐芝麻面糊是她醒过来后现磨的,别人磨芝麻糊大差不差磨碎碾细就成了,她拿十斤重的玉舂整整磨了五个时辰,磨到像在摸绸子一样细,这才齐活。 含钏笑着给钟嬷嬷倒了一杯热茶,“吃完甜的,喝口茶,解腻。”含钏一向不善言辞,如今不善也不行了,在心默想了想,才将这段话捋清楚,“您昨儿个大发慈悲赏了婢子热水和暖壶,婢子身无长物,想着您人贵事忙,晨间不定有机会吃早饭,这芝麻糊糊方便又养人,就想着给您做个回礼。” 一番话说完,含钏手心冒着汗。 跟徐慨说话,她从没想过这么多,徐慨说啥,她听着就是,时不时嗯两声答一句,也没刻意奉承过,现在想想她笨嘴拙舌的,在宫里和王府好好活了这么多年也不容易了。 钟嬷嬷拿出一块绢子,抹了抹嘴巴角,“投桃报李!你这丫头倒还乖觉,叫啥来着?钏儿?” 含钏点点头,笑起来,“含钏,在外面姓贺。您叫我钏儿就成。” “得嘞。”钟嬷嬷点点头,“啥事儿呀?想浣衣局的姐妹们帮忙做点小针线?想找件绸衣穿穿?还是缺胰子板油了?” 吃人嘴短,钟嬷嬷也不绕弯。 含钏抬了抬头,笑得眯弯了眼,“借您记挂,钏儿想为同批入宫的小姐妹求个情。” 这倒叫钟嬷嬷挺意外的,“谁?” “小秋儿。”含钏抿嘴道,“听说有只恶狗追着她不放,您是浣衣局的管事嬷嬷,掖庭的二等太监都得给您排面。求您照拂小秋儿一二,别叫她被狗崽子叼了去。” 第六章 火腿扒鱼翅 钟嬷嬷眉梢抬了抬,脸色渐渐冷了下去。 她当然知道这些日子,长乐宫崔大海那徒弟追着浣衣局的一个小丫头不放。 死狗东西,根儿都没了,还逞男人! 呸! 只是她在这宫里三四十年的光景,什么人没见过?掖庭里男男女女,男不男女不女,鱼龙混杂,水深着呢!谁又是真心,谁又是假意,这谁能说清道明? 不说别的。 就冲崔大海是长乐宫淑妃身边的人,这掖庭里多的是不要脸的狐媚子往前冲,就为了跨过掖庭和内宫中间那道坎! 谁知道那丫头是不是欲拒还迎?是不是存心的?是不是还有后招?她可见多了狗咬狗,也见多了狗咬吕洞宾的,别到了最后,人自个儿乐意往上扑,反倒骂你挡了她的青云路! 更何况,这不是还没丢命吗? 丢命,在掖庭这地方,都不算什么大事儿! 钟嬷嬷心里过了千遍事儿,面上一动也不动,“那丫头叫你来求我的?”一顿,钟嬷嬷笑起来,“那丫头平日里内向寡言,不声不响的,没听说过还有个内膳房的好姐妹。” 含钏微微抬了抬下颌,把下巴抬起来看着人说话,对她而言,不是一件易事。 可既然老天爷给她做梦的机会也好,给了她重来一次的机会也罢,她若还唯唯诺诺,恭顺怯弱,活得跟还和梦里一样窝囊,她又对得起谁! 她没想好未来该怎么走,可她想救小秋儿一命!她发自肺腑地想救小秋儿一命! 徐慨说,她常常做噩梦,梦里头苦苦哀求,“别打我!求求您别打我!” 她为了活下去,为了不像小秋儿一样后背的肉烂得狗都不吃,她听话、她老实、她从不忤逆那些能决定她命运的人! 可最后呢? 她死在了她儿子,她亲生儿子那碗冰糖雪梨汤下! 含钏从脊梁骨根上升起了一股钻心的酸,慢慢腾空慢慢蔓延,酸成了辣、成了苦、成了痛! 含钏眼睛干涩,她很想哭,可她哭不出来,压根就没有眼泪,一个懦弱的、将希望永远寄托在别人身上的人是不配哭的! 小秋儿就像是她生命中的梦魇,将她死死魇在对生的渴望里,将她死死魇在了一个奇怪的、听话的怪圈里。 打破这个梦魇吧! 含钏或许不知道未来的路在哪里,可她知道,她应该试着改变些什么。 小秋儿的死,是在她十四岁的秋天,而如今耳房外的枫叶渐渐飘红,不是现在,又是什么时候? 小秋儿的死,或许与崔大海那个徒弟有关,或许单单因为那件平素绢里衣,可这其中透着的古怪叫人不得不深想。 含钏笑了笑,“小秋儿是同我一道入宫的姐妹,当初我五岁,她七岁,之后我到了膳房,她来了浣衣局。”含钏笑着,宫里头的规矩是见人三分笑,死了爹都不能哭丧着脸,“钏儿也不骗您,各有各的差事后,之后的联系就渐渐少了。如今拎着一罐不值钱的芝麻面糊就敢来找您,也不过是因物伤其类,由己及人这八个字儿。” 物伤其类,由己及人... 钟嬷嬷脸色没动,眼睫子却抖了抖。 含钏自然地收拾起钟嬷嬷手边吃剩的碗盅,将芝麻面糊的瓷盖儿压紧,用油纸裹实:“嬷嬷,我敢来找您,也是因为我知道您心里头有杆秤。您管着浣衣局这么些年,若没您守得像铁桶似的,浣衣局上上下下百多号丫头,一早挨个儿成了狐狸口中的兔子。” 钟嬷嬷爱钱,可若当真不管事,浣衣局只会更乱。掖庭是个三不管的地界儿,内宫的大爷作威作福,进出的侍卫、太医和帮厨虎视眈眈,这么多丫头,若管事嬷嬷狠心冷肠,什么事儿都能出。 徐慨同她说过,前朝的掖庭是太监掌事,还出过将宫女儿偷偷运送出宫卖到窑子里的丑事。 到了如今太祖开山,立下了规矩,谁碰宫女儿,右手碰砍右手,左手碰砍左手。 这个规矩挡住了侍卫太医的觊觎,却挡不住太监的虚鸾假凤——掖庭的宫女儿傍个内宫的太监,穿针引线进了内宫,还是清清白白的完璧,仍可做当贵人的美梦。 含钏安安静静地埋头收拾,将罐子往钟嬷嬷手边轻轻一送,“您过过的桥,比钏儿走过的路还多。您自有您的考量,钏儿明白。芝麻糊糊,您先吃着,之后钏儿再做了藕粉、黄桥烧饼这些个好吃又方便的东西来孝敬您,权当谢谢您昨日那壶热水和对钏儿的那份好心。” 含钏福了个身,转身走了,回去得正是时候,白爷爷招呼她上大菜。 “今儿个圣人碰见淑妃了,赞了淑妃娘娘鬓间海棠不俗,夜里应当是要去长乐宫,得做吃食备下。”白爷一边拿抹布擦灶台,一边考含钏和他嫡亲孙子白四喜,“你们都说说,预备个什么大菜合适?” 白四喜入宫学厨没几天,但胜在家学渊博,十四五的年岁就当了帮厨,爷爷又是内膳房里当家的师傅,跃跃欲试的模样显在了脸上。 含钏退了一步。 白四喜大声道:“做火腿扒鱼翅吧!正好昨儿个进了一只上好的金华火腿,分层分得绝妙,一层黄一层白一层粉,配上玉节鱼翅,再炖一只老母鸡引高汤,吃着细腻爽滑,夜里吃也不饱腹,用料也好,显得长乐宫对圣人的尊重!” 白爷爷没说话,看向含钏。 含钏余光看见灶边水盆里养得两条精神得意的乌棒,心里有了主意,看向白爷爷,强迫自己别低头,“做乌棒卤子面再配一碗桂花蜜吧。” 白爷爷笑起来,嘴角一带,脸上的肉跳了跳,特别有趣,“为何不选火腿扒鱼翅?” 白四喜也不服气,可他只要看着含钏,心里就生不起来气——谁会对漂亮小姐姐生气呀?不怕孤独终老吗? 含钏见白四喜也是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便笑言道,“鱼翅扒火腿,料够贵重,心思也用得很好。可玉节鱼翅在黄酒里发三个时辰才能发好,老母鸡高汤需要两个时辰才能炖烂。 “您仔细想想,淑妃娘娘是蜀人,爱好川菜,做惯她菜的师傅能平日里就预备上发好的鱼翅吗?圣人今日只是偶然赞了淑妃娘娘一句海棠不俗,淑妃转头就吩咐膳房预备圣人的宵夜,这叫圣人怎么想?往小了说,是淑妃娘娘有城府有心机,往大了说就是擅揣圣意,枉议圣踪!” 擅自揣摩圣意,都够砍头的了! 白四喜愣着了。 只是做顿饭.... 至于吗... 白爷爷敲在白四喜额头上的那记闷勺,表示很他妈至于! “做菜如做人,小崽儿,学着呢吧!”白爷爷袖口一挽,将铁锅闷在烧得火红的炉灶上,“今儿个内膳房热菜局甲子号的人都留下来。长乐宫小厨房做个白案还行,大菜还得从内膳房出!除了晚膳的八热八凉四拼,还得把鱼养好,松茸菌备上,桂花蜜挖出来放凉,都得提起十二万分的精神给爷候着!” 第七章 乌棒卤子面 天色渐暗下来。 内膳房热菜局甲字号里里外外都守着,中途长乐宫崔大海来过一趟,神色匆匆,“圣人过来了!预备着吃食没?”白爷爷将单子递过去,崔大海看了看,把桂花蜜改成青瓜冰球,将单子揣在怀兜里,又急匆匆往内宫赶。 之后来了个小太监,跑得一头的汗,对白爷爷点头哈腰,“白爷,素锦姑姑看过单子了,约莫亥时叫膳。素锦姑姑托小的传话儿,您经验足,这把儿就看您的手艺了!” 白爷爷沉稳地点点头,赏了那小太监一个银馃子。 含钏多看了那小太监一眼,白白净净的,十五六的年岁,长得都还算周正,就一双倒三角眼看上去绝不是个老实人,含钏脚跟脚送他出内膳房,笑道,“公公辛苦了。先头取单子是崔公公来的,如今崔公公是在圣人和淑妃娘娘跟前伺候着呢?” 那小太监抹了把额角的汗,多看含钏两眼,有一瞬间藏不住的惊艳,“这位姐姐好,叫我小卓子就行。” 听含钏说起崔大海,小卓子的背一下儿挺得笔直,看含钏的眼神多了几分玩味和炫耀,“姐姐口中的崔公公就是我师傅,很得淑妃娘娘的重视,如今正近身伺候呢!” 一边往出走,一边往含钏身边靠。 “姐姐往后若是有事,捎信来长乐宫找我小卓子就是。”小卓子的胳膊肘快要贴到含钏胸前了,“别的不敢说,内宫的胭脂花粉、绢花香囊,姐姐您一句话。” 姐你大爷的! 含钏抿嘴笑了笑,不动声色地拉开距离,将小卓子送出内膳房。 回到膳房,白爷爷一手摁乌棒头,一手拿筷子去鱼鳞,开膛破腹收拾干净后,左手攥住鱼身较粗的一端,右手用筷子夹住鱼身,手上功夫极快,两个眨眼便将两面鱼肉全部褪入盘中。 白爷爷大拇指飞速一旋,盘子就转到含钏跟前。 含钏束发净手,边沾水边摘鱼刺,防止细刺粘在鱼肉上。 这是个精细活儿。 宫里头不爱给主子上鱼鲜,一是鱼吃的就是新鲜劲儿,内膳房到内宫抄小路跑,长则半个时辰,膳食送到,鱼肉早就老了,二就是怕鱼刺捻不干净,若是贵人卡住了,那就是诛九族的重罪。 含钏没想进内宫见徐慨,更不想提前几十年见阎王,认认真真理了三遍后才开始起墩子。 天渐渐落黑,内膳房起了灯,除却有规律的宰切声,便只有柴火窸窸窣窣燃烧的声音。 白爷爷掌大勺,剥笋剁菌菇,刀起刀落,笋片薄得像纸,大菜刀往外一斜,一溜笋片儿炸熟猪油里,再放葱姜呛香,篓子捞葱段姜片不用,放入鱼头、尾及肚边,煎至两面金黄,灌高汤,旺火烧开。 不一会儿,膳房里蹿出了鲜味儿、香味儿、笋片的清甜和乌棒独有的粘腻味道。 含钏将鱼肉剁碎,另起锅熬汤,将鱼肉和酱油、精盐、鸡素放入国内旺火烧涨后转温火熬煮。熬鱼羹的功夫,含钏转身备好凉拌青笋和小茶丸。 这是白四喜进宫头一回见到含钏做大菜,看得眼神亮晶晶,目瞪口呆。 嗯...怎么说呢? 往日的含钏美则美,美在皮囊,美在身段,美在姣好的五官。 在灶台后的含钏,陡生出一股子气势,端锅起灶行云流水,收放麻溜果断,一勺子挖下去绝无半分犹豫,有一股落子无悔,至死方休的洒脱。 白家世代做御厨,好厨子他没当过,还没见过吗? 含钏手上一起范儿,他就感觉和顶尖的师傅身上的那股气质差不多——十三四岁的小丫头就当爷爷的帮厨,在这靠手艺吃饭的内膳房没有不服的人,这...本就是顶尖师傅的成长之路啊! 白四喜看了看手上的青瓜。 他还是先老老实实挖瓜吧.... 白爷爷做汤底,含钏做卤子,白案揉面,三方差不多同时起锅关灶。白爷爷最后把关,掸了湿面粉在鱼肉卤子里搅匀,再将面条下热水煮熟后放进半冷的水盆,过掉面条上的粘液,随后用爪篱将水滴掸净。 来取菜的还是小卓子。 白爷爷沉声交待,“请小厨房最后将卤子、汤底和面合起来时,汤底最后加盐,否则卤子会稀。” 小卓子连连点头记下,又苦哈哈一张脸,“还请随后留几位师傅可好?万一夜里圣人又要加膳,虽说按规矩是小厨房先顶上,可您也知道...” 白爷爷嗤了嗤,点点头挥个手,表示明白。 内宫的小厨房是副什么德行,他了解得很! 内宫小厨房那群娘们儿做饭能有多好吃?饿不死你,就成! 等了半个时辰,内宫来了人,白爷爷将食盒拎开,乌棒卤子面用得差不多了,剩了点面条,几样小菜也进得不少,青瓜冰球却还剩了许多,白爷爷满意颔首让众人歇去,留了含钏和四喜守膳房。 守膳房,是怕圣人再传膳时灶火灭了,得留两个人守着灶火。 含钏端了个小杌凳坐在灶火边儿,时不时拿铁串子抖抖柴火。 火光映在含钏侧面,静谧且安宁,狗啃一般的刘海也显出了几分可爱。 四喜坐到含钏身边,心中天人交战了一会儿,终于还是问了出口,“钏儿,你当时为啥要点乌棒卤子面呀?” 为了显得自己不是不服气,四喜赶忙再道,“听了你的解释,我知道火腿扒鱼翅不行。可我没弄明白,乌棒卤子面怎么就行了?乌棒面是江南菜,可用料做法都不名贵。我进宫的时间虽不长,可也听说圣人这些年偏爱年轻活泼的小妃嫔,杨淑妃已经...” 四喜没说下去。 含钏淡定接话,“已经失宠有一些时日了。” 四喜四下看了看,见着实没人这才点点头。 含钏笑起来,“杨淑妃从潜邸时就陪伴着圣人,为圣人生儿育女,常伴左右,正是因为这份情,圣人才会因为一簌海棠花来看看淑妃。” 不知为何。 含钏说起这些话,心里有些痛。 含钏垂了垂眸,拿铁串子又捅捅炉火,“食材是否名贵,用料是否丰富,都是次要的。对圣人而言,淑妃是他的家常味道。海参鱼翅常有,家常味道却不常有,而乌棒鱼卤子面就是圣人潜邸时爱吃的一道家常宵夜。” 四喜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含钏抿嘴笑了笑,努力将声音里的气提起来,想了想从怀里扔了本小册子给四喜,努努嘴,“翻到第二十三页,更重要的原因是这个。” 四喜听话翻开,认真读下去。 “乌鳢,鳢首有七星,性温,强肾经。” 强肾经.... 圣人叫膳,一般都在同-房叫水后... 这时候上一盏强肾经的乌棒卤子面... 四喜看向含钏的眼神,透露着由衷的敬佩。 第八章 肉丁大馒头 圣人到底不是猪。 之后也没再叫膳,含钏和白四喜捱到丑时就被白爷爷撵去睡了。 第二日,白爷爷放了含钏半天假补眠,含钏一觉睡到晌午。 她是被阿蝉带回来的肉丁馒头的香味馋醒的。 正巧外间的两个小丫头也回来了,含钏笑着分了两出去,这两小丫头应当是去年进的宫,含钏还记得一个叫香穗,一个叫谷子,都是七八岁,如今在针织房当差,素日吃的是大锅饭,每日眼巴巴地打着含钏和阿蝉的秋风。 其实,也带不了什么好东西回来。 肉包子还是管够的——饿不着,就是做厨子顶好的好处! 如今一人分一个肉丁大馒头,一口咬下去,肉丁和着黄酱滋滋儿冒油,葱香味、香油味儿、肉香味儿、香糟馒头的味儿混在一起,叫人食指大动。 香穗眼睛大大的,边吃得津津有味,边嘟囔着和含钏抱怨,“...本来早该下歇,浣衣局立了新规矩,耽误了时辰!” 阿蝉笑问,跟逗小孩儿似的,“浣衣局立了新规矩,跟你们针线房有什么关系?分明是自己活儿没做完,被姑姑留下来认罚了!” “才不是!”香穗气鼓鼓,又想起这好吃的肉丁馒头是阿蝉带回来的,她嘴里还留着肉味儿呢!声音便渐软下去,“...现在进出浣衣局都得两个人一起走,我们将承乾宫的衣裳补好了,可浣衣局一时半会抽不出两个人结伴来拿,我们就等呀等...” 两个人出门,好歹是多了一重保障,也能减少几分旁人的觊觎.... 含钏嘴嚼着馒头,耳朵里听着话,心头动了一动,有些...不知作何感想。 钟嬷嬷,到底愿意照拂着这一群苦命的姑娘。 有些人看着凶,心却不坏.... 含钏想起昨儿个夜里那小卓子在内一张脸,在外一张脸的做派——有些人看着老实本分,却满脑子满肚子花花肠子! 狼崽子是防范住了,可洗皱巴的平素绢里衣怎么办? 若真到那时候,她答应为小秋儿赔钱,也不知钟嬷嬷愿不愿意放小秋儿一码? 钟嬷嬷人不坏,当初怎么会为一件里衣就罚了小秋儿杖责二十呢? 含钏胡思乱想着,阿蝉还在逗小孩,“那可咋办!你们针线房和浣衣局可是搭子,一个补一个缝,以后她们耽搁时间,你们就吃不了饭。到时候轮着你们打菜,膳房就只有剩汤剩饭....”阿蝉靠在含钏身上,做作地“啧啧啧”,“往后你们日子可惨着了!” 香穗快哭了。 含钏噗嗤一声笑出来,拍了拍阿蝉的手背。 逗小孩的日子总是快乐的,嗯...虽说小孩子一想到以后只能吃剩菜剩饭,藏在被窝哭了一中午,两只眼睛红红肿肿,看着惨兮兮的... 一连十来日,圣人都宿在了长乐宫。 甲字号忙得脚不沾地儿,白爷爷整日整日想着菜谱,含钏便捏着菜谱找内务府领食材,体验了一把宠妃身边人...哦不对,宠妃身边厨子耀武扬威之感... 含钏努力回想,在梦里头有这一遭没?日子过了太久,含钏回忆了半天才对上号——有,倒是有这么一遭,圣人突然又宠起杨淑妃来,宠了约莫一个来月,淑妃就诊出来有孕,龚皇后拨了两个擅药膳的嬷嬷专门在小厨房伺候淑妃,皇后赐了人,淑妃要内膳房菜的机会就渐渐少了下来,白爷爷跟着就告老辞宫,出宫养老去了。 之后淑妃产下一位小公主,圣人虽时常去看她,宿在长乐宫的日子却少之又少。 宫里头都笑杨淑妃,用后半辈子的宠换了个不值钱的公主。 再后来,含钏做了徐慨的妾室,怀上安哥儿时,顺嫔娘娘召她入宫,悄声告诉她,有孕时千千万不能大补,若是将孩子补得太大,肚子会被撑得特别难看,青一块儿花一块儿的,就跟当初的杨淑妃一样... 含钏那时候才明白过来,圣人不宿在淑妃处,仅仅因为淑妃怀孩子时肚皮上的印迹,没消下去... 等等。 含钏捏着乳鸽的翅膀,突然想起了什么... 那两个擅药膳的嬷嬷,可是皇后派过去的... 若是让白爷爷继续为淑妃配菜,别的不敢说,至少能做到膳食合适,荤素合理!至少不会因胎儿过大,在肚子上留下消不掉的痕迹! 含钏有点慌,抬头看了眼沸反盈天的内膳房,白爷爷正在调晾肉的酱汁儿,其他几位师父也正备着晚膳的料,含钏像怀里揣着一个烫手的大秘密却无处开口,要不要给白爷爷说?可这怎么说?说自己做梦梦见的?还是说自己已经过了一世,走了一遭,她其实啥都知道? 她听说白爷爷内人家里是给雨坛寺,专司供奉烟火的,到时候别把她捆在观音娘娘前,让她现真身! 含钏犹犹豫豫的,一犹豫就犹豫到了九月初,掖庭的枫树红成一片。 淑妃被诊出有孕。 平地一声惊雷,炸得内膳房喜笑颜开。 白爷爷满面红光,在内膳房走来走去,一会儿吆喝着晚膳备下的单子得变,一会儿吆喝白四喜雕个萝卜花都费事儿。 阿蝉挤眉弄眼,和含钏咬耳朵,“你看你师傅,挺着个肚子,欢喜那样儿!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他老人家怀了龙胎呢!” 虽说不应该嘲笑师傅,但是含钏一下子笑出声。 紧跟着又开始愁。 诊出了有孕,专业催熟催大的嬷嬷还会远吗... 刚过了晌午,淑妃的赏赐就下来了。 装了三个托盘,一个盛着一条小婴儿手臂那么长的人参,点名了给白爷爷,一个盛着二十来锭银元宝,一个盛着几支小小的银钗。白爷爷带着众人朝东南方向磕头谢恩,做主将银元宝给分了,几支银钗分给了内膳房的宫女儿。 过午歇,白爷爷杵在灶台边儿,面对含钏左看看右看看,哪儿看哪儿嫌弃。 含钏有些不安地捋了捋刘海。 “过会儿,爷爷熬点血燕盅,你,带上阿蝉给长乐宫送去。”白爷爷眯着眼打量,“去换条干净裙子!把娘娘赏的银钗戴上!脸给爷爷我洗干净!也不知道一个姑娘家家的,咋这么脏!脸上灰扑扑的!我问问你,你这刘海,是不是把头寄到内务府,请他们家的旺财给咬的?” 第九章 血燕桃胶皂角米 含钏被白爷爷一顿排揎整得木愣愣的,脑子里还是前头那句。 去长乐宫? 去长乐宫干啥? 她一点也不想踏进内宫! 含钏连连摆手,“不了不了!我一个掖庭的粗使丫头,到贵人跟前晃不合适!咱们往日谢娘娘赏,不也是托长乐宫的素锦姑姑将心意送进去吗?万一惹了贵人的眼,钏儿被赏了板子倒没啥,就怕连累师傅!” 含钏急赤白眼一顿解释。 白爷爷“啧“了一声,这丫头哪儿哪儿都好,就是心眼太死了!他还能干几年?人走茶凉,物是人非,如今他在内膳房还掌得住,他告老还乡了,这丫头咋办?老常是个好心眼,可老常手上功夫平平常常,始终成不了大器,也庇护不了含钏和阿蝉两个丫头。若来个心眼差的大师傅,这两水灵的丫头在内膳房还能活? 退一万步,这丫头有悟性,做菜有灵性,踏实敦厚,若是个男子,在膳房混上个几十年也是个大师傅。可偏偏托生成了姑娘,姑娘在宫里可掌不了大勺!一辈子当帮厨吗?可别忘了,只有内宫的女使才能到年龄求个恩典,出宫嫁人的! 进内宫,在贵人主子身边掌小厨房,是这丫头最好的归宿。 如今东西十二宫,拿得出手的小厨房掌事姑姑,寥寥无几。 等混到二十五岁,能出宫了,凭着一手御膳手艺,出来什么人才找不到? 白爷爷顺手一记闷勺想敲过去,勺子挥到一半,想起这丫头晌午还要去见贵人,硬生生止住了。老头儿闷了闷,强行耐心将话讲透,“爷爷我年纪再老,也进不去内宫。你是我徒弟,淑妃娘娘赏了这么多东西,你不去谁去?若淑妃娘娘见你一面,看你老实本分,将你留在内宫,岂不好着呢?” 含钏立刻冒了一背的冷汗。 长乐宫在东六宫,千秋宫可也在东六宫! 千秋宫有谁? 有徐慨! 含钏面色都白了。 白爷爷晓得含钏胆子小,可倒是头一回见她害怕成这样,扶在灶台边上顺着坐下,“真不想进内宫?” 含钏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白爷爷叹了叹气,“淑妃娘娘有孕,是难得的喜事。我若凭我这张老脸去求求淑妃,你留在内宫,倒是十拿九稳...你说说,你是怎么想的?” 含钏眼眶酸酸的。 白爷爷对她真的很好很好的。 “我没想过要干嘛...”含钏隔了一会儿才开口说话,“我脑子笨,内宫...我...我很多事儿想不透...让我做菜挺好的...” 上辈子,她被顺嫔娘娘要去,又分到了千秋宫,就一直待在徐慨身边,徐慨是个好伺候的,她做清汤小菜他也吃,她做浓油酱赤他也吃,徐慨身边人简单,如今她想一想,内宫里哪儿有什么简单的人啊...是复杂的人,徐慨都帮她拦了... 她其实不怨徐慨的。 就算她最后被亲生儿子毒死,她也不怨他的。 如果没有她,徐慨或许就能和张氏平安喜乐,好好过一辈子吧? 三个人,三种不快乐。 何必呢? 就别去掺和了吧。 离得远远的,她做她的菜,徐慨好好当他的秦王,没了她,两个人好好的,生儿育女,或许徐慨也不用早死,或许张氏也不会心怀怨怼,或许他们的孩子能在嫡子长子的光环下,名正言顺地长大、好好地走下去。 含钏胸口痛得钻心,一抽一抽地痛着,可还是没有眼泪,轻轻叹了口气,“师傅,我只想好好做菜,这是我唯一的长处。别的我应付不来,若是出了岔子,淑妃娘娘看在您的情面,是罚我好,还是不罚好呢?” 白爷爷深深地看了含钏一眼,隔了半晌,才叹了口气,“去吧。给爷爷我清理血燕,恩还是得谢!让素锦领你和阿蝉在淑妃娘娘门口磕个头,就不进去了吧。” 冲着淑妃娘娘赏给白爷爷儿子吃的那一条人参,也该这么谢恩! 含钏抬起头欢快地应了是! 既是谢恩,用的材料是白爷爷的私藏,没取公中的料材。 血燕被提前泡发开了,是山南的贡品,每一盏都通体透红,含钏小心翼翼地取了一盏,拿银镊子将细毛发挑干净,清洗了桃胶和皂角米,炖在文火上。不一会儿,就起了香,软软甜甜的,清冽的味道透过白瓷盖子的小孔散发出来。 这是道简单的,慢慢炖开,把燕窝炖化在水里就好。 含钏转头配起了成套的点心。 白四喜打完墩子,就蹲在旁边看。 看含钏取了椰汁、椰蓉、黄砂糖、牛乳和玉米粉,在瓷碗内侧刷了一层味道清淡的玉米油,将牛乳和玉米粉混合均匀,另起小锅,将剩余的牛乳、黄砂糖和椰汁倒在锅里,中火熬煮,一边熬煮一边搅拌,在椰奶液煮沸后,立刻将牛乳和玉米粉的混合液倒入锅中,快速搅拌起来。 含钏手法很稳,约莫十来下,锅里原本流动的液体变得越来越粘稠,含钏迅速将锅子离火倒入刷有玉米油的瓷碗里,将椰蓉洒在了溶液上,蒙上一层厚厚的油纸。 空气中,有浓厚的椰奶香和甜香。 含钏将瓷器碗藏在放着冰块的瓮中。 这方儿,白四喜还是头一回见。 他终于明白,为啥膳房出去的师傅,再差也能将食馆做得红红火火——在膳房浸润十来年,冷菜、白案、红案,甚至饭、面、米,都有百来种做法,都藏在了心里。 这些样式,在宫外可是看不见的! 宫里的师傅,虽说术业有专攻,可什么热菜用什么凉菜来配?什么菜配什么酒水?甚至什么菜配什么碗碟,这些宫里的师傅都头头是道,能论出一本经来!无论是配菜,还是做菜,非得要让一个人做出八凉八热四拼两糕点的席面来,宫里头的,谁也不虚! 白四喜喟叹一声,“钏儿,你要是在宫外开个馆子,必定日进斗金,生意兴隆啊。” 这个赞美合适! 很实惠! 含钏笑眯了眼。 等了两个时辰,燕窝熬化了,椰奶小方也成型了,含钏从庭院里摘了朵殷红鲜艳的石榴花摆盘装碟,换了身干净衣服,和阿蝉一道在二门见着了来接她们的素锦姑姑。 素锦姑姑是淑妃娘娘身边第一人,三十来岁的年纪,国字脸,人显得很严肃,拎开食盒看了看,难得笑了笑,“这血燕成色难得,白爷破费了。”又看了椰奶小方,小赞一句,“心思倒巧,石榴多子很应景。”抬头看了含钏和阿蝉一眼,两个丫头都长得不差,尤其是有刘海那个,身量纤长,皮肤白皙,看着很有灵气,“真不进殿给娘娘问个安?” 含钏埋着头,“婢子们粗手粗脚的,害怕污了贵人的眼睛。” 素锦姑姑不置可否,递了宫牌,带着两个丫头往里走。 第十章 紫槐蜜一 含钏手中捧着托盘,低着头走路,碰见出行的贵人便转身,让脸和墙,面对面亲密接触。 约莫是天气凉快了,宫里头的贵人像终于能放风了似的。 这一路过去,含钏面壁三次,跪避两次,走得十分曲折。 怪不得配菜时,要留足半个时辰的新鲜期。 比如做翡翠白玉汤,要在白菜梗子半熟不熟的时候起菜起汤,装在密闭保温的紫砂锅里,利用这一路的余温将白菜焖得刚刚好。 这就考较师傅们的手艺了。 故而很多不够格设小厨房,位份不够、恩宠不够,在内膳房里没有专用字号的小主,每天吃的饭、喝的汤,要不是凉的,要不就焖煮过了头... 长乐宫在东边,靠圣人所居的太极殿不远,离水波碧漾、湖光山景的太液池也不远,距离膳房,若是脚程快,也不过小半个时辰,位置在东西十二宫里算是上等。 杨淑妃喜欢杏花,长乐宫外的杏树郁郁葱葱种了二十来株,如今这时节没杏花儿也没杏子,宫人没刻意修剪枝丫,郁郁葱葱一片,很有些许野味趣意。 含钏将食盒托给素锦姑姑,和阿蝉跪在正殿门口,端端正正磕了三个响头,两个丫头声音清清脆脆,“内膳房甲字号谢娘娘赏,愿祝娘娘平安和乐,万事安康!” 正巧有位身穿深褚色嵌斓边,头发挽成个小攥儿垂在耳后,戴着一对珍珠耳环,姑姑打扮的妇人从甬道走过来,身后跟了两个粗布麻衣的嬷嬷,其中一个虽低着头,眼珠子却咕噜噜,嘴边长了个痦子,瞧上去不是个老实人。 含钏和阿蝉赶忙跪到一边。 素锦姑姑从内殿迎了出来,领头那姑姑余光瞥了含钏和阿蝉,语气自矜,“长乐宫新来的丫头?” 含钏低着头,眼神定在了青石板上,只听素锦姑姑笑道,话里好像绷着根弦,“孙姑姑您可说笑了!长乐宫可不是那起子不知轻重的地界儿。皇后娘娘都正为着国库和银子,裁减身边的惯用人儿呢!咱们娘娘别的不会,跟着学跟着做,还是得用的....这两丫头是掖庭内膳房的人...” 模糊掉了含钏和阿蝉的来意。 素锦口里一顿,换了个语气,“得了,你们的心意,淑妃娘娘知道了,自个儿取了牌子出去吧。” 含钏将头埋得低低的,低声应了是,等素锦和那个姑姑走远了,这才和阿蝉站起身来,找小宫人兑了出内宫的牌子,三步并作两步走埋着头,嘴角抿得紧紧的,踏出长乐宫的大门,阿蝉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刚吓死我了...” 含钏心里也纾了一口气。 对于能随意决定她们生死的人,提着一口气,总是好的。 “...那位姑姑看着真面生。”阿蝉低声说道,“没在内膳房看到过。若是哪宫的掌事姑姑,也应该来过内膳房...毕竟主子们吃食上偶尔会有特别重大的交待...” 比如圣人大驾光临,或者娘家人来宫里,或者所出的皇子公主满生辰... 这种时候,各宫的主子都会派身边得力的来膳房对单子——否则白爷爷又怎会和素锦姑姑认识? 内宫里,四处都是三三两两,结对而行的宫人。 含钏没立刻答话,和阿蝉走到僻静地方时,才小声说,“人家去的都是御膳房,不来内膳房,咱们怎么会见过?” 阿蝉“啊”的一声把嘴捂住,“是皇后娘娘身边的人?” 含钏点点头。 那两嬷嬷,估摸着就是皇后赏给淑妃的饮食嬷嬷。 含钏微不可见地叹了口气,看素锦对那姑姑的态度已很是恭敬了,淑妃和皇后也没啥梁子,一个是圣人潜邸时的侧妃,一个是正室,两个都有儿子,龚皇后生的皇次子和淑妃前些年产下的皇八子,差着八岁呢!龚皇后那一手,可是直接断了淑妃承宠的路...圣人都不宿在长乐宫了,淑妃和圣人的情分只会越来越浅淡... 女人和女人之间,就算没有梁子,就算一方尊着敬着另一方,就算压根没挡路...下起手来,也毫无顾忌。 宫闱的甬道狭长,含钏望了望这被红墙绿瓦分割得四四方方的天。 都是被困在笼子里的人,是不是只能作困兽犹斗? 又有贵人过道。 含钏和阿蝉连忙面壁跪下。 一股冷冽的松柏香从身后传来。 含钏瞪大眼睛,指甲压进了掌心的肉里,待贵人走过,含钏才抬头遥遥一瞥,靛青绣银丝的外袍就在十米外,好像只要风一吹,她就能看到那个人的侧脸。 含钏有些发抖,拉起阿蝉往另一条甬道走去,几个拐弯,人变少了,地方变僻静了。 含钏背靠在树干上,从袖中掏出一颗山楂泥丸塞进嘴里,冲鼻的薄荷味一下子让含钏发蒙的脑袋冰了一下,响得如雷鸣的心跳声慢慢减轻下来。 阿蝉晓得含钏突然多心悸的毛病,便让含钏靠在自己身上,承担了大部分的重量,“是心悸又犯了吗?也是,若是在内宫甬道里犯病,被人瞧见了,咱两都得迁出膳房...好些了没?” 含钏轻轻点头,捏了捏阿蝉的手心,表示没事。 阿蝉这才一边帮含钏顺着背,一边左看看右看看,见四下僻静,草木葱茏,隐隐约约能透过高爬的藤蔓看见远处的太液池,不远处立着一栋三层雕花小楼,便笑道,“这哪儿呀?你怎么左拐右拐,就到这儿了!” 含钏也笑起来。 这地方是太液池西南角,徐慨性子冷,话也少,喜欢在僻静地方看书,寻摸了许久,才找到这处前朝留下来的戏台子,他便戏称那栋三层小楼是他的别院和藏书阁... 含钏的笑渐渐浅下去,理了理衣裳,正欲和阿蝉离开,却听见不远处传来几下闷声闷气的哼唧,和一连串粗重的步伐。 含钏赶忙拉着阿蝉蹲下,往灌木丛里闪躲,含钏踮着脚透过枝丫间的缝隙看见三个太监,拖着一个身量瘦弱的宫女儿往树丛里走,那宫女儿嘴里被塞了白布条,蓬头垢面的,死命挣扎却抵不过三个男人的力气! 其中一个太监将头抬了起来。 赫然就是长乐宫崔大海的那个徒弟,小卓子! 阿蝉将含钏的手抓得紧紧的。 含钏屏气探头,终于将那宫女儿的脸看清楚了。 是浣衣局的小秋儿。 第十一章 紫槐蜜二 小秋儿眼睛瞪得大大的,两行眼泪从眼睛里淌出来,她或许是认命了,或许是被吓傻了,任由那三个没了根的太监将她摁倒在地。那个一直向她示好、一直纠缠她的太监,叫小卓子吧?正两腿跨坐在她的身上,兴奋地解开她的盘扣,而摁住她的另外两个小太监,眼神狂热且诚挚,像两把尖刀一样死死定在她的脸上、胸上、腰上... “你这贱娘们儿,你说你早从了多好?还是你个小-骚-货,就爱这天当被子,地当床的调调?” 小卓子的声音肆无忌惮。 那两小太监听着小卓子的骚话,如同自己在干一般,发出了桀桀怪笑。 “你放心,我懂得多着呢!你若安心从了我,我师傅一定让你在浣衣局吃香喝辣,谁也都敬着你!”小卓子磕磕笑道,“你若还挣扎,老子让你死!” 油腻腻的手摸进了她的裙摆里,马上要碰到她的亵裤... 小秋儿陡然生出一股力气,用尽全身气力死命挣扎,将头猛地撞向小卓子。小卓子被撞得眼冒金星,气急败坏下,“啪”的一声扇了小秋儿一耳光,啐了口水到小秋儿脸上,“妈的!臭娘们儿!” 反手又给了小秋儿一耳光! 小秋儿满面是泪,鼓大眼睛看着那张脸离她越来越近。 “啪嗒!” 一声巨响! 小秋儿惊恐地看着那张脸上的瞳孔陡然放大又突然紧缩,鲜红的血液从他的后脑勺滴落在她的脸上,血还是温的!是热的! 那张脸一下子栽倒在了泥土里! 小秋儿泪眼朦胧中,看到一个姑娘双手将一块巨大的石头高高举起,恶狠狠地站在她眼前。 “还愣着干啥!”那个姑娘的怒吼声,“站起来,还有两个跑了!” 那姑娘将巨石往旁边一扔,一把将她扶了起来,转身去追那两见事不好立刻逃跑的小太监,不远处还有个宫女打扮的姑娘正艰难地追着。小秋儿站起身来,腿软得无法站立,只能靠在树上,眼泪簌簌往下砸,浑身抖得厉害,泪眼婆娑中她眼看着那两位姑娘一人一个拽住那两小太监往回拉,又将那两个小太监拽到她跟前强摁住跪下! “磕头!” 留着刘海的那位抬巨石的姑娘,带着哭腔吼道,“给这位姐姐磕头!” 小卓子的身体还保持着双腿跪地,脑袋倒栽在土里的样子,两只三角绿豆眼睁得又大又圆,大股大股的血液从他的后脑勺往外冒,像极了甜腻丰润、粘稠浓郁的紫槐蜜。 两个小太监看到小卓子的惨状,瑟瑟发抖,跟不要命似的磕头如捣蒜,“姐姐...姐姐...姑奶奶...我们错了!是卓公公!卓公公说干这一票,就给我们五两银子!还让我们...”小太监闭了口,“您大人大量!卓公公该死!卓公公该死!我们去年才进宫!家里穷,被爹妈送去净了身,太监都是没根儿的可怜东西!您就看在我们挨了刀,遭了报应的份儿上,饶了我们吧!求求您了!求您了!” 小秋儿害怕地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退,情不自禁地看向那个姑娘。 那个姑娘就是含钏。 含钏面色极冷,“哪宫的太监?” 其中一个忙哭道,“回姐姐,小的们是掖庭帮工的!” 含钏再问,“会写字吗?” 两个都赶紧摇头。 含钏从怀里掏出一支雕萝卜花的刻刀——这支刀,从她醒过来就被她贴身揣在身上。含钏将刀往地上一扔,“要我帮你们割舌头,还是自己割!” 小太监的面孔从惊恐、到绝望,再到充满戾气,两两相望,似乎在蠢蠢欲动! 妈的! 反正都要哑巴,还不如拼一把! 其中一个使劲蹬腿想脱离背后的束缚,谁曾料到这宫人手上力气太大,将他压制得死死的,压根动弹不得! 阿蝉手上一使劲儿,那太监的胳膊便被“嘎吱”一声卸了下来! 当厨子的,宰鸡杀牛,剁骨刮肉,啥都得干!力气大着呢!寻常的男人都没这手劲儿,更何况几个饭都吃不饱,缺了根儿的宦官! “老实点!”含钏低斥,冷笑道,“除了五两银子,那小卓子还应了你们什么?!是不是应了你们,等他玩完了,你们也能接着上!?砍你一根舌头算什么?要你们的命,都要得!” 真相被戳破,那两太监浑身如抖筛。 含钏朝小卓子方向努了努嘴,强撑起身子,刻意压低声音,“杀了一个,和杀三个有甚区别?当哑巴和当死人,自己选吧!” 小卓子的死相太惨了。 后脑勺被砸得稀烂,血肉模糊,瞪大的眼睛死不瞑目,一边脸贴在土上,一边脸冲着他们,眼睛的焦点似乎就落在那两个小太监身上。 其中一个受不了了,尖叫一声后冲到含钏跟前,横拿起刻刀便往嘴里一划,顿时满嘴是血! 空气中瞬间弥漫开来厚重且腥臭的味道! 含钏强迫自己压制住反胃的冲动,看向另一个,另一个满脸眼泪,被阿蝉死死扣住,他的肩膀被卸掉了,根本无法动弹,小卓子的死相、同伴满嘴的鲜血让他接近崩溃——这两个夜叉是一定会杀了他的!是一定会杀了他的!她们连内宫的太监都敢杀的啊! 命和舌头,傻子都知道选啥! 这个心一横,舌头一屈,上下门牙磕紧,又是一嘴巴子的血! “滚!”含钏声音压低。 那两小太监捂住嘴,哆哆嗦嗦爬着往外跑! 含钏胸口填满的甜腥的怒气突然消散而去,那股怒气混杂了许多情绪,从胃里、从心里从心里、从喉咙里,一下子冲上鼻腔和眼眶。 小卓子该死! 都该死! 该用刀子一片一片将肉割下来,倒挂在梁上,让血流干净,让风把这具肮脏的躯体吹干,让太阳把他的水分晒干,让秃鹰和野狗把他的肉啃烂叼走! 梦里,小秋儿的死,必定和小卓子有关! 含钏看向小秋儿。 记忆中的脸庞在眼睛里复苏。 脸圆圆的,眼睛也圆圆的,小小的嘴,小小的鼻子,还有完整的身体、完整的皮肤和完整的脊背。 含钏像全身失去力气,眼泪突然喷涌而出,像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刷出来,她终于能哭出来了,她还有眼泪...小秋儿还活着...含钏仰起脸来,她这才发现枫叶好红呀,好红呀... 阿蝉也怕得“吨”一下跌坐在地,双手捂脸,哭了出声。 小秋儿抱住两个,眼泪打不住地往下流,三人抱在一起,无声地哭成一团。 三个姑娘,一具尸体,缩在灌木丛里,被不远处三层小楼里的身影尽收眼底。 “主子...您看...”那个身影身后的人轻声开口。 “强撑出来的穷凶极恶....”那个身影也不知在点评谁,笑了笑,“等她们走了,把尸体套上大石块沉了太掖池,那两个太监...” 做了个抹脖的手法。 似乎在呢喃自语。 “哑巴,能有死人守得住秘密吗?” 第十二章 羊汤拉面 暮色降临,含钏三人神色匆忙地从内宫走回掖庭,三个人在二门埋着头兑了牌子,没叫侍卫看出端倪。 走到一半,含钏突然想起什么来,哑着嗓子,“浣衣局不是立了新规矩,宫人出行必得成双不落单吗?” 小秋儿木了木,立在原地,红彤彤的鼻子,圆圆的眼睛一动不动,“...今儿钟嬷嬷让梨桃和我一块儿去内宫送洗好的衣裳,回来的时候,梨桃说肚子疼,将我一个人抛那儿了,后来...我就遇见了...” 小秋儿没说下去,脸皮变得煞白,她明白了,含钏也明白了。 就像那五两银子。 人心,总比想象中,更容易俘虏。 含钏摸摸小秋儿的脑袋,看了看天色,吸了吸鼻头,轻声道,“走吧,咱们去内膳房,肚子也饿了,我给你做点东西吃。” 晚膳早已送走,内膳房点着两三盏油灯,守夜的宫女儿趴在灶台上打瞌睡,见含钏、阿蝉还有个面生的小宫人进来,忙迎过来,“钏儿、阿蝉,你们哪儿去了?白师傅差点派人去找你们!又听说皇后娘娘的人在长乐宫,便打消了这个念头...宫禁的时辰又快到了,便留了我在这儿守着等你们...” 油灯昏黄中,倒是瞧不清三个人红肿的眼睛和憔悴的神色。 含钏糊弄两句,“...从长乐宫回来的路上,没人带着,我们就迷了路....正巧遇见隔壁浣衣局的小秋儿,就一块儿出来了...”转了话头,“还有食材没?都还饿着呢。” 宫女儿指了指竹篮子,“白师傅给你留了几块饼子,你们将就着吃吧。”打了个哈欠,“我先回去了。” 那宫女儿一走,内膳房重新变得静悄悄的。 白师傅留的饼子回潮了,软绵绵的,就像小卓子被石头砸到地上,那根软绵绵的脖子。 含钏一下子没了吃饼子的兴致,再看阿蝉和小秋儿,阿蝉满面呆滞地靠坐在椅凳上,小秋儿低低地垂着头,两个人像两根木头桩子,动也不动,除却轻微的呼吸声,没有更大的声响。 含钏站起身来,深吸一口气,另起了炉灶,拿瓷碗从布袋中挨个儿舀出松子仁儿、胡桃仁敲碎,再加上糖屑和脂油,和入面中。撸起袖子,把面揉成团后再压成饼,送入上下都有炭火的灶火中烘烤。 不一会儿,饼的两面都煎黄了,含钏麻利地撒上白芝麻。 做饭能让她从别的情绪中剥离出来。 腻人的甜香、丰富的油脂香和能饱腹的小麦香,从两面锅钻了出来。 炭火将烧饼烤得“滋滋”作响,白芝麻不一会儿也变成了金黄色,含钏戴上厚手套将饼子从炉火里送出来,又用面筛子过了一层乳白色的奶酥,重新再放回炭火中煎烤,浓郁的奶香味再也藏不住了,唤醒了两个呆滞的人。 “钏儿...咱们刚杀了一个人...”阿蝉呆了半晌,如梦初醒般开了口,“你拿大石头块儿把一个人的后脑勺敲得粉碎,我单手卸掉了一个人的胳膊,他们...当着我们的面儿,割掉了自己的舌头...” 阿蝉机械地转过头,看含钏行云流水地、自然而然地烤着烧饼,不禁发出了一句灵魂质问,“是...只有我做了这个梦吗?” 烧饼炕在灶上。 含钏没应阿蝉的问,转身切了一簇新鲜的韭菜,看锅里还温着白爷爷留下来的羊骨头汤。 汤被练得白白的,咕嘟嘟地蹿着气泡,带了筋肉的羊大骨被炖得骨肉分离。 含钏趁着烧饼没用完的面粉,加水加盐,三下五下揉了一个大面团子,揪出三个几子,神色自然地递给阿蝉,“搭把手,咱撑拉面吃。” 阿蝉木着接过几子,开始了重复地机械运动。 小秋儿呆住了。 两个时辰前,她们刚杀了个人。 而现在,她们准备吃拉面。 小秋儿摇了摇脑袋,还没等她反应过来,一碗撒了韭菜和葱花,喷香扑鼻的羊汤拉面和一个金黄酥脆的奶酥烧饼就摆在了面前。 含钏轻声道,“吃吧。” 太香了。 小秋儿脑子放空,将一口面送到嘴里,面条上挂着羊汤浓厚的香味,专属于羊肉的香味,不膻不腥,面条劲道爽滑,过水的时间特别何时,刚过芯就被师傅捞了出来,咬在嘴里弹牙紧实。再喝一口汤,大约是熬的时间太长,汤里充斥着肉的味道,韭菜的香气也融在了汤里,但韭菜还未煮软,口感脆脆的,很解腻。 味蕾终于被打开。 奶酥烧饼一口咬下去,丰富的口感重新洗涤了口腔,松子仁儿、胡桃仁儿还有黄糖的甜腻瞬间抢占了刚才被羊汤占据的高地。饼子酥酥脆脆,甜到了心头。 小秋儿将头埋在羊汤大碗里,劫后余生的惊恐和第一次见血的发抖,全都被这碗浓香四溢的羊汤面和这一盘酥脆香甜的烧饼一一化解。 小秋儿吃得很香。 这就是食物的力量。 含钏的声音很轻,似乎带着一丝看破看透的意义,“如果没有砸死小卓子,死的就是你和我们。小卓子,得手后,他害怕事情败露,会想尽一切办法置你于死地。而现在...死的是他...不是我们...” 这和梦里,不一样了。 小秋儿还好好地活着吃羊汤面呢... 阿蝉感受到含钏的情绪,紧紧握住她的手,含钏回之一笑。 醒来这么久,这么久....压在她胸口的疼痛,好像突然消失殆尽。 她感到自己,这才叫真的醒了。 浑浑噩噩地在掖庭混日子,固然能保命...可,她的人生呢?她如今的人生难道只有躲避徐慨,这一个意义吗?不敢好好做菜,不敢进内宫,不敢在宫里混出名堂...只因为了躲避徐慨... 她的人生该何去何从? 她身边的阿蝉、她努力救下的小秋儿、告老还乡的白爷爷,他们的人生呢?是不是也可以变得不一样? 就像本该在火红的枫叶下被阴谋算计致死的小秋儿,如今好端端地坐在她面前一样。 含钏看了看正烧得旺盛的炉火,再看了看面前吃饱了喝足了,恢复了精神的小秋儿和阿蝉,抿嘴笑问, “好吃吗?” 油灯在明,炉火在暗,小秋儿鬼使神差地觉着,眼前这个刚救下她一命的姑娘,眼睛在火光的照耀下,比天上的星星还亮。 第十三章 菌菇肉末蛋花粥 含钏给小秋儿收拾了一小罐糟鱼,又香又软烂,用麻子叶包裹好,适合老人家吃,不费牙齿,想了想又在白爷爷灶台下摸出一坛常州兰陵酒,交待小秋儿,“...给钟嬷嬷拿去,听说钟嬷嬷是山东人,特意为她制的糟鱼,看她吃得惯吃不惯。这是常州兰陵酒,白师傅放了七八年的好东西,糟鱼香,兰陵酒清,配着吃正相宜...” 含钏顿了顿,“你跟钟嬷嬷详细说说梨桃把你撇下,让你一个人在内宫的事儿。旁的都甭说,就说中途遇到了我们,才结伴出来的。也别提...那档子事儿,就摆明了告梨桃的状,看钟嬷嬷怎么理会。” 小秋儿点点头,圆眼睛像蒙了一层水雾。 含钏和阿蝉结伴把小秋儿送回了浣衣局。 第二日就听说钟嬷嬷罚了梨桃跪天花,跪天花是指宫人跪在地上直到眼冒金星,可怎么评判人眼冒没冒金星呢?跪晕过去就叫眼冒金星... 这个评判标准也是很随意了。 含钏忐忑了三四日,害怕连累白爷爷,一点风儿也没敢透,更不敢向白爷爷打探。 等了几天,没听见掖庭哪里的小太监嘴巴哑了的消息,便琢磨那两小太监也不是啥好货色,铁定乱报了家门,指不定是哪宫的粗使太监,否则掖庭就这么小点儿,一下子哑了两个,这消息怎么着也得跟长了翅膀似的到处乱飞。 还有小卓子的死... 跟那两小太监不一样,小卓子死了,崔大海可不会善罢甘休。 这些时日,长乐宫来提膳的机会少了,皇后赏了两个饮食嬷嬷,淑妃总要给排面,那边进得多,自然这边就吃得少。含钏找到认识的长乐宫小宫人聊墙角,试探了几句小卓子的事儿。 那小宫人看在含钏手里麦芽糖的份儿上,悄悄摸摸地透了几句,“...别提了..几天都没来当差了。人像蒸发了似的,四处都找遍了都没找着。淑妃娘娘如今怀着龙胎,谁敢拿奴才的小事儿去烦她?” 没找着? 含钏装得诧异,“啥叫没找着?” “就是太液池、御花园、几个门子都找完了,人影都没得一个!”小宫人压低声音,“...这在宫里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人凭空没了的,总是那么几种情形...要么是踩空掉湖了,要么是太监爱赌钱私下里被人做了,要么是被人塞到哪口井里了。崔公公找了两天也没找了,阉人的事儿,谁说得准呀?” 这倒是真的,太监好人稀。 含钏担心着担心着,随着时间流逝,反而不那么挂心了。 谁能作证小卓子是她杀的?谁能拿出证据他们动了手? 那地方偏得蚊子都不去,更别提人了,就算是审到那两个小太监,他们哑了嘴巴,一不能说话,二不能写字,就算知道小秋儿是浣衣局的人,也没法儿说出口来! 没证据就想定罪,屈打成招也不是这么个理儿! 含钏啥好处没有,就一样,看得开忘得快,吃两顿睡一觉就放开了。 阿蝉倒是被吓病了,接连烧了三个晚上,含钏便每日下了工,等人走完了,熬一盏粥给阿蝉带回去。 粥说好做也是,说难做也是。 砂锅得好,细腻的紫砂才能聚热,灶上的温度才能在每一粒米、每一滴水上分均匀。含钏用的是时令小口蘑,味道不浓郁,胜在口感淳厚,能将肉味充分吸收。肉沫是用猪五花宰的,一半肥一半瘦,拿葱姜榨出水来,用福州青红酒、粗盐调味腌制。 先将在砂锅里刷一层油,呛香肉沫和菌菇片,再炒香珍珠米粒,最后放水熬煮。 阿蝉烧得胃口不大好,临出锅前,含钏还敲了一只鸡蛋在粥里,鸡蛋遇热立刻凝固,含钏赶紧拿筷子搅散,粥里的蛋液逐渐凝固成黄黄白白的蛋丝儿,再撒上一把翠绿的葱花儿,菌菇的鲜、蛋液的香和肉沫的味道扑面而来。含钏盖上砂锅盖子,装进食盒,正提出门去,只听见内膳房乙字号里喧哗嘈杂。 “咱们主子爷烧得躺床上了!你们拿这破玩意儿糊弄谁呢!” 是个姑娘的声音,听起来年岁不大,带了点哭腔。 含钏手里提着食盒探头看了看。 那姑娘穿着浅杏色的衣裳,发髻上别了支小小巧巧的银簪子,正一手叉着腰,一手拽住膳房值夜的小太监撒泼,“九皇子烧得我手背心都嫌烫!太医院拿个黄连黄芪都分不清的小伙儿糊弄我,你们内膳房拿早上吃剩的包子糊弄本姑奶奶!你们可别忘了,九皇子再小也还是主子!” 那姑娘撒着气,抹了把眼泪。 含钏心里叹了口气。 这姑娘,她认识。 九皇子身边的丫头青环,她当初在千秋宫东院,青环在西院当差,九皇子的生娘是过了世的王美人,生九皇子的时候大出血,没救过来,王美人本就没宠也没娘家可靠,钦天监给九皇子算了一卦,算出是他命硬克母,圣人发怒,九皇子就成了本朝头一个一岁来点就进千秋宫的主子爷。 没娘的孩子是真可怜。 在宫里头,这话儿更实在。若是有生娘,不管她位份高低,总不能让你饿着冻着。若没生娘,就全凭身边的丫头婆子了...千芳宫住的几位没娘的公主,含钏记得她们外裳光光鲜鲜的,内衣里子都起了毛、起了球儿,吃的饭菜全是凉的... “您是我哪门子姑奶奶?”值夜的太监听着笑起来,把盛包子的碟往灶台上一磕,“您话儿说到这份儿,那由不得我好好跟您掰扯掰扯了!您说就九皇子生了病,一天没吃饭,如今饿了想吃东西。我是不是立马给您蒸了包子端出来?我是不是还拿食盒给您装好备好?您倒是说说看,我哪个地方对您不尊重,对主子爷不尊重了?” “您在别处碰了壁,太医院不拿您当回事儿,您找太医院闹起啊!您可别看着太医院里的是大人,咱内膳房里的是奴才,便欺软怕硬可劲儿地闹!” 值夜太监啐了一口,“知道的说您是忠仆,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九皇子这位主子爷,跟他手下的丫头一副嘴脸呢!” 太监阴阳怪气的。 碧环气得跺脚,眼泪簌簌往下落,手指向太监, 第十四章 焖过的粥 “可是千秋宫的姐姐?”含钏笑着跨过门槛进屋。 那值夜太监一看是含钏,立刻变脸转笑,弓着背迎了过来,“含钏姐姐您怎舍得到咱这破地方来!” 边说边拂袖擦擦杌凳上本不存在的灰,谄笑,“白爷可好?您近日可好?您还不知道小的叫啥名儿吧?姐姐您喊我一声栓儿就成!” 小虾怕螃蟹,螃蟹怕大鱼,大鱼怕捕鱼的网。 在比自个儿身份高的人面前卑,在比不如自个儿的人面前亢——虽说哪儿都是这个道理,可宫里头表演得尤为胜。 含钏是甲字号老牌掌勺带出来的,手上功夫过关,又得白斗光看重,相貌身量在这掖庭里头都是拔尖儿的,在膳房里,含钏横着走是一点儿问题没有。 青环虽说是内宫的丫头,却在势弱的小皇子身边当差,九皇子今年才五岁,本朝讲究个六岁落定,九皇子都还没站稳,身边的丫头还不跟一盘菜似的,旁人想炝就炝,想炒就炒... 这些人,一眼望过去,谁该巴结,谁该嚣张,心里跟明镜似的。 这些人,不巴结不能活? 实在话,往常不觉得,如今含钏心里有点犯恶心。 含钏没看那小太监,立在灶台边上,转头将手里的食盒递给青环,“别耽搁九皇子进膳,这是我刚熬好的汤粥,姐姐若瞧得上,便回千秋宫拿小炉子给热热,服侍九皇子用下吧。” 青环红着眼眶接下,向含钏福了福,爽爽朗朗开口,“...是千秋宫九皇子身边的青环,姑娘名唤含钏是吧?我记下了,您若有事,使人到千秋宫寻我便是,恩是记下的!” 哪有什么恩呀。 不过是再来一次,总得让自己畅快点。 青环急着回内宫,匆忙出去。含钏预备着回膳房重新给阿蝉熬一份吃食,却见那小太监脸皮一阵红一阵白杵在旁边。 “捧高踩低,人之常情。可你细想想,怎么会有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那话儿呢?”含钏理了理衣裳摆,“九皇子好歹是主子爷,如今虽不得势,却仍能决定你我生死。” 含钏话说完便出了门子,刚拐过角,却听那小太监轻“呸”了一声,骂她“都是贱命,教训谁呢!” 含钏脚下没停,甚至越走越快。 内膳房重新起锅燃灶,白雾冲上墙顶。 同样起了白雾的,还有千秋宫西院偏厢。 青环在红泥小炉上取了砂锅熬开,拿银针试了毒便给九皇子端去,却见一个身影推开门,压低声音,害怕将半梦半醒的九皇子闹醒,“小九好些了吗?” 青环赶忙跪地,“请四皇子安,晌午时发了两次,婢子领了牌子去太医院请了大夫,大夫...”说起来青环又有点想哭,可在主子面前只能笑不能哭,便摆了一副哭笑不得的样子更难看,“大夫来看了两眼,说九皇子是长身子发热,没太大关系,就开了两幅益气健脾的药...” 徐慨点点头,浣手后坐在了九皇子身边,摸了摸额头,鼻尖全是桌子上那碗盖着的砂锅飘出来的香气。 千秋宫可没小厨房。 “内膳房愿意重新开火生灶?”徐慨神色淡淡的。 说起这茬,青环满腔的怒火爆了出来,噼里啪啦跟滚豆子似,“乙字号值夜的小太监把早上剩下的包子拿出来糊弄人!还好有位姐姐把熬好的粥给了婢,否则九皇子今儿个夜里饿了,只能啃干冷包子! “九皇子才五岁!本就发着热,若是吃了那噎嘴的包子,肠胃不克化,病症肯定又加重!反反复复反反复复!九皇子身子本就弱,被人这般折磨,岂不是遂了那起子的人的愿!” 徐慨眼皮子一抬。 青环立刻缩成一团,乖得像只鹌鹑。 徐慨转了头,伸手去掀砂锅盖,一掀开,那股若有如无的气味瞬时变得明晰起来,明明是清粥,却散出一股明确且浓烈的香味,青葱因为回锅而变得不似刚出锅时鲜亮,菌菇和充满油脂的猪肉末的气味也随着焖煮的时间过长而渐渐减弱。 徐慨心头闪过了一丝可惜的情绪。 若是刚出锅便入口,必定胜过许多顶尖大师傅的手艺。 青环也乖觉,见徐慨身后的贴身大丫头兰亭手里还提着刚下学的竹篮,赶紧先帮徐慨舀了一碗,“四皇子您先吃着,九皇子没胃口吃不了老少,这砂锅又大,您先吃碗垫垫肚子,稍后我再去内膳房提膳。” 徐慨接了碗,吃了一口。 眼神瞬间亮了。 很难得的味道。 宫里的菜,匠气太重。 像一朵被匠人禁锢住,照着模子精雕玉刻后的一个模样的花。 这碗粥却很好。 很随意。 肉沫宰得不够烂不够精细,却能尝出肉本身的味道。菌菇也并非松茸、鸡枞等名贵上佳的种类,就是白口蘑罢了,随处可见,随意可得,却在滚刀下充分吸收了蛋液与肉的味道,在一锅食材里闯出一片生天。 徐慨对吃,无甚要求,无毒、果腹即可。 今日这小小一碗粥,却叫他体会到了吃食的乐趣。 徐慨放下碗笑了笑,宋时东坡放笔煮肉,相国刘文定公潜心酿酒,口腹之欲确如利剑蜜剑。 徐慨想了想,从腰间解下佩环,是葫芦样式的白玉,葫芦口飘了一丝水绿,藏着还不错的水头和糯。 “明儿个把这东西赏下去。”徐慨神情始终很淡,吩咐青环,“别提我,就说是九皇子赏的。拿着这东西去找内膳房管事的,把这个赏给熬粥的人,赏蒸包子那个掌嘴三十下。” 青环感激涕零。 四皇子始终愿意为九皇子出头! 只要有人愿意为九皇子出头就好! 青环看向九皇子,面色微微发红。 四皇子今年有十四了吧? 宫人们有句话,皇长子爱喝酒爱读书,性子最憨;二皇子是嫡出最贵;五皇子曲贵妃所出,宠妃所出最傲气;八皇子脾性最好;九皇子最可怜; 而....四皇子,最俊朗。 四皇子的俊,有点儿像夏天竹林里飘过的那阵风。 安静沉默,却清冽甘甜。 青环埋下头去,手里的葫芦玉坠,脸上的烫,都叫她心里头痒痒的。 刚进东院,徐慨偏身轻声交待兰亭,“明日,你去顺嫔娘娘处求个恩典,请她帮忙在膳房找两个老实、手艺好的宫人调教一番。” 也不知在和谁解释,“小八、小九都是长身体的年纪,千秋宫虽不能设小厨房,却能自己动手做做不动大火的吃食,也能给他们补补身子。” 第十五章 蜜供花糕 一锅粥,含钏给了就忘了。 哪知,第二日内膳房沸反盈天——九月十九是观音娘娘证得果位的出家日,正巧九月二十是老太后六十寿诞日,内膳房要提前预备观音娘娘和贺寿诞辰的蜜供糕点。 含钏正端着个大盆儿搅和蛋水面糊糊。 里面加了粘稠浓郁的蜂蜜、打发的牛乳、还有大碗大碗的黄砂糖。 打发面糊的力气大,打出来的糕点才蓬松软嫩。 含钏只觉得右手臂上的肉都一缕一缕的了,昨儿个回去脱衣裳,阿蝉说她手臂和后背起了一层腱子肉,看上去让人很有安全感。 要是忽略掉阿蝉猥琐的表情,含钏姑且把这句话当做赞扬。 其实含钏也不知道为啥供奉给观音娘娘的蜜供点心要做得蓬松软糯,万一观音娘娘牙口特好,就喜欢吃有嚼劲儿的,硬道的? 还有,谁说天上的神仙就只喜欢吃蜜供花糕这起子仙气儿十足的东西? 不能有爱啃大猪蹄子的仙女儿? 不能有爱烫火锅的嫦娥? 不能有喜欢猪大肠的织女儿? 这种刻板印象,要不得。 含钏一边打着蛋糊糊,一边思绪飘到天边外。 “钏儿!有喜事!”内膳房掌事张姑姑喜气盈盈进来,后面跟着个素净打扮的宫人,径直向含钏走来,张姑姑笑出褶子,话语间奉承着白爷爷,“白爷带出来的丫头,真行!昨儿个给九皇子熬了粥,今儿就得赏——一碗饭换一个赏,到底是咱内膳房赚得多!” 张姑姑乐呵呵的。 后面跟着的青环站出来,向含钏福了福礼,神色不复昨日的慌张和崩溃,笑得很得体,“昨儿个这位姐姐熬了一锅粥,我们九皇子很喜欢,特让我来下赏。” 说着递上来一个香囊,香囊做工针脚一般,用料还行,益州的单丝罗料子,多半是九皇子做剩的衣裳料将就缝。 含钏拿手掂了掂,在张姑姑跟前恭顺地福了身。 含钏没把自个儿昨日的窘态戳破,懂事的样子让青环很受用,环视了一圈内膳房,略略提高声量,“昨儿乙字号值夜的小太监因怠慢千秋宫的主子,被赏了三十个嘴巴子!甲字号的宫女儿做得好,主子就有赏!做得敷衍,主子就有罚!” 有用的时候叫我含钏姐姐,不用的时候就是甲字号的宫女儿... 我好心为你熬粥,你却拿我作筏... 含钏默了默。 等午歇回耳房,阿蝉和香穗、谷儿两个小丫头围着含钏开香囊,让含钏想起,梦里头街坊围着博彩店开奖的时候... 一只精致小巧的葫芦玉坠。 几个姑娘“哇”的一声。 阿蝉拿也不敢拿,“...上回小德子去神武门换钱粮,拿了一块儿比这还小、比这绿还浅的玉坠子,换了十二两银子!”努力让身体离那玉坠远些,撞了撞含钏胳膊肘,“发财请客!发财请客!” 含钏正发着愣,被一撞,险些吓得灵神出窍。 含钏抖了抖喉头,脑子晕晕乎乎的,像搅了一团浆糊,这玉坠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徐慨常挂身上,东西不大,做工精巧都能入眼,是没啥钱但又得撑排场的皇子最喜欢的装束。 梦里,徐慨也将这块玉坠送她了。 是她刚去千秋宫当差不久,徐慨贺她十五岁生辰送的。 她特别喜欢这个玉坠子,特意熬夜打了一条五蝠络子挂脖上,后来有了安哥儿,她就将这葫芦坠子转送给了安哥儿。 转来转去,这块玉坠怎么又回到她手里了!? 含钏看那块玉坠的眼神,跟瞧见徐慨从棺材里蹦出来、瞧见安哥儿叫她娘、瞧见有人做豆腐脑放了黑糖一样一样的,充满了不可思议、神神叨叨和花容失色。 阿蝉可羡慕,“钏儿,你说你福气咋这么好!要是昨儿个我在就好,我偷常师傅私藏的干海参养九皇子啊!” 含钏忍住没翻白眼。 这福气,求求了,谁想要谁拿去! 含钏的“福气”还没完。 这头刚将玉坠子藏好,那头白爷爷喜气洋洋地过来了。 白爷爷过来的时候,含钏拿着一双一尺长的筷子,踮着脚在油锅里给花糕翻面,膳房的模子都用得特别喜庆,妃嫔小主要用的就是并蒂莲花呀、喜上眉梢呀、石榴抱子呀,老太后供奉在观音娘娘跟前的,就是五瓣莲、九重竹等梵家样式。 花糕在油锅里上下翻滚,热气腾腾的。 这东西好不好吃不重要,也没人吃,但必须得好看。 这练的就是火候功底了。 记得以前给老太后炸花糕,有个前辈姐姐炸黑了莲花底儿,送去慈宁宫时,老太后好巧不巧瞧见了,让人把那姐姐的裤子扒了,在掖庭二门口打板子,白花花的屁股,红灿灿的血,那位姐姐第二日就上吊自尽了。 所以呀,这宫里看着繁华热闹,却是虚而不实的。 指不定啥时候就踩了坑。 “钏儿....钏儿!”白爷爷先压低嗓子,发现这姑娘傻愣愣的,眼睛心思都在那花糕上,便一记闷勺敲了过去,“钏儿!” “诶!师傅!”含钏赶忙将花糕先捞起来,等会再复炸一次就得了。 白爷爷扶着灶台,凑近含钏,“有个去处,比长乐宫好!去,还是不去?” 含钏瞅着白斗光,心里有点不太好的预感。 “承乾宫,顺嫔娘娘!”白爷爷兴奋极了,胡子翘到眉梢上,“想在内膳房挑两个宫女儿!你说你闹不来长乐宫那起子复杂事儿,那顺嫔娘娘个性温和,又避世避宠,更好的是,还有个亲儿子。” 白爷爷一手把含钏摁下,手劲儿之大,让含钏以为自己犯了十恶不赦滔天大罪,白爷爷想趁机把她炸了油锅,替天行道。 “谁都知道,顺嫔那儿不过是过道手。调教好了,最后,还得落在四皇子处。”白爷爷眼睛里闪着精光,“跟在主子爷身边的前程...” 含钏脊背都凉了。 寒气,从脊椎骨蔓延到脖子。 九月初的仲夏天儿,含钏觉着后颈脖子像浸在了冷水里。 含钏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 白爷爷乐了,“瞧把你兴奋的!是不是也觉着是个好去处?” 含钏咬牙切齿。 好什么好!好个屁好! 上辈子,她不就在这好去处里,坑死了吗! 第十六章 还是花糕 含钏浑浑噩噩。 白爷爷极力推荐。 努力的样子,像极了路头卖艺的大爷。 含钏深吸一口气,把蜜供糕点往吸油的纸上一放,“我不去!” 不去的原因不能明说,含钏梗着脖子,只能言语含糊其辞,态度却异常坚决,“不去就不去!什么承乾宫!什么四皇子九皇子!内膳房那么多小姑娘,谁去不行?” 这要是白四喜,白爷爷一脚早踹脸上了。 一来,这高低是个姑娘;二来呢,人老了,脚也踹不了那么高了。 白爷爷力所能及地一巴掌挥到含钏后脑勺,“吼什么吼!吵什么吵!”四下看了看,内膳房或是油锅崩裂之声,或是杀鸡宰羊之声,这两师徒吵闹惯了,谁也没把这儿当回事,老头儿鬼鬼祟祟压低声音,“...这消息是张姑姑特意透给爷爷我的,若是放出来,你不去,有千万个小姑娘...还有千万个小太监往上冲!” 让他们冲啊! 含钏闷着头,脑子里“嗡嗡”直响。 满脑子就三个字。 去了就完了! 顺嫔还得把她赏给徐慨,还得做主让她当通房,徐慨还得娶张氏,张氏还得嫉恨她连带着恨毒了徐慨,到时候徐慨活不了,她也活不了!跟梦里一模一样!一点儿没变! 她又不是脑子有病! 死了一次,苦了一辈子,不撞南墙心不死?明知山有虎,还偏向虎山行? 她是能改变顺嫔的想法,还是能改变徐慨的主意,还是能让圣人不给张氏和徐慨赐婚? 这些,她都做不到! 她只能像块砧板上的肉,别人想将她清蒸,她就不能被红烧,别人想给她改花刀,她就不能囫囵留个全尸... “不去!”含钏咬牙切齿地斩钉截铁,“您让我去浣衣局洗衣服吧!您让我去外院杀鸡宰羊吧!再不济,您让我去内造局砍柴补漆!” 这丫头,油盐不进! 左右就一个“不去”! 白爷爷还想上手,却又私心怀疑,是不是平日里自己把这丫头打傻了。 “你以为这消息,张姑姑凭什么给爷爷我透出来?”白爷爷苦口婆心,“如今,你不去也得去,去也得去!九皇子才五岁,还烧在床上,有这个精力派人来膳房奖惩,秀威风?这赏啊,定是千秋宫里年岁最大的四皇子赏下来的!” “四皇子前脚赏了你,后脚顺嫔娘娘来要人,你自己想想,要的是谁!?” 白爷爷从祖上就混迹宫闱,这里头的弯弯绕深着呢! 圣人身边最得势的大太监崔玉生,是就他最聪明?是书念得最好?还是字儿写得最好? 是他最听得懂圣人的话啊! 白爷爷到底没忍住,轻轻拍了拍含钏的肩膀,“钏儿,主子的话没说明,可咱不能装听不懂啊。” “你且记得,咱们如今在哪儿?” 含钏眼泪“簌”地下来了,连她自己都没反应过来。 倒把白爷爷吓坏了,赶忙扶着灶台,一边拖着不方便的腿脚把含钏罩住,不叫别人看见,一边拽了汗巾子手足无措地给含钏擦眼泪。 你这丫头...打小就不爱哭的...”白爷爷小心翼翼,“你小时候,我让你扛三十斤重的木墩子练臂力,也没见你哭...如今...” 进个内宫,怎么像...怎么像逼良为娼似的! 白爷爷拍拍脑门星,把这不合时宜的想法赶紧拍走! “那你说,你自个儿说,现今怎么办?” 含钏泪眼朦胧,摇摇头,“我不知道...”从拿到那块玉坠,含钏脑袋瓜就像一团浆糊,越搅和越粘稠,眼神落在了挺脱好看的蜜供花糕上,突然一惊醒,“师傅!” 白爷爷下意识,大声回答,“唉!” 这一下,倒引起膳房的注意——都停了手上的功夫朝这处看。 常师傅笑起来,大声道:“老白头!别总教训你徒弟!瞧小姑娘哭得!” 白爷爷以廉颇老矣,尚能干三碗的气势把汗巾子朝常师傅一扔,横了一眼膳房,“活儿干完了!?”又拖着残腿,把含钏拉到僻静处,神色认真,“你说。” 含钏神情有些激动,“花糕!花糕!” 花糕?什么花糕? 白爷爷云里雾里。 自己的手,可能是重了点儿... 否则好好一个丫头,怎么傻了呢... 白爷爷陷入反省。 含钏“哎哟”一声,一双眼睛因激动而亮亮的,“我听宫里的姑姑们说过,老太后满整寿时,都会开大恩典,放一批宫人出宫!十年前,我刚入宫不久,就有这么一遭!今年是老太后六十寿诞,按惯例,也是要放人出宫的!” 这倒不假... 白爷爷凝了凝神。 可出宫,比进内宫还难啊! 宫里头的宫人,谁不想出宫? 如今世道好,女子的地位比前朝高了不老少,出了宫,或投奔父母,好好嫁个人;或打着侍奉过宫中贵人的名头,被世家官宦聘去教家中的女儿,独自一人也能置田买地;或索性开个女学馆,收点束脩,教邻里街坊的姑娘读文识字... 只要出宫后不懒不馋不贪不傻,日子只会越过越好。 这道理,谁不懂? 白爷爷想了想,开口,“钏儿啊...往日放出去的,都是内宫的女使。咱们掖庭,虽然人多事多,却是个孔雀不落足的地方...” 白爷爷这说得很委婉,却也很透彻。 含钏听懂了。 可含钏却不愿放弃。 出宫,两个字,她想都不敢想! 从梦里,直到刚刚那一刻,她从来没想过! 四五岁就入宫为奴,长在宫闱,学在宫闱,不出意外,也会死在宫闱。 这是掖庭宫人的宿命! 可当“出宫”两个字浮现时,含钏只觉得满脑子都是这两字儿,越来越大,越来越响,似乎要占据她所有的思绪。 出宫! 她想出宫! 她要去宫外看看! 这四四方方的,被红墙绿瓦分割得规矩整齐的天,她已经看够了! 她从没见过自由生长的树、淙淙流淌的河、因四季交替而自然枯萎的花! 含钏紧紧握住拳头,轻声却坚定地开口问,“白爷爷,长乐宫的淑妃娘娘,是否够格决定我的去留? 第十七章 浑水豆花 白斗光,以为自己听错了,“啊”了一声。 含钏双手在腰间的围兜布上擦了擦,语声坚定地再问一遍,“淑妃娘娘,可有资格决定我是否出宫?” 如今的局势,不是出宫,就是去承乾宫顺嫔处。 非左即右,非黑即白。 含钏记得徐慨曾经给她讲过一个故事,壁虎如果遇到危险,会撇下自己的尾巴,断尾求生。当时徐慨告诉她,她人小力气小,遇到事情就要逃跑,先逃跑再向他告状,别拧劲儿、别逞强... 阿弥陀佛,她向来跑得比谁都快,怂得比谁的姿势都标准。 白斗光想了想,沉吟道,“...淑妃娘娘乃四妃之一,如今位份仅在龚皇后与曲贵妃之下,照理说,若淑妃开口,事成的几率不算小...爷爷我豁出脸皮去,看看能不能求个恩典。” 含钏赶紧摆手,“您别去!”连忙打消白爷爷这念头,“主仆恩情,算之有数。师傅,您年岁大了,四喜的爹身子骨不好,要拿人参养着,也得月月请太医上门诊脉...这些说起来都是逾矩的,为啥淑妃娘娘给您破了例?还不是为了这一番主仆恩情!” “如今,您若为了我,去向淑妃娘娘讨恩典。淑妃娘娘或许会给。可之后呢?万一您有急事要事,需要再求恩典呢?到时候,淑妃娘娘只会觉得咱们人心不足蛇吞象,要了一,还想要十!” 好钢要用在刀刃上! 含钏努力将脊背挺直。 这是她如今唯一能抓住的缰绳了! 只能背水一战! “我自己想想办法吧。”含钏心里也打着鼓,说来也惭愧,梦里现实加起来两辈子,她着实没为自个儿、为别人认认真真谋划什么。 当初若是徐慨不死,她恐怕仍将脑子放进胃里——吃了就算思考了。含钏细细捋了一遍,事关体大,含钏决定对白爷爷缄口不言,若是出了岔子,她一个人扛,“师傅,我心里明白的。” 白爷爷还想说什么,却被下厨的小太监叫了去,只留下一句话,“凡事多想,凡事有师傅!”便一瘸一拐去了下厨。 含钏也回了灶台,双手撑在灶台上,将花糕复炸一遍交了差。 晚膳时,张姑姑笑盈盈地过来,“...当初钏儿这丫头进掖庭,天庭饱满,肤白细嫩,我瞧着就不是这儿留得住的人,如今...”张姑姑捂着嘴笑,“往后,钏儿若是得了前程,且记得这群同过甘苦的老伙计才行!” 大家伙儿都含了抹心照不宣的笑。 也有酸溜溜的宫女儿,扯着嗓子敲边鼓,“瞧张姑姑说的!钏儿姐姐有运道,那也是那锅粥攒下的福分!和脸和皮有甚相关?” 好事的太监忙接过,“你懂什么?色香味色香味!就连做菜,都是‘色’字放前头!钏儿的脸皮,在掖庭里可是数一数二的,怎么着也能算道‘硬菜’!” 就差没明说,以色侍人,四个字了。 内膳房围坐着哄笑起来。 越说越不像话。 白爷爷沉着脸,狠狠拿筷子敲了碗沿,“不想吃饭的,就去墙角蹲着!” 白爷爷话一出,周遭的声音弱了下去。 含钏像衣裳被剥尽,赤条条地躺在砧板上。 其实也没说错。 梦里头,她跟以色侍人有什么区别? 徐慨说的话,想的事儿,读的书,她都不明白。 没上徐慨的床之前,含钏还能下厨做菜,看徐慨埋着头吃她做的饭时,她一颗心就满满的。后来上了徐慨的床,当了通房当了侧妃,旁人说的“身份”不同了,自然要远庖厨,不能做这种“奴才干的事”。 她便彻底失去了,和徐慨交流的方式。 宫里的女人,看见贵人主子穿金戴银、养尊处优,日子久了,也想当人上人。 当人上人,最快捷的方式就是成为主子爷的枕边人。 含钏闷头刨了口饭。 有人羡慕她的人生,有人想要她的人生。 可谁也没问过,她想不想。 用过晚膳,内膳房的人三三两两都走尽了,白爷爷留了一小会儿,和含钏说了几句话,又托了夜里进宫值守的小太监去给长乐宫素锦带话,还把白四喜留下来值夜。 白爷爷一走,含钏从箱底拿出一小麻袋今冬存下的四川进贡上来的东山黄豆,拿温水泡发开来,等了三个时辰,篦去小部分水后拿到后院去。 天已沉甸甸地落了漆黑的帷幕,远处打更声穿透重叠的宫墙传了进来,含钏用手推磨将黄豆磨成了极细的浆,将接豆浆的簸箕放在大木盆里,用手将豆浆尽数挤出,这样反复三四次,含钏后背浸湿了汗,白四喜端着蜡烛来瞧,有些新鲜,“明儿个磨豆汁儿喝吗?” 别提了。 含钏是京城掖庭长大的,可一点儿喝不惯豆汁儿。 臭烘烘的,像发酵过了头,馊了的潲水... 徐慨倒是挺爱喝的。 豆汁儿配炸圈儿,能吃一簸箕。 含钏甩甩手,把沾上的豆渣甩干净,也企图将关于徐慨的记忆甩干净。 夹层石膏是碾好、煨好的。 含钏在灶上吹起大旺火,将豆浆烧开后装入瓦缸里,把石膏水抹在瓦缸四周,不一会儿豆浆上就起了一层雪白的泡沫,盖上盖再焖一会儿,含钏将一根筷子插进豆浆里,竹筷屹立不倒。 这说明成了。 内膳房弥漫着豆子的清香气,瓦缸里豆腐花儿雪白雪白的,在昏黄的烛光下像黄昏时候落霞边的云。 含钏舀了薄薄一勺给四喜尝。 一入口,四喜眼睛瞪得贼大贼圆。 口感好极了! 豆腐花儿蓬松得像蒸发后的鸡蛋白,豆子的香气近似肉香,却又比肉类少了塞牙的纤维感和腥气,入口即化,压根用不着动牙齿,顺着喉咙一溜儿就滑下去了! 滑下去后,满嘴都是豆腐花儿的回甘和香甜。 “给我化一块红糖!”四喜端着碗嚷道,“用冰镇!冰镇之后,我能一口喝三碗!” 糖? 吃甜的豆腐花儿? 咦—— 含钏嫌弃蹙眉。 窗外的天边闪出一道鱼肚白般的银丝,含钏赶忙打水洗脸,人精神了不少。 盛了一小盅豆花,盅底放着一小节燃着的蜡烛。 含钏又从灶台下拿出准备好的一方青釉方瓷,深吸一口气,跟在长乐宫提膳太监身后,过了二门。 第十八章 过水蘸料 这回进内宫,就没素锦姑姑带路这样大的排面了。 含钏跟在提膳丫头身后,头埋得低低的,双手把托盘高举过头顶,眼睛死盯着地面,看着从内殿鱼贯而出又依次而入的...嗯...脚后跟。 宫人们脚步匆匆,所有人都是前脚掌着地,后脚跟垫着走。 这样走路没声音,且看起来身姿轻盈。 天儿从蒙蒙亮到看得清人的面目,长乐宫在忙碌却安静的气氛中,依次熄了灯。 终于传膳了。 含钏的胳膊都僵得抬不起来了,素锦亲自过来端浑水豆花小盅,眼眸身形未动,只微微动了动嘴皮子,“先别走,等娘娘用完膳,再看。” 含钏投去感激的眼神。 提膳宫女依次告退,含钏垂首立于回廊处,眼观鼻鼻观心,安静得像一尊石雕。 “内膳房的!” 偏阁直直垂下的湘竹排帘被掀开了一个小角,素锦袖着手在回廊处说话,“过来吧,娘娘要见你。” 含钏赶忙拿手抿了抿鬓边的头发,埋头弯腰过了排帘,帘子后是一座八仙过海的红橡木屏风,绕过屏风,是设在偏阁里的小桌,含钏埋着头跪在地上,声音清楚,“婢内膳房甲字号七品女使贺含钏,给淑妃娘娘问安,淑妃娘娘万福长乐!” 额头触在冰冰凉的青石砖上。 含钏只能看见淑妃脚上那双绯红双蝴流苏单丝罗鞋子。 “起来吧。” 声音很柔,软得像飘在空中的羽毛。 含钏垂着头起身,只听那管声音笑起来,应当是在同素锦说话,“宫里有句老话儿,美人儿在掖庭——谁能想到内膳房还有这般标致的姑娘。” 含钏有点后悔没把刘海再剪长一点。 素锦恭顺的声音应承道,“内宫的宫人规矩重,掖庭里的宫人和内宫的宫人不太一样,颇有些随性的味道,您便看个新鲜罢了。” 含钏听着素锦转过身在朝她说话。 “淑妃娘娘温和大度,也不喜欢宫人们在她跟前拘谨内向——这盅浑水豆花,可是出自你手?” 素锦在给她递点子。 含钏微微抬起下颌,眼风总算是能扫到点杨淑妃,含钏不由有些心惊... 大唐时候,以胖为美...可如今过了大唐百来年了,还是以女子身量纤细婀娜为美...更别提当今圣人——有一说一,圣人对女人或许不太长情,但圣人挑女人的眼光那可真是值得载入史册——在含钏有限的记忆中,龚皇后美艳大气,曲贵妃玲珑妩媚,顺嫔温婉清丽...各自虽不同,却都是顶尖的美人儿,也有共同的特点——细腰纤纤,骨量颀长。 如今的杨淑妃...真对得起她的姓。 还好她的位份不是贵妃。 若是贵妃位份,那可真是以史为鉴、以史为镜了——杨淑妃也太圆了点吧! 脸若银盘,腰若漆柱,浑身散发着慈爱圆润的光辉。 淑妃如今有了几个月的身孕了? 不到三个月吧? 照理说,应当是三个月才显怀啊! 含钏绝对不信,圣人宠她的时候,她也是这幅样子! 含钏心里过了一出戏,面上好歹稳住了,余光扫了一眼桌上的餐食,心里大致有了个底,“回素锦姑姑,浑水豆花是婢子做的。” 淑妃笑了笑,圆圆的手指掩了帕子,“豆花儿做得很好。”话语间有些意犹未尽的意思,“用的是成都东山的豆子,郫县的豆瓣酱,蜀中的二荆条。豆花松软绵甜,蘸料辛辣鲜香,还加了一味只有川人和云贵人才吃得了的鱼腥草,是本宫家乡的味道。” 含钏连忙福身谢礼,努力将声音放平,“回娘娘,近日白师傅和婢子发现长乐宫在内膳房提膳的时候少了,就算有时提了膳,也是照原样退回来。内膳房不禁惶恐,是否是哪里做得不合娘娘的胃口,婢子便琢磨了许久,特意呈上了娘娘家乡的浑水豆花。” 含钏语调很平,却吐字清晰,且有抑扬顿挫,引得人往下听。 含钏双手束在腰间,态度十分恭谨,“豆花性温,可拟肉,且易克化,加之夹层石膏点水,可清热解毒。蘸料,正如娘娘所说,用的都是川地的食材。原汤化原食,本土的味道配本土的菜才最正宗。更何况,辛辣可开胃可发汗可提神。娘娘身怀龙胎,本就辛苦,若是这一盅平平无奇的豆花,就能让娘娘吃得舒坦,内膳房方不辱使命,死而后已。” 淑妃笑道,“白师傅教得好”,又笑了笑,“这些时日都是小厨房在供给膳食,吃白师傅的菜,机会便少了”,手一挥,嘱咐素锦,“赏二十锭白银!” 含钏就势跪下,抬起头,重新将头磕在青石板上,沉声道,“娘娘,且听婢子再言三问。” 淑妃微愣,看向素锦。 素锦回首看向含钏,再恭顺地向淑妃福道,“贺女使是白师傅的关门弟子,白师傅伺候长乐宫饮食已有八年之久,娘娘不妨听一听贺女使究竟要说些什么。” 素锦心里“咚咚咚”,也打着鼓。 昨儿个夜里,值夜的小太监给她带了白斗光的话,说是他徒弟想求淑妃娘娘帮个大忙,但绝不让淑妃娘娘为难,只求她能在旁美言两句...至于到底帮什么忙,那小太监说得含含糊糊的,素锦自不能就这样算了,便亲去二门见了白斗光一面,白斗光说他这徒弟想求淑妃帮忙疏通一个出宫的份额。 这忙也不白帮,定能解淑妃近日之困。 素锦一听,心头微动。 若说长乐宫近日有什么困事,淑妃娘娘“蹭蹭”向上增的体重,一定算上一件! 这才刚刚上身两个月,淑妃胃口特别好,脸上身上都比往前丰润了不少。害喜的妇人长点肉倒不算大事,可宫闱不比民间啊!若是胖了丑了,无异于自断后路啊!更甭提淑妃娘娘已是刻意忌嘴,不食重油荤腥之物,可这体型仍旧不见恢复。 太医院擅长和稀泥,诊了半天脉,只说出,“淑妃娘娘注意饮食,不可贪多贪嘴”之话,反倒将时常饿得饥肠辘辘,却不敢多吃的淑妃气得面红耳赤。 饮食上,都是通的。 搞不好,做饭的厨子还真能误打误撞解这个围呢? 素锦便应了白斗光所求。 淑妃想了想,“嗯”了一声,轻轻抬起精巧的下颌,示意含钏说下去。 含钏抬起头来,仍是跪着,朗声问道,“近日,娘娘可是胃口大开,时时饿,时时想进食?” 淑妃不需答话,回答的是素锦,“这倒不假,和怀八皇子不同,娘娘这一胎不太害喜,也爱吃东西。” 含钏再问,“长乐宫小厨房,可是常常熬羹煮汤,为娘娘进补?” 素锦再点头,“一日三餐,四点五汤,是小厨房两位嬷嬷在操持。” 含钏艰难地吞咽下口津,手里捏出了一掌心的汗,“娘娘喝完汤后,是否食欲更好?且...” 含钏深吸一口气,后面要说的话可谓大逆不道,就是放在市井里对着妇人说,泼辣点的都能当场叉腰骂死你! 含钏稳了稳心神,到底说了出口,“且,近日娘娘发觉自个儿身沉体重,较往前圆润不少?” 第十九章 乳鸽白术汤 当着胖娘娘的面,说娘娘胖。 素锦心尖尖都在发抖,冷汗一波一波地往外冒。 这么久了,长乐宫阖宫上下没人敢给淑妃进言,“我的娘娘诶!您少吃点!您看您都胖成什么样儿了啊!”“您还有六七个月的时间能胖啊!” 谁敢进言? 谁敢当着女人的面儿说她胖? 更何况,这个女人还是你主子... 含钏这一问,素锦不敢答,不仅不敢答,还色厉内荏地开口呛道,“胡说什么!圆什么圆!润什么润!娘娘身怀龙胎,辛苦劳累,瞧着比往常还瘦削了许多!” 含钏不知该摆什么表情。 姐姐诶。 您这动作有个学名,叫“睁着眼睛说瞎话“”,还有个成语,叫“指鹿为马”,还有句俚语,叫“捏着鼻子骗眼睛”。 含钏突然觉得自个儿贼有学问了。 素锦朝她递眼色,含钏忙应景地慌乱低头,作出一副惊惶失言的模样。 含钏看不见淑妃的表情,素锦看得见,她看见淑妃嘴角紧紧抿住后缓缓张开,语声仍是柔柔的,“女使说的一点不错。本宫这次上身后,胃口特别开。之前怀老八时,吐了五个月,一点东西也吃不下。这回不知怎的,酸的也爱吃,辣的也爱吃。太医说,倒是少见,却也没明说哪里不好。” 素锦望向含钏。 感受到素锦的眼风,含钏这才重新抬头,面色肃穆,“敢劳请素锦姑姑,将正中的那盅汤递过来给婢看看。” 桌子正中放着一盏掐金丝双耳药膳盅,含钏揭开盖子,一股鲜香扑鼻而来,这盅汤熬得清澈见底,表面的油都被尽数打走,一整只乳鸽肚皮朝天躺在中间。 含钏拿出随身带着的小银勺,舀了一小勺,轻轻嗅了嗅,想了想又抿了一小口。 素锦看着含钏的表情越发凝重,急上心头,又生生压住,眼神叫随侍的丫头封了门窗,这才开口,“这汤是皇后娘娘赏下来的饮食嬷嬷熬的,可是有毒?”素锦越想越心惊,有些毒是银针查不出来的!比如银杏芽的汁液,又比如活血化瘀的藏红花!一个要人命,一个堕人胎! 这两个嬷嬷可是使了快一个月了! 龚皇后赏下来的人,不用就是失礼!长乐宫只能硬着头皮用小厨房的饭菜,淑妃娘娘也说了,龚皇后不蠢不痴不傻,她既然坦坦荡荡地赏了嬷嬷下来,便不会着人捏住错处——更何况,二皇子大有可为,八皇子刚刚开蒙,龚皇后也犯不着。 这才敢用的啊! 素锦看着含钏又抿了一小口,也不敢催,只见含钏将银勺放下后又跪在了地上,方急切出声,“你且说啊!” 含钏沉吟片刻,方道,“这道乳鸽白术汤,熬得很好,乳鸽软而不烂,药膳的味道藏在肉味里,既滋补又不至于叫人闻着犯恶心。汤炖得又清又香,只放了几粒粗盐提味,便再无他物,炖这锅汤的人,手艺不在白师傅之下。” 素锦和淑妃听得云里雾里。 都是好处,那何必跪地? 含钏跪在地上,双手撑地,话锋一转,“这碗汤,无毒无害,若是脾胃虚寒之人长期食用,必定受益匪浅。因其中的五味药膳,白术、炒麦芽、鸡内金、焦三仙,都是健脾开胃的好药。” 含钏说着顿了顿,抬起头来,“喝一日两日,倒也无妨。可若是日日喝,日日补,人开了胃,便时时会饿,饿了便想进食。纵然淑妃娘娘知道要克制自律,却也不自觉地多进——往日吃一碗饭便饱了,如今要吃第二碗;往日吃三餐即可,如今零嘴、点心、晌午的进补都不算正经吃饭。” 含钏说得委婉,素锦却听得分明。 气从胸口来。 喂猪呢!? 是在喂猪呢? 把淑妃娘娘喂胖,喂得圣人见淑妃就腻味? 是...这饮食嬷嬷倒是没下毒,可这比下毒还狠! 毒发不过三刻钟,若淑妃胖起来,那可真就是断了后路,磨人刀了!就算产下胎儿后,淑妃渐渐瘦下来,这需要付出多强的毅力?付出多少时间?付出多少心血?生完这胎,淑妃已经快三十了,不年轻了! 素锦能想到,淑妃自然能想到,双眸微微眯起,声音有点冷,“本宫喝了这么许多天,倒没喝出这小小一碗汤,里面竟藏着这样大的乾坤。” 含钏再道,“五味药膳,各有其味。若搭配得当,这汤便压根吃不出丝毫的药膳味,只有鸽子的清甜。” 含钏看了眼桌上布的菜,面色依旧凝重,“除却这汤,桌上的布菜也是花了大心思的。” 膳食的学问,在于搭配。 菜做得好的厨子,万里有百,会配菜懂平衡的厨子,百里有十。 膳房的人,别的不说,荤素搭配、冷热平衡,性温与性热、性平与性燥,一眼便知。 含钏挨个儿点名,“今儿个的早膳,主食是云松糕和杂蔬荞麦面。但淑妃娘娘必定会选软白漂亮的云松糕,吃了云松糕,口中因松子仁厚重的油脂而发腻。淑妃娘娘此时会想,吃什么解腻呢?” 素锦和淑妃跟着含钏的眼神在桌上走动。 “自然会选跟前放着的醋泡海蜇丝,海蜇丝无妨,只是海蜇挂油,鲜嫩的海蜇要先在花生油中浸泡片刻,再用醋拌开才会香。” 含钏笑了笑,“用过酸香的海蜇,淑妃娘娘再喝一口咸香的鸭肉粥,鸭肉粥讲究原油煎肉,鸭皮带着的板油先剔下来热锅爆香,再将鸭肉宰得细细碎碎的,将就这半锅鸭油炒嫩,最后倒水倒米,慢慢熬开。” 淑妃想了想刚刚用膳的顺序。 分毫不差! 分毫不差! 含钏最后才说道,“桌上有一个空碟,婢子猜测,淑妃娘娘应当是喝完一盅鸭肉粥后,将碟子里的蜜瓜吃完了。” 淑妃发愣。 说起吃食,含钏没在怕的,疏朗地笑了笑,趁热打铁道“云松糕含有松子油脂,属高油;醋泡海蜇丝含有花生油的油脂,属高油;鸭肉粥含有鸭板油的油脂,属高油...” 含钏目光灼灼地看向淑妃,“那盘蜜瓜,甜而绵,其中所含的糖水比一勺黄砂糖还多!高油高糖,娘娘如何能不丰润?娘娘腹中的胎儿,将渐渐长大,甚至会比别的胎儿都大!这自然是好事!” “可胎儿过大,一则难以生产,二则...”含钏看向淑妃的腹部,“二则,母亲肚皮上,难免会留下,因胎儿过大撑开皮肤的印迹!” 第二十章 羊乳酪 光想着胖了! 却没想过母亲胖了,胎儿会怎么样! 素锦的爹是员外郎,邻里街坊都是乡绅地主,都是有钱人。有钱人后宅的争斗,没有官宦世家那么文绉绉的——你写首诗骂我,我回个对联骂你。 有钱人的后宅,只讲求有效。 素锦记得,她很小很小的时候,她爹的一房小妾产下一个八斤九两重的男婴后,她娘还来不及出手,她爹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那小妾送到了寒山寺。 下人都说,因为那个小妾肚子撑花皮了,难看得很。 素锦脑子一嗡。 这个把戏,怎么会被玩到宫里来? 淑妃有过身孕,生过孩子,含钏一说出口,淑妃便懂了。 淑妃气极,手袖一挥,那盏还冒着热气儿的乳鸽汤“砰”的一声砸在地上! “混账!”淑妃骂人时,声音都是柔柔的。 若是不看淑妃如鹰隼一般陡然犀利的眼神,含钏一定觉得这是个只知道吃辣,却没脾气的川妹儿。 淑妃手撑在桌上,站起身来,低头一眼看见自己圆润得显得有些短绷的手指,再摸了摸腰间的肉,心中冒出一股恶气,她恭顺贤良,事事不逾矩,事事不出头,事事都在曲氏与龚氏身后,软和委屈换来的竟是龚氏如此待她!?好心肠里装了一肚子坏水! 淑妃恨极,轻声吩咐素锦,“去!差两个信得过的去小厨房翻厨余!看看有没有贺女使说的那几味药材!” 素锦应道,垂首向外走,却又被淑妃唤住。 “偷偷去,不要打草惊蛇!” 素锦面目稳重地颔首。 不过半柱香的功夫,素锦急匆匆地回来,手里拽着一支拧干了的布袋,素锦将布袋铺开在地上。 含钏凑近一看,轻声数道,“炒白术、炒麦芽、鸡内金...”含钏抬起头,“便是婢子说的那五样!” 为了去渣,药膳装进布袋里熬,是讲究做法儿。 这也给素锦一网打尽提供了方便。 含钏辨识完毕,素锦利落地将布袋子收起来,沉声问淑妃,“娘娘,您看,那两个饮食嬷嬷是...” 素锦的声音里透着几许狠厉。 含钏忙低头,装作听不见。 她只是来求出宫的...不是来当同案犯的... 淑妃笑起来,“不着急。”声音依旧柔柔的,听不出四川的调调,倒都有些姑苏江南女子的婉约腔调,“那两个饮食嬷嬷,为着本宫吃好喝好,费尽了心力,用足了心思,当赏。” 淑妃眼风里瞥见了缩在角落,竭力弱化自己的含钏。 “贺女使,英雄出少年,白师傅伺候本宫近十年的膳食,亲传弟子也是个忠心,手上功夫过硬的。”淑妃笑了笑,示意素锦将含钏扶起来,“也该赏。” 两个赏字儿,含钏膝头一软,险些又跪下去。 素锦一手将含钏架住,恭顺地搭了淑妃的话,“奴婢记得。那便赏那两个饮食嬷嬷一罐子羊乳酪并一盒银馃子可好?羊乳酪最养人,吃得惯的人日日想,吃不惯的人日日入茅坑。” 素锦轻轻拍了拍含钏的背,“只是贺女使的赏,还请娘娘定夺。奴婢不敢妄言。” 这个宫女儿,是白师傅的亲传。 瞧上去个性软、胆子小,跪了一上午,怕是膝盖头都青了。 若是这姑娘来长乐宫,在吃食上,倒是再也不用担心。 淑妃笑问,“正巧本宫小厨房里缺人,若是贺女使愿意,来长乐宫是个不错的选择。” 含钏克制住自己去瞅素锦的眼神。 前面火坑,后面悬崖... 含钏刚想开口说话,素锦搭在她身后的手狠狠地掐了一把她背上的肉。 “还不快叩谢娘娘!”素锦声音很稳,“往后入了长乐宫,额上的刘海便得梳上去了,身子骨也得时刻挺起来,甭还是掖庭那副畏畏缩缩的面貌!淑妃娘娘是圣人跟前的高位嫔妃,从长乐宫走出去的女使必得姿容端方、气质大方,不要缩头缩脑、含手含脚,到时候丢的是淑妃娘娘的脸面...” 素锦说着便训起来。 淑妃跟着素锦的话,把眼神落在了含钏额间、脸上、腰上和腿上,眼神不由得眯了眯。 圣人爱吃,也懂吃。 做得一手好菜,便能入圣人的眼了。 若是再长了一副灵气的脸和纤弱颀长的身子.... 如今她虽说是有孕,不方便侍寝,需要有人帮忙留住圣人。可这人不能太美,不能太抓人,不能越过主子去...淑妃微不可见地摸了摸自己滚圆的腰身... 淑妃眼神横了素锦,笑了笑,“你倒好,人家还没应,你便开始摆姑姑的威风了!” 顿了顿,“赏人赏人,要赏在别人心坎上才行,贺女使你有功,你想要什么,说就是。” 被素锦掐过的地方还疼着呢! 含钏却欢喜得一颗心快要跳出喉咙了! 含钏又跪了下去,朗声道,“婢子五岁入宫,只记得娘和老子早死,前些时日,梦见娘给婢子托梦,说冷说凉。婢子...婢子...” 含钏应景地带了些许哭腔,“婢子想出宫,想去翻新爹娘的坟,想在爹娘坟前尽孝,让娘不要再冷再凉了!” 说实话,五岁以前的记忆,含钏啥都没了。 像被人擦干净了似的。 什么都不记得。 什么爹啊娘啊,长什么样儿、怎么死的、是哪里人,含钏一无所知。 可若没这个由头,她也不知道说啥了。 难道说,这宫里太讨厌了,徐慨也讨厌,对,就是千秋宫那个四皇子。她想出宫过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日子? 要真这么说,她铁定凉啊! 含钏挤出两滴眼泪,恶狠狠地磕了个响头,“娘娘,婢子别无所求,只想出宫尽孝。白师傅说过,娘娘需要他,他就是废了两条腿,也要让娘娘吃上他的手艺,也要让娘娘肚里还未出世的小皇子吃上好饭好食,不能再叫别的人钻空子,补漏子了!” 额头狠狠砸在地上。 发出实心实诚的声音。 淑妃瞅了眼这丫头,觉得是挺实诚的。 内宫不想进,不想当贵人,不想进天颜,放着好好的前程不要,只想回村里给娘扫墓。 白师傅也是实诚人。 实诚人好,实诚人不骗人。 第二十一章 酒蒸鲥鱼 内室静悄悄的,含钏大气都不敢出。 是去是留,皆在淑妃一念之间。 淑妃沉吟许久后,方才开口,“九月十九果正日,九月二十老太后寿诞,照旧例,是要放宫人出去的。只是这人选,要么是年老的姑姑,要么是家中亲眷危难的...”淑妃扶着桌子缓缓坐下,“贺女使先回去吧,本宫想想法子。” 没说不行,也没说一定行。 上位者都不喜欢把话说死。 含钏的理解是,这是要给自己留反悔的机会,同时展示展示自己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威慑。 主子这样说了,没人敢追着问了。 含钏恭谨点头,随素锦出了内屋。 刚出内屋,含钏看向素锦,整整齐齐地福了身——若素锦没打岔,淑妃执意要将她留在长乐宫,她也没地儿诉苦去。 素锦将托盘往含钏手上一放,冷冷淡淡的国字脸稍有了些神色,低声说道,“...且让娘娘想想,你帮了这样要紧的一个忙。娘娘也不是个心狠的。若想通了,自然帮着去内务府疏通打点。若是没想通...”素锦轻轻叹了口气,“便也是命了。” 谁不想出宫?谁想在这高墙里头,锁着关着,过一辈子? 她出言相帮,一是还白师傅这么些年的帮衬,二是...若真有机会出宫,那便是最好的,这吃人的宫闱,少一个人也是件大喜事吧。 含钏乖乖巧巧地点点头,一路埋着头,出二门回内膳房。 膳房烟火气特别重,热气腾腾的。 一进去,含钏便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一摸脑门儿,额头上全是汗,膝盖头也疼,像是骨头疼,拿手摸一摸,像拿针在刺一般。 得了吧。 她就这么点子本事,就这么大点脑仁儿。 若真让她进了内宫,搅和进那些破事儿里,她可真是活不长了。 含钏四下找了白爷爷没找着,问了白四喜,说是他爹又病了,今儿个早晨咳得不行,白爷爷火急火燎地去太医院拎了太医就往回赶。其实,本该是当儿子的白四喜回去侍疾,只是太医院不卖白四喜的账,还得老头儿亲自出面。 含钏听了四喜的话,点点头,做了回主,“待会伺候完午膳,你也回去吧,多个人照看着,你爹爹也好得快些。” 含钏坐也没来得及坐下,被白四喜灌了一大罐热茶下肚,权当提神醒脑,围了围兜,一手拿铁勺,一手拿膳食单子看起来。 我的个乖乖。 淑妃是不是早上刺激受大了?将午膳的四冷四热,全压给膳房了! 含钏四下看了看,白师傅告假时,长乐宫的单子还没来——这些时日长乐宫不常提膳,白师傅才敢告这个假。 可如今,甲字号没空闲的掌勺大师傅了,常师傅是挂炉局的人,做热菜始终欠了几分火候,另几个师傅摸不准长乐宫的脉... 这是她进言后,淑妃点内膳房的第一单,千万不能砸了。 若是砸了,甭说她出宫的事儿不好办,就是白师傅在淑妃心里头也跟着降等减分——这才刚上完小厨房饮食嬷嬷的眼药,正是内膳房表现的机会,却给办砸了,这叫淑妃怎么想? 昨儿个嘲含钏“以色侍人”的小太监撩着袖子在旁看,见含钏手拿铁勺,便讥道,“我的姑奶奶诶,如今白师傅告了假,您不会想自己个儿掌大勺吧?” 那小太监姓吴,内膳房里的诨名叫三狗,吴三狗左顾右盼,提高了声量,“您是得了顺嫔娘娘的看重不假,今儿个早上进内宫蒙了淑妃娘娘的指点也是真,可您好歹掂量掂量自个儿的分量——膳房里头叫得上号的师傅可都挂在您前头呢!” 白师傅不在,想嘲的、想酸的、想怼的,想趁机压含钏一头的,都冒了泡儿。 你可以说我长得丑,但你不能说我做菜不好吃。 含钏将铁勺往大锅上一砸,被淑妃拿捏住的惶恐、一宿没睡的气儿和疲倦一下冲了上来,语气一沉,“那烦吴三爷给点点,您来说,今儿个谁来掌长乐宫的大勺?” 如果谁真有心来掌这个大勺,如今的灶台上早就备上了料、热好了锅!也不是现在冷锅冷灶,一张单子放在台上的模样了! 摆明了,是等着含钏回来掌勺! 是想看笑话,也是想压压含钏风头正盛的威风! 没人应,吴三狗也点不出人头。 含钏笑了笑,“要不,三爷,您来?” 吴三狗退了半步,脸色涨红。 阉人不掌勺,这是规矩。 身上都有残缺,怎敢给贵人供食! 含钏入宫十年,活了两辈子,没对人说过重话,更没讽过嘲过旁人的不足,这算是含钏头一回拿话将人。 吴三狗阴沉着一张脸不说话了,含钏也抿了抿嘴,不做追狗入穷巷的蠢事,朝常师傅等几个大师傅拱了拱手,“几位师傅手上都压着活儿,白师傅不在,钏儿是师傅带出来,自然该顶上。待钏儿配好了菜,出了锅,请几位师傅再给指点。” 常师傅先开了口,“...钏儿是得了白师傅真传的。你尽管先做,若是不成,咱几个做师伯的,在旁帮衬着也不在话下!” 几个师傅应承着。 含钏看也不看吴三狗的脸色,风风火火地向外院对着单子,点了食材,“....要一条一斤左右、新鲜的鲥鱼,刮两只小鹌鹑,杀个甲鱼,再备下蘑菇、菜心、扁豆、萝卜等。” 想了想,纵然淑妃要控制饮食,可一直这么吃,人的嘴都能淡出鸟儿来,母亲情绪不好,也会影响胎儿,就再加了样菜,“剁两根豚肋排,剁成小块儿小块儿的,再去窖里取两头泡出味的白酸菜和五六个尖椒。” 如今,正是鲥鱼的时节,很新鲜,放在曲子和秋油里上锅蒸到鱼肉呈白玉色,这是道硬菜,也养人,同时不易催胖; 裹了玉米面和椒盐把小鹌鹑炸得酥酥的,骨头也能轻易咬碎吞下; 甲鱼是台州松门上贡的,边肥肉糯,蘑菇去梗打底,菜心摆盘,焖熟后浇上豆油、盐、糖勾的芡。 都是清淡少油,却养人健康的。 最后一道剁椒小排,非常香。 香得帮厨的阿蝉和四喜没忍住,就着白面馒头沾锅底尝味。 第二十二章 剁椒小排 肋排裹着面衣和盐炸得五分熟后,捞出控油。酸菜和泡尖椒被切得细细的,蒜片、姜片、葱白、晒干后的二荆条先在热油里炒香,再将肋排顺着油滑下去,煎得滋滋作响。肋排切得小,不需要长时间焖熟,看着封好的边被煎得焦香金黄后,便可起锅。 再撒上几节水芹菜和胡椒粒,烫一勺油,热油煎在胡椒粒和水芹菜上,冒着黄灿灿的、热腾腾的泡儿。 阿蝉吸了吸口水,麻辣鲜香熏得她睁不开眼睛,闭不上嘴巴。 白面馒头上沾了锅底的作料油,一口下去,半个馒头没有了。 四喜深吸一口香气,有些纳闷,“...这就是一道普普通通的川菜,你怎么能炒得这么香?” 含钏一颠勺,在铁锅里泡上凉水降温,笑了笑,“川菜讲究大火重料,火候是关键。” 一边儿说,一边儿从从盘儿里拿筷子夹了一块儿小排出来,用手掰开,看见肋排上的肉和骨头轻轻松松分开了,“排骨的火候,酸菜的火候、泡椒的火候都不一样。蒜片、姜片、葱白易糊易焦,大火翻出香味后,必须立刻下酸菜和泡椒,让酸菜自带的水汽把配料焖香。二荆条是晒过的,遇热便起香,稍微炒炒就能把里头的辣味逼出来,若是炒制久了,味道就会苦。” 川菜不好做,看起来是料最足、最吃味的菜,实则一个不好,配料的味道便压过了主料的本味。外头靠卖酒揽客赚钱的酒肆,会把味道做得越大越好,一来是吃不出主料是否新鲜,二来则是配菜味儿越重,客人买的解辣抬味的酒就越多,商户就越赚钱。 所以那些商户是酒肆,不是食馆。 酒肆,重的是酒后三巡,上脑后的快感,而不是食物入口入喉时的满足。 做菜,让含钏心静。 被吴三狗嘲弄和贬低带来的情绪,已在灶间的烟火里消磨殆尽。 今儿个,是素锦来提膳。 见着是含钏主的勺,素锦略略惊讶,问了两句白爷爷的去向后,唱了声阿弥陀佛,再看了看食盒里的菜,试吃了含钏备下的小碟儿,目光透出几分惊艳。 她还没吃过这小丫头的手艺。 很好! 真的很好! 白师傅擅的是巧宗儿,拿手的菜藏着精巧奇思,俗称料子成就师傅,料子越名贵,白师傅手上功夫越精细。这丫头呈上来的菜,最名贵的不过那条鲥鱼,可最抓人最好吃的确实这道剁椒小排,是充斥着市井灵性的好吃,是抛开了食材用料,单单看这门手艺的好吃。 这种好吃,很纯粹。 不曲高和寡,也不阳春白雪。 透着亲切与乡味,让人很感动...也很想,立刻来上一碗白米饭。 素锦放下银筷,盖上食盒算是认可了这第一单,面上未动,客客气气地,“贺女使送我去二门吧。食盒偏重,我们两人也好换把手。” 含钏看了眼素锦身后跟着的两个小丫头,抿了抿嘴没说话,跟着她出了膳房。 “你且放心。”素锦轻声开口,“今日的饮食,我不会告诉淑妃娘娘是你掌的勺。” 含钏心底涌上一股暖流。 她如今做得越多,做得越好,就越容易让淑妃左右摇摆。 素锦面无表情地朝前走,直到行至二门口,素锦这才拍了拍含钏的手背,什么也没说,兑了牌子出了掖庭。 比失望更磨人的是,悬在半空,不知所措。 不知什么时候落地,更不知自己能不能落地。 等待让人难熬。 含钏嘴角起了两个血红的泡儿。 阿蝉是知道含钏打算的,特意每日煮了下火的凉汤带回去,每日帮忙记着数,安抚着含钏,“...快了快了,我去问了旧例的,都是在老太后寿诞前放名单放人,咱再耐心等等。” 阿蝉帮含钏别了别鬓角的发。 恍惚间,含钏好像看见了在姑苏城里数十年后的阿蝉,也这样帮她别头发。 含钏握住阿蝉的手,心里有些难受。 含钏问过阿蝉想不想出宫。 阿蝉大喇喇地说了句“不想”。 含钏明白阿蝉心里的想法,她老子还在,就在河北,若是出宫就要回原籍,可她老子娶了后娘,回去怕是没什么好日子过,还不如待在宫里,至少不会随随便便地嫁给一个七八十岁的老头当填房,就为了给弟弟挣彩礼钱。 含钏被悬吊吊地挂在半空,挂了三日,其间白爷爷安顿好儿子后急匆匆地回来接过掌勺,承乾宫的宫女也来催过入内宫的名单,白爷爷顶着压力回了张姑姑八个字,“尚在观察,还需打磨。” 张姑姑气得半晌没说话。 第四日,九月初十。 观音娘娘跟前供奉的蜜糕还挺着身形,内膳房热热闹闹的,突然响起一声清脆的哨音,满头是汗的太监小跑进内膳房,扯着嗓子叫唤,“众人去二门口集合!慈宁宫的张公公来二门宣旨了!快快快!甭磨蹭了!” 含钏手上一个不稳,刻刀把食指划开一道长长的血痕。 含钏闷了闷,从灶台下面拿了盅青红酒,让伤口烧了一把。 食指连心,伤口的疼痛让人清醒。 含钏跟着内膳房诸人埋着头向外走,二门外有一块又平又宽的青砖地,如今已密密麻麻站满了人,小秋儿低着头站在最后,一见含钏与阿蝉便兴奋地踮起脚,隐秘地摆摆手朝两人打招呼。 含钏朝她笑笑,便垂着头在队列最后站定。 待各局各坊人齐了,一个身着绛色常服,头戴白玉板的老太监站在二门的台阶上,面色不虞地扫视一圈,轻咳两声后,从怀里掏出一卷明黄色的卷轴。 含钏心头抖了一抖。 老太监许是久不到掖庭,如今看乌怏怏一堆人,心头烦闷,将好好一卷懿旨唱得极不高兴。 “太后有令...大魏长庆二十七年,庆果证,贺寿诞,意放三百女使归家,凿空内啻,使之内无怨女,外无旷夫。现掖庭内外七局十二坊冗员十五人放归...” 掖庭有十五个人放归。 含钏手袖在袖中,捏得紧紧的,眼睛死死盯住着前面宫人的后背。 第二十三章 文斯豆腐 九月初,天气还热着,日头明晃晃地照着。

含钏后背起了一层黏糊腻乎的汗。

那老太监语音语调拖得奇长,跟唱戏似的,先赞上天厚爱,再赞大魏列祖列宗光辉事迹,最后再大赞圣人和太后仁德仁意,含钏最想听的话,藏在了最后。

“掖庭浣衣局,钟沁芳。”

“掖庭挂炉局,吴翠。”

.....

含钏将手藏在袖中,一个一个掰着数。

一个、两个、三个、四个...十四个...

还没有她。

只有十五个份额。

剩下最后一丝希望了。

那老太监顿了一顿,目光斜睨了乌压压站着的这群人,喉头发出一声嗤笑。

出去?

出去又怎么着?

能进宫当宫女儿的,是良家子没错儿,可若是爹娘心疼,宗族爱护,谁会把人往宫闱里推?不就为了每年那么二三两贴补银子吗?这种出身的女子出了宫,也是浮萍罢了!

在宫里还能吃饱穿暖,存点体己银子。

在宫外,父兄让你嫁谁就嫁谁,你的银子、首饰、衣裳,甚至你这个人都是别人的!

老太监毫不遮掩的嗤笑让二门外的气氛更加紧张,他清清嗓子,看向布帛,终于念出了最后那个名字。

“掖庭内膳房,贺含钏。”

声音很近,可含钏却觉得像是从山的那头传过来似的,在耳朵边缥缈成一条若隐若无的丝线,却又震破耳膜直击脑海深处。

含钏脚下没站稳,颤颤巍巍地险些跌倒。

她有些不知所措,脑子里一片空白,跟着众人跪地谢恩,嘴里无意识地唱着,“奴叩谢黄恩浩荡,贺太后娘娘寿诞吉祥!”

人群乌压压地铺天盖地地各自散去。

阿蝉一下子尖叫着跳了起来,小秋儿冲破熙熙攘攘的人群冲了过来,一把攥住含钏的手,白爷爷胡子一翘一翘地扶在白四喜肩头,眼中似乎有泪光...

“先回膳房。”白爷爷厚实的手掌拍了拍含钏肩头。

含钏木木愣愣地应了个是,便随着人流朝内膳房走去。

无论春夏秋冬,膳房都是暖烘烘的,雾气腾腾的,膳房的人一下全围了过来,七嘴八舌地说着。

“怎么出宫了呢!?我还以为含钏要去承乾宫伺候顺嫔娘娘呢!”

“我以为含钏要去伺候淑妃娘娘!”

“干啥出宫呀!往后混在主子身边,当个管事姑姑,等到二十五、三十,攒大堆银子出宫,想买房买房,想置地置地!”

“你懂个屁!你看过哪个管事姑姑二十来岁出宫的!全都是四五十岁干不动,才被赶出宫去的!”

.....

小太监沙哑的声音,宫女尖利的嗓音在含钏身边围成了一堵墙,她扶着灶台坐蹲在了小杌凳上,眼看着灶洞里的焰火窜得老高,被内壁一挡又像碰了壁似的往回缩。

阿蝉双臂一挥,示意旁人让开,她来说,“...你们是不知道啊!当时就剩最后一个份额了!我都快哭出来了!谁料到,就叫了咱们钏儿的名字!当真是惊险!”阿蝉撑在灶台上,喜气溢在脸上,倒了杯酸梅汁咕噜噜喝下肚,舒服地啊了一声,“咱们含钏是个有福气的!真是个有福气的!放宫女儿归家,十年一回吧?都是老的、病的、走不动的!咱含钏...”

白爷爷摁住阿蝉肩膀,沉声道,“没事做了吗!?午膳备好了吗?晚膳的料备好了吗!?钏儿你的豆腐丝儿切好了?甭说你还有段日子才出宫,就是明儿个出宫,今儿个也得把差当好了!”

白爷爷的怒吼,平定了风波,内膳房恢复了暂时的平静。

含钏撑着灶台起身,埋着头把嫩豆腐墩儿摊在手掌上,拿出贴身的刻刀认认真真切细丝儿,豆腐细嫩,一触就碎,这是极考究刀工的一道菜,先将嫩豆腐切成片儿,在用刀面往一侧按压倾倒,第二刀切丝儿。

说是第二刀,实则这刀刃是不挨砧板的,手起刀落手起刀落,斩断的只有豆腐细密的内脂。

用刀面将豆腐挑起沉入沸水中,豆腐根根清晰、粗细均匀。

这是文思豆腐最难的一道工序。

文思豆腐是淮扬名菜,考究的就是刀工。

一个整豆腐墩儿不能吃吗?能吃。

几砣豆腐块儿不能吃吗?能吃。

把豆腐碾碎成豆腐羹不能吃吗?更入味。

可不把菜做成吃不起的样子,又怎么能体现食客的尊贵呢?

含钏笑了笑,感觉自己扑扑直跳的心渐渐慢了下来,脸上的烫也慢慢减退了下来,甚至脑袋里嗡嗡直响的那个声音也逐渐消失殆尽。

含钏手法利落熟练地将冬菇、木耳、冬笋、金针切成长宽一致的细丝儿,隔着火烤了烤半只金华火腿,将表皮凝固的白脂漂出晶莹剔透的油花儿,拿小匕首切了薄薄五片儿,借昨儿个就熬上的参鸡汤,将除了豆腐丝儿以外的所有食材尽数放入,不一会儿就熬出了鲜与香。

含钏揭锅盖来瞧,顺手碾碎了蒸熟的南瓜,将暖黄色的南瓜蓉翻进锅子里。

白爷爷顺眼瞧见了,蹙了蹙眉,“南瓜蓉?文思豆腐有南瓜蓉这道配料吗?”

含钏抿嘴笑了笑,“南瓜蓉是翻进锅里提色增稠用的。鸡汤再怎么熬也熬不出金灿灿、黄橙橙的颜色吧?再怎么熬也熬不出黏糊糊的质地吧?——除非加水淀粉勾芡...”

“可若加了水淀粉,这就不是一道汤菜,而是一碗羹了。”白爷爷就着银勺底,抿了抿味,点点头,味道还行,选的是未熟透的南瓜,甜味还没发出来,不至于抢了这锅底汤的味道,见含钏认真看火试菜,便摸了摸含钏的头,“这般巧的心思,若是个男人,必定能做到御膳房的掌勺,可惜...”

白爷爷没把话说完。

含钏却听出了几分难得与不舍。

梦里头,她被选进内宫伺候顺嫔,白爷爷送她走的时候,似乎是兴高采烈的吧?觉得她日子必定越过越好,必定会有更广大坦荡的前程?

可天不遂人愿。

白爷爷应该也没想到,她会郁郁一生,不得善终吧?

白爷爷倚着拐杖外出走,含钏感到有一对目光一直注视着自己,便抬头去看。

都好好的。

许是天热,脑子懵了吧?

第二十四章 涮羊肉 文思豆腐进到长乐宫颇受好评。

受好评的场景是,圣人正巧去长乐宫看顾淑妃,正巧赶上饭点儿,正巧将一盅文思豆腐吃完,并赞了一句,“鲜香浓郁,膳房的手艺倒是有长进。”

受好评的具体表现是,淑妃赏下一支点翠鎏金坠红宝流苏簪子。

小小的一支,不沉手,是空心的,拿来赏给下人最好。

赏簪子,明摆着赏的是含钏,不是白爷爷。

含钏磕头谢了恩,想了想收拾了自己的私藏托送赏的公公带到长乐宫,是一匣子鱼胶,晒得干干的,上宽下窄,黄澄澄地透明状,整整齐齐地排成两排四列,统共八只。

“...托公公带给素锦姑姑。”含钏一直记着素锦帮她解围递梯子的恩情,“请您帮忙告诉素锦姑姑,鱼胶得先拿黄酒泡发,借小厨房的火放进去炖点鸡汤,挺补人的。”

素锦帮她的忙,却不是一盒鱼胶就能还清的。

含钏还想再说,白爷爷拍了拍她的背,笑呵呵地,“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徒弟走了,师傅还在呢!你素锦姑姑有啥忙要帮,你爷爷我必定鞍前马后伺候到位!咱们和长乐宫的关系在这儿呢!话说多了,情儿就薄了!”

含钏这才住了口,

主子赏的东西不敢辞,更不敢转出去。

若是赏的真金白银,倒是能给白四喜他爹去太医院换几支人参,可这明晃晃的金簪打着人眼睛,含钏只好收进了小匣子里,心里琢磨着等出了宫就去换了钱给白大哥送去。

入宫这些年,含钏没攒下多少东西。

白四喜他爹每病一次,含钏就把银子换成人参递给白爷爷,如今匣子里也就几锭碎银子和内宫主子赏下的银钗子、香囊、绢花儿这些个小东西,不值当什么钱。

如今这金簪一收进去,便显得光彩夺目,艳惊四座。

阿蝉倚在门框边嗑瓜子,瞧着这金簪笑得眼睛缝儿都眯不见了,“...等出宫了,你就把金簪子给换成钱,你没爹没娘,得先给自己置办个小屋子,大点儿小点儿都成,得先有个落脚的地方!”

含钏把匣子放炕下的坑里藏好,吹吹手上的墙灰,没多说,点了点头。

收拾着小匣子,含钏渐渐有真实感了。

原来,她真的要离开这里了。

那道旨意里是怎么说的来着?

后日就要出宫。

要赶在观音娘娘果证日和老太后寿诞前,把放归的宫女儿尽数安顿出宫。

含钏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感觉。

那么想离开宫闱,苦心钻营,一门心思抗拒着这个地方。这里藏着含钏最不堪的记忆,这里粗糙破败、终日辛苦,这里每时每刻都让人心里悬吊吊的,这里命是攥在别人手里的。

可如今真要离开,含钏心里有点害怕。

夜里,含钏抠着开了缝的墙壁,抱着针脚不平、棉絮积攒在成一坨一坨的薄被,睁着眼睛透过窗户看低矮的屋檐。

“阿蝉...”

含钏轻声唤道。

阿蝉也没睡着,立刻低声应,“唉,怎么了?”

含钏觉得眼眶发酸,使劲拿手背揉了揉,“...我出宫后,我会托师傅帮你争到去承乾宫的份额,你好好干。二十五岁出宫时,我在宫外等你,我帮你置好宅子和地,帮你置办好嫁妆,帮你找好夫婿...”

含钏语声哽咽。

她舍不得。

她舍不得白爷爷与含钏,还有她终于救下的小秋儿。

出宫后,还能常见到白爷爷,可阿蝉却...无法再见...至少要等十年了。

一面宫墙,那头是完全未知的人生,这头是熟悉而又亲切的挚友姐妹。

阿蝉...陪伴了她好多好多年啊...

在内膳房,在秦王府,在姑苏城...

含钏一眨眼,眼泪便被薄薄的棉絮吸干净了。

阿蝉半晌没说话,再开口时,声音闷闷的,“...行!到时候,你帮我找个家里有钱的,人俊不俊不打紧,得阔气!能一下子拿出两百三百两银票甩在我爹脸上,从此我跟我爹、我后娘就再无瓜葛了!”

含钏哭着哭着笑起来,“行!我一出去就在各大当铺、银号前蹲着,专门瞅着那种头戴瓜皮帽、身着绫罗衫的少爷...我见着了,我就把他拦下来,问他,你想不想娶个厨子呀?这厨子呀,长得貌美...身量高挑...还有一手烤鸭子的绝活...”

两个姑娘扯东扯西,扯北扯南,隔着窄窄的横栏,一边哭一边聊,聊着聊着又哭起来,哭着哭着便睡着了。

太阳高悬,这是含钏在内膳房的最后一日。

含钏一双眼睛肿得跟个核桃仁儿似的,忙忙碌碌地在膳房跑去跑来,含钏要出宫,膳房的羡多过于妒,酸溜溜的话说了听过便是,明儿个就出去了,谁还把这些无足轻重的话头放心上呀。

午歇回耳房,含钏翻了翻床板,总觉得哪儿不对。

看屋子里的陈设,总感觉像是被人动过。

含钏蹙眉问阿蝉,“...咱们桌上的小水壶,口儿是对着窗口放的吗?”

阿蝉想了想,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看看屋子,再打开小木柜子瞅了瞅,没少啥东西,便耸了含钏两下,“疑神疑鬼的!快收拾吧!今儿个早晨四喜尽帮你跑上跑下,盖章子走流程,别到时候文书拿着了,你包袱裹儿还没收拾好!”

含钏想了想,将木匣子从坑里挖出来打开看了看,还好还好,里头的东西都还在。

含钏索性将金簪子揣进内兜里,免得生事儿。

晚膳过了,白爷爷吆喝着内膳房的人置办了一顿涮羊肉,给含钏饯行。

锅子是白爷爷亲自给调的,放了葱白、枸杞、红枣和盐。羊肉片儿是常师傅给刮的,切得薄薄的,粉嫩白皙,红白分明。

配上粉丝、萝卜、茼蒿、藕片十来样配菜。蘸料满满当当放了三四碗,香醇的芝麻酱、绿油油的韭菜花儿、浇了热油的芝麻油辣子,还有葱花儿、水芹菜、蒜泥...

吃辣的不吃辣的,吃重口的吃清淡的,方方面面都照顾到了。

大家伙儿围坐在一块儿,配上热腾腾的蒸汽,个个吃得面色发红,端起茶水当酒来敬含钏。

含钏忍着没哭,吃过饭就自个儿留在内膳房收拾东西,把自个儿用过的趁手的刀、厚厚的砧板、刨菜的铁起子、洗刷蔬果的马鬃刷子一一清洗一遍,端了个小杌凳坐在灶前看火,脑子空空地看了一两个时辰,待天彻底暗了下来,含钏这才抹了把脸往出走。

这个时辰,掖庭里,人不多。

含钏刚拐过拐角,便被人猛的往里一拖,腰间抵了个冰凉凉的东西。

“别出声!”

第二十五章 涮羊肉的味儿 抵在腰间的东西,隔着外衫,含钏都感到了一股冰凉锋利的寒意,嗅到了一股轻轻的羊肉膻味。 约莫,是一把匕首? “别乱叫!别乱动!刀剑无眼,明儿个就要出宫了,留着一条命出宫享福不好吗!?” 又是另一把声音。 一个声音尖细,一个声音沙哑,都是太监,太监的声音很相似,倒是听不出来谁是谁。 这个打劫的时候倒是挑得好,明儿个就出宫的宫女儿,今儿个铁定身上藏了钱,且是入宫这么十几年攒下来的老本儿。若是要去内务府告,就要等明儿个,宫女儿又没见着来人的样子,内务府便只能慢慢查,这一来误了宫女儿出宫的时辰,想再出宫便难了! 大概很多宫女,都选择忍气吞声,破财免灾吧? 含钏克制住回头看的冲动,双手举起,识时务者为俊杰,“两位大哥,婢子决计不乱叫乱动,你说什么,婢子定竭力完成。” 说实在话。 虽然大半夜的被匕首抵着,含钏其实是不太怕的。 太监半夜半路伏击一个要出宫的宫女儿,能干个啥?除了求财还能干啥?若真是有什么仇什么怨,哪儿还能让你别动呀!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不就让你交待这儿了吗? 含钏心态放得很平。 后头倒是笑得很畅快,压低了声音,“小娘子倒是很惜命,也聪明!下房里啥也没放,全搁身上了吧?”匕首又朝前抵了抵,“入宫十来年,好东西藏了不少把?交出来!” 怪不得今儿个午歇回耳房,觉着不对劲儿! 含钏抿了抿嘴,从袖兜里抖落出几块小碎银子,伸手到背后递了出去。 后头那太监一把打掉碎银子,声音里带着明显克制的怒气,“打发要饭的?!娘娘们赏下的物件儿呢!长乐宫娘娘刚赏的金簪子,往前赏的银钗子!东西!交出来!” 含钏手背被打得撞到匕首刀锋上,虎口撕裂的疼痛让含钏倒抽一口气。 含钏带血的手伸进怀里将那支金簪子拿了出来,有些心疼,手伸到背后递给他们,“...银钗也不值几个钱...我最值钱的就是这个金钗子了...你们求财,我求保命,待我递给你们,你们松开我的肩膀,拿开匕首,我朝东走十步,你们朝西走十步,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两位爷,你们说可好?” 拿到了金钗,腰间抵着的那把匕首松了松劲。 含钏也暗暗松了一口气,正欲抬脚朝前走,却听那把沙哑的嗓子恶狠狠地开口,“等等!千秋宫九皇子也赏过这娘们东西!我记得是个葫芦玉坠子!水头好,东西也扎实!走出去顶咱哥俩大半年的例钱!” 含钏心头一跳。 果不其然,那把匕首又重新抵到了腰间。 含钏心里骂了个娘,知道这两人看不见,却也拱了个笑脸,“两位爷,那玉坠子也不太值这个钱,小小一个,还没铜钱儿大,您拿过去走货,中间亏的线人钱都不止这么点儿...这金钗子有个二三两重,您老去外膳房要南边来的水烟袋子,只说是贺含钏的朋友,不能要二位爷的钱...” 含钏话音刚落,头发被人向后一拽,头皮生疼险些厥过去。 “哥!这娘们儿嘴上厉害着呢!你拽着这娘们,我来搜!”沙哑的声音透露着一丝兴奋,伸手从脚朝上摸。 手隔着外裳,摸到含钏脚踝时,含钏浑身上下战栗着起了毛骨悚然的鸡皮疙瘩,腰间的凉意让含钏努力保持清醒,她有些怕了!金钗子、银锭子,她不在乎,只是这只玉坠... 掖庭巷角黑乎乎的,最近的光亮在二十米外的拐角,含钏目之所及像看着一团团黑黢黢的棉絮,那手冰冰凉是带有**的,这**不是男女之间肉-体上的**,而是对金钱、泄愤的**。 玉坠就挂在她的脖子上。 她仍旧熬夜打了个五蝠络子,让这块玉坠时时日日都贴在距离心脏最近的地方。 含钏紧紧闭上眼,那双手摸到了颈脖后的络子了,粗鲁地向后一拽,葫芦玉坠就从衣襟口里蹦了出来! 那人揪着络绳,桀桀两声冷笑,“藏得倒好!自己取下来吧!” 含钏一动不动。 那人再将绳子向后拉拽,死死卡在了含钏的脖子上,力道很大,含钏不自觉地向后仰,喉咙被卡住,有种快窒息的错觉。 “拿给我!”那人咬牙切齿地一字一顿。 沙哑的声音回荡在空空的掖庭巷内,像从井里传出。 含钏艰难地吞咽,张大嘴巴企图喊叫出声,膝盖却被身后那人猛地一踹,正面扑倒在地,那人将含钏的脸死死摁在青石板上,小砂砾和石子儿膈在肉里,脖子却卡住,那人手上硬攥着络子向后拉,半跪着膝盖顶在含钏的脊骨上,语气有说不出的畅快,“...不是很厉害吗?做的菜不是很讨人喜欢吗?不是谁都护着你吗?你倒是喊啊,你喊啊!” 含钏自己打的络子,结实牢固。,喉咙越卡越死。 那太监使了吃奶的劲儿往后拽,就像挂在梁上的绳吊在了脖子上! 另外一个太监见人被掐得说不出话了,脸都白了,手抠在石板上,虎口鲜血直流,同伴却如同红了眼似的,反倒慌张结巴起来,“...别...别把人勒死了!咱们求财,又不害命!”一边慌慌张张拿匕首去割络子,一边着急催促同伴,“坠子拿着了,走了走了!” 络子应声而断,含钏的头一下子砸在了石板上。 那人如不过瘾般,站起身狠狠在含钏腰上踹了两脚,啐了一口,“臭娘们!出宫后,进窑子吧!那地儿适合你这贱样儿!” 含钏闭眼躲开,头上、身上、背上、腰上、手上皆剧痛,却忍着痛扶着墙努力站起来,破釜沉舟高声唤出那人的名字,“吴三狗!你今儿个若是不敢弄死我,就将玉坠子还来,其他的都可以给你!若你拿了玉坠,让我活着回去,我明儿个必定去敲内务府的大门,叫你血债血偿!” 夜色中,那两个身影顿住了。 含钏满脸是血、是汗、是泪。 别的都顾不得了,所有的理智全都被抛在脑后,她脑子空空的。 只有一个念头—那个玉坠不能丢,决不能丢! 那是... 那是那个梦与现实唯一的交织,也是徐慨存在过的唯一证据... 第二十六章 叫花鸡 含钏扶着墙,发出的声音嘶哑却高亢。 带着一丝鱼死网破的决绝。 吴三狗转过头来,昏暗的灯光中,含钏看到了他慌乱且不可置信的眼神。 含钏戳穿了他们是谁,就意味着明日白斗光和内膳房掌事姑姑都会知道——在掖庭里对宫女儿行凶抢劫,要收杖责三十并赶出宫去!这娘们儿是内膳房的红人,白斗光和张姑姑都护着她,长乐宫更是看重她... 若是让她活着回去了... 吴三狗彻底转过身,把脸暴露在了亮光下。 “别!你别去!”吴三狗的同伴明显慌了,“把坠子还给她吧!她明儿个就出宫了,不会愿意耽误自个儿出宫时辰的...三...三狗!” 吴三狗甩开同伴的手,向含钏走去。 含钏扶着墙,急促地一步一步向后退,退到了拐角空地处,捂住发痛发涩的喉咙,大声唤道,“来人啊!抢劫了!吴三狗抢人了!”照理说,掖庭每时每刻都有人当差值夜的,含钏一手紧紧扣住红墙,一手捂在腰间,她腰伤了,走不快,吴三狗三步并作两步,一手揪住了含钏的头发,含钏仰着头余光里看见吴三狗的同伴站在不远处,手里寒光闪现。 含钏一咬牙,捂住腰间的手一下子抽了出来,那把雕萝卜花的小刀没有任何阻碍地猛地深插进了吴三狗的左眼! “狗-日-的!”吴三狗猛地吃痛怒斥道,松开含钏的头发,捂着眼睛向后退去! 含钏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将小刀拔出后,手压在吴三狗的肩头趁他吃痛还没反应过来,一下子又扎进了他的右眼! 吴三狗双目瞬时淌出殷红的鲜血! “哐当!” 同伴被吓得匕首一下子砸在了地上! 含钏满脸是血,急促喘气道,“给我滚!我只要我的玉坠!” 同伴拔腿就跑! 含钏一手紧紧捏住小刀,一手在吴三狗袖兜里扯出了那条络子,玉坠子还带着吴三狗的体温,含钏艰难地深咽下一口长气,背靠在墙上,吃力地在衣裳上擦拭着葫芦玉坠,企图将吴三狗的气息尽数擦去! 含钏还没缓过气来,只觉喉咙被胳膊肘死死卡住!含钏用尽吃奶地挣扎,却见吴三狗双眼如两只黑窟窿,脸上两行血泪,似是被她激出了同归于尽的血性! 含钏将小刀猛地扎进吴三狗的腹腔,谁知他丝毫不为所动,胳膊肘上的力气却越发大了! 不过片刻,含钏眼前雾蒙蒙一片,手脚彻底是去了挣扎的气力! 昏暗晦涩的油灯下,含钏迷迷蒙蒙地看着檐角变成了三叠重影。 太可笑了。 明天她就出宫了。 今天她却要死在掖庭。 脑袋里空白一片,已经无法呼吸了。 含钏缓缓闭上眼睛。 “咻——!” 突然之间! 含钏脖子上轻松了许多! 吴三狗应声向后倒去! 含钏被带得倒在了地上,双手撑着地,埋头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呼吸得太过迫切,含钏剧烈地咳嗽了起来,眼前灰蒙蒙的,不知是眼泪迷蒙了双眼,还是因呼吸不畅导致的眼黑眼昏还未消散! 一点灯光从小巷的尽头,缓缓走来。 从远处小小的、隐隐约约的荧光,变成了一大团明亮的、温暖的黄澄澄的光。 像烤制叫花鸡时将灭未灭的火苗。 含钏泪眼婆娑地双手俯地,努力抬起头看去。 灯后是一袭身量颀长、脊背挺拔的身影。 灯光左右摇晃,将那个身影的面庞隐没在黑暗与光明的交界处,薄唇轻抿,狭长上翘的眼角印刻在浓眉之下,衣襟处隐约一抹柏叶的银子,就像仲秋被风吹响窸窣的松叶林。 含钏喉咙一哽。 若说刚才的哭,是因为被卡住了颈脖无法呼吸而自然而然出现的反应,如今的哭如小兽呜咽,不明白为什么哭,更不明白怎么样才能不哭... 徐慨轻轻点头,随从将灯放在地上,他终于看清了含钏的样貌,满面是血、手上也是血、衣裳裙摆的血迹快干了,脸上一片脏污,左脸肿了起来,有擦伤也有撞伤,一双眼睛或许是因为泪水的冲刷,很亮很亮。 徐慨看清了含钏相貌后,有些吃惊,稳了稳,再一颔首,随从沉默地将吴三狗喉咙上的松叶杀器取了下来,脚上像有风似的,寻着吴三狗同伴的脚步向巷子深处追去。 巷子里,只剩下了含钏与徐慨两个人。 含钏忙佝下头,手撑在地上努力让自己站起来,可腿太软了,腰也疼得厉害,虎口的伤口完全裂开了,鲜血争先恐后地涌出。含钏的眼前突然出现了一只手。 “先起来吧。” 清朗平和的声音,听起来很冷冽。 含钏将头埋得更低了,眼神从那只手上移开,硬撑着靠在墙上站直了身,低声道,“谢过主子爷相救...”她手里还攥着那只葫芦玉坠,来不及藏,被徐慨一眼看见了。 葫芦玉坠... 那盅菌菇肉沫粥... 徐慨收回了伸出的手,心里更吃惊了,语气却一如既往地平缓,“为了一只玉坠,搭上一条命值得吗?” 含钏眼眶突然一酸。 值得吗? 不值得的。 她最怕死了。 若是她不怕死,她还会将梦里的场景再演一遍。 可她怕,她怕死,她怕板子打在她屁股上,她怕张氏,怕张氏阴鸷地说“你们去做一对泣血鸳鸯吧”.... 含钏埋着头,拿手背粗糙地抹了把眼睛,开口,声音极为沙哑,“奴不比主子爷,奴的命还没有这玉坠子值钱。” 含钏的眼泪根本止不住,低着头,两行泪疯狂向下落,“被记载在册的宫人若病死、被打死,宫里只会赔给家里十两银子,若是犯了错本就该死,家里不仅一两银子都拿不到,反倒有灭门之灾...” 眼泪跟不要钱似的,“奴只能拼命...” 徐慨看着含钏,看着这个红肿的脸都挡不住清丽灵气的小姑娘,垂着头,任由眼泪砸在地上。 他极为敏锐地感知到了眼前这个小姑娘刻骨的伤心。 可...就为了这只葫芦玉坠? 徐慨面无表情地递给含钏一张帕子。 含钏如被烫着了,眼神赶忙从那帕子上移开,将玉坠子往怀里一塞,埋着头,囫囵福了个礼,声音喑哑,“时辰不早了,奴...奴还有事...主子爷大恩大德,奴...无以为报...往后...”含钏突兀地止住话头,顿了顿,再深福了礼,慌乱逃窜。 徐慨看着小姑娘扶着墙一点一点往外走的模样,蹙了蹙眉,随从已经回来了,双手呈上了一件东西,在徐慨身边附耳轻道,“...那人还抢了小姑娘一支金钗子...” 徐慨掂了掂重量。 这金钗子...大概能买三个葫芦玉坠... 这个小姑娘却单单为了葫芦玉坠不要命... 徐慨双眉紧蹙,抬头看过去。 光下,小姑娘的身影很单薄,满青的宫装在她身上被穿得翩若拂柳。 第一次见她,她拿石头砸死了一个太监,第二次见她,她拿小刀扎瞎了一个太监,她还为他煮过一盅菌菇肉沫粥... 徐慨将金钗握在手里,开口淡淡地,“把这两具尸体沉湖了吧,和上次一样。” 第二十七章 发毛咸菜 含钏一路扶着红墙挪回耳房,耳房静悄悄的,东西厢房的灯尽数歇下,黑黢黢一片。 含钏用尽气力推开耳房的门,克制地喘着气儿,外房两个小丫头已经睡下,传出均匀轻缓的呼吸声。含钏长出一口气,拉起隔开内间和外房的布帘。阿蝉听见声响,睡眼朦胧地提着烛台,趿拉着鞋起来瞅,一见含钏满身满脸是血,手上还握着小刀,一声惊呼,“这是怎么了!” 含钏赶忙嘘一声,有气无力道,“别声张...” 是,出宫前夕出事,千万别声张,一声张,出宫的事儿指不定就化了! 阿蝉赶忙把布帘子掩好,轻手轻脚地拿暖壶冲了两盆温水,含钏艰难地漱了口,连漱几口都是鲜红鲜红的血水,抹了把脸,阿蝉帮着擦了擦身上,一边擦一边极力克制住惊呼,“怎么那么多伤...左脸全是疤痕...这是怎么了?” 含钏摇摇头,扯出一丝苦笑。 怀璧其罪,齐大非偶。 吴三狗毕竟死了,和阿蝉说那么多,反倒把小姑娘吓着。 含钏摆摆手,“路上遇到了不长眼的...我把他解决了..” 阿蝉发出一声敬畏的喟叹。 不知咋的。 自从钏儿突然患上心悸胸口闷痛的毛病后,整个人就不一样!往前只是杀鸡利落,现在杀人也利落啊!手起刀落手起刀落,那两小太监的舌头就没了!如今已经成长为随手解决掉不长眼的能干模样...阿蝉突然对含钏出宫,膨胀出无限信心。 阿蝉又拿了红花油帮含钏揉了腰,脸上的伤没法遮,只能取了井里的冰水捂住消肿,没一会儿就到了后半夜,含钏压根睡不着,躺在炕上,仰着头紧盯纸糊的窗外,隐隐约约见着几盏随风摇曳的灯笼,烦躁地闭上眼,一闭眼眼前就出现徐慨在光后的那张脸,心头莫名生出几分感叹和奇怪的情绪,怀兜里硬邦邦的,是明儿个出宫的板子,含钏轻轻叹了口气摆了摆头——无论前尘往事,无论今朝纠葛,该散的都要尽数散去,既已强求改变,又何必留恋。 也不知是何时睡着的,鸡鸣声把含钏吓了个激灵。阿蝉特意告假为含钏送行,还在内务府借了一柄铜镜,给含钏细致地上了胡粉把伤口遮住,还好含钏年纪轻,一夜过去几乎都消了肿,只有青一块紫一块或是血痂,拿粉盖住都好办。 小秋儿请针织房的小姐妹做了一件如今时兴的窄褙镶双斓边靛青祥云的裙子,白四喜一早等在了宫门口,上下都打点到了位,白爷爷杵拐跟着含钏从内膳房跑内务府跑内门,最后将含钏送到了神武门内。 内膳房的小太监和宫人们特意在内门等着,有的小宫人送一张手绢,有的塞了小碎银子,住在含钏外间的香穗红着眼眶递给含钏一个小罐子,“钏儿姐姐,里面是我腌的咸菜,我大约是盐没放够,口子起了白毛儿,应当是不能吃了。但是我实在没啥东西送得出手啊...”说着香穗便哇地一声哭出声。 也不知是在伤心长毛的咸菜,还是伤心没东西拿得出来,还是伤心含钏要走了.. 一行人都红着眼眶,就属香穗哭得最伤心,哇哇的声音响彻神武门内门,含钏哭笑不得。 宫女放归,是喜事儿,也是伤心事儿。 放归的三百宫女,背着包袱排成两列,挨个儿递牌子、核身份、在手臂上摁戳子,大家伙都埋着头,跟着前面的步伐向外挪,含钏手死死拽住包袱裹子,手上被印了一个鲜红的章,有点像猪皮上合格的戳子...含钏觉得自己脑子是不是有点抽,这个时候还有心思想盖了章的猪皮。 神武门的大门被“嘎呀”一声打开了。 含钏身边有老宫女一下子呛哭出了声。 含钏突然眼眶发酸,回头望去。 红墙绿瓦,纵横耸立的檐角,隐没在人群中牵挂着她的那些人儿... 含钏拿手背抹了把眼睛,跟随人潮依次向外走,身边压抑的哭声越发多了。 人真是奇怪。 在这高墙内,一门心思想出来。真出来了,却又有止不住的不舍和牵挂,和对未知的恐惧。 京兆尹的人守在神武门外,挨个儿翻包袱对文书,一个乌纱帽上绣着三道浅缘色丝线的六品武官产正对着含钏的文书册子,“贺含钏,山东青州寿光人士,乾佑十年入宫,年十四,内膳房热菜局甲字号二等女使...”念了念,让含钏将自己的包袱打开,挑着看了一下,见着一套保存完好的单丝罗綉石榴花褙子,小小的,像是四五岁的小姑娘的衣裳,挑起来问,“这是啥?主子赏给你的小衣裳?” 含钏低着头,“官爷说笑了,是奴穿进宫的衣裳。”翻出袖口指给武官看,“您看,袖口绣着‘贺’字”又翻出衣襟口子,“这儿绣着‘含钏’两个字,连起来便是奴的名字。” 武官点点头。 有些宫人入宫入得早,便将早年间自个儿入宫时的东西都留着,也是个念想。 只是这褙子做工精细、用料考究,不像是穷苦人家能用得起的料子。 武官翻了翻含钏入宫时的文书,记着是从山东青州寿光道选的良家子,将她送进宫领赏钱画押的人写的是“叔叔”,后面落款的名字已经老旧泛黄了,瞧不清楚具体的字样。武官点点头,没在追究下去,照程序问下去,“出宫后,可是回山东青州?” 含钏摇摇头,“回官爷,家乡已无亲眷宗族,内务府发了文书去山东,无人回应,便将奴的户籍就近落在了京里。” 这也是白爷爷打点上下的结果。 是符合规矩的。 若是原籍无人回应,为保护放归的宫女儿,便就近落户,否则单单孤零零一个女子千里回乡,若是中途出了岔子,岂不是好事变坏事? 武官“嗯”一声,再问,“可有人前来接应?” 含钏抿着嘴笑了笑,扯着左脸的伤口有点疼,伸手指了指不远处,“有的有的!是内膳房掌勺大师傅白斗光的家眷!” 第二十八章 麦芽糖 城门外等着三三两两的人和马车。

都是来接放归的宫女儿的。

白爷爷一早就交代了儿媳妇儿崔氏来接含钏,让含钏在人群里找,黑漆木驴车和提着食盒的妇人。

武官顺着含钏青葱似的手指望过去,果不其然有架小小巧巧的黑漆垂角驴车立在门口,等在马车前的是一个看不清面孔的妇人提着一个小臂长的食盒——膳房的白家,他知道但是不熟悉,是经年的膳房厨子了,老老小小在膳房几代人,算是有头面的御厨。

既然有地儿安顿,武官又问了两句便将牌子和户籍本都尽数递给了含钏,按规矩又交待,“安顿好了,去找甲首备份挂名,如今先挂在白家,若之后置办了地与宅屋,便可将户帖迁出。”

这便是魏朝的好处,非贱籍奴籍的女子名下允许有恒产,若有了恒产,便可单人一户挂在恒产名下,但有宗族的女子还得将户帖挂在宗族名下,嫁娶婚丧皆由宗族男人做主。像含钏这样回不去原籍的,便可由官媒行媒妁礼,倒也能嫁人,只是嫁了人名下的恒产便归入男子名下,无宗族护佑了,若是不嫁人呢,晚年就得挂靠在庵堂或是义庄,百年之后方有几缕香火供奉。

含钏连连称是。

那武官见含钏虽胡粉上得有些多,起了腻子,可眉目间倒是很有灵气,身姿瞧上去也极为得体,又加了一句,“若是有难处,去找京兆府尹,拿出入宫服侍过的证明,府尹自会按照律法规定公正处置。”

放归的宫女儿都是服侍过贵人主子的,都是通过天的!若真遇着难事,管辖的主官也得掂量这人和宫里头还有没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若是没长眼,冲撞了哪位,背了时闯了铁板,被告了黑状,却是得不偿失!

含钏接过牌子埋着头向外走,从城门往外走,视野渐渐开阔起来。

钟鼓楼外有一条长长的宽街,铺的石渣,宽街中间铺的缸砖,是马车牛车驴车走的地方,道路两旁鳞次栉比地开着铺面,也有挑扁担四处喊货的挑郎担,也有梳着一窝丝儿时兴发髻的妇人家和化着三白妆的姑娘家三三两两走在一起,挑货闲走。

来迎放归的宫女儿的,就站在宽街前,约莫五十来人,宫女儿们一出来便是此起彼伏的呼喊声。

“阿姐!”

“小姑!”

“妹妹!”

不一会儿就各找各家,哭成一团。

含钏看见了个熟悉的身影,是浣衣局的钟嬷嬷,想了想那日老太监放旨的时候头一号就念了浣衣局姓钟的一位宫人,含钏是不知道钟嬷嬷闺名的,便也没往那处想,如今见着钟嬷嬷裹着一个大大的包袱快步走到一个驴板车前,还没说话便与一个麻布外衫的女子交握在一团,泪水涟涟,口中连声唤道,“莲妹!莲妹!”

含钏看着抿嘴笑了笑。

钟嬷嬷是好人,嗯...爱财的好人...

梦里小秋儿的死,大概是在钟嬷嬷出宫后才发生的吧?

钟嬷嬷出宫了,挺好的,照她拨算盘那股精明劲儿,加之两文钱一壶的热水,必定是丰丰厚厚出的宫,无论置宅置地,都能为自己安置下一份优渥的恒产。在宫里辛苦熬了半辈子,如今也该享福了。

含钏提了提搭在肩上的包袱,朝那那辆驴车走去,那妇人提着食盒靠在驴车边上,见含钏走过来,忙迎了上来,一边接过含钏手里的包袱,一边笑吟吟道,“可是贺家妹子?我是白家的媳妇儿,你是公公的关门弟子,唤我一声大嫂便是!”又见含钏脸上糊着厚厚一层胡粉,细瞧了瞧,胡粉下头似是青一块紫一块的,顿了顿,“妹子劳顿了!如今出了宫就好了,自由自在的!”

是个很利落的妇人。

三十来岁,和白四喜有几分神似,宽宽的脸颊,高高的颧骨,眼睛不大却又算有神,滴溜溜地左转右转,说话中气也足。

只是眼角的纹路和手上粗糙的茧子让含钏有些惊讶——宫里头三十出头的女人,别说纹路,脸上就是一点点瑕疵都瞧不见的!

头一回见,含钏深深地朝崔氏福了一礼,声儿里有说不出的感激,“您叫我钏儿便是,劳烦嫂子来接我。”

崔氏笑了笑,“自家妹子不客气!”便拉着含钏上了驴车,车夫吆喝一声便朝南驶去,含钏挑开车帘,克制不住地朝外望——这是梦里,她终其一生都没见过的场景。熙熙攘攘的人群、沿街热热闹闹的买卖、你喊价我还价的声音,还有鲜衣怒马从街铺旁疾驰而过的少年郎和衣着精致、绢花金饰的娇小姐,含钏目不转睛地朝外看。

路边有老婆婆坐在小杌凳上,守着一个小小的红泥炉,握着一只扁扁的锅,熬煮着。

驴车从那老婆婆身边驶过。

含钏嗅到了一股香甜的味道。

那个老婆婆在熬煮麦芽糖,融化的浓稠糖浆在扁锅里滋滋冒泡,老婆婆拿着竹签子在锅里来回搅动防止糊锅。

含钏深深吸了口气。

崔氏便在旁笑着介绍,“...贺妹子没出过宫门吧?京城不大,从钟鼓楼到己定门就是京城中轴的一半,钟鼓楼到香山是另一半,大大小小五六千条,咱们家就在铁狮子胡同里,虽不大,却胜在离宫里近,离国子监和六部近,是原先纯宗皇帝赏给膳房的,膳房做主分了一间给了四喜祖爷爷...”

说离内宫近,还真是。

从钟鼓楼出发就拐了两个抹角,驴车便停了下来。

说不大...也真是...

门就一米来点宽,像嵌在胡同的瓦墙里似的,得一个人一个人地顺溜进去,若两个人想并排进去就窄了。

驴车被车夫牵走了。

崔氏有点不好意思,“...公公说妹子没出过宫门,害怕妹子见了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害怕,就让我租一辆驴车去接妹子。”

哦,原来驴车不是自家的。

含钏心里一暖,白爷爷虽然总是朝她敲闷勺,可疼在心里头,笑了笑,“不碍的,也不是什么金贵人儿,在宫里也是服侍贵人主子的,说跪下就跪下,说磕头便磕头,没啥见不得人!嫂子,您千万别听师傅胡说!”

说着便跟着崔氏进了门。

外面瞧上去小,进门一看,里面...真的很小...

一进的院子,四间屋子和一个棚屋,棚屋里烧着灶,院子很窄很窄,打了小圆井就没有宽宽敞敞落脚的地儿了。小虽小,可屋子里外都收拾得特别干净,崔氏将含钏领到东边偏厢,里头摆了一张窄床并一个小小的四方桌,偏厢有扇小小的窗,看得出来是特意拿宣纸新糊过的,被褥床套,连带着四方桌上摆着的四口茶壶都是新的。

含钏真的很感激,很感激。

第二十九章 烤鸭 感激白家为自己提供一个遮雨的屋檐和一顿暖烘的热饭。 若没有白家,含钏甚至不知该去哪里——她从来未曾独自一人生活过,怀里揣着几个碎银子,大约能在某座不知名的庵堂赁间厢房过上一两月,含钏当初想,两个月,她怎么着也想明白了该做啥。 阿蝉便去帮她打听了京里庵堂的食宿费。 嗯... 她果然是想多了。 一、二两重的碎银子,只是贵家太太在庵堂的买茶钱... 这儿,可是京城。 京城居,大不易! 直到白爷爷大掌一挥,正好挥在了含钏脑门上,“你一个姑娘家想哪儿去!?庵堂的水深着呢!别把你卖了,你还给别人数钱!我们家还有空厢房,你跟个豆芽菜似的,一天能吃多少?瞅瞅你那下巴颏,瘦得尖成了一个瓜子儿,还有你那肩膀,爷爷我就纳闷了,你这瘦瘦小小的窄肩膀能撑得起你脑袋的重量?简直像一颗肉圆子撑在一根细葱上。爷爷我当了一辈子厨子,就没见过这么瘦的鸡爪子...” 诸如此类,接下来是白爷爷从头到尾对含钏算无遗漏的点评攻击。 含钏心里暖暖的,可听到自己下巴颏像瓜子,头像肉圆子,身子像细葱,手像鸡爪子,不禁猛女落泪。 将近晌午,日头阴了些,崔氏带着含钏在家里逛了逛,怕外人带风进去,便隔着窗棂问了白四喜他爹的安,窗棂就开了一条缝儿,含钏却被辛苦的药味儿熏得眼睛差点没睁开。 又将就剩下的鸡汤煨了菜汤饭,崔氏下厨不像是御厨世家的派头,含钏在旁边看得脚趾头在地上快抠出个洞来了——小青菜切得粗细大小不匀,盐放了三次,尝了两次都还没点头,含钏想去帮忙却被崔氏一把拦下。 “你们膳房的出了宫都不爱近灶台,说是做烦了菜!”崔氏撒了一把粗细长短皆不一的葱花,“嫂子都知道!” 其实不烦... 做饭不难不苦,瞧着被人毁了葱和菜,挺苦的... 含钏羞赧地点点头,草草用过饭后便帮着崔氏收拾灶屋,听后院有几声“嘎嘎”的鸭子叫。 含钏望了望,有一只羽毛雪白雪白、嘴和脚都是浅橙色的鸭子,翅膀短、背长而宽——这鸭是京里常用来做烤鸭的品种,叫做填鸭,这种填鸭和别的鸭不同,肉的纹路里夹杂着白色的脂肪,红白相间,细腻新鲜,这就是膳房常说的“间花儿”。 这种鸭烤起来是顶好的,挂炉烤鸭外焦里嫩,片成薄薄的肉,和葱丝、烂蒜、面酱等卷在荷叶饼里吃下,鸭的糖皮儿酥酥脆脆,肉一口咬下去熏烤出肥腻咸香的汁水瞬时填满嘴巴。 烤鸭讲究边吃边片,含钏刚到内膳房,十岁生辰的时候,阿蝉从挂炉局顺了半只烤焦了,不能呈给主子的烤鸭回来,算是她的生辰筵。 含钏发誓,那是她十岁以前吃过最好吃的东西。 含钏笑了笑问崔氏,“家里怎么喂鸭子呀?不都常喂鸡吗?鸡能生蛋,能打鸣叫起,鸭子只能嘎嘎叫。” 崔氏有些不自然地拿竹笼子把鸭子罩住,垂着头低声道,“倒不是自家喂的...” 含钏“哦”了一声,没在揪着鸭子说下去。 用过晌午,含钏便收拾起自个儿那间小屋子,收着收着,脸上的疤痕疼,脖子那道勒痕也疼,腰上更疼得厉害,又可惜自己没擦澡洗脸不能上床,便趴在四方桌上打盹儿。 天际染上一抹沉沉的红霞,院子外头一阵喧嚣,含钏猛地惊醒,连忙跑出院儿去。 是白爷爷和白四喜回来了! 棚户的灶屋亮堂堂的,崔氏喜气洋洋地端着托盘撂帘出来,“四喜和公公回来了!您辛劳了!快快快!”转头见了含钏,笑起来,“快!摆盘子!咱们吃晚饭!” 白爷爷乐呵呵地撑着拐杖由白四喜撑着坐到桌边儿,胡子朝天一翘一翘的,“见着你那间屋子没?” 含钏一边帮忙摆盘子,一边笑着应,“崔嫂子收拾得特别好!还在里睡了个晌午觉!”故意撑了个懒腰,“您和四喜不回来,我还没醒呢!” 含钏卸了胡粉,白爷爷看含钏脸上的淤青和血痂,脸上沉了沉,动了动嘴唇,没说话。 菜齐了。 三个菜,一个汤。 一小盆土豆烧小排,一个醋溜白菜,一叠小糖窝头,一个柿子蛋花汤。 卖相一般,味儿也不够香,却在昏昏暗暗的灯光下显得很馋人。 含钏鼻子有点酸。 白爷爷的脸却彻底沉了下去。 崔氏觑着公公的脸色,赶紧张罗吃饭。 宫里头出来的都讲究食不言寝不语,白爷爷沉着脸扒拉了两口便背手进了屋子。 含钏不明白白爷爷在气什么便拿着碗看向白四喜,谁料得白四喜是个饿死鬼投胎,把头埋在碗里吃小排。 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晓啃排骨。 含钏愣愣的,吃了饭便老老实实地留下收拾洗碗。 没一会儿,就听见正院响起了白爷爷低沉的怒吼。 “...我让你帮含钏请大夫买药,你呢!?含钏是姑娘,脸上的伤治不好,这辈子就毁了!” 含钏隐约听见自个儿的名字,便放下碗,和白四喜眼神对了对。 白四喜耸耸肩,悄声耳语,“爷爷常训娘。”余光扫了扫正院紧闭的门和窗,“娘,有时候拿不准重点,心不坏,但...” 白四喜为难地挠挠后脑勺,儿子不嫌母丑,他也没法儿说当娘的坏话。 正院的声音越来越大,别看白爷爷老了,中气足得很。 “...我花二钱银子买的那只填鸭呢?!”白爷爷的声音带了特意压制的怒气,“说了晚上给含钏接风,咱烤个果木鸭子吃,鸭子呢!毛儿都没见着一根!” 正院响起了嘤嘤的哭声。 是崔氏的声音。 “...爹呀,请大夫要钱啊!填鸭...”崔氏顿了顿,哭得压抑,“我把填鸭卖给巷口的留仙居了,卖了一钱银子,还搭了一串蒜和姜...” 约莫是想了想,觉得自个儿没错,声音大了些,“咱们什么人家呀!吃得起填鸭?您是御厨,但咱可不是能吃御膳房东西的人! “那丫头也是苦出身,在宫里头磕头做奴才的,为她接风,至于花二钱银子吗!?” 含钏埋了埋头。 四喜有点着急,拽了含钏袖子,“要不,咱们去街上转一圈儿?你没逛过京城吧?我带...” 白爷爷隔了许久没说话,只听见崔氏的哭喊声。 “大郎病着,要看诊要吃药!咱们家多一口人,多一张嘴已经够难了!爹呀,您为难我干啥呀!” “碰擦!” 含钏一激灵,是碎瓷声。 白爷爷隐忍的怒气终于彻底释放出来了,“多一口人,多一张嘴?你以为大郎吊命用的人参都是怎么来的?含钏攒下一份银子就去太医院换人参给我! “她是空着匣子出了宫的啊!咱们不容留,谁容留!?咱们不养她,谁养她!?两钱银子能买人参吗?放你娘的狗屁!” 第三十章 芝麻胡饼 院子不大有不大的好处,比如现在... 正院稍大点儿声音,旁边听得清清楚楚。 如今满院子尽是崔氏的哭声,白爷爷的训斥声,还有白家大郎时不时的咳嗽声。 不大的院子,显得特别拥挤。 含钏垂着头,抿了抿嘴。 多个人,多张嘴,说得轻巧,做起来却难—筷子要多一双,栗米要多一勺,炖了鸡得多个人分肉分汤,若是再想得长远点,姑娘总得要嫁人,陪嫁该由谁出?该从哪里发嫁? 若是大户人家还好,白四喜如今还没出师,全靠白爷爷一人的俸禄撑着,又因这白家大郎的病,白家的日子过得实在不算宽敞,甚至略显凑手。 约莫是被骂狠了,崔氏也一边哭一边辩解,“您说要容留要养小姑娘,媳妇儿可曾说了半个不字儿?可咋养?还要请了婆子丫头的,当金枝玉叶的养吗?咱家可养不起!” 崔氏哭着,“大郎躺床上日日病着,您腿脚眼瞧着不行了,四喜还要说亲、置屋...难道娶个媳妇儿回来,还得和我似的,住在这身子都转不开的旧宅子里吗!我乐意,儿媳妇儿乐意吗!” 约莫是提到了体弱多病的儿子,白爷爷半晌没搭话。 白四喜红着脸,显得有些尴尬,毕竟在里头撒泼挨训的是他娘,埋着头挠了挠后脑勺,低头刷碗,含钏面色如常将白四喜手里的碗放在竹筐子,学着白爷爷的模样敲了敲白四喜的额头,“走吧,师叔带你出门逛逛。” 白四喜楞呼呼的,“师叔?” 含钏笑起来,“我是白爷爷的关门弟子对吧?你是白爷爷的孙儿对吧?我叫你爷爷师傅,叫你娘嫂子,你该叫我啥?是不是得叫师叔?”一巴掌拍在白四喜后背,大喇喇扬了扬下颌,“走吧!四喜子,师叔领着你出门儿见世面去!” .... 这个逻辑无懈可击。 摇篮里还躺着叔叔呢... 白四喜带着莫名其妙多出来的师叔,轻掩了木门,左拐右拐便出了胡同,听不见他娘的声音后,白四喜这才觉得轻松一些,他娘人真不坏,只要不在她锅里舀吃的,她保准待你跟待亲姨妹似的。 可若是动了她锅里的饭,别说冲爷爷撒泼,便是冲天王老子撒泼,他娘也做得出来。 是有点拎不清的,往前也出现过当着爷爷说好,转头便自顾自行事的局面。 真是为了那二钱鸭子吗? 白四喜觉着也不见得。 从根儿上,他娘便不想含钏在家住,怕薄了家里的用度,也怕爷爷宠小弟子。其实吧,只要人在,只要一条心,这日子只会越过越好,也不是揭不开锅了,更没有她说得立时要流落街头的窘迫... 白四喜闷闷沉沉的。 含钏笑着问,“今儿个我刚出宫门,驴车左拐右拐,就到了!” 白四喜回了回神,应道,“咱家在铁狮子胡同住,离定己门特近,左邻右舍都是住的老北京儿了,往上数三代,都是跟在太宗皇帝身边儿的,要不是太宗皇帝的厨子,要不是太宗皇帝的近身侍卫,或是经年的御医世家...” “那是得离宫门儿近,若主子有召,也能立时赶过去。”含钏点头应道,“能住这儿的人家,不说别的,必定是有门绝技傍身的。走在哪儿,都抬得起头。” 白四喜与有荣焉,带着含钏向东走,“那可不是!都是老辈儿留下来的东西!” 将才的尴尬和沉闷渐渐消散去了,给含钏指了指,“看那条路!上朝、国子监进学、至六部执勤,全都要走那条路!京里把那条路称作‘登云梯’...那儿是拴马槽,管他什么王公贵族,到那儿,武官下马,文官落轿,这是祖宗传下来,雷打不动的规矩!” 这些说法,含钏倒是头一回听,津津有味地听着打开话匣子的白四喜吹牛皮。 天儿已经全黑了。 路上灯火通明,四处都有热腾腾的气儿,摆夜摊儿的鱼贯而出,卖胡饼、大饽饽、馄饨、蒸饺的全都分散在墙根下吆喝,酒肆食馆也挂起了灯笼,川流不息的人群三三两两凑在一块儿,还有喝醉了的酒鬼扯着嗓门朝天唱喊——这场面,竟比白天还热闹几分。 嗯... 宫里的圣人,对女人是寡情了些,对社稷倒还挺上心的。 否则也不能出现歌舞升平,民有衣穿酒喝的场景。 摆摊儿的地方,生意都还挺好的。 特别是那家卖芝麻胡饼的,摊儿前排了长长一列的队,炉火光在大泥炉里闪得很耀眼,饼子摊得薄薄的,被烤饼的后生送进炉子里炕熟,没一会儿便传出焦香鲜甜的味道。 含钏和白四喜排队买了四只饼,一只四文钱,倒也不贵。 含钏趁热咬了一口,酥皮儿的,面团里定是揉了猪油,内瓤软和,洒在饼面的黑芝麻被彻底炕出了香气,吃在嘴里味道不算丰厚,但胜在现烤现吃,香得很! 含钏想了想问四喜,“小麦每斗几钱?” 四喜想了想,“今儿个年好,不旱不涝,一斗麦子约莫两百文钱。” 含钏在心里粗算了笔账,一个芝麻胡饼的本钱不过两文钱,卖出一个就有两文钱的利润,含钏眼光扫了扫排队的人潮,便暂且预估一晚上这个摊位能卖出五十个饼子,那便是一百文的利润,一旬便是一千文,一月便是四千文! 一千二百文钱,为一两银子。 换算成银子,便是有三两银子... 含钏再问,“这个摊儿,要收赋税和租子吗?” 四喜蹙了蹙眉,“赁摊位的钱要给,好像是交给胡同的甲首,甲首再交给京兆尹。赋税没听说过,这种小摊儿,谁去给他们数流水呀!赁官家的摊位,便是交税了!” “那一个摊位,一个月的赁费为几何?”含钏手里捏着饼。 “好像是一两银子。“四喜想了想,有点不确定,“京兆尹有几个大爷就住在咱们家旁边儿,改天我帮你问问。” 若是除开月租的一两银子,那每月到手,也有净二两。 如今,一个七品官儿,年俸为五十两银子,月俸不过四两! 做吃食生意...暴...暴利呀... 第三十一章 牛油火锅 逛了两圈东城胡同,含钏掐了掐时辰,揪着白四喜回去了。 铁狮子胡同静悄悄的,正院没了响动,棚户的灶间还亮着微弱的灯。 白四喜探个脑袋去瞅,惊愕,“...爷...爷爷...” 含钏跟在白四喜身后,探身瞅了瞅。 白爷爷正兜着围裙,在灶间忙活,两个灶上升起旺火,锅里咕噜咕噜冒着大热气儿,见两个小的回来了,白爷爷顾着灶上没空理会,隔空点了个头,小老头儿顺手舀了碗清水,涮锅倒水热锅一气呵成! 空气中有一股呛人的辣味,刺激着人口舌生津。 锅已热,白爷爷手上倒油,待油热开,炝入大把的朝天椒、二荆条、青红花椒、姜片、蒜片、葱段,大火炒香,随后放入醪糟、冰糖,紧跟着非常随性地挖了一勺白瓷罐子里的秘制豆瓣红油,又加了一大板熬炼得浓郁的牛油,炒制的底料散发出浓郁的、让人目不转睛的香气和水雾! 白爷爷手上憋着瓶口,倒入一小股辣刀子,“滋啦”一声! 烈酒的辣融在锅里,只见白爷爷眼疾手快地泼入备好的开水。 一瞬间,沸腾的水汽笼罩着灶间。 含钏被辛辣的气息刺激得不由自主地吞咽了一口口水。 白爷爷做菜爱叼杆旱烟,也不点燃,怕烟气蹿了食物的气味。 底料要慢慢熬制。 白爷爷闲下来了,使唤白四喜,“去,把里屋的火炕搬出来。” 含钏有点愣,眼见着白四喜艰难地搬了张四方桌出来,这四方桌上挖了个洞,洞上罩着一个被烧得发黑的铁丝网,白四喜一看就是老帮厨了,压根不需要白爷爷使唤,拿着火钳从灶火里取出三五块烧得红汪汪的黑炭,放进洞里。 白爷爷叼着旱烟,从井里取出好几碟东西,嚷着,“钏儿!快来帮你师傅置办呀!” 含钏这才赶忙过去。 一瞅,碟子里的食材,她认得是认得,却没咋处理过。 牛的胃、鸭肠、鸡胗、片得薄薄的腰片儿、牛舌头的片儿... 有些食材,她处理过,但没这么糙地处理过。 一碗肥瘦相间的肉蓉、红白夹杂的猪五花被切得厚厚的,还有几碟一看就是大刀阔斧切下的牛肉片儿... 宫里头的膳食讲究食不厌精,这么粗糙且原始的食材,却透露出一股势必立即攻占味蕾的架势,再加上那一锅熬煮得沸腾的红油锅子,含钏不由得食指大动。 白爷爷帮她调了蒜蓉加芝麻油的碟子,含钏下意识地想加一勺芝麻酱,手背却被白爷爷筷子一敲,“四川的牛油火锅,吃的就是清油和蒜蓉,作用是降温和裹辣,顶多再加点葱花儿,若是加杂了,锅底的原味就吃不出来了。” 牛油锅子里上面一层,全是红彤彤的辣椒和圆滚滚的花椒。 含钏略有些咂舌。 白爷爷把锅子移到四方桌上,待重新沸腾后,夹了片儿毛肚儿,在油里烫着,一边和含钏说道,“...围炉聚炊欢呼处,百味消融小釜间,说的就是锅子。”说话儿的功夫,毛肚烫熟了,白爷爷夹在含钏料碗里,示意她尝尝,“白家祖上是川人,做了几辈子川菜,手艺稳且重,要不断琢磨不断发掘食材的变化。唯独这一锅,日煮日新,每一次煮都有不同的味道。” 含钏尝了一口,入口时便瞪圆了眼。 脆!香!辣!爽! 花椒的麻、豆瓣的香、直冲上天灵盖的辣感,还有毛肚儿在唇齿之间的脆爽感,简直让人上瘾! 棚户里,油灯昏黄,牛油辣汤上下翻滚,放菜时前飞后走,左肉右菜,四周轻撒菜花,投宽猛汤中速起,白四喜不一会儿就吃得脑门儿冒汗,张罗着井水镇了甜米浆来喝,含钏和白四喜一人一壶,锅子的麻辣和甜米浆的冰甜刺激下二人压根放不了筷子。 大魏初年,辣椒自云贵一代传入,白花,锅俨似秃笔头,味辣色红,甚可观,原是用作观赏的花谱,后来贵州人发现此物刺激回甘,做佐料甚好,辣椒便在饮食江湖里大展拳脚。 长江中上游一带,便衍生出重料味辛的川菜系。 含钏被辣得直呼呼嘴。 白爷爷乐呵呵地,或将肉蓉挖成肉圆子放在锅里,或掺一壶煮好的老鹰茶进去,或推碟下菜待客酣食。 三人围坐一桌,吃得酣畅。 白爷爷举了杯,看向含钏,小老头儿眼里有难得的怅然和温暖,“...今儿个本是备下填鸭做果木烤鸭吃,只是...”老头儿顿了顿,“后来爷爷我想了想,从宫里出来,便如井中入海,宫中繁文缛节,市井却包罗万象——就像这一个牛油锅子。” “无论是高贵的如乳猪鹿脯,还是低贱如下水五花,在这锅里皆视横理薄切,游于一锅,各有其味,互不干涉。吃锅子,于今日更相宜。” 含钏望着白爷爷笑,“砰”地一声主动和白爷爷碰了杯。 从宫里出来的宫女儿,或从勋贵侯爵府中出去的丫头,难免心里会生出几缕异样的情绪——在天底下最尊贵的地方待过,仿佛自己也变得尊贵了起来,舍不下曾见过的富贵,再入尘世,自然格格不入。有自立自强,建女学授课教育的,也有自甘堕落,明珠蒙尘的。 “我晓得的。”含钏重重点了点头。 白爷爷一笑,胡子向天一翘,看了眼大门紧锁的偏厢,面色一凝,轻叹了一声。 这院子小,藏不住事儿,也关不住话。 白四喜吞下最后一块毛肚儿,跟着白爷爷叹了口气。 白爷爷手指头一弹,哟呵笑起来,“你个小兔崽子,你叹个屁气!去!把灶间收拾了!” 白四喜不服气,“凭啥我一个人收拾!含钏不也吃了的吗!” 白爷爷两眼一瞪,“含钏是能掌勺的,你就是个死墩子,你不是收拾谁收拾!” ... 含钏来了,所以祖慈孙孝就会消失吗? 忙忙碌碌地收拾,白爷爷张口想解释崔氏的话儿,话在嘴边,半天也吐不出来。含钏笑着从怀里将那两个芝麻胡饼掏了来,笑着掰了一半递给白爷爷,“怕是冷了!您尝尝,我觉着没我做得好吃!” 白爷爷看了那半张饼,将那话头尽数咽下。 罢了罢了。 小辈儿懂事,愿意维护他这张薄面儿。 第三十二章 白玉膏 第二日,天儿还没大亮,白爷爷拽了隔壁胡同箱子里,太医院辞了官的白胡子爷爷过来瞅了瞅含钏的脸,白爷爷拍着含钏的脑顶毛,“叫胡爷爷。” 含钏乖乖顺顺,“胡爷爷,请您早好。” 胡爷爷笑起来,一双眼睛里透着精光,上下打量了含钏几眼,挑了挑三角眼,“宫里出来的?” 白爷爷乐呵呵地笑,“还是老胡眼招子亮——是我在内膳房的徒儿,你喊她钏儿就成。身子骨不好,不适合伺候主子,走了点门道便出宫了。”拽着含钏往近处凑了凑,“你瞅瞅,脸和脖子上的疤能消不?” 再把含钏手腕往胡爷爷跟前一怼,“来都来了,顺道把个脉。” ... 胡爷爷被突如其来的白花花的手腕吓够呛,翻了个白眼,眯着眼瞅了瞅含钏的脸色,脸上的擦伤和脖子上的勒痕—脖子上的勒痕已经成了深紫色,可想而知当时下的力有多大! 除此之外,这姑娘肤白唇红,眼清眸亮,瞧上去精气神很好,背直腰挺,身量颀长,身体能有啥大毛病!? 胡爷爷不动声色地把上含钏的脉。 呸! 脉象好得很! 比宫里个日日吃人参燕窝的娘娘,精神头都好! 身子骨不好,走了门道出宫...脸上的伤,脖子上的勒痕... 这宫闱秘事... 胡爷爷看向含钏的眼神里多了几分高深莫测的敬仰。 含钏浑然不知,自个儿被拦路抢劫落下的伤,也成了高深莫测的宫闱秘辛。 “钏儿姑娘身子骨虚是虚了点,可好好将养,也能养得白白胖胖。” 胡爷爷收起手腕下的小麦枕,“至于这脸上的伤...”揪了揪下巴胡子,刷刷开了个方子递给白爷爷,“先照着这方子吃吧,等会我让文和送一管白玉膏,每日早上晚上都得抹,小姑娘脸上和脖子上的伤痕是大事得好好养着。” 白爷爷笑了笑,“白玉膏好,说是药,更像是膳。鲫鱼煎至枯,沥去骨,下珍珠粉、象皮末、白芷粉、甘松粉,舂烂搅匀成膏。” 听着就很贵... 崔氏眼神一闪。 白爷爷示意崔氏接下方子,崔氏没接,手足无措地问道,“胡太医,敢问一句,这白玉膏几钱?” 白爷爷横了崔氏一眼。 含钏忙道,“嫂子,没事儿的,我这儿还有点银子。” 崔氏这才应了一声,跟在胡爷爷身后出去了。 当着外人,白爷爷闷着气儿,待胡爷爷一走,白爷爷把一锭银子扔桌上,领着白四喜看了崔氏一眼,“含钏的吃喝住行,不从公中走,我来担着。” 忍了忍,到底把话说出了口,“过日子,嘴里喊穷,越喊越穷。四喜要出师了,咱白家的日子只会越过越好。往后别再到处嚷嚷,让外人看笑话!” 这话儿说得算有些重了。 崔氏脸皮红一阵白一阵的,白斗光拂袖摔门而去。 京城爷们儿看脸上那张皮,比看身上这条命还重,谁要当着人被下了面子,那就是不共戴天血海仇! 他再不喜欢这媳妇儿,也总念着她守着病弱的儿子,还生下了聪明健壮的孙子,对她忍让二三,从未当面跟她说过重话——崔家是京郊的庄户人家,崔氏为给弟弟筹嫁妆便应了这门亲事,白家可是将白大郎身子弱这事儿明明白白告诉崔家的,崔家连同崔氏都干干脆脆地应下来... 等崔氏进了门,就发现这媳妇儿眼界太窄,当初死活觉得做厨子是下贱人,非得让白四喜学武,他腆着这张老脸求了相熟的武馆师傅,谁知道白四喜学了两日,崔氏又舍不得儿子冬练三九、夏练三伏! 后来,又想让儿子读书,托关系进了私塾,崔氏受不了白四喜读书识字比不过别人,没念两日又辍了学... 家里有个大郎要拿药保着,他撑着一副老身板在御膳房搏命,月俸也有七八两银子,再加上长乐宫时不时的赏赐,家里是尽够的! 崔氏就哭穷,哭公中没钱了,哭大郎吃药费钱,他不善庶务,便央了相熟的铁瓷儿来看账,看来看去,看出二三百两的烂账! 细查发现,崔氏全拿回娘家补贴弟弟了! 这事儿,他捂下了。 谁也没告诉。 连崔氏也不知道。 白斗光沉着一口气,越走越快。 公公去查儿媳的账,这话要是传出去,白家的脸真是扫到地上了!一家人索性从铁狮子胡同搬出去,省得街坊邻里间丢人现眼! 白斗光心里头憋着的气,含钏自是不知道,含钏如今看着哭得眼睛像核桃那么大的崔氏,也略显焦头烂额。 “钏儿妹子,不是嫂嫂钻钱眼里,也不是嫂嫂眼皮子薄,口甜心苦...”崔氏揪着灰褐色粗麻布衣裳,哭着,拽着含钏的手,倒把话扯清楚了,“嫂嫂已经四五年没置办过新衣裳了...公爹说要容留妹子,嫂嫂一句不是都没说,只是有些话是该问的呀!有些钱能不用就别用啊!咱们小门小户,不比大户人家,一个铜板子也经不起胡花!昨儿个,公公非得让我租驴车接妹妹,我话还没说完,公公就给了我二十文铜子,说已经租好了,让我把钱结清就行...我也没不答应啊!” 你凭啥不答应啊... 白爷爷都给了钱了... 你要是不答应,还想把钱给私吞了吗... 含钏被她哭得脑仁有点疼,也腾不出手揉额头——两只手都被崔氏拽着呢! “嫂嫂,知道的,我都知道的!”含钏想了想,将手硬抽了回来,从布兜子里拿了一小锭碎银子,“这五钱银子就当钏儿的药钱和食宿钱,每月钏儿就给嫂嫂这么多,嫂嫂您看可好?钱不多,只是钏儿白吃白喝着,心里也过不去。” 崔氏有点想拿,又想起严厉的公爹,不禁有些犹豫。 含钏抿嘴笑了笑,“我吃喝住都在白家,嫂嫂管着家里得银钱,这些算是钏儿该交的份子,这等小事,白爷爷知道不知道,意义都不大。” 含钏把碎银子放在崔氏手上,“若是嫂嫂同意,我就不给白爷爷知会了?”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崔氏是能改掉抠搜的性子,还是白爷爷能放下颜面,收她的银子了? 既然都不能,那何必为了银钱这种小事,整日闹得鸡飞狗跳? 白爷爷在膳房够累了。 第三十三章 桂花糖米糕 崔氏左手把银子往外推,右手把银子往里拉,犹抱琵琶半遮面地算是应了含钏的提议,“...银子也不多,就算是贴补家用吧,等钏儿嫁人时,嫂嫂给你置办一份厚厚的嫁妆...” 含钏嗯嗯啊啊地应了是。 天儿刚大亮,含钏和崔氏将就菜粥和焦圈吃了饭,含钏独自一人到昨儿个夜里去的那条宽街时,街上摆的早点摊儿都已经收了场,空气中只留下了些许油脂与米面混合的香气。 第二日,第一声晨钟敲响,含钏早早地起来,简单洗漱收拾过,等白爷爷和白四喜都出门值守后,便揣着几文钱出了门。 天儿还没亮,不仅没亮,西边的天际还挂着几颗闪着微光的星辰。 时辰还早,可街上已有了来往的行人和小跑的马车,四五家食肆开了门,老远就能闻到馄饨煮在锅里的肉香。 披星戴月的人们聚在食肆前买上一碗热腾腾的馄饨,狼吞虎咽地入口,还没细嚼就囫囵吞了下去。 食肆是有店铺的,卖的都是羊肉索饼、馄饨、拉面等等需要坐下来端碗吃的,食肆边儿上则是夜里看见的练摊儿。 练摊儿卖的都是花糕、捻子、米团子,这些个提前在家做好,不需要生火开灶的东西。 来不及坐下吃早膳的人们,行色匆匆地掏两文钱买个花糕,三口两口吃完便往己定门去。 白四喜倒是没说错,这条宽街,确实是顶热闹的一条路。 有身着低品官服的老爷,也有坐在马上的侍卫武将,还有坐在马车里的勋贵侯爵,只要是上朝的、到国子监读书的、去六部点卯的,都得从这儿过。 含钏站在路边看着。 黄糖米团子的练摊儿,是个浓眉大眼的小伙儿,朝含钏吆喝,“姑娘,来个米团吧!热乎乎、脆蹦蹦的!好吃着呢!” 含钏朝他笑了笑,“给我来一个吧。” 摊儿前挂了个素娟白绸,工工整整的隶书写了“两文一个”,含钏笑眯眯地掏出两文钱递给小伙儿。 含钏面生,小伙儿不由自主地多看了两眼。 含钏轻一挑眉,那小伙儿脖根儿到耳垂红透了。 米团是热乎乎的,今年的新米做成的,煮得恰到好处,糯到粘牙,米团子两头窄中间宽,像一只白净的米粒儿,米团子里裹了一层黄砂糖、一层黄豆面儿,最里面放着一小簇捻子和一小段油条,外糯里脆,又甜又香。 嗯... 也有不好的地方。 油条应当是昨儿晚上炸的,如今也不算非常酥脆,吃上去略显绵软。 还有一点。 米团子是拿薄得像蝉翼的纸包上的,兜不住化后粘稠的砂糖,糖水容易流到人的手上和衣袖上。 而匆匆忙忙买米团子吃的人,泰半是去国子监读书的廪生和没马车坐的低品官员,这两者都需要衣着整齐干净,且没有地方可以更换衣饰。 故而,几乎形色匆忙之人,都会选择旁边的花糕当做早点垫肚。 卖花糕是个二十来岁的姑娘。 为啥说是姑娘呢? 因为她未盘头,正散着头发卖米糕。 含钏微微蹙眉。 吃饭的营生,就不能讲求好看。 做饭的厨子,脸上不能有胡粉,头发不能散下来,指甲不能留长。整个人要干干净净、利利索索的,这是膳房的规矩,也是天下间当厨子的规矩。 含钏付了两文钱,又买了一块桂花蜜米糕。 齁甜了... 含钏含在嘴里,吞也不是,吐也不是。 若说将才的米团子勉强及格,这米糕连过关的线都摸不到! 米糕是先将新米磨成米浆,经过沉淀晾晒后脱模成米粉,铺一层筛得细细的米粉、铺一层桂花糖、再铺一层花生碎,最后用一层米粉收尾,大火蒸熟。 米糕可做桂花蜜糖馅儿的,也可做红豆泥、山药泥、芝麻白糖等等,筛过得好,米粉细腻,米糕就松软,糖调得好,夹层的馅儿就好吃不腻,很香软。 这两文钱,巴掌大的米糕,又甜又粗糙,且从蒸笼里拿出来的时间长了,有些凉,失去了刚出蒸锅的香糯绵。 含钏克制住摇头的冲动,却眼尖地发现,买了米糕的人,都会在不远处再买一杯热茶。 热茶解腻解甜,又提神醒脑。 吃米糕吃齁了,买杯一文钱的热茶,也不算大开销。 特别是过了白露,天儿渐渐凉了起来,早起的不适被一块甜得发腻的米糕和一杯滚烫清口的茶汤化解得一干二净。 市井里,学问大着呢! 含钏找了个食肆,要了一碗酸辣调糊、一杯浓醇的豆浆坐在窗口细细看。 过了五更,定己门“三通鼓”响完,宽街的练摊儿渐渐散去,含钏眼瞅着卖热茶的小伙儿收拾好了箱笼,端着小杌凳到米糕家帮忙收拾,两个人一边说一边笑,显得十分亲昵。 合着,这米糕做得这么甜稠,是为了照顾自家夫君的热茶生意!? 含钏把豆浆一口喝完,笑着摇摇头。 惹不起惹不起。 单拳难敌四手。 人家夫妻店,一个管打,一个管埋,头尾生意都做完了,该人赚钱! 含钏三口两口解决掉调糊,捧着塞了一个米团子、一只米糕、一碗调糊、一杯豆浆的圆滚滚肚子,回了铁狮子胡同。 接连几日,含钏都掐着四更天出现在宽街,又吃得肚子浑圆回白家。 崔氏张了几次口想问,却想起手上拿了含钏一个月五钱的银子,又想起这银子可是直接进了她兜里,连公爹都不知道,便强忍不问——就当是个租客吧!谁去管租客的闲事儿啊! 崔氏端着白大郎的药碗进了屋子,到底没张口问。 只心里想着,这若是放在前朝,哪家未出阁的女儿敢独自一人,天还没亮便出门晃荡的? 也就是在大魏! 就是把姑娘家的位子摆得太高了,能置产、能买屋、还能买铺面做生意... 女人都去赚钱去了,家里还要男人干啥? 崔氏看着半倚在床榻边上,瘦骨嶙峋的白大郎,微微叹了口气,垂了垂眼眸,就着袖口把夫君嘴边淌出的那缕汤药擦拭干净。 第三十四章 再吃菌菇肉沫蛋黄粥 含钏一连十来日早出晚归,黑了瘦了一大圈。 练摊儿得去京兆尹赁租子、拿凭证。 京兆尹可不是谁想去便能去的地儿,在宽街练摊儿也不是谁起了主意就能干的。 若靠白爷爷的关系走动,倒是问题不大。 可问题就在,含钏不愿意让白爷爷知道她要去练摊儿... 至少现在不愿意。 别的不说,就凭白爷爷那宁丢命不丢面儿的个性,能准允她个小姑娘抛头露面卖吃食呀? 硬着头皮,鼓足勇气,含钏站在京兆尹的门前,看对立着的那对石狮子威武庄严,深吸一口气。 那口气儿还没吐出来,就被身后的声音打散了。 “可是那日放归的女使?” 身后的声音低沉浑厚,含钏转过身去,是那日放归时核查她身份的六品武官。 还是那日的装束,乌纱帽上绣着三道浅缘色。 偌大个北京城,一出门就遇熟人,含钏只觉有缘分,忙笑着福身行礼,“儿见过官爷,您记性好,瞅着儿的背影也能认出来。” 那武官突然觉着脸上有点烫。 瞅背影就认出来是谁—这倒是真的。 小姑娘穿了件靛青的小褙,站得笔直笔直的,莫名就让他想起了放归时,这姑娘青葱样的手指指向宽街的灵性模样。 虽然胡粉敷得有些多,可也掩不住颇为标志的面貌。 如今出了宫,清汤寡水的一张素脸,却眼眸似星,鼻挺耳小,乌发盖顶,很像濯濯其莲。莞尔一笑,又如夏风拂面,是一个看着就让人很舒服的姑娘。 “...瞧起来像宫里出来的样子...”武官囫囵一句,正想搭话,有同僚招呼“胡大人,过会儿去吃豆汁儿”,武官含含糊糊地摆摆手,一边往里走,一边问含钏,“怎么到京兆尹来了,遇见难事了?” 含钏赶忙从善如流地跟着唤了声“胡大人!”,笑眯眯地将户籍、名帖递过去,“听说宽街早晨和晚间的练摊儿,收归京兆尹管辖。儿想租一套宽街的摊位,一个小摊儿即可!” 胡大人“嗯”了一声,低头看了看文书——这文书还是他给办的呢!齐全着呢,也没啥好看的!按道理一个练摊儿压根犯不着找京兆尹,找上宽街的甲首摁个章,明儿个就能开张。可人来都来了,也不能使唤人在大太阳天下,跟个无头苍蝇似的四处跑吧? 有难事就找京兆尹,这话儿可是他说的! 话说了就得办! 胡大人把文书随手递给了衙内,交代道,“给贺姑娘把章摁了”,想了想,又说,“头一个月就按八钱银子的租收吧,是我认识的熟人。” 含钏顿时笑开了花儿! 还有这等好事?!不仅顺顺利利地敲了章,还一来就打个八折! 开张大吉开张大吉! 含钏连连鞠躬道谢,“谢谢胡大人!谢谢胡大人!等小摊儿开张了,一定给您送一个四色礼盒,您就是咱小摊儿头一位食客!” 衙内手脚麻利地敲了章,恭恭敬敬递给胡大人,胡大人审阅着,随口问道,“开小食摊儿吗?”想了想,这姑娘好像是膳房出身,便笑起来,“御膳房的手艺拿到街上去摆摊儿,可真算是糟践了。既想做吃食生意,怎么不好好盘一间铺子?摆游摊儿,到底落了下乘啊。” 这就是刻板印象了! 平白无故省了两钱银子的含钏,笑眯了眼,“本钱少,开小摊儿是回本最快的生意,一口吃不成大胖子,慢慢来吧。” 胡大人被含钏的笑感染,也笑了起来,看了眼更漏,游街的时候快到了,可还是克制不住地搭了话,“准备卖什么呀?听说宫里御膳房的芙蓉莲子酥,是一大绝。” 含钏摇摇头,笑盈盈,“到时候,您就知道了!” 胡大人的笑越勾越大,余光却见衙内止不住地往这头看,连忙敛笑,“那某就等着贺姑娘的四色礼盒了。” 说着便将文书递还给了含钏,朝后衙走去,走着走着突然想起来一件事——这姑娘是住哪儿来着? 当初问她时,是不是说,内膳房掌勺大厨白斗光的家眷前来接应? 白家... 他几日前刚去了白家... 奉他家老头儿的令,给白家送了一管白玉膏。 白玉膏? 敷了特别多的胡粉的贺姑娘... 原来,那些胡粉是用来遮伤口的? 京兆尹专司捕人、破案的六品武官胡文和,这才回过神来。 还没回过神的徐慨,端着碗,看着碗里的菌菇和肉糜,有点愣神。 承乾宫顺嫔娘娘,目光灼灼地盯着儿子,偏厢里飘着一股子鲜香的米粥味,“怎么样?是刚从内膳房调上来的女使熬的,我问了你身边的安肃,他说你这些日子就好这口,好喝吗?” 徐慨眉目一转,面无表情地将掐金丝景泰蓝小碗放下,“还行。”隔一会儿方抬头,“是当时得了那个玉坠子的宫人熬的吗?” 儿子从小寡言,对吃食从来不上心,好容易让她帮忙物色两个膳房的宫人去千秋宫当差,她便打听了一下,原来儿子吃得惯一个女使熬的粥,还特意将葫芦玉坠子赏了下去——这就好办了嘛,把那宫女提上来不就得了? 可看儿子这脸色,这事儿好像是没办妥? 顺嫔侧眸看向贴身女使。 贴身女使“噗通”跪在堂下,低着头,“婢子去打听了,那位女使在这次放归名单上,十来日前...就出宫去了...” 徐慨再有些愣,片刻之后方恢复如常神色。 原来是即将放归的宫人,难怪有内监拦路打劫。 徐慨眼眸微垂,将身侧那碗菌菇肉沫蛋黄粥重新拿起喝完。 吃饭而已。 吃得惯就多吃。 吃不惯就少吃。 这是最低等的**,没必要花时间精力纠缠。 “既然已经要了两个膳房的宫人,就劳母妃好好调教一番,待学好了规矩再放到千秋宫吧。”徐慨语气平淡,“手艺好与不好,都是其次。入口的东西,看重的是那颗忠心。” 话音刚落,便撩袍行礼告辞。 待亲儿子走出偏厢,顺嫔这才靠着椅背,长长地呼了口气。 她这种大喇喇性子的人,怎么生出了这样的儿子呀... “采萍,当时阖宫就我一人生产,抱不错,对吧?” 顺嫔一声喟叹,赶忙让自个儿的贴身丫头起来,“人都走了,还跪啥跪!等他下次来,你自个儿去偏厢躲着吃茶,懒得见这活阎王!” 第三十五章 荸荠肉馅饼 仲秋初冬,天儿亮得越发晚了。 宽街上,行车的师傅、上朝的官宦、读书的廪生、当差的小吏尽数在人行走巷擦肩而过,器宇轩昂的马车、简单朴素的驴车、漆面红顶的轿子在中间的车道上有序前进。 游摊儿聚在车道与走巷边缘,两头生意都想做。 鳞次栉比的游摊从宽街自西向东,越来越密集。 卖米团子的、花糕的、豆汁儿的、焦圈儿的...都是日日可见的熟面孔。 其中,多了一位身量颀长、雪肤长眼的姑娘,素绢将头顶包住,襻膊将袖子绑在身后,露出两条白生生的胳膊,眼睛略长,眉峰如黛,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儿。 美人儿的游摊和旁人的不一样,旁人的摊儿上只有一只小臂长的红泥小炉生火加热,美人儿的摊儿里摆着两个大大的灶炉,里面闷着三层高的炭火,最上面用两寸厚的平底铁裆盖住灶火,游摊前,高高挂起两个字——“时鲜”。 若有好品评的文人墨客从旁而过,必赞一句“时鲜”二字颇有晋魏之风。 美人儿跟前还架起两层小竹篓,上面一色小巧的粗白瓷碗,下面两个个大大的粗瓷碗,全都盖上了干净洁白的薄纱。 只见美人儿从下层的粗瓷碗里揪出一小团泡发的几子,净手抹油后将几子在案板上三两下摊开成薄薄的面饼,再取出另一个粗瓷碗,就着一双长筷子搅匀后挑出拳头大的馅儿,放在面饼中间,又从面饼四周折起成团状,摁压成饼状后放在平底铁裆里煎炸。 热油“滋滋”作响,一会儿便飘散出充沛的油脂香。 铁裆上冒起诱人的白烟,有扛不住饿,生咽着口水的书生问价,“小娘子,这是煎的什么饼子?” 美人儿笑答,“荸荠肉馅饼,八文一个。” 说着便利落地给饼子翻了个面,待煎黄煎熟后,用竹夹子夹起,装进备好的麻纸袋里,递了上去。 饼子被送到了眼前。 八文一个...在游摊儿里算贵的。 不对,算特别贵的。 人一碗猪肉馅的馄饨这才卖六文钱。 书生看了眼麻纸袋,“哎哟”一声,“您拿纸来包饼,可真金贵!” 纸可是读书人的东西! 美人儿再笑,“民以食为天,君子为何守江山?不过是为百姓有口好吃的。百姓丰衣足食安居乐业,读书人用纸方能书华章,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美人儿笑得让人舒服。 书生乖乖奉上银钱。 八文钱一个的饼子,待他吃完,定在国子监好好吹一番——花八百两银子在留仙居吃喝一顿不算啥,花八文钱买了个饼子吃,这才是稀奇! 书生也不走,就在摊儿前咬了一口。 围观的众人,看见这书生眼睛陡然发光,一口还没嚼烂便赶紧第二口、第三口! 饼子里肉馅丰盈的汁水从轻薄如纸的面皮儿上溢出,瞬间被面皮重新吸收回去,被咬开后的肉饼更香了! 如今吹的是南风,南边围观的人们鼻头微微动,清晰地嗅到一股奇异的肉香。 书生瞪大眼睛,这...这也太好吃了! 饼皮薄脆丰润,肉馅筋道弹滑,更妙的是,馅料里混杂荸荠、藕丁、板栗的小小颗粒,荸荠清甜、藕丁爽脆、板栗香甜,和充满了油脂香气的肉馅搭配在一起,除了香与鲜,他再吃不出任何味道! 八文钱... 他愿意为这口花八两银子! 好吃! 真好吃! 书生不过五口,解决掉了一个肉馅饼,还想再买,却见那美人儿捧了一碗冒着热气儿的豆浆递到眼前,豆浆用瓷碗装,白白净净的,“晨鼓快响了,郎君吃得快别噎着,喝口豆浆顺顺胃吧。”再贴心地加了句,“您放心喝,豆浆是送的,不要钱。” 晨鼓快响了! 国子监要进学了! 再吃一个铁定来不及! 书生接过豆浆一口喝干,哎哟!豆浆也好喝!浓厚的黄豆味,却丝毫不见豆类的腥气,点的黄砂糖也恰到好处,非常解饼子的油腻! 见人吃得好,便有围观的人也来买,买的人多了,摊位散发出的香气便越发诱人,引得轿撵里的勋贵官宦也差了奴仆来买——赶早路上有口吃的垫肚子不易,有口热的垫肚子更不易,有口特别好吃的热食,那就是不易中的不易,难上加难了。 吃客们吃进头一口的反应,特别一致——不由自主地发出了一声喟叹! 肉馅儿多汁且不腻,饼皮酥脆却不油! 馅料拌得特别好,又香又润! 咬在嘴里,先是酥脆的饼皮儿,紧跟着肉馅的汁水像葡萄一样入口爆开! 一个人说好,容易,一群人说好,却不易。 大家伙都说好的东西,那可真是好东西! 不一会儿,摊位前排了长长一列。 含钏流水线作业,一只铁裆能摊两个饼子,两只铁裆轮换着能摊四个饼,恰好在吃客等得略微心焦时,肉饼奉上。 晨鼓敲响,天际尽处的鱼肚白倾斜到大半个填空,含钏一把扯下摊位名号,收拾起铁裆瓷碗,笑着向还排着队的人们躬身致歉,“诸位客官,明儿想吃,还请赶早!得罪,得罪了!” “嗬!咱还排着队呢!” “上朝的上学的走了,咱做生意还等着吃早饭呢!” “等了一刻了!让我走!?” 队列里闹闹嚷嚷的。 含钏笑眯眯地把空盆举过头顶,“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饼皮和馅儿都没了,就还剩了点豆浆,要不儿给诸位爷盛上,给您解个口渴?” 豆浆没啥好喝的,只是这小娘子说话倒是让人熨帖,京里的爷们儿好的就是个面儿,面儿给足了,谁也不好意思和个小娘子较真。 吃客们摆摆手,笑着散了,有的在摊口和含钏说着话,“明儿个几时来?” “寅时过来,卖一百个饼便收摊!”含钏收拾着,应道。 “多做点儿吧。你看看今日等着的爷们儿,没吃上这口,明儿个还得来。” 含钏不说好,也不说不好,福了个礼,笑盈盈,“儿便候着客官光临。” 第二日一早,还真有前一天没吃上的食客等在摊儿前,得意洋洋地递上八文钱,“给爷来个饼!” 含钏笑得眼睛眯成两道月牙,“今儿个的饼,十文钱。” 第三十六章 芋泥白虾冻 含钏落下的话音和八个铜子砸在瓷碗里的声音,同时达到。 食客面上一滞,不可置信地“啊?”了一大声。 含钏笑眯眯地点点头,重复一遍,“客官,十文钱,没错儿。” 食客脸上顿时有些挂不住,压制住了诡异的不可思议的怒气,“昨儿个还是八文钱呢!” 排着队的人都围拢来看热闹,有听到前因后果的略显不屑——看着是个乖巧伶俐的小姑娘,谁知道内里却是个奸商!啧啧啧,人心不古,世风日下也! 不屑的食客想走,却也爱热闹,就想看看这怎么收场。 人越围越多,倒有几许水泄不通的架势。 含钏再笑着点点头,伸手指了指头顶的牌子,笑问,“客官,您看头上是写的哪两个字儿?” 那食客腰佩九节环,身着单丝罗,一张玉面脸,要不是哪家侯府的小公子,要不是哪户富商的小少爷,要说真是好这口的主儿倒也不至于,啥山珍海味没吃过?哪个厨子的拿手没进过嘴儿?今儿个来买饼子,只不过是因为昨儿个没吃着,心里头跟猫抓抓似的不消停罢了。 这吃东西,就跟绕小娘子似的。 没吃过的东西,就是最好的;没绕过的妹妹,才是最漂亮的。 那食客侧头一看,吊儿郎当地回道,“时鲜!” 又见上面没写价格,讽笑,“小姑娘,你原就打着坐地起价的主意呢?!卖东西,明码标价,你这套在京城,在我张爷跟前可是行不通的!” 食客见周遭的人越围越多,正义感顿生,今儿个他就来替天行道来的,“走走走!也甭管你饼子好吃不好吃了!咱先去京兆尹说个明白!” 京城的人不都挺忙的吗? 咋也这么爱看热闹! 可见爱看热闹,不分地域不分年龄不分性别...是祖上传下来的... 托这位张爷的福,没多会儿,这小摊儿就被里里外外围了个遍。 含钏面色动也不动,笑得愈发甜,挺了挺脊背,伸手将拍了拍面前的面盆儿,等了一会儿,人群安静了下来,“您也看到了,小摊儿名为‘时鲜’,什么叫时鲜?三月的蜜,四月的笋,五月的河鱼,六月的鲈鱼,七月的瓜,八月的菱角,这才叫时鲜!” 三层壮汉子,一个小女子。 含钏觉得自个儿不能弱了气势,搬了个杌凳,一脚踩了上去,扬了扬下颌,总算跟这些个臭男人差不多高了,“昨儿个,东郊菜场的荸荠新鲜,西郊屠场刚杀了头一年的猪,儿便东郊买荸荠,西郊买墩儿肉,取的便是菜场肉场里最新鲜的两样!今儿个,荸荠不新鲜,肉也隔了夜,做出来能有昨天的馅儿饼好吃!?” 做吃食的含钏,是最美的含钏。 说吃经的含钏,是话最多的含钏。 含钏手一扬,提高了声量,“孔子曰,不时,不食!儿读书少,只晓庖厨之艺,不懂甚大道理,可这两句话,还是要听的!”含钏拍了拍摊位的牌子,笑道,“时鲜,这个招牌,儿可不能砸了!” 国子监的书生噼里啪啦地鼓起掌来。 一个卖吃食的小女子都随口说出论语里的词句,这可是让天下读书人长脸的事啊! “那...这跟你涨了两文钱,有什么关系!”食客被绕得云里雾里,所以孔圣人就是你涨价的理由? 含钏笑了笑,跳下杌凳,笑得让人很舒坦,“昨儿个的馅儿卖八文,是因为值八文钱。今儿个的馅儿不一样,卖十文,是因为值十文钱。” 含钏一边拿出盖着细纱的大白粗瓷盆,一边认真说道,“做生意讲究的一个‘诚’字,儿虽不才,却敢立誓,从不拿坏的劣的,名不副实的食材糊弄食客。客官,您若相信儿,便请补齐十文钱,儿不善言辞,您尝尝今儿个的饼,您细品品,若您觉得不值十文钱,儿便从此不做宽街的生意了。” 含钏望着那纨绔食客的眼睛,说得很认真。 食客想了想,从袖兜里取了两文钱补在放钱的瓷碗里。 含钏朝他点了点头,锅热倒油,左手飞快地将面几子擀薄,右手将粗瓷盆上的细纱掀开,一手捻住薄木片儿擀馅料,一手掐住面皮最薄处掐花封边,再拿手一摁,成了巴掌大的均匀的小薄饼。 小薄饼在热油里迅速膨胀,窜出了浓郁的香味。 这香味有点怪。 食客深深嗅了嗅,很鲜又很甜。 含钏迅速翻面,待两面金黄后出锅铲进麻纸袋里,递给食客,“您尝尝。” 围观的人群越靠越近,靠得越近,香味越重。 食客颇为享受被众人关注的滋味儿,不免得意洋洋地张口咬下去。 “哎哟喂!” 食客捂着嘴,被烫着了! 谁他娘的能预见到,这煎饼还能爆汁儿呀! 里头的馅儿,真是绝了。 咬开的瞬间,汁液就在口中爆发开,他能清晰地尝到虾泥、芋泥、玉米粒儿,还有其他五六钟叫不出名的食材的味道,玉米粒儿糯甜,芋泥绵软,虾的颗粒感很强,却嫩得抿一抿就化掉了。 这些...这些都不足以有这么多的汁水呀! 爆开的汁水,究竟从何而来? 食客捂住嘴,瞪大眼睛的样子,如同看见了九天的仙人。 站在树干上围观的着急了,扯着嗓子唤,“张三郎,这到底是好吃还是不好吃呀!还送不送京兆尹呀!你说句话啊!” 送...送你娘的京兆尹! 张三郎捂着嘴,朝含钏比了个“一”。 含钏不解地眯了眯眼。 “今儿个的一百个饼子,爷包了!”纨绔大喇喇地把饼子纨绔大喇喇地把饼子往袖里一藏,再甩了个银锭子,“十文钱一个,一百个一贯钱,算是一两银子!赶紧做吧!” “碛!” “咋能这样!” 围观人群爆发出了一顿不满意。 含钏仍旧笑眯眯,“客官爱吃,觉着十文钱划算,便是对儿最大的褒奖了。” 顿了顿,将那两银子双手奉还,“好东西得大家品,才有意思。‘时鲜’小摊儿每天限量一百个,每个人限购两个——今儿个,儿便多加一则规矩吧。” 围观人群便哄笑起来。 “小娘子有心胸!” “不错不错!” “规矩都得兴好,咱北京爷们儿最重的就是规矩!” 定己门大大打开,有三四架黑漆素面的马车从里面出来。 外头太闹了。 徐慨轻掀开车帘,看了看不远处乌压压的那团人头,略显烦躁地将帘子盖下。 这世上,吃饱了撑的人太多了,才显得这么挤。 第三十七章 葱丝煎饼 三四辆车架驶向东边方向。 留下了,徐慨奇奇怪怪的埋怨。 宽街这么一闹,含钏的饼卖得更快了。所幸食客们还算讲道理,长长一列整整齐齐排着。天儿刚有了一丝儿亮,有要上朝和进学的等不住了,便退出了队列。 这一退,便是和虾仁芋泥馅饼儿,一辈子的擦肩而过哟... 纨绔食客靠在树干上,“啧啧”两声,深表可惜。 一百个饼子,天儿还没亮,含钏就卖完了。 胳膊肘已经抬不起来了,含钏脸和背都蒙上了一层薄汗,照例谢过食客捧场后收拾食摊和铁裆,抬手抹了一把汗,一睁眼却出现那位先砸场子后包圆的纨绔食客的脸,含钏被吓得一个哆嗦,连笑都没反应过来,“哎哟!您咋还没走呢!” 那被围观人群唤作张三郎的食客,双手交叉抱胸,面色很凝重。 “爷想了很久。” 含钏垂眉仔细听,神色如此认真,必定是件大事。 “虾泥粘稠,芋头甜腻,玉米儿更是一颗一颗分明,怎么会有灌汤的效果?苏杭的小笼灌汤包是因为里面有肉汁儿,且蒸笼蒸熟本就容易出汁儿。”纨绔换了个姿势,没换的是沉思的神情,“你这个煎饼,馅儿里并没有容易出水的食材,怎么会有爆浆?” 当含钏听到“你这个煎饼”时,她以为纨绔在骂她。 听下去,才深感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含钏顺着纨绔的思路,点点头,眯眼笑,“是呢!客官,您觉得是为什么呢?” 纨绔梗了一梗。 他要知道为什么,他就不逃国子监的课了! 还不如,一早就把这小娘子扯到京兆尹! 留在这里,迟早有一天要把宽街里的人,钱包全掏空! 那纨绔面色起伏不定地看了含钏一眼,后槽牙有点痒痒。 也是。 这属于独门秘籍。 好厨子都有自己的谱儿,除非磕头拜师入门,谁也不能把压箱底的绝活儿露给外人。 纨绔认了命,理了理袖口,抿了抿鬓发,准备赏这姑娘一锭银子就去国子监报道,刚抬脚欲走,却被这小姑娘喊住。 “客官留步。” 姑娘语气里有藏不住的笑意。 纨绔转身,只听姑娘压低了声音,“猪皮冻。” 纨绔“啊”了一声。 含钏解释得更详细了,“虾仁一半剁碎,一半切块,切块的虾仁放进还未凝固的猪皮冻里。猪皮冻放在井里冰镇成块状,每一个煎饼里都有一块这样的猪皮冻。猪皮冻遇热化开,咬在嘴里就成了客官口中的‘爆浆’。” 做法和东南地区的牛肉丸类似。 只是这个做法更难。 面皮儿太薄了,则不容易包住,面皮儿太厚就没有爆浆的口感了,风味去掉一大半。 这对厨子的白案要求极高。 纨绔恍然大悟,连连击节称好,突然想起啥来,警惕地四下看了看,凑近了指点含钏,“姑娘,出门在外,凡事要多个心眼。你把你的手艺和谱子都告诉外人,那你这生意还做不做了?”说着得意起来,“也就是告诉我张三郎,我这嘴巴,严实得跟封了泥的罐子!” 含钏抿嘴笑,摆摆手,“不怕。” 小姑娘身上突然迸发出从未有过的自信,“这不算什么手艺,这个学了去,儿还有几千上万个菜谱,全都在脑子里。别人若有本事复刻,那便复刻去吧!” “灶上的输赢,凭手艺说话。若这世上有人能复刻出一样的味道,儿便洗手从此不上灶台!” 纨绔被惊呆了。 若他考学能有这小姑娘一半的自信,他爹也不至于日日撵他撵得鸡飞狗跳了。 纨绔迟疑着,从袖里掏出个大拇哥,以示赞扬。 “时鲜”早摊儿一炮而红,宽街有个相貌姣好的小姑娘每天就卖一百张饼,价格且不固定,少则五六文钱,多则十一二文,得赶在寅时三刻前去,若是去晚了,人就收摊了。 一天就做这么三刻钟的生意,每天都排起长长的队列,就差放个人在旁边发号码牌子了。 纨绔也没说错。 含钏生意红火起来,宽街里突然多了好几个现煎饼子的摊位。 照着含钏的摊位做了两个大灶桶、盘了两个平底铁裆,开始卖煎饼。 有的叫留鲜,有的叫尝鲜,有的更过分,叫是鲜。 简直是鲜字一条街。 挤兑得卖米团子的在巷子口缩着。 买不着“时鲜”、懒得排队的食客便退而求其次,在其他摊位买个煎饼果腹得了。 含钏抹了把额上的汗,也没当回事儿。 纨绔倒是日日来买饼子,因为日日的馅儿不一样,纨绔每日都猜不中第二日是什么馅料,如今见着这“鲜”字盛况,不由幸灾乐祸起来,“被抢生意啰!” 含钏不是很想搭理他。 但鉴于这是个能一口气包圆的大主顾,含钏到底还是一边埋着头做饼,一边回应道,“您且看着吧,他们这生意做不长。” 含钏一语成谶,不过五六日,街头其他卖煎饼的铺子陆陆续续又转回了老本行。 纨绔想半天没想通。 他买过一家的饼子,味儿肯定赶不上时鲜,可若是当作寻常的早点,至少比花糕吃起来舒服。 怎么就做不长呢? 问都问过好几次了,再多一次不耻下问也没啥。 纨绔趁含钏收拾摊位的时候,发了问。 含钏想了想,笑眯眯地反问他,“您想想,这几个摊儿都是卖的啥馅儿的煎饼?” 纨绔数着,“留鲜卖的是黄葱大肉煎饼、尝鲜卖的是韭菜鸡蛋煎饼,是鲜卖的是葱丝牛肉煎饼...” 含钏“嗯”了一声,不说话了。 纨绔想啊想,想啊想,终究没想明白。 含钏看纨绔的眼神,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常人处理肉类,特别是红肉,葱姜蒜缺一不可,否则就难以去掉肉类特有的腥味对吧?” 纨绔点点头。 含钏抬起下颌,示意道,“您看看,在宽街买早饭的,都是上朝的、进学的,若是做生意的,也大概是掌柜的那个档次。” “这群人,大早上的,吃葱丝煎饼。您觉着,和他们面对面说话的人,能高兴吗?” 第三十八章 水芹菜 这个画面感太强了。

纨绔仿佛已经嗅到一股浓浓的,经过储存与发酵后的韭菜大葱味儿,其间还混杂着肉馅儿里浓郁的葱姜味。

这些味道经过马车的颠簸、体温的熟成、咽喉的加热,再经由发黄起腻的唇齿...

他快吐了。

纨绔的表情成功取悦了含钏。

含钏乐呵呵地把粗瓷碗里的银钱往香囊袋子里一装,沉甸甸的,有种沉手的喜悦。

每日去了成本,她大概能赚个两百文——食材用的都不贵,重点在搭配新颖和手艺精湛,赚个手艺钱罢了。一月三旬,一旬休一日,若继续做下去,她一个月便能五千多文,五两多银子呢!除开每月一两银子的租金和每月要付给崔氏的五钱银子,她一个月净赚三、四两银子,和一个进士及第做了七品官的校书郎一般高!

在掖庭当宫女儿的时候,也不过二两月钱!

还天天早出晚归,担惊受怕。

如今她只需要起个早床,卖一百个饼子,回去歇个晌午,下午到东郊西郊菜场逛食材,顺便确定明儿个的馅儿料罢了。

若一直在白爷爷家借宿,她一个孤女,无牵无挂,这点钱是尽够的。

只是...

含钏仔仔细细地将香囊袋子拉紧封死,珍而重之地揣在怀里,一抬头就见那纨绔兴致勃勃地拿起她的竹篾簸箕对着光看,想了想,笑吟吟地开了口,“张郎君,是土生土长的北京人吧?”

这纨绔日日来买饼,偏生长得油头粉面,衣着挂饰又骚骚气气,说话流腔流调的,邻边卖金丝窝糖的婆婆见了他便如临大敌,那老婆婆姓聂,左邻右舍都唤她一句“聂老太”,家里是做风筝灯笼生意的,算是京城的老字号,家底也殷实,无奈这聂老太就好摆摊卖糖这一口,不图赚多少银子,图个日日有事做。

和聂老太熟悉后,她笑着点含钏,“张郎君日日来买饼,小贺娘子警醒着点儿。”

含钏面上称是,心里却坦坦然。

这纨绔日日来,还真是为了来买饼的...

若把这纨绔吃饼的样子画出来贴在摊前,她小摊儿的生意恐怕又能再上一层楼——纨绔捧饼,如西子捧心,既怜又爱,既憾又快。

这纨绔对吃食是真的热爱,也真懂,说起吃食来也头头是道,含钏盖章确认,这是一位合格的吃家子。

纨绔应了一声,“上八辈儿都是正儿八经的北京人儿!”又品着簸箕,赞道,“你这簸箕好,织得密不透风,若拿来颠儿糯米粉,必定筛得极细。”

东西好吃,是她的手艺好,跟簸箕有半个铜板关系呀!

含钏抹了把汗,不屈不挠地再笑问,“那郎君了解京里屋子宅子的价儿吗?一个两进两出的小院落,大致要多少钱能买?”

纨绔呵呵笑起来,“您这算是问对人了。京里吃的喝的玩的乐的,就没我张某人不知道的。您说,京里也分地界儿,煦思门内一个两进两出的小院子能上这个数!”

纨绔比了个“五”。

含钏咂舌,“五百两!?”

纨绔乐呵呵笑,“煦思门内挨着皇城,胡同多,空屋少,想买还要靠机缘巧合才行。若是煦思门外,就便宜点儿,一二百两就能搞一套还不错的小院落了。”

香囊袋子变轻了...

她一个月赚三两银子,不吃不喝不生病不花销,需要十四年...才能在内城买一套两进两出的宅子...

这还得要求人在十四年后有合适的宅子挂售,且保证不涨价...

含钏抹了把脸,突然泄气。

京城居,大不易。

古人诚不欺我...

买房置地是个亘古不变的难题。

含钏推着小摊车回了铁狮子胡同,正巧碰见崔氏挎着竹篮正欲掩门出屋,见含钏推着小摊车,面上有点挂不住——她是家里唯一一个知道含钏起早贪黑出去干了啥的人,想也能想到,不过是去摆小吃摊儿去了。

她虽不认同姑娘家抛头露面出去赚钱,可想一想家里每个月能多半钱银子的进账,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这事儿若是让公公知道了,甭说含钏要被骂,便是她也吃不了兜着走!

崔氏眼神避开那架小摊车,笑着和含钏打招呼,“回来了?累着了吗?快进屋歇歇吧!晌午想吃啥呀?排骨?大肉?或是时令的小菜?”

反正无论回答什么,最后上餐桌的,也只有时令的小菜...

含钏笑得亲切,“嫂子看着买吧,都爱吃。”

崔氏又寒暄了两句,便出了巷子口,正巧遇见了胡太医的大儿媳妇儿卢氏,也一手挎着菜篮子向外走。

二人本是一前一后嫁进铁狮子胡同,一个家里是祖传的太医,一个家里是祖传的御厨,且因着白大郎多病的缘故,两家一向走得近,两个媳妇儿凑在一块儿说着说着,卢氏便说起了近日京中的新鲜事,“...别的不说,御膳房出来的,手艺是当真不一样...你们家借宿的那位贺娘子,如今在宽街可谓是做得风生水起...”

崔氏笑容敛了敛。

这就是姑娘家出门做生意的坏处。

钱赚了,面儿也丢了。

还好白家如今没闺女儿,若是有闺女待嫁,那可真是落了一门的脸面。

卢氏挑拣着新鲜的水芹菜,继续说,“听咱们家文和说,噢,你知道咱们文和正在京兆尹当差的吧?那,在贺娘子摊儿前日日排队买饼的人,那可真是长长一列——偏偏贺娘子也有心性,一个饼敢卖十文钱,每日卖完100个就收摊,绝不多卖!”

“就这,每天的食客也不见少...水芹菜拿两棵,烦请您抖抖水罢!”说着转过头来,笑吟吟,“也是您好福气,请了位财神爷住进家里。”

崔氏扯了扯嘴角,不知道该说啥。

卢氏把小菜放篮子里,像突然想起什么来,“翻了年关,四喜也快十四了吧?你闲了这么些年,总算是要忙活起来了!”

崔氏有点不解。

卢氏“哎哟”一声,“四喜的亲事呀!我听我公公说,白老爷子挺喜欢这个贺娘子?接人出宫回家住着,难道不是打的这个主意?”

崔氏双手有些凉,脊背突然发颤。

第三十九章 酸汤玉米糊糊 崔氏和卢氏匆匆别过,直到回家,神色一直恍惚着。

她止不住地想卢氏的话——莫不是老头子真有这个意思?

含钏几岁来着?

翻过年头,就十五及笄了吧?四喜也属狗,二人是同岁...

崔氏木楞地坐在灶房的小杌凳上,看着火烧得冲天的旺盛。

有时候她不太理解老头子的想法,他们家虽不是家大业大,可也不是寒门祚户吧?四喜虽无功名在身,可好歹也是领公差吃公饭的吧?公公在宫里那都是有颜面的!伺候的可都是贵人主子!这关系可都是通着天的呀!自个儿家又是京里的老户头,就冲铁狮子胡同这么一份儿产业,也不能算家无恒产的门户。

大家闺秀,她是不肖想,可小家碧玉总能攀得上吧?

不说别的!官宦人家的小姐她不敢求娶,可外地富商家的姑娘,她总能挑一挑捡一捡吧!?

她嫁到白家十六年,伺候体弱多病的丈夫,照顾年迈鳏寡的公公,还要母代父职,还有教导年幼不懂事的孩子,这么多年,她可曾懈怠过?可曾埋怨过?可曾当真是兢兢业业的呀!

这么大的事儿,公公却连风儿都不跟她透一句...

崔氏手背抹了把眼角,给灶台加了一把柴,灶上熬着白大郎的药,光是嗅一嗅都苦得呛人。

真苦。

跟她的日子一样。

钱也没一分,话儿也说不上。

院子里阳光倾斜而下,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崔氏侧过眼见含钏步履轻盈地在院子里晾晒洗干净的衣裳,小姑娘嘴角含笑,面目清甜,瓜子仁儿的小脸上一双柳叶眉、两只细长略微上翘的眼睛,五官正中的鼻子小巧挺拔,最夺目的是她的肤色,白,白得很,跟刚出磨的豆腐似的,又嫩又滑又细。

崔氏蹙了蹙眉头。

相貌长这样出挑,还日日在宽街抛头露面。

连胡太医家的孙儿都认识了!

一看便是个不安分、不守规矩的姑娘!

更甭提这姑娘身无长物,且无父无母了!

就算如今摆摊儿能赚点银子,若真成了婚,还出门摆摊儿岂不是打了白家的脸!打了她儿子的脸!

这样的姑娘,也配肖想她儿子吗!?

崔氏陡然气从心头冒,她是不敢怨怪公爹的,这一口气便全记在了含钏身上。

晌午吃饭,含钏擦干净手来灶屋帮忙,却见灶台上就剩了一把银丝面,崔氏背对着她,跟前只放了一个碗、一双筷子。

含钏默了默,笑着开口,“嫂子,今儿个您不在家里用饭?”

崔氏把银丝面撒在煮得沸腾的锅里,筷子上下挑了挑,防止糊锅,侧过头“啊?”了一声装作没听见含钏的话。

含钏心里叹了口气,笑着摇了摇头,提高了声量,“没事儿!我来跟嫂子说一声,晌午我就不在家里吃饭了!去东郊菜场逛一逛,看看有没有合适的食材明儿个做馅儿!”

这把崔氏听到了,嘴里“噢”了表示知道了,眼见含钏要踏出门槛,又把含钏唤了回来,笑意盈盈,“钏儿呀,嫂子听说你这些时日在宽街摆摊,生意还不错?”

含钏抿嘴笑了笑,“还成吧。宫里带出来的手艺,闲着也是闲着,赚赚零花罢了。”

崔氏也笑起来,“既在京里已立了足,那嫂嫂便来当这个恶人了。先前收的每月五钱银子是借宿费,钏儿日日在家嚼用吃饭,这笔钱也不是个小数目。”崔氏眼神往东偏房看了一眼,面上有些难为情,“你也知道,你大哥缠绵病榻,看医吃药,件件桩桩都是钱呀...”

含钏笑着听,时不时地点点头,绝不先接话。

崔氏一咬牙,一横心,“既然妹子如今也赚着钱,食宿,嫂子便收个零头,一月一两银子可好?以前春闱秋闱,就妹子如今住的那间房,赁给来京考试的学生,不包饭,一个月都得上三两银子呢!”

含钏的笑如同挂在脸上似的,清了清喉咙,像有一根刺扎着。

不深不浅的,动一动才会有点疼。

崔氏眼神左看看右看看,心里头也打着鼓。

背着公爹搞这些鬼头,她也怕呀!

最好,这小姑娘自个儿懂事,自己搬出去得了!

否则,到时候掰扯起来,面子上可不好看!

风从灶间吹过,热乎乎的。

含钏如同被唤醒似的,笑得很真诚,从袖兜里拿了一小贯铜板放在灶上,“是钏儿不懂事,京城一寸地界儿一寸金,白养个姑娘也费事儿。”

“既是租客,就得守着租客的理儿。明儿个还请嫂子帮帮忙,帮钏儿把屋里的棉絮呀、被褥呀、厚衣裳呀,都拿出来晒晒——快十月的天儿了,该穿厚衣裳了。”

崔氏愣了愣。

含钏莞尔一笑,“晚上,要回来吃饭。劳烦嫂嫂帮钏儿煮一碗酸汤玉米糊糊就好,您不懂吃食上的规矩。那钏儿教您,您呀,先切一块儿猪五花,不放油,用五花的油脂爆香锅底,再将香菇丁儿、豌豆子、腌肉丁儿、笋丁儿放进去炒香,再把玉米面调的糊糊撒进去,颗粒小小的,跟指甲盖儿差不多大小就成,大了不入味,小了不香。”

“您记明白了吗?”含钏看着崔氏木愣愣的方脸,笑着歪头说道,“您好好做,做得好吃一点儿。膳房出来的,对吃食要求都挺高的,若照您往前做饭菜的水准,连膳房的墩子都当不了的。”

崔氏那口气,堵回到了胸口。

这...这是在吩咐她做事儿??还点上菜了?

她以为自个儿是院里的租客呢!

崔氏一愣。

一两银子一个月,还真是...院里的租客。

崔氏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

含钏笑着点点头,挎着一只大大的竹篮出门去。

刚出铁狮子胡同,含钏脸上的笑便僵了下来,无奈地揉了揉额角,抱着竹篮子靠在墙上,轻轻纾出一口气儿。

若是有自己的院子就好了...小小的就行,前头的院落做食肆,后面的院落她请两个伙计,再养一只大白猫,给白爷爷空一间屋子,若白爷爷想来住也行...

五百两银子呀。

五万张饼子呀。

她得干到何年何月呀...

含钏咬了咬牙,提上菜篮子,深吸一口气,雄赳赳气昂昂地向东郊菜场进发。

钱从锅里来,好好做饭吧!

第四十章 桂花儿 晌午过后的菜场,人潮已渐渐散去了,打盹的摊贩斜靠在柱子边浮生偷闲。 菜场是京兆尹管辖得较严苛之地,距离不远的地方便有一处校所,有京兆尹衙内轮勤值班,人员进出皆要出具名帖和戳章。 是的,又是戳章。 含钏看着自己左手臂上密密麻麻深浅不一的红印子,有些无语。 能不能行行好,给她办张年卡呀? 这红印子不好洗,至少四五天才能消退干净——如今她手臂上全是戳章。 知道的赞她食材新鲜。 不知道的以为她湿气太重,天天拔罐呢…… 含钏心里腹诽着。 菜场管辖得这样严苛,大约是因为这里是京城里最大的蔬果肉品集市吧?许多酒肆、饭馆都在此处进货上货,入口的食材若是混入了奇奇怪怪的东西,京城便乱了。 含钏心里胡思乱想着,挎着篮子漫无目的地闲逛。 两人合抱的树干做柱,低低垂下葱茏的枝芽做棚,形成了天然存在的东郊菜场,太阳天阳光斑驳地透进来形成大小不一的光斑,若是阴雨天,密不透风的枝桠将雨滴尽数挡在外面,棚中点起几束不怕雨的杉树皮做成的火把。 如今天儿好,含钏在菜场逛一逛,心里那股颓唐渐渐消散。 菜场里有许多可可爱爱的小菜,江浙运来的雍菜、莼菜,白嫩嫩的菘菜,无土栽培绿哇哇,水灵灵的豆芽菜,伞柄上还带着泥的各色菌菇... 还有许多香料。 大多都是从蛮帮传来的,入乡随俗成了中原的配料。 香料是好东西,攒碎洒在肉类上,只需简单的烘烤或香煎,香料的味道与肉香味可以实现完美的融合。 平日里买惯的店家姓贾,号称“姓贾货不假”,做的肉品生意,一头硕大的肥猪儿挂在梁上揽客,摊儿上切着大块大块的红肉,边上耷着几只还没去皮的野兔。 含钏称了五斤半肥半瘦的猪肉,贾老板顺手割了一大块板油塞进含钏竹篮子里,“明儿个要进些鱼,给你留点儿?” 鱼肉做馅儿,容易老,不好吃。 做鱼糕倒是好东西。 含钏笑着点点头,“谢谢贾老板,若是有四五斤重的鲤鱼,便给我留两条吧。” 贾老板吆喝一声,“得嘞!”他知道含钏在宽街摆摊儿,这小姑娘眼招子亮,能在这茫茫东郊菜场里发现好东西,努努嘴,让含钏到西边去,“...那头来了个小姑娘,从山里来的,今儿个一早背了个大竹筐,满满两箩筐的桂花儿,摆了一上午了没人买,大家伙买了不知道干嘛...” 含钏眯了眯眼,桂花? 倒也是。如今十月了,是桂花的花期。 可桂花能做什么? 含钏一边想着,一边朝那处走去,贾老板没说错,确实是满满两大筐桂花,花瓣摘得很精细,都是挑的大朵儿的、颜色清丽的,花瓣边边角角没有黄、没有破损的。 含钏还没走近,便嗅到了甜得发腻的桂花香。 单从品相来看,这些桂花儿是好货。 卖货的小姑娘不过七八岁,瘦得很,胳膊还没棍子粗,双眼红彤彤的,一看就哭过,双手紧紧攥住两个大竹筐子,约莫是觉察到有人走进,小姑娘打了个哆嗦。 “你的桂花,怎么卖?”含钏笑着问。 小姑娘惊慌地抬起头来,“二十文钱...一筐...” 在东郊菜场,二十文钱一筐卖桂花儿? 谁会买? 桂花是能入菜,可鲜花入菜非常讲究手艺。 花嗅起来喷喷香,可加热过后通常都很苦很涩,十分不好处理。且花的赏味期非常短,今儿个买的鲜桂花,明儿个就蔫了坏了,这二十文钱白白打了水漂。 大酒肆的成本会控制在纯利的四分之一,也就是说大酒肆投入了二十文,期待四十文的利润,处理鲜桂花耗时耗力,显然不符合大酒肆的利润期待。 小酒肆更不会买。 原因很简单。 小酒肆的掌勺师傅,不会处理这种棘手的食材。 含钏想了想,“三十文,我包圆,可以吗?” “可以可以!”小姑娘生怕含钏反悔,迅速站起身来把两个大竹筐子往含钏身边一送,“儿给姑娘送货到家吧!您还挂着竹篮子,背不动的!” 送货到家... 含钏脑子里电光火石,像有一道光闪过。 身后传来了一个温和惊喜的声音。 “贺娘子!” 含钏回过头,是京兆尹那位胡大人,见他一身青色绫罗文琦,黄、绿、赤织成练雀三色花锦绶,帽冠银白,整整齐齐的当差打扮,又想起菜场门口特设的京兆尹校所,便想起来胡大人许是轮转到此处执勤罢。 含钏笑盈盈地福身行礼,客客气气地打了招呼,“胡大人,您在东郊当值呢。” 胡文和努力克制住情绪,点点头,“今儿轮勤。” 其实...被轮换到菜场当值,哪个爷们儿高兴得起来?可远远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一张熟悉的脸,他不由自主地高兴起来。 胡文和见含钏手上提着大篮子,跟前还放了两个大竹筐,便找了个话题,“要下值了,贺娘子也采买完食材了吗?” 想起含钏开业时送来的四色礼盒,不免微微笑起来,“贺娘子厨艺精湛,如今小摊儿在宽街小有名气,有两三个同僚日日买您铺子里的馅饼,带到衙内来吃。主官昨儿个尝了一个,赞不绝口,称赞比宫里的手艺还好。” 那京兆尹的官吏还挺有钱的,十文钱一个的饼子都能日日买... 含钏笑起来,“也是托您的福,若没您帮忙,小摊儿难开呢。” 胡大人也不是个善言辞的,含钏没心思找话题,两个人站在一处,气氛略微有些尴尬。 天色渐渐暗下来,含钏有些着急,她还得回去处理桂花儿。 那小姑娘也等在旁边,随时准备背货。 可胡大人一点儿要走的意思都没有... 含钏抿了抿鬓发,垂了垂头便不再说话。 静谧了片刻,胡文和这才反应过来,把腰间的锦绶取了下来,递给不远处当值的同僚,一手一个把地上装桂花的大竹筐子抬起,“走吧,我下值了。你们两个姑娘背不动,我帮你。” 含钏颇有些窘迫,刚想说话,胡大人却大步流星朝前走,她只好慌忙提起裙摆快步追上前去。 前头的身影走得快极了,压根没想等她,三步两步走街串巷,便进了铁狮子胡同。 胡大人轻车熟路地把桂花筐子放在白家大门前。 含钏很诧异。 却见那胡大人拍了拍锦袍上的灰,转身向胡同左口的巷门走去,正欲推门而入,却想起什么来,转过头笑道,“邻里邻居,往后别叫我胡大人,叫我文和吧。” 胡大人... 胡太医... 胡文和... 含钏在桂花香里愣了半晌才回过神来。 喔... 原来胡大人就是白胡子太医的孙儿呀。 含钏挠了挠脑袋,一手挎起竹篮子,一手拎起一只桂花竹筐,再背过身拽着另一只竹筐往里走。 根本就不重呀! 这样的筐子,她至少还能提十个! 第四十一章 桂花糕 含钏穿过影壁时,崔氏正大刀阔斧地斩排骨。 “咣咣咣”几声,把栖在墙外柳枝上的鸟儿惊得向南飞去。 许是听见含钏进门,灶房剁案板的声音更响了。 含钏抹了把额头的薄汗,将两个扁平的簸箕洗净擦干,扯了两米长的薄纱布铺在井边,用轻纱一朵一朵地擦拭桂花,在簸箕里铺平。 落霞西降,京城的十月秋风瑟寒,有些冷,但风很大。 约莫一个时辰,含钏才将桂花擦干择尽,腰杆快要直不起来了,手臂也僵得厉害。 崔氏吃了晚饭,路过时看铺了一地的桂花儿,手里端着白大郎的药,神色似笑非笑,“钏儿,这是干嘛呀?酿桂花酒吗?”药碗有点烫,崔氏换了个手,“巷口那家留仙居最有名的就是各类花酒果酒,与大酒肆争利,咱得掂掂分量才行。” 含钏抬头看了她一眼,抿嘴笑了笑,没答话。 天儿渐渐暗下去,崔氏好心提醒,“过会子公公与四喜便回来了。” 含钏手上的动作顿了顿。 ... 她到现在,都还没告诉白爷爷,她在摆摊儿卖饼。 倒不是觉着做吃食生意低贱。 只是白爷爷个性好强又自尊,他一手一脚带出来的徒弟摆练摊儿... 含钏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嗦,她可是好些时日没挨白爷爷的闷勺了... 她由衷地希望,这种好日子能再长一些。 否则,迟早被白爷爷打秃... 含钏埋着头不搭理,崔氏说了个没趣儿,刚迈步往里走,却想起什么来,步子一滞,这每月的食宿费若这丫头给公公提了咋办?老头子那性格知道了,恐怕今儿个这天要翻! 崔氏余光一扫,见含钏埋着头,袖子束在腰间,露出两条白花花、满是红戳子的手臂。 瞬时,心一横! 管他的呢! 若公公就此翻脸,那也好! 趁早将这丫头赶出去! 也绝了公公想乱牵红线的念头! 小小年纪,整日整日地不着家到处跑,知道的说是出门摆摊儿赚钱,不知道的还以为出去做啥呢! 这样的姑娘给她当儿媳妇,她可要不起! 崔氏咬了咬后槽牙,不再开口,转身朝东偏厢走去。 含钏没空搭理崔氏的小心思,在院子里忙忙碌碌,待风将桂花儿表层的水分吹干,这头早已烧好了土窑,含钏拿铁夹子将土窑炕里的的柴火取出来,取了几只扁扁的铁铛,将桂花铺在铁铛上,一只接一只小心翼翼地送进土窑里。 还好在白爷爷家借宿。 御膳房出来的厨子家里,什么都有呢! 简直是一个缩小的内膳房! 含钏用沙漏计时,桂花个头小,香味浓,烘不了多久。 趁这个功夫,含钏取了三斤籼糯米,糯米分成狭长的籼米和椭圆的粳米,籼米更粘更香,色白,米粒更脆,更容易舂成粉末。 是的。 含钏在灶台又翻出了一台比她膝盖还高的石臼,和一支比她人还长的棒槌。 含钏望着比她高出一个头的棒槌,陡然觉得,自己就像个棒槌。 白爷爷和白四喜下值回家,推开门,看见了神奇的一幕。 一个骨量纤细的姑娘,站在宽板凳上,双手抱住一个大棒槌,咬牙切齿地向下砸,一砸下去,雪白的粉末四溅,颇有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气魄。 白爷爷扶在门栓上,“钏儿,在干啥呢!” 含钏一哆嗦,棒槌差点砸在脚上。 “碾糯米粉!”含钏跳下板凳,强自稳住心神,拍拍手心,把黏在手上的糯米粉拍干净,转个话头拍白爷爷的马屁,“今儿这糯米不错,没沾水都会黏在手上,我嗅了嗅,约莫是临沧出产的,是新米吧?” 你可以说一个厨子手艺不行,但你不能说厨子挑的食材有问题。 白爷爷勾了勾胡子,有点得意,“...是内务府上贡的好糯,当差的太监给爷爷我扣了五十斤...算你眼招子灵,识货!” 含钏“嘿嘿”笑起来。 白四喜插了话,“你磨这么多糯米粉干啥呀!拿出去卖呀!” ... 含钏忍住了想掐他的冲动。 说白四喜蠢兮兮的吧,有时候偏偏又瞎猫撞上死耗子。 白爷爷挑了挑胡子,看向含钏。 小姑娘面色红润,眼神透亮,眼下倒有些乌青,神色看上去不疲惫,却一身的汗味儿。 这些时日,他总觉得含钏这丫头哪儿不对,可又说不清。 他们下值回家,含钏房里的灯都歇了,早上他们出门上值,小姑娘还没起床,硬是没凑个时候问聊一聊。 家里太安静了——老大媳妇儿再也没提含钏吃穿用度的问题。 这就是最大的不对。 白爷爷鼻尖一动,嗅到了土窑里桂花香,眯了眯眼,搀着拐杖走到灶屋后面去,只见一张大大的油纸把什么东西罩住了,白爷爷伸手一掀。 赫然是含钏的摊儿车! 含钏紧紧跟在白爷爷身后,口中发涩,“师...师傅...您听我解释..” 白爷爷的脸在昏黄的油灯下,有些模糊不清。 含钏赶紧道,“您教我一身本事,总得用起来谋生吧?您说过,厨子靠本事吃饭,靠手艺赚钱。乐意吃的人多了,吃的人高兴了,咱便高兴。这...这没什么好丢人的!” 含钏边说边拿胳膊肘怼了怼白四喜,白四喜回过神来,雄赳赳气昂昂地敲边鼓,“爷爷,我要是不进内膳房,我也做吃食生意去!我听留仙居的掌勺说,人一个月开八两银子呢!比咱的月钱还多!要留仙居请我当大厨子,我立马和内务府请辞...” 含钏再次克制住了掐死白四喜的冲动。 大哥诶! 您这话儿一点儿帮助都没有! 在内膳房当厨子是铁饭碗,为啥在留仙居当厨子,是因为进不去内膳房呀! 白爷爷最看重的,觉得这辈子最有面儿的事儿——就是他伺候的人,全都是通了天的贵人主子! 含钏以为白爷爷要发怒。 谁知白爷爷后背一颓,手扶在摊车的梁柱上,轻轻叹口气儿,“钏儿呀...” 含钏忙应了个“是”。 “有什么难处,师傅帮你解决。师傅解决不了,咱想办法商量着办。” 白爷爷轻声道,“你说你要从宫里出来,师傅就做好了要养着你,给你当娘家人的准备。为你置办嫁妆,为你送嫁,若夫家欺负你,师傅就带着四喜打上门去...” 含钏的眼泪一下子被逼了出来。 小姑娘低着头,眼泪砸在地上,扬起一片沙。 “我想试试,我应该可以做点什么。”含钏手背抹了把脸,低着头把眼泪擦干净了。 梦里太无力了。 这种无力感,伴随了她在梦里的一生。 “我做的东西,大家都爱吃...我精心搭配的馅儿,大家都赞不绝口...有的食客头一天没买到,第二天还会提早排队来买。”含钏声音很轻,“师傅,我只会这个的,我也喜欢这个。您年岁高了,我不能一直拖累您,处处都是花钱的地方,家里又怎么能养一个闲人?” “您很早以前教过我,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小时候练墩子,小太监练五斤的刀,您给我六斤的刀。小太监扛八斤的案板,您让我扛十斤的菜板,您告诉我,不要因为我是个姑娘就懈怠,姑娘怎么了,姑娘也能当个好厨子,做一手好饭菜...您说,在宫里要有本事才能活下去。我出了宫了,就可以没有本事了吗?” 含钏止住了眼泪,“在宫里有本事是为了活命。如今我出宫了,我想活得更好,更自由。” 庭院里静悄悄的。 白爷爷看着小姑娘低垂下的脑袋瓜子,莫名生起一股与有荣焉之感。 若大郎身子骨壮实,是不是也会长成这样优秀的人? 风把土窑焖烘出的桂花香向四周传递。 白爷爷伸出手拍了拍小姑娘的后脑勺,淡淡开口,“高温里焖久的桂花,味道会发苦。” 第四十二章 桂花糕成品 白爷爷想留在灶屋帮忙,被含钏说一不二地赶跑了。 白爷爷有令,白四喜留了下来。 多个人,动作确实更快。 白四喜将糯米和细砂糖舂成细腻滑顺的粉末,又将从土窑里拿出的烘干了水分的桂花,混合味道稍淡的黄砂糖舂成薄薄的粉末。 含钏将灶屋的竹帘放下,防止风将细腻的粉末吹散,隔热将猪油融化加入糯米糖粉中,搅拌均匀,用手弄碎,再取出一支孔小广深的竹筛,将糯米糖粉用筛子过滤五遍,直到加入猪油的米粉细腻蓬松。又将纱布浸湿铺在蒸笼里,将过筛的粉末均匀地铺在蒸笼底,铺上一半即可,再加入一层干桂花和砂糖的粉末,再盖上最后一层糯米糖粉。 热锅起蒸,小半个时辰。 做桂花糕一共十八道工序,混合,打磨,调制、成型、蒸笼,每一道都要耗费大量的人工与时间。 宫廷特制的桂花糕,讲究糕体软绵细致,桂花香气浓郁,入口齿颊生香,清甜可口,甜而不腻,米香、油香和桂花香交相辉映,互为旦角,谁的味道也不抢了上风,谁的味道也曾落了下乘,这才是一块合格的桂花糕。 圣人爱好味淡却雅致的菜品,桂花糕在内廷中颇受欢迎。 只可惜,饶是御膳房和内膳房的师傅,能做好一手桂花糕的,也只是少数。 掌勺师傅们或是一味追求桂花的香味,便落了个“腻”字;或是一味偏向淡雅,像在吃没发好的白糖糕,做得左一些右一些都进不了圣人的口,只一位白案局掌勺王师傅做的桂花糕是九、十月份,几位大宫的娘娘兵家必争之地。 天快亮了,含钏取出一笼,待凉后,割下一小块递给白四喜,“你尝尝。” 白四喜咬了一口,有点呆愣,“...这是王师傅做桂花糕的味道!” 含钏笑着点点头,“好舌头!这是王师傅的方子。” 白四喜不可思议道,“你,你也就看王师傅做过一次桂花糕吧!” 含钏再笑着点点头,“去年?还是前年?我记不得了,好像当时是翊坤宫娘娘面圣,塞了十两银子请王师傅亲做的。” 白四喜惊叹,“只看一次,你就学会了!?” 只看一次,就能完美复刻出同样,甚至青出于蓝的味道! 白四喜眼眶发酸,他还不如去念书呢! 念书,努努力,高低还能整两句。 这庖厨之艺,可不是努努力就能有的天赋。 白四喜带着羡慕嫉妒恨舂出的糯米粉,格外香甜。 这头锅里蒸着,那头含钏将白四喜也赶出睡觉后,彻夜点着油灯,将洒金箔的宣纸裁成二指宽的细溜儿,拿出厚厚的牛皮纸穿上掺金线的红绳,叠了整整一夜,待天刚蒙蒙亮,含钏含了口冷透了的酽茶醒精神,揉了揉眼睛,拿冷水扑了脸,收拾妥帖后正预备推着摊儿车出门子,却被睡眼朦胧的白四喜唤住,“等我一刻,我今儿轮休,和你一块儿去。” 轮啥休呀。 膳房里的小帮厨可没资格轮休。 必定是白爷爷不放心,今儿个擅作主张让白四喜去看看。 去看看也好。 免得白爷爷担心,总以为是啥龙潭虎穴。 二人到宽街的时候晚了些,有几个国子监的青年人已经等在原处了,看含钏身后还跟了个面生的年轻小伙儿,便一边递钱一边笑着打趣儿了,“‘时鲜’的生意是真好,老板娘都有钱雇帮佣了。” 白四喜:??? 凭啥无缘无故就判定他是帮佣? 白四喜下定决心,再也不和含钏走在一起,每次都会受到难以愈合的伤害。 含钏眯眼笑起来,都是熟客了,也不需得介绍今日专供,熟门熟路地煎了饼,递给青年人,顺手递了个小牛皮纸装好的小裹子,“昨儿做了点小东西...请您尝尝。” 书生打扮的青年人掂了掂,把热腾腾的饼子揣好,把牛皮纸袋打开,一枚白白净净,面上点缀着几朵桂花的糕点出现在他眼前,瞧上去小小巧巧的,精致得像一幅白纸为底的工笔画。 青年人凑上去闻了闻,满鼻子的清香气,这个糕点小小的,能一口吃完。 青年人塞进嘴里,当即被惊到了。 这和寻常的桂花糕不同!入口即化,不粘牙不干涩,不苦不淡,两层糯米粉夹着一层清爽香甜的干桂花粉末,吃进去就像一支柔软的羽毛轻轻挠着上牙膛! 他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桂花糕! 时鲜出品,必属精品! 青年人忙不迭地朝含钏树起大拇哥,连声问道,“桂花糕也是卖货?几钱一个?” 含钏笑着答,扬起声音,“凡今日购小饼者送尝桂花糕一个!若诸君吃得好,内造桂花糕,六只二十文钱!” 六只桂花糕,就卖二十文!? 京城里做糕点赫赫有名的白奎楼也就这价! “你说内造,便是内造的啦!”有食客起哄。 他话儿还没说完,便被排队的食客怼了回去。 “嘁——头一回来吃饼吧!?” “‘时鲜’摊儿上的东西,贵有贵的道理,出不起银子就去买米团子去!别跟这起哄!” 旁边卖米团子的小哥满脸不可置信,决定明儿个离这摊儿远点。 进国子监念书的,家里没穷的,二十文六只的糕点,洒洒水啦。 青年人伸手摸兜,又“啧”了一声,突然想起国子监不许拎包入室,就算买,他也没法子带进去! 可若是在这儿吃,一个两个还好,若是多了便不大方便了——糕点必定掉屑,落在外袍上,实在不雅,到时又惹夫子一顿臭骂。 他们可不是张三郎那混不吝的... 青年人惋惜地摇摇头,若是白日摆摊儿就好了,下了学他也能来买... 含钏适时提高声量,再道,“各位客官,或进学,或上朝,或有大生意要谈,都是北京城里的体面人儿,哪来能拎个食盒上街?时鲜’小摊儿急食客之所急,想食客之所想,您便瞧得上桂花糕的滋味儿,‘时鲜’特推出送货上门的服务,旁有纸笔,您落地址,儿今日之内带着糕点,送货上门! “莫等无花空折枝,此乃限定推出,您可同家眷、好友,共赏桂花,同迎重十!” 重十是十月初十,本就要吃糯米做的糕点。 能送货上门? 那敢情好! 正好带回家给夫人、孩子尝一尝! 青年人利索地掏了二十文钱放在瓷碗里,留了个地址,转身便要走。 含钏连声招呼住,“待桂花糕送到,您再打赏不迟!” 青年人摆摆手,“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难不成你早摊儿的生意不做了?若是糕点不好,或是你言而不信,我就算用二十文钱看透罢!” 信任到这份儿上,含钏福了身,利落将钱一收,把留有地址的纸条子递给白四喜保管。 一人开道,后面也爽快跟上。 一百个饼卖光,一百只桂花糕送出,六十来盒桂花糕定了出去。 六十盒桂花糕,就是一千二百文钱,成本顶多一百文...若不算人力与时间,等同于这一个晚上就净赚了一千钱。 白四喜一边咂舌,一边捏着厚厚条子,颇为敬畏地望向含钏。 含钏出宫是对的。 毕竟在宫里,她这一腔商业奇才无处施展。 第四十三章 金乳酥 马不停蹄回了铁狮子胡同,含钏和白四喜分工合作,一个整理地址,一个把桂花糕装盒。 白四喜在京城长大,分地址是驾轻就熟,按照城南城北、煦思门内外分成四沓。 含钏看了看。 还好还好,宅子基本都在煦思门内,若是送个饼子还要出城,那可真是豆腐盘成肉价钱了。 含钏将糕点盒包扎得妥妥帖帖的,特意做旧的牛皮纸和扎染成红色的小麻绳凑在一起,一看就不是便宜货,含钏比较满意,她想把“时鲜”二字加上去,可奈何如今赶时间,没工夫研墨加字。 第一回嘛,留点缺憾才完美! 含钏和白四喜重新分工,一个跑城南,一个跑城北,含钏特意花一个铜板在老叟处买了一张北京城的地图,勾点画圈跑了一下午,所幸买得起二十文糕点的人家大多都是官宦人家,或是大富之家供养出的读书人,几乎都聚集在了崇文坊与宣武坊,一溜过去,含钏将糕点放在门房,拿着食客亲写的地址条请门房签字勾圈,以留凭证。 两个时辰,六十盒糕点送完,含钏脚都抬不起来了。 一夜没睡,又起了个大早,含钏眼皮子正打着架,又想起明儿个馅饼和糕点的食材还没买,小姑娘靠在石狮子边儿上真真切切地发出一声哀嚎。 赚钱大不易,且行且珍惜吧。 一连五日,含钏才将日程理顺,早晨出摊儿卖饼,更鼓响后收摊装当日的糕点,她实在是忙不过来,在巷口请了两个卖糖葫芦的七八岁孩童帮她在京城中走街窜巷地送货,每人分上二十盒糕点,小童虽不识字,却对京城的胡同小路熟得很,各家府邸都记在心里头,送货快准狠,每每不到天黑,便将勾了圈的地址条尽数送还回来。 含钏也大气,照一天十文钱的酬资付给。 卖糖葫芦的小童走街窜巷一整天,也不过卖个七八串,得个七八文钱——如今只需花上半天时间照地址送货,便有十文钱的进账,小童们高高兴兴地呼朋唤友,不过七八日送货的队伍便从两个人发展为五个人,送货的地域从煦思门内,发展为煦思门内外,送货的数量从每日四十盒发展为每日八十盒。 送货的时间腾出来了,含钏便有一整个下午与晚上进食材、做糕点、装盒子,白四喜若下值得早,晚间便搭把手帮帮忙,白爷爷也帮忙定菜谱,做食材搭配的调整。 馅饼走上正轨了,含钏更多的心思花在了利润更高的糕点上。 糕点做来做去就是这么些。 赢的是啥? 说白了,就是依赖于精细程度、手艺和经验。 白爷爷不是白案出身,走的是硬菜路线,对于糕点,他吃得比做得多。 含钏得全靠自个儿摸索。 含钏选的糕点,全是内造的方子,或是样貌惊艳的金乳酥,或是做工精细费时费力的马奶糕,或是贴合时节的秦桑糕。 这些都是经过几代宫人御厨交替改方,才立下的御供。 有些食材太过名贵,比如金乳酥上用来当做花蕊点缀的金箔,含钏便改成了炒翻沙的咸蛋黄碎,暖澄明亮,瞧上去也很提色。 算起来金乳酥最受欢迎。 面粉、糯米粉、猪油混合成一层油皮酥,红曲米粉、牛乳、白糖、面粉混合成另一层鲜红的红色油皮,油酥用过筛的面粉和猪油一比一混合而成。 馅儿料有两种,一种选的是华南五府运送来的椰蓉椰浆,一种选的是红豆馅儿。 两层油皮酥叠在一起醒面,中间包裹油酥,双色皮重叠擀平后包上馅儿料,捏成小圆团,在皮层表面切上横竖“十”字刀,入油锅炸。 在高温的油里,小小的皮酥渐次绽开,形成了一朵表皮乳白,内里嫣红的千层花。 很是好看。 许多食客点了金乳酥的名要送餐——金乳酥样子好看,适合摆在小案和四方桌上做装饰,寻常的白案师傅也没这套方子,看上去新奇雍容,便颇得富贵人家的喜欢。 恰恰好,金乳酥的利润是最高的。 金乳酥,含钏一盒六只的售价是二十二文。 成本嘛... 白爷爷皱着眉头看了看金乳酥的配方,嘟囔了一声,“奸商!” 含钏笑眯眯地挠挠头。 “虽面粉、猪油、红曲是便宜货,但这东西费油!且费心思!” 含钏给白爷爷算一笔账,“食材上的成本,一盒顶多两文钱,可单单是擀面、炸点、塑型、装盒,都要费我一下午的光阴。古人云,一寸光阴一寸金,寸金难买寸光阴,我这是拿生命在做糕点呀!” 白爷爷正喝着茶,“噗嗤”一声,茶水险些喷了出来,把茶盅往桌上一放,憋出两个字,“谬论!” 含钏贴心地再给白爷爷盛上一壶茶,把糕点盒子翻了过来,葱段似的素手一指,“您看这儿!” 白爷爷眼神不大好了,凑拢了看,有个红泥印子,像是印章。 含钏得意洋洋,“就这盒子,一百个就三十文钱呢!我特意去西大街请印章师傅刻的名号‘时鲜’,又去东大街请印书册的师傅帮忙印制专属牛皮纸,最后请隔壁胡同在家无事的妇人每日帮忙折叠...一分一毫都是钱! “做盒子要钱,请小童子送货上门要钱,您若只看食材成本,那我便是奸商。可做生意,哪能只算看得见的成本呀?这什么成本都要算进去的!” 白爷爷老了,闹不明白这些个经书,挑了个金乳酥吃进嘴里,眯了眯眼,隔了一会儿才点点头。 得嘞。 一盒二十二文,买着的人也不亏。 也不想想含钏先头是给谁做饭的? 这可是用二十文钱买着了皇上的待遇! 别说二十文,二十万两银子都给得。 白爷爷指头敲一敲,心里算是落了定。 国子监暮苍斋内,也有人手指头在鸡翅木大四方桌上敲了一敲。 光从翘起的手指头就能看出,这人的得意。 “尝尝!”油头粉面张三郎将盒子上的红绳一扯,露出了粉白酥嫩的内里,“时下北京城里红火的糕点,金乳酥!一天就卖八十盒,多了人不卖!得老食客提前预定,才有货上门!” 张三郎呼朋唤友,“来尝尝!好吃着呢!” 第四十四章 再吃金乳酥 张三郎是老饕了,一张嘴吃遍京城,吃得多,偏生长不胖——万千闺阁少女的梦。 也只有他,敢偷摸拿吃食来国子监。 夫子骂他,他便装晕,直呼脑袋痛,得吃东西续命。 请了大夫来看,大夫捻着胡子下了定论——张三郎血淡,饿不得,想吃就吃吧。若真饿厥过去,英国公老夫人打上国子监,比张三郎在国子监吃东西,更丢脸。 国子监监丞愁眉苦脸地想了想,决定两害相权取其轻——自隋、宋,至魏,张三郎监生成为了太学四百年,头一位获准课余进食的天选之子。 上了两堂之乎者也,肚中却空空如也,两盒金乳酥大喇喇摆在桌凳上,监生们涌过来,一人一个拿了,入嘴当即赞不绝口。 “不错不错!” “比白奎楼的糕点还好吃几分!” “入口即化!三郎,明儿个帮我带两盒送府上,我给家中小儿尝一尝。” 张三郎被簇拥在花团锦绣中,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程度的满足,乐呵呵地瞅着甲学里同流合污,哦不,其乐融融的场景,十分欣慰。 有监生一边吃,一边拿起牛皮纸盒细看,看见了“时鲜”二字,“...没听说京里开了家名唤‘时鲜’的食肆呀?”拍拍张三郎的肩头,“小门小户的东西,你也吃得进去?若说好,还是白奎楼的糕点厉害,百年老字号,排面也大,您拿这名不见经传的东西糊弄咱,忒缺德了。” 呸! 你可以说我学问不好,可你不能说我看吃食的眼光有问题! 张三郎感到了莫大的屈辱! 没见识的玩意儿! “‘时鲜’虽只是宽街上的游摊,可手艺绝不输任何一家酒肆。白奎楼的点心,爷我也吃过,马马虎虎还行吧。匠气太重,千人一面。”张三郎拿起一只金乳酥,“知道这金乳酥是什么来头吗?” 监生们统一节奏摇摇头。 张三郎冷哼一声,“金乳酥可是内造的好东西!方子只有内廷才有!几朝的御厨改方子定方子,才有了如今的金乳酥!给白奎楼三十年,都不定能复刻出一模一样的方子来!” 张三郎把金乳酥拿高,一层一层地分析,“如何将酥皮炸脆却不干?如何将馅料调得香甜却不腻?如何把红曲粉面调得如此娇嫩鲜艳?这可是上御案的东西!容不得半点马虎劲儿! “就这两盒金乳酥,还是爷凭着和老板娘的关系才走后门定到的,你若不好这口,不吃便是,何必口出恶言!” 那监生笑起来,“你说内造便是内造?我还说白奎楼的小天酥是放在王母娘娘眼前的好东西呢!” 监生们哈哈笑起来。 张三郎这混不吝的,读书没出息,吃饭倒有几分讲究。 北京城里纨绔多,就这小舍监里都各有各的纨绔,可英国公府的纨绔,却是个中翘楚——不入勾栏院舍,只进食馆酒肆,口腹之欲是最低等的**,大老爷们天天溺于口腹之快,不怪众人瞧他不起。 张三郎气得脸都红了,余光捕捉到一枚清冽冷峻,从不多言的皇家贵胄,把剩下的金乳酥往那处一推。 “四皇子,您尝尝!您尝尝,是不是内造的味儿!” 众人皆止了笑头,舍内无比静谧。 挑衅那监生与同窗交换了个眼神,面上的神情稍稍收敛了几分。 国子监本是太学,五品官以上的官宦、勋贵世家出身子弟可前来进学,各布政使中了举的学生若名次靠前,或家中有钱有关系,也可到国子监进学,当今圣人治理天下海清河晏,善革新图治,更敢创新争先,圣人朱笔高批,宫中年满十四的皇子皇孙皆出宫进太学,与监生举子一块儿念书。 故而如今几位年长的皇子便分散在太学上课。 他们小舍运道不好,没分到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嫡出二皇子和曲贵妃所出的三皇子,偏偏来个老四... 这四皇子沉闷寡言,朝来夕走,除却学业上的讨论,从不参与他们这起子所谓“所谓勋贵纨绔”闲聊臭屁... 傲什么傲呀! 不知道的敬你一声“四皇子”,知道的背后咋喊? “洗衣服生的种!” 人二皇子生母是龚皇后,三皇子是曲贵妃,八皇子是长乐宫淑妃娘娘所出,就算九皇子过了世的母妃王美人,虽家中不显赫,却也是正正经经的官宦人家出身。 四皇子可倒好。 母妃顺嫔是浣衣局出来的! 娘家是山西太原经商卖布的人家! 我呸! 就冲这家世,有什么好倨傲的! 也就是如今的圣人手上把得牢,一登基便将世家摁了下去,若还在前朝,勋贵世家横行,就算他姓徐,也得给他们兄弟研墨提笔! 众人不言语。 四皇子徐慨看了一眼牛皮纸盒中的最后一颗金乳酥,玲珑精致,和御膳房做的不同,同样的花型,王师傅如芙蓉待放,这一颗却如含苞待放的清荷... 很漂亮。 那监生见徐慨久久没入口,讥讽张三郎,“四皇子也不吃来路不明的穷酸货...” 他话还没说完。 徐慨便将金乳酥放进口中,做得小小的,一口一个刚刚好。 很好吃。 徐慨面无表情地咀嚼,越吃越惊讶,越吃越惊艳,这是内造的味道,这绝对是内造的味道,甚至在处理酥皮的甜腻程度上比王师傅做得更精细。母妃顺嫔爱好吃甜,他在承乾宫吃过几回御膳房出的金乳酥,入口好吃却不耐吃,吃过一个便心头发腻,需灌下一盏浓茶方可解腻。 他以为是他不爱吃甜,才不爱吃宫中风靡的金乳酥。 可如今,他吃完这一颗,甚至还想再来一颗。 徐慨吞咽下。 张三郎目光灼灼地看着徐慨,“四皇子,您说好吃吗?是内造的味儿吗?” 徐慨没立刻开口,不紧不慢地将书本笔墨收拾进竹筐中,“子贡曰,我不欲人之加诸我也,吾亦欲无加诸人。张三郎喜好这一口,白五郎又何必诋毁旁人心爱之物?损人不利己,失智失信。” 他不爱好口腹之欲,可他也不能阻挡别人追求口腹之欲。 何谓自由? 此为自由。 徐慨把竹筐提在手中,不曾理会诸人目光,朝张三郎笑了笑,“金乳酥很好吃,比御膳房制出还好吃。” 第四十五章 年糕条 含钏自然不知国子监内,张三郎倾情推销的场面之热烈、感情之真挚、语言之丰富。 更无从知晓,这辈子的徐慨又偷摸儿地吃了她一块儿金乳酥。 含钏忙得每日脚板飞起——北京人对糕点的热情,是常人难以想象的,讲究的人家是要把一日三餐两点写进食谱的.含钏将每日限量送货上门提到了八十盒,都仍旧无法满足首都人民日渐旺盛的美好需求... 甚至,含钏发觉,每天早上的饼,只是买糕点的入场券。 常常是富贵人家的仆役奉命来排队买饼,拿到了热气腾腾的饼就把煎饼往袖兜里一塞,紧接着就熟门熟路地开始写条子——买饼是顺道的,内造的糕点才是人家的终极目标。 你也不能说人家不对,但正儿八经想来吃吃煎饼当早饭的人便怨声载道。 这两日,含钏甚至发现,她还没开始摆摊儿,便自发地有人排起队来,可真正排到时,又换了个人来买。 合着买个饼,还出现了二手贩子的行当? 首都人民挺闲的,也是真爱吃。 含钏对自己的吃食事业,瞬间滋生出鹏程万里、富可敌国的自信。 白爷爷让含钏请个伙计,扩大规模。 含钏摇摇头,“...越买不着,越想买。越不好买,买的人便越多。” 瘦田无人耕,耕着有人争。 人这个心理吧,归根究底,还是贱。 白爷爷蹙着眉头摇摇头,闹不懂闹不懂,这做生意和做饭还真不一样,叫他炖一盅神仙鸡,都比叫他算账来得容易! 含钏也知道买个伙计更轻松。 可... 含钏一边拿石臼舂蒸熟的糯米粒,一边环视了一圈逼仄拥挤的小院儿,心里头叹了口气,若真买了一个伙计,先不提伙计住哪屋,便是崔氏那张嘴,如今她交了一月一两银子的“巨款”,崔氏尚且横眉冷对,生怕她多吃了一颗米,若再来个身强体壮,力拔山兮气盖世的伙计,崔氏能厥过去。 做起糕点生意后,含钏手上的闲钱渐渐攒了些。 一个月能攒个六七两银子,手上总共有个三十来两银子。 若是赁一个小院儿,付三押一,却也有些短。 北京城置宅不易,租赁也麻烦,含钏托胡文和帮忙四下问了问,宽街上连铺带院的宅子出得少,宽街的生意多好做呀,若不是真有难处,谁会把那处的铺子赁出来?若真有前店后舍的铺子,那租金也是奇高的,一个月十二、三两银子,还不包含打点京兆尹和重新装修置办的钱。 胡文和便劝她,搬远一些,租金能降下来,若是搬到煦思门前后的坊间,租金一下子能便宜一半,也算解了燃眉之急。 酒香不怕巷子深。 含钏当然说好,便拎了一盒山楂卷、一盒马蹄糕、外加一匣子翡翠芙蓉酥,烦胡文和帮忙给问问。 可这十来天,一点音信都没有。 含钏停了棒槌,抹了把汗,重新低头使劲砸蒸熟的糯米粒儿。 是在东郊集市里买的隆村黑糯,紫黑糯稻比寻常的糯米更有米香,并且更甜。上锅蒸熟后,放在石臼里用吃奶的劲儿捶打成黏糊糊的糯米团儿,手心沾上没有味道的清油,将糯米团搓成一条一条软绵弹滑的年糕条,年糕条里什么也不加,只放在扁平的簸箕里任由北京城的冬风将其水分吹尽吹干。 集市里也有卖年糕条的。 只是含钏看了看,摸起来干裂涩气,并不圆润光滑,便有些看不上。 一个碗里,一样食材不好,就是毁了这锅菜。 索性自己做吧。 做到天黑,含钏也没把蒸好的糯米打完。 白爷爷与白四喜下值后,白四喜自告奋勇打年糕,白爷爷乐呵呵地坐边上看,品评了白四喜如白斩鸡般瘦弱的胳膊,“...就你这个小身板,信不信含钏随手一个过肩摔?” 含钏和白四喜,两个人都并没有很高兴... 蒸好的糯米热气腾腾的,袅袅的白烟氤氲在黄澄澄的油灯上,快入冬了,寒气遇热变成了一团大大的雾气罩在整个小院之上,显得其乐融融,温暖安逸。 崔氏手中端着药碗,站在东偏房的窗棂前,眼神晦暗不明地看着院子里的场景——他们真像是一家人,公公总是有意无意地让四喜和含钏亲近,甭以为她看不出来。 床上响起一阵剧烈的咳嗽,传来了有气无力的声音,“阿崔...” 崔氏抹了把眼角,转头笑着应道,“大郎,你醒了?” 含钏的年糕条晒在院子里,总共三个簸箕的量,大约能煮一百碗。 等到十一月中旬,冬至来时,年糕条出货了,含钏把小摊儿灶桶上的平底铁裆换成了两口比她脸还大的铁锅,灶桶里的炭火斥巨资换成了燃得更慢、火力更强的银霜炭,老时辰出街。 今儿个排队的人少了许多。 冬至大过年,是二十四节气之首,人们要荐藜饭羊羔,焚香沐浴祭祀祖先,之后便要拜阙庭,朋客交相祝贺,有着和过年差不多的隆重。 朝中和国子监约莫都要沐休。 只有零零星星几个做生意的老食客等在摊前,见含钏换了把式,便笑起来,“...今儿个运道好,赶上了‘时鲜’出新品。” 含钏也笑意盈盈,“您不仅赶上了新品,还赶上了特别的食令呢。” 北京城里第二大当铺珍宝斋的二掌柜拱手笑道,“何谓特别的食令?” 含钏将两个大铁锅揭开,里面烧着热腾腾的沸水,又将杌凳抽了出来,一摞一摞的年糕条和饺子摆得整整齐齐的,瞧上瞧上去就很喜庆。 二掌柜的“哟呵”一声明白了,“冬至了!” 含钏笑着,“是嘞!冬至才有的品类。北方人愿意点饺子吃,儿便煮饺子。若是有南边的食客,愿意点年糕条吃,儿便煮年糕汤喝,都随您!” 北京城南北皆通,大习俗是吃羊肉饺子,可另一部分背井离乡、来京或是做官,或是打拼、或是读书的南方人,每逢年节便难免略显落寞。 这是含钏在宫里发觉的。 宫里头东南西北四处都有人,比如同屋的香穗小姑娘,是淮扬人,不爱那口饺子,就天天念着家里的年糕汤和汤圆。 遇了巧了,二掌柜的祖籍便是安徽人士,一听含钏所言,鼻腔有些发酸,多少年没回家了,念的便是那口乡味,在兜里扯了银袋子问含钏,“给某来碗年糕汤吧,几钱?” 含钏笑了笑,“您付五文钱便可。今儿个是大节气,您是熟客了,收您成本钱,算是儿答谢您这些日头的关怀。” 第四十六章 白蚌年糕汤 五枚铜子放在瓷碗里。 含钏利落地扯六条黑米年糕放进沸腾的铁锅中,拿了只粗瓷碗,挨个儿放盐、胡椒、糖,再舀了一勺不知是什么的灰白色粉末,紧跟着在碗中放入木耳丝、蛋皮丝、撕得细细的鸡肉丝,再从红泥小炉中冲出一大碗黄灿灿的汤汁将调料与食材尽数冲开,细长的年糕条已吸饱了水分变得软糯弹牙。 含钏将年糕条捞进碗中,抬头问食客,“要撒葱花和胡荽吗?” 空气中已经弥漫着浓烈的热鸡汤香味。 食客咽了咽唾沫,“放放,一点不忌口!” 含钏撒了两把绿油油的葱花和胡荽,又丢了一支小木勺在汤里。 一碗带汤带水热乎乎、五颜六色的黑米年糕汤递到了食客的手中。 冬至节庆,宽街摆摊儿的人少了一半,含钏拉了两个小木桌,用抹布擦了桌子请食客坐下,“冬至好时节,辛辛苦苦一整年,好歹落脚好好吃个饭吧!” 食客先就着碗沿抿了口热汤。 热汤下肚,一下子便暖和起来了! 萧瑟的寒风吹在脸上的凉意,被热鸡汤冲刷殆尽! 真熨帖呀! 食客又喝了一大口,舌头与口腔终于品尝到了鸡汤的鲜、咸、醇香,还有一股属于另一个品类的鲜味...食客带着不解又喝了一口,是鱼鲜的味道...他拿勺子舀了舀,汤底干干净净的,绝没有河鲜、海鲜的身影。食客拿起勺子将年糕条送入口中,软乎乎的,黑米的香气顽固地黏在了唇齿之间,年糕也吸饱了汤汁的味道,那股浓郁的海味重新席卷整个味蕾。 食客眼眶有些热。 家乡的年糕汤,就是这个味道。 娘亲与奶奶,都喜欢用虾头来熬汤,把汤熬得红红的,意味着冬天到了,日子更要红红火火起来。 食客混杂着食材,不用勺子了,就着碗沿将呼呼啦啦地埋头喝起来。 木耳丝的脆,蛋皮丝的香,鸡丝的绵软和年糕条的糯,所有味道都干干净净,泾渭分明。 这五文钱当真是成本钱了。 食客放下空碗,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 含钏余光里瞥见了他的模样,笑眯眯地扬声招呼,“您吃得可还好?” 这位在珍宝斋中说一不二的掌柜笑着向含钏拱了拱手,福了个礼,“您这碗年糕汤很好。”又想起什么来,“只是某在汤里吃出了鱼鲜的味道,可找了遍也没找着鱼虾的身影,您方便说一说吗?” 含钏一边拎起小红泥暖炉倒汤,一边舒朗笑道,并不藏私,“鸡汤里煮了白蚌肉,调料中也有小银鱼干磨成的细粉。您若吃得好,往后在家请家中的厨子也能照着做一做。虽不似家乡那般地道,却也能找回三四分的意思。” 食客客客气气地再拱手作揖,“承您款待,祝您来年生意兴隆,财源广进!” 含钏也笑起来,“同祝同祝!” 有排队的食客笑起来,“老板是个大方的,秘方都不藏一藏!” 含钏手上动作麻溜极了,一点儿没耽误,也不接话,略带羞赧地抿着嘴笑起来。 含钏没摆过坐摊儿,这是头一遭,两张小桌子挤挤能坐十个人,一轮在吃,一轮端着饺子或年糕汤在旁边等,算是别样流水席。 卖煎饼,是拿了就走。 卖汤食就麻烦很多了,“时鲜”小摊儿前堆满了人,喧嚣冗杂,天亮透了,仍是热闹非凡。 一辆黑漆素面的马车在车道上为让行人,缓慢行驶。 徐慨眯着眼睛坐在马车里,听见车外人声鼎沸,十分热闹,有些讶异。 冬至不上朝,照理说宽街上的摊贩不应当有这么好的生意。 徐慨将马车帘子拉开,车行道与甬道离得不远,这回清晰地看见那个独树一帜,十分热闹的摊位上立着“时鲜”两个大字儿。 时鲜? 徐慨蹙了蹙眉,金乳酥? 徐慨将车帘拉大了些,低低垂首一眼便看见了人潮最中间,立在摊位之后的那个身影。 眉眼细长,襦裙鬟发,嘴角高高挑起,神情中有掩饰不住的愉悦,在众人中白得发亮。 是... 是她? 当初满脸的血污与青紫已然全部褪去。 旧时王谢堂前那只燕,在市井中飞得这么欢。 徐慨有些意外,突然又想起当初在承乾宫,是说做菌菇肉末粥的那个女使蒙恩出宫了... 出宫了的女使在宽街摆摊儿? 徐慨默了默,手扣了扣车梁。 侍从的声音很恭顺,“四爷,您吩咐。” 徐慨放下车帘,“没吃早食,你去看看人最多的那处,卖什么。” 突然想起这个侍从,那天夜里和他一起出现在掖庭的那个。 话头转了转,“你别去了,让小肃去。” 皇子深夜出现在掖庭,本就不符合规矩,那女使不知他是何人,当属最好。 如今也无必要让那个女使,记起那个夜里的那些事。 于她,于他都不是好事。 小肃微微愣了愣,四皇子虽不挑食,却也从不食膻腥粗粝的吃食。 看了看认真停在角落里、等待喂食的马车,小肃心里明白了,再冷漠的人,也会背后偷偷吃路边摊。 小肃开始了焦急的排队。 说实话,他,从来,没,排过,这么,长的,队。 京城的人,也太闲了吧! 为了一口吃的,费这么长的时间! 还是布置的功课不够多呀。 好容易排到了他,小肃扯着嗓子,“老板娘!” 含钏被这一嗓子吓了个激灵。 一抬头见是一张熟悉的脸,再一次被吓了个激灵! 这! 这不是小肃吗! 徐慨身边的太监!? 含钏眯着眼睛,强自镇定地想把他瞅清楚。 国字脸,粗得像两根蚯蚓的眉毛,眼睛像两颗熟透了的蚕豆,白白胖胖的,是他没错儿啊! 含钏瞬间后背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迅速站直挺身,眼神向四周飞快扫视,看了一圈,心里落了定。 危险解除。 想了想,冬至是大节气,按道理皇子不用出宫进学,若是不出宫进学,还未立府的皇子是不可以随意出宫的。 徐慨那厮插翅也飞不出定己门! 第四十七章 羊肉饺子 今儿个冬至,许是主子施恩,太监们能轮换着出宫转一转、耍一耍吧? 松懈下来的含钏比平时笑得更热烈,甚至带有几分狗腿,“您要些什么?今儿个有羊肉饺子和年糕条汤。” 小肃想了想,主子爷难得吃回路边摊,自然要吃饱吃爽。 “一样来一碗吧。” 小肃这样说。 一碗水饺有二两,一碗年糕能吃撑。 含钏蹙了蹙眉,这是出宫打牙祭来了吗... 膳房的伙食如今这样差了? 含钏一手拿住两个碗敲佐料,快速将一碗水饺、一碗年糕汤煮好,推到了小肃跟前,“十文钱。” 小肃左手端一个,右手端一个,正想往外走。 含钏赶忙叫住,“客官!您得在这儿吃,把碗儿留下呀!” 把主子爷叫到摊儿前来吃... 小肃看着小摊儿,想象了自家主子爷一张冰脸坐在拥挤的人潮吃一碗热腾腾的饺子,不由得抖了抖,赶忙放下碗再掏出五文钱来,“这碗儿,算我买的!” 含钏皱着眉头,目送小肃跟走钢丝似的,一手一个碗,既怕汤洒了出来,又怕手被烫熟,亦步亦趋——跟豢养在宫里走钢丝的熊,背影有异曲同工之妙。 小肃拐过街角,没了身影。 含钏伸出脖子去瞅,却被排在后面的食客连声催促,含钏抿了抿嘴,重新埋头煮食。 马车,小肃兴奋地将饺子与年糕条呈了上去,两个偌大的粗瓷碗摆在徐慨面前,徐慨看了小肃一眼,垂了垂眼眸没说什么,拿起勺子先舀了一个饺子。 毕竟是北京城土生土长的,还是选了冬至吃饺子。 大大的粗瓷碗,小小的十二个饺子,饺子包得很好,长仅寸许,冒出袅袅的热气白烟,皮薄肉厚,白白的皮晶莹剔透,隐约可见皮儿里切成小粒小粒的胡萝卜粒儿、芹菜粒儿,红红绿绿藏在晶晶莹莹的白皮儿里。 像一摞小小的元宝,倒是挺好看的。 徐慨一口一个,吃得微微眯了眼。 羊肉丝毫不膻气,面皮滑弹,内馅多汁鲜香,些许椒麻感把羊肉独有的膻味压了下去,却把藏在肌里最深处的鲜味勾了出来。 徐慨细细咀嚼,没有嚼到让人不适的麻椒,更没有嚼到突兀生硬的葱姜颗粒,所有的味道全都紧紧包裹在这张薄薄的、充满嚼劲的面皮中。 吃下去好像从头到脚都暖和了起来。 不一会儿,十二个饺子下肚,却一点儿饱腹感都没有。 徐慨把勺子伸向了年糕汤,汤底鲜得快把舌头咬掉。 有当初菌菇肉沫蛋黄粥的味道。 徐慨眯了眯眼,将两碗一扫而空,敲了敲车梁,小肃埋着头进来收拾。 一边收拾一边惊叹,出了宫的主子爷和脱缰的野马没什么区别... 往日吃食多节制呀——不非时食,绝不在用膳之外的时辰进食;一碟不过三口,吃八分饱就放筷。 家花不如野花香啊... 小肃心里叹了叹,手里掂了掂这粗瓷碗——就这碗,放在千秋宫里养鱼都算高攀! 马车从墙角缓缓驶出,行迹低调地出煦思门往城南去,临到晌午方打道回宫,刚回千秋宫,徐慨从内屋的抽屉中取出一个做工精细的红檀小木匣,递给小肃,又低声嘱托了两句。 小肃克制住意图高高挑起的眉头,收拾起极为复杂的内心戏,埋头称是。 冬至过后,天气渐凉,含钏躺在床上懒散了两日——说是懒散,也只是暂停了外送糕点的生意,早摊儿生意还得做,卖完一百个饼,就推着小车回铁狮子胡同。 正巧四喜这几日赋闲在家,下午两人便时常约着去东郊菜场看鲜货、逛好货。 入了冬,含钏便期盼着落雪。 被大雪藏过的萝卜、菘菜、豆角都会更甜、更好吃。 肉铺贾老板给含钏留了一大块儿牛腱子肉,让含钏带回去尝尝鲜,“...本来给你留了一整只牛腿,牛蹄筋儿做个豆瓣锅子,牛蹄子辣卤一个,牛肉片成薄片儿打边炉吃锅子、双椒炝炒、水煮烫辣子都好吃!” 四喜听得口水都快下来了,“牛腿子呢?” 贾老板不好意思地抠了抠后脑勺,嘿嘿笑了两声,“被人加钱买走了...” 含钏:... 四喜:... 那你说出来干什么? 虽没有了一整只大牛腿,可高低还有块儿牛腱子肉。 四喜口水滴答地把牛肉揣进竹篮。 含钏四下看了看,没看见那天卖桂花儿的小姑娘,“贾叔,上回我买桂花儿的那个姑娘呢?我好几个月都没见着她了,是不在东郊菜场摆摊了吗?” 贾老板双手揣袖兜,啧了一声,“那小姑娘,命苦着呢!油铺家里买来的帮佣,说是帮佣,实际上就是他家傻儿子的童养媳,平日里打打骂骂是常事儿,常常听见老板娘骂人的声音。” 贾老板朝东边努努嘴,“上回知道为啥那小姑娘到集市卖桂花儿嘛?那家的傻儿子打碎了个花瓶,老板娘说是小姑娘没把少东家看好,让小姑娘赔钱,若是不赔钱就拿着身契,把小姑娘卖到窑子去...” 小姑娘只有去后山捡掉落的,没主儿的桂花来卖... 含钏想起小姑娘那天哭红的眼睛,抿了抿嘴,朝东边望去,还油铺子大门紧闭,许是下午不营业。 回了铁狮子胡同,白爷爷已经回家了。 含钏今儿个主灶,把香奈、八角、桂叶、花椒、麻椒装在小纱布包放进煮开了沸水中,借了白爷爷藏在水窖下的老卤水,点开了卤子,又那麻绳把牛腱子肉捆得紧紧的、四四方方的,白四喜盯灶火煮上两个时辰。 牛腱子肉被拎了起来。 白四喜甚至想去嘬两口绑肉的麻绳。 含钏把牛肉切成薄薄的片儿,放在一边儿,又宰了两小块儿牛肉碎,切碎炒香后,在里面加入胡萝卜、洋葱、豌豆、玉米粒儿,大火一过将食材尽数盖在了中午吃剩下的藜饭上。 含钏没有忘记勾上两勺卤水。 卤水渗透进细长的米粒中,香味伴随着热气儿被吸入鼻腔。 崔氏瞧着自家公公这顿饭吃得很香,便大着胆子跟在白斗光身后,亦步亦趋地说着话儿。 话儿被风断断续续地吹到含钏耳朵里。 “...就是城东的私塾老师,姓聂,人不错,也有恒产...” 第四十八章 窝丝糖 含钏停下手上的功夫。 这就是院子小的坏处。 人与人之间,压根没有秘密。 想避开人说个悄悄话,话儿还没出口,便被风吹散得不成形。 白四喜有些紧张地先看了看含钏,又看向自家母亲与爷爷的方向。 他家母亲可别作了吧... 家里多住个含钏,是多吃了一缸米,还是多喝了一口井的水呀?不说别的,含钏在家里住着,收拾做饭、打扫清理,甚至连墙上的瓦漏了,含钏二话不说撂起袖子上房补瓦。 如同看一只洪水猛兽一般。 甚至,含钏连家里的饭菜都包圆了。 若是含钏不来,他能这么大块大块的牛腱子肉往嘴里塞?? 母亲做饭,手艺不行,刀工最佳。 肉丝儿能切成头发丝儿粗细,肉丸子能做成指甲壳大小,旁人是大海捞针,他家是海里捞贝壳肉——非常锻炼眼力与筷子功。 白四喜握紧拳头看向母亲与爷爷,事关伙食,小伙子的神色比含钏都慌张。 崔氏的声音虽压得很低,可有藏不住的兴奋,“...媳妇儿打听过了,人家是考过了的秀才,就住在城东郊外,家里有十亩地,开了个私塾,有四五个学生,束脩是全然够用的,家中老母早已离世,含钏嫁过去就是当家娘子,不比现在疲于奔命、抛头露面的强?” 含钏手一下子收紧,案板边缘膈在手掌心,有点疼。 白斗光本想发火,听崔氏这样说来,细细一想,倒觉得听起来还算不错? 有秀才的身份,意味着不交税,见官不跪。 有十亩地,意味着家有恒产,能自给自足。 开了个私塾,收学生的束脩,意味着每月都有进项,旱涝保收。 最妙的是,家里没婆母... 有婆婆和没婆婆,是过的两种日子,一个束手束脚,一个随心所欲。是束手束脚好,还是随心所欲好?只要是人,用脚板心都能选出来。 白斗光左手手指在右手掌心里敲了敲,看了眼崔氏,细问起来,“东郊?东郊哪里?若是太远了,走动起来不方便。” 崔氏眼神一亮,有戏! “就在东郊杏林巷!一家三代都是读书人,若是不好,媳妇儿又怎么会拿到公公跟前说嘴呢?” 白斗光眉头蹙了蹙,杏林巷? “我记得你娘家就在杏林巷?” 崔氏笑起来,“是呢,聂秀才就是我那侄儿的老师。如今呀,我那两个侄儿都在聂秀才门下读书,不说别的,聂秀才的名声人品还是信得过的。人家一听含钏是从宫里放归出来的姑娘,又是您门下的弟子,挺高兴的呢...” 崔氏话还没说完,眼瞅着白斗光的神色越发阴沉,声音越来越小,渐渐止了话头。 白斗光笑了笑,“我记得你侄儿的老师,都四十多了吧?” 崔氏喉头一哽,脸上有点发白,“...若不是聂秀才上了年纪,含钏的事儿也不好说给人家听啊...” 灶屋内,白四喜跺了跺脚,立马就想往外冲。 含钏一把将白四喜拉住,低声道,“你这样冲出去,便是给你娘没脸!你爷爷当着你的面骂你娘,既是落你爷爷的脸面,也是落你娘的脸面!” 含钏本欲拉上白四喜像之前一样,躲出门去,却被白四喜反拉住,“别走!外面冷死了!你是我爷爷的徒弟,这家里本就该有你一席之地!你哪儿也甭去!” 含钏眼眶有些发热,垂了眼眸。 井边的声音一直没声音。 白斗光看着崔氏战战巍巍的脸,憋了一口闷气,“四十岁...含钏才多大年纪?翻过年关才十五。明年才及笄呢!你侄儿的老师,我还记得是个鳏夫吧?一个四十岁的老鳏夫,你也好意思给含钏牵线?这件事儿,我当你没说过,你也当没想过!” 白斗光扶在小磨碾盘上起了身,准备往里走。 崔氏一下子叫出声,“爹!您就实话说吧,您到底想将含钏配给谁?!” 崔氏余光瞥见了竹栅栏后的两个身影,心一横,若是有心胸有志气的姑娘听见她说这些话,早该气得去投河了! “含钏和四喜同岁,您一向喜欢含钏。她还没出宫时,您便日日唠唠叨叨宫里有个小姑娘多聪明、多憨厚,灶上的功夫多卓绝。等到出宫放归了,您便火急火燎地让我收拾出西偏厢给她备着...”崔氏说起来,心里就有些苦,“人说一辈人不管二辈事儿!四喜的亲事,理所应当是咱这当娘当爹的做主,爹,今儿个我便僭越一回,就要您一句准话!” 含钏不可置信地抬起头。 崔氏以为白爷爷在撮合她和四喜?? 崔氏疯了吗? 白爷爷是她师傅! 白四喜跟她差着辈呢! 手艺人的辈分大过天,若真干出这样的蠢事,白爷爷也甭在这北京城混下去了! 白四喜没听明白自家母亲的意思,可听清楚了母亲对爷爷的语气不太对,特别着急,却也知道含钏说得对,若这时候冲出去,三个人都丢脸。 “你在说什么疯话!”白爷爷一巴掌拍在石磨上,害怕含钏和四喜听见,深吸了一口气,压低声音,“你在说什么疯话!?含钏是我的关门弟子,素日叫你嫂嫂!” 白爷爷气得想一巴掌给崔氏扇过去,“你可动动脑子吧!” 白爷爷气得原地打转,高高抬起拐杖,“合着你挤兑含钏,是因为这!慌忙帮含钏说婆家,也是因为这!我告诉你,我在一天,四喜的亲事便落不到你手上去!” “你这些年,补贴娘家,照顾弟弟!我怜惜你守着大郎不容易,从来都是睁一只眼闭只眼!你糊涂短视,我念你是妇道人家,不曾多加训斥!你在这家里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我可曾要你立过一天规矩,照顾过一天!” 白爷爷压抑的声音让含钏听得心疼。 含钏轻轻叹了一口气。 “咚咚咚” 门响了。 含钏逃也似的去开门。 一个平日里卖糖葫芦,帮着送糕点的小童手上递给含钏一个红檀木匣子,“有个白白胖胖的哥哥叫我送过来的!” 含钏蹙着眉头,将匣子打开。 里面是一支点翠鎏金坠红宝流苏簪子。 淑妃赏给她的那一支。 出宫前,被吴三狗抢走的那一支。 含钏脸上突然冰冰凉凉的,抬头一看,今年的雪终于落下来了。 白绵绵胖乎乎的,有点像甜甜的窝丝糖。 第四十九章 冻秋梨 白爷爷训了崔氏快一个时辰,从崔氏这些年偷摸攒下贴补娘家的钱,到警惕防备含钏的那颗心,直到白大郎几声剧烈的咳嗽,小院才熄了灯。 一整夜,含钏翻来覆去,一点儿也没睡好。 东偏厢,崔氏嘤嘤的哭声到后半夜也没有停下来。 含钏侧着睡,偏头拿枕头捂住了耳朵,崔氏呜咽般的哭声消弭殆尽,可自己的心跳声却越渐清晰。 第二日一早,含钏顶着两个巨大的乌青眼照旧出摊,刚出巷口却见白爷爷一团黢黑中,手里拿着一杆烟枪,见含钏过来了,白爷爷把铜嘴往墙上砸了砸,砸出一地黑乎乎的烟灰。 白爷爷拍了拍含钏后脑勺,塞给含钏一颗乌黑的冻秋梨,“前些日子爷爷我给冻的,过会儿渴了就吃。” 冻梨很好吃。 冰冰凉凉的,一口咬下去,果肉绵密,汁水丰盈,酸酸甜甜的,很得小姑娘的钟爱。 含钏把冻梨放在摊儿上,对着白爷爷笑了笑。 “自个儿好好的,爷爷我当值去了。”白爷爷手背在身后,跟在含钏身后,把小姑娘送出了还没亮的胡同。 这是怕她心里吃味呢! 老爷子能做到这份儿上,也不容易了。 含钏立在原地叹了口气,推着小摊儿车往出走,家家有本难念的经,纵是白爷爷这样要强自尊的人,在外头风风火火,回到家里也是一堆子烂账,常年卧病在床的独子,心思不纯的儿媳妇儿... 含钏想,纵是烂账,那也是血脉亲缘呀,她活了两辈子,与她亲缘相连的人,只有一个。 这一个,却将她送去见了阎王... 含钏又想起那支金簪,胸口突然传来一阵钻心的痛——就同刚醒过来一模一样,自从出了宫就很少出现了,含钏便也没再备下理气疏络的丸子,如今只能靠在墙根上,伴随着呼吸一点儿一点儿把气往下顺,才终于好些。 下了摊,含钏把摊车锁回铁狮子胡同,东偏厢大门紧闭。 也好。 昨儿个啥话都听全了,面对面相见也尴尬。 含钏叹了口气,扬声唤了一句,“嫂子,我出门一趟!晌午不用备我的饭了!” 回应含钏的,是一片寂静。 这到处惹事的,还能不好意思? 含钏抿了抿嘴,不理会了,推门而出。 “时鲜”小摊儿今儿个给食客说明白了——直到过年暂停糕点外送,这原因嘛有许多,一则年关将近,年终考评即将开始,许多官宦人家脚板心都抓紧了,女眷小子们不敢在这个时候吃喝玩乐触主君的霉头,二来做糕点得在院子里,崔氏把话说得这样明朗,含钏脸皮虽不薄,却也不想白爷爷难堪,索性减少在院子里与崔氏碰面的机会,三则嘛... 含钏踏进珍宝斋的门槛,把那只红檀木匣子递给围栏后的伙计,笑了笑,“劳您给看看,连同这只木匣子,一共能当几钱?” 既然淑妃赏下的金簪重回手中,含钏手头便一下宽裕了许多。 三则,含钏自有打算。 那伙计年岁不大,十一二岁,看着像个学徒,把木匣子接过打开,不禁发出了一声惊叹。 含钏也蹙了蹙眉头。 不过一支鎏金红宝簪子,尚且不是实心的金簪,胜在做工精巧,可用料不扎实,红宝也不名贵,左不过五六十两银子罢了。 这有啥值得惊叹的? 含钏退了两步瞅了瞅,嗯,是珍宝斋没错,北京城里最大的当铺。 难道说内造的东西这么巧夺天工? 还是这伙计太没见过世面? “您...这是死当还是活当呀?” 伙计一句话把含钏思绪拉了回来。 “死当吧。”含钏笑了笑,“您看我粗布麻衣的,戴支金钗也不像个样子。”含钏认真注视着伙计,“您看看,能给个什么价儿?” 伙计把打开的木匣子放在烛光下面看了看,“嘶”了一声,把木匣子往旁边一放,埋头去请柜台外的掌柜模样打扮的过来。 含钏一看,是老熟人了! “您好呀!”含钏笑起来。 这不是冬至那日第一个买年糕汤的食客吗? 掌柜的一见是含钏也拱手笑起来,“您好呀!” 顺手便接过了伙计手上的木匣子,眯着眼瞅了半天,再看了眼含钏,略带了些打量的意味,身子在柜台后微微前倾,“冒昧问一句,您是从哪儿来的这支簪?” “啊?”含钏被问愣了,想了想,“之前伺候的主顾赏下来的。” 掌柜的眯着眼睛,把头又埋进木匣子里去了,想了半天,“咦”了一声,“您莫不是观音果证日放归出来的贵人?” 含钏只笑,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掌柜的却越想觉得越像,有着一手精妙厨艺的小姑娘,若真是之前伺候的主顾赏下来的物件儿,那倒真说通了! 嘿! 赚了赚了! 花几文钱,就吃了那么久御膳房做的吃食! 掌柜的有些激动,把木匣子放回原处,开了个价,“您看一百两银子可好?” 一百两银子!? 含钏克制住面部表情,一百两银子!? 就算是看出了是内造之物,一百两银子买一只鎏金的簪子,怎么看都是亏呀! 更何况这东西,并不算太精细! 含钏虽是女使出身,好歹也在王府当了这么些年的侧妃,好东西虽不多,却也看见过千八百件儿。 在含钏的记忆中,这簪子并不算太好。 昨儿个她一见这簪子便吓得赶紧阖上,之后便再也没打开过。 含钏的眼神落在了木匣子上。 含钏的惊愕落在掌柜的眼里,变成了无言的沉默,掌柜的想了想那一碗思亲思乡年糕的情谊,再回头看看刚才开出的价格,觉得自己个儿忒不是个人了——人家做生意赤诚相待,他做生意还跟这儿打这机锋,人家宫里出来的贵人什么好东西没见过!必定一眼就看出了这簪子的不寻常... 自个儿这么砍价,确实不太地道。 掌柜的舔了舔嘴角,解释道,“您的出身自能看出这东西的不寻常,某一点儿没蒙您,您这虽是红玉髓,可簪体却是鎏金的,这小小一块儿红玉髓可比这看似富贵的鎏金簪体值钱多了。 “咱们若是收了,得先请经验丰富的老师傅将您这玉髓与簪体小心翼翼地分开,再重新请工匠打磨制作...您这东西好是好,可咱们收回来想再卖出去,也得投入大本钱呀...咱们都是生意人,亏本的生意可不能...” 掌柜的突然止住话头。 他想起了那碗食材满满,却只卖了五文钱的年糕汤。 当即忍痛开了口,“您若觉得亏,您开个价,咱们商量着来也成。” 含钏有点愣。 她当然知道红玉髓和红玛瑙的区别,两者看起来很像,可红玉髓更亮更透,品相上佳的红玉髓里甚至会出现水头与样式,这样的红玉髓可不好找,卖价是普通红玛瑙的一倍还多。 可淑妃当日给她的,明明是红玛瑙。 一颗中指指甲壳大小的红玛瑙。 品相不好不坏,很适合赏给下人。 如今,怎么会变成红玉髓呢? 第五十章 素汤面 含钏克制住不可置信的表情,踮起脚接过柜台上的木匣子,对准了烛光,这才仔细看了起来。 红宝表面温润光滑,内里无裂痕也无絮状杂物,在光下很透,靠近烛光高温的那一块儿渐渐变成了白色。 只有红玉髓,遇热变白,放在凉水里就会慢慢恢复颜色。 红玛瑙并不会。 那天夜里,她犯蠢,拼死护住玉坠子,吴三狗便将这支鎏金簪子抢了去,是徐慨突兀地深夜出现在了掖庭之中,把她救了下来。 含钏努力回想。 徐慨救了她,他的随从便去追吴三狗的同伙了。 而这支鎏金簪子,就在吴三狗同伙手上... 排除掉所有的不可能,最后再不可置信,也是事实的真相。 含钏不知道自己如今是什么表情。 或是欢喜,或是惊恐,或是奇异,或是淡定,好似都有那么一点儿,又好似什么也没有。 情绪五味杂陈混合在一起。 就像几种天南海北的食材被炖煮在一锅。 不入口,谁也不知究竟何味。 含钏抿了抿嘴,竟不知如何品评个中滋味。 “老板娘、老板娘?” 掌柜的把含钏思绪唤了回来。 含钏踮起脚把木匣子递还回去,有些呆呆地看着掌柜的,过一会儿才摇了摇头,轻声道,“还是您看着给个价儿吧。” 掌柜的想了想,“一百二十两!这小红玉髓取下来能做个挺好的戒面儿,鎏金的簪体也能做个蝴蝶流苏的托儿,您也是做生意的实诚人,若往后还有这样的好货,您直管来珍宝斋找我。这满北京城,也只有咱珍宝斋收得起您手上的珍品。” 能有啥珍品呀... 每个人都觉着宫女从宫里出来能带一大堆好东西...当京兆尹在宫门口的核查是在放屁吗... 含钏哭笑不得。 就这,还不知道是怎么来的呢。 含钏突然跟鬼打墙似的,“掌柜的,活当怎么出价?” 掌柜的想了想,“照理说,当铺起当两年,佣子是物价的二十之一,您这支簪子,活当的话,某能给出一百两银子的当金,您给五两银子做佣子即可,两年内您拿一百两银子来赎,若超期不赎回,这簪子就是当铺的了。” 活当可以赎回,但只能抵押九十五两银子。 死当不能赎回,直接给付一百二十两银子。 含钏看了那颗红得晶莹剔透的红玉髓,再次如同经历鬼打墙般开了口,“那就...活当吧。” 虽少了银子,但好歹也能两年内能赎回来。 若两年内赎不回来了,那也是她没本事。 含钏刷刷签了当票,掌柜的从账上支了银票递给含钏,笑盈盈,“祝早日回见。” 早日回见就是早日赎回。 含钏也笑,“谢您好意!”又将银票折成几叠,珍而重之地揣进怀里,拍了拍胸,从没感觉这么踏实过。 钱壮怂人胆。 出了当铺,含钏转身进了官牙。 找胡文和呢,倒是蛮方便。 只是昨儿个院子吵吵嚷嚷这么些动静,胡家听了去,今儿个自己转头就请胡文和找房子,岂不是打白爷爷的脸。 有些事儿能堂而皇之,有些事只适合阴悄悄地办。 官牙里人山人海的,见含钏是个姑娘,一群婆子围了上来,或推举好用的帮佣,或推举起年纪小的丫头,叽叽喳喳的,含钏还以为自个儿去了东郊菜场。 含钏目标蛮明确的,崇文坊到宣武坊间的铺子都可,若有宽街的铺子最好,必须前铺后舍,若是两进的院子更好,一月的租子控制在十五两以内,若是装修得特别好,不需要大变动的屋舍,价格稍高一点也成。 官牙连推了两处屋舍,一处在背街,尚且要收十两一月的租子,一处倒是在坊口,但屋舍太小,若是放四方桌,不拥不挤,只能放三桌。 含钏都觉得不太合适。 北京的天儿已经凉透了,一会儿鹅毛雪,一会儿小冰晶,得亏含钏穿的是牛皮小靴,暖暖呼呼的,也不进水。 带看屋舍的官牙伙计却惨了,穿的棉鞋,踩在雪地上,没一会儿含钏就看鞋面鞋底糊做了一团,受了潮,颜色都变深了。 伙计年岁不大,十三四岁,被冻得呲牙咧嘴的。 含钏四周望了望,坊口立了个大白旗招牌,传来了一股浓烈的辣甜味。 “紧赶慢赶看,咱们午间也瞧不好了。去前头喝碗姜茶吧,天儿冷,暖暖身子。”含钏笑着开了口。 那伙计感激地作了个揖。 含钏叫了两碗红糖姜汤,并一碟糯酪团,又看了看煮拉面的锅里沸水腾腾,便转头又叫了两碗素汤拉面。 老板高声应了是,把拉面扯得比双臂打开还长,下锅、淋高汤、撒葱花儿一气呵成,香喷喷地热乎乎地端到含钏跟前来,含钏笑眯眯地烫了筷子,先喝了口姜汤,再挑起一筷子拉面,烫得上牙膛有点疼。 入口的滋味是好的,面拉得很劲道,汤应当是拿多种蔬菜熬出来的,含钏尝出了菘菜的甜,萝卜的辣,洋葱的冲,虽然素,但味道很鲜甜,撒上葱花淋上芝麻油,别有一番风味。 一碗五文钱,也不算贵。 含钏小口小口地吃,却吃得很快,这是在宫里练出来的本事。含钏放了筷子,那小伙计还满头是汗地大口大口吃着。 含钏便捧起红糖姜茶小口小口喝,甜甜辣辣的一下肚,好像从脚一直暖到了心窝窝。 含钏低着头看,小片小片黄澄澄的姜片在红褐色的汤里来回飞旋。 小伙计放了筷子,吃饱了,身上暖了,感激地同含钏道了谢,“您破费了!” 含钏还没来得及说话,那小伙四下看了看坊间,突然想起什么来,一拍脑门,“您考虑不租,改成买房吗!?” 含钏一愣。 若能买房,当然是买房了! 小伙儿笑了起来,露出两颗可可爱爱的虎牙,“您若手上银子够,又胆子大,这房子您买到便是赚到。” 胆子大? 买个房子,为啥要胆子大? 含钏“啊”了一声,“手上倒是有点银子...可买煦思门的宅子,怕有些难了。” 那小伙儿兴奋地站起来,跺了脚,“从这儿往里进,挨着崇华门,离宽街也不远,有一处宅子,两进两出,后舍还有一口井,约莫六间房,前面是铺子,能放五张四方桌,只喊一百五十两银子!现买现过户,您看您有兴趣吗?” 第五十一章 柿饼 有兴趣吗? 当然有兴趣! 崇文坊的宅子,两进两出,前铺后舍,还有个院子,院子里还有口井! 这简直就是含钏梦寐以求的宅子呀! 更何况这个宅子才一百五十两银子! 一百五十两啊! 煦思门内,哪里去找一百五十两的宅子呀! 含钏兴奋起来,不过半瞬,兴奋的劲头消减了一大半,这宅子一定有啥问题吧...否则,好端端的一处宅子怎么会这么低的价格出手? 含钏笑眯眯,眼神清澈地看向小伙计,“有兴趣呀,这么低的价格,这么好的宅子,儿怎么能没兴趣呢?只是您仔细告诉儿,这里头有什么弯弯绕。咱们这么一路过去,您刚干透的棉鞋又得白白给雪水浸湿透了。” 伙计挠了挠后脑勺,有点不好意思,不晓得是因为被含钏戳破了进水的棉鞋,还是戳破了那宅子的秘密。 就这么半天的相处,伙计便觉着这小姑娘挺好的。 脾性特别好,纵是对宅子不满意,也绝不在主家跟前表露出来。 说话儿也很委婉,挺照顾别人想法儿的。 也很坦诚明白,不耍虚招,一来先说自个儿预算、需求,便奔着这目标筛选领看,不像那起子自己都闹不明白自个儿想要啥的,明明兜里就几个铜板子,还想让他带着去看官衙旁边的大宅子,呸!也不称称自个儿骨头几斤几两重! 伙计“嘿嘿嘿”笑起来,“您说对了。没点弯弯绕,这宅子还真下不了五百两。” 伙计从兜里拿布绢子把沾水的棉鞋底儿擦干净,想了想才说道,“您是敞亮人,儿也同您明说了。那宅子去年见了血,媳妇儿把当家的给砍死后就悬梁了。婆婆看着这地儿伤心,想卖了这处的宅子回河北老家去,挂了一年了,大家伙都憷得慌,没人敢买,这价从三百两降到二百两,再降到现在的一百五十两。所以儿才问您,胆子大不大?” 含钏表情估计有点崩,克制住了一会儿,这才克制住了。 这算是凶宅吧? 含钏埋头思考。 伙计把布绢子折了两叠儿重新揣进怀里,也不催促,等着小姑娘给答案。 “咱们去看看吧。”含钏再一抬头,依旧是笑眯眯的,“若是不中,今儿个咱们也不看了,明儿等天晴了咱再出来瞧。您说可好?” 伙计“嘿嘿”笑起来,让了半个身子,请含钏先走。 伙计倒是没说错,那宅子位置特别好,紧挨着崇华门,翻过坊口,就是宽街。 含钏立在门口瞅。 青砖素瓦,古拙精巧,雕梁画栋,是一个很漂亮的宅子。有一棵大树靠在墙角,支出几丛托起冰霜的枝芽。若小哥儿不和她说这宅子的底细,她一定想不到这是一处凶宅。 伙计叩门,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开了门,见是官牙的人,嘴角向下一耷拉,“又来瞧宅子,又来瞧宅子,底细跟人家说清楚了没?别又糊弄人,折腾你们,更折腾我们!” 伙计勾着腰赶忙道,“老太太,说清楚了!姑娘还是想来瞧瞧!您别恼!这姑娘是个明白人!” 含钏跨过门槛,便是一个亮堂堂的铺舍,伙计没说错能摆五六张四方桌都没有问题,铺舍左侧是灶房,右侧是回廊,回廊通向第二进的院落。 老太太佝腰领走在前,含钏跟在后面穿过了第二进的院落。 雪还在下。 院落从里到外都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银装,内宅分为正房、东西偏厢,还有几间小小的耳房和仓库,坐北朝南,迎面风霜,那棵伸出墙头的大树就在院子的东南角,茂密葱茏,丝毫不畏惧这难耐的寒凉和冰雪。院子正中间几支高高的架子,角落里还藏了几株不知名的小草。正房窗明几亮,东西偏厢虽不大却布局合理,看起来虽陈旧铺灰,却很规矩。 含钏挺满意的。 老太太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指来,指了指含钏头顶上的那根梁,“我儿媳妇儿就是在这儿吊死的。” 含钏没望向梁,却望向那老太天。 伙计心头暗道一声不好。 这老太婆又搅局了。 每每遇上这样不惧怕,有意向的看客,她总要跳出来搅局! 还想不想卖这套宅子了! 老太太见含钏望着他,嘿嘿阴笑起来,“我那儿媳妇让我们一家家破人亡,她自己却变成了吊死鬼,佛经说吊死鬼下辈子要当蠕虫,她活该!” 含钏也笑了笑,“您儿媳妇为何要砍死您的儿子呀?” 老太太蹙了蹙眉,“为何?疯了呗!” 说起来儿子,老太太胸腔终于有了些许起伏,“男人吃醉了酒,打她两下怎么了?在外面包个小的生儿子,又怎么了?这宅子、家里的银子,都是我儿子做生意攒下来的!带着她和我老婆子从河北老家来了京,她偏生不知足!不知足呀!男人打她怎么了!男人不该打媳妇儿吗?不该包小的吗?非得闹!两口儿吵了架,我儿子把她摁在井边抽耳光,她却反身冲进灶屋拿了把菜刀...” 含钏面色很平静,看了老太太一会儿,便转过了眼眸,眼神落在了那棵大大的树上,“你儿媳妇儿一定很喜欢做柿饼吧?” 若在仲秋,院子里东南角的这棵柿子树结出了满满的果实,便要用长长的木夹子把缀满柿子的分枝折断揪下,挂在院落中那几支高高的架子上,经历折挂钩、削皮、架挂、捏心、下架、出水、合饼、潮霜这样繁复的工序,去芜存菁,历时一个多月,撕开满是白霜的吊柿外皮,金灿灿的胶状果肉裸露出来,晶莹剔透得像半流心的糖心蛋,细品一口,肉软黏滑,甜得没有涩味,口感绝妙,一次吃上三五个也不会感觉到腻。 这棵大树长得很好,如今虽有颓相,可也能看出曾经一定有人精心呵护过。 老太太看含钏的眼神变了,“谁管她喜欢吃什么做什么!女人要紧的是,奉承着自己当家的喜欢吃什么做什么!” 含钏抿嘴笑了笑,看了看横在头上的房梁,终于开了口,“若是真的恨,自己便好好活着吧,这院子里的凉薄之人不值得她搭上一条命。” 第五十二章 瘪梨 伙计手心里攥出了一把汗。

这姑娘...瞧起来坦诚明朗,如今怎么...怎么...

嗯...

怎么说呢?

有点阴恻恻的?

含钏一句话,便让那老太太气得头顶生烟。

含钏轻轻巧巧地转了身,面色坦然地开了口,“这宅子的死人不可怕,活人挺可怕的。一百五十两,儿不还价。官牙的佣金,我也照规矩付。烦您问一问屋子的主人,这个价行不行,若是行,今儿个咱们就能去过户。”

老太太梗着脖子,面红耳赤,“不卖!不卖!老娘卖给谁也不卖给你!”

含钏转身笑了笑,“您这宅子挂在官牙一年多,除了我,还有谁承认要买呢?您待在这儿,夜里不会做奇怪的梦吗?比如,您儿媳妇儿吊着长长的、血红血红的舌头向您索命吗?比如,她眼睛里流出两行血泪责备您助纣为虐?比如,夜里突然一袭白衣长发蹿进您的厢房?”

含钏笑得很甜,嘴边两只小小的梨涡减淡了细长眼型带来的疏离,“儿奉劝您一句,千万别弯腰看床底——不知道在黑黢黢一片里会突然出现什么,或是蒙着头发的一张脸,或那东西压根就没有脸。”

伙计听得胳膊肘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天儿本就冷,如今这寒气更是从脚底板窜到了脑顶门。

含钏看着老太太眼下的乌青,“您这些日头,没睡过好觉吧?”

伙计若有所思地看向老太太。

卖了宅子回河北养老都是胡吹。

害怕待在这儿,害怕变成鬼的儿媳才是真的吧?

含钏笑了笑,细长上挑的眼睛眯成了两道弯月,手指向正房,“再者说了,您若不卖这宅子,您还有银钱给您儿子买蜡烛和贡品果子吗?”

伙计顺着含钏的手指看过去,正房里半掩的门里燃着蜡烛,放了两层牌位,其他牌位前都只是一小截蜡烛,只有那个最新最好的牌位前燃着更贵的白头蜡,蜡烛已经快燃完了,前面的贡品果子看起来也不太鲜亮了。

大大的梨,皮儿蔫瘪了,羞羞臊臊地蹲在牌位前。

其实小姑娘也挺适合做官牙的,眼招子挺亮。

老太太梗着脖子,一股气顶在胸口,半晌没说出话来。

雪快停了,

含钏抖了抖油纸伞,招呼伙计该回去了,“您仔细想想,您若想通了,明儿个便请官牙来铁狮子胡同寻我。若过了明儿,您才想通,我便要还价了。”

第二日含钏特意收工收得早,还未把摊车收拾妥帖,便有人敲大门,崔氏从东偏厢探了个头出来细瞅,瞧是个一身短打的伙计,撇了撇嘴又把头缩回去了。

还是昨儿个那伙计。

小伙子一脸喜气,“成了成了!老太太应下了!今儿个晌午就能签契书,下午就能到官牙过户,晚上这宅子就是您的了!”

意料之中嘛。

那老太太外强中干,色厉内荏,否则也不会出了命案便火急火燎地卖宅子,回老家了。

话里说的全是那个可怜媳妇儿的不是。

可越是叫嚣,她这心里往往越是没底儿。

含钏把摊车收拾干净,朝伙计拱了拱手,“...刚下摊儿,烦请您等儿片刻,去官衙府邸,必定穿戴干净整齐才是。”又从摊车上的木架子里抽出油纸裹了用剩下面几子做的一个小饼,递给伙计,“这样早,您还没吃过饭吧,干干净净的,剩了点儿几子和馅儿,儿就将就烙了。”

伙计连连作揖,吃了一口,冲含钏竖起大拇指,一边嚼一边口齿不清地嘟囔,“...您若在那宅子里开食肆,必定大红大火啊!”

含钏笑着回了谢,回了西偏厢将藏起来的木匣子打开,把银票藏在胸口,又清了清手上的现银,这几个月攒了四十来两银子,主要是卖糕点赚的银子,加上从宫里带出来的十来两碎银,恰恰好有一百六十多点的银子。

六十多两现银铺在木匣子里。

含钏拿了块旧布将木匣子包住,抱在怀里沉甸甸的。

这是她全部的身家了。

其实再存几个月下手,她手上会宽裕很多。

宅子有了,往小了说还得置办桌椅、碗筷、锅盆,往大了说,伙计得有吧?账房得有吧?店小二得有吧?

摆摊儿,她一个人就能搞定。

可真要做食肆了,她一个人就是分了身,也应接不暇,难道一个人能干完厨子、账房、洗碗洗碟、采购买货等等行当?

除非把她劈成四五段吧。

含钏抿了抿嘴,走一步看一步吧,天无绝人之路,活人还能被尿憋死了?

买了宅子,就是有了根儿。

崔氏闹得凶的那几日,含钏常常夜里惊醒,她的衣裳包袱从来没彻底打开过,一直都是穿一件拿一件、洗一件收一件——真到崔氏将她扫地出门时,她能迅速拎起包袱滚出铁狮子胡同。

含钏抱着银钱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在前,伙计警惕地跟在含钏身后。

一路来到京兆尹,含钏和伙计这才舒了口长气。老太太一直没出现,一切文书都是提前签署给了伙计,官衙几个大红章一敲,让含钏摁了十几个红手印,头顶八品乌纱帽的官员撇着眼睛问,“会写字吗?”

含钏点点头。

别的不说,宫里教学还是挺跟得上趟的。

琴棋书画,音律词韵,这些高档货偶尔开个一两堂。

可启蒙入门还是人人都要会的,女使们才入宫的两年,既要学规矩也要学认字写字、音律花艺、识文断谱——这谁知道哪家祖坟会冒青烟,成为贵人呀?教育女使恭顺淑德,就是造福主子爷,造福主子爷就是造福江山社稷。

含钏的教学,可谓是大魏江山社稷的奠基石。

奠基石,则一定很过硬。

官员看了看含钏签自个儿名字,有些咂舌,这手字倒写得有点意思。

又是十来个红章,刷刷戳上。

官员照着一封叠成四折的文书念道,“东堂子胡同二三三号,宅子两进两出,前铺后舍,宽十二米,进深二十米,户主更名为贺含钏。”

将文书递给含钏,“收好了,这宅子就是你的了。”

含钏深吸一口气,双手接过文书,再将那口气缓缓吐出。

她,有家了。

第五十三章 八宝糯米鸡 含钏接到房本文书后,鼻头一酸,险些掉下泪来,又想起银子付了宅子的钱、官牙的佣子、疏通官吏的红封... 如今可真是兜儿比脸干净,可谓一贫如洗了。 念及此,含钏的鼻头更酸了。 伙计乐呵呵地给含钏作了个深揖,“...您往后有买卖,直管去官牙寻黄二瓜,收您最低的佣子。” 含钏回了个礼,便朝铁狮子胡同走去,这一路都像踩在棉花上似的,软乎乎轻飘飘的。 想了想又折回到东郊集市,现买了两个大竹篮筐子,宰了一只仔母鸡,称了六块石膏豆腐,在贾老板那儿称了两条肥肉相间的猪排骨。 东南角的水产池子里窜了几大团长条黄鳝,卖家是个头戴草帽的大爷,见含钏感兴趣赶忙凑上去,“自家河沟里捉的!那些个没见过世面的,以为这是小蛇呢!这叫鳝!鳝!肉嫩皮儿糯,拿去干煸好吃着呢!” 含钏没吃过,更没处理过这东西。 乾佑朝有规矩,相传吧,圣人小时候被一条蛇救过,待圣人登基后便勒令宫廷饮筵不许进蛇类、或与蛇形容相似的鳝。 还好当今圣人虽于女人上多情了些,于江山社稷倒是清醒明白的。 也晓得宽于待人,严于律己。 故而只是宫中禁令,未曾严格约束宫外。 只是宫闱是风向标,圣人不吃什么宫外便也跟着学,这些年,市面上的蛇和鳝也都少了许多。 就算偶尔有担子挑来卖,也无人敢买,毕竟不会做。 含钏想了想,杀了一斤黄鳝,请大爷去头尾和骨刺,斜刀片片儿,用篓子装了起来。 含钏提着一大筐食材往回走。 崔氏见含钏买了这么多食材,正想念叨,又想到反正不是自个儿掏钱,便撇了撇嘴角。 前几日她提起聂先生和含钏,被公公喷了个狗血淋头。她哭了一整夜后,才反应过来。 嘿! 公公绝无将含钏嫁与四喜的心! 她那颗脆弱的心哟,这些时日才渐渐放下。 既然公公没有撮合这丫头和四喜的意思,那这丫头也算是个好房客,给钱多事情少,家中的吃食零嘴都被这丫头包圆了,她这几个月就没花几块铜板! 崔氏眼睛滴溜溜转了转,伸手去揪鸭子脑袋,笑着说,“今儿个收工早?是什么好日子呀?又是鸡子又是排骨...”崔氏拎了拎装黄鳝的篓子,惊叫一声,“哎哟!怎么还买了蛇肉呀!” 含钏没说话,接过崔氏手上的篓子,笑了笑,“嫂子,您好歹是御厨家的儿媳妇,是鳝是蛇,是好是坏,您得认识,心里得清楚——师傅伺候的是贵人主子,厨子虽说不是甚高贵的行当,可师傅做的饭、炒的菜,都是要进圣人口中的。说起来,那些个外放的官宦都不曾有师傅风光。您是家眷,您的立身也得正,凡事甭往歪处想。” 含钏从头到尾,都没对崔氏说过重话,时时刻刻都笑脸迎着,软话捧着。 如今这话儿,含钏憋心里很久了。 崔氏烦她、挤兑她、厌恶她,含钏压根不在乎——就算是看在白爷爷和四喜的面儿上,她也不能与崔氏计较。 只是白爷爷和四喜如今正伺候着长乐宫有孕的淑妃娘娘,正拿着最要紧的吃食,难保不会有人拿白家做文章。白爷爷立身正、主意稳,四喜大智若愚,见人见事自有一番章程,都不是好拿捏的。 只有崔氏。 心眼大,主意多,爱财爱钱,又有个拖后腿的娘家。 若真有人拿捏崔氏,逼白家就范。白爷爷一辈子的声望,白家几代人的名誉,可真就扫了地了。 含钏想起梦里龚皇后出手搞花了淑妃的肚子,如今淑妃有了警惕,龚皇后便不下手了吗? 含钏觉得不会。 从哪儿下手?淑妃好歹是川贵世家出身,经营十来年,把长乐宫守得跟铁桶似的。 和淑妃息息相关的白家,白家的崔氏,便是其中最薄弱的一环。 含钏要搬出去了,有些话不说,堵在心头和胸口,她怕自己后悔。 一番话,崔氏听得云里雾里,“什么是鳝是蛇,什么是好是坏...啥意思呀?” 见含钏神色温和却不太搭理她,崔氏重重地摔了东偏厢的门。 含钏叹了口气摇摇头,撂起袖子收拾起来,先处理仔母鸡,含钏拿着一只扁刀从杀口处将鸡颈骨割断,又从鸡背颈刀口处将骨头拉出,三五下便将这只鸡去了骨,肉皮完整无破损。又快速将鲜豌豆仁沸水煮熟去壳,漂在清水中,保持鲜绿色。泡胀莲米、薏仁、鸡头米,沸汤过金钩,香菌、火腿切成如豌豆大小的小丁,将豌豆仁、糯米、莲米、金钩、鸡头米、香菌和火腿加入精盐拌匀塞进鸡腹中,鸡皮抹上豆油和胡椒粉,吊在井里静静腌制。 含钏又煎了石膏豆腐、腌了排骨,备好食材后,才回了厢房收拾东西。 没什么好收拾的。 衣裳包袱都整整齐齐摆着,被褥家具都是白家的,含钏想了想又出门置办了被褥、簸箕、扫帚、碗筷、锅盆,请师傅给东堂子胡同的小宅换了锁,那老太婆动作也快,把灵堂收拾干净当天就住了出去,含钏四处撒了雄黄粉,燃了苦艾草,一个人累得腰酸背痛。 推开正房门,含钏便被铺天盖地的灰尘呛得直咳嗽,一边拿衣袖捂了口鼻,一边拿起扫帚收拾起来。 昨儿个来没细看,如今看一看正房,含钏挺高兴的。 四面都有窗,无论春夏秋冬,屋子里都会有阳光。架子床看起来挺结实的,四方桌还配了四把木凳子,梳妆台、五斗柜、月牙桌、百宝箱都置办得很整齐,新崭崭的。 只是许久没人住,落了厚厚一层灰。 含钏拿盆打了水,收拾了快两个时辰,看了看更漏,赶忙打水抹了脸往铁狮子胡同走。 正巧遇见白爷爷和四喜下值回家。 第五十四章 干煸鳝丝 白爷爷见含钏风尘仆仆的,眯了眯眼,略显嫌弃,“你这是在泥里打滚撒野了?” 含钏拿袖口再把脸擦了一遍,推开门请白爷爷先走,“今儿个是十五,淑妃娘娘要素斋戒,膳房事儿少,知道你们一准早回来,便特地置办了一桌子菜!师傅,您好好尝尝!” 白爷爷扶着拐杖“哦”了一声,也不进正房,就坐在院子里点了锅水烟,惬意地看灶房炊烟袅袅。 含钏手脚麻利,又有四喜帮厨,不一会儿便将八宝玲珑鸡炸了出来,又焖了个锅贴豆腐,出了一叠香香脆脆的骨头酥。 还剩一篓子膳片。 含钏搓搓手,有点兴奋,处理新食材总是让人充满期待! 四喜“咦”了一声,“这小玩意儿长得真难看。” 嘿! 人家让你吃了,还被你骂丑! 千古奇冤! 含钏白了四喜一眼,“咋啥都以貌取人呢,干煸鳝丝!川贵名菜!你爷爷可是川菜大家,怎么养出个爱喝豆汁儿的缺德货。” 说他可以,说他心爱的豆汁儿不行。 “嘿!你喝不惯也罢了,咋还能骂喝得惯的人呀!” 灶房里吵吵嚷嚷的,白爷爷乐呵呵地吞云吐雾。 挺好的。 这才是日子。 与其说他接济了含钏,倒不如说含钏接济了他。 往前每日下值回家,屋子里静悄悄的,要不是大郎咳嗽声,要不是崔氏细细密密的唠叨声。 日子本就不易,笑着过也是一天,哭着过也是一天,偏偏崔氏与众不同,她选择日日以泪洗面。 像含钏这样的姑娘就很好,温温和和,笑笑乐乐,将生活的苦看做一剂味料,清热解毒,极具疗效。 白爷爷吐出一口白雾,灶房中旺炉上也沸腾出一团青烟。 含钏将厚厚的膳片切成二村长的段,一分宽的丝儿,芹菜除去叶、根和筋,切成九分长的段,油锅烧红,下鳝丝煸炒,加米酒、姜丝和蒜瓣炒匀,立刻放入二荆条段、精盐、芹菜段儿,翻炒均匀后即刻起锅,最后撒上葱段和大把胡椒,淋上热油滋滋作响。 含钏揭开围兜,笑着高声招呼,“吃饭了!” 白爷爷杵着拐杖入了上座,崔氏和白四喜坐一方,含钏单个儿坐一方。 白爷爷夹了一筷子干煸鳝丝,细细咀嚼。 麻、辣、鲜、香。 口感脆嫩,外皮酥焦,肉嫩多汁,且带有浓郁的麻辣味,这个辣不是辣心窝子那种,而是入口后刺激产生的快感。 随着吞咽,这种辣味便渐渐消散,绝不持续占领口味的高地。麻与辣的配比搭得刚刚好,椒麻气冲鼻,香辣味上头,是一道很好的酒搭子。 白爷爷点点头,筷子头敲了敲干煸鳝丝这道菜,“八大菜系,这丫头信手拈来。做川菜有川菜的魂,做白案也提出了面点的香。含钏若是男...” 白爷爷止了话头,笑呵呵地打了岔,“四喜好好学着点儿,若含钏不出宫,你一辈子别想有掌勺的机会。” 白四喜体虽窄,心却宽,眼睛和心都在菜上,夹了最后一筷子干煸鳝丝,吱吱呀呀打囫囵,“知道知道,您一年说八百回!” 酒过三巡,菜过一半,含钏为白爷爷和自己分别斟了满满一杯酒——这实打实的小麦酒,闻起来就辣嗓子。 天际尽处升起了一轮圆月,含钏站起身来端起酒盅,望向白爷爷,喉头有些哽咽,“师傅,徒儿先干为敬,谢过您这段时日的照拂!” 崔氏的眼神微微闪动。 白爷爷脸上凝了凝,看向崔氏。 崔氏赶忙起身,“公公,您别看我!我什么...我什么也没做!” 含钏见状笑起来,眼角湿润,拿手背擦了擦,“和嫂嫂没关系,徒儿九月出宫,如今快到十二月了,这百来天吃在铁狮子胡同,住在铁狮子胡同...”含钏拿起酒敬了白爷爷和崔氏,“您与嫂嫂都受累了。” 含钏仰头便一口干尽。 白爷爷蹙眉头。 崔氏又作什么妖了! 白爷爷脸上一沉便要发火。 含钏赶忙拦了,“您这脾气,说来就来!高兴了,看谁谁都好!不高兴,逮谁骂谁!”想起白爷爷对自己的好,含钏鼻腔酸津津的,“您让我把这儿当娘家,往后发嫁也从铁狮子胡同出去。钏儿答应您,若真有出嫁那么一天,一定跪着给您敬茶。” “先前钏儿去摆摊儿,您不许,如今这摊儿越摆越好,排队的人越来越多,钏儿便想,或许能开个食肆?这些日子,我就自个儿出去转悠了会儿,正巧碰上个宅子挺合适,便请了官牙过了文书,明儿个就预备搬过去了...怕您骂,一直藏着掖着...您别怪我...” 当着崔氏,不敢说买,只敢模模糊糊地说碰到个宅子... 一番话说完,含钏有点不敢看白爷爷,怂怂地觑了老头儿脸色。 油灯昏黄,白爷爷脸色晦暗不明,身前的酒在油灯光的照射下潋滟生波。 院子内,静谧得一根针掉下都清晰可闻。 四喜知机地放了筷子。 合着这是一出鸿门宴呢! 若含钏有能力搬出去,那自是最好的。 四喜这样想。 远香近臭,他那老娘的脾性是改不过来了,时不时抽个筋,寻含钏个不是。 含钏顾忌爷爷和他的面子也忍着让着。 若爷爷知道他娘给了含钏排揎,必定是一场铺天盖地的****。 情分情分,情感是有分量的!吵一次便消磨一次,骂一句便减短半分。若他娘不提聂先生那回事,这样处着,日子久了自然也就磨合好了。 可好巧不巧他娘拿个四十岁的鳏夫给含钏做媒,这...这哪个小姑娘能忍? 四喜抹了把汗,决定以身饲虎,成为打破僵局的那个人。 谁知他还没开口说话,白爷爷先出了声。 “师傅怪你做什么?”白爷爷笑了笑,脸上的褶子皱成几匹山,“钏儿,你想干什么便干什么吧。你摆摊儿时说了,小时候练功别人练八两的刀,你练一斤的。你那些生意经,师傅一点也闹不明白,却也觉得厉害。青出于蓝胜于蓝,钏儿,你是个比师傅有出息的。若需要师傅,你开口。” 若需要师傅,你开口... 含钏端着酒杯埋着头,眼泪一下子夺眶而出。 第五十五章 烤红薯 含钏埋着头,眼泪一滴接着一滴砸落在地上。 白爷爷探身伸手拍了拍含钏后脑勺,“多大个姑娘了,还这么爱哭,别哭。,看看黄历,咱们找个好日子搬家...是哪个胡同的宅子呀?” 含钏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东堂子胡同口,二三三号。” 白爷爷笑起来,“离咱家也不远,就隔了一个坊口,走动起来也便宜。” 含钏也笑了起来,手背抹了眼泪,仰着头同白爷爷说起那宅子的布局。 小姑娘眉飞色舞的样子,让听的人也觉得喜气洋洋。 白爷爷跟着点头,听含钏说起那宅子先头死了一对夫妻,“哎哟”一声,“不吉利!” 含钏抿着嘴笑起来,大声道,“师傅!穷可比鬼可怕多了!兜里就这么点银子,也就只能配上这种宅子。宫里头哪宫哪院没死过人的?上吊的,投井的,服毒的,喝了鹤顶红的,若都算凶宅,那圣人干嘛还在皇城里住着?另择宫搬迁就是了!” 白爷爷躺在摇摇椅上,想了想这才点了点头,唠唠叨叨起来,“...先在黄历上看个日子,师傅帮你在钦天监找一位有出息的大师看看方位,晓觉寺的扶若大师与师傅有几分香火缘,倒时求了大师帮你设坛做法——有些事儿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听你说那家媳妇儿也是个可怜人,咱们做香火超度,也是积阴德...” 院子里挂着三五盏油灯,光不算很亮,将树影婆娑地映照在井水面上。 含钏也搬了只摇摇椅坐在白爷爷身边,焖了一处火炕围着坐,白四喜被使唤去收拾院子,崔氏熬了药送到东偏厢。 火炕里焖着小红薯,香喷喷暖呼呼的。 含钏拿钳子掏了一只飞快地在左右手里来回抛接降温,差不多手能拿住了,递给白爷爷取暖。 师徒二人并排躺在摇摇椅上看月亮,月亮细细长长一道弯钩,几朵云被勾在了月亮上,白爷爷时不时地和含钏说了话,借昏暗的油灯光圈黄历上的好日子,“...十一月三十是个好日子,翻过年关,好日子排到开春,春暖花开正好搬迁。” 白爷爷还在往后翻,已经翻到六月去了,“其实夏天搬迁是最好的,新做的家具要上漆,把夏天放过去,味儿能散不少。” 再看,就得再翻个年关了。 一年复一年,一年何其多。 含钏捂着嘴笑起来,眼睛亮亮的,说出的话却轻轻的,“师傅,钏儿也舍不得您。” 梦里头,含钏去了承乾宫,后又调到千秋宫徐慨身边之后,她与白爷爷的联系就少了许多,一个是亲王侍妾,一个是膳房主厨,这个关系太敏感,含钏不敢再同白爷爷联络,白爷爷也害怕打搅她的生活。后来乾佑帝薨逝,曲贵妃所出的三皇子徐恒登基即位,她便随徐慨去了姑苏,离得更远了。 白爷爷听含钏说这句话,愣了愣,翻黄历的手也停下了。 含钏轻轻抿了抿唇,余光里瞥见了崔氏在东偏厢,投射在窗棂上一动不动的身影,叹了口气,到底还是说出了口,“师傅,嫂嫂太过爱财,恐怕并非好事。” 含钏到底做了回小人,将崔氏擅自收取她的食宿费,并将食宿费涨到一月一两银子的事情轻声告诉了白爷爷,“...一个家里,最忌讳两个人拿主意。嫂嫂主意大、心眼小、爱财也爱敛财,若不给她机会还好,若发大财的机会唾手可得,嫂嫂恐怕什么都做得出来。” 崔氏竟背后收含钏的食宿银子! 这事儿,白斗光是头一回知道! 老头子气得立刻胡子都翘了起来,原先想通了消散过的那股气又慢慢往上涌——远香近臭,媳妇儿和爱徒不对付,那两人离远点也不是不行。从含钏起早贪黑地做糕点、摆早摊儿,他就感觉到小姑娘心思了,崔氏提防算计着小姑娘,含钏一忍再忍、一让再让,如今若是搬出去,师徒情分也还在,若是强留下来,这情分迟早有一天会被崔氏给磨没! 可他不曾想,崔氏在他背后耍这些手段,敛这些钱财! 若是...若是...真如含钏所说,有人拿大笔大笔的不义之财买通崔氏,要挟白家在淑妃娘娘的膳食中动手脚,或是其他的宫闱秘事,那他、白四喜,甚至整个白家的倾覆之日岂不是近在咫尺? 这个崔氏! 白爷爷咬紧后槽牙。 这个崔氏越发荒唐了! 到底将搬迁的日子圈在了十一月的最后一天。 含钏在门外收拾东西装上牛车,白爷爷和四喜特地告了小半日的假回家帮衬,白爷爷使唤崔氏,“去,从公中支二十两银子出来。” 崔氏心头一惊,手上攥得紧了紧,扯着嘴硬笑出来,“支二十两银子作甚呀?若是要贺钏儿的乔迁之喜,明儿个媳妇儿就去集市买一套家...”崔氏本想说家具,可一想,好点的木材家具一套也得大十几两银子了,赶忙转了话头,“买一套好看好用的茶盅茶具——直接拿银子,岂不是生分了吗...” 白四喜别过脸去。 他这个娘,是真看不清局势。 挨骂挨吵,真的都是自找的。 白斗光声音低沉,“家里的银子,我是动不得了?” 崔氏忙局促地站起身来,神色有些慌张,“爹,瞧您说的。家里的银子都是您的俸禄攒下的,您要用、怎么用、给谁用,都依您的主意。” 崔氏前头才被白斗光铺天盖地的骂了一场,她也知道如今该缩个头,可实在舍不得那二十两银子,被逼得没法儿了,略带哭腔,“钏儿是您徒弟,四喜也是您亲孙子呀!他还没成亲、还没置业,往后多的是用钱的地方!” “啪!” 白爷爷气得狠了! 不是非得要那二十两银子,是想试试这崔氏还有没有救! “等含钏搬了家,你把家里的账本子交给四喜。” 白斗光气极,语气反倒平和下来,是他的错。他纵了崔氏十来年,又忌讳公公管教儿媳,从来都是点到即止,反倒将崔氏纵得行事眼界如此小气,只有自己没有别人,只有小家没有大家,甚至连他的话也能阴奉阳违、忤逆违背,“我会尽快给四喜寻人家娶亲,到时候家中庶务就交给四喜媳妇儿打理,你离你那个娘家,你那两个弟弟远点,好好守着大郎过清闲日子吧。” 崔氏不可置信地看向白爷爷。 门外拖车的牛“哞哞”地叫。 崔氏被惊得一激灵,白四喜已经扶着白斗光跨过门槛,坐上了牛车,踢踢踏踏朝东堂子胡同驶去。 含钏坐在牛车上,撂开车帘子回头看。 崔氏正失魂落魄地靠在门廊上,面色有些颓唐和诧异。 第五十六章 素餐烩 北京城银装素裹,牛车摇荡在雪路上扫出的一条路,没多少工夫,宅子到了。 白四喜帮忙把东西拎进去,白爷爷去坊口接晓觉寺的扶若大师,里间如火如荼做着扫除,外间红红火火做着法事,将这宅子从里到外,从地板到五行,都捯饬得干干净净、规规矩矩。 白爷爷以坚韧的决心毅力,誓让灰尘与鬼魂都无处遁形。 老爷子今儿个精神特好,戴着狐蓉裘帽,拢着棉袖笼健步如飞,晌午还亲自下厨颠了蒜苗回锅肉,五花肉被切成均匀的三指宽,烧热油后加上蒜苗、豆豉爆炒。肉在油锅里散发出独有的油脂香气,白色的肥肉被爆炒出了油脂,带皮的部分焦黄微卷。 含钏累得不行,撂起袖子,配上回锅肉干掉两碗饭。 老爷子单给扶若大师熬了一锅素餐烩,扶若大师念了声“阿弥陀佛”,就着高笋、萝卜、菘菜吃米饭。 素斋可不好做,没法儿用高汤提味。 白爷爷先用菌子熬汤,熬了整整一宿,菌子熬烂熬融在汤里,再将汤过筛子,碾得清白透亮,再将就这一锅菌汤做素餐烩。 食材虽不多,花费的心思和精力却不少。 得道高僧喟叹,“这么多年了,若说素斋,还是您做得一绝。” 白爷爷乐呵呵地吃一锅水烟,烟杆子扫了一圈宅子,“您说,这宅子到底有没有鬼名堂?” 扶若大师理了理袈裟,笑得慈眉善目,“小施主要做食肆,无论这宅子有无名堂,贫僧这一遭都一定要来。不是驱邪,是驱人心里的惧怕。” 这一番话,倒让含钏对这个大师刮目相看。 看得透透的。 这宅子若是自个儿住,只要自个儿不怕,多些流言倒没啥。 可若是要开门做生意,那就得先把戏演好了。 这出家人修的是俗世之外的道,却深谙凡尘之内的理。 含钏恭敬地为扶若大师斟了满满一盏茶。 扶若抬头看了看含钏,眯了眯眼,人老了,眼睛难免不复年少时那般清明,浑浊之下却藏了几分精光,扶若让含钏伸出手来,虚扶一把掂了掂,再看含钏的眼神便多了几分玩味,“小施主,天庭饱满,地阁方圆,眼挑却鼻正,手骨匀称,兼之耳厚手背高,处处都是大富大贵之相。” 含钏拱手笑谢。 白爷爷听到人夸自家崽儿要大富大贵,与有荣焉,嘚瑟起来,“您别说,大富大贵咱从来不想。只是,咱这姑娘摆摊儿都能挣大钱,跟我掰扯什么人力、精力和时间成本...我是老了不明白这些个东西,可就看着日日有进账!您看,这才多少日子,就盘了个这样好的宅子做生意!” 白爷爷得意得胡子一翘一翘的。 扶若大师也跟着笑了起来,再看了含钏一眼,没把话儿点透。 大富大贵。 富不难得。 士农工商,最富的当然是巨贾。 难得的是那个贵字。 勋贵勋贵,这门槛,可不是一个生意人能跨得过去的。 扶若大师揪了揪长白须,下午将做法事的阵势搞得更大。 一天的辰光很快就过了,二进的里屋收拾得差不多了,外间的法事围观的人越发地多起来,街坊邻居指指点点地议论纷纷,也都知道这宅子换了主儿,只是不知道这新主人要在这宅子里干啥。 含钏将一行人送到门口,白爷爷习惯拍了拍含钏的脑顶门儿,示意她别送了,塞了一个沉甸甸的兜子给含钏,“一个人在外,凡事多留个心眼,该花钱的地方不要舍不得,不该花钱的地方不要胡乱花。为人做事重的是一个信字,人无信而不立,你要做吃食生意就一定要记得这一点——嘴在人的正中央,入口之事是人生头等大事,食料不能假、不能坏、不能短斤少两,你的每一顿饭,都有可能是食客生命中最要紧的那顿饭。” 没啥华丽辞藻,也不是啥大道理。 白爷爷或许不懂生意经,可懂做人。 含钏点点头,把兜子推回,语声略带哽咽,“您自个儿收着,您年岁大了,四喜还没独当一面呢,您用银子的地方比钏儿多。” 白爷爷胡子一翘,铁扇般的巴掌挥到含钏后脑勺,“胡说啥!年岁大什么大!还颠得动铁锅、铁铲呢!” 老头儿贼在意自己年纪。 含钏歪着头摸了摸后脑勺熟悉的那个包,扯开嘴角笑了笑,“...您一定要注意长乐宫的吃食,凡事以稳妥为主,宁平不求奇,淑妃娘娘这一胎平平安安地产下来,您就退了吧!宫里的事儿太复杂了,您别...” 白爷爷挥挥手,懒得听含钏唠叨,让小丫头别管他的事儿,带着四喜就出了门。 含钏看着白爷爷佝偻的身影,忍着没哭,回了正屋一打开,一兜子白花花的银钱,能有个二三十两。 含钏手背抹了泪,把银子放进木匣子里,又拿了铜锁把木匣子死死锁住,拿着铁锹在那棵柿子树下挖了个小坑,把木匣子埋了进去。 无论她是富是穷,这银子是白爷爷的养老钱,她一点儿也不能动。 回了屋子,含钏再细细理了理如今手上的家当,把房子的地契锁死在床头柜子里,看着零零星星铺在桌上的六七两碎银子,含钏愁得眉头快成了川字儿,数了三遍,不禁哀嚎一声扑倒在桌上。 数一千遍,也只有六七两啊! 小小的宅子,大大的烦恼。 钱啊钱! 钱可真是个坏东西! 没钱的时候想要钱,有钱的时候想要更多钱!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啊! 如今没性命之忧了,倒愁起穿衣吃饭了! 在梦里头,她咋从来没为钱愁过呀? 那时候她愁啥来着? 噢! 愁安哥儿不认她,愁张氏挤兑她,愁这四四方方的天困住了她的眼睛和心。 含钏把脸埋在桌上,恶狠狠地想。 早知如今愁银子,当初在宫里就应当学那起子女使太监,或是学浣衣局的钟嬷嬷,一壶热水两文钱! 钟嬷嬷如今出了宫,一定过得特别好吧! 手上银子白花花,买宅子置地产,从此走上人生巅峰! 第五十七章 鲈鱼 想当初,她也是膳房里响当当的帮厨女使呀! 随手倒卖点好食材,或是在女使太监中做生意,明码标价,一碗粥几钱、一个酥饼几钱、一个素挂面几钱...这样做个几年的熟人生意,她岂不是能赚个盆满钵满!? 啊! 悔不当初! 悔不当初! ************************************************************* 后悔,这种情绪,在含钏这儿持续不了多久。 太阳照常升起,含钏起了个大早,挎上竹篮筐子,推开门往东郊集市去。 早摊儿的朝食生意是顾不上了,如今当务之急是如何将食肆盘活。 昨儿个一夜,含钏都在做怪梦。 倒不是凶宅的锅——含钏梦见一排白花花的、和人一般高的银子张着个血盆大口,在她身后紧追不舍,一边追一边叫嚣,“快赚钱!快赚钱!快赚钱!” 实在是太诡异了。 这梦的初衷,也不知是源自于她对银钱的焦虑,还是对赚钱的执念。 总之一晚上,睡得心惊胆战的。 含钏一边走,一边在早摊儿上买了一杯浓酽的热茶,灌下去后整个人精神许多。 晨间的东郊集市人头攒动,多是酒肆食肆的大采购在此处定食材,这些个成了气候的食肆一张口便财大气粗。 “明儿个给某两头猪!” 哎哟喂,以头为计量单位定食材,可真是想都不敢想的。 “定一百只红嘴白头鸭。” 一百只...莫不是只做蹼,不要吃肉? “劳您帮某留意留意两百尾鲫鱼,冬鲫夏鲤,要红腴靑颅,朱尾碧鳞的洞庭之鲋。” 看不出来这大采购是个文绉绉的读书人,还知南朝宋皇帝吃洞庭鲋的典故。 只可惜卖鱼的老大爷听不懂,穿着水靴,眉头一皱,“啊?什么鲈?什么猪?”渔网往招牌上一敲,扯着嗓门,“您仔细看!卖鱼的!不卖猪!鲈鱼过了时节了!现今的鲈鱼肉瘦不好吃,您明儿个秋天再来瞅!” 含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是了。 冬天的鲈鱼瘦得很,天气变冷,小鱼虾米都钻进了淤泥里不出来,鲈鱼越来越难吃饱,故而鱼皮下是很柴很柴的肉。 传统的清蒸做法完全暴露了冬天鲈鱼,柴火妞儿的口感。 若是浸泡油脂后,裹上蛋液、淀粉、椒盐,在油锅里炸两遍,这才稍微好吃一点儿。 集市挺有趣的。 三教九流,千人百面。 含钏照例先去贾老板处打个照面,送了一筐喜蛋给贾老板,“...如今正预备开食肆,搬了家,往后还得托您多照料!” 贾老板砍了小半只猪蹄膀放进含钏的竹篮筐子,“恭贺恭贺!正式开张营业那天,某带着妻儿来捧场!” 半只猪蹄膀,这可是大礼信了! 含钏忙作揖致谢,正想问问这些日子有啥好货无,却听见东边传来了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您别赶我走...我立马好起来...我再也不躺在床上偷懒不干活儿了,我给您赚银子,我去后山捡菌菇和山货,我不当白吃饭的...” 含钏蹙了蹙眉头,朝东边望去。 人都是爱看热闹的。 不一会儿,就围了一圈人,探着头往里望。 含钏歪着脑袋看了看,通过缝隙看见一个穿着轻薄素绢衣裳的背影,跪在雪地里头,因为冷,肩头止不住地瑟瑟发抖。 贾老板跟着含钏的目光看出去,“啧”了一声,“造孽哦!” 含钏蹙着眉头看向贾老板。 贾老板解释道,“就上次我跟你说的油铺家的那个童养媳诶!你之前不是问她吗?入了冬,那丫头就一直咳嗽,油铺老板娘舍不得请大夫,每天就多给她吃一个梨子,说是润润肺清清嗓子就行了...前几天那丫头就开始咳血了,油铺老板娘就放出话,若是五天之内还没好,就把她赶出去,免得死在自己家里。” 含钏抿抿嘴。 这世上,对女子的不公,从宫内到宫外,从未有半分减退。 “如今五日到了?”含钏轻轻开了口。 贾老板点点头,看了眼更漏,“到了吧?没到也差不到多远了,都咳血了,五天能好?”一边说,一边惋惜地摇摇头,“若是油铺捡来的小丫头,没身契,不是贱籍,这东郊集市也不全都是油铺老板老板娘那两口似的心黑狗肺,把这小丫头捡回去也行。可这丫头是贱籍,若要转身契,少不得和油铺两口儿打交道。” 说起油铺两口儿,贾老板直摇头,“这和两口子打交道,得长四个七窍玲珑心,时时处处都要算计到,否则,就得闷头吃大亏。” 那应该放崔氏迎战... 一毛不拔铁公鸡大战狼心狗肺雌雄煞,看看是谁更胜一筹。 含钏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那个单薄的背影在雪地中颤颤巍巍的,若是没人管她,恐怕活不过今晚。 兜里还有七两银子。 听起来很多。 是一个八品官一年的俸禄。 可用起来却如流水流沙,手指缝儿稍稍宽松一些,银子就不知流往何处去了。 如今正是用钱的时候,七两银子还能置换碗筷锅盆、翻新前铺的堂屋、置办三五日的食材,若运道好、食客多,食肆能就此顺风顺水地上路营业。 银子,在兜里发烫。 若她不知道则罢,知道了,她绝不能狠下心放任这样年轻的一个姑娘断送在冰冷的雪地中。 梦里的姑苏城,特别冷。 王府的管事克扣她的银霜炭、棉布衣还有烧炕的柴火,她便和阿蝉钻在一个被窝里取暖,阿蝉把她的脚揣进怀里,自己却被冻得直咳嗽。 咳嗽的样子,就像如今跪在雪地里的那个姑娘一样。 含钏紧紧攥了攥手板心,认命似的,将竹篮筐子放在贾老板处,转头朝东边油铺走去。 “贺娘子!”贾老板连声唤着,实在是招呼不住,笑着摇摇头——这姑娘人实诚,也识货,最要紧的是心眼好。 若他家头有个出息的儿子,一定要和这姑娘说亲! 有句话咋说来着? 宁嫁宰牛的屠户,不嫁无田的秀才... 肉铺子的少奶奶可紧俏着呢... 思绪发散得远了,贾老板赶紧扯回来,把切肉的刀往腰间一插,背着手跟在含钏身后,摆明了是给含钏扎场子去。 第五十八章 菜油 喘不上气儿的哭声,围得越来越多的看客。 含钏拨开人群,正碰见油铺的老板娘叉着腰,站在店门口骂街,“滚边儿去!要哭丧别在老娘门口哭!”见看戏的人越来越多,膀大腰圆的老板娘眼珠子滴溜溜转了转,顺手提了缸清油摆在柜台上,扯开嗓子吆喝起来,“麻油、豆油、菜油、茶油!油膏、油饼、油渣、油底!看热闹称点油吧!看完热闹,顺手提两斗油回家炒菜,贼拉香!” 天儿太冷了。 跪在雪地上的那个小丫头剧烈咳嗽后,喷射出殷红的血。 老板娘嫌恶地动了动裙角,一脚踢在小丫头的肩膀上,“滚远点!别耽误老娘做生意!” 小丫头全身无力,险些后仰跌在雪地上。 含钏忙将她扶起。 小丫头后背烫手。 含钏搀着小丫头的胳膊,把她扶站起来,交到贾老板手里,“烦您让她歇一歇,待会儿就将她带走。” 老板娘见状,冲了出来。 贾老板顺手将外袍撂开,露出了插在腰间的砍刀。 锋利的刀刃,折射出雪地的白和凉。 老板娘脚下一滞,眼珠子一转,落到了含钏的身上——这丫头她见过,每天都拎着一只巨大的竹篮筐子在东郊集市买菜,先在贾得贵那儿买肉,再去前头买时令的菜,年岁不大,穿的都是粗布麻衣,长相倒是挺好的,就是一双眼睛细长上挑,有点儿狐媚,多半是哪个府邸有头有脸的采购丫头。 老板娘冷哼一声,双手抱胸靠在门廊柱子前,“带走?这位小娘子,你是要将谁带走?这丫头可是我花真金白银买来的,我就算不要她了,这身契还在我手上呢!” 油铺家不缺油水,老板娘腰肢浑圆,与旁边的油桶有几分形似。 若是梦里的含钏,是怕这恶人的。 如今的含钏,说怕,心里也是怕的。 可再怂,她手上也是沾过血的,两条舌头、一只眼睛,不说别的,如今也该她横起来了! 怂啥怂,热血一上头,干就完了! “丫头生了病,您是主家,治不治都随您,谁也指摘不了您。”含钏笑了笑,“只是这大雪漫天,地上的雪都积了快两三寸了,便是宫中和官宦世家也没这样惩罚仆役的。” 老板娘笑起来,“你少拿宫里和官邸里的事儿压我!你算个什么东西,也能知道宫里头的迷辛?!嫂嫂我痴长你几岁,奉劝这位妹子一句,别天天看话本儿,还以为自个儿是宫里头的娘娘呢!” 含钏看了老板娘一眼。 集市里,确实百人千面。 也不尽是有趣的场景。 看客越发多了。 有好心的婶婶给小丫头拿了只暖壶抱着,也有集市里与油铺相熟的摊贩在一旁斜着眼睛咬耳朵,一边咬耳朵一边看老板娘,多半说的不是啥好话。 老板娘被指指点点得有些生气,也不趁机卖油了,拿起扫帚开始赶客,“走走走!都围在别人家门口作甚!自己的丫头,我就是打死都行!管天管地,还管上了别人的事儿了!” 含钏看着老板娘笑了笑。 老板娘被她笑得有些冒包,语气一下子拔高,用尖刻的嗓音掩饰自己的心虚,“笑什么笑!有什么好笑的!不买东西就滚!” 含钏看了眼油缸里面的油,再看了眼老板娘嘴边凶神恶煞的痦子,也提高了声量,“丫头死了,是您亏钱。您开个价吧,这丫头的人和身契,在官牙过了户,我就都带走了。这丫头的生死便与您无关,您也用不着付药钱,担恶名。您是生意人,儿也是生意人,生意人之间做事情,谈钱最靠谱。” 老板娘脚下顿了顿,嘴边的痦子都变得生动了。 把阿双转手卖了? 诶! 这倒是个好主意! 听人说,肺痨鬼可是医不好的,还不如趁现在转手卖了,找补点银子。 老板娘打量了含钏一番,倨傲地抬起下颌,开了个价,“三两银子。” 众人哗然。 有好事者扯着嗓子喝倒彩,“您可别逗了!三两银子能在官牙买上两个健健康康的丫头!买回来就能干事儿!” 老板娘把扫帚往那处一扔,“嘁”了一声,阴阳怪气道,“有人想做善事当菩萨,这价儿不喊实在点儿,对得起人家吗!?”老板娘扯着嘴角对含钏笑起来,“我买这丫头的时候,她才五岁,如今八岁了,三年的穿衣吃饭不要钱诶?北京城物价可贵着咧!这丫头不干活儿,光吃饭,一个人的饭量比半大的小子还大,我收你半钱银子一年,不过分吧!” 不过分。 崔氏收她,一两银子一个月。 含钏从兜里摸出了三个碎银子,放在柜台上,手掌心一摊开,“身契,拿出来吧。” 含钏答应得太爽快,反倒让老板娘愣了一愣,看着递到跟前白花花的手掌心,立刻决定梗着脖子,翻脸不认账,“哎呀!将才我记错了,我买这丫头就花了二两银子,您还得再添上个一两银子才行!” 众人再次哗然。 “您可太不要脸了!” “差不多得了吧!” “就当做善事,您也放那丫头一条生路吧!” 人群终于彻底看不下去了。 声音此起彼伏。 含钏静静地看着老板娘,想了想抬脚往里走,老板娘连声招呼,“诶诶诶!干啥呢!没钱买直说,到我柜台后面去作甚!” 含钏抿唇笑了笑,“您若想叫所有人都听见您这油的秘密,儿扯开喉咙,站在板凳上说下面这番话,都可以。” 老板娘一下子变了脸色,紧抿着唇跟在含钏身后到了柜台后面。 “什么秘密!什么油!”老板娘埋着头,压低了嗓子,“小小年纪,别张口说胡话,你去打听打听沈记油铺在这东郊集市里开了二十年了,是老字号!别胡说!” 见含钏与老板娘都去了柜台后头,众人好奇地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迈开步子朝门口越走越近。 含钏手在油缸里一抹,轻轻笑了笑,“各大食肆的潲水,会以低价卖给养猪场和沃肥料的店家,有时候也会卖给小食肆或油铺。经历捞油、大锅烧、浮油等要钱不要脸的工序后,便是您油铺里放着卖的菜油。” 第五十九章 豆腐乳上 老板娘脸色大变,想扑上去撕烂含钏白莹莹的那张脸。 “呸!无凭无据,你空口白牙便说油有问题,我要将你送官!” 老板娘脸色狠戾,含钏不由自主地退了一小步。 心里还是怕。 终究不是那起子横人。 含钏强撑着挺直腰杆,面上分毫不显惧色。 有些人是你弱她就横,你横她就弱,若是被看破惧怕和怯意,就没啥好谈的了。 “您若要报官,儿也奉陪。”含钏手抹了一把油缸的边沿,手上黏糊糊的,有股浓重的生菜油味道,“潲水熬出来的油,黑且混浊,不清亮。只有加在颜色偏深、本身便有浓烈气味的菜油里,才能躲过买家的判断。” 含钏将沾了油的手指摩擦起热,凑到鼻尖闻了闻,有股奇怪的异味。 含钏将手指递到老板娘跟前,“若您觉得儿说得不对,要不,您也闻闻?” 闻个屁! 老板娘眯着眼睛,重新打量含钏。 以为是富贵人家有点排面的丫头,谁曾想,这丫头在吃食厨艺上还有些研究。 呸! 运道不好,踢到了铁板! 含钏掏出素绢帕子,将手上的油擦擦干净,头也没抬,轻声开口,“那个小丫头,儿出一两银子,剩下二两算是给她看病。您若答应,咱们即刻画押签字,这油、这丫头,一个不关儿的事儿,一个不关你的事儿。若您不答应,咱现在就报官,东郊集市门口就有京兆尹的备执营帐,倒也方便。” 大魏朝,在吃食上造假作弊,是重罪! 轻则流放,重则黥刑! 老板娘咬牙切齿,“你敢威胁老娘!” 含钏这才抬起眼睛。 这么明显的威胁,都看不出来? 含钏眼神澄澈,自然地点了点头,“是的呀,您看,儿如今咋办?是报官呀?还是给钱呀?” 报官...被查处了就是重罪... 给钱...还能赚上一两银子! 老板娘迅速做出反应——手往前一摊,恶狠狠的,“付钱吧!” 含钏把掏出来的三颗碎银子收了回去,拿了一颗递到老板娘手上,“您拿好,身契也请您找找给我。” 老板娘跺了跺脚进屋去了,没一会儿就出来了,手里捏着一张泛黄的文书纸,似笑非笑地同含钏说道,“您这善心,我佩服着,白拿一两银子打水漂——那丫头咳了快一个月了,瘦筋筋的,如今挪地儿,不过是换个地方死。” 含钏没同她多说话,拿起身契走出柜台,从贾老板处架起奄奄一息的丫头,看了看身契,才知道这丫头叫柳二双,又是二又是双,多半是家里头的二女儿。 “双儿,走吧,咱回家。”含钏轻轻唤了唤她。 小丫头骨头小肉少,轻飘飘的,没比米袋子重多少。 含钏想了想,索性一抬手将双儿扛到了肩上,又从贾老板那儿把自个儿的竹篮筐子拎了起来,看了看围观的人群,心里想了想,提高声量说了两句话,“诸位,儿是东堂子胡同‘时鲜’食肆的当家,往后若诸位想下馆子吃好的,请一定来‘时鲜’试一试,第一回不来是您的不是,第二回不来是儿的不是!” 人群里笑哄哄的。 有大食肆家的少当家见含钏貌美且心善,如今趁着人多,出其不意地叫卖起来,心下觉得有趣,亦扯着嗓门回应,“都有些什么菜呀!” 含钏腾出只手把双儿往上头托了托,笑着应道,“鲁、川、粤、苏、闽、浙、湘爆、熘、炸、烹、煮、炖...佛跳墙、扣三丝、开水白菜、神仙鸡、东坡肉、蒸鹿蹄儿、扒熊掌...只要您敢点,只要有食材,食肆定让您用得满意、用得欢喜。” 一溜儿菜名,都是名菜。 八大菜系,七大做法,跟溜街似的窜出来。 这是压根没过脑子吧? 少当家的笑得更厉害了,“您个小娘子,吹牛不打草稿,牛皮快给您吹破了。” 含钏如今扛着双儿,没法儿作揖,只得笑道,“光说不练假把式,十二月八日腊八开门营业,恭迎各位爷前来捧场试菜。” 好戏收场,人群笑着渐渐散去。 含钏把东偏厢收拾出来,铺上了厚厚的棉絮和褥子,灌了一个暖呼呼的汤婆子塞进被窝里,在灶屋拿了两罐儿刚好的豆腐乳,又出门买了两套麻布成衣,看了看天色,顺道拐进了铁狮子胡同,没回白家,转了脚程去了白家隔壁的胡家敲门。 开门的是胡家小厮。 含钏笑着自报家门,还得借白爷爷的面子,“...是白家大厨的关门弟子,请问胡太医如今可在家?” 那小厮还没开口,院子里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贺娘子?” 含钏探了头,见是穿着短打便服的胡文和,笑起来,“叨扰您了!胡大人,您今儿个轮休呢?” 胡文和摆摆手,小厮退到一边。 “嗯,轮休。”胡文和一边往门口走,一边瞧天边又开始落雪,便招呼含钏进门,“进来吧。待会儿淋了雪该病了。” 说完便不知该说啥了,胡文和便住了口。 含钏也不知该说啥。 也不知咋的。 每次和胡文和见面,两个人之间都莫名尴尬。 含钏心里想,自个儿好歹是个开饭店的,人来过往,做的是人的生意,怎么会出现奇奇怪怪的尴尬? 含钏强撑着摆摆手,笑了笑,“不了不了,是来请胡太医瞧病的。给家里带了寒气,反倒不好。”含钏四下看了看,“若胡太医不在,儿就先请善药堂的大夫先看着,若是没好转,再来叨扰胡太医。” 胡文和赶忙说,“在的!”转身朝着窗嚷了嚷,“爷爷!白家请您去瞧病!” 里屋应了一声“诶”。 胡文和再转过头,看含钏埋着头,想了想开始没话找话,“...这几日没摆摊儿吗?早间巡逻,没在宽街见到你。是有事儿?白大叔如今还好吧?今儿个是给白大叔瞧病吗?前些日子,听见白爷爷训斥崔婶儿,如今没事儿了吧?” 好多好多个问题... 含钏愣了愣,一时间竟难以抉择,到底哪个问题更重要。 第六十章 豆腐乳下 风过穿堂,簌簌地吹动了树叶上、檐角上、青瓦上的积雪,落了院子一地。 胡文和赶忙把含钏拉扯到了门廊里。 刚拉进来,就有一块儿拳头大的雪球就砸到含钏刚站立的地方。 含钏回头看,雪球碎成渣渣,后怕地拍了拍胸脯。 胡文和笑起来,“若是被砸到了,爷爷就得先看你的病了。” 含钏也笑起来。 这样一闹,两人之前莫名其妙的尴尬消失了一大半。 含钏笑着,一个接一个回答胡文和的问题,“...这些时日为了找房子,便荒废了小摊儿,如今找着了,前几日就搬出去住了。往后小摊儿就变成了有铺面的食肆。” 含钏想了想,面前这个不就是直辖统管北京城中杂务的京兆尹吗! 赶紧开口,告他娘的黑状! “...昨儿个去东郊集市买油,沈记那家油铺做生意不地道,拿酒肆食馆剩下的潲水炼油。事关民众的吃穿嚼用,您好歹留意看一看。” 信息太多,胡文和不知该从何答起,愣了一愣,刚想说话却被从里屋出来的胡太医打断。 老人家腿脚不太好,含钏租了一辆牛车侯在门口,胡太医耸了耸白须发,“不是去瞧白大郎?” 含钏笑着摇摇头,“是个七八岁的小姑娘,一直咳嗽不见好,烦您看看。” 又将菜包豆腐乳递上去交给门廊的小厮,“...带了两块菜包豆腐乳,您吃吃看,若觉得好,儿每每做了便给您送来尝。” 豆腐乳好吃耐吃,却讲究技艺精巧,要选用干制青色大豆,豆粒要求颗粒饱满、干爽,不能有缺损,辣椒、香叶、八角也要选取西域或是东南的上好之物,最最关键,是要取四方井中澄清、清甜的井水。 豆腐坯子经过半榨干后,放在精心烧制后的稻草灰里慢慢吸干豆腐坯里的多余水分,使其豆腐坯内部中空,更容易腌制入味。 待豆腐块表面发出白色的绒毛或是红黄色的粘液,就代表豆腐块儿霉好了。在烧刀子里滚个澡,涂上辣椒面、麻椒粉、白糖、香料粉末,用萝卜叶子包住放在地窖中几日,就算做好了。 上好的豆腐乳外皮绵软弹牙,内里嫩白细腻,混合上香料、辣椒的甜辛,小小一个方块配上喷香劲道的白米饭,是辛劳一天最好的馈赠。 含钏打听过,胡太医祖上是广西横山人,估摸着爱好这一口,便投其所好取了两包来。 从古至今,无论哪朝哪代,大夫这个行当,都是开罪不起,且要曲意迎合的。 若是能选择,当初做个医女,含钏也觉得挺好。 胡太医乐呵呵地收了,“明儿个早上,我配黏糊糊的白米粥一起吃!” 胡文和默默跟在身后,见转过坊口停在了东堂子胡同里,待看清是哪一家后,轻轻蹙了眉头。 跟着进了院子,入目可见,四下无尘、处处规矩干净,原先的杂草丛生变成了草木葱茏,墙角柿子树旁移栽了一株品相一般却生机昂扬的君子兰,迎着雪光很有一番青青雪地的感觉。 是花大心思打理了的。 再看院子里,耳房与偏厢大门紧闭,无旁人生活的痕迹。 胡文和心头赞了赞,这个姑娘实在是能干,自己养活自己,一个人摆摊儿、看房、盘铺子... 胡文和抬起头。 嗯... 除却能干,还很漂亮。 细瘦的粗麻布襦裙挂在她身上,显得脸小头小、腰肢纤细、身姿挺拔,双眼细长上翘如同神来之笔,恰似墙角那株向阳而生的君子兰。 是的,贺娘子很像一株兰草,五官不甚艳丽,形容举止皆淡淡的,举手投足之间就像轻描慢写的工笔仕女图,自有一番惬意闲得在身。 胡文和不由自主地笑了笑。 含钏一转头便见到了胡文和的笑容,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笑道,“胡大人喜欢兰草?这是我前几日在东郊集市旁,自己挖的野兰。等这株下了崽,我把根包好给您送去。” 一开口,工笔仕女形象被毁得体无完肤。 胡文和实在无法想象。姿容高雅的仕女蹲在集市旁边挖野兰的样子。 仕女大约也不会说“下了崽”三个字吧? 胡文和低着头,笑着摇了摇头。 挺可爱的。 一个出现在东郊集市买猪头肉的仕女,比在花园里装腔作势的仕女,更可爱。 胡文和的眼神闪烁不定。 含钏蹙了蹙眉,这胡大人怎么跟头黄鼠狼似的,一进屋子就抵着别人家的物件儿瞅,瞅来瞅去的意思,不就是想要吗? 胡太医把了小双儿的脉,又让含钏把小双儿从背后撑起来,拿扁平的木片撑开小双儿的喉咙,抬起下颌眯着眼仔细看了看,又凑近听小双儿的呼吸声。 想了想,大笔一挥,写了一副方子递给含钏,略有责备,“...着了风寒,却疏忽大意没治,如今小病成重疾,喉咙、心肺红肿难受。若是早些治,不过是泡陈艾水和姜茶就能痊愈,如今先照着方子吃吧,能好全是大好事,若是没法子扛过去,那也是命。” 也就是说,还是生死不明? 含钏有些难过,眼睑低垂,床上的小姑娘面色潮红,满头是汗。 她才八岁呀... 许是感觉到含钏情绪低落,胡太医正准备开口安慰,却眼尖地看到自家长孙略带担忧的眼神,一直停留在白老头儿那美貌年轻的关门弟子身上。 胡太医没作声了,把药箱子递到胡文和手上,又转头交待含钏了几句,便出了门。 胡同雪巷狭长逼仄,胡文和赶着牛车走在中间。 胡太医咳嗽一声,胡文和偏过头去,关切道,“爷爷,风凉吗?” 胡太医抱着药匣子,开了口,“文和呀,如今几岁了?” 胡文和笑起来,“翻过年头,二十四了!” 胡太医看人高马大、品容端方的长孙,心里是熨帖的。 二十四岁的六品官儿,纵然是蒙了恩荫,可在京兆尹的实绩确实一手一脚打出来了,在北京城里也算数得上的好儿郎了。 “二十四岁,也不小了。”胡太医乐呵呵的,“你娘正给你相看门当户对的姑娘——瞿医正家长女就很不错,哪日搓条线让你两见一见。” 门当户对... 胡文和眼神黯了黯。 开小食肆的小娘子,应当不算是门当户对吧? 第六十一章 杏仁蹄膀汤 一连好几日,含钏都奔波于宅子、善药堂、东郊集市来来回回,先去东郊集市摸食材,再去善药堂拿新药,接着回宅子熬药,喂小双儿服药,紧跟着就是研制菜谱,做菜试菜。 含钏将贾老板送的那只蹄髈切成小块小块的,每天拿两小块儿,入凉水井出血水浮沫,再换清水,加入小粒冰糖、枸杞、鲜杏仁,放在紫砂小盅锅里熬上两个时辰,扶着小双儿喝下。 杏仁猪蹄汤,清肺养气,温补静养,最为合适不过。 其实做冰糖雪梨盅,也有同等效用,可含钏过不去冰糖雪梨那道坎。 一想起冰糖雪梨,胸口就生疼。 疼得舒气丸都缓解不了。 老人说,身上刀疤样式的胎记,就说明上辈子是被人用刀捅死的。若是生出来时脖子上有红印,那上辈子就是被勒死的。 总而言之,这辈子身上有奇奇怪怪胎记的人,上辈子都不得好死。 含钏听了后,私心觉得徐慨和冰糖雪梨,应该是她上辈子的胎记。 单是想一想这两样,心悸的毛病都会犯。 还好这世上,不是只有冰糖雪梨一样东西能清肺解咳。 就像这世上,不仅只有徐慨一个男人一样。 一连熬了四五日的药,宅子里充斥着苦哈哈的味道。 含钏瘦了一圈儿,用小手指和大拇指就能环住自己的手腕,沐浴时摸身体两侧,能清晰地摸到几根长长的肋骨。 实在是太累了。 可这又累又快乐。 宅子是自己的,银子是自己的,日子是自己的。 她想怎么过就怎么过,无比快活,累点又算得了什么? 许是胡太医的方子开得好,或是善药堂的药材疗效佳,也许是含钏的杏仁猪蹄汤有奇效。 三管齐下,小双儿竟一天比一天更好起来,烧也渐渐退了下去,一清醒就拉住含钏的手一边道谢一边哭,哭得撕心裂肺的。 吃了一次含钏做的小炒黄牛肉后,小双儿撕心裂肺的眼泪变成了喜极而泣的泪水。 “老家的大娘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小双儿靠坐在床榻边上,泪眼婆娑中满心满眼尽是那碟色香味俱全的小炒黄牛肉,“原来儿的福气,就应在这处了!感谢娘子买下儿!感谢娘子给儿肉吃!儿好了必定多多出力,能扛五十斤米,绝不偷懒扛三十斤!” 含钏私心里觉得,吃到小炒黄牛肉的小双儿对她的感激之情,突然变得如此溢于言表...如此热烈丰富... 也不知是在感谢她,还是感谢小炒黄牛肉... 期间,胡太医独自上门来复诊,捋了捋胡须,指间把在小双儿的脉上,眼神却似乎在上下打量含钏。 先问了问小双儿近况,七拐八拐之后便将话题扯到了含钏身上,“听白师傅说,贺娘子是山东青州人?” 含钏点了点头,把话题拉扯了回来,“双儿有好些吗?我发觉,夜里不怎么咳嗽了?” 胡太医囫囵点点头,“好些好些,脉象稳了许多...” 又把话题扯往别处,“家里没人了吗?怎么放归回来还留在北京城?放归前可曾与青州家中有过联系?在宫中可曾给家中写过书信?” 怎么跟盘查户籍似的.. 含钏心头一紧。 莫不是胡文和发现了她家人的蛛丝马迹?要把她遣送回青州? ??? 那她拼死拼活在北京城里买这么个宅子是为了什么? 将五岁的她狠心卖入宫闱深巷的家人,入宫近十年从未托人给她带过一针一线的家人,能是省油的灯? 烛火的灯花爆了爆,看在含钏眼里,是她自立门户、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美好愿景,破灭了。 含钏警惕地组织言辞,“在宫中也往原先的地址写过信的,只是从未有过回信。放归时,京兆尹与布政使司都是摸排探访过的。” “您知道的,胡大人性情谨慎,处事细心,儿的出宫核查就是经的胡大人手,若有问题,岂不是指摘胡大人做得不细不实不详?当初胡大人对儿多有照料,想来也是顾虑儿在京无依无靠的善心之举吧。” 含钏果断地将锅甩给了胡文和。 听在胡太医耳朵里却变成——“.....儿的出宫核查就是经的胡大人手...胡大人对儿多有照料....” 其他句子直接省略,老头儿只能听见核心语句。 老头儿手上抖了抖。 合着这两人还是旧相识,渊源颇深了? 胡太医瘪了瘪白发须,这事儿可有些难办了。 必须快刀斩乱麻,挥剑断情丝! 老头儿心里的千变万化,含钏分毫不知。 含钏正如火如荼地推进“时鲜”食肆的挂牌营业。 又过了三四日,小双儿生龙活虎起来,积极主动,眼里有活儿,手上有事儿。 帮着含钏打井水、除雪除草、收拾料理屋子,动作麻利干净,力气贼大! 含钏是膳房“练家子”出身,在姑娘里比力气,她可从来没怕过谁。 但当含钏看到小双儿轻而易举地抬起舂米的石臼后,不禁心中感叹。 山外青山楼外楼,一山更比一山高。 这石臼有五六十斤吧? 含钏都害怕石臼把小双儿鸡崽儿似的细瘦胳膊碾碎! 多了小双儿,宅子里的事儿便轻松了许多。 含钏手上还剩五两银子,给小双儿请诊抓药花费了一两七钱银子,这还是短了胡太医的出诊费和善药堂碾药劳工费的结果。 含钏要在五两银子的范畴内,置办碗筷、木桌、椅凳...翻新墙面、地板...还要买食材、调料、锅碗瓢盆... 这简直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腊月八日,腊八节。 这是白爷爷圈定的日子。 说是若错过这个开业的日子,含钏的食肆生意必定一蹶不振、赚的比花的多,最后走向倒闭的深渊。 嘿,在宫里头,含钏还没发现这小老头儿竟如此迷信。 腊八,含钏起了个大早,翻出小食摊车,带上小双儿,重新踏上了宽街的征程。 “时鲜”小摊儿一现身,拿着玉面尖儿吃着的张三郎瞬间出现在含钏身侧,语气哀婉,充满了对负心小娘子的控诉。 “你还知道回来呀!” 第六十二章 腊八粥 含钏被突然窜出来的那只脑袋吓了一大跳,定睛一瞧,原是张三郎。 见着久违的老熟人,含钏开心招呼,“您用朝食了吗!” 紧跟着便顺着看见了张三郎手里捧着两只玉面尖儿。 嗯...怎么说呢...捉奸之感大抵如此。 张三郎略显尴尬,把小小巧巧的玉面尖往随从手里一藏,决定先发制人,“你这小娘子,做事儿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好好一个小摊儿做几日又不做了!把爷口味养刁了,如今吃啥都味同嚼蜡!” 您嘴上还挂着玉面尖馅料的油呢... 含钏伸手拿了个粗瓷碗,抵住铜壶倒了满满一碗递给张三郎,“请您喝腊八粥。” 这还差不多。 张三郎端起碗,啜了一口,眯着眼满足地点点头。 好喝。 “时鲜”小铺煮一碗腊八粥都卓尔不凡。 腊八粥是老传统了,用糯米、红糖和十八种干果一起煮成的。干果里大的是红枣、桂圆、白果、杏仁、栗子、花生、葡萄干等等,小的便是各类豆子,红豆、黑豆、绿豆、黄豆,小火熬制,将糯米粘稠的口感煮进粥里,干果香甜的味道煮进米里,沉水红糖甘蔗制成后的甜与厚也在同一个大碗里。 张三郎两口喝完了,探了个脑袋看,没见着以前的煎饼铁裆,或是糕点图册,反倒被含钏身边那根豆芽菜似的丫头塞了张纸在怀里。 张三郎眯着眼看。 上头的字隽永有力,下面还画了一副微缩的地图。 一张纸就几个大字儿——“时鲜食肆”开张!地图画得横平竖直,在食肆处还画了一棵小小的树。字体古拙静好,地图细致规矩,特意选的厚重不易破的罗纹纸。 有点意思。 张三郎按着纸抖了抖,“啥意思?自个儿开食肆了?” 含钏笑着点点头,“托您的福,在东堂子胡同盘了处宅子,今儿个借腊八的喜庆开业试试水,如今还没放开,只给老食客们透透风儿。您若今儿个有空,请您来尝尝菜,凭着单子,享菜品八折,酒水九折,还给您发一张至尊木牌,您若觉得好吃,凭着木牌和您本人都可以直接入座,无需排队。” 别的食肆拿无需排队作为噱头勾引他,张三郎一准把他揍出煦思门! 这小姑娘承诺他无需排队,他还挺高兴的——想他张三郎吃遍北京城的主儿,素日吃这姑娘一口饼,还得老老实实排队拿号,若来晚了,一百张饼卖完了,还看得摊儿上有无剩余的食材,若有这小娘子就帮他煎一个,若没有,那也只能明儿个请早... 张三郎拿着单子细看了看,点点头,“得嘞,下了课一准去!” 含钏拱手作揖,谢过了。 “时鲜”小摊儿重新开张,一溜熟客过来问,含钏送出去了五十来碗腊八粥并五十来张单子,都是熟客,一听含钏开食肆了,连连拱手恭喜,珍宝斋二掌柜的一见那单子,连声承诺,“一定来一定来!今儿个某带上妻儿过来与您捧场!” 开玩笑! 这姑娘哪儿出来的?! 宫里头! 做煎饼都是无奈之举,杀机用了牛刀! 做其他的大菜,这才对了口儿! 这样想想,今儿个难熬的赚钱的一天,又有了些盼头了呢! 掌柜的喝完八宝粥,精神抖擞去上岗了。 临到夜幕降临,含钏这才将宅子旁的青瓦墙上挂好“时鲜”的招牌,跳下桌子让双儿看是歪是正。 双儿歪着头,不解,“儿见其他铺子都是用木匾做招牌,咱们铺子怎么用石头片儿刻的字儿呀?” 含钏轻咳了一声。 青瓦墙上赫然挂着一个薄薄的石头片儿,石头磨得贼亮,上面篆刻了两个大字儿“时鲜”,旁边还做了个小篆体“贺”字的红泥印章。 也不为啥。 只是因为穷... 含钏去集市打探过,好一点的阴沉木一大块要花半钱银子,若是用差一点的木头,没几天在风吹日晒后便腐了朽了...好的买不起,差的看不上,含钏咬咬牙,自个儿做吧! 掖庭里教过篆章的手法。 梦里头徐慨也喜欢刻章,她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吧?正巧这屋子前头房主做的是石头生意,那老太婆走得急,有一间屋子还剩了几大片浙**田石正好能用,便拿之前小摊儿上的题字蒙在石层上,又用粗砂纸一遍遍打磨后,拿小篆刀自个儿给刻出来了。 哪有什么岁月静好,不过是兜里钱少。 若是兜里有钱,含钏早就四处作了。 现如今她手指缝儿被磨出水泡,一动就痛。 在小孩子兼下属面前,就不要暴露自己穷了... “石头风吹不烂、水滴不穿,有好品格。”含钏背着手,看了眼提着灯笼的小双儿,“木头遇火则烬,遇水则腐,遇风则断。时过境迁,石头不倒,木头难寻,咱们做人做事都要学石头不学木头,听见没?” 太高深了。 小双儿看向自家掌柜的,眼睛里充满了星星。 含钏更高深地微微颔首,拍了拍小双儿后脑勺,跨过门槛坐在堂屋柜台后,静候佳音。 暮鼓敲响,风将挂在门廊处的贝壳风铃吹得叮铃铃作响,紧跟着是一只做工精良、皮料优质的牛皮短靴,紧跟着就是张三郎熟悉的油头粉面。 一进来,张三郎先四处望了望,见红木雕梁、青瓦绿植,虽无甚名贵的装饰,却也显得古朴雅致。 张三郎点了点头,再看四周除他一人再无旁人,颇有些得色,“掌柜的,您瞧瞧,您那些个食客嘴上说得欢,谁有咱来得及时来得合适?关键时刻,还得看咱。” 这属于啥? 这属于资深老饕与曼妙主厨的惺惺相惜。 含钏笑起来,套了围兜迎上去,把菜单子放张三郎跟前。 就三行字。 张三郎有点愣,抬头看了看含钏,再低头看看菜单,揉揉眼睛确证自己没看错。 “你这奸...” 本想骂奸商,却突然想起自个儿上次骂这姑娘奸商后,可是被那煎饼啪啪打了脸,便硬生生地吞下了第二个字儿,转了话头,“你这光写价格,不写菜名,谁知道点啥啊!” 第六十三章 镶银芽 张三郎甩了甩菜单子。 上面赫然三排字。 一两银子/位。 二两银子/位。 三两银子/位。 小双儿一颗心悬吊吊的。 昨儿个自家掌柜定价时,她这颗心就七上八下的,她忐忑地表达了自个儿的忐忑,谁知掌柜的摇摇手,教导她,“...小双儿,七上八下不是这么用的,吃四川火锅烫九尺鹅肠时,用筷子挑起鹅肠,八次下锅,七次拎起,这时候鹅肠最好吃,脆爽弹牙,牛油香辣椒辣裹在鹅肠上,入。口感绝佳、味道上等——这才叫七上八下。” 然后话题就歪了。 歪到了牛油火锅上。 她一晚上都没睡好,鼻子尖萦绕着麻椒和辣椒的香。 天知道,她根本都没吃过四川牛油火锅,愣是想象出了具体的味道! 含钏脆生生一声笑将小双儿的思绪拉了回来,“您吃我的煎饼,难道就知道当天的馅料是啥了?人生处处是风景,饮食之乐,若尽在掌控之中,岂非无趣?” 含钏将菜单子拿走,详细介绍起来,“一两银子一位的餐食,四菜一汤一饭一点心,二两银子和三两银子的分别多一个菜和两个菜,三种餐食菜式不一样。您什么好货没吃过?今儿个所幸就吃爽快,来个三两银子的餐食?给您打八折,儿多送您一盘金乳酥。” 金乳酥? 张三郎耳尖动了动。 好久没吃过金乳酥了。 “那就来三两银子的吧...”张三郎正襟危坐,自觉地取了筷子与碗,端起来细看了看,微不可见地点点头。 筷子是用红鸡翅木烧的,结实牢靠。 碗是定窑出的,是清淡素雅的靛青蓝,里头还掺了些金粉,这碗不便宜。 会吃饭和会做饭的人,最看重的就是吃饭的碗,碗碟好,菜好一半,哪儿都能省,买好碗碟的钱不能省。含钏咬咬牙在珍宝斋托掌柜的在定窑买了十套碗碟,给出了二两银子。 听张三郎定了最贵的餐食,小双儿略有些呆滞。 三两银子。 都能再买一个她了! 就为了吃一顿饭! 六个菜、一个汤、一碗饭,外加两个点心而已! 含钏应了声是,神色淡然地让小双儿上茶,自个儿走进了后厨。菜框子里就那么几样菜——用光了含钏最后的二两银子。最值钱的是昨儿个夜里就开始泡发的鱼胶,鱼胶泡发好了,小儿手臂长短,乳白厚重,发得很好,摁压下去的印迹没一会儿就弹起来恢复原状。 把熬好的鸡汤过滤,放入虫草花、泡好的干羊肚菌、一整块花胶,最后倒入南瓜汁,汤一瞬间变成了灿烂的金黄色。 汤在紫砂盅里熬制收汁。 含钏腾出手来做菜,土豆压成泥,半肥半瘦的肉馅和着番茄炒香,土豆泥里加入牛乳增稠,用勺子垒成一座小山,再将中心挖空,倒入粘稠的肉馅番茄浓汤,火红的汁水从土豆泥山四周蔓延出来,像即将爆发的火山。 含钏点点铃,小双儿双手端盘上菜。 和火山土豆泥一起乘上的,还有几碟小菜。 摆在中间最中间的那盘小菜,只有五根豆芽。 张三郎大刀阔斧地一下子把五根豆芽全部放入口中。 咀嚼下去的瞬间,张三郎瞪大了眼睛,惊呆了。 这他妈什么鬼地方! 这是什么鬼地方! 拿镶银芽当前菜!? 镶银芽可是内造菜啊! 以做工繁复、技艺高超著名,先用绣花针穿着潮润的丝绸线将调好味的鸡蓉拉进细细的豆芽菜里,这道菜既不是蒸也不是炒,而是用炸得滚烫的花椒油浇淋漏勺里带馅儿的豆芽菜上,一边浇还要把豆芽抖搂松散了,见豆芽略一变色,唰唰散下细盐,轻掂两下,再浇热油,顷刻间根根豆芽变得银亮透明,其间的鸡蓉清晰可见。 这道菜脆嫩里镶着肉香,前朝老太后钻营吃食,这道菜是她老人家的筵上常见的。 可本朝圣人爱好江浙菜,喜好食之本味,这等工艺强精巧的膳肴,便逐步退出了宫闱席桌。 会做的人,已经很少了。 可是...食之本味到底有什么好吃的?! 什么东西都白灼! 嘴里都淡出鸟儿了! 厨子一身的手艺,您让人天天白灼,合适吗! 这是饮食的倒退! 是对美食的侮辱! 如今绝世技艺再现,张三郎快哭了。 是真的快哭了。 小双儿看到张三郎眼睛都红了,也是等这么久才吃了五根豆芽,不饿哭才怪,便十分贴心地送了一块散发着热气儿的擦手巾,温声劝慰道,“...您再忍忍,马上就要上菜了,不然您吃吃土豆泥垫垫胃。” 张三郎依言舀了一勺土豆泥,入口绵软,是好吃的。 但有镶银芽珠玉在前,恐怕很难有胜过这前菜的佳肴了。 张三郎无不惆怅地砸吧砸吧了嘴,把镶银芽当做前菜,贺娘子有点心胸,看起来瘦胳膊瘦腿儿的,做起事儿来蛮大气,蛮有格局的。 对后面的菜,升起了更多的期待。 “叮铃” 上菜铃响了。 “快去快去!”张三郎连声催促小双儿去端菜。 小双儿捧着一只大碗,哦不,应该用盆来形容这个物件儿更合适。 小双儿将盆儿放在桌上,张三郎又惊了惊。 宽沿浅底,铺天盖地的辣椒,红的绿的、干辣椒、鲜辣椒,二荆条、朝天椒、小米辣层次丰富地铺在盆里,张三郎拿筷子在辣椒里找了找,终于找到了一块焦黄微卷的圆形状物。 这东西没吃过。 张三郎带着好奇,一口吃下去。 外部焦香四溢,咬破外皮之后丰盈的油脂混合无法闪躲的香辣味一波跟着一波刺激着味蕾,口中不可抑制地分泌出一波又一波津液。 这是什么!??? 太好吃了!!! 张三郎眼睛前冒出了一丝白光和满满的金星,敲了碗沿,神情激动地问小双儿,“这是什么?我从来没吃过这般酥脆爽口之物!这是什么食材?” 小双儿眯了眯眼,抿嘴笑的神色和含钏如出一撤,“您先吃吧。等您吃完了,请我家掌柜的亲自告诉您。” 第六十四章 香爆肥肠 小双儿都这样说了,必定是绝世珍馐。 张三郎珍惜地在辣椒里寻找宝藏,寻找了许多,越吃越香,越吃越想吃,翻找到最后意犹未尽地唤了小双儿,“这菜下酒是一绝,食肆有酒水无?” 小双儿立刻从背后掏了张纸单子,送到张三郎跟前。 青梅酒、桂花酿等花果酒半贯铜板一壶,金波、秬鬯等赫赫有名的酒品更贵一些,更辣更纯的烧刀子、烧酒更是到了一两银子打半斤的程度。张三郎看得咂舌,折中点了金波酒,汁液色泽金黄、波光粼粼,故称金波,山东济宁的名酒,用优质高梁大曲配以沉香、檀香、郁香、当归、枸杞、蔻仁等十来种种名贵中药酿造而成。 抿了一口。 张三郎龇牙咧嘴。 辣! 纯! 不似外头那些酒肆,一斤酒里八两水,喝酒同喝水没甚区别,出了几趟恭还是一条好汉——大家都是一饮十八碗上山打老虎的武二哥,有啥意思? “好酒!”张三郎击节赞赏,配着新上的箱子豆腐、酸汁虾肉炸油条、菊花鱼球,没几口便喝上了脸。 含钏从窗口探了个头来看,想了想,着手调整了菜单子,仔细盘点了菜筐子的食材,拿出红柿子、冬笋、蘑菇和小块儿瘦肉,瘦肉切片儿,素菜切小块儿和丝儿,下锅炝香是葱姜蒜末,紧跟着放入切碎的柿子,炒出红油后加老母鸡高汤,再如冬笋片、蘑菇丝和瘦肉片。接着揉面揪面,揪出疙瘩面片儿汤,待所有食材将熟未熟时,点了香醋,灶屋瞬时翻出酸香的气味。 含钏脱下围兜,一手端着面片汤,一手提着用油纸包住的裹子出了灶屋。 “这酒一点儿没掺水,您喝多了,回去哪儿能交差?”含钏将面片汤往张三郎身前一放,“儿做主,把您的黄金炒饭换成了借酒的酸汤面片儿,您好好吃了,我唤牛车送您回府。” 张三郎手一挥,脸红彤彤的,“没醉!” 一边说没醉,一边端起面片汤往嘴里喝,酸酸烫烫的特发汗,没一会儿张三郎脑门子上冒了细细密密的汗珠子。 含钏这才放了心。 发了汗,酒就醒了一半。 这纨绔一瞧就是家里宠坏的,放任在食肆里喝醉了回府,她也别再想做张三郎的生意了。 更何况张三郎懂菜,不瞎吃,这点儿挺难得的。 如今这世道,吃饭讲究的是排场,哪家食肆门前摆盆景瀑布,哪家食肆就气氛高雅;哪家食肆用金箔敷墙,哪家食肆就富丽堂皇,偏偏味道都是些狗屎。张三郎难得没落入俗套,这样大一个纨绔也愿意在“时鲜”小摊儿前排队买煎饼,说明是真爱吃。 食客与主厨之间,便如高水流水觅知音。 含钏看了眼正埋头吃唏哩呼噜吃面片汤的知音,有点想掐鼻梁,别人的知音都是前朝首辅或是当朝权臣,放她这儿,就是个憨憨的纨绔。 张三郎呼呼吃完,汗发得差不多了,看着桌上的只剩下红灿灿辣椒的盆儿,突然脑子一清明,手指了指那道菜,“掌柜的,您说这道菜酥酥脆脆,是啥做的来着?” 含钏眼神落在那盆儿上,抿嘴笑了笑,“您觉着好吃吗?” 张三郎连忙点头,“外酥里嫩,油脂酣快,许是动物身上油脂重、风味足的部位,先煸香,煸得外面的皮酥脆可口,里面的油脂却软密弹牙...” 风味足... 含钏笑起来。 若这个部位“风味”都不足,那猪身上就没地儿有“风味”了! 含钏笑得很坦荡,“此部位不太雅,您若听了,恐怕往后再难入口了。” “您说!”张三郎有些不服气,语气里带了自豪的意味,“我鹿-鞭、牛宝都吃过!英雄不论出处嘛,若是好吃,哪个部位都是宝!” 看不出来,张三郎对于吃食还颇有些大道至简的意思。 含钏抿着嘴笑,“...这是猪大肠,猪的下水,一般都是下里巴人买不起肉才会买下的大肠。您放心,这大肠,儿一节儿一节儿洗干净,又用面粉揉搓了很多遍,倒入黄酒、放上姜片和葱段腌制了许久,您今儿个一点味儿都没有吧?” 张三郎有点木。 猪大肠是哪里? 猪下水? 有什么味儿? 喝了酒的张三郎略显迟钝,等了半天这才终于反应过来。 猪大肠! 装屎的部位啊! 张三郎胃里不由自主地翻出了一股酸水,可想了想难得的口感和香辣的味道,又硬生生地忍住了,一点一点地往下顺。 清洗猪大肠没把含钏恶心到,这把含钏恶心到了。 张三郎摆了摆手,手放在桌上,目光看着那盆红彤彤的菜,不知在想些什么。 若是不知道,就好了... 这下知道了,往后该怎么吃呀! 张三郎揉了揉头发,情感上有些崩溃。 含钏笑着把油纸包好的小礼盒递到张三郎跟前,“估摸着您吃不下了,便将今日的点心水塔糕和答应您的金乳酥给您装好带回去吃吧。”看了看张三郎支离破碎的眼神,像刚知道自己吃了屎的狗崽儿,眼睛湿漉漉的,含钏忍不住大笑起来,“您别想了,大肠好吃着呢!下回您来,我给您换种吃法儿——那铁铛烤大肠,配上生蒜片、黄豆辣酱、紫苏叶,用甜菜叶包裹住,一口一个保准您吃了一盘还想有第二盘。” 听起来,有点好吃。 张三郎情不自禁地咽了口水。 这么一闹,酒也醒了一大半,张三郎结了银子,含钏站在柜含钏站在柜台后又拿了张纸单子出来,“您要不考虑办张一年牌吧?一年两百两,您能把这儿当食堂,每晚来吃饭都行。” “这种待遇、这种价格,儿就只限定了五个名额,办完这五个,儿便再也不放出这样的优惠了。往后呀,‘时鲜’食肆做起来,便不接待试水阶段未在‘时鲜’用饭的食客了,若是新的食客想要在‘时鲜’吃饭,必定要请老顾客引荐介绍。儿将来的生意做好了,您在官宦圈子里必定是人人抢手的呀!” 张三郎听得云里雾里。 就听明白了一句话。 一年二百两,他能把这儿当食堂。 第六十五章 酸梅红烧肉上 张三郎迷迷糊糊地在心里算了一笔账,一段饭三两银子,十顿饭就是三十两,一百顿饭就是三百两... 他一年咋也能吃到一百顿饭吧? 划算划算! 便宜了一百两! 这相当于不要钱! 醉鬼自有自己的逻辑。 张三郎豪横地从怀里掏出两张银票,“啪”地一声拍在柜台桌上,“给我来一年!” 含钏脸上笑开了花儿,恭着腰取了张木牌,现拿出贴身的小刀在木牌上刻了一个“张”字儿,又在角落刻了一个“贺”字儿,双手递了上去,“您拿好!若丢了补办,麻烦!您拿着这个牌子,随时随地来吃饭,亦可转赠他人。若是转赠了他人,您知会儿一声,儿给改一改木牌上的名儿。” 张三郎再次豪横地把木牌子往怀里一塞,点点头,表示知晓。 小双儿送张三郎上了牛车,回来时,如同踩在水面上。 这就...赚了二百两?? 就这么简单? 她以前在油铺,没觉着赚钱容易呀! 沈记夫妇被油烟熏得蓬头垢面,赚的是黑心钱烂心钱,一个月撑死也就赚三四两银子,而自家掌柜的,一个晚上二百两银票到手...小双儿仍觉得心里悬吊吊的,一边收拾桌子碗筷,一边担忧地问含钏,“掌柜的,咱这算不算趁火打劫?万一明儿个张公子酒醒了,打上门来,还钱事小,惹来街坊邻居围观,臊了咱‘时鲜’的面子事大。” 趁人醉,赚人钱... 怎么想怎么不地道。 含钏站在柜台后面打算盘写账本,听小双儿这样说,停下手上动作,先赞扬小双儿,“咱小双儿这么想真好——如今这铺子里就咱姐两儿,咱们得齐心,往后多了人,就更得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咱这铺子才能越来越红火。”又解小双儿的惑,“你说,咱们一顿饭最低定一两银子一个餐位,算不算高价?” 小双儿未曾迟疑,狠狠点头。 含钏也点了点头,“若比卖肉包子、羊肉索饼的铺子,咱们自然是天价。可若比留仙居、醉香阁北京城里赫赫有名的老字号,咱们的价格至多算是打平。”含钏说起往前白爷爷花半钱银子买了只鸭子想做烤鸭的事儿,“...高价位自有高价位的道理。咱们当然可以走量,从平价食肆开始做起,每日做流水盈利,也有赚头。但是,你且记着一点...” 小双儿认认真真听。 含钏认认真真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时鲜’铺子一旦在食客心中烙上了好吃不贵的印迹后,咱们便断绝了涨价,或以减少分量来控制成本的路子了。” 小双儿若有所思地歪了歪头。 含钏笑着想,孺子可教也。 比白爷爷好。 白爷爷可听不懂,只会恶狠狠地抽着水烟,骂她是奸商。 想起白爷爷,含钏脸上挂起笑容,“一旦咱们涨价,原先的食客接受不了用高价格买相同的东西,期待面向的食客却又顾忌之前的平价路子——这可是堕面子、少排面的事儿。咱们的处境就会变得极其尴尬。所以,还不如一开始便找准定位,咱们的菜,食材虽不甚珍贵,可贵在用心、菜式有花样。之后待咱们有了本钱,慢慢引入珍贵食材的路子,咱们的名声只会越来越响。” 梦里,刚去姑苏城时,徐慨带她去了当地一家印刷作坊走一走、看一看。 那家印刷作坊小小的,却流传了百年,印出来的书册从不花影、能放几十年不腐不朽。 一个小小的印刷作坊,靠技艺与天分,做到了行业顶尖,垄断了姑苏三城书册编印的活儿,垄断了江南的书场象征着垄断了大魏泰半文人的书籍编印制造。 苏州知府、江南官场上的官吏们见到作坊老板都要尊敬三分。 “任何一个行当,只要干到了顶尖,眼界与收入便非常人可想了。”含钏默了默轻声说。 小双儿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见自家掌柜的眼神突然黯淡了下来,许是想起了什么伤心事? 含钏想起了什么呢? 含钏想起了那本书,那本带有徐慨身上冷冽草木香的书,那本压在她枕头下面一直一直陪伴她到死亡的书。 那天,徐慨在那个印刷作坊,买了一本《醒世迷梦录》送给她,前朝文人王柏之所作,讲的是他梦里变成了一只蝴蝶儿游遍三川五岳、四海九州,其间穿插着各地的风土人情和奇闻异事,这是徐慨最喜欢的一本书,含钏也挺喜欢这本书的,这里面把各地或是街头美食、或是名菜名肴都介绍得头头是道,仿佛看完这本书,便游遍了大江南北。 可惜徐慨和她,一辈子都困在了姑苏城。 徐慨更可怜,剩下的大半辈子都被困在了一方窄窄的扁扁的棺材里。 含钏低了低头,把算盘往回一扣,伸头吹灭了厅堂的蜡烛。 第二日,含钏带上小双儿去银号存了一百五十两,又将五十两银子兑了方便买卖的碎银子和铜钱,先在东郊集市转了转,转到贾老板处,小双儿有些犹豫不敢上前,贾老板把砍刀往砧板上一砍,笑着努努嘴,“沈记那黑心夫妇,前几日被京兆尹的搜查出炼油的器具,如今正被关押在牢里。” 小双儿眨了眨眼睛,有点不敢置信。 含钏买了一大块半肥半瘦的三线肉,想着今儿个回去做酸梅红烧肉,问道,“说了如何处置吗?” 贾老板笑呵呵地,“还没出结果咧!不过呀..我们合计着,官府不能便宜了他们,至少也得是个流放三千里——吃食是最要紧的!当今圣上英明,将这口子抓得特别严,如今卖肉的不敢卖瘟猪肉,卖菜的不敢卖小细菜、卖茶的不敢卖陈年茶,这才是国泰民安咧!” 含钏笑起来。 中年男子最喜欢的便是议论政事嘛! 出了东郊集市,含钏直奔官牙,点名寻当初卖她宅子那位黄二瓜。 黄二瓜一见是含钏,笑着挥挥手。 含钏单刀直入,直接阐明来意,“...要一个心思正、力气大、能吃苦的苦役,因家里只有我们两个姑娘,最好也是姑娘,若实在是找不到,那男子的年岁也不可太大,年岁大了容易生事端;还想要一个账房,不拘有无功名在身,没歪心思就可。” 第六十六章 酸梅红烧肉下 含钏想了想再说道,“若是有会做饭、曾经当过厨子的人选则更好了,不需太聪明能干,只要能当个墩子就行,若是良籍的雇工最好,日后若有新去处,或是儿用倦怠了,还能再换。” 总的来说,就是需要苦力、账房和墩子。 还得是良籍最好。 黄二瓜点点头,大摇大摆带着含钏穿过各色骡马、小摊儿,一路和人打着招呼,有人见黄二瓜领着两个姑娘,大的那个肤白眼长,小的那个怯意羞赧,便纷纷同黄二瓜笑着招呼。 “带着姑娘买啥呢!” “大老爷们当主顾时,也没见你这么上心!” 官牙男人多,时不时地便爆发出一阵哄笑。 黄二瓜把狗皮帽子一摘,朝空中挥了挥,板着个脸,“去去去!哪儿来的蟊虫,这可是大食肆的掌柜的,别跟这儿丢脸!” 含钏想了想自个儿厅堂那寥寥五张桌子,脸不红心不跳地认下了“大”食肆这个称谓。 官牙的东市便是奴隶市场,问了一圈几乎没有平民身契的雇工,都是直接购买奴仆婢女。这倒出乎含钏意料,小双儿是仆役出身,自小到大身契便在各个主人手里买卖游走,咬着耳朵同含钏解释,“...大点儿的店家或主家都不用雇工,用雇工不踏实——手里捏着身契便不一样了,是不敢忤逆主家的,若是背了主家,便会被处以极刑。若是主家不顺心意,打发卖了也行,直接打死也行...” 所以油铺两口子对小双儿非打即骂,便是要将小双儿赶到雪地里冻死,旁人也不敢置喙,甚至拿到官府去说,也没甚大错处,至多至多官牙之后不愿再卖给这家仆从。 宫里头的女使都是良籍,虽说在宫里也为奴为婢,可放出来了便是自由的。 就算是跟着主子爷出来开府,也是做女官的,和寻常买卖的仆役不一样。 含钏从未学过内务,之后做了秦王侧妃,身边也只有阿蝉,几个小女使也都是顺嫔娘娘直接拨下来的,份例直接从承乾宫拨出,不在张氏处过账。 对于这些,含钏实在不了解。 黄二瓜又领着含钏再走了一圈,西市挺大的,一块一块的地被围栏圈起来,里面的仆从就像牛羊,有一些高鼻深目的人看起来不像是汉人,黄二瓜说,“...这些就是蛮夷人,有些也是昆仑奴,前唐的时候就有了,如今大魏国力昌盛,不断向北向南延展。不仅有这些,还有那些...” 黄二瓜手给含钏指了指,那群人身材矮小,看起来和汉人差不多,可腿都有些罗圈儿,里面有几个散着头发的女人,“这些是倭人,您是开的食肆,花半钱银子买一个,倭人很善于处理海鱼海虾,女人性情很吃苦柔顺,您也方便调教。” 含钏连忙摇摇头。 还是别了。 买个外族人,她还得咦咦哇哇,连比带划... 还有些栅栏里围了许多十一二岁的小姑娘,如今蓬头垢面的,可也能看出五官相貌都很清秀,身量也都很修长,黄二瓜凑过来解释,“...这是前几个月东南那边儿遭了天灾,穷人家过不下去,只能卖女儿了,都是专给豪门大户供应的。不过这一批也就算一般般,真正的好货还得在那屋子里,免遭这露天风水日晒,坏了皮肤和头发,价格也会掉。” 含钏点点头。 小双儿紧紧攥住含钏的衣角,眼神有些畏缩。 含钏叹了口气,轻轻拍了拍小双儿的脑袋。 黄二瓜带着两个姑娘继续往里走,有个栅栏围得特别大,里面圈了百来个奴隶。见黄二瓜过来,牙贩子迎了上来,问了问需求,沉吟道,“...苦力倒是好找,可这账房得认字儿,就是跑遍了满市场,也不定能找着一个。能做墩子的厨子嘛,我这儿有一个,可惜是个哑巴!” 哑巴? 含钏觉得哑巴没啥,厨子又不是用嘴做饭。 牙贩子带着含钏走进栅栏,手里拿着册子在一个形容憔悴、眼下青黑、眼神却一片澄澈的,不过十一二岁的男子跟前站定,“小娘子,就是他了。” 含钏刚想开口问他会做什么菜,可突然想起他不会说话。 嗯...还是有一些不方便? 牙贩子翻着册子介绍,“从西域来的,原先的主人家是个小台吉,后来被削了爵。这人跟着主人家流落到京城,据当时的记录,这人是个厨子,名叫拉提。” 含钏点点头,问出了最重要的疑惑,“那听得懂汉话吗?” 牙贩子一愣,“这...这他素日也不说话,这某也不知道听得懂不...” 含钏叹了口气,刚一转头,便见拉提一直狠狠点头。 听得懂汉话! 含钏问他,“会做菜嘛?” 拉提仍是狠狠点头。 “会做什么菜?”含钏再问。 拉提想了想,两只蒲扇大的手掌翻了翻,又拿起一只手在空中撒了撒。 噢。 这含钏知道。 烤肉嘛。 见含钏没反应,拉提急切地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小银壶塞到含钏手中。 含钏抽开银盖子,凑近嗅了嗅,很香! 一股浓郁的香料气息! 非常香! 香,却不呛人! 若是用来腌制肉类,一定会有不一样的味道! 含钏把银盖子合拢递还回去,转头问人牙子,“他的身契,索价几钱?” 人牙子在心里过了过,给了个二两银子的数,差不多得了,这哑巴在这儿两个月,正常府邸买人用人怎么会要一个哑巴? 含钏没还价,直接给了银子,转了转实在没合适的人选了,苦力倒是多,可要么看起来尖滑懒怠,要么看起来呆愣不灵活,便打消了这个念头,转头旁边集市给拉提买了两套衣服。 回了东堂子胡同后,含钏剥了几枚刚酵好的酸梅,三线肉切成粗细均匀的肉块,就着葱姜、青红酒闷在锅里,又打了碗米饭给拉提,把话儿说得很慢。 “往后,我便是你的主家了。你要好好当差,如有坏心思,我便将你送到最苦最累的煤窑矿山去。听懂了吗?” 拉提捧着饭碗,继续重重点了头。 第六十七章 酸梅红烧肉下 含钏将拉提的房间放在了外院厅堂,小双儿给他烧了一壶子热水净澡。 洗了澡,剪短了头发,换了新衣裳的拉提脸上红红的出来,倒是瞧不出来是北疆的小伙儿,皮白肉嫩的,更像是中原的小伙子。 含钏拖了一个菜筐子出来,里面有一支小羊腿、一只杀了的整鸡,一筐活蹦乱跳的虾,还有几颗硕大的白菜和中午没做完的三线肉,含钏让拉提自己选食材做菜,虽说已经买回来了,但仍要考校考校新厨子的手艺——为公平起见,含钏将他藏着的香料银壶收了起来。 西域的香料和北京城里惯用的香料不一样,含钏可不能保证在东郊集市能依样画葫芦地买到一模一样的香料,一个优秀的厨子绝不能过于依赖某一种香料或是食材,且得牢记着,是你在做饭,你是所有食材的主导者,要通过你的排列组合、蒸炒做熟变成一样却又不一样的东西。 这是她刚长到灶台一般高时,白爷爷教导她的。 含钏将这番话原封不动地送给了拉提。 然而拉提头一歪,明显是没听懂。 含钏便开始手舞足蹈地大鹏展翅般开始比划,比划到一半,突然反应过来。 不对啊! 她怎么还是比划起来了?! 就是不想比划,才没要擅长处理海鱼海虾的倭人呀... 为啥一切又换到了原点? 小双儿在旁哈哈大笑。 含钏认命似的把菜筐子往拉提跟前一推,“选个食材,做一道你擅长的菜吧。” 简短的话,拉提听得懂,埋着头在菜筐子里面挑挑拣拣。 含钏以为他会挑小羊腿肉,只是院子里没现成的灶炉,含钏环视一周,在思考他该怎么烤肉。 可当含钏看着拉提拿起那一小坨三线肉时,有点愣。 看着拉提把三线肉切成粗细均匀的肉块,又探过身在灶台上挨着罐子嗅,最后拿起了装酸梅的罐子时,含钏脸色渐渐变得严肃起来。 拉提想要复刻他刚吃过的那道酸梅红烧肉! 含钏双手抱胸,看着拉提把酸梅去核,起锅放肉块,把肉块的油尽数干煸出来后,鼻尖微动,四处开始嗅,拿了小葱、姜、灶台边上放在最里面的青红酒。 含钏灶台上的豆油有十来种,拉提准确无误地拿起含钏中午用的那壶香蕈老抽。 含钏手上一紧,双眼瞪大,看拉提重复着中午她的动作,没一会儿拉提端出一碗散发着浓郁酱的酸梅红烧肉,含钏夹了一块儿。 肥肉糯而不腻,瘦肉软而不柴,酸梅的酸甜口若有若无地浸润在一块肉上,正好解了肉食不可避免的油腻。 味道和她做的,不说一模一样的相同。 至少有八成相似。 就这八成的相似,已很难得。 含钏很大套地说一句,北京城里若能将她的手艺复刻出八成的掌勺师傅,不会超过五个。 含钏歪着头看向拉提。 拉提似乎有些羞赧地收了收下颌,指尖朝下指着地板,眼神里有些急切。 含钏疑惑地蹙了蹙眉,不太明白。 小双儿恍然大悟,“他是在问,能不能留下来了吧?” 拉提赶忙点点头。 含钏想了想,?了眼菜筐子,大白菜张牙舞爪地在菜筐子里待着,含钏拿起一颗,撂起袖子被激发起了斗志,一手拿出贴身的小刻刀,一手掰白菜梗子。 小双儿私心觉着,自家掌柜的张牙舞爪的样子,和这棵白菜有点像。 含钏只取了白菜心,用牙签在梗子上扎了小洞,把贴身小刻刀舞得飞快,在白菜外层一片儿一片儿地划,没一会儿一朵含苞待放的如牡丹花一般的白菜便出现在了三人眼前,下锅汆烫片刻后迅速起锅。 老母鸡熬制的高汤是食肆必备。 含钏舀了点高汤没过白菜,上屉笼蒸出热气后快速取出。 这头吊的清汤已煮沸。 含钏将白菜的菜叶子轻轻撸下,慢慢用手定型成花苞形状,缓缓移到白釉瓷碗中,正对菜心均匀倒入煮沸的清汤,一片一片的叶子顺势打开,缓慢出现了一朵完美无瑕的清水芙蓉。 拉提看傻了。 含钏略显得意。 小双儿瞅了瞅,心里嘟囔了一声,自家掌柜这奇怪的上进心啊。 含钏递了个白菜到拉提手里,示意他可以开始。 拉提鼓捣了一刻钟,垂头丧气地端出了一盆蔫坏过季的牡丹花。 含钏大笑起来。 就说嘛! 天赋难得,苦工更难得! 这做厨子,可不能光看天赋,否则白爷爷为啥让她苦哈哈地冬练三伏、夏练三九? 含钏恨不得即刻长出几根得意的胡须,这样她就能学着白爷爷的样子捋一捋,显得很高深。 “...虽说有几分天赋,可也得好好学、勤快练。”含钏摸了摸下巴,似乎在摸并不存在的胡须,“当厨子嗅、尝、看、品、思,五大窍都错不得,错一个是二流厨子,错两个就换个营生做吧。你鼻子有几分灵巧,脑子也清醒,先做墩子苦练刀工,再试着做菜——如今已过了一招鲜吃遍天的光景了,西域的香料是好东西,可在北京城里要想成为响当当的官府菜掌勺,就得多学多看多练。” 一大串话,拉提似懂非懂,只知道自己能留下来了,便有些开心,扯开嘴角笑,露出两排整齐洁白的牙齿。 含钏平平淡淡地点点头,带着小双儿进内院午睡去了。 刚关上内院的门,含钏便激动地靠在门上。 我滴个乖乖。 二两银子,买了这么个宝贝! 吃一遍就能大差不差地复刻出她做的菜!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食肆不仅可以增加西域独有的吃食作为食客的调剂,假以时日,她更可以将厨房完全交出去,她只需要钻研菜谱、帮带拉提、做好统筹和搭配! 甚至...甚至...若再假假假以时日,她可以带着拉提开“时鲜”的支线铺子、三线铺子,开满整个北京城! 含钏心潮起伏,有些激动。 一呼一吸,再呼再吸,强迫自己平静下来。 平静下来后,便神神道道地拖着小双儿拿着扫帚清理宅院。 小双儿:??? 不是午睡嘛? 第六十八章 完整版涮羊肉 天儿愈渐凉了。 北京城里日日飞出鹅毛大雪,下一整晚,早上出来石板上的雪积得深一脚浅一脚,含钏笼着小双儿给做的双层棉绒袖笼子,踩着革靴,跑出宅子挂大红灯笼。 腊月初八食肆开了试水,“时鲜”小摊儿往日的食客大多都按照单子上的地址找到了东堂子胡同,不是所有食客都吃得起三两银子一餐的档位,也不是所有食客都拿得出两百两银子买一张全年通吃牌,大多愿意花十文钱甚至二十文钱买煎饼和糕点的食客都选择了一两银子一餐的档位,含钏看是熟面孔便发了八折牌,合算下来不到八百钱。 虽说八百钱一顿的餐,不能常吃,可素日里宴客、聚餐,或是手头有了宽裕的银子便琢磨着打打牙祭,吃点好的,便第一时间会想起“时鲜”来。 有几样特色菜是打出名堂的,比如当初惊艳张三郎又恶心了张三郎的火爆肥肠,又比如之后推出的神仙鸡和茄汁松鼠鳜鱼,都是老少咸宜的好菜。 有些实在想吃,却又日日吃不起的食客,含钏想了想,便也接受了单卖。 前提是,您得是一开始便跟着走的老食客手里握着八折木牌子,或是在店内累计花费了四千钱,也就是吃过五顿饭的食客,才有资格单卖打包。 含钏定了个规矩,每日午间和晚间都开门,但每次只招待五桌客人,一桌至多四人,每日只定出三十道外送,多了,她无法保障食物的出品和质量。 手上活钱多了,便不能如心狠手辣宰张三郎一般,以贱作贵,拿个简装的环境无耻地骗张三郎的银子...含钏闭了三日门,托黄二瓜找了靠谱的师傅彻彻底底翻新了厅堂,买了五张精巧刻花的四方桌、八仙过海的鸡翅木屏风、每桌的独凳换成了一看就很贵气的太师椅,在每张桌子间做了些许阻隔,或是立了一扇雕花窗棂,或是挂了一只插着时令鲜花的鸟笼,或是一只大水缸里面澎着新鲜的蔬果。 保证每一桌都有充足的面积和私隐,这是一家高级食肆应当做到的。 含钏领着小双儿去看,问,“现今看上去咋样?” 小双儿环视一圈,憋出一个字,“贵!” 看上去很贵就对了。 实则也很贵。 家居装潢,想贵想便宜都容易,含钏光是翻新厅堂便花了近八十两银子,更别提请珍宝斋掌柜的四处帮她搜寻物美价廉的名家古籍或是旧瓷摆件。 掌柜的听到含钏用“物美价廉”四个字儿来形容挂件摆件,脸面略略有些抽搐。 这个要求太难为人了。 怎么说呢? 这些个东西,物美,价就不廉;价廉了要么赝品要么次品,都丢份儿。 含钏便忍痛又撒了一百两银子出去,换回了一台前朝的笔洗、两幅绢本画儿、三个小的翡翠摆件放在厅堂里摆相。 手艺再好,也得让食客们觉着在这处用餐用得实在、用得心里舒坦。 装潢整上去了,食材也跟着往上走,虽也有鸡子、鲤鱼、豚肉等日常的食材,含钏也往鹿脯、银鱼、翅子这些个名贵食材上花心思,把定价控制在成本的三番儿上。 如今整修后重新开张,含钏称之为试水结束正式对外营业,赶在年前开了食肆的大门。 白爷爷送了三个花篮来,珍宝阁和贾老板也都各送了一个,让含钏意外的胡文和也送了花篮,上面写着“恭喜发财,万事如意”,看上去喜庆极了。 含钏笑着让小双儿把花篮放在门口。 大红灯笼挂在檐角、门上,待夜幕降临,三四人陆续走进“时鲜”食肆,有两个是国子监的读书人,有两位是京津冀最大漕运码头上的管事,来吃过三两次了,也没问今儿个的菜,直接甩了银钱到柜台上,“掌柜,来两个二档餐饮。” 含钏应了一声。 没一会儿小双儿便端上两盏上窄下宽的炉芯,空炉芯里放着火红的炭火,把炉子端上桌后,方才灌入清水、葱段、枸杞、红枣等料子,又折返回去端上两人份的肉。 今儿个一早才宰的本地小山羊。 鲜切羊肉最考刀工,黄瓜条、磨裆、大三岔、小三岔、上脑...一只羊只能片下这几个部位用来涮肉,质地有别,肥瘦各异。 涮羊肉是宫里的吃法,冬天膳房的女使太监聚餐也爱吃这个,可膳房里条件有限,只能是有什么肉便吃什么肉,与其说是吃肉,不如说吃了个热闹。 含钏夹起长箸帮食客涮肉,每个部位涮烫的时间是不一样的,含钏眼疾手快帮着涮了一碟子的肉,又帮忙打了两个蘸碟儿,放了三勺浓香四溢的芝麻酱,点了一滴绿油油的韭菜花儿,其他的啥也没放。 这是老北京的吃法。 可架不住有人有特殊的好口儿。 含钏笑着介绍道,“...也备了蒜泥、辣子油、葱花儿和芫荽碎,您若有喜欢的,您说,儿帮您配。” 漕运码头的食客摆摆手,夹起一片上脑中间裹了慢慢的芝麻酱和一点点韭菜花,送入口中,闭嘴咀嚼。上脑肉略带了几分肥腻,肉香在口中爆开,吃肉是最纯粹、最原始的**。 食客连着吃了两筷子肉,含钏朝小双儿使了眼色。 小双儿手脚麻利地端了一叠白瓷小盖。 里面放了好几瓣晶莹剔透的糖蒜。 含钏笑了笑,“吃了肉,您吃吃糖蒜,很解腻的。” 食客依言吃了一瓣,微微点了点头。 含钏便笑着,“...您若有需要请唤我,爱吃哪个部位的肉,便吩咐小丫头去拿——您的餐食里,鲜切羊肉是吃多少供多少。若是吃肉腻了,今儿个刚做的冻豆腐、新收的茼蒿菜都是好东西,绿豆粉丝也好吃。” 含钏重回了柜台。 涮羊肉锅子热气腾腾的,没一会儿厅堂里冒起温暖的白烟。 含钏笑着低头记账。 风铃响了。 又有食客来了。 含钏抬起头。 哟,真把这儿当食堂的张三郎又来了。 含钏熟门熟路地转头让小双儿上菜和金波酒,一回头,却见张三郎身后还跟着个人。 第六十九章 斑斓叶茶 徐慨低垂着头,避开挂在门廊的风铃与高高卷起的竹帘,面无表情地跟在张三郎身后。 含钏手上的算盘一松,“啪嗒”一声砸在榉木柜台上,腿一软,下意识地想蹲下躲进柜台下的缝隙里。 这是...第二回见面吧? 今生的第二回见面。 头一回是在黑灯瞎火的掖庭,她满面血污,徐慨怕是早已记不住她的样貌了吧? 含钏心头朝自己啐了一声。 怂什么怂! 怕什么怕! 如今她是清清白白开食肆的良家女子,既不是承乾宫的女使,更不是千秋宫的丫鬟... 含钏目光坚定,捏紧拳头狠狠砸了砸柜台木面。 “嗬!你干啥啊!”张三郎吊儿郎当地撇着头,手上把专属于他的刻字木牌舞得虎虎生风,“常言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您这儿关门闭户几日,便换了个大样儿?” 张三郎得意洋洋,“今儿个带了国子监的同窗来吃饭。”斜了脸,同含钏低声说了悄悄话,“真正的贵胄,今儿个的膳食用点心,可别给我丢面子。” 含钏目光复杂地看着张三郎。 这头傻憨憨啊... 您帮着拉生意是好事儿,可怎么就好死不死拉到了徐慨身上了? 若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把煎饼卖给他!若是不把煎饼卖给他,他就不会一路跟到东堂子胡同来!若是不跟到东堂子胡同,后头那阎王也不至于出现在她的地界儿... 果然,古人诚不欺我,生命中所有的馈赠都暗暗标好了价格。 那二百两银子,也不是那么好坑的。 含钏扯开嘴角,艰难地笑了笑,从柜台后边出来,引着二人到窗棂边的雅座落了座儿,盯着张三郎一个人介绍了今儿个的菜式,“...您知道的,分三档,今儿个是涮羊肉打主力,三档的肉有定额,二档的肉畅吃,三档的是一羊两吃,还附赠两份儿小菜并一份羊骨萝卜汤。” 请客吃饭得大气,张三郎把牌子往桌上一扔,“给爷来两份三档餐食,今儿个不要金波酒,直接上时鲜最好的翠玉酿。”转头向徐慨,“今儿个,便陪四皇...四爷喝到天亮!” 还要喝到天亮? 含钏脑袋似被打了一闷锤,憋了半天,“咱食肆宵禁前就打烊了,翠玉酿也不太够,就酿了三盅,恐怕撑不到您喝到天亮...” 似是有一声轻笑。 含钏不敢深究是谁在笑,闷着头扯开一丝笑,将张三郎的话记下来,便回了柜台。 徐慨的眼神落在了一身粗布麻衣、形色匆匆的含钏身上。 割太监舌头、捅贼人眼睛、舍命护葫芦吊坠儿、生机昂扬地在宽街摆摊儿卖煎饼和糕点...所以这个姑娘的最终目标只是开一家食肆吗? 开一间不大的食肆,院子里铺满了鹅卵石和矮子松,门廊处挂着自己串的贝壳风铃,回廊里摆放前朝的字画与精巧的翡翠小件儿,厅堂中沸反盈天,热闹的烟雾直蹿上吊梁,小娘子兴致勃勃地做吃食、酿酒、涮肉、煎饼... 徐慨平静的表情下,心里低低赞了声,有趣。 他不太与国子监众人交际,一则两大热灶在前,无人烧他的香,二则他若与勋贵世家的公子走太近,于顺嫔娘娘,于他自己,都不是好事。 噢。 张三郎除外。 故而张三郎因金乳酥之谊邀他到“时鲜”食肆聚餐时,他想了想便应了。 一是好奇“时鲜”小摊儿短短几个月就做成了食肆,二是当时脑中便浮现出那个小娘子,那双细长上挑的眼睛。 生机勃勃、充满韧劲。 他救了她一命,如今也装作不认识他? 徐慨轻轻挑了挑眉。 “...您很少和同窗外出聚餐吧?”张三郎笑着给徐慨斟了一杯茶汤。 徐慨低头看,茶汤绿油油的。 扑鼻一股奇怪的清香。 张三郎活像半个店主人,热情招待,“这是斑斓叶煮的茶,最南边产出的香叶。味道清淡,吃饭前用来清口的,您先涮涮口,之后餐食入口才是食材的本味。” 徐慨依言,品了一口,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 真是...奇怪的味道。 香气似乎浮在表面,只存在于鼻腔中,入口便消失殆尽。 说是白水也可,说有那么一丝丝甜味也可。 不太好喝。 饶是如此,在张三郎灼灼的目光下,徐慨还是喝完了一盏。 张三郎笑得越发真挚。 到底是谁说四皇子不好相处来着? 不是挺好相处的吗? 张三郎一高兴,开始眉飞色舞地介绍起“时鲜”,“...上回某带去的那盒金乳酥就是出自这家掌柜的之手,您别看她年岁不大,手上功夫很老辣,推出的菜式都是在北京城里见不着的。”张三郎环顾一周,见还没坐满桌,“如今这儿刚刚开业,还没真正做起来,但菜品是真不赖,有几分御膳房、官府菜的味道,可匠气没那么重,比宫里的菜多了几分灵性。” 又想起面前这个是吃宫里的菜长大的,赶忙找补,“不是说宫里的菜不好,而是太求一个稳字儿。太稳了,就失了真...” 还是没找补回来。 徐慨却笑了。 可不是有几分御膳房的味道... 那主厨不就是御膳房出来的吗? 张三郎见徐慨难得地笑了笑,伸手抹了把额头,长舒了一口气。 含钏在柜台后抬头,瞥见张三郎喜气洋洋地冲徐慨比划着什么,徐慨半张脸被挡在了花鸟笼后,只能看到浅浅勾起的嘴角。 含钏低头,抿了抿嘴唇。 梦里徐慨和张三郎有交集吗? 含钏不太清楚。 只是照徐慨的个性,从不重口腹之欲,亦不刻意苛求某人某事,处事做人向来浅浅淡淡,含钏伺候了他这么久,从不知他喜好什么口味、亦不知他有何偏好,到徐慨身死,她都说不出徐慨最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甚至无论她做出什么菜,徐慨都是点头说好,从不下三次筷子。 也未曾在她面前表现出情绪上丝毫的起伏,更别提勾起唇角欢快地笑了。 还是蛮失败的。 含钏垂了垂头。 约莫是身份的鸿沟吧。 一个是天潢贵胄,一个是侍妾通房,他欢快也好,难过也好,他的情绪与想法,她都不配知道。 第七十一章 铁盘羊腿 无论难过,还是快乐。 饭,还是要吃的! 在张三郎炙热的期待中,涮羊肉锅子端上了桌,含钏走过去帮忙蘸料,谁知还没走到,张三郎就热情洋溢地做好了所有准备,还贴心地问徐慨,“您要葱花儿吗?还是辣子油?店里都有的。” ... 简直跟回了家一样自在。 张三郎这样的帮佣,哪里有卖? 她买十个! 含钏站在徐慨身侧一丈远,挑了个绝佳的位置,既完美避开了面对面直视徐慨那张脸,更不用和徐慨有任何眼神接触,含钏觉得很自在,说起话来也恢复了往日的从容,“还有一盘烤羊排,食肆新来了一位西域的帮厨,香料调得很好,客官可以尝尝看,若是吃得惯这个味道,往后咱们食肆也会陆续推出极具异域风情的菜肴。” 徐慨微不可见地点头颔首。 圣人一心想扩张版图,东南边收拾得差不多了,如今等待兵强马壮之机,企图一举拿下北边三十六台吉。如此盛况,唐之后便不复一见,若此举大获全胜,大魏朝干佑帝必定在史书中落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这是往大了说。 若往小了说,这位小娘子的想法是没错的,如若尽数拿下西域,大魏的贸易、经济、经书、文化必定更为开阔,到那时北京城便将囊括进天南海北的人潮,西域菜、东部菜、客家菜...必定将大放异彩。 徐慨满脑子的社稷经济,张三郎眼睛里却只看到了滋滋作响的羊腿。 一只硕大的烤羊腿被盛在特制的铁盘里端上了桌,肉朝下、骨头朝上,铁盘专门在炭火上烧得很烫,肉边上缀着的白油被烤得焦香作响。 拉提把羊腿“咚”一声放在桌子上,于暗淡的油灯照明之下,从怀中抽出一片雪亮的薄刃,横着刀刃片羊腿肉,片得飞薄,然后取出一只雪白的瓷盘,把片得薄薄的羊肉片平铺在瓷盘上,撒上椒盐、辣椒粉、各种香料混合在一起的粉末。 铁盘里淌满了羊肉与散落而下的香料,油被铁盘烫得冒出此起彼伏的小泡沫,散发出一股羊肉香混合各种香料的浓郁的味道。西域菜的香味是带有侵占意味的,迅速蔓延,迅速占领你的鼻腔和大脑。 隔壁桌漕运码头的管事伸过头来看, 拉提切了两盘,做了个请用的手势。 徐慨多看了眼那只薄刃。 张三郎嘿嘿笑起来,“看起来不像西域人啊,扭个脖子,唱首小曲儿来听听?” 拉提脸上一红,垂着头向含钏身侧缩了缩。 含钏看了张三郎一眼,把拉提挡在身后,“西域来的就要人家扭脖子?江南来的就让人家泛舟采莲?若是草原来的是不是还得给您表演一个骑马钻火圈呀?” 含钏语气不太客气。 张三郎一点也不在乎,歪着嘴哈哈笑起来,“您摆摊儿的时候,爷就看出来了,您要当了掌柜的,必定是个厉害护短的。” 含钏感受到了来自身侧的目光,不敢回头看,忙摆摆手,手一请,“羊肉得趁热吃,放凉了膻气。”便快步离开了。 离开后,含钏胸腔里突突跳得厉害。 她就没在徐慨跟前发过火。 准确的说,她很少很少发火。 这一遭,虽不叫发火,却也不太客气。 尤其还是面对非富即贵的憨纨绔。 含钏叹了口气,胸口突然感觉有点疼,坐在柜台里的太师椅上歇了歇,又连吃了几颗疏气丸,慢慢才将气儿顺下来。 漕运码头的管事用完了餐食,一个脸圆圆胖胖的矮墩儿到柜台前划正字儿——如今他正攒着次数,往后好单卖外提,一边儿怪含钏,“您也不早点交待,若知道三档餐食还另加炙烤羊腿肉,咱必定得加钱呀!您看咱是缺银子的人吗?” 漕运码头的人若都缺银子了,那可真是没天理了。 含钏笑着连连赔不是,“您看您说的...” 转头又吩咐小双儿,“去灶屋让拉提烤一纸盒子的羊肉,切前腿上的肉,油脂丰富,烤出来不比羊后腿肉差。” 含钏又笑着给矮墩儿画上了正字儿,顺手拿了块小木牌出来,双手递到矮墩儿跟前,“您次数够了!这是您的木牌子,您收好,往后凭借这牌子餐食八折,酒水九折,另可单卖外包,恭贺您嘞!” 矮墩儿这才倍儿有面儿地接了。 小双儿拎着个掌心大小的纸盒子出来,含钏双手呈交给矮墩儿,“您尝尝,若是好这口儿,往后再来,儿好生给您准备。” 矮墩儿心满意足地接了纸盒子走了。 这一打岔,含钏便忘了那处还坐着徐慨,埋头合计上近些日子发出去的木牌子,普通八折木牌发出去了十三块,特制专属木牌就发出去了一块儿——冤大头正在里面憨吃涮羊肉。 客人陆陆续续吃了离开,里屋张三郎唤了一声,“掌柜的!” 含钏忙应道过去。 桌上摆了二十来盘装肉的空盘子,一整只羊腿子就剩了点儿油渣子。 这战斗力... 张三郎铁定是饿了午膳,晚上打着主意要吃垮她来着... 余光瞥了眼徐慨跟前,含钏一愣。 他吃了两碗蘸料... “给爷炒一份儿饭,掌柜的烦您亲去掌勺。”张三郎脸上吃得翻起潮红,侧眸问张三郎,“您要看着加点主餐吗?”颇为得意,“咱是特制的木牌子食客,您随便点,掌柜的一定做。” 徐慨在里屋听了掌柜的和那矮墩儿的对话,大致明白这食肆的运营规则。 胆子很大,且很聪明。 目标群体是北京城里所有付得起一餐饭三两银子的主儿。 并且还要在这个群体中形容竞争关系,作出紧俏的宾客满盈的姿态。 徐慨抬头,目不斜视且毫不遮掩地看向含钏。 许是酒意,许是灯光,油灯下的小娘子肤色更白了,细长上挑的眉眼似乎散发着琥珀色的光芒,像一束兰草,很淡却很美,美得摄人心脾,美得叫人舒心。 徐慨鬼使神差地开了口,“给我上一碗菌菇肉沫蛋黄汤吧。” 徐慨目不转睛地看着含钏,笑了笑,“若是做得好,爷赏你一块儿掌心大的葫芦玉坠。” 第七十一章 钵钵糕 天刚蒙蒙亮。 挑货郎似是不知疲倦地出现在街头叫卖,叫卖声传得很远,传到含钏的厢房里,模模糊糊只剩下几道声音的影子。 就是这几道声音的影子,在含钏听来,如同电闪雷鸣。 菌菇肉沫蛋黄粥... 去你娘的菌菇肉沫蛋黄粥! 葫芦玉坠... 去你娘的葫芦玉坠! 含钏一个鲤鱼打挺翻起身来,冲到梳妆台,一气呵成翻出今儿个徐慨放在桌上的葫芦玉坠,打开窗棂,一股寒风直勾勾地吹了进来,含钏热血上头,光脚丫踩在地上,把这只葫芦玉坠使出吃奶的劲头扔出墙外。 没听见“哐当”一声,许是路上积了厚雪。 没听见声音,含钏那股热血便尚未消退,伸手便摘脖子上挂着的那只小小的葫芦玉坠,络子戴久了,摘了半天也摘不下来,反倒是那戴熟的络子将脖子勒出了几道红红的印迹。 含钏眼眶一红,热血逐渐从脑袋顶往下退,垂着头把窗棂一关,靠坐在雕花床梁边上,下巴快挨着锁骨了,闷声闷气地拿手背擦了擦眼睛。 徐慨是故意的。 故意点了那碗菌菇肉沫蛋黄粥。 故意又留了一块葫芦玉坠在桌子上。 那次,她给九皇子做了菌菇蛋黄肉沫周,反而第二天收到了徐慨赏下来的葫芦玉坠儿... 而出宫前一天,她命都不要了,也不愿意葫芦玉坠给吴三狗... 当时,是徐慨把她救下来的,许是将这一切都看在了眼里。 徐慨就是故意的,如今又点了她做的菌菇蛋黄肉沫粥,又赏了一块儿葫芦玉坠,他想做什么?想提醒她,她以命相护的东西,是他赏下来的? 还是想告诉她,他知道她的底细,知道她是从宫里出来的,知道她为了不去承乾宫,四处活动才获得了放归出宫的机会? 还是只是单纯想告诉他,他救过她一命。 含钏闷头再抹了把眼睛。 梦里,她看不懂徐慨。 如今,她仍然看不懂徐慨。 她都躲出宫了,这厮还送上门来,展现她看不懂他、两个人压根没话聊的事实。 别人读不懂他在想什么,他会很骄傲吗? 含钏抱着膝盖靠在床梁边,眨了眨眼睛,透过窗棂看向东边,太阳缓缓爬坡,透白的光穿过厚厚的窗棂纸,洒在梳妆台前,有个小小的黑黑的影子出现在窗棂的缝隙中。 含钏定睛一看,是一只橙褐色的六角椿象,张大了翅膀企图从窗棂的缝隙中钻进温暖的屋子里来,逆风持续地吹动它的触角,它仍旧特别努力地向里爬着,没一会儿便爬进了屋子,瞬时消失在不知哪个缝隙中。 含钏把头靠在了梁上,突然平静了下来。 没必要了。 为他哭,为他扔东西,猜他的心意,都没甚必要。 已经是不一样的人生了。 人生会怎么走,走到哪一步,全凭她自己了。 腊月过得贼快,日子一天赛过一天地过,托张三郎和其他老食客的福气,店里日日虽说不能满座,却也每日不开空张,生意多起来,账本子就渐渐多了起来。 买进食材、桌椅、蜡烛、油盐酱醋、以及各项奇奇怪怪的支出是一个账本。 三个人的日用、小双儿和拉提的零花钱、给白爷爷买蔬果衣裳等等支出又是一笔账册。 剩下一本,才是每日营业的收入。 含钏埋下头看账本子,壹貮叁肆伍陆柒... 各式各样的数目,在她眼前乱飞,一会儿飞成了人字形,一会儿飞成一字形... 含钏叹了一口气,把账本子重重合上,从未如此迫切地需要一个账房。 一加一等于二,这个她没问题。 可是一百三十九加四百四十八,再减去五十六,这个...她还不如钻到灶房做八个菜! 含钏算得实在脑仁痛,眯着眼瞅了瞅天气,难得大晴天又没下雪,把账本子往柜子里一锁,吆喝着双儿和拉提两个小的,“走吧,今年最后一天了,咱今儿个闭店,出门逛逛去。” 逛哪儿呢? 含钏本想去走远点,可她一个大的,拖上两个在北京城里自由行进过的小的,往远处走,实在不方便。 从未正经敞开玩过的三个人,迷失在了北京城偌大的地图中。 问了坊口素日交好,卖胭脂水粉的汪氏,汪氏兴高采烈地同含钏说,“去晓觉寺啊!今儿是今年的最后一天,山门一定会开,你可以去吃吃素斋,晓觉寺的素斋还蛮有名气的。”突然想起这姑娘本就是开食肆的,说不准同行相妒,便止了口,换了个说头,“不吃素斋,一年过完了,去摇个签子也好的呀,看看明年的运道。” 这倒是可以的。 含钏想起白爷爷请来为宅子做法事的扶若大师,点点头,去看看大师也是好的。 本想喊上白爷爷,却一想,今儿个宫里有大宴,白爷爷和四喜必定不沐休。 崔氏...嗯...还是算了吧。 含钏便租了辆牛车,带着两个小的,一路出了煦思门。 含钏和小双儿拿羊毛毯子裹得严严实实的,留下拉提露出大脑门子坐在牛车板子上吹冷风。 拉提不会说话,看着含钏和小双儿厚实的毛毯,再摸摸自己啥也没有的脑袋瓜儿,嘴角一撇。 小双儿哈哈大笑,“你是男孩子,拿个毛毯子盖脑袋,该被人笑话了!” 含钏也笑,一边笑一边告诉小双儿,“不许欺负拉提。”翻了翻包袱,扯出一条颜色鲜艳的绸巾,“围上吧,好看着呢!” 太红了... 像中原的红盖头... 拉提看向自家黑心掌柜,再看看狐假虎威的小双儿,黑着脸把丝巾往回一扔。 建立在别人痛苦上的快乐是双倍的,含钏和小双儿笑得更大声了,空气中充斥着愉悦的气氛。 欺负人,真好玩。 含钏美滋滋地想。 晓觉寺不太远,正如汪娘子所说,山门大大开着,沿路都有小摊儿小贩卖吃食、佛珠、对联、前朝的古画... 前朝的古画? 含钏一问价钱,才十五文一张,以她浅显的眼光,压根看不出和如今她挂在厅堂里几十两银子一张的画儿有甚区别啊! 亏了亏了。 含钏一阵心疼。 给两个小的一路买着吃食上山,小双儿喜欢吃钵钵糕,小小的扣碗里装着糯糯的米糕,米糕里还夹着红枣、红豆、瓜子仁儿等吃食,甜甜稠稠的,小双儿一口一个。 到了寺里,小僧侣告诉含钏,扶若大师闭关了,三个人便供奉了香火又一路吃着下了山,牛车是租的一整天,牛车刚过煦思门,为抄近路,走在一个狭窄的胡同里。 前头围了许多人看热闹,含钏耳朵尖,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第七十二章 松木香 含钏带着两个小的下了牛车,照一天的工钱付给了牛车师傅。 前头吵吵嚷嚷的,一阵压抑抽泣的哭声,几阵尖刻的叫骂,还有旁边一团儿劝和的声音。 含钏身形纤弱,牵着小双儿,左挤右挤挤进了人圈里。 待看清是谁,含钏张大了嘴。 钟嬷嬷! 浣衣局的钟嬷嬷! 出宫时钟嬷嬷可是穿着缂丝湘绣单衣出的宫,如今却一身粗布衣抱着一个小小的包袱裹子站在胡同里。 哭的是钟嬷嬷。 发出尖刻叫骂声的,正是那日到定己门前接钟嬷嬷出宫的口中的“莲妹”。 含钏手紧了紧,指甲刻进了掌心的肉里,她现在都还记得当时出宫钟嬷嬷唤“莲妹”的声音里,藏着多少欢喜和乡愁,藏着多少如释重负,藏着多少苦尽甘来的解脱。 如今...如今...这是在做什么?! 莲妹冲上前去扯钟嬷嬷的包裹,口中仍旧骂骂咧咧的,一双眼通红,眼珠子都落到了那包裹身上,撒着泼,“姐姐,您风风光光从宫里出来,如今您外甥找着门路去国子监读书了,您怎么就不能拿银子出来支柱您外甥读书了!?姐姐,您心好狠啊!” 含钏看向莲妹。 和钟嬷嬷相似的脸、相似的五官,却比钟嬷嬷年纪小很多。 紧跟着便有个肥头大耳的彪形大汉从门里蹿了出来,看年纪许是那莲妹的郎君,见钟嬷嬷要走,直接横跨上前,从侧面堵住了钟嬷嬷的路。 两口子一个拽着包裹往回拖,一个挺着肚子往里赶,一对豺狼虎豹,配合得当。 钟嬷嬷压在中间,紧紧压着后槽牙,既不是放大声音哭,更不四下求援,便只死死拽住包府裹子,显得极为渺小且可怜。 这是宫里老人儿的习惯了,绝不在外人跟前露怯示弱,连哭也是打掉牙齿和血吞,决不让旁人看笑话。 钟嬷嬷多倔气的一个人,想当初叼着一支又细又长的水烟杆,站在桌子后面,烟杆子一抬,小宫女儿便跑来跑去地伺候她... 含钏气极了,紧抿了嘴,四下埋头找了找,见胡同夹缝里塞了一根手臂粗的柴火棍子,拎起裙摆一把将柴火棍子从缝隙里一把抽出。 “啪!” 含钏双手拿着木棍子,恶狠狠地打在了门口蹲着的那只石雕兽背上! 木棍子应声裂两半! 众人手上动作都停了。 看戏的四处找声音源头,拽人的抬头一愣神,抢包袱的瑟缩了一下,见是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紧跟着便挺起胸膛来,一下子便嚷嚷出声,“干啥干啥!抽我家门口干啥!死小孩儿!赔钱!” 跟着那彪形大汉寻声看了过来,撂撂袖子迈着外八朝含钏走来。 含钏衣角被拉提一拽,拉提一下儿冲到了含钏跟前,手里捏着那只拿来切羊腿子肉的匕首,眼神陡然大变,如一只草原被逼到绝境的小兽,又如护食的鹰隼,眼神狠戾且阴辣地死死将那彪形大汉盯住,大有只要他敢继续上前,手上寒光大射的匕首,便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架势! 那彪形大汉被唬住,在原地踱了踱。 钟嬷嬷也看见含钏了,忙别过脸去。 莲妹躲在大汉身后叫嚣,“哪儿来的小兔崽子!在人家门口撒野!”见人越围越多,双手一捧,“散了散了!都是家务事儿!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同我自家姐姐拉扯开来,你们瞧什么热闹!” 含钏紧紧抿住嘴唇,看也不看那莲妹,径直走到钟嬷嬷跟前,依着原先宫里的规矩,同嬷嬷行了个大礼,“许久未见您,给您行礼问安了。” 钟嬷嬷两行眼泪一下子砸到地上。 含钏转头便把莲妹拉拽住钟嬷嬷包袱的手扯开。 含钏是拿菜刀的人,手上力道重,手捏住莲妹的虎口和小拇指根儿,那莲妹顿时惊叫连连,另一只手在空中四处哗啦,“杀人了杀人了!郎君,快报官!快快!” 含钏笑了笑,“报!谁不报,谁是孙子!” 头一偏,看向小双儿,“去!租个牛车跑得快些,去京兆尹报官!请胡大人来,就说宫中放归出来有头有脸的嬷嬷被人拘禁,还遭贼人偷窃盗窃财物!” 小双儿埋头往外冲。 那大汉赶忙去追,可这处自家婆娘又叫得吆喝翻天,那小兔崽子拿着匕首一副要吃人的模样,他一时间不知该往哪处去! 围观众人都是知根知底的,指指点点地戳在这几个人脸上。 钟嬷嬷满手青筋,指头颤颤巍巍地抹了把眼泪,把含钏摁住,低声道,“先进去吧...”闹得太大,围观的人太多,她倔气了一辈子,就没这样丢过脸,叹了口气转头看向自己的亲妹妹,“你和阿良也都先进去,咱们坐下来,心平气和地把事情掰扯清楚。” 莲妹和那个叫阿良的大汉对视一眼,看去报官的那小丫头已经冲出胡同了,眼珠子转了转。 进去也好。 姐姐一直好糊弄,就算如今有了出头的,三两句软话便说下来了,日子不也继续过? 如今留在外面丢脸,小宝学业还要不要了? 莲妹和阿良手一放,转了笑,“是是是,姐姐,咱们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咱们先进去说明白,别叫外人看笑话了。” 含钏跟在后头,拉提手里的匕首和凶狠的眼神叫两口子脖子一瑟缩,不敢说话。 这宅子很新。 不大。 进来就是厢房。 空气中弥漫着过节前熏肉的松木香。 含钏抿着嘴,一路跟到厅堂。 这闲事儿,她管定了。 从小秋儿、到双儿,她醒转过来,管的闲事儿挺多。 小秋儿是她梦里的执念。 双儿是因为她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一个小姑娘死在雪地里。 钟嬷嬷... 含钏看向钟嬷嬷佝偻的背。 钟嬷嬷是个好人。 润物无声地照拂着浣衣局上上下下三百来个姑娘。 含钏后来才醒转过来,梦里的小秋儿为什么会死? 因为,钟嬷嬷出宫了,浣衣局的二等太监上了位。 太监好人稀。 长乐宫崔大海的徒弟馋小秋儿,却一直未能得手,或是如今生这般,在内宫守株待兔凌辱了小秋儿,又怕东窗事发,索性联合浣衣局当事的太监用二十下板子谋了小秋儿的命。 第七十三章 那壶芝麻糊糊 这些都是含钏夜里突然被噩梦惊醒后,自己琢磨出来的。 她一直很好奇,按照钟嬷嬷的脾性,是不可能因为小秋儿洗坏了一件衣裳,便要了她命的。 浣衣局前二十年,都未曾出现过将女使打板子打死的先例。 偏偏小秋儿死了。 后来她在宫门口看见了同样放归的钟嬷嬷,突然明白了——为什么小秋儿会死?因为照拂着这群可怜姑娘的嬷嬷,出宫了。 今生,她提着新磨的芝麻糊糊去求钟嬷嬷关照一下被恶狗盯上的小娘子,钟嬷嬷面上没说什么,却力排众议立了浣衣局女使“出门成双不成单”的规矩,为此还得罪了二门的管事和掖庭的总管... 含钏面上神色分毫未动,心头却波涛翻涌。 在宫里,看惯了吃人的狗,偶尔见到一个人,便如见到一尊佛。 小娘子轻轻抬了下颌,坐在了钟嬷嬷身边。 钟嬷嬷向她投去一束目光。 含钏回过头,和钟嬷嬷对视一眼。 这个小娘子...和在宫里的时候不一样了... 这个念头在钟嬷嬷的思绪中一闪而过,紧接着就被尖细的声音拉拽了回来。 “姐姐,您别动不动就说要走,偌大的京城,您能去哪儿?”莲妹手指节敲在桌子上,一下一下地极其富有节奏,“您出宫的时候,可是填的投奔妹妹,若是离开了我,您这算是欺君之罪。” 含钏笑了笑。 莲妹一眼便看见了含钏嘴角挂着的讥笑,又忌惮她身边立着那只饿狼一样的崽子,到底忍了忍,冷哼一声,“这姑娘也是宫里出来的吧?我能理解您觉着姐姐受委屈了,可您也别不分青红皂白地偏帮偏信吧?这天寒地冻的,又是腊月三十儿,姐妹间拌了嘴,老小老小的姐姐要出走,我就算是拦人的方式不对,说的话有错,您也不能上来就喊打喊杀,报官了事呀!” 钟嬷嬷看了亲妹一眼,闭了闭眼,轻轻舒出一口长气。 “既是姐妹之间的事,你扯别人作甚?”钟嬷嬷声音很轻,气力很弱。 莲妹和阿良对视一眼,撇撇嘴,没说话了。 钟嬷嬷抬头看了看这小宅子的厅堂,嘴角扯出了一丝苦笑。 一个小宅子、一处幽僻地、三两蔬果瓜... 她在宫里沉浮数十载,用尽心力地敛财、攒钱,就是为了出宫的这一天。 如今宅子有了,银钱有了,幽僻地有了,却都不是她的。 钟嬷嬷紧紧攥住自己仅存的那只包袱裹,“你说要给小宝买一处宅子成婚,户主不能写我,因我与小宝只是姨甥,若我百年之后,这宅子过不到小宝头上去,我想了想便也应了,户主便落成了小宝的名字;你说小宝要读书,要走国子监的门路,一拿就是三五百两的银子,我也应了;你说阿良要做生意,家里却没本钱,找我借一百两银子,算是我入股往后能分红,我连欠条都没要你打,全都应了下来...” 钟嬷嬷深吸一口气,手用着力,手背青筋暴起,“如今你说小宝还要五百两银子找门路漏题科考,我实在是没钱了...这包袱里都是我的棺材本儿了呀!” 含钏别过头去,悲悯地闭了闭眼。 很多宫人都是如此。 很多老宫女都是如此。 宫里机关算尽,聪明一世。 出了宫,却被家人予取予求,有的是费尽心机攒下的银钱被家人诓骗得一干二净,有的是二十三十岁出宫,刚一出宫便被家里人蒙上红盖头塞进轿子里,随随便便嫁给鳏夫、残废、傻子... 在宫里躲过的劫数,全都应在所谓的“家人”身上。 知道防备日日相见却无亲无故的外人,却对几十年未见的“血缘至亲”掏心掏肺。 钟嬷嬷如此精明的一个人呀... 莲妹的声音比钟嬷嬷更尖更厉,“姐姐,这些可都是您点了头,自己愿意的!”一下子站起身来,“您十二岁入宫,家中老父老母尽是妹妹照料,您可曾出过一份力?妹妹因家中贫困,拖到二十四五才得以嫁出去,和打零工的夫君住在茅草屋里,您可曾帮扶过半分?如今不过是借你一点银子,你就这个模样!你且记得,你膝下无后,你死了,可是小宝给你抬棺捧香的咧!” “啪!” 含钏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抬了抬眸子,“那便把外甥过继到钟嬷嬷名下,改姓钟,这就去官府备案!往后小宝给钟嬷嬷养老送终,若服侍得好,这偌大的家产、钟嬷嬷的私房定然少不了他的!” 独子过继... 阿良眼神一瞪,冲口而出,“放你娘的狗屁!” 含钏温温和和笑起来,“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您这算盘打得,是既要套着狼,还要孩子是自己的——做人呀,不能这山望着那山高,什么都想要,吃相太难看,会被打。” 阿良气得跳起来想揍含钏。 踢踢踏踏,一阵匆忙的脚步声。 紧跟着小双儿气喘吁吁地带着身穿六品官服的胡文和入了厅堂。 见含钏真请了位官爷来,莲妹阿良两口子腿一软,即刻跪倒在地。 含钏和钟嬷嬷是宫里放归的女使,照律法,不跪五品以下的官儿——别忘了宫里头的女使跪的是谁,若放出宫了便谁都跪,岂不是落了天家的脸面。 钟嬷嬷起身福了福礼。 含钏笑了笑,“胡大人,您来了。” 胡文和环视一圈,“嗯”了一声,见膀大腰圆的阿良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又想起刚才路上那小丫头绘声绘色地描述,“...那男的跟头,张嘴就是咆哮,抬手就是一阵风,既不准那位年老的放出宫的女使离开,也不许咱们掌柜的离开——咱们掌柜的瘦胳膊瘦腿,小拉提见人就脸红,怕都不是那男的下饭菜呀!” 厅堂里瘦的瘦,老的老,小的小。 就这男的最唬人。 胡文和鼻腔出气,哼了一声,“天家放出来的女使,纳归京兆府尹管制,若违律乱法,也自有京兆府处置。尔等庶民好大的胆子,竟敢私自拘禁两位放归的女使!按律当处杖三十,罚二百银!” 第七十四章 不能入菜的金鱼 庶民对官差有天然的畏惧。 尤其是这豺狼虎豹两口子,昧着良心讹了姐姐的钱。 本就是惶惶的。 如今胡文和身穿绣着彪的六品官服,腰间佩刀,气势汹汹而来,二人的气势又再弱了三分。 莲妹和阿良一下子瘫坐在地上,莲妹当即嚎哭起来,“青天大老爷!青天大老爷诶!您可别信这小姑娘一面之词呀!这是妾的姐姐呀!亲姐姐呀!啥叫拘禁?” 女人在地上撒着泼,男人惊慌失措地看向钟嬷嬷,膘肥体壮地挪到钟嬷嬷身侧,“姐姐,都是一家人,您若想要小宝过继,那咱再商量商量也成...” 含钏看向钟嬷嬷。 若真过继了个儿子,也行。 照大魏律,过继同亲养,若儿子拜官入仕为母亲挣得诰命,亲母是没资格得封的。若过继的儿子不尊长辈,忤逆不孝,不赡养不尊重,按律法是要处重刑的。 甚至这宅子如今不是那外甥的户头吗? 那外甥若过继成了钟嬷嬷的儿子,这宅子,钟嬷嬷便可随意处置,是要卖还要是赁出去,若那外甥敢说一句不是,立马便可开衙门递诉状! 钟嬷嬷摇摇头,看向莲妹,“我不要过继。” 神情失望透顶,“我要你儿子做什么呀?我攒着钱投奔你,见你居棚屋、无长足,我这个做姐姐的心不痛吗?你却偏偏拿捏住我的心软、我对你的亏欠,对你的可怜,一而再再而三地讹钱要宅子要地...我如今只想出这个家门,往后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什么宅子什么银子,都当我丢水里了罢!” 莲妹和阿良当即大喜! 得了得了! 既不用投狱,又不用抛掉宅子,虽那老太婆一定还存有私房,可也得留条命来掏啊! 胡文和看向含钏。 小姑娘气闷闷的,像一只吃撑了的金鱼。 两腮鼓鼓的,气呼呼的,挺可爱的。 只可惜金鱼不能入菜,否则一定挺好吃的。 “不行。”含钏声音低低的,手紧紧握住凳子把手,看向钟嬷嬷,“宫中的凶险浮沉,掖庭里更不是善与的地方,您苦熬慢熬几十年,就挣了这么些钱出来。若妹妹妹夫懂事善良,您把宅子和钱留给他们,倒也是人之常情。可一个如狼,一个如狈,您用您半生的心血去填他们永无止境的**,您不亏吗?” 钟嬷嬷看着含钏,浑浊的眼睛里有泪光。 那男的一下撑着板凳起了身,恶狠狠地嚷起来,“苦主都不追究了!你个小姑娘还在这处煽风点火,你出了这个门小心着点儿!老子整不死你!” 胡文和皱眉,正欲开口,却听“啪”的一声。 那男的被人从背后踹了膝盖,单膝落地,一下子砸在了地上。 露出了一张白白净净却阴鸷狠戾的脸。 嗯... 胡文和看向带他来的那丫头。 这就是你说的见人就脸红的小拉提? 含钏笑了笑,“您说话儿仔细些,官大爷就在跟前呢!” 与钟嬷嬷对视一眼,心里叹了口气,若钟嬷嬷想闹大,直接报官就是,何必抱着包袱自己出门呢?伤了心是一则,到底顾忌姐妹亲缘又是一则吧?含钏声音压得低低的,“银子,怕这两口子已经挥霍得差不离了,那些银子若无凭据,便是真打到官府,也不好办。只是这宅子...” 凭啥把宅子留给这两个泼皮无赖! 含钏起早摸黑,手都起了茧,才攒下一处落叶归根的宅子。 这两个扒在钟嬷嬷身上吸血,就能住上这样好的宅子? 呸! 含钏极不平衡。 他们空口白牙,压根就不配住! 钟嬷嬷拍了拍含钏的手,枯槁的手微微发颤,喉头哽咽着说不出话,“你做主吧...都交给你做主了...” 含钏转过头,“宅子,咱们得去官衙立刻过成钟嬷嬷的名字,银子就算不要了,过了名字,你们今儿个就出去住!从此之后,若你们还认这个姐姐,便逢年过节地拎点好东西来看望,若不认了,那咱就一刀两断,就算是奈何桥上撞了面,也认不识!” 莲妹和阿良对视一眼,莲妹咬咬牙,蹬地一下起了身! 什么官爷! 什么衙门! 谁拿她宅子,她跟谁拼命! “不行!”莲妹斩钉截铁,破釜沉舟道“宅子就是我们家的!本就是我们家买的!看姐姐出了宫可怜,这才把姐姐接过来住!你左一口大魏律法,右一口大魏律法,我都不晓得!我只知道,宅子写了谁名字,就归谁住!这宅子写的是我家儿子的名字,我就得住这儿!谁爱搬谁搬!” 让她继续回棚屋住? 下辈子吧! 就算罚杖责,罚流放,也休想把宅子收回去! 莲妹一副鱼死网破的样子。 胡文和看着含钏,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算是佐证了女人的说法。 含钏紧紧抿了抿嘴。 如此颠倒是非黑白! 当真...当真是不要脸! 请胡文和来也是这么个结果,去官衙也是这么个结果——户名挂了别人的,再想拿回来便难如登天! 本想借胡文和的官威吓一吓这两口子,顺理成章拿回宅子,如今这样看来,再纠缠下去,也只能打打嘴巴仗了! 从长计议吧! 含钏情绪在喉咙口里闷了闷,扶起钟嬷嬷,吩咐小双儿,“把钟嬷嬷的东西、物件儿全拿好,咱一件儿不落的,都得收拾好!儿带嬷嬷回家!” 那莲妹还想拦,可看了看自家老姐姐垂下的手和浑浊的眼睛,到底将胳膊放下了,窘然开口,“若姐姐还想回来,回来便是...”眼睛滴溜溜地转了两圈,“我这亲妹妹都不行,难不成那外人就行了?姐姐,您眼睛还得亮堂点儿,妹妹我到底给您留了棺材本儿。外人若将您棺材本都骗光,您别回来哭!” 含钏扶着钟嬷嬷往出走。 钟嬷嬷停了步子,扭过头,狠狠一声“啐”,“我死在外面,也不脏你眼!” 含钏有些难过。 与其说钟嬷嬷是恨毒了,倒不如说她心冷了,心死了... 挺心寒的。 家人不是东西起来,更坏。 含钏捏了捏钟嬷嬷的手心,轻声道,“您放心吧。这宅子,不能就这么便宜了这家人。” 第七十五章 炙烤乌鱼子 又租了辆牛车,两个小的并一个老的坐在车上,胡文和同含钏走在路上。 回了家,天边都染上了一层金灿灿的薄雾,含钏暂把钟嬷嬷安顿在了自己的正厢房,又进灶屋煮了一碗润肺顺气的白萝卜鲫鱼汤,鱼是小双儿现跑集市买的,取了鳃和内脏,在油锅里先煎得两面焦黄,再加入热水和萝卜,等出锅时再撒上葱花,看起来诱人食指大动,闻起来也香香的。 钟嬷嬷喝了汤,便睡下。 含钏留胡文和吃果子致谢,胡文和从小瓷盘里拿了一块做成芙蓉花样的绿豆糕,拱手告了辞,“...还当着差,下回来叨扰。宅子的事儿,你先毋慌,总有办法,我去问问相熟的状师摸一摸底儿。” 含钏笑着应了,胡文和在京兆尹当差,门路比他们多。 “那烦请您问问,倒不是心疼宅子和那点钱,就是觉得心里堵。”含钏说着。 胡文和能理解,那两口子确实气人,若不是官服在身,他必定上去抽那两口子两巴掌,可节气当头,这话不能赶着说,便看了看门廊口挂着的大红灯笼,“恭贺您新春大吉,新年大喜!” 今儿个是年三十儿。 含钏回了个恭贺,“同贺同喜!” 年三十儿关门闭户,四处都不开张。 钟嬷嬷累了很些日头,睡下去了中途就没醒过。 含钏和两个小的在院子里轻手轻脚地做着年夜饭,食材是昨儿个准备好的,没甚特别珍贵的食材,多是鸡子、羊肉、鸭子这些个常见的市场货,只有四条熟成后如蜡蜜般的乌鱼子是难得好货。 这是十月份时,含钏在东郊集市买乌鱼的意外之喜,剖肚打开,两条金灿灿的鱼卵让含钏食指大动,码盐腌制,重盐渗透,重压脱水,风味便逐渐转化为如火腿般厚重的口感。 含钏力拔山兮气盖世地掀开压住乌鱼子的石块,得到了四条浓香褐变的硬邦邦的好东西。 小双儿伸头来看,蹙了眉头,“这是啥啊。” 含钏笑着拿将四条乌鱼子浸泡在高粱酒里,把膜皮撕干净去腥,放在旁边备用,“这是乌鱼的鱼卵,是嘉义那头的吃法,好吃着呢。” 小双儿艰难地吞咽了下口水。 天色渐渐黑得如稠墨一般,含钏让小双儿去隔壁铁狮子胡同瞅瞅白爷爷和白四喜下值了没,没一会儿门口便有“咚咚咚”几声跺雪的声音。 含钏迎了出去,白爷爷领着白四喜,后头跟着臊眉臊眼的崔氏。 “您可算是来了!” 含钏笑着把白四喜手里的竹篮筐接过去,喽了眼筐子里,撇撇嘴,“还以为是啥好东西呢!结果就是几颗竹笋子!” 白爷爷熟悉的巴掌一把拍到含钏后脑勺! “不识货的狗东西!这啥!睁大你的狗眼好好瞧瞧这是啥!”白爷爷巴掌又挥下来了,“出去别说是我老白头带出来的徒弟!” 含钏笑眯眯地捧了捧后脑勺,拿出来仔细瞅了瞅,“哟呵”一声,“您这些日子有点排面呢!黄泥拱都截得下来?” 黄泥拱是一种非常珍贵的笋。 它的肉质比任何笋都更为细腻脆爽,本是春天才能得的好东西,只是大魏幅员辽阔,北边冷得结冰时,南边还暖暖呼呼的,又用冰窖藏着快马加鞭运到京城... 这东西少见的很。 一座山就那么三四头。 更甭提一路的车马颠簸。 白爷爷颇为得意,跟着含钏往里走,“淑妃娘娘这些日子,胎养得好,爷爷我做什么菜,淑妃娘娘都说好吃,这东西还是淑妃娘娘赏下来的。” 含钏笑起来,“您做的饭,是做到淑妃娘娘胃口上的。” 两个人在前头并排走着。 崔氏跟在后头,埋着头不着痕迹地打量这宅子,拽了拽白四喜的衣角,凑过头去轻声道,“你先头说,这宅子是凶宅,才叫钏儿捡了大便宜的?” 白四喜点了头,随口道,“好像是,爷爷还请了晓觉寺的大师来做法事。” 崔氏眉眼低了低。 心里恶狠狠地“啐”了一声。 看这宅子的布局结构,再看看这些个雕梁画栋,再看看摆在外面的瓷器字画... 公公还说这丫头是撇干净银子出的宫! 是个屁! 不知道还藏着多少私房! 卖饼子能赚几个银子?! 就卖了那么几个月的饼子就挣出了一套宅子! 崔氏手紧紧攫住帕子,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抬头问儿子,“我瞅这厅堂里就摆了五张桌子,是不是往常生意也不太好呀?”四周看了看,桌子与桌子之间还隔了隔断,离得忒远了,就这还想赚钱?崔氏想了想,“如钏儿实在赚不了钱,还是劝她把这宅子出手卖了,凶宅经了手,价儿能涨不少,她想开馆子,就在咱们家也能行呀...我把院子收拾出来,给她摆桌子。” 白四喜快被亲娘的小算盘呛出泪来了。 把这儿卖了,回铁狮子胡同? 在自家小院里开食肆赚钱? 那是算含钏的掌柜的,还是他们白家是掌柜的? 白四喜摆摆手,不耐烦道,“人家生意好着呢!照餐位收费,一个人三两银子一餐!您别打这些个挨千刀的主意,爷爷今儿个带您出来过除夕吃年饭,便是变相地解了您的足,您若再不安分,甭说账本子要给您收了,爷爷指不定要做什么呢!” 做什么! 能作甚! 还能休了她不成! 崔氏紧紧抿了唇。 拉提和小双儿在大柿子树旁边支了个竹棚子,烧了铜炉和火炕,小双儿亲亲热热地凑去和崔氏说话,却被崔氏当做自家丫鬟使唤,一会儿让小双儿给她倒茶,一会儿嫌茶水冷了,一会儿嫌茶水烫了,主子的谱儿摆得比宫里淑妃娘娘还足。 含钏索性把小双儿叫了进去。 白爷爷背着手在后面看含钏做菜,见含钏把四条乌鱼子架在火上炙烤得泛起一层黄白的小焦面,又斜刀将乌鱼子切成薄薄的蜜蜡状的东西,一左一右叠了带辣味的白萝卜片和萝卜苗,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手上功夫没懈怠,三两银子一个人,这个价儿,能收。 第七十六章 鲅鱼饺子 拉提搬了个大木桌子在竹棚子,含钏手脚麻利地置好四冷四热八盘前菜,剥了白爷爷带来的黄泥拱,从屋檐下取了一块熏得滴油的土腊肉,大刀切薄片,笋片的清香混合腊肉特有的熏制香气与猪肉所蕴含的丰富的油脂香,一点其他的料都用不着放,便可成菜上桌。 又拿油滚了油酥鸡,蒸了八宝糯米鸭,片了一道皖鱼鱼生,炖了两只酥烂的猪蹄膀,煮了个蛋饺菌菇锅子。 拉提上手,烤制了半扇羊。 最后含钏煮了半斤茴香肉馅饺子、鲅鱼饺子和玉米虾仁馅儿的饺子。 饺子皮儿也是认认真真想的方儿,茴香猪肉的是绿油油的饺子皮儿,是那菠菜舂成了汁儿和面,鲅鱼饺子是拿胡萝卜汁儿和,玉米虾仁儿的饺子皮儿是黑色的,用黑米泡水打成了浆。 除夕的北京城,每家每户的烟囱里都飘出充满香气的白烟。 不吹牛皮,“时鲜”家连飘出的白烟,都是北京城里最香的那一股。 三色饺子一端上桌产,白四喜“哇”一声,“您这手艺、这心思,去御膳房也不亏!圣人最喜欢这些个稀奇古怪的菜式。今儿个御膳房甲字号的厨子把咸蛋黄洗净后塞进叉烧肉里,切成小块儿小块儿的,圣人连夹三筷,刚摆了筵,掖庭管事冯公公就过来赏了那师傅二百两银子。” 还是御膳房挣钱,有前途。 一道咸蛋黄叉烧便挣二百两银子! 含钏想了想,心里默默把这道菜式加进正月间的食谱里——噱头都想好了,新式宫廷菜,三两银子让你品尝贵人最爱的味道。 一大桌子热气腾腾,含钏往正房看了看,灯还熄着,便扣了扣门,“钟嬷嬷,请您起床吃年夜饭了!若是普普通通一顿饭,钏儿一定不扰您。可年夜饭得吃,一年尾一年头,这顿饭得吃好才行。” 白爷爷大刀阔斧地坐着,蹙了蹙眉,看向正房。 没一会儿,“嘎吱”一声。 钟嬷嬷开了门,两鬓间的头发抿得紧紧的,已然换了身喜字不断纹的衣裳,与下午简直判若两人。 白爷爷见是钟嬷嬷,一点儿没意外,哈哈笑起来,撑着拐杖,把正座让了出来,“您请上座!” 钟嬷嬷看了看这满院子热热闹闹的人气和大家伙亮晶晶的眼神,心下很动容,抿了抿唇,朝白爷爷拱了手,“白爷您安好。”也未推辞,跟着便入了座。 见众人坐齐了含钏挨个儿介绍了菜式,摘了些吉祥的名字,“鸿运当头-猪头糕,喜气洋洋-烤羊腿,金玉满堂-笋片咸肉煲,年年有余-皖鱼脍...”介绍完后,便拱手向白爷爷讨红封,“师傅,贺您万事如意,一日更比一日好,一年更比一年强!” 白爷爷乐呵呵地递了只厚厚的红封过去。 白四喜也跟在含钏后头先要自家爷爷的红封,又把腰一弯,双手在含钏跟前一摊,“师伯,贺您福如东海,来年貌若海棠三分娇,撑眼来把郎君找!” 呸! 不要脸! 为了个红封,竟折腰叫师伯了! 一边催婚,一边恭贺,还想不想要红封了? 含钏一个红封拍在白四喜手上,“好说好说,都是徒子徒孙,你好我好大家好!” 大家伙都笑起来。 一顿饭吃得极欢快,皇城那处响起三声震天的礼炮,下一瞬,东边的天际便亮了起来,上千朵烟火冲上黑黢黢的天儿,炸开成花样儿、爆竹样儿、各色花团锦簇,一朵接着一朵,天家似乎在用喜庆且热闹的烟火在向万千臣民宣示着大魏国力之昌盛,民众之富足,天下之太平。 含钏仰着头看向天空,嘴里还嚼着一只鲜美多汁的鲅鱼饺子,闭了眼睛把烟火当星辰许愿。 一愿挚友亲朋身体康健。 二愿“时鲜”食肆生意兴隆。 三愿... 含钏睁开眼,算了,没有三愿了。 就这两个愿望能实现,已是上天垂怜了。 若再多,便太贪。 鲅鱼饺子的味儿好极了,热腾腾的一口吃进嘴里,一咬便爆出鲜美的汁水——此乃含钏必杀技,放了一小块儿掺了虾米的猪皮冻。 含钏点点头。 正月里可将饺子放进食谱,既应景也方便,大家伙儿还能吃得开开心心的。 她不知道的是,五里外,穿过定己门、钟武门,越过数层红墙和一整支金吾卫、羽林卫,在承乾宫中,徐慨也正吃着一只鲅鱼饺子。 只是,这只鲅鱼饺子,面皮儿稀软,内馅儿粗糙,倒不是说不好吃,只是约莫不是现吃现包,吃进口总有些鱼肉发涩的味道。 徐慨吃了一只便冷冷淡淡地放了筷子。 顺嫔和贴身女使采萍对视了一眼,“不好吃?” 徐慨抬了头,“还行。” 只是味儿还能再改改。 若是其他人做这鲅鱼饺子,许不会把鱼肉打得这般细,多半是将鱼肉一半舂细,一半保留颗粒感,这样口感才会比较丰富。 徐慨想着想着,却笑了笑。 他竟也对吃食评点得头头是道了。 见儿子笑了,顺嫔鸡皮疙瘩起了一胳膊肘,再次与采萍对视一眼,决定不纠结于这盘倒霉的饺子,直入正题,“...前头宫宴上,圣人说要给年长的几个划府了。你、老大、老二、老三年岁都差不离,恐怕是一批的,若有想法儿尽早说说看,母妃也好去找皇后娘娘说项。” 顺嫔怕儿子听不懂,决定再说直白一点,“搬出宫去,下一步便是议亲了。咱们承乾宫虽位份不显,却也不能什么也不知道。” 议亲? 徐慨蹙了蹙眉头。 “儿子还早。”徐慨手板正地放在膝盖上,冷静分析,“大哥暂且不提,二哥是嫡次子,圣人虽如今未定下储君之位,却是众望所归。二哥的亲事必定在我之前,贵妃娘娘向来要三哥紧随其后,必定咬住父皇不放,操心完这两个哥哥,我的亲事才能提上议程。” 那恐怕是两三年之后的事儿了。 只是出宫开府,倒是迫在眉睫。 毕竟成年的皇子日日进出宫闱也不像个样子。 徐慨沉稳地喝了口热茶,茶盖子将上下沉浮的茶叶摁下,轻轻抬了抬眉,“有风声,皇子府邸划分在哪几个坊口吗?” 第七十七章 一匣子茶叶 跟儿子说话,便如私塾答题。 不知道先生的问题,会突然跳到何处。 简直叫人防不胜防。 真不夸张,顺嫔觉得她和圣人说话都没这么小心翼翼过。 圣人虽风流多情,却温柔似水,对女人从未红脸歪眉过。宫里这么多女人,圣人许是见一个爱一个,爱一个扔一个,可...他在爱的时候很认真很温柔很专一呀...亦从不吝惜关怀的话语、温柔的眼神,哦,当然还有金银玉器如山般的堆砌。 顺嫔看了眼儿子棱角分明却冷清安静的侧面。 她家这阎王,可真不知是随了谁呀! 顺嫔努力回想,“...似是划了四处前朝罪臣的府邸,两处在崇文坊金鱼胡同,一处在后海的景儿胡同,一处挨宽街很近,就在东堂子胡同背后。” 顺嫔不是北京人,甚至除了香山别宫,连皇城都没踏出去过。 记下这些胡同的名字和方位,可真是要了老命了。 一切为了儿子! 顺嫔见徐慨一直在喝这茶,思路一下被打断,连声嘱咐采萍,“给老四装一匣子这茶叶走,他看着爱喝。” 徐慨一听,当即放下茶盏,脑子里却想着那几处宅邸的位置,那两处金鱼胡同的必定是最好的,金鱼胡同离皇城北门东华门最近,进出最为方便,景儿胡同在后海,位置一般,胜在有山有湖,必定是四间里最大最懒散的,翻新重建定要花大量银子,而母妃不得宠已久,不能让承乾宫贴补,他手上的银钱虽多,却都不可随意处置使用,全是秘密。 东堂子背街的宅邸... 徐慨不知为何想起了那锅充满烟火气与世俗味的涮羊肉,那盒甜而不腻的糕点,那张香得咬掉舌头的煎饼,还有那两盏熬煮得当,他吃过最好吃的菌菇肉末蛋黄粥。 “二哥和三哥不会两个人都在金鱼胡同。”徐慨思索着,“一个嫡次子,一个当宠贵妃的儿子,本就处处别锋芒。分在一处。且不说二人是否愿意,二人的母后母妃也一定不愿意。” 顺嫔点点头,“贵妃已和圣人求了旨,要了景儿胡同的宅邸,说是老三酷爱丹青,有风有景,正好出佳作。” 徐慨勾了勾唇角。 大哥是真风雅,老三顶多算是附庸风雅。 也好。 曲贵妃到底让了皇后一步。 那便是他和大哥的选择了,要么他在金鱼胡同,要么大哥在金鱼胡同。 “母妃若能开口,求一个东堂子胡同罢。”徐慨一则不愿意过早介入老三、老三的储位之争,二来...“东堂子胡同算是一个折中的位置,去国子监、上六部、进宫距离都不远。” 顺嫔再点了点头,看了眼窗棂,烟花已经燃尽,皇城中似乎空气中都弥漫着呛人的硝味,说起家常来,“...淑妃这一胎也算是稳了,前头有个老八,这胎若是个儿子,她便可晋夫人。若是个公主,奖赏恩赐也少不了。今儿个看淑妃面粉唇红,气色比先前还好些,膳房倒是精心了的。” 说起父皇的后宫,徐慨闷了闷,陪着顺嫔又喝了两盏茶,才告辞。 临出门,采萍追在身后,给他塞了个大木匣子,比他脸还大,比他肩还宽,里面实实诚城地装满茶叶。 往后在承乾宫得更注意。 先头他在承乾宫吃完了一整只橘子,母妃隔天就拖了一麻兜子的橘子到千秋宫,他整整吃了十来天,吃到上牙膛起火冒泡。 采萍兴高采烈地朝他挥手,“四皇子,您先喝着,喝完了,婢子再给您装上一兜子!” 仆随主人形... 承乾宫是以“兜”来计数。 挺好的,母妃从不以父皇薄幸而愤懑,不以仆役的慢待而委屈,不以其他妃嫔的讥讽嘲笑而心生不平。 他...为何一直都做不到? 徐慨略微颔首,单手抱着一只硕大的木匣子消失在夜色中。 许是朝堂放了三日沐休的缘故,正月初一的晌午,到“时鲜”的食客便多了起来,还有挺多生面孔的,都是一条胡同住着的街坊邻居。 往常一两银子一顿饭舍不得,如今过年过节,一两银子一顿饭,那不是正常价格吗! 故而,许多人选择了平日里望而却步的食肆,带上亲眷家人尝尝鲜。 住在东堂子胡同的,多是老北京。 家里当官的、做大生意的、天南地北四处闯荡的...祖上都带着故,一进“时鲜”的门儿,便此起彼伏的“哟,三舅,您春来安好!”“二姨姥姥,许久不见许久不见了!” 知道的以为是在食肆吃饭,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个大家族包了“时鲜”的场。 含钏既是厨子,又是掌柜的,里里外外跑不停歇,累得满头是汗,一天下来嗓子都嘶了,到晚上核账本的时候,含钏抱着账本子,一声哀嚎,拽住小双儿的手,“双儿啊!我为啥每次算的钱都和之前的数目不一样啊!” 双儿小心翼翼地,“是越算越多,还是越算越少呀?” 含钏再次发出一声哀嚎,“越算越少了!” 厅堂的门“吱呀”一声打开,含钏手上的算盘和账本子被一只形容枯槁的手接走。 含钏一抬头,是钟嬷嬷。 许是正月间的缘故,又许是正开门迎客的缘故,更或许是钟嬷嬷在宫里这么几十年,习惯了穿着喜庆、形容一丝不苟,如今入了夜,钟嬷嬷两鬓间的白发一丝儿都没错,衣襟处扣得严严实实的,衣料崭新如洗,丝毫看不出钟嬷嬷也是白日在食客丛中蹿着招呼一天的人。 “噼噼啪啪啪” 钟嬷嬷一只手把算盘打得飞快,一只手跟着数目翻账册,没一会儿含钏便看到算盘归了原样。 ? 含钏突然想起钟嬷嬷当初卖暖水壶时那密密麻麻的账本子和那杆看起来就精明的水烟。 说实话,含钏当时就觉得,那杆水烟在日日耳濡目染下,都比她会打算盘... 是行家! 是里手! 是不露相的真人呀! 含钏立刻转身把柜台下的一摞账本子搬上了桌子,语气带着明显的讨好与恭顺,“嬷嬷,您若闲得没事儿,帮儿把去年的账也理理吧...不多不多!就这么几本!” 第七十八章 清汤米粉 好人有好报,这句话可真是放在哪里是适用。 自开食肆以来,含钏便没这么舒坦美好过——每天晚上清账简直让人头秃! 清完一天的账,含钏觉得自己眼睛都看对了,头发也大把大把地掉,什么时候清账什么时候开始掉。 含钏非常大无畏地想过,等头发掉完,她就能心无旁骛地投身到伟大的饮食事业了,绝不再受这三千烦恼丝的干扰。 千恩万谢,钟嬷嬷断绝了这个可能。 含钏的头发保住了。 食肆干干净净的账本也保住了。 钟嬷嬷每日装扮得一丝不苟地出现在柜台后,口齿清晰,记账准确,收钱回找,手脚十分麻利,待客招呼,带着股宫里头恰到好处的恭敬和让人舒服的寒暄。 钟嬷嬷抿着头发往柜台后一站,什么话都还没说,就像食肆里沉默的定海神针。 同那日攥着包袱,心伤绝望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 小双儿敬畏地说,“钟嬷嬷真像个官儿。” 含钏哈哈笑起来,“啥官儿呀?” 小双儿没见过啥大官儿,憋了半天,“像以前管着东郊集市巡逻的京兆尹里的官儿,他逛到哪处,哪处的摊贩就赶紧拱上肉呀菜呀,曾经还有摊贩给官爷递一大碗牛乳解渴。” 含钏乐呵呵的。 哟。 胡文和原来这么有排面呀! 含钏敲了敲小双儿的头,“你别小看钟嬷嬷,往前呀,钟嬷嬷可是掖庭里一整个浣衣局的头头,下面管着几百号的宫人——谁见了都要恭恭敬敬唤一声嬷嬷的。” 小双儿“哇”的一声。 刚过初四,食肆里的食客比前两日少了些,晌午过后,钟嬷嬷习惯了午睡,拉提出门闲逛,含钏让小双儿去里屋睡觉,小双儿坚持要看门,厅堂静谧得只能听见雪落下的声音。 柿子树高耸在东南角,枝叶一下一下扫在青瓦屋檐上,含钏便把美人榻拖到了院落中间,靠着那口老井,铺上厚厚的羊绒毯,盖上暖暖和和的大被子,眯着眼睛听树叶“沙沙”的声音。 院子里还缺个烤窑,在井边拿砖砌一个小池子,里面养上活鱼和小虾,在柿子树旁边还可以养一笼鸡,食客来时要吃鱼就杀鱼,要吃鸡就杀鸡,这才叫原滋原味... 含钏眯着眼,穿着革靴的脚随着风的节奏,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 没一会儿就眯着了。 “时鲜”食肆的风铃被来人的头顶扫得叮铃作响,小双儿本趴在厅堂的木桌上睡得正酣,一下子惊醒起来,一抬眼,是个眉目浅淡、薄唇抿得紧紧的男子。 双儿迷迷糊糊地抬手揉了揉眼睛,“客官,咱们食肆晌午和晚间营业,如今打烊了呢。” 来人,正是徐慨。 趁着国子监沐休,带上随从来看看东堂子胡同的宅邸。 宅邸不算很大。 三进三出,后面有一个两亩的园子,正是前朝罪臣蔡优的府邸,许久未有人打理,杂草丛生,甚至还有几只毛亮体壮的野猫在园子里做窝。 徐慨粗略看了看,心里大致有了数。 内务府一定会派人整修一遍,可里面的家具、陈设还需要花点钱。 徐慨带着随从在宅邸里转了几圈,转着转着才惊觉自己误了午膳的点儿,便鬼使神差地穿过一条胡同,如同午后闲散般走到了上次张三郎带他来的食肆——“时鲜”。 小丫头睡得迷迷糊糊的。 整个院落恨不得将“懒散”二字刻在脑门上。 徐慨抿了抿唇,看了看昏暗安静的厅堂,“既是打烊了,那某隔日再来。” “客官,您要吃点什么?”含钏在院落里听见声响,穿上围兜出来迎客,这个时辰还没用午膳的食客多半是遇到了什么事儿,白爷爷一开始便教导她,她随手做的一餐,或许是别人生命中珍贵的一餐,她便强撑着睡意起来了,一撩开门帘,含钏愣在原地。 徐慨本欲转身离开,却被一个清清脆脆的声音绊住脚,转头一看,就是那个小娘子。 徐慨不自觉地勾了勾嘴唇,“还能点餐?” 含钏恨不得把自己舌头咬掉! 什么珍贵的一餐! 什么别人生命中重要的一餐! 有什么好重要的! 日日山珍海味地吃着,这么一顿饭有什么好要紧的? 含钏埋了埋头,“是打烊了。”可自己那话儿都说出口了,含钏深深吐出一口气,既是看开既是看淡,便将把他当作普通食客来看罢!谁也不能剥夺别人点餐吃饭的权力呀, “点餐是不能点了,只能说厨房有什么,儿便将就着给你做点什么垫垫肚子。” 含钏抬起头来,目光清明地看向徐慨。 胸口有点痛。 眼眶也莫名发酸。 含钏眨了眨眼睛,把那股酸涩之意硬生生地藏了起来。 徐慨点点头,撂了袍子,就坐在了之前和张三郎来时坐的那个雅间。 含钏埋头钻进灶屋,厨房就还剩了点蘑菇、青菜、一小碗做蟹粉狮子头未用完的臊子,含钏看了看角落的冷水缸里泡着前两日做的米粉,想了想,生火热锅把臊子炒开,用豆油、干紫菜、姜汁、青蒜少许放入碗中,勾了一勺一直吊着的清汤,把紫菜和其他配料冲开。 米粉在沸水里稍稍烫了烫倒入碗中,蘑菇与青菜煮得稍久一些。 臊子被热油逼出的浅浅的油花,漂浮在青菜的碧绿与蘑菇的黄褐色之上,米粉乳白透亮,含钏最后撒上一把葱花,端碗关火。 “清汤米粉。”含钏把海碗放在徐慨跟前,“您吃饭前,儿要将规矩说清楚。咱们食肆,无论是配好配齐的正餐,四冷四热、八大热菜一汤一点一饭,还是您如今眼前的这碗清汤米粉,都是照餐位收费,您若觉得不划算,儿便不收您钱。” 含钏以为徐慨会冷起一张脸。 毕竟他不喜欢别人在他跟前提钱,也不喜欢她在他跟前算来算去,为他省钱。 谁曾想,徐慨却笑了笑,一边笑一边点点头,“好,照您的规矩来。” 含钏再瞅了一眼,确认这厮是在笑。 心里莫名升上一股名为“不高兴”的情绪。 所以对着食肆的老板娘,他能笑? 对着自家府邸里的侧妃,他便不会笑了? 第七十九章 乳扇 梦里,徐慨不太常对着人笑。 冷着一张脸,跟谁都欠了他八五百万似的。 就连在顺嫔跟前,也极少展颜。 含钏唯一记得徐慨笑得畅快的一次,是她生下安哥儿那天,徐慨先进的产房,没看儿子先抱着她,先是笑,后来眼睛就有些红了。 之后含钏小心翼翼地问他,那天是不是哭了。 徐慨仍是板着一张脸,拽得二五八万似的,告诉她,是她看错了,哭什么哭,添丁进口有什么好哭的? ... 含钏回到灶屋,端了个小杌凳,使劲摇了摇头,这些事儿别想了!真别想了! 要想忘记一件事,最好的办法就是找另外的事情来干,含钏索性午睡也不睡了,撂起袖子来照着方子做云贵那边的小食,方子是白爷爷找给她的,说是从一本名唤南诏野史的书册里找到了,酥花乳线浮杯绿,说的便是这个小食。 含钏拽了一麻兜子的乌梅煮沸熬出来的汁水,端了个大陶锅烧在灶上,把乌梅汁儿烧开,再倒入一大缸的牛乳,没一会儿牛乳混合酸汁儿煮沸了。 空气里弥漫着牛乳的奶腥味和乌梅汁儿酸倒牙的气味。 这气味飘到厅堂,徐慨蹙着眉头嗅了嗅,这姑娘在炖什么? 烂鞋底子炖汗酸衣裳? 米粉很香,配上这股奇奇怪怪的味儿就... 为了不让奇怪的味道污染米粉。 徐慨埋了埋头,三口两口便将米粉吃完了,汤还温热着,徐慨仰起头咕噜噜全喝光了。 小双儿守在旁边,知机地赶紧去收碗筷。 徐慨抬起下颌问了问,“你们掌柜的,在做什么呀?” 小双儿转头嗅了嗅,有点想干呕,但在食客面前不能怂,便大声应道,“我们掌柜的,自然是在做好吃的!您别如今闻着这味儿上头,之后做好了,香着呢!” 所以,店小二也不知道自家掌柜的在做什么。 徐慨又笑了笑。 他自己一点儿也没发现,如今已是他今天第三次笑了。 “给我上盏斑斓叶茶吧。”徐慨声音很轻,一双好看的眉眼在昏暗的日光下,竟出现了几分温柔的意味。 他有些好奇了。 牛乳与酸汁结合在一起,会成为什么? 小双儿愣了愣,应声而去。 灶屋里,含钏站在小杌凳上,拿起长长的铲子在锅里飞速搅拌,没一会儿牛乳便变成了丝状凝块。含钏赶紧跳下来翻书,跟着方子用事先准备好的竹筷将牛乳凝块夹出,立刻上手揉成薄薄的饼状,含钏一边揉一边烫得直呼气,手上功夫却一点儿没闲着,将乳酪饼的两翼卷在筷子上,并将筷子的一端往外撑大,使凝块大致变成了扇子的形状! 含钏如法炮制了三四张,换了四次乌梅汁儿,找了个通风的口子,将竹筷插在上面。 北京城的天儿,又冷又干,风又大。 没一会儿竹筷儿上的牛乳扇块儿便晾干了,含钏兴奋地把三张乳扇都取了下来,捏了一小块儿进嘴尝。 呀! 就是师傅说的那个味儿! 云贵的小食,真是太奇特了! 牛乳怎么能变得如此脆脆香香的呀! 含钏保持住了这股子兴奋的劲头,咕噜噜倒了半锅油,将乳扇丢进热油里,乳扇便冒出了大大小小不一的气泡,含钏见乳扇膨胀起泡后便快速捞出,搁在熟食案板上切成小小的几块儿,撒上了黄砂糖,继续兴奋地端起盘子,撂帘出厅堂,“双儿!快来尝...” 话还没说完。 含钏再次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 为啥徐慨还在? 一碗清汤米粉,吃得了这么久? 含钏转头看向小双儿。 小双儿的眼睛和脑子都死死定在了盘子里。 徐慨听见含钏的声音,抬头看了看,“我的餐,还没上完?” 可去你的吧! 你的餐就是一碗清汤米粉! 仅此而已! 虽说咱是按餐位收钱,可并不意味着你一直坐在那儿,你就一直有饭吃啊! 含钏兴奋的劲头迅速减退,下意识地护住了乳扇,“...这倒不是给食客的...只是自家食肆的试菜,还不知道好吃不好吃呢...” 徐慨点了点头,神色淡淡的,“君之所以明者,兼听也;其所以暗者,偏信也。” 含钏的眉头扭成了个川字。 什么东西? 徐慨再喝了一盏斑斓叶茶,语调未变,“兼听则明,偏听则暗,这个道理亘古未变。试菜若只是给自己试、店小二试,岂能看出其中的优劣?” 所以呢? 含钏眉头的“川”字,从宣纸上的字儿加深成为了印章上的刻字儿。 “所以,给正经的食客尝一尝,才能立辩新菜的优劣。”徐慨把茶盅放下了,目光坦诚地看向含钏,好似他是真的这么想的,绝不是为了趁机吃两口。 这还是徐慨第一次在她面前辩上一辩。 挺...新奇的... 含钏把白生生的乳扇往他跟前一放,“那便请您试试吧。若是有不好的地方,您一定要一二三说出来;若是有好的地方,您也一定要告诉儿。” 说个屁! 含钏合理怀疑,徐慨压根没有知觉,根本尝不出辛酸香臭。 徐慨夹起一块白白净净的乳扇放进口中,细细咀嚼,脆脆的,嚼到最后乳扇有一丝微酸的气味,可还未等这个味道在口腔中放大,便被接踵而至黄砂糖的甜味所覆盖,刚入口的口感是脆的,可嚼着嚼着便成为了粘牙且充满韧劲的口感。 这个风味很奇妙。 徐慨刚想说话,门廊间的风铃又响了。 胡文和夹着室外的风霜气,绕过影壁,穿着官服直接进了厅堂。 徐慨面色瞬间板了起来。 胡文和看了眼,虽有些诧异,这个时候怎么还有食客,又想了想,食肆生意好,哪个时候有生意也不能不做呀,便冲徐慨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招招手示意含钏过来。 “钟嬷嬷的宅子,有进展了!” 胡文和略有些神采飞扬,问了好几个状师,这才问出了些名堂,“只要能证明,买宅子的钱是钟嬷嬷支付的,这场官司就能打!” 含钏也高兴起来,高兴了一会儿,又有些发愁,“...我问过钟嬷嬷的,买房子时是用的银子,不是银票。都是白花花的银两,怎么能证明是谁的呀!” 第八十章 五仁酥饼 如何证明是用钟嬷嬷的银子买的宅子? 含钏和胡文和坐在厅堂的四方桌前,商议了小半天。 得出的结论是,无法证明钟嬷嬷的银子是钟嬷嬷的银子,如果无法证明钟嬷嬷的银子是钟嬷嬷的银子,那么就无法证明钟嬷嬷的宅子是钟嬷嬷的宅子。 绕得含钏脑门痛。 一切又回到了原点。 胡文和满脸难掩颓唐,轻轻叹了口气,“若是咱们能证明钟嬷嬷的妹妹一家没有能力购入这样一处宅子,是否可以轻松一些?” 含钏想了想,总觉得悬吊吊的,“...倒也是个办法,便看官员如何判定了。”含钏叹了口气,把主动权交给素不相识的官员,也好过一点希望都没有,可问题在于,钟嬷嬷愿不愿意作为苦主和妹妹对簿公堂,含钏直觉钟嬷嬷不愿意。 倒不是说钟嬷嬷是非不分,只是老人家的想法和他们到底不一样。 许是压根就不想再见到妹妹一家人。 许是看透了看淡了,觉得自己还有一兜子的棺材本,便不想多生是非了。 含钏有点拿不定钟嬷嬷的主意,之前试探性地问了问钟嬷嬷,老人家只是抿抿鬓角的头发,垂垂眼睛便没了后话。 管闲事,不能管到事主自己不开心吧? 再想想吧! 宅子就在那处,跑了跑不掉! 含钏打起精神抬头,对胡文和笑了笑,想了想,厨房里还有没端出来的乳扇,便让胡文和稍等一下,自己钻到灶房用油纸折了个纸盒子,在里面放上了炸制好的乳扇,又挖了一勺甜甜的豆沙泥,拎了出来双手递给胡文和,“辛苦您了!您尝尝看!用乳扇包住豆沙泥吃,好像是以前南诏国的吃法。儿刚做出来的,味儿应该还行。” 系纸盒子的麻绳被含钏打了个纷飞的小结,像偏飞的蝴蝶。 胡文和看着便笑起来,脑子里莫名想起,每次他从“时鲜”拎了东西回京兆尹,同僚暧昧的眼神和揶揄的话语。 “老板娘又给你做东西了?” “好口福!好口福!” “咱们去‘时鲜’吃饭,报文和的名儿,是不是也能打折啊!” 胡文和耳朵尖有点红。 可又想起爷爷说的那番话,“他娘正给他相看着门当户对的姑娘”。 胡文和抿了抿嘴,伸手接过含钏的纸盒子,拱手作了个揖当做答谢,便又带着风霜气出了食肆。 徐慨大马金刀地坐在厅堂东南角,一手端起斑斓叶茶,一手放在四方桌上,指节轻轻叩了叩木桌板,甩了一小锭碎银子在桌上,没和含钏打招呼,便出了门去。 随从阿金牵着马,等在门外。 徐慨翻身上马,随**代阿金,“去查一查刚刚进食肆,那个六品官儿的底细。”顿了顿,“查一下他现在手上的案子,腾个手帮忙解决了。” 一处宅子罢。 值得小姑娘费尽心思地斟酌思虑? 官道不行,就走匪道。 白的不行,就走黑的。 没有能力,帮什么忙? 平白让人欠人情。 徐慨面无表情地看了看巷道厚厚积雪上的一排脚印,再面无表情地一拎缰绳,扭头向定己门疾驰而去。 食肆中,含钏转过头来,发觉徐慨不知何时已经走了,桌上留了一锭碎银子,含钏掂了掂,五两的样子,不觉瘪了瘪嘴。 这要是所有食客都跟徐慨似的多好呀... 一碗清汤米粉,一块乳扇就赚了五两银子。 食肆的未来可期呀! 含钏把银子揣进兜里,便没再想这事儿了。 钟嬷嬷有空时,含钏专门泡了壶雨前龙井,又腾手做了芙蓉莲花糕配着吃。 钟嬷嬷笑了起来,拿了一块儿五仁酥饼进嘴,外皮糯的,里面的馅儿香得粘牙,粗略品了品,有瓜子仁儿、花生仁儿、核桃仁儿、陈皮、山楂碎,还有些许蜂蜜糖浆做调和,钟嬷嬷吃了一块儿再配上龙井,茶叶的清香冲淡了糕点带来的甜腻感。 有时候吃饭,是一加一大于二。 一道菜,配上另一道菜时,收获的风味远比单用更美妙。 这就是“时鲜”与其他食肆不同之处。 掌柜的深谙饮食之道,知晓薄配浓,淡配烈,俗配雅,知道葱丝配鸭片、梅酱配烧鹅、蜜瓜配火腿,食客若非老饕,是不会有掌柜的配菜精准的。 钟嬷嬷细嚼慢咽后,看向含钏,“怎么了?” 含钏三两句话将胡文和的建议告知了钟嬷嬷,如她所料,钟嬷嬷沉默地垂了垂眼睛,隔了好一会儿,才轻轻叹了口气,抬起头,眼神望向窗棂外,似是在回想往事,“...我是通州人士,当初我采选入宫时,我十三岁,我妹妹三岁,我比莲妹年长十岁,母亲产下妹妹后,身子骨便不太好了,没多久便撒手人寰。莲妹,可以算作是我带大的。” “当初采选的太监到我们村子来,我听几个姑姑说,进宫是好事,每个月能寄钱出来,等我年满二十五岁出宫时,还能攒下一笔丰厚的银钱,全家人的日子都会好过很多。” 含钏静静地听。 钟嬷嬷语声很平静,“可我一没算到,我一进宫,父亲就带着妹妹娶了隔壁村的寡妇,连家都搬走了,我每月寄出宫的银钱压根没有送到妹妹手中,而是被几个姑姑私吞了。二没算到,待我出宫时,已经四十有余了,而我的妹妹也已经三十出头...她的成长中,没有我的踪影,甚至在遭受后母欺辱时,她时常想起我这个姐姐,渐渐地想念就变成了怨怼。” “她觉得,如今的我衣锦还乡,应当补偿她受过的那些苦和罪。” 钟嬷嬷顿了顿,笑了笑,“世人觉得我愚也罢,蠢也好,长姐如母,我本就应当补偿她。” 含钏一下子站起身来,手捏得紧紧的,克制着情绪,“那谁来补偿您!” 钟嬷嬷再笑了笑,面色很坦然,“路,是我自己选的,何须他人补偿?” 含钏低了低头,隔了一会儿才抬起头来,目光很坚决,“您没有对不起她,您也无需补偿她。您的想法,儿不赞同。但您拒绝与妹妹对簿公堂的决定,儿十分尊重。可您愿意给是给,送不送,她却不能骗,不能要。若有其他的法子,儿一定会将您的宅子拿回来的。” 钟嬷嬷笑得极温和,伸手轻轻摸了摸含钏的头,点点头道,“好。” 第八十一章 水粉汤圆 一晃眼,到了正月十五元宵节,含钏特意摆了朝食摊,重操旧业,拉提在宅子门口支起两口大锅,把灶生得虎虎生风;小双儿开开心心地端着碗跑来跑去;钟嬷嬷往日严肃的脸上也轻轻挂了一丝笑,帮着含钏端碗递碗。 含钏把水粉和成一个一个汤圆,汤圆中用松仁、猪油、糖、芝麻做成馅,也有用嫩肉去筋丝锤烂,加葱末、秋油做馅的。 两口锅,一口煮甜的,一口煮咸的。 一碗水粉汤圆甜的五文钱,咸的八文钱。 相比于食肆的正常物价,这简直是在回馈老食客了。 胡同内来来往往的人,知道“时鲜”日常餐位价格的,都愿意停下来买一碗——这算是占便宜,有便宜不占,不就是亏了吗! 有熟面孔的食客端着碗问含钏水粉的方儿,蹙着眉,“...自己婆娘无论咋做都做不出这样又糯又香的水粉团子...糯米是一样的米,磨子也是一样的磨,咋吃起来就觉得不一样!” 因为这碗是您花钱买的,家里那碗是夫人求着您尝的呀! 含钏笑眯眯,“令夫人的手可是用来画画儿写词儿的,您太吹毛求疵了!” 这食客,含钏认识,五年前的举子姓余,娶了恩师的幼女,考了四次春闱都还没登科,如今正蹿着劲儿瞄准新春的开科,压力太大,吃啥都觉得有毛病。 含钏抬了抬勺子,给余举子加了三个汤圆,“九九归一,祝您心想事成,早日登科。” 这吉祥话儿说到余举子心坎上去了。 笑呵呵地打赏了含钏大拇指指甲盖那么大的碎银子。 甭管银子有多大,有银子就是好事儿。 含钏笑得更真诚了。 一早上忙活完,含钏累得手臂像挂了只铁秤砣似的,含钏坐在门口歇息,小双儿探出个头看了看胡同巷道,问含钏,“...掌柜的,咱们都是一条胡同,怎么东边的关门闭户,咱们西边的门廊前都挂着各式的灯呀?” 钟嬷嬷头也没抬,“一条胡同,也分贵贱。东堂子胡同东边的尽是钟鸣鼎食之家,或家中有爵位,或一门三进士。西边的多是商贾,元宵节要挂‘五谷丰登’的灯当做彩头。虽大家伙都在一条胡同里,却是井水不犯河水,东边的瞧不起西边的。” 小双儿撇撇嘴。 一条胡同谁还瞧不上谁呀! 含钏笑呵呵地乐。 这能理解呀。 就以淑妃娘娘的长乐宫为例,正殿的杨淑妃位居正二品,膝下有皇子,还有一个快出生的皇嗣,前途无比光明。而偏殿住着的一位美人、一位贵人,都是早早失了宠,退出宫闱争斗舞台的配角。这还是一宫里住着的呢,这贵贱便如云泥,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上。 小双儿特意探出头看了看胡同的尽头,含钏也跟着探头看了看。 最东边那处宅子,正有人进进出出的,或几人合抱住一棵大树干,或抱着一个红檀木的五斗橱——那处宅子,这几日都有些热闹。 含钏把空碗空盆递给小双儿,“最东边那一户正在翻新呢,许是哪位封疆大吏开了年,进京述职时买下的宅邸。” 封疆大吏,就是这么豪气。 客栈住得不舒服了,怎么办? 在京城买一处宅子呀! 这可不是臆想。 这是真有的事儿。 含钏如今宅子隔壁的隔壁就是江宁织造的皇商买下的,听街坊说平时不来住,六月七月进贡绸子时才在这儿住下。 钟嬷嬷,“咱们食肆还好是开在这儿,若是开在远处或是贫一点的胡同,咱们也赚不了这么多银子。” 含钏深以为然地点点头。 没这个能力,便不会花这么多钱在吃食上啊! 天儿黑了,含钏闭门谢客得早,听外头人声鼎沸的,便锁了院门,带上两个小的出门逛夜市——钟嬷嬷说她听见人声嘈杂就心慌,拉提也不想去,拉提想睡觉,钟嬷嬷揪着拉提耳朵,耳提面命,“宅子就你一个男子汉,不护着姑娘出门子,在家里睡觉?还是不是小男子汉了?” 小男子汉拉提被说得耳朵都红了,耷拉着脑袋跟在含钏和小双儿身后。 一路火树银花的,彩楼松棚搭得老高,竹柏插在上面,被称为“浮光洞”“攒星阁”,有金凫银雁,白鹭转花,黄龙吐水等各色机巧。子弟伶人扮演的舞队穿梭在大街小巷里,奏丝竹,跳大舞,热闹得人与人之间得跟喊山似的,才能听见对方的话语。 小双儿一张脸快笑烂了。 一路买着吃食走,左手一串糖葫芦,右手拿着红糖锅盔,还买了只小兔子样式的六角灯挂在拉提身上。 人来疯·毫无理智·富婆双转头问含钏,“掌柜的,您是属猴的吧?”还没等含钏答应,富婆双转头就递了五文钱给摊贩,颇为大气,“再给儿来只小猴子灯吧。” 又问拉提。 拉提缩了下巴,三根手指并在一起放嘴前。 含钏:???这是个啥?鸡?还是蛇?: 富婆双瞬间就懂了,“再来个小耗子的灯。” 叹为观止。 真是叹为观止。 含钏被这两人配合之默契惊到了。 故而,拉提一个人拎着三盏灯,如一只渺小的扑火飞蛾,艰难地继续向前行。 横穿过宽街,围绕皇城开凿的护城河上正有船队游湖,打头的是一支挂着芙蓉灯的船坞,体量有些大,灯也好看,有罗帛、琉璃、笼纱、雕漆等等式样做的灯品,后面跟着的船也都不俗,一看便是勋贵权豪家的游街。 人群全都挤在桥上看热闹。 含钏并两个小的被人潮挤到了桥中间。 拉提紧紧牵住两个姑娘的衣角,不让二人被人潮推得更远。 耳畔变全是叽叽喳喳的声音,含钏笑着和小双儿对视一眼,准备挤出去。 “那是富康大长公主家的船!” 有人在人潮中高声吆喝,“去年就是他们家夺的彩头!” 含钏从头到脚的血液如同凝住了一般,余光一眼瞥见了坐在船坞的那抹身影。 含钏艰难地吞咽下一口口水。 若是有礼炮,她一定朝着那个船坞,准确无误地炸过去。 第八十二章 松鼠鳜鱼 今年的元宵灯会,既有结彩灯楼,又有豪门游湖,既叫平民百姓观赏了买得起的花灯,也叫老百姓远观了买不起的花灯和三辈子都高攀不起的豪门千金。 含钏被其中一位三辈子都高攀不起的豪门千金,气得满脸通红地回了宅子。 第二天,嗓子就哑了,整个人也蔫蔫的,不太有精神。 钟嬷嬷摸了摸含钏额头,盖棺定论,“昨儿个是不是桥上看船了吧?” 小双儿往后缩了缩。 钟嬷嬷掩了掩含钏的被子,“吹凉了,要吃吃药才行。” 又拿了一锭银子让小双儿去善药堂请大夫,开了一副药,小双儿又跟着大夫回药堂取药,小双儿生个灶负责熬药,拉提生了两个灶,钟嬷嬷在旁边指点着熬陈艾姜汤和鸡汤。 陈艾姜汤料放得足,拉提把一大丛陈艾揪成团子、几大块的姜片放进砂锅里熬煮,慢慢熬出陈艾的苦涩和姜片的辛辣味。 这头的灶上熬清鸡汤,老母鸡放血剖肚取内脏,宰成大块大块的肉,用肚子里的鸡油把肉块炒得半生不熟,跟着起清水将鸡肉下锅,啥也不放,慢慢熬着,时不时开盖撇去浮沫,等筷子能插过鸡胸,出锅时再在碗里撒上几颗粗盐,提提味即可。 含钏喝完苦哈哈的药,刚睡下去没一会儿,就被拽起来喝又苦又辣的姜汤,刚把眼睛眯上,一碗飘着香的鸡汤又来了。 一天如此反复三次。 含钏坚强地告诉自己,病该好了,再不好,连囫囵觉都没有了。 不仅没有囫囵觉,也没有好吃的。 含钏喝汤,两个小的吃肉。 拉提把熬汤的鸡肉放凉撕成条状,放上盐、豆油、芝麻油、油辣子、芝麻、花生碎、胡椒面、白醋、小葱段和芫荽拌匀调味,配上熬得粘稠热乎的小米粥。 在正房,也就是含钏床边吃得两张嘴直吧唧。 那股香辣味飘到含钏里屋,气得她直拍床沿。 不过还是比宫里好太多了。 宫里头生病是硬抗,不敢给人知道,顶多给阿蝉知道,让阿蝉去太医院买点药渣子来熬——女使,特别是御膳房的女使是不可以生病的,一旦生了病就会被迁到宫里最偏僻的永巷,其他的倒没什么,每天都没口热饭吃,这是要人命的。 含钏身体壮得像头小牛崽,发了一身汗后,精神好多了,利落起了身。 什么富康大长公主。 什么张氏。 全都被抛在脑后了。 正月一过,能大兴土木了,含钏带上拉缇,拎了一小盒红豆糕,顺道去胡同正东头那处宅邸走了走街坊——这是老胡同的规矩,新街坊开工大吉,邻居得去瞅一瞅看一看,住在前头的余举子家里都已经送了一筐橘柑过去了。 “...正月里开工,倒是辛苦您了。”含钏笑意盈盈地又介绍了自己身份,将红豆糕递了上去,“儿是胡同尾巴上‘时鲜’食肆的掌柜的,给您带点手信来,往后便是邻里邻居的了。” 那监工头子都穿着淞江三绫布,倒是笑着接过含钏的礼信,“劳烦掌柜的费心。” 这声音... 含钏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侧身让劳工搬东西进府,那东西被红布罩得严严实实的,看形状像是个十二幅的屏风。 这宅邸里里外外做工的怕是有五六十人,含钏略略咂舌。 真是个大户人家呀。 且看摆在门口的木材用料,要么是做床的红檀木,要么是做八仙桌的鸡翅木,要么是做盒匣箱柜的小叶紫檀...都不是便宜货。 这宅邸忙里忙外的,含钏又同那监工寒暄了两句,尽了邻里的本分便带着拉提往官牙走去,临了了含钏蹙了眉头,偏头又看了两眼,如今这宅邸还未挂牌匾,尚不知花落谁家,只是... 哪位封疆大吏有这个脸面让宫里的太监来监工? 含钏摸了摸头,想到,或许是圣人御赐的宅邸吧? 挺好的。 这胡同里又多了个达官贵人。 往后,她食肆的价格,水涨船高,又能涨上一波。 走半柱香到了官牙,含钏喜欢和熟人做买卖,找到黄二瓜说明了要求,“想请两位手熟的工匠,琢磨着在后院垒上一个烤灶,砌一个小池子养鱼。还想请一位木匠,多打一点柜子箱笼,如今宅子里住的人多了,都得备起来。” 黄二瓜想了想,介绍了一位姓周的泥匠和一位姓赵的木匠,以五十文的工钱请回宅子。 价格虽高,可手上的活儿还行。 周师傅自己带了浸泡一个月的沥灰来砌烤灶和小池子,赵师傅量了宅子的尺寸摁了手印,十天后交货。 池子、烤灶和箱笼木柜,大概是同一时间交付。 池子半人高,含钏双臂打直撑开那么宽,小石子儿围的外沿还挺好看,烤灶也是按含钏的要求做的,里面能横着放进去一整只羊,更别提鸡呀鱼呀之类的小货。 烤灶落定,拉提最高兴,咿咿呀呀地在含钏跟前比划,比划完了,两双眼睛都看向双儿。 “拉提说,他可以用烤灶做烤乳猪、烤羊排、烤牛头、烤蒜瓣鸡、烤羊尾巴、烤馕。” 含钏挠了挠后脑勺。 拉提不过做了三个动作,能有这么多意思? 怕不是小双儿自己想吃什么,就顺势加进去说? 还有一点。 烤馕...这个词儿,双儿是如何从拉提的比划里解读出来的? 暂且不说别的,含钏把池子里的水晒了三天后,才去东郊集市买了四五尾活鱼放进去,到第二天鱼儿都活蹦乱跳的,含钏这才放了心,当天就在食谱里加上了鱼这种食材。 往前做的菜,食材多半是猪肉、羊肉、鸡肉,且都是杀好买的现货。 如今含钏一道头仰尾巴翘的松鼠鳜鱼横空出世,揽了不少客。 最佳配料四色丁,胡萝卜、青椒、冬菇、冬笋切成石榴籽儿大小,鳜鱼的刺儿得小心,刺儿上有毒。 下刀时得仔细,把鳜鱼的头斩下,鱼肉抽筋,从脊背处贴着骨头两片开刀,先用抹刀法,斜刀大出的刺儿才能长,紧跟着换个面儿再斜刀,贴上生粉,拎得比人高,再淋上滋滋冒烟的热油。 第八十三章 陈皮花雕酒 没一会儿,鳜鱼的肉便卷了起来,变得微黄飘香。 两片鱼肉,颗粒分明,咋咋呼呼的就像松鼠炸毛的身体。 鳜鱼鱼头去了鳃和黏液,挂了糊,入宽油炸制金黄,立在鱼肉跟前就像松鼠尖尖的嘴巴和脑袋。 料汁儿是酸甜口,四色丁下锅,用柿子熬出的酸甜汁儿调味儿,这都是大食肆的必点菜,也是考验掌勺师傅的一道硬菜。 “时鲜”以前没池子,含钏不敢做鱼,总觉得低人一等。 如今松鼠鳜鱼一出,含钏总算是扬眉吐气了,且做鱼本就是含钏的拿手之一,大约是自己爱吃鱼,便很用了些心思琢磨,无论是哪处的方儿,含钏都做得有滋有味的。 食客吃了“时鲜”的松鼠鳜鱼,树起大拇指,有相熟的食客来问,“您这处的松鼠鳜鱼,怎么同留仙居的吃起来不一样?这鱼肉的外皮儿无论放多久,吃起来都酥酥脆脆的。” 这就是秘方儿了。 先挂湿糊,再挂干糊。 湿糊里还得加上一样御膳房摸索多年的方儿——蛋泡糊,也被称作是雪衣糊。将鸡蛋清用筷子顺着一个方向打到起白泡儿,筷子插在蛋清中直立不倒为止。再加入几滴酒、常用的面粉糊糊。这样挂出的糊,外观形态饱满、口感外松里嫩,非常酥脆。 这秘方儿和糕点的方子不同,是不能说出去的。 含钏笑起来,“您想吃再来便是,您是操心江山社稷的大人物,费这个心思,杀鸡用牛刀了!”跟着便转头让小双儿温上一壶花雕酒送上来,“...您也尝尝这温好的花雕酒,里面放了冰糖、陈皮、柚子经络和山楂,又暖和又好喝,您若喜欢,也能叫家里的仆从煮上一壶,晚冬初春喝起来好着呢。” 这个方儿倒是敞敞亮亮地说出了口。 老板娘的这点小心思... 食客哈哈大笑起来,不说菜品好与不好,“时鲜”有这样一位娇俏美貌的老板娘,便胜出了留仙居老大一截儿! 北京人吃大肉多,吃鱼少,且只有大酒楼才有地方扩池子养活鱼,含钏一连几日都在推鱼,松鼠鳜鱼打头阵,蒜香鱼片汤、酸菜鱼、铁盘鱼排、五色鱼生、辣子鱼丁、山珍炖鱼丸...还有些精品菜,如鲟鱼唇菌菇盅、私房鱼鳔锅、盐焗两头鲍,跳出了活鱼的范畴,直奔天津渤海的干货去了。 含钏做鱼做爽了。 京城的突然发现,一条鱼,也能有这么多做法? 猜测“时鲜”今儿个又做什么鱼,成了几个坊口热议的话题。 因为鱼,“时鲜”突破了先头的瓶颈,拓宽了食客的胡同范围,这倒是含钏没想到的。 一入夜,“时鲜”门口又重现了当初卖煎饼的排队场景,因厅堂内只能摆五桌,排队的食客便只能等着翻台。 可如今和卖煎饼时,也有些许不同。 想买煎饼的,便老老实实排队,如不愿意花时间排队的,便走了就是。 如今这名声炒了起来,且坊间都是些有头有脸的人物,不乐意等位更不乐意排队的人儿要么托关系找上白爷爷或是胡文和,让含钏加塞儿,要么放硬话,如寿昌伯府上的五公子托了小厮过来放话,“今儿个必定给留个位,否则就让‘时鲜’在京城混不下去。” 小双儿是个素质过硬的,毕竟在油铺两口子的毒手下活了这么些年,直说,“您是寿昌伯爷家的公子,他是成郡王府上的爷,都说要留位,您说说,咱们店家留给谁?” 腰板挺得很直。 寿昌伯,岂敢和成郡王相比? 小厮想了想,愤愤地让了,转头要走,小双儿送了盒糕,如川剧变脸般笑着送客,“小哥儿,这糕点您先吃着,后两日奴给您家公子留最好的位置,到时候直管来。”左顾右盼地看了看,又塞了块儿八折木牌给那小厮,悄声说,“您千万别让人看见...这木牌子紧俏着,这一拿出来,在咱‘时鲜’便是贵客了!” 小厮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含钏受到了极大的震撼。 再转头,钟嬷嬷望着小双儿正欣慰地笑。 哦。 师承前浣衣局总管嬷嬷。 师出名门,家学渊博,家学渊博呀。 ...... 国子监甲学,晌午时分,夫子收拾起箱笼叫了下学。 几个纨绔凑在一堆儿,定下晚上去留仙居喝酒。 张三郎靠在竹椅背上,轻哼一声。 便有纨绔转头一声“啧”,约上张三郎,“走,下午下了学咱哥儿几个去留仙居好好喝一杯?” 张三郎扯开嘴角笑了笑,“去留仙居没意思,菜都是老三篇儿。” 掰手指头数了数,“一个水晶蹄膀,一个金沙虾,一个板栗鹿蹄筋儿,爷闭着眼都能想出那味儿。” 同是纨绔,这一点倒是能相互理解。 那纨绔想了想,是这个理儿,“我倒是听说京里冒出一家不错的食肆,劲头正旺,只是每天就招待五桌,不太好定。”看了看四周,“寿昌伯家的老五便吃了个闭门羹。” 张三郎背一下子挺直了,“嘁”了一声,“那破落户!也配和爷比?!”手往怀兜里一插,掏出一块儿中指般长短的木牌儿,再潇洒地往小厮手里一扔,转头和同窗说话,“食肆叫‘时鲜’是吧?” 同窗点点头。 张三郎笑起来,转头跟小厮大喇喇地交代,“去!去跟‘时鲜’的老板娘说一嘴,就说爷今儿个定个桌子。” 张三郎数了数人头,看徐慨那哥们儿位子空荡荡的,想着这位爷才得了处宅子,必定人忙事多,就不叫他了,“定八个人的大桌!备上爷爱吃的烤羊腿和新出的几款鱼,咱鱼羊凑成个鲜字儿!” 那纨绔同窗也是勋贵世家出身,姓裴,家中老七,叫他一声裴七郎。 家里比英国公府稍次第一点儿,是侯爵府的公子。 不过,能进甲学的,家世都没得挑的——有个叔父正在金吾卫当要职。 裴老七笑起来,“你别显眼了!甭管公侯伯爵府,人掌柜的摆明了不给面儿的!你这把脸伸过去给人打,疼着呢!” 张三郎继续一声冷哼,难得地稳住了。 没一会儿,小厮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汇报情况,“贺掌柜的说了,您直管去!带几个朋友,坐几桌都没关系!先把酒给您温上,一定把场子给您扎严实了!” 张三郎满意地点点头。 “啪啪啪” 裴七郎觉得,自己的脸,怎么有点疼? 第八十四章 叫花鸡 入夜时分,东堂子胡同尾巴六盏油灯,两盏高挂门廊,两盏斜倚青墙,还剩两盏被磨好的小木岔上,照亮等待翻台的人磕瓜子儿的道路。 在目光的簇拥下,张三郎为首,带着一溜子人浩浩荡荡地来东堂子胡同,啥话都还没说呢,巷口招待的那双髻小丫头便语笑嫣然地迎了上去,“您来了!里屋坐!给您特意留的大桌儿!酒和菜都备下的,只等您来就端盘上菜!” 巷道里有不服气的,嚷着,“‘时鲜’出了名的不留座儿不插队,怎么着?一见到英国公家的公子,啥规矩都破了!” 小双儿提起油灯,把不服气那人的脸照了个透亮。 张三郎嗤笑一声。 纨绔也分三六九等,就江家那小子儿,日日出了邀月阁便是怜星楼,懂个屁的吃食! 排“时鲜”的队,不就是烧个热灶,好在北京纨绔圈里有谈资吗? 是真来吃东西的吗? 我呸! 张三郎正准备说话,身边那小丫头却开口了。 “食肆开门营的八方客,只因庙小金身瘦,容不了如您一般这么多的大佛,这才劳您等上一等!咱掌柜的,又是油灯又是篝火,又是古法的瓜子儿又是焦炸的焦圈儿,生怕没伺候到位,您在这儿等,掌柜的也急在心里头。” 小双儿提拎着灯笼,“只是张三爷可是咱这食肆头一位客人!咱掌柜的在宽街摆摊儿卖煎饼时,就承蒙了三爷的照料,您有所不知,咱掌柜的做的一个十文钱煎饼便是张三爷买下的!大家伙儿有贵有贱,可都是在这皇城根下长大的敞亮人儿,都是北京的爷们儿,您说,就冲三爷这份知遇之恩,咱家掌柜的能不备下好酒好菜,好好招待吗?!” 得嘞。 嫌张三郎插队的也不说话了。 是人张三郎有眼识到了金镶玉,如今就该人拽气! 排队的哟呵一声,老老实实地回去坐下等。 张三郎把头高高昂起,气儿喘得都比往日粗三分,带着一行人大摇大摆地进了食肆,一见含钏便“哎哟”一声,“排面!有排面!”又夸了小双儿,“您那丫头也是这个!” 张三郎比了个大拇哥儿。 小双儿脸红彤彤的。 含钏抿嘴笑起来,帮着斟了茉莉蜜茶。 就知道张三郎喜欢! 含钏眼色扫了一眼,没见着那阎王,尽是几个白嫩嫩的小伙儿,心下大定,从从容容地介绍起今儿个的菜式,“...晌午三爷过来定桌,说是要烤羊腿和几款鱼,儿再加了几样新式菜,今儿的葵菜和鸡子都挺新鲜的。各位客官若是吃得好,是儿的本分。若是吃得不好,一定要同儿说一说。” 小娘子肤白面嫩,乌鬓红唇,穿的是窄袖麻衣,可一双细长的美目却颇有勾人魂魄的意味。 纨绔们素日美人儿见得多了,可这个尤其美。 许是想到是食肆老板娘,便总觉着比那些个或安静稳重,或妩媚妖娆的美人儿更勾人。 那些个千金淑女,知道自个儿美,便自持傲气,昂着头跟只扑了红嘴唇子的大鹅似的。 有句话咋说来着? 美而不自知,方为绝美。 裴七郎撞撞张三郎,“您自个儿老实说,是来吃菜的,还是来看美人儿的?” 张三郎一脸愕然,“美人儿?”四周转头看了看,都是些大老爷们儿,要不就是大老爷们儿带着自家大老娘们儿来吃饭,“哪来的美人儿?” 裴七郎笑起来,“食肆老板娘!不就是个大美人儿吗!穿着窄袖束腰,腿长腰细。脸上虽不着脂粉,却颇有些天然去雕琢的意味。” 越说越兴奋,再撞了撞张三郎的胳膊肘,“你看到老板娘的手腕没?骨量匀称,腕间的皮肉如同白玉一般,也不知摸起来...” 张三郎蹙了蹙眉头,他很不喜欢裴七说起含钏的语气,抿了口蜜茶,不客气地打断了裴七郎的话,“贺掌柜是厨子。” 张三郎加重了语气,“美人常有,好大厨却不常有。既带你来吃饭,便是吃饭的。你会品评三公主、五公主妍与丑吗?你会品评你的姊妹相貌身量吗?退一万步说,你会品评国子监哪个夫子胡须更好看吗?” 吃饭就是吃饭,吃饭比天大。 手艺人靠手艺吃饭,又不靠皮相吃饭。 如此说话,太不尊重。 张三郎蹙着眉,很认真地生气,“你若想好好吃饭,便再也别说诸如此类的话。” 裴七郎被闹了好大一个没脸,当即便拍了桌子要与张三郎理论。 都是一个圈子的纨绔,垮着个脸教训谁呢! 桌上,和稀泥的和稀泥,打圆场的打圆场,这才将两人的争执摁了下去。 没一会儿便上了菜,先是口味清淡的前菜,芝麻酱凉拌葵菜、蜜汁鸭脯、干椒卤牛肉、油醋苣菜,跟着便上了近日走得红火的辣子鱼丁、松鼠鳜鱼、盐焗两头鲍和炙烤羊腿。 含钏亲端上桌一个硕大的黄褐色泥土包裹煮的铁盘。 在桌子旁边,拿小银锤把表面的黄泥敲碎成几大块儿,露出了里面包裹的干荷叶,含钏斯文地拿起银夹将干荷叶剥开。 一打开泥壳和荷叶,满屋飘香,一股无论在何处都无法被忽略的肉香,扑鼻而来。 是一整只鸡! 鸡皮金黄出油,汁水争先恐后地从肉与皮之中涌出。 含钏手脚利落地将鸡分成八人份,放在小碟碗中,又配以粗盐与芝麻香油,仅此两种佐料。 “这个鸡被称为‘叫花鸡’。”含钏笑着介绍,“相传前朝圣人微服私访,走到偏僻小径,看到一个乞丐模样的人正在地里挖土,没一会儿便挖出了这样一个大泥球。乞丐拿手把泥球砸开后,圣人便闻到了一股奇特的肉香。乞丐好心分了圣人一只鸡腿,圣人一吃,入口酥烂肥嫩,遂大喜赐名‘叫花鸡’。” 这是含钏在后院做好烤灶后,新推的菜式。 今儿是第一天见客。 鸡子是选的鲜嫩的骟鸡,不太老也不太小。 佐料便恰如妇人的衣裳首饰,有的女子貌若天仙,也善于涂脂抹粉,可若穿着破烂,便是西施在世也难以凸显其美——这就是作料的魅力。 第八十五章 枸杞山参茶 可叫花鸡就是一道,你如何浓妆艳抹它,它也好吃的菜。 拿香料、生抽、蜂蜜、盐、胡椒粉、青红酒腌制码匀,再塞两丛葱绳和生姜到鸡腹,用干荷叶包住,在荷叶外层抹上薄厚匀称的黄泥。民间的法子是在土里点暗炕,把鸡埋在土里炕熟,可这有个问题,鸡肉受热容易不均匀,总有地方炭火强,有地方炭火弱。 这是烤物最常遇见的问题。 含钏在后院搭的这个烤窑是宫里的传承,利用窑体本身保留的热来烤制食物,用的砖窑,师傅是老师傅了,一听含钏的要求就明白了,窑体下方用空酒瓶、石头、稻草垫起,这样的土窑可烤制糕点、不算太厚的肉、面点等等食材,烤制时受热均匀,且带有一股特殊的香气。 含钏相信,宫外很少用这样费时费力的法子来烤制食物了。 果然。 尝遍珍馐美味的世家少爷无一不点头称好。 含钏笑了笑,“也可尝尝蘸上粗盐与香油入口,又别有一番风味。” 张三郎带头试菜,放进口中便眯着眼睛点了点头。 很好! 烤鸡的油腻被干荷叶吸收得差不多了,故而将鸡肉蘸上香油与粗盐,便不觉得腻,只感到粗盐豁达粗犷的味道把鸡的肉与汁儿提亮得更鲜了! 真的很会做菜呀。 不仅会做菜,更会配菜。 张三郎觉得,那日的二百两银子,是他这辈子花得最值的钱。 排面有了,口福有了,夫复何求?夫复何求!? 这顿饭,张三郎吃得很快乐。 裴七郎抛开被张三斥责的那点羞恼,也吃得很快乐,两口解腻的青红酒下肚,裴七郎眯着眼看油灯下的老板娘,明眸皓齿,白得跟一尊精雕玉琢的玉像似的,若真摸上了老板娘的脸颊,指间该存下如何的手感呀...光是这样想想,便让他一股热血从腰间冲向脑门,酒意之下尚存的理智让他避开张三郎,低声问旁边的同窗,“这老板娘,是姓贺对吧?” 同窗也喝得面红耳赤,想了想门口石片牌匾上的那个“贺”字篆刻,迟钝而缓慢地点点头。 裴七郎沾了沾酒,在木桌子上比划了几个字,“是恭贺的这个贺字儿吧?” 同窗看了看,再点点头。 裴七郎再端起一盏酒,喝进嘴里,肉香酒纯人美,这可真是个好地方。 配上酒,食客吃饭的速度是极慢的,一个晚上能翻两个台、做十桌客人的生意便不错了。 若遇上张三郎这样的聚会,那便绝了翻台的念想吧。 含钏眼光一瞥,几个喝得满面潮红的小郎君七歪八倒地醉在方桌上,其中一个小郎君还端着酒杯子,醉意朦胧地一直唱道“贺贺贺!” 还喝呢! 喝成这狗样子了! 含钏笑着摇摇头。 这一桌子非富即贵的少爷,被各家小厮领走,“时鲜”这样一番闹腾后,可算是打了烊。 这本是非常平常的一夜。 含钏累得元神出窍般沉沉睡去。 张三郎流着口水耷拉在床榻上睡得不知天昏地暗,他绝对没想到,一夜之间,他这位英国公府文不成武不就的老三,在北京公子哥儿的圈子里变得多抢手。 ...... 一连十日,含钏都在里屋雅座亭里看见张三郎的身影,每日身边陪着的食客都不一样。 到了第十日,陪着的食客有事先走,含钏正好手中无事,便过去收拾碗碟。 张三郎垂着头摆摆手,“掌柜的,您陪我坐坐吧。” 这是吃累了? 还是喝多了? 含钏笑着转头让小双儿熬一盅解酒解腻的枸杞山参清茶来刮刮肠胃。 张三郎抬了抬头,认真盯着含钏,“您看我有啥变化没?” 含钏眯着眼,认认真真地打量了一遍,摇摇头,“没啥变化呀。” 张三郎咬牙切齿,“我变了!”举起胳膊,甩了甩,咯吱窝下的衣袖随着力道左右摇晃,张三郎恶狠狠地开口,“我变胖了!” 含钏没忍住,一下子笑了出来。 “不许笑!”张三郎哀嚎一声捂住脸,“往日大家伙觉着我是除了吃,啥也不懂的累赘和纨绔。如今倒好,不把我当累赘了,直接把我当做门票——进‘时鲜’吃饭的门票!整日吃吃吃,我倒是没啥。但吃多了要胖呀!吃的时候不得配上酒呀!日日喝得个醉醺醺的,烦都烦死!” 是挺烦的。 同不太熟悉、喜欢的人吃吃喝喝的,吃再好的菜肴,也不算人生一大幸事。 含钏完全能理解张三郎。 枸杞山参茶煮好了,正好解腻清肠。 含钏递到张三郎手上,“不喜欢就别应酬了,自己不高兴,还白费银两。” 张三郎抹了把脸,喝了口山参茶,心情平复了些,挺好喝的,药膳味不重,倒把山参的回甘逼了出来,“和自己交好的哥们儿吃吃喝喝,多少银子都不算事儿。” 张三郎想了想,“诶,你还记得上回我带来吃涮羊肉的那个主儿吗?诶!就是那个吃高兴了还给你了一块玉坠子的那位爷!” 记得。 怎么不记得。 化成灰都记得。 含钏扯了个笑,摇摇头,“食客这么多,记不太清了。” 张三郎蔑了眼含钏,恨铁不成钢,“那位主儿多俊呀!满宫...哦不,满城子弟,这位爷相貌气度都是顶尖的!你怎么还能记不得呢?诶!就那个鼻梁高挺、肤色挺白,比我还高一个头的主儿诶!” 见含钏还是摇头。 张三郎说得更具体了,“就那个面如冠玉,气度闲雅的那位公子!” 含钏抿抿嘴。 张三郎一拍大腿,“就一双丹凤眼,不说话时像个冰块那个诶!”” ... 含钏有点想走了。 她怕她坐下去,张三郎为了唤起她的记忆,连徐慨肩膀上有两颗红痣都要说出来。 含钏囫囵点点头,“记得了记得了!怎么了!?” 见含钏终于想起来了,张三郎惆怅地一边驼背一边叹了叹,“那位主不想应酬便不应酬,可甲学里人人都不敢小觑他。如今封了官邸,离了束缚,日子只会越来越快活。哪似我,活得束手束脚的,我不想应酬,我爹还要逼着我应酬...” 封官邸了? 含钏抿了抿唇,隔了一会儿笑了笑。 徐慨要搬到后海去了呢。 第八十六章 香辣干煸泥鳅 含钏努力回忆了一下,排行前四的几个皇子好像是过了一个新春便各自封了王,之后就分了府,皇子们成年了便正式搬出宫了。 徐慨的秦王府在后海,离皇城是最远的,但宅邸大、地势平,宅邸里有山有庭院有七十多间房,前院还挨着一片特别大的湖,每到盛夏时节,王府里的小丫头最爱摘鲜鲜嫩嫩的莲蓬子,含钏或是将莲蓬子取了心,碾成泥做糕点,或是就着薄蒜片清炒了吃,或是混着荷叶煮粥喝... 再不堪的回忆中,也总有那么几分美好。 含钏又想起临死前张氏说的那些话。 或许是每个人看人看事的角度不同,想法不同,在张氏口中的那个徐慨对她情根深种,处处维护、处处看重、处处庇佑... 可谁能教教她,谁能告诉她,爱一个人到底是怎么样的? 如果徐慨真的爱她,为什么她不知道? 含钏抿了抿嘴,吩咐拉提将喝得晕晕乎乎、一直说胡话的张三郎安安稳稳送到英国公府,热了一壶烫水,搬出硕大的木盆子,烫水里掺上陈艾、姜片、枸杞,舒舒服服地泡了脚,出了一背汗,心情也好了许多,刚沾上枕头便睡着了。 一整晚,梦都没做。 第二天晚上,含钏特意关注张三郎是否又带着朋友来吃饭了,关注了半天没看到,含钏便放了心——再爱吃,如张三郎这样应酬着带着不太熟悉的朋友、亲眷来吃饭,到底也不快乐! 没看到张三郎,却看到了几日前和他一块儿吃饭的其中一位公子哥儿。 含钏和善地冲那小郎君笑了笑,“您今儿个一个人吃晚饭呢?” 裴七见美人儿笑得浅淡,也跟着笑了起来,“是一个人,天刚黑,就让小厮前来排队。” 裴七落了座儿,含钏奉了一盏茶上去,只觉得这人的指尖儿从她手指尖上一扫而过,含钏便迅速缩了手,脸上的笑收了收,“小店有一二三种餐食档,菜式由儿来搭配,您若有偏好也可提前告知,儿对应着做出调整。” 指尖上还残存着美人的玉兰香。 裴七心情大好,“上最贵的。”一双眼睛含情脉脉,意有所指,“偏好嘛,掌柜的觉得好的,某一定觉得好。” 含钏看了眼这人,应了声是,便回了灶屋。 一回灶屋,含钏便拿胰子狠狠地搓手,把指尖那点温度全都洗干净。再看了一圈,灶屋的食材,闷了闷,水缸里养着一团泥鳅,拉提帮着破了肚子取出内脏,含钏狠狠地收拾了一大箩筐的干辣椒和青花椒,先将泥鳅过干粉煎炸至半熟,另起锅烧油,下蒜粒、干花椒、干辣椒段、姜片,就这么些作料,便占据了一大锅! 整个灶屋都弥漫着呛人的辣味。 拉提捂着鼻子,看着面色淡定的自家掌柜,默默向后退了一小半步。 这必定是公报私仇的。 这辣子...可是他亲自去挑的最辣的朝天椒,晒出来的干辣椒... 一盘干煸辣椒,哦不,干煸泥鳅做好。 含钏敲敲铃铛,淡然地让小双儿送了过去。 转身又做其他的菜,毛血旺、泡椒双脆、姜鸭面、蘸水包浆豆腐... 辣,与辣是不一样的。 干煸泥鳅的辣,是辣椒经过风干后将苦味散尽,只留下了辣味与香味,泥鳅只是辣的载体,通过软烂无本味的肉,辣味才能在口腔中无限放大; 泡椒双脆的辣,是辣椒经历盐水与时间的腌制,一部分变成了酸,一部分变成了辣,初入口时只觉回甘鲜香,可慢慢地嘴唇开始发烫发肿,辣味在喉咙里持续舞蹈; 蘸水包浆豆腐的辣,藏在蘸水的干碟里,辣椒在火灶边烧制,带有独特的熏烤辣味,入口时间很短,从口中顺着喉咙滑到肠胃,胸口和腹腔便会出现火辣的滋味。 辣味的本质,就是痛。 越辣越痛,痛到最后便会产生如释重负的快感。 嗜辣之人,通常性格较为冒进,输得起赢得起,也耿直爽快。 含钏隔着灶屋看那位白面郎君,怎么看都不觉得这位小郎君是爱吃辣的主儿。 五桌坐满,又渐渐散去,含钏笑着端了一壶清茶同那位裴七郎打招呼,“今儿个吃得可好?” 裴七一抬头,嘴边红了一大圈,眼睛里也泪汪汪的。 含钏憋了憋笑,递上一盏清茶,“早跟您说了,有何偏好和忌口提前告知,您倒是客气。说儿觉得好,您便觉得好。” 含钏一边说话,一边扫了眼桌上的菜,略惊,这人竟也吃了个精光? 含钏想了想,还是解释道,“这几日的辣椒好,够味道,餐食便以川菜为主...” 裴七摆了摆手,从兜里又掏了一小锭碎银子出来放桌上,嘴巴太疼了,有些开不了口,再次摆摆手作了个揖便出了门。 含钏以为这人不会再来了。 谁知,第二日,他又出现了食肆。 小双儿端着菜,轻叹了一声,“...这人还真是执着呀...” 含钏奉茶时,裴七还照例拿指尖扫了扫含钏的手背。 ... 含钏快被气笑了! 这人... 是不是有毛病!? 含钏反思了一下自己,难道是自己敏感了?人家拿手指尖扫她的手指尖只是无意之举?还是说,这本就是别人的习惯? 含钏特意让小双儿斟茶时关注是否会用手清扫。 小双儿拿着茶盅回来,茫然地摇摇头,“...没有呀,隔得老远,还生怕我挨着了他。” 含钏:... 不知道说什么了。 一顿全辣宴都没将这郎君的坏心打下去,还锲而不舍地来吃饭... 含钏想了想,撩起袖子端起窖了大半年的泡菜缸,拿了酸萝卜、酸白菜、酸豇豆,又端起另一个大缸,捏着鼻子从里头掏出一整块酸笋,再使唤小拉提去后院的水缸里掏昨儿个刚买回来吐沙的小螺蛳。 起锅烧油,下姜片、蒜末炒香,下剪掉后尾巴的小螺蛳,打三大勺卤汁和一小锅一直吊着的清汤,下酸笋、酸萝卜、各色香料烧开。 含钏将汤底倒入铜锅里,让小双儿端上去。 小双儿捂着鼻子闻了闻,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掌柜的...那人虽是讨厌...但也不至于煮屎给他吃吧...” 第八十七章 螺狮粉汤锅 含钏给小双儿费了许多口舌,解释了大半天,这是两广地区延续了几百年的好东西,闻着像屎...哦呸,闻着也不像屎,只是因为酸笋的缘故,和平常的香气不太一样... 但吃起来,这绝对是好货! 若不是好货,能流传这么多年?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 古人已经将好吃的和不好吃的为你判定出来了——好吃的,如鸡鸭牛羊鱼,在千百年的饮食文化中已经成为家禽家畜被成功驯养,那些个不好吃的,肉涩味苦的,便只能是吃个稀奇,吃个排面,没啥意义;还有一则评判标准,能流传下来的,必定是老百姓交口说好的,那些不好吃的东西早已湮灭在历史长河了。 一地一方一俗,一草一木一花,皆是学问啊。 含钏望着小双儿端着铜锅远去的背影,双手抱胸,笑得很欣慰。 希望裴家郎君,能理解她的良苦用心呀。 裴老七理没理解,谁也不知道。 徐慨挺理解的。 徐慨就坐在裴老七的侧面,眼看着食肆那个伶牙俐齿的小丫头屏气凝神端出一个铜锅,从他身边走过,留下一股奇奇怪怪的味道。 用奇奇怪怪的味道来形容,徐慨都觉得是自己太过仁慈。 上次做乳扇时,飘出的味道,如同臭鞋底子炖汗酸衣裳。 今儿个这味道如同... 算了。 徐慨忍了忍,别想了。 想了,便吃不了饭了——这些时日宅邸翻新,他得空便过来瞧瞧,若正好到了晚膳时辰便叫小厮排“时鲜”的队列,也算是就近解决一顿晚饭。今儿个是他第二次正经过来吃晚膳,才真正见识到了“时鲜”的火爆,穿堂子的是那个脸越来越圆的小丫头,收钱算账的是一位经年的老嬷嬷,还有个白嫩的小伙子时不时从灶屋出来瞧一瞧、看一看。 囫囵一晚上,他硬生生地没见着那掌柜的面儿。 本想学着张三郎的样子,拿二百两办个“随到随吃”牌,可没见着掌柜的,便一直没这个机会... 徐慨夹起一筷子鲜嫩翠绿的青笋丝条吃进口中,脆脆嫩嫩的,清炒出来的青笋丝条吃的就是清香的那股本味。今儿个的饭菜都挺清清淡淡的,生滚芙蓉片粥也好喝,清炒白果也好吃,炒鳇鱼片鲜嫩清爽,再佐以一小碟爽口腌萝卜干,吃下去很舒服。 徐慨蹙了蹙眉。 若是没有鼻尖上萦绕的那股奇奇怪怪的味道就更好了... 食肆隔间分得很开,各桌的食客保有最完整的私密,徐慨看不见对方是谁,却对那道充满冲击性的汤锅生起了无限兴趣,动作很慢地偏头看了看,这人很有些眼熟,徐慨蹙了蹙眉,想起来了,是国子监的同窗,似是有位叔父在金吾卫任要职。 多半是张三郎带过来的。 只是... 徐慨蹙了蹙眉,这人公子哥儿习气挺重,不像是会为了一顿饭排队,或是让小厮排队的人。 徐慨向小双儿招了招手。 小双儿挺喜欢这位食客的,不为别的,就冲着这食客的脸,她都多吃两碗饭。 “客官,您还有什么需要?”小双儿的笑和自家掌柜如出一辙,笑眼微眯。 徐慨手一指,指尖正好落在隔壁那间,“那位公子,往日倒是没见过。” 小双儿乐呵呵笑,“您好眼力。往前没咋来,这些时日来得挺厉害的,说是日日下了学都来吃晚膳。” 徐慨“呵”了一声。 日日下了学都来吃晚膳? 这位主儿? 不去酒肆喝酒?不去马场跑马?不去邀月阁吟诗作赋了? 徐慨想起上次风尘仆仆出现在食肆的京兆尹六品官,抿了抿唇,人的一言一行皆具趋向,心之所向,行之所往,缘何记挂着这处? 英国公家的张三郎是因单纯的吃食,这位裴老七却醉翁之意不在酒。 徐慨低头放了筷子,再问小双儿,“刚给他端的什么锅子?” 说起那锅闻起来像...的东西,小双儿脸色大变,赶忙道,“您放心,这东西只是闻着像净房传出来的味道,吃起来还挺香的,是东南地区沿袭百年的吃食。我们家掌柜的说了,一方一地一俗皆是学问,做菜如做人要广纳百川,有容乃大,不可偏安一隅,自负自大。” 这丫头说得可快了。 就跟提前背过的似的。 是那贺女使教的吧!? 倒看不出小小女子还有这样的心胸。 徐慨再次想起了上回那道闻起来很怪异,吃进嘴却很香的乳扇,失笑道,“照着那锅子,给某也上一份吧。” 小双儿一瞬间瞪圆了眼睛。 这是什么嗜好! 小双儿一路小跑到灶屋,气儿还没喘匀,趴在门廊口上气不接下气,拿手指了指外面,“掌柜的掌柜的!外面有食客也要裴郎君的那个锅子!” 含钏以为自己耳朵听岔了,“你说什么?也点了螺蛳汤锅?” 小双儿重重点点头。 含钏笑起来。 所以说嘛! 一地一风一俗皆有学问! 存在便有其存在的意义! 就像十两一件的成衣,她虽然不会买,但是也有人买,所以成衣铺子才开得下去;五文钱一卷的粗麻,她也不会买,但人家店铺仍开得热热闹闹。 没有卖不出去的东西,只有不会卖的人。 含钏笑着再拿了只铜锅出来,照着样儿做了汤底,配料里加上了切成小粒小粒的小米辣,另配上了水煮蛋、鸭掌、炸腐竹、茼蒿菜、菘菜、芙蓉肉片这些个配菜,最后拿沸水烫了一大碗细米线——这是最正宗的吃法了,先烫菜再煮粉,主菜与主食一锅端了,既方便又热闹。 小双儿见这净房还升了级,不觉捏了捏鼻子,端着朝外走。 铜炉里点着几块烧得火红的碳火,汤底没一会儿就沸腾了。 随着汤底的沸腾,整个食肆都弥漫着一股...如此这般的味道。 徐慨面不改色地将配菜全部下完,待菜熟,吹了吹凉放入口中。 嗯? 很意外的味道。 是真的闻起来臭,吃起来香。 那股味有种奇异的勾人感,让人放不下筷子。 徐慨吃得面无表情,却下菜下得很快。 含钏擦了擦手,兴致勃勃地出来看看是哪位勇士。 当吃着螺蛳锅子的徐慨映入眼帘时,含钏嘴巴张得老大,正好可以塞下那锅子里入了味的水煮蛋。 第八十八章 碳烤响螺 含钏还未从“徐慨原来爱吃螺蛳粉”的冲击中回过神来,完完整整的正月就过去了。 一晃眼间便开了春,天气渐渐回暖,护城河旁的老树抽出了新芽,河面也多了许多熬过一冬的鱼吐出的小气泡泡,坊口胡同里多了许多山货的叫卖,有山里挖出的春笋,有刚掐下尖儿的香椿,也有香喷喷脆嫩嫩的初春早韭。 城内城外,许多书生打扮的男子进进出出——今儿是大年,照例要春闱,来京参考的多是过了会试的举子,有读书人家或是好提携后生的官宦人家会为这些举子提供食宿笔墨,若有朝一日得中,也算是蓬荜生辉。 嗯,钟嬷嬷说这算是一种下注,下赢了便是同新科进士搭上了关系嘛。 在春闱之前,还有乡试和会试,故而这几日书摊、笔墨摊位的生意最好做。 噢,还有寺庙的生意。 白爷爷逝去的老夫人家就是给晓觉寺专供香烛、纸蜡的。 白四喜沐休日来食肆一边吃饭,一边抱怨,“...每日我下了值,舅公便日日拉我去帮忙,我是给活人做饭吃的!不是给佛祖菩萨做贡品的!” 含钏笑起来。 看来,清高孤傲的读书人也常常临时抱佛脚嘛! 总之春日的北京城一团朝气,十分热闹。 含钏的食肆也热闹,老食客多,新食客也不少,还有个钉子户,每天都轮换着酸甜苦辣咸地吃,日日三两银子往外掏,此人便是裴七郎。 含钏问过张三郎,那人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张三郎颇有些无奈地笑起来,“也是您自个儿的孽缘...裴老七..” 张三郎叹了叹,裴老七对女人手段又多又辣,“往前邀月阁新来了一位翠丝姑娘,他豪掷过八百两银子成为入幕之宾,说是还要纳翠丝姑娘进门...可不过短短一旬,那小子完完整整抽了身,翠丝姑娘反倒被满京城的笑话...说啥的都有,都嘲笑翠丝一个窑姐儿还妄想进入伯爵府做妾室...” 张三郎想了想,他怎么能拿良家女子同贱籍女子相比?赶忙找补,“压根没拿您和翠丝相提并论的意思!你们两位姑娘从根儿上就是两种人!” 可翠丝姑娘也是个可怜人... 便又想了想,急切地再次找补,“并没有说任何一个人不好的意思,翠丝姑娘也是身不由己,您更是凭手艺吃饭...” 含钏笑起来,不在意地摆摆手。 张三郎是个好的。 看似混不吝,却对谁都尊敬,地地道道北京爷们儿。 她却知道,她在那裴七郎的眼里,不过是另一个会做饭的翠丝——若真尊敬她,又怎会不分时间场合地调笑,时不时带上朋友来起哄造势,把她陷入尴尬的境地? 裴七郎这样的高门贵子,看谁都不尊敬。 张三郎放了筷子,认真问含钏,“人是我带来的,要不我同他说说?您是认认真真开饭馆的,叫他别常来搅局。若是他执迷不悟,您也放心,我虽不中用,我家中却也有几分势力,他不卖我几分脸面,总也要卖我老子几分脸面。” 含钏摇头,“你们是同窗,裴郎君也是儿的食客,他来付钱吃饭,儿来收钱做菜,银货两讫,与人无干。您犯不着用家里的人情去得罪人。” 那裴郎君总还没有到强取豪夺,仗势欺人的境地吧? 还不到那步田地。 都还没捅破那层窗户纸,若这么急急燥燥地表明立场,人还不定笑她自作多情呢? 含钏问了问,便也就没说什么了。 谁知第二日,含钏就被打了脸。 那裴七郎照例来吃晚饭,带了两个朋友,都是一副痞头痞脑的模样,小双儿招待着落了座儿,待三壶金波酒下肚,旁边的友人便开始拍着四方桌,借着酒劲儿嚷嚷起来,“叫你们掌柜的出来!” 钟嬷嬷把小双儿拦下,去迎,“这位客官,可是菜式有问题?”笑道,“咱们食肆是掌柜掌厨,如今掌柜的正在灶屋,您有需要直管同某提。” 友人斜眼一睨,见是个粗布麻衫的老妪,讥笑一声,“你算老几?哥儿几个要见掌柜的,这事儿便只有掌柜的能拿主意,去!把你们掌柜的给爷叫出来!” 声音很大。 食肆吃饭的客人都停了筷子。 钟嬷嬷也笑了笑,挺直了脊背,眼珠子从浑浊陡变精锐,“您不说,怎知老妇拿不了这个主意?” 这个一直缩在柜台后打算盘的账房老嬷,气势突然一盛,将那人逼得不由自主地往后缩了缩,却一下子反应过来,忙挺起胸膛,余光扫了眼裴老七正冲他微微颔首,当即手掌重重拍下桌板,“爷让你把掌柜的叫出来推三阻四,非得让老子说理由!好!老子说!” 那人环视一圈,一只脚踩在板凳上,一只脚一直抖,吊儿郎当地抬起下颌,“您这食肆菜不好吃!吃起来像在嚼蜡烛!小爷我要退菜!要让你们掌柜的在小爷跟前赔罪!你说这理由够不够格!” 小双儿气得面色涨红,“你胡说!你们明明常来吃饭!” “我们常来吃饭,今儿个还这么糊弄啊!”那人见小丫头面红耳赤,促狭地笑起来,“难道你们饭馆只好好招待新客,老客的生意做熟了,不需要花心思维系了?” 这话儿说得流里流气的。 小双儿听不懂意思,却也听出了其间的不怀好意,急得眼泪快要下来了。 钟嬷嬷冷笑一声,“今儿个老妇还就将这主做了,您觉得这菜不好吃,老妇给您退了,饭钱一分不少地退给你们。” 钟嬷嬷目光锐利地看了一眼正坐堂中、一言不发的裴七郎,手掌同样重重地往桌上一拍,斩钉截铁道,“往后,请三位爷另择佳馆,‘时鲜’庙小容不下如您三位一般尊贵的客人!”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这裴家郎君日日来了有一个来月了,同含钏套近乎、说好话、打赏贵重的物件儿、送书册送首饰...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如今是软招式用透了,带着人便来强硬逼宫?! 如今大魏虽风气开阔,可女子的处境仍远远逊于男子。 裴家郎不知要来怎样一出戏,逼得含钏一个小姑娘就范! 决不能叫这贼人得逞! 钟嬷嬷目光如炬地与之对峙。 “嬷嬷,您先去歇着吧。” 堂后传来一个轻轻软软的声音。 第八十九章 炭烧响螺中 含钏还围着围裙,一手撂开布帘,一手在围裙上擦了擦。 她胆子虽小,却也没有让老人冲锋在前的厚脸皮。 被裴老七那一桌这样一打岔,食肆里静悄悄的,众人都望向热闹的那处,有一两桌是带着夫人来的,夫人们或许妆容迥异,可如今脸上的神色却神奇地一致——充满了跃跃欲试与紧张专注。如此一来,谁也未曾注意,影壁后的回廊间多了个人。 含钏身上带着一股海腥味、葱油味、各类香料味道的集合,衣裳也没换,虽是干干净净的,围兜上却油星点点,站一晚上做菜,不施粉黛的眉眼间难免有几分疲惫。 但纵是添上了这几分疲惫,眼前的这个小娘子也是动人美丽的。 不同于任何大家闺秀的美丽。 是一种市井烟火气下,温和与生动的结合,五官各自来看很淡,细长上挑的眉眼,精巧挺拔的鼻子,轮廓分明的唇,在一张自然小巧的巴掌脸上,既像一株漂亮的菡萏,像开在冷冽松柏旁独立生长的兰花。 挑事那人冲裴七郎轻轻挑了挑眉,手在桌下比了个大拇哥,嘴里做了个两个字的嘴型,“好-货-”,来赞赏兄弟的眼光。 钟嬷嬷看到了。 气得胸口发痛,手再一拍四方桌,“嘴上放尊重些!” 那人却笑起来,看了眼裴七郎的脸色,张了口,“老嬷,你仔细着点身子骨。”眼睛滴溜溜转动起来,堂中只有一个老嬷、一个小丫头、一个不会说话的小子儿,他们为啥来?他心里门儿清!不就是想逼着这老板娘入府做小吗?再不济,将这老板娘的名声搞臭,往后没地方去,不也变成了裴老七的囊中之物了吗?做外室也好,随手玩一玩也好,随老七高兴了。 只是为啥要他来出面? 道理也简单。 裴老七还想抱得美人归,这些得罪人的事儿自己是不能做的。偏偏裴家叔父是他在金吾卫的顶头上司,他一个京郊的破落户承了祖荫进来金吾卫,自然有大腿就抱,有口饭就吃了呗。 那人笑了笑,手上拿着筷子敲了敲碗沿,“掌柜的,您可算是出来了。” 含钏也笑着点点头,没看裴老七,看向那人,“您说食肆的饭菜不好吃?” 那人把一盘鸡片鲜核桃一点一点倒在地上,笑嘻嘻的,“您这核桃是苦的,鸡片是老的,吃得爷嘴里苦兮兮,牙齿累筋筋的。”那人歪着一张嘴,把空盘子往桌上重重一放,手指向后一摆,“我兄弟说这家店饭菜好吃,给这老板娘送了首饰、送了胭脂水粉、日日来捧场日日来打赏,我今儿个就来尝尝,原来也不过如此嘛!” 众人看向含钏的眼神,颇有几分暧昧。 原来是在这儿呀... 正主追姑娘...姑娘一直吊着不放呀... 正主如今急了吧? 小双儿一下子哭出声,张牙舞爪地尖叫道,“你胡说!你胡说!他执意要送,我们掌柜的却从来没收过!说一顿饭三两银子就是三两银子!多一文钱都没收过!” 小双儿的声音尖得不行,带着哭腔嚷到后头,谁也听不出来说了些什么! 那人双手抱胸,斜着眼睛看含钏,“我兄弟日日来吃饭,掌柜的便同我家兄弟日日搭话,如今怎一句话都没有了?”那人不怀好意地笑嘻嘻环视一圈,声音压得很低,显得很暧昧,“是嫌现在人多,有些话儿不方便说?得等到孤男寡女,同处一室时,那些话才方便说出口?” 有食客闷声笑了起来。 小双儿惊声尖叫起来,抹了把泪冲过去要和那人同归于尽。 含钏眉目平静伸手将小双儿的后领子一把拽住,跟提溜小猫崽儿似的把小姑娘提了回来,抬头笑了笑,“这位食客,您话儿说完了?” 气氛烘托得差不多了。 目的也达到了。 那人半挑了挑眉,算是承认。 含钏把小双儿塞到钟嬷嬷怀里,几步走了过去,扫了一眼这桌上的剩菜,单手端起一盆鱼肚烩牛尾,手一抬再一扣,一盅吃完了的清汤便扑头盖脸地扣在了那人头顶! 那人瞳孔陡然放大,还来不及叫唤便听见了小姑娘轻轻软软的声音,“您胡说八道什么,儿都不会生气的。” 隔着粘稠的羹汤,他渐渐看到含钏的神情严肃起来,音量也随之提了提,“您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把儿辛辛苦苦做的菜平白无故倒在地上!更不该说儿做的饭菜不好吃!那盘鸡片鲜核桃,鸡片是鸡胸肉锤成薄片儿制成的!您说鲜核桃苦?苦个屁!” 含钏没忍住,冲口而出屎尿屁,“儿剥青核桃壳,剥得指甲壳都翻了!鲜核桃为啥会苦?!因为外面那层皮没撕干净才会苦!儿将那鲜核桃撕得比你个天杀的脸皮还白嫩!你竟敢嫌儿的鲜核桃苦!?” 小双儿泪眼婆娑地看向自家掌柜的。 所以,她家掌柜生气的点在这儿? 含钏手上还残留着牛尾的味道,一抬手把那人的脸拍开,目光看向裴七郎,语气很平缓,“您这一两月日日来吃饭,知道的赞咱们食肆好吃,不知道的还以为您府邸上的厨子死了。您送东西出手阔绰,儿也不是傻子,您如今想要什么?您直管说,别整这些个没用的,平白玷污‘时鲜’的名头!” 这是裴七郎预料之外的反应。 裴七郎哈哈笑出声,一边笑一边抚掌,“有意思!真是有意思!” 含钏静静地看着他。 裴七郎理了理衣裳站起身来,“您这一两月做辣的、臭的、酸的、咸的,某都尽数吃下。某以为这是你我之间的情趣。” 情你妈的趣。 含钏微微蹙了眉,这人原是这么想的? 总归是有点什么毛病才会这么想吧? 裴七郎背着手,看背影都能看出纨绔公子哥儿的习气,“既贺掌柜的问了,那某便也说了。”裴七郎顿了顿,这风流事儿于男子是锦上添花,于女子却是摧兰折玉,笑了笑,“某尚未娶亲,掌柜的是否愿意入了我侯爵府的门?” 回廊里的眼睛,波澜不惊,如沉水死井。 含钏开口道,“既是提亲,聘者妻,奔者妾,裴郎君缘何不请媒妁誓词?” 又不是迎正室,要什么媒妁誓词? 裴七郎愣一愣。 含钏便了然地笑了笑,“裴郎君原是想收妾室呀?” 还未待裴七郎说话,厅堂之中便听见了响亮的碎瓷声! 含钏素手一抬,将一只茶盅拂落砸地! 茶盅应声碎裂成无数的瓷片! 含钏面色很沉,终于没有笑了,声量也提得非常高,带着一丝不容置喙的气度,“儿虽不才,却也是清白正经之人——面诸人,此立誓,今生必不为妾! “若此誓言破,儿这一身便如这碎瓷裂片!永生永世受破败皲裂之苦,生生世世不得完整!” 第九十章 烧焦的炭烧响螺 谁也没想到这个年岁不大、经营着一家正当红食肆的老板娘性情竟如此刚烈! 更没想到,一介平民女子竟敢当面给世家豪门排头吃! 任凭这姑娘如何利索能干,如何貌美动人,经营的食肆如何抢手火热——她只是一个平头百姓!只是一个如草芥般的老百姓!更别提这还是个女子! 我的天! 别看如今“时鲜”正如日中天——这都是托了豪门大家愿意捧你的福!若真将豪门世家的公子哥儿得罪完了,这食肆开不开下去还是其次,这位美貌的小姑娘能不能安安稳稳地走出京城还两说呢! 众人都屏气噤声。 那几位被丈夫带来吃饭的妇人,挺起身板,眼睛亮亮的,若不是时候不对,她们必定抚掌叫好,为这小娘子撑腰! 若所有人家、所有女子都有此等胸襟,家宅何愁不宁?夫妻何愁不和睦?兄弟姐妹何愁不亲热贴心? 家宅缘何不宁!? 因为有争斗! 无论何种情形,无论女子性情如何柔顺,只要有人争抢唯一的丈夫与家中的权利,这只能是一场鏖战!有的人家放在明处地争斗,有的人家是暗战,争斗的形式不同,本质类似... 妻与妾的争斗,嫡子女与庶出的争斗,甚至妯娌之间、婆媳之间... 种种争斗,生命不息,斗争不止。 累都累死! 夫人们听这话儿,听得神清气爽、扬眉吐气。 回廊里的那个男人,仍旧面无表情,眼神波澜不惊。 有风吹拂而过,青砖地上一滩白白的碎瓷。 含钏努力呼气,竭力平息起伏的胸膛,耳朵旁边有呼呼的风声,脑子里一片空白,只觉畅快! 凭什么?! 凭什么!? 凭什么,这些公子哥儿,这些豪门贵胄想将人当玩意儿就将人当玩意儿?这些贵家子弟,可任性妄为,不将旁人的命当做一条命! 凭什么! 她并不比任何人差! 她做的饭菜是当世顶尖的吃食! 她经营的食肆不过短短半年,便成为京城最吃香的饭馆! 梦中她窝囊无能,将自己的命、自己的 含钏轻轻呼出一口气,目光无所畏惧地看向裴七郎,语气带有显而易见的逼迫与试探,“您是侯爵府的公子爷,想来不会为难一个清清白白的良家女子背弃誓言吧?” 会不会有公子哥儿仗势欺人,逼迫良家女子入府为妾? 当然有。 哪朝哪代都有。 可,谁敢明目张胆地逼人为妾? 历朝历代都不敢! 除非在位的圣人真真是昏聩无能,朝堂纲纪紊乱! 若真这么做了,民女一纸诉状告上官衙,谁输谁赢暂且不谈,这不是将把柄递到御史和政敌手上吗!? 都是在朝为官的,谁没有几个政敌? 裴家兴盛百来年了,叔父又在金吾卫任要职,无数双眼睛盯着的。若是真肆意些,他使上几个阴招,怎么着也逼得贺氏就范。可一来顾忌叔父和裴家的名誉,二来顾忌贺氏是否心存怨怼——风流纨绔找女人,强取豪夺算什么本事?风流韵事风流韵事,重点在哪儿?就在那个“韵”字儿! 搞得个家破人亡,人仰马翻的,还能叫韵事吗?! 故而,他今儿个才会叫上人来玩上这么一出! 若遇到一个个性怯懦的姑娘,百分百能成! 而照之前对贺氏的观察、了解和试探,这并不是一位性情刚烈的姑娘... 终日打雁,竟没想到有朝一日被雁啄了眼! 裴七郎目光晦涩地与含钏对视,他想来想去都没想到今儿个竟是这样的结局! 竟一分脸面都没给他留! 裴七郎面色很阴冷,在众人以为他不会再开口说话时,他轻笑了两声,“自隋唐起,裴家便是世家,自不可能做出这等伤风败俗之事。” 眼角扫了含钏一眼,袖风一扫,一个跨步朝回廊外走去,身后跟着一个头上顶着鱼肚烩牛尾的败将颓相,一个一整晚连个屁都没放的怂货蛋子。 直到裴七郎离开,厅堂里都没人说话,全都盯着含钏。 这位年轻的老板娘脸上看不出喜怒来,招了招手,店里的小丫头应声而来。 含钏一边温温和和地帮小双儿擦了擦脸上的泪痕,一边嘱咐道,“...去把碎瓷打理干净吧,甭叫食客们扎了脚。” 跟着扬了扬下颌,一抬头脸上又是笑呵呵的,声音软软轻轻的,“今儿个对不住大家伙了,一场闹剧,有些丢人,更扰了大家伙的食兴。这样吧,今儿个在座的客官一人送一碟本店招牌金乳酥,另免去今日的餐费,算是儿的赔罪,大家伙觉着可好?” “好!” 是一个妇人的声音率先打破静谧。 含钏看了看,那妇人二十出头,身边坐着个熟人,这原是那位娶了恩师幼女,考了四年都还没登科的邻居,余举子的夫人呀。前头元宵,含钏送水粉汤圆,这位余举子还说自家夫人做的汤圆不好吃,要讨方子来着... 含钏遥遥朝那位夫人埋首行了个礼,便理了理围兜又回灶屋去了。 含钏一进灶屋便嗅到一股烧焦的糊味,一拍脑门赶忙去看,原是将才烧在炭火铁网上的响锣底部的壳儿,被火烧出一个大大的洞! 里面的汤汁已经被烧干了,肉与内脏也都被烧得一片焦糊。 含钏低头看了看那只空荡荡的响锣,拿手背擦了擦眼睛,沉默片刻后转身便将这只烧焦的响锣扔进了桶里,紧紧抿住唇,拿起大铁勺开始做其他的菜。 打更的又从东堂子胡同边走过。 食肆送走了最后一位食客,终于打烊。 钟嬷嬷轻轻将灶屋的布帘子撂开一个角,看到小娘子坐在杌凳上,背对着门,一边的身子靠在灶台边,抬着头,也不知目光越过窗棂在注视着什么。 背影很沉默,也很可怜。 小双儿想进去劝,却被钟嬷嬷拦了下来,“让她自己一个人待会儿吧。” 含钏也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脑子和心里都是一片空白,抹了把脸,脸上湿漉漉的,全是眼泪。 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应当是拉提来清理灶屋了。 含钏赶忙把脸擦干,转头道,“你先去睡吧,我来清理。” 谁料,一扭头却看见了一个意料之外的身影。 第九十一章 终于出炉的炭烧响螺 含钏瞪大了眼睛,赶忙扶着灶台起了身。 徐慨? 这么晚了! 他来干啥!? 吃饭? 含钏一开口,声音有些干涩,一听就是刚哭过,“客官,我们打烊了...” “某知道。厅堂的那位小姑娘已经同某说了。”徐慨背着手站在灶屋的门口,脚正在放在了门槛后,一步也未僭越,布帘子被高高挑起,他解释道,“本是过来看看还有无晚膳,厅堂的小姑娘说店里打烊了,叫某到灶屋来问问掌柜的,还有没有剩下的食材可做。” 小双儿... 含钏心里一声哀嚎。 小双儿对徐慨有种莫名的好感。 她上次就发现了! 徐慨统共就来过三四次,每一次小双儿都非常殷勤地招待。 后来含钏特意留心观察了一下,心里便落定了,也不只是对徐慨殷勤招待吧...小双儿对长得平头整脸的郎君和样貌端正美丽的娘子,态度都挺殷勤的。 含钏眼下略微扫了扫灶屋,轻声道,“...没剩下什么食材了,残汤剩水的,客官还是请回吧。” 徐慨站在门口想了一会儿,点了点头,便作势放下布帘。 放到一半,布帘子又被高高抬了起来,徐慨的脸再次出现在含钏的眼里,含钏一下子心又提了起来。 “你...在哭什么?” 徐慨似是想了又想,才问出了这句话。 含钏下意识地摇头,“儿没有哭。” 徐慨单手撂起布帘,静静地看着她,既不戳穿,也不追问。 在目光的注视下,含钏莫名生出几分窘迫,低了低头,眼神瞥见了桶里那只烧焦的响螺,轻声道,“儿把响锣烧焦了。” 一边说,一边无奈地苦笑着摇摇头,“做饭这么多年了,烧焦菜还是头一回,且是如此珍贵的食材,心里觉得可惜,又十分过不去,便哭了几声。” 得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答案。 徐慨默了默,轻轻颔首,隔了一会儿,再次将布帘子放下。 灶屋又陷入了黑暗中。 含钏扶着灶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刚刚,就像回到了梦里。 徐慨从来都是长话短说,短话不说,问了她得到了结果便点头走了。 好似只是为了完成任务,只是因为好奇想知道,才问这么一遭,得到了答案便也作罢。 有时候,如果再多问一句... 其实...如果再多问一句,或许,她的回答就不一样了啊... 含钏眼眶又有些发酸,索性将全身的力气都压在了灶台上,心口有些发紧,可还没到要吃疏气丸缓解的地步, “唰!” 布帘子被一下子全部撂开! 厅堂的光亮尽数撒进灶屋! 含钏下意识地抬手遮住眼睛,眯着眼从缝隙里又看到了徐慨的身影,含钏眼睛突然一热,只能通过死命地眨眼睛才迫使自己将眼泪憋回去。 徐慨将布帘子挽在了门栓上,低了低头,轻叹了一声,抬脚跨过了灶屋的门槛,他腿长,三两步便走到了含钏身边。 含钏赶忙往旁边一偏。 谁知,徐慨四处看了看,最后把目光定在了水缸里,指着一只长长螺嘴儿的螺类,问含钏,“这就是响锣吧?” 含钏一愣,木木地点点头。 徐慨撂起袖子,将袖口卷了两卷,单手伸进水缸里,将那只被含钏认证过的响锣捞了出来,放到了含钏跟前,神情很淡,剑眉似刀,正经得丝毫看不出这人刚才徒手捉了只响螺。 “既然刚才烧焦了,现在就请掌柜的再做一次吧。”徐慨语气淡淡的,向后退了一步,离含钏的距离远了点,“因为烧焦的菜哭,那就再做一次,要做得比以前更好,更完美,才能抵消刚才的失误。” 含钏不可置信地看向他,手紧紧攥住衣角,一时间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徐慨在做什么呀? 含钏眨了眨眼睛,把眼泪藏在了内眼睑里。 这是在做什么呀? 含钏张了张口,“时辰太晚了...明儿...明儿再做吧。” 徐慨摇摇头,“这道菜不做好,掌柜的恐怕会睡不着。您放心做吧,某正好没吃饭,算三两银子那一餐。” 不是钱不钱的事儿... 含钏立在原地,眼神扫过徐慨熟悉的眉眼。 她突然明白自己哭什么了。 今日,不是她第一次被这样对待,被当做物品与玩意儿,被当做耍耍心眼和利用权势就可以得到的东西。在许多人眼里,她于徐慨,就是这样的存在。 在徐慨眼中,她也是这样的吗? 含钏低了低头,手背再抹了把眼泪。 或许...不是的吧? 如果是,他如今为何三次撂开布帘,问她为什么哭,怕她做不好这道菜,会睡不着觉... 含钏伸手拿起响螺,将灶上的那只小小的红泥小炉里装上焖红的炭火,再盖上方方正正镂空的铁丝网,将洗干净的响螺置于炭炉上,用豆油、花雕酒、葱花、姜片粒、胡椒粒调好的烧汁先给响螺冲洗一遍。 烧汁顺着长长的螺嘴滑进肉里,含钏拿住螺嘴反复翻动,仅凭听声、观色、嗅香便可猜测螺肉在壳中的情况,如今这世道已经很少有人用这种隋唐时期传统的炭烧手法烹制响螺了,稍有不慎,螺壳便会被炭火烤穿——就像刚才那只一样! 待螺壳里的烧汁被螺肉完全吸收,一股焦香散发出来,这是响螺成熟的标志。 含钏快速揪住长长的螺嘴,,背手将螺口在熟食菜板上“磕磕磕”三下,一整个硕大的螺肉与内脏尾巴顺势便从螺壳中滑了出来! 一股难以言表的香气瞬时充斥整个灶屋! 含钏马上趁热把螺肉横切成薄片,烧制成功的螺肉焦香浓郁,回味无穷,摆盘时还将螺尾带上了,这样公平公正,意味着不会短斤少两。 含钏笑眯了眼,下意识抬头兴奋道,“成功了!” 徐慨单肘靠在另一侧的灶台上,眼神落在含钏被烫得发红的手指上,手指如青葱白玉一般,徐慨清了清喉头,再缓缓抬起眼睛。 这个小姑娘的笑太有意思了。 看她笑,自己也会不由自主地笑。 徐慨压根没注意到自己的嘴角也勾了起来,“成功了吗?还挺香的,祝贺掌柜的。” 第九十二章 椰子奶糊 徐慨走出“时鲜”时,神色带有一丝难得的轻松,小肃迎了上去,附耳在徐慨身侧轻声说了两句。 徐慨点点头,未置一词,大步流星往出走。 小肃忙埋头跟在身后,余光瞥见墙上挂着的石头牌匾,心里啧了一声,还挺雅致,再一留神,嘿! 时鲜! 这不就是当初那家煎饼铺子吗! 小肃在心里记了一笔。 这可真是难得的缘分。 自家主子爱吃那老板娘做的菜,正好自家宅邸不就在这食肆旁边吗? 小肃再想了想主子爷这些时日吩咐他办的事儿,把红宝石换成更有价值的红玉髓、办妥了那位出宫后被妹妹欺负的嬷嬷的家务事,如今再加上了一件...虽说都不是什么大事儿,对于他们而言不过是举手之劳,可自家主子爷还真是从没对别人如此上心过... 许是想纳侧妃了吧? 也挺好。 食肆老板娘,门楣虽说是低了些,可胜在长得美,做饭也好吃——自家主子爷可是很少在意膳食味道好坏的!如今吃了一次还想吃第二次,那必定这位姑娘的手艺是入了主子的眼的! 纳个侧妃也挺好。 往后王府的饭菜,也不愁好吃了。 小肃美滋滋地想。 小肃应当庆幸,这些话没当着含钏的面儿说出口,否则另一只配对的茶盏一定会落入肃公公的怀抱。 说起茶盏。 第二日,含钏特意让小双儿清了清昨儿个摔碎那只茶盏,小双儿清了清嗓门,先请自家掌柜的坐好。 含钏依言,坐得端端正正的。 小双儿扯了出一丝笑,“您昨儿个摔的那只,原是一套,一套有四只茶盏,两只绘花鸟纹,两只绘山河图样式的。您昨儿个摔碎了花鸟纹的,也就是说另一只花鸟纹的茶盏,咱也用不了了,还得另搭钱去买一套和山河纹路的茶盏配对用...” 茶盏得成双成对的。 一对茶盏能有多贵? 知道如今“时鲜”的每日进账是多少吗! 知道现在“时鲜”一旬的利润有多少吗! 含钏一声冷笑。 她早已过了被一个杯子的价格吓坏的年纪了好吗! “你说!一个破杯子能有多贵!” 含钏神色间有藏不住的自信。 最多最多不过五十钱! 小双儿苦哈哈地笑了笑,“也不算太贵吧。这套茶盅是珍宝斋掌柜的特意给您寻的...是咱们店里最贵的一套....一套的价格是五十七两银子...算下来您摔碎的那只,连带着不能用的那只,加起来是....二十来两银子...” 那可是咱食肆用来撑场面的茶杯... 掌柜的还是识货。 气头上也知道挑最贵的砸了。 “啪嗒” 含钏闲散着搭在椅背上的手,一下子砸在了椅子上,整个人蹦了起来,“二十两银子!” 小双儿悲痛地点点头。 “你咋不拦着我点儿!看见我要摔杯子了,赶紧把瓷碗递上来啊!”含钏气得来回跺脚,二十两银子!?就为了怼一怼裴七郎?她脑子长包了吧!? “再不然你给我使个眼色,我一下儿明白过来,咱这二十两银子不就保住了吗!”含钏痛苦扶额。 真不值当! 白费了二十两啊! 小双儿瘪瘪嘴,就那场面那情景,她哭都来不及,谁还惦记着茶盅啊... 小双儿赶紧摇摇头,可不能这么想! 先头掌柜的有句话怎么说来着?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二十两的茶盏,都能买快十个她了! 小双儿重重点头,“往后您再要扔盘子、碗儿、茶盏,我一定把眼招子放亮点,立刻把便宜货给您递上!” 为表此话不假,小双儿午觉都没睡,在钟嬷嬷处支了银子,奉命去珍宝斋把茶盏配齐,配齐的同时,顺便还抱了一大怀的东西回来,把包东西的布兜子拆开。 嗬! 好家伙! 几十个粗瓷碗! 小双儿满眼都是小星星,献宝似的往含钏身前一垒,“您看!您以后放心砸!咱多着呢!” ... 砸茶盏事件一过,食肆的生意败落了许多——至少许多国子监的学生迫于裴七郎的情面都不愿意来“时鲜”吃饭了,常来的勋贵世家公子哥儿也放缓了来吃饭的节奏,官宦子弟也忌惮着裴家那个在金吾卫当差的叔叔,谁也不愿意因为一顿饭得罪了二世祖。 往常是排队吃饭,如今连厅堂也坐不满了。 含钏倒是没啥起伏,左右是自己的宅子,就算没生意,也没支出,前些时日赚了不少银子,钟嬷嬷都留存着,给含钏看账本子指了指那个数目,含钏“啊”一声,还以为自己看错了。 且也不是就整日不开张,没进账了。 该来的还是得来,走了的也都是些不足挂齿的——本就是凑热闹,现在不走,今后也走。 含钏倒是想得很豁达。 钟嬷嬷也很豁达。 账本子的那个数目,够小姑娘买块稍小一些的林地了。 再过些日子,她就去寻媒婆,把这宅子搭上那块林地做嫁妆,找个平平实实的好男人嫁了——在北京城里有林地和宅子的姑娘,简直不要太抢手! 如今常见的,尽是些老面孔。 都是邻里邻居的街坊了。 那日抚掌叫好,余举子的夫人,这几日倒是常来坐坐。 余举子的夫人姓冯,父亲是户部员外郎,从五品的官儿,官衔不大,却因管着吏部,是个吃香的位置。父亲是余举子的老师,五年前余举子考过会试,便请了隔壁胡同住着,任中书省平章政事姚家的五爷做的媒成了亲,如今小两口搬到东堂子胡同来住,离娘家倒也远了。 初春晌午的天气好得叫人只打瞌睡。 厅堂里空荡荡的,柿子树的枝芽扫在前厅的砖瓦上,簌簌作响。 冯夫人坐在窗棂边看书,点了一杯玫瑰香露茶饮,她能安安静静地在那儿坐上一个下午。 含钏从灶屋里出来,手里端着一盅乳白色的奶糊糊,一股喷香香的清甜的味道很淡,却始终萦绕在鼻尖。 含钏将这小盅放在冯夫人身边,笑着招呼,“请您尝尝新制的椰子奶糊——昨儿个去东郊集市看到一只硕大圆润的果子,比儿的头还大,说是南边供上来的,儿拿斧子开了,您别说,还真挺香的。” 第九十三章 重酥麻花 冯夫人掀开白亮亮的盅盖,里面奶糊糊特别可爱,乳白色的奶糊上还插了一小朵黄色的不知名小花。 漂漂亮亮的,那只小花儿像插在厚厚的雪中似的。 “椰子?”冯夫人笑着问,“我在闺阁时候听父亲说过,南人不喝水,喝椰子汁儿,是他们的救命水。若中了暑热,喝椰子汁是顶解暑的。可脾胃薄弱之人不可贪吃,吃多了便就住在净房里了。” 冯夫人捂着嘴笑,两只眼睛亮亮的,若是没盘发,含钏一定以为这还是个未出阁的姑娘。 真好呀。 含钏也笑,“您博学,儿只知椰子汁好喝,椰子肉好吃!” 含钏转身给冯夫人搭了一只小小的古银雕刻的勺子,想了想,同冯夫人甩下一句,“您稍等等。”便匆匆回了灶屋。 将面粉倒在案板上,中间扒了一个窝,将细砂白糖、鸡蛋、茶油、糯米做的水酒泡倒入其中,用手揉好后放入海藻纯碱细粉,揉匀后搓成枕头状,用湿布盖好,之后再将枕头面团切成三分厚的面片儿,再切成三钱重的小条儿,手搓成长条,两手向相反方向搓了两下,左右手各捏一头,将其合成双股,搓成草绷状。 这头起锅下宽油,用铁丝笊篱托住下油锅炸。 绞成一股的面团一下子膨得很大,含钏迅速将笊篱抬起,隔了几次油渣后,亮晶晶红彤彤的重酥麻花就炸好了。 含钏用麻花在盘子中叠成了一座小塔,撒上了熟芝麻与磨得细细的端了出去。 这才是重油重糖重酥的重量级麻花! 这股子香,是热油与面粉碰撞而来的香气,是珍贵的糖与鸡蛋混合在一起、最朴实最满足的香味,这股子香不同于椰子奶糊,它未曾掩饰,直勾勾地在空气中散发甜腻诱人的香味。 含钏笑着放在冯夫人身侧,“您拿重酥麻花配椰子奶糊吃吃看。” 冯夫人是文化人儿,又是大家闺秀,一向不太爱吃重油重糖之物,如今既老板娘热情邀约,她便盛情难却地捻了一小块儿重酥麻花放入口中。 香甜! 腻人! 酥脆! 冯夫人斯文地嚼了嚼,又拿起小银勺挖了一勺椰子奶糊放入口中。 哇... 冯夫人半捂了嘴,瞪大了眼睛吃惊地看向含钏,奶糊入口即化,舌尖与上牙膛一抿,清爽干净的味道便融化在了口腔四壁,细腻却存在感十足的椰蓉椰丝像净涤唇齿的卫士,甚至,甚至将之前重酥麻花甜得粘牙的味道都尽数清扫一空! 她还可以再吃一小根麻花! 冯夫人又拿起一根麻花,吃了麻花又吃奶糊,反反复复,眼前的麻花和小盅里的椰子奶糊全都吃光了。 是的。 吃光了。 含钏咂了咂舌,有点不好意思告诉冯夫人,麻花...她做了她们两个人的量。 冯夫人见吃光了,显得有些吃惊,红晕染上耳垂和面颊,语气中有几分羞赧,“...其实我平日,不太喜欢吃甜的..只是您的椰子奶糊与麻花一起吃,太搭了,一个淡一个浓,一个轻一个重,不知不觉就...”冯夫人捂了捂脸,“也不知晚膳该怎么吃了。” 所以,冯夫人不是害羞,是担心,担心下午吃多了,会吃不下晚饭... 含钏抿了抿唇,笑意从眼睛里跑了出来。 真好玩。 嗯...其实这和人们吃完甜的想吃咸的,吃完咸的又想吃甜的一样,往前阿蝉一边吃麻辣火锅,一边吃酥炸甜甜的金银馒头能吃下二十一个,吃得肚子鼓鼓胀胀地瘫在床上,吃完了还喜欢冲她打嗝儿,一边打嗝儿一边用手在喉咙处比划,“...钏儿,我吃到这儿了,我感觉鸭肠就在我嗓子眼里...” 含钏想起阿蝉,便笑得更真切了。 冯夫人临走前,含钏做了一壶山楂茶叫她带走,山楂健脾养胃,吃多了吃点山楂最好了,没一会儿便不胀气了。 第二日,冯夫人又来了,还是过了晌午时候,还带了两个姐妹来,跟含钏介绍,“...这是我胞姐,这是我嫂嫂。”又转头介绍含钏,“这位便是我同你们说过的那位老板娘。” 冯夫人说得很隐晦。 另两位妇人看含钏的目光里却多了几分尊重。 三人点了杏仁茶和白糖糕,挑了窗棂旁边的座儿,一边笑一边看院落中的柿子树。 第三日,冯夫人的嫂嫂带着另一位面生的姐姐来了,照例介绍道,“这是我出了阁的小姑子。”又转头介绍含钏,“这位便是我同你们说过的那位老板娘。” 那小姑子看含钏的眼神,陡然一变,变得亲热又亲切。 含钏略微有些莫名其妙,到底忍下没问。 上了荷叶糍粑与玫瑰花露糖浆,两个人喝着玫瑰花露糖浆,逗弄养在角落水缸里的小鱼儿。 第四日,冯夫人的嫂嫂的小姑子带着她的外甥女来了。 这个人物关系太复杂了。 含钏听介绍听得一愣一愣的。 自己心里还没捋清楚,便听冯夫人嫂嫂的小姑子转头介绍自己。 含钏下意识地接了话,“我就是您姨母同您说过的那位老板娘。” 冯夫人嫂嫂的小姑子一愣,愣了之后,便咯咯咯地拿帕子捂着嘴笑起来。 含钏跟着笑眯眯地问道,“这是怎么了?您几位夫人究竟是怎么说的呀?每次一说完,新来的夫人望向儿的眼神便不太对了,是儿哪处很滑稽吗?” 冯夫人嫂嫂的小姑子没说话,只把脸藏在丝帕后面笑。 奈何长了一张大宽脸,下颌角都漏在外面。 “说您很有志气也极有风骨!”冯夫人嫂嫂的小姑子的外甥女笑着朗声道,“说您砸了前朝定窑出产的茶盏,立下誓言永不为妾,是个很有勇气、做糕点做吃食也很好吃的小娘子。” 含钏:??? 合着,她现在的江湖名号是“永不为妾”贺大厨? 含钏面上平静地扫视了一圈厅堂,心里却波涛涌汹——这些时日每每过了晌午,便有许多小娘子与夫人奶奶来吃糕点、水饮... 所以现在是,失了郎心,得妾意? 她凭着砸了一个二十两银子的茶盏,得了京城少奶奶们的喜爱? 第九十四章 绿豆糕 立春后的第五个戊日为春社日,也被成为燕来时,钟嬷嬷起了个大早,挨个儿敲门叫醒了两个小的和含钏,说着,“春灶节!小孩子都得起早床!” 然后抢在含钏前头进了灶屋。 两个小的并含钏,围坐在井边,睡眼惺忪地看远处的长河星空。 早起床,也并不意味着半夜三更就起来捉鬼呀... 钟嬷嬷将葱系于竹竿,伸出灶屋窗外挑着,说着这叫“开聪明”,春社节这样做,家里的小孩子就会变聪明。 挑了一会儿又收回来,在葱下面加了一头蒜,招招手示意含钏过去拿杆子。 含钏宫里头长大的,压根不懂这些个民间习俗,迷迷糊糊接了杆子,认认真真地看着那头蒜在空中风雨飘雨。 钟嬷嬷在旁边抚掌,笑着说吉利话,“以后总算是能算数了!” 所以“蒜”等同于“算”? 这是什么鬼民间习俗? 含钏:... 她本来会识算数好嘛?! 她只是算不对而已! .... 这几日临近春闱,胡同里静悄悄的,有几户人家里或有举子参考,或有学生考秀才,街坊邻里都很自觉,走路说话都轻轻的,含钏也提早了食肆晚上的打烊时辰,有些熟客晚上喝了两倍就乐意大声说话,含钏索性连酒都不卖了。 张三郎很不解,叉着腰问,“凭啥!” 含钏拿了个鸡毛掸子清理酒壶和柜子,翻了个白眼,“胡同里有学生要考试!喝了酒,容易撒酒疯!君子的酒品有时候和人品也不太相称!” 说起人品,含钏想起还有笔账没跟张三郎算,鸡毛掸子一收,也叉着腰,“您知道那裴七大言不惭说要纳我为妾吧!” 那裴老七可是张三郎带来的客人! 虽说不要他出头,但这气还是得撒! 张三郎气势弱了弱,不过片刻又把胸膛挺起来,眉飞色舞地同含钏示意。 含钏抬了抬眉毛,“您眼睛抽筋了?” 张三郎“哎哟”一声,手拍了拍大腿,“您知道这几日,那裴老七咋了嘛?” 她上哪儿知道去? 她晚上的生意一落千丈,全靠太太们下午的糕点和打赏,她都恨不得一辈子都别见那始作俑者了,见了也太尴尬了。 含钏老老实实摇头。 “他瘸了!”,张三郎继续眼睛抽筋,“您说这是不是报应!您那档子事儿刚出,第二天晚上,裴老七的马车掉到沟里去了!那孙子脚踝骨摔得个稀烂,本还想报今年的武举考试...” 张三郎手一摊,幸灾乐祸,“这下啥也报不了了!人大夫说这脚若是能好则好,若是不能好,便是瘸了!” 这人真不能有坏心。 老裴这事儿不地道,把人清清白白的姑娘往妾室的身份上逼,还把人小姑娘放在火架子上烤——这郎君如是当着众人对一个还未出阁的姑娘大张旗鼓的好,这压根就不是真喜欢,这是在毁人姑娘的名誉,还是在逼着人姑娘点头。 这种胁迫式的求爱,负担太大了,也太自私了。 张三郎冲含钏眨了眨眼睛,“您放心,等那孙子脚好了,爷让人再废他一只手!” .... 真是谢谢您了。 含钏让拉提把烤好的半只鸡拿油纸裹好,用半只鸡把这要废人一只手的纨绔赶紧打发走。 张三郎一走,含钏额头上冒了冒冷汗。 这么巧的吗? 头一天在食肆大放厥词,第二天马车便摔下水沟去,把脚踝骨都摔烂了... 这也未免太巧了。 还是说报应来得太快? 含钏挠了挠头,觉得太不可思议了。 再不可思议,缺也只能归咎于天意。 这事儿,含钏听过便忘了。 食肆晚上生意不好,店里便有时间鼓捣其他的东西,含钏带着小双儿去城南逛木料集市,在一个老匠人处定了十来个模具,有芝麻开花节节高的,有五子登科的,有蟾宫折桂的,有状元骑高头大马的...老匠人手快,第二日便差遣徒弟送了过来。 含钏把去年的干绿豆泡在水里一晚上,在豆子被泡得微微膨胀的时候放进篦子里上锅蒸熟,豆子开花变得粉粉的后,又被倒入石臼里先拿棒槌舂烂,再拿刀背一点一点刮成沙沙的豆泥,待豆泥彻底凉下来,放入小火烧热的菜油中,慢慢翻动豆泥,撒入白糖。 含钏拿一半的豆泥撒白糖,拿一半的豆泥撒白糖和去了苦涩味的茶粉。 待豆泥散去水汽,逐渐成块儿,用勺子一压就是一块时,便可出锅了。 稍稍放凉一些,便可用模具压成糕饼。 小双儿洗净了手来帮忙,压成一块儿一块儿特别好看的绿豆糕,豆糕用粗粗的麻纸,包裹成四四方方,上面盖一张大红的招贴纸,再用细细的纸绳子扎紧,上面留一个圆环,可以手拎。 家中有学生参考的,小双儿挨家挨户去送,一户送一户说着吉祥话儿。 含钏亲拎着绿豆糕去余举子家,是家里的小厮开的门,将她领到冯夫人跟前。 冯夫人看含钏手里的糕点笑起来,“...您也太客气了!”一边笑,一边拆开,一拆便拆了个三元及第的喜庆图样,冯夫人笑眯了眼睛,“承您吉言!承您吉言了!” 含钏也笑起来,“也不是什么贵东西。想着咱们胡同今年参考的学生没有三户,也有五户吧?讨个吉利罢!儿最景仰的便是这些个读书人了,说起话来头头是道的,咱便只能上手干粗活,压根比不得!” 最景仰读书人! 冯夫人眉心一动! 话到了嘴边,到底咽了下去。 如今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两人针对掺了茶粉的绿豆糕好吃,还是原滋原味的绿豆糕好吃展开了激烈的讨论和友好的会晤。 过了几日,春闱放榜了。 东堂子胡同敲锣打鼓,一片欢腾! 全中! 二甲榜单取了三十二名,余举子考了第二十二名! 其余两个考秀才的也顺利考过了乡试! 胡同里热热闹闹的,虽与自己无关,可食肆里也高兴了起来,钟嬷嬷唱了句佛,笑着同含钏道,“看起来东堂子胡同还能再兴旺个三十年啊!” 胡同兴盛,地段就好,地段好了,生意才好! 含钏也高兴,和着墙外的锣鼓笑着重重点头。 第九十五章 大盘鸡 “您别提了...则成这四五年可真是苦过来的...不说头悬梁锥刺股吧,那也是闻鸡起舞...虽说是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的说法,可真要是四五十岁考上进士,圣人一看,这不养老来了吗!还能有几个前程呀?” 此话一出,桌上全是轻轻脆脆的笑声。 油灯下,一桌子人,都是姐姐妹妹。 声音传到柜台后面,含钏笑意盈盈地支棱个耳朵听。 这是街坊里家里头有考生的人家,松了劲头约在“时鲜”聚一聚。 含钏特意送了一斤金波酒助兴。 酒过三巡,拉提特制的一大盘鸡肉端了出来——一个特别大的瓷碗,特别宽,深度却很浅,鸡肉铺在瓷碗里,还有炖得软烂的土豆块儿、洋葱、大葱、绿椒、干辣椒和许多样连含钏都不认识的香料。 都是拉提自己去东郊集市里靠鼻子嗅出来的。 这些香料上桌之前,含钏分成两份,一份拿到善药堂请大夫过目,一份贴了礼信请胡文和拿到胡太医跟前过目,两边都点了头后,含钏还自己吃进嘴,亲身试试有毒无毒。 她还活着。 所以,这些香料上了桌。 那大盆鸡一上桌便占据了大半张桌子,便引来夫人奶奶们一阵惊呼。 这一大盘色彩鲜艳、爽滑麻辣的鸡肉和软糯甜润的土豆,辣中有香、粗中带细,冯夫人吃眯了眼,太香了!这一大盘,不同于江南菜的婉约,也不同于四川菜的侵略,更不同于地道北京菜的浓油赤酱,吃进口就像坐在了广阔的大漠中,砂砾里燃起旺盛的篝火,篝火边竖插着焦香的烤鸡... “是西域菜。”含钏介绍道,“今儿个才将香料尽数配齐,您几位夫人是头一位吃到新菜的食客。” 冯夫人抿着嘴笑起来,“是我们的荣幸!” 含钏特别喜欢冯夫人。 时时刻刻都在笑。 说起自家余举子,一口一个则成,亲热得简直不像是奉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才成亲的夫妻。 含钏也笑道,“有您几位好邻居尝菜,是儿的荣幸!” 又寒暄了几句,含钏就走了,一转头却听身后的桌子,冯夫人一个激灵,声音低低的,“考试前,参考的学生有吃贺掌柜送过来的绿豆糕吗!?就是有的是芝麻开花节节高的图样,有些是蟾宫折桂图样的!” “吃了的!寓意这样好,我儿子考前,我专门拿这绿豆糕做的朝食!” “对对对!寓意特别好!” 冯夫人“哎呀”一声,“我记得前朝,宽街开过一家状元烧饼,进京赶考的举子只要吃了那家的烧饼,就很少有落榜的...再不济也是个三榜同进士!”冯夫人声音低低的,“你们说,贺掌柜这绿豆糕,会不会...” 这给女人们打开了新思路。 大家伙纷纷说起自家考生吃下绿豆糕文思如泉涌的具体事例,说到兴起处,还配之以生动的故事与夸张的语调。 这样也可以!? 含钏在原地愣了愣,转过头,却见冯夫人冲她俏皮地眨了眨眼睛。 含钏抿唇笑了笑,遥遥地同冯夫人作了个揖。 这种事儿,在余举子获得殿试第八名好成绩、进了翰林院编书后被传得更广了,余举子还带着自家夫人拎着四只红彤彤的喜蛋来谢礼,含钏简直是哭笑不得,“您赶紧收回去!这关儿什么事儿啊!是您自个儿厚积薄发才考了好成绩的呀!实在是...实在是...” 含钏实在是不知道用什么话来形容了。 这种事神乎其神的,一般带有故事和传奇性质的吃食,要么靠编,要么靠骗,都是有人运作的... 余举子却笑起来,“您别说,先前某去殿试,一位老翰林专门点了某的名儿问,‘那绿豆糕好吃吗?’——可见贺掌柜这进士绿豆糕的名头传得有多远!”余举子和他家夫人一般,爱笑爱闹的,瘪瘪嘴,作出一副特不好意思的神情,“也怪某不争气,若是某争点气,考个状元回来。您这绿豆糕,便不是进士绿豆糕了,是状元绿豆糕了!” 含钏一下子笑了出来。 再看冯夫人看向余举子,笑如弯月的眼睛。 含钏笑得更甜了。 这就是夫妻间最好的样子了嘛。 这事儿越传越远,许多今次落榜的士子坐着牛车点名要买绿豆糕,食肆里就四个人,八双手,除非一天不开店专门做绿豆糕,否则总有人买到了,有人走了空。含钏索性就在门前立了块儿牌子,“若买绿豆糕,请或对诗一句,或颂词一首,或赋论一篇,且绿豆糕不单卖。若有实在有才者,馈送绿豆糕一盒。” 也就是说得在店里起码花上一两银子吃顿饭。 一两银子一顿饭...单这个条件,便能筛出许多人了。 可也不能唯利是图嘛。 若您实在有才,诗词赋论都对得特别好,那也行,送您一盒绿豆糕也不是什么难事! 至于怎么辨别谁对得好... 含钏自己是没这个本事去评判的。 她能把字儿认全,已经是白爷爷教导有方了。 含钏在厅堂外,刷白了一面大墙,把士子们的诗词、赋论全都誊上去!给每一位落座就餐的客人发上一朵扎得鲜红的小花儿,食客们若是愿意花时间品评,便可将手里的小红花儿贴在自己认为最好的那篇文章下面,以一旬为期限,谁的文章获得的小红花儿最多,“时鲜”就送谁一盒绿豆糕! 这个法子,没法儿指摘! 这是大众的评判! 代表了北京城文人的最高水平呀! 没几天,那面墙就密密麻麻地贴满了文章,北京城的读书人越传越广,没事儿就写上一篇递交到小双儿手里,再有小双儿挂在墙上。 徐慨走在东堂子胡同,正准备进宅邸里看看工期,却见胡同尾巴门口排着一队青衣高发、读书人打扮的学生,眼一瞥,吩咐小肃,“去看看,胡同尾巴在干嘛。” 在徐慨都要忘记这件事时,小肃满头大汗地跑回来了,手里还抱着一盒贴着红封的食盒。 小肃兴奋极了,“主子爷抢到了!‘时鲜’在卖绿豆糕!” 绿豆糕需要抢吗? 徐慨蹙了蹙眉。 小肃赶忙加上前因后果,“只有进店吃饭的食客才有资格买绿豆糕,奴赶时间,便守在门口等吃完饭的食客出来,买他手上的那盒绿豆糕!” 徐慨眉头蹙得更紧了,“几钱银子?” 小肃大声道,“十两!奴还加了两次价,人家才愿意卖来着!” 第九十六章 片儿川面 十两银子一盒的绿豆糕... 徐慨胸口如遭一闷锤。 居然还有傻子买? 哦。 自己就是那个花十两银子买绿豆糕的傻子。 徐慨看向小肃的眼神有些复杂。 说他差事办得不好吧,他也把事儿闹清楚了,还突破重围,买到了万众瞩目的绿豆糕;说他差事办得好吧...这..这谁会花十两银子买一盒绿豆糕? 徐慨心里千帆过尽,面上如同老树枯木,看了一眼那十两银子的绿豆糕,“这糕点有甚讲究?” 小肃很兴奋,抱着那盒绿豆糕,如同抱住了天下,“大家伙都说,时鲜的绿豆糕吃了就能考中进士,读书人都抢着买,便比别的贵了那么一点!” ... 徐慨听完反而埋头笑了笑。 老板娘真是个促狭又聪明的小姑娘呀。 “行吧。”徐慨伸手接过小肃手中的那盒绿豆糕,“既有讲究,那便值得。”说着便拿着绿豆糕,双手身后,如闲庭信步般朝胡同尾巴走去。 已经快打烊了。 门口有几个喝多了的读书人举着书袋当酒杯,仰天长啸,口中尽是些“举杯邀明月”之类的绝世好词。 徐慨目不斜视地绕过影壁,进了厅堂,厅堂外有堵白墙,白墙上糊了十来篇文章,再一看跑堂那丫头正埋着头擦桌子。 小双儿一听有动静,抬头一看是徐慨,当即一张脸笑咧了嘴,“您来了?可不巧,咱食肆又打烊了...”小双儿手里拿着抹布,有点为难,上回把这位食客放进灶屋,第二日自家掌柜的狠狠罚了她...嗯...狠狠罚了她中午没肉吃...这个惩罚太严重了,她现在不太敢把这食客擅自放进灶屋。 小双儿左右为难。 徐慨束手站在一旁,仿若没看出小丫头的为难,自然而然地落了座,把绿豆糕放在桌上,“还有茶吗?若是灶屋还剩了吃食,还请掌柜的劳神随手做一做,只图填饱肚子。” 小双儿赶忙上前倒了一壶茶。 想了想,从柜台下悄悄拿了一碟新制的蜜饯果脯放在徐慨桌上。 说实在话,挺对不起人家的... 每次来都给人吃剩菜... 偏偏还收一样的钱... 小双儿带了几分讨好的笑,“..这是咱家掌柜自己爱吃的小零嘴儿...您先吃着,开开胃,奴这就去问一问。” 小丫头跑得飞快。 徐慨眼神移到桌上那碟果脯上,是青梅做的蜜饯果子,碧绿小巧,可爱得就像坠在墙头还未落下的未熟的果儿。徐慨虽对吃食无甚具体要求,却不太爱吃甜食,泰半男子都不太吃甜食吧?可这果子太乖了,徐慨鬼使神差地拿牙签插了一颗放进嘴里。 放进嘴里的一瞬,徐慨微微蹙了蹙眉。 这叫甚蜜饯果子呀? 这叫酸饯果子吧! 酸得人牙都要掉了。 好好的姑娘,怎么爱吃这种东西。 徐慨将那碟蜜饯果子推得远一些。 灶屋里,含钏捏了捏山根,这阎王为啥每次都是晚上来?而且都是打烊了再来?是不知道打烊是啥意思吗?打烊!关门了!不营业!他不用回皇城吗?定己门怕是已经阖上了吧?不用回千秋宫住吗?往前,也没见他日日在外撒欢不回家呀? 人都坐着了,来者就是客,也没法赶跑。 含钏认命地点点头,算是给小双儿说自己知道了。 看了看灶屋,还真没啥食材了。 这几日,生意回升,日日满座,都将食肆的食材进货托付给了东郊集市的贾老板,请他看着买后用牛车送到东堂子胡同...“时鲜”不用过夜菜,含钏基本能估量个大概,用多少留多少,实在有剩下的便拿到义善堂,或是喂了胡同里那只油光蹭亮的橘猫——除了鱼虾壳类等养在水缸里的食材。 菜筐里还有一条可怜巴巴的瘦肉。 与其浪费了喂猫,还不如赚了徐慨的银子。 含钏把瘦肉切成一寸长、六分宽、一分厚的薄片,又从缸里取了一头咸芥菜切成细末。锅在旺火上倒入三钱猪油烧热,不等油冒烟,将肉片倒入,用铁勺翻动,翻炒至肉片呈现米色,倒入酱油、咸芥菜末和清水,用铁勺推锅底搅几下,盖上锅盖焖煮一会儿后将肉片捞出备用。 又过了面条,泌上肉片原汁,撒上白爷爷特制的牛肉粉和猪油,待汤面全部沸腾,面条已然熟透,连汤带面倒入海碗中,撒上翠翠的葱花儿和胡椒面。 小双儿端着面,目瞪口呆问自家掌柜,“咱...就给人吃一碗片儿川面呀?” 就这一碗面就想赚人家一两银子? 这也太黑了吧! 含钏点了点小双儿额头,这看脸的丫头! 又起锅蒸了一截儿辣味香肠,炒了一盘儿蒜香春笋,看窗外,月亮都升到了正头顶了,想起在苏州时徐慨肠胃不好,夜里时常疼得冒冷汗,便烧水温了一杯热牛乳,让小双儿一并端了出去。 含钏双手撑着下巴颏,看窗外的月亮,听厅堂里窸窸窣窣的吃饭声音,心里挺安静的。 没一会儿,外头吃完饭了,脚步声越传越远。 含钏便去厅堂收拾东西,一抬头却见徐慨折返回来,手里还提着一盒贴了红封的绿豆糕,语气淡淡的,“...突然想起来。进店用餐的食客,可买一盒绿豆糕是吗?” 含钏还没回过神来,下意识点了点头。 徐慨仍旧面无表情,“劳烦掌柜的给某装一盒,所需几钱?” 您不是手上有一盒吗? 含钏蹙了蹙眉。 笑了笑,“绿豆糕是现做的,放不了多久,您买两盒也吃不了。” 徐慨把手里那盒提了提,“这盒是家中仆从守在您食肆门口,花费十两银子找买到的食客拿下来的。某预备带给家里年幼的弟弟,长学识。如今要买的这盒,才是某自己要吃的。” 徐慨说得风轻云淡。 含钏听得瞠目结舌。 十两银子?! 她家的绿豆糕卖十二个铜板,倒一次手,就涨将近一百倍!? 偏偏徐慨还买了?? 含钏眼神意味不明地看向徐慨,目光闪烁着,略微有些愧疚,“您恐怕是被人宰了!”含钏想了想从柜台后取出一块木牌子递给徐慨,“您...” 她不知道怎么说,总归是因她的绿豆糕才被人宰的。 徐慨久居宫中,恐怕不清楚市井价格,含钏叹了叹气,“往后您想吃什么,便拿木牌子来吧。别在外头吃亏上当了!照例是吃食八折,酒水九折...” 徐慨眼神一动。 这下,十两银子才算花得值嘛。 第九十七章 香椿鱼儿 将出食肆,徐慨将木牌子揣进了内兜,心里多多少少有些雀跃,走在东堂子胡同里,却突然记起那碟蜜饯青梅的味道。 酸溜溜的。 如今却翻出了几分回甘。 小肃手里拎着两盒绿豆糕,看前头的主子爷肩膀都一高一低了,老成地在心里叹叹气,年轻人,沉不住气,买了盒十两银子的绿豆糕就非得拿到姑娘跟前显摆...又再想想快要竣工的宅邸,小肃这心头也生出了几分雀跃。 前头肩膀一高一低,后头肩膀一左一右,一主一仆,看上去倒也对称。 春闱殿选之后,天选之子,哦不,圣人选之子陆陆续续或进翰林院修书攒资历,或外放县衙先从七品做做看,落了榜的读书人也垂头丧气地回乡继续苦读,只等三年后再来京一战。 走之前,还在“时鲜”约了好几摊儿。 有个抱着酒盅喝得眼神恍惚的书生,拍着桌子冲含钏叫嚷,“老板娘!您等着!三年后,某还来!您的绿豆糕,给某备上!待某考取功名...哇呕!” 吐了一地。 含钏淡定地后退了半步,招呼小双儿来收拾干净。 “待某考取功名...哇呕!” 又吐了一地。 含钏眉梢眼角半分未动。 好吧。 她特别能理解类似这种功败垂成、破釜沉舟的滋味,可是您先把话儿说完再吐好吗?对着个姑娘说,待你考取功名再啥啥啥的,就真的还挺暧昧的...要不是这书生已经白须过颈了,含钏还以为这书生对她有点意思? “待某考取功名,一定为老板娘重塑金身!” 含钏:.... 行吧。 是真醉了。 不和名落孙山的醉鬼计较,含钏给每桌喝得烂醉的读书人送上一海碗的解酒汤,又挨个儿问了客栈托胡同里打更的小哥儿确保安全无恙地送回去。 读书人陆陆续续动身回乡,“时鲜”的生意乘着这股冬风仍旧火爆,含钏加紧推出了适合春日的全花宴,以花入馔,桃花春饼、杏花酥、梨花小汤盅...这些个精巧雅致的小食,仅限在晌午后太太们的茶话中推出,若有家中无事又向来闲宽的太太,也可小酌一杯桃花酿或是青梅酒、桑葚酒。 年纪稍长些的太太很喜欢。 冯夫人的嫂嫂便很喜欢拿桑葚酒配甜甜腻腻的桃花酥,两杯下肚,夫人的脸上便浮起两团红晕,含钏先有些担心,背着夫君下午喝酒会不会不太符合大家太太的秉性? 而后,冯夫人嫂嫂一席话倒叫含钏开了眼界。 “咱们做女子的,未出阁从父,出了阁从夫,如今对女子的苛待虽比前朝好了许多,却也条条框框画满了禁锢。咱们不喝上两杯,自己找找快活,还指望那起子臭男人给咱们找乐子呀?” 含钏琢磨了半晌,觉得极有道理,决定给冯夫人嫂嫂送上一盏下酒的香椿鱼儿,香椿嫩尖挂上加了细盐、砂糖的蛋液糊,下油锅炸得香香脆脆的,像一条条河中的小鱼儿,便被称作香椿鱼儿,是宋时风靡一时的谷雨“吃春”必备,据说吃香椿便是补一整年的气血。 含钏倒是没想那么多,只觉得这香椿鱼儿酥脆咸鲜,是下酒的绝配。 比起晚上的餐食,含钏更喜欢晌午时分,夫人太太们慵懒地靠在椅榻前,品香茗、吃清酒、尝小食的松弛状态,连带着她也能躺在柜台后面眯神聚气。 倒也不是所有的太太夫人,都如冯夫人和她家女眷那般好相处、没架子。 柿子树旁,东南角窗下那位杏眼桃腮,着一身绛红锦罗十二幅裙、套镶斓桃色褙子的姑娘看含钏的眼神便带有几分审视与防备。 当人被另一个人不怀好意地一直注视时,自己一定会有警惕的感觉,这来源于人天生趋利避害的特性。 含钏就感觉有两道如刀子一般的目光正在她身上来回扫视,含钏抬起头,便同那华服锦衣的姑娘,目光撞了个正着。 来吃个糕点... 至于戴上东珠吗? 含钏眼神率先从那姑娘鬓间那支嵌东珠古金流苏簪子上移开,这穿金戴银的排面就为了来吃桃花酥,不累吗? “掌柜的。” 那姑娘手一抬,身后的丫鬟扬了头,清清脆脆开了口,“您过来一下!” 含钏抿了抿唇,手在围兜上擦了擦,笑着问,“您预备用点什么呀?” 含钏声音和整个人不太配,整个人五官是精致分明的,尤其那双上挑狭长的眼睛斜睨看人时,总有些诉不尽道不清的意味,她的声音却是软软糯糯的,像加了蜜糖的糯团儿。 那锦衣华服的姑娘听那声音,气从胸口出,再抬了抬头,待看清含钏的样貌时,后槽牙都快被咬碎了,轻哼一声,“头一回来,掌柜的有什么拿手,都上上来吧。” 含钏笑了一笑,“店里专供晌午的糕点便有七十二样,加了曲子的酒水有十六样,茶汤有十八样,大家伙儿吃了都说挺好的。人与人口味不一样,儿也不知您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若是都上,恐怕这一桌都摆不下。” 那姑娘紧紧抿住唇,手搭在丫鬟的手背上起了身,和含钏平视,“客人点餐,主家上菜,天经地义。我做食客点了餐,您做掌柜的却不上菜,同我在此处逼逼赖赖许久。” 姑娘画着浓而黑的眉毛,含钏的眼神从金簪移到了黑粗粗的眉毛上,再也无法移开。 黑眉毛姑娘声音一提,“您这是看不上我,不想做我生意呢?还是觉着本姑娘付不起一桌子糕点的钱,在这儿试探着装相呢!” 说话声音抬高了,吸引了太太们的目光。 含钏真的是非常讨厌在吃饭的厅堂,与人争论。 说实在的,含钏非常讨论与人喋喋不休地争论。 也不算很擅长。 吵起来实在太费神了。 含钏笑了笑,“您一点便点全上,儿是做生意的,自然喜欢您这样的大主顾。可糕点水饮,是即做即食,放久了便不新鲜了。儿劝您,也是为您好。” 有太太议论着。 含钏支棱着听了一耳朵。 “这是靖康翁主家的七姑娘吧?” “好像是...许给裴家那一位...” 第九十八章 桃花酥 北京城就这么大。 豪门世家就这么多。 大家伙都是连着姻亲、带着旧故的,谁不认识谁呢? 含钏一听靖康翁主家的女儿,再一听和裴家定了亲,脑子一过,深恨自己当初为啥没把那个价值二十两的茶盏砸到裴七郎的脸上——这都是什么狗屎债? 靖康翁主家的这位粗黑眉毛姑娘听大家伙窃窃私语,面上浮起一丝薄怒,看向含钏的眼神从防备与审视变为狠戾与怨怼。 就是因为这个女人! 才让她成了京城的笑柄! 本是一桩完满的婚事,裴七郎家是经年不衰的豪门,如今上一辈又有撑得起门庭的人物,裴七郎既是嫡出,又是幼子,用不着勤学苦读就能过上安逸闲乐的日子,等高堂一去,便可自立门户...反观她们家全是仗着老祖母与宫里太妃的关系,这才还未全然没落的! 这样一门好好的亲事! 就是因为这个女人! 裴七郎的腿脚废了,今朝的武举没办法参加,她冷眼瞧着,恐是那股子心气也被摔了个大半!男人家中意个女人算什么大事儿?小门小户家的纳了便是!就是裴家的门楣,想纳个小官的庶女旁枝为妾也并不是不可能!就因为这么个开饭店的丫头,让裴家、她们岳家被满京城指指点点,她当真是越来越想不过味! 岳七娘冷笑一声,扫视了一圈,“我是什么身份,你又是个什么东西,也敢大言不惭说是为了我好!” 岳七娘抬起精巧的下颌,看含钏的眼神如同在看一只蝼蚁,“开食肆的下等人,无爹无娘的天煞孤星,在宫里头不过是掖庭巷里帮厨的丫头,如今蒙了天恩放了归,倒也自矜起身份来,一口一个儿!你且记得一日为奴,终身下贱!” 岳七娘指尖触在桌板上来回摩挲了几下,如同她打量含钏挑剔讥讽的眼神,“奴才就是奴才,一辈子端茶倒水的命,不会因为你出了宫有任何改变。爷们儿逗你、闹你、和你笑,不过是把你当个玩意儿。你还真把自己当根葱了吗?你以为你这食肆开得红火,开得热闹,便是这世俗里的胜利者?你可醒醒吧!就你这间食肆,我动动手指头便能碾得灰都不剩一颗!” 夫人们略有些惊讶。 贺掌柜竟是宫里出来的女使? 怪不得糕点与茶饮都或多或少带了些内造的味道! 一日为奴,终身下贱... 这八个字,张氏也说过。 张氏说她与徐慨都是主子,她是宫女出身,就算是晋了侧妃也抹杀不了她曾经低贱的身份... 含钏紧紧抿了抿唇,眼前这位黑粗眉姑娘的脸与张氏的脸交替重合,两张脸的重影叠在了一起,变得模糊而遥远,似是隔了许久,又像是不过一瞬,含钏紧紧抿住的嘴唇渐渐松开,拧成一团的眉头也慢慢松弛了下来。 “您若有要事,咱们可去雅室详说,以免叨扰诸位夫人的午憩。”含钏侧过身子,让出一条路。 她是开饭店的,不是开拳馆的。 前头裴七来找事,已是很对不住用餐的食客们了。 如今诸位夫人看得起“时鲜”,便是来寻得浮生半日闲的,若躲到这儿都求不得清净,那可当真是她的过错了。 岳七本就是来找场子的,如何愿意避开诸人,含钏的退让看在她眼里却变成了理亏和息事宁人,冷笑一声,“就在这儿说!你勾引男人的时候,怎没避着人呢!?不也闹得个沸沸扬扬,无人不知吗!” 给脸不要脸。 那就不用给她留脸面了。 含钏将让的那半步收了回来,笑了笑,觉得这辈子,不对,两辈子!她的脊背都未曾如此挺拔过。 “您还没过门儿呢,便上赶着照料起夫家的事儿了?” 含钏声音轻轻的,话儿也短,“知道的赞您一句贤惠,不知道的还以为您攀上了裴家这棵大树,打死舍不得撒手。” 含钏面色如常,一句一句话儿赶着话儿,却容不得岳七娘插嘴,“您说一日为奴,终生下贱。儿敢问您一句,如今皇城十二宫,从女使宫人做到妃嫔贵人的有几许?儿记得永和宫庄嫔与景仁宫樊贵人都是女使出身。说句大不敬的话,便是如今慈和宫老太后,册立为后前也做过太和殿一等女使!这些都是您口中的下贱人儿!您将儿的底细摸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显然是有备而来。既如此,儿便与您好好说道说道,您说儿下贱,儿不争执半分。可儿却是蒙了慈和宫老太后的恩典放归出宫的!却不能任由您出言凌辱老太后的品性人格!” 含钏手一拍,高声唤道,“双儿,去京兆尹击鼓!靖康翁主府的七姑娘出言不逊,有辱皇家颜面!儿虽是升斗小民,却也常挂恩德!却不知靖康翁主府是只有您这样放肆僭越,还是阖府上下皆背地里嘲讽老太后的出身!” 小双儿恶狠狠地看了岳七一眼,转身向外跑去。 “拦住她!拦住她!”岳七尖叫起来,手撑在桌上,身后的仆从赶忙一人一只手将小双儿攥住! 小双儿最近吃得好,顿顿三两肉两个大馍,蛮横起来,瘦弱的同龄男孩儿都要躲避三舍。如今被人揪住,气得不行,一个胳膊肘顶开一个,跟个黑皮小牛犊子似的,俯身便撞了出去。 含钏眼疾手快一把将小双儿颈脖子肉拽住,这头淡定地摁住了双儿,那头眼神淡淡的看向岳七娘,“小娘子,儿与您不同。您金尊玉贵,豪门大家出身,您在乎名声,您的家族也在乎声誉。儿却是个孑然一身,无所畏惧。俗话说得好,光脚的不怕穿鞋的,鸡蛋不和石头碰,这个道理您应该知道。” 岳七娘一声尖叫。 却也知道这老板娘说得有道理! 谁知道这掌柜的一个硬骨头! 也怪她失言! 说什么不好,说到宫女出身就是低贱... 偏偏慈和宫那个老太婆便是宫女出身! 岳七娘手撑在桌上,死死盯住含钏,不服输地喘着粗气。 含钏也看着岳七娘,转了笑,手一放,小双儿立在身后,“要不,给您来盘桃花酥?模样好看,馅料也实在,衬您。” 第九十九章 桃花酥下 含钏那张脸变得快极了。 一下子便从赶尽杀绝,变成亲切贴心... 岳七娘没反应过来。 含钏上前轻缓地扶岳七娘坐下,靠着她轻声耳语,“您自个儿想想,您到我这儿闹这么一场,便宜了谁?” 岳七娘没懂,狐疑地抬头看了看含钏,正好瞥见小娘子圆润光洁的侧脸。 含钏脸色半分未变,声音放得轻轻的,只落进了岳七娘的耳朵,“如今整个北京城里笑话都是裴家,您与您的家族若是聪明的,便可不作声。若是想搏个好名声,便是退婚也退得。可如今您跳进来横插一杠子,嘲笑裴家的人全都转头来嘲笑您,您说说,您闹这一场,究竟是便宜谁了?” 纵然是与裴七郎定了亲,这姑娘也没道理来闹。 若是与裴七郎情根深种,将她看作情敌,恨她怨她厌恶她,她还尚能理解。 听那口气,两个人也不是甚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的贴心伴侣。 那,这姑娘来闹什么?? 除了裴家耍手段,把这咋咋呼呼又没啥城府的姑娘推出来转移视线,含钏实在是想不到任何其他的理由。 岳七娘一下子愣在原地,嗫嚅了嘴,顺着含钏的动作便坐了下来,嘴里喃喃道,“...前些时日,裴家的嬷嬷过来请安,和伯娘说起了这件事...说裴七郎受了好的排头,连带着京城里也嘲笑这门亲事...当时祖母恰好不在,去晓觉寺上香礼佛了...我便在旁边听了去...” 伯娘... 裴家的嬷嬷... 当时伯娘听了那话,意有所指地跟她说,“如今岳家门楣日渐低了,你又是个自小没娘的孩子,若是这时候能去帮自家郎君出个头,冲个锋,往后嫁了,也能得婆家一眼高看。” 她便将那话听进去了。 一心想争个脸面。 至少,要出个头,证明自己不是没用的儿媳妇儿... 含钏探身给岳七娘斟了一盏薄荷叶泡的冰糖水,轻轻开了口,“撺掇您来闹,便是将您往坑里推。您仔仔细细好好想想,在您跟前说这话的人是什么意思?又有什么目的?您闹这一场对她有什么好处?想通了这关节,您便明白,儿不是您的敌人,更没兴趣掺和进豪门恩怨中去——想坑您的,另有其人。” 说完,含钏笑着把茶盏放在岳七娘手里,便出了内间,留岳七娘一个人仔细捋一捋。 一出去,含钏便笑盈盈地同各府的太太夫人们福身告了个不是,“...扰了大家伙的清闲,着实是对不住了。”又回头看了看里间,“小姑娘出身好,受不得委屈,使使小性子也是有的。如今坐下来静下心想明白了,姑娘与姑娘之间的小打小闹都是常事,大家伙儿也别放在心上!” 几句话便将刚才的举止全给摘清了。 冯夫人的嫂嫂看向含钏的目光多了几分凝重。 光是这份养气的功夫,这贺掌柜的便不是一般人!真不愧是宫里出来的女使! 含钏笑着回了灶屋。 岳七娘目光复杂地看着那老板娘身姿挺拔的背影,心里有些乱。 仔细想来,这老板娘说得有道理。 如今站在风口浪尖上的是裴家!是裴七郎!若她已过门,成了裴家的媳妇儿,那便自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可她分明还没有过门!裴家的嬷嬷当着她和伯娘的面儿,红着眼眶说起这事儿,话里话外不就是指着她出面替裴七郎挡了这场灾吗! 还有伯娘! 岳七娘心乱如麻。 伯娘缘何要推波助澜,放她来闯这桩祸事!? 她母亲去世得早,父亲是翁主次子,便有些放浪形骸,不加进取...家中都是伯伯支撑着,可饶是如此也挡不住岳家的颓势...她靠着太妃的关系,攀上裴家这门亲,裴七郎的叔父正好是大伯的顶头上司,当时伯娘可是高兴极了的... 岳七娘却怎么想也想不通。 含钏说送一盘桃花酥便当真回灶屋,发了红曲油酥团,猪油、面粉做了水油团,水油团包裹住油酥团,擀开卷起,反复三次,面皮便成了粉嫩嫩的桃红色,包上莲蓉馅儿,送进土窑烤熟,再点上正经桃花的鹅黄花芯,看起来很漂亮,闻起来也很香。 含钏用四个桃花酥装盘,盘子是大大的、光滑瓷白的广口盘,底儿浅面广,又用山药核桃泥捏成一小节粗壮的树干,再摆上三张擦拭干净的桃树叶,看着便是人面桃花相映红的意味。 端上桌,含钏笑着让小双儿换清茶,绝口不提将才厅堂里的那些话,只说吃食,“您好好尝一尝。若是好吃,再同您介绍其他的好吃食。” 含钏转头要走,却被岳七娘唤住。 “你...您留步!” 含钏停了步子,转过头来。 岳七娘看含钏的眼神略微有些闪躲,形容姿态也稍显扭捏,“将才...我着实不该口出狂言...裴七郎素来风流无度,您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他招惹的姑娘,只是您是他唯一一位吃了这么难吃闭门羹的姑娘...”岳七娘语气有些犹豫,“儿也是听了撺掇,便来寻您的麻烦,如今想想除了让北京城里的人将儿与裴七郎捆在一起,相提并论,实在是没有其他的用处...” 等等。 岳七娘说完这句话,便顿住了。 她若来找食肆掌柜的麻烦,传在北京城里,她当真与裴七郎分不开了... 祖母当时听见裴七郎这件奇葩荒唐事是什么态度来着?! 祖母好似很生气? 她自小在祖母跟前长大,祖母待她贴心贴肝,凡事为着她着想...往前裴七郎荒唐,她总觉得男人哪有不荒唐的,去了这个来了那个,天下乌鸦都是一般黑,只是一部分是磨砂黑,一部分亮光黑...便将祖母劝住了。 只是这次太过荒唐,不仅在北京城里传得沸沸扬扬,还摔断了腿——祖母便更生气了,恐怕气得动了退婚的念头。 伯娘,应当是不想她与裴家退亲的吧? 毕竟大伯还在裴家叔父手下当差... 岳七娘突然想通了其中关窍,心中微凉,一抬头却早已不见了老板娘的踪影。 第一百章 脆皮猪蹄 又过了几日,张三郎独个儿来“时鲜”用晚膳,看厅堂里既无令他讨厌的酸腐文人气,又无觥筹交错酒局间的应酬——都是安安静静吃饭说事的桌席。 张三郎背着手,如主官检阅视察般,满意地点点头,“很好,这才是一家能干百年的好食肆的做派——想应酬吃酒的去留仙居就行,想举杯邀明月的去晓觉寺罢!留在这儿吃饭,都是牛嚼牡丹,浪费您的菜!” 含钏:... 这纯属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的。 她要是干得不好,也能回家继承英国公府——她也挑客人! 头一条就是,徐慨与狗男人免进! 心里头腹诽,面上倒是没显,含钏都用不着给张三郎介绍菜式,大喇喇地甩了句,“今儿个猪肘子新鲜,给您整一个?” 张三郎摆摆手,“您自个儿定”,便岔着腿等饭吃。 肘子难做。 一是豚肉本就下贱,不彰身份,达官贵人便不太爱吃;二来呢,肘子又属豚肉里下贱的部位,集市里除开下水和猪脑,便属肘子肉卖得最便宜;三则肘子皮厚肥油多,处理不好便腻味。 北京城里的百味斋是老字号了,比前头的留仙居档次都高,满北京城的食肆酒肆只有这家店出过一道水晶肘子,其余的都不太敢随意尝试,害怕砸了招牌。 含钏倒是不怕的。 张三郎本就是她的试菜人。 出的第一道菜,都给张三郎吃。 他若吃得好,含钏便有信心推上餐桌。 猪肘只选了临近大腿根的那个部位,月桂叶、八角、香奈、茴香、干辣椒还有拉提靠鼻子嗅出来的不知名的香料,被舂成粉末,粉末在猪肘肉上均匀包裹一天一夜,再用牙签在猪肘扎出小洞,抹上盐与白醋,送入挂炉烤制。 今儿个,含钏就送了一只肘子在挂炉里煨着,用铁叉将熟透的猪肘拖出来时,香味不加掩饰地扑鼻而来。 含钏细看了看猪皮,猪皮被烤得焦黄泛白,用铁叉戳了戳,只觉脆脆的却又充满韧劲。 含钏端着铁盘出去,当着张三郎的面儿,用刀将猪肘割成小块,刀刃划过脆香猪皮的声音“咔擦咔擦”。 张三郎默默地咽了口口水,送入口中,皮脆肉香,外皮香得快要咬到自个儿嘴唇了! 含钏放了一小碗褐黄色的豆酱,一碟切得薄薄的蒜片儿和大小匀称的青辣椒颗粒,再拿了一盆洗净的菘菜嫩叶。 含钏先夹了一块儿连皮带肉的猪肘子放在菘菜叶里,在上面放了两片蒜和一颗不辣只香的青辣椒,再用筷子挑了花生粒大小的豆酱放在蒜片上,将菘菜叶子折成一个一口能吃的菜包放在张三郎跟前,作了个“请用”的手势。 张三郎筷子都没用,手拿着就塞进了嘴里。 一入口,张三郎的天空,星星都亮了。 这究竟是什么神仙肘子肉? 肘子皮酥脆有味,猪肉软嫩多汁,两种口味在蒜片、辣椒和菘菜或辣或香或甜的刺激下,凸显得更为明确,也更加耐吃。 没有什么比大口吃肉快乐。 没有什么比大口吃肉后,还一点也不腻味更快乐了! 张三郎快哭了。 是真的快哭了。 他愿意在“时鲜”旁边住下! 真的! 他愿意在“时鲜”旁边买个宅子! 含钏探了探身,充满期待地看向张三郎,“好吃吗?” 张三郎连忙点头如捣蒜。 含钏笑得欣慰,这傻孩子,吃个肘子肉都吃成这样儿,国子监的饭不晓得有多难吃。 约莫是猪肘肉太香,隔壁桌有食客打探,含钏便笑着,“...正试菜呢,改进改进后再正式推出,您莫慌。” 张三郎嚼着菘菜包猪肘,心里默默翻了个白眼。 什么叫定制木牌客人?便是有什么新菜,都是第一位吃到的头等尊贵人儿! 张三郎吃得很快乐。 久违的,不用觥筹交错应酬,只需好好吃饭的快乐。 含钏又亲下厨做了几盘小菜,张三郎吃了个酣畅,吃完饭突然想起日前京城的热闻,同“时鲜”似有些关系,便问道,“前些日子,岳家那七娘来寻您麻烦了?” 含钏点了点头,“来说了两句,后头倒是和和乐乐地吃了桃花酥就走了。” 张三郎挑眉,笑了笑,“岳七娘的祖母,噢,就是靖康翁主,气得不得了,把岳七娘拘在家里禁足后,只身去了裴家,说,若是地道人家,自家孩子腿瘸了就该主动退亲,裴家却偏偏能拖就拖、能瞒就瞒、能骗就骗,连到岳家请安都专挑她老人家不在的时候...” 含钏一愣。 不曾想,岳七娘的祖母是真疼爱她的。 张三郎啧啧两声,“老翁主就一句话,要退亲!” “真要退亲?”含钏开口问。 张三郎点了点头,“老翁主年轻时也是个性情刚烈的,可惜夫君死得早,儿子又不中用,否则岳家也不至于在这一代便落了魄。” 这种豪门秘辛,张三郎是门儿清,旁人都不把他当根葱,说啥想啥从不避讳他,“这回岳七娘来您店里闹,也是裴家使的坏招,一来能解了自家孩子的围,二来也不惧怕岳家借此说退亲了...” 张三郎眨了眨眼,一脸无师自通的八卦象,“您猜,靖康翁主说了退婚后,裴家怎么说?” 含钏淡定地开口道,“裴家必然说,岳七姑娘必是倾慕裴七郎已久,否则又怎会帮他出头讨公道呢?靖康翁主说退婚,便是势利小人,只见裴七郎瘸脚,却不见小儿女难舍难分之情。” 绝了! 张三郎一拍桌子,虽不说是分毫不差吧,可裴家就是这么个意思! “您不知道,当时把靖康翁主气得快厥了过去!”张三郎笑道,“这不是一边打靖康翁主的脸,一边说岳家的姑娘脸皮厚,还没过门就以裴七奶奶自居吗?” 和她猜得一模一样。 她这是变聪明了? 还是梦里头,这些个豪门做派,看够了看腻了? 把自己带入,便也能猜得出个大概。 含钏笑了笑,“结亲不是结仇,裴家行事太过诡谲,为保自家子弟,不惜败坏别家名声...” 含钏住了口,没说下去。 算了。 勋贵豪门,呵,离她有八万八千八十八丈远。 第一百零一章 牛肉粉 在张三郎兢兢业业地每日播报下,含钏如同看了一出折子戏,今儿个是“靖康翁主寻裴家退亲”,明儿个是“裴家给岳家大郎穿小鞋”,后天是“靖康翁主入宫寻太妃哭泣”,最后两家也没退成亲,不仅未退婚,裴家还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给岳家下了聘,匆匆定下今年八月的婚期。 任谁看都明白,岳家没干赢裴家。 裴七郎的祖母放出话来,“...便是我家七郎死了,岳家姑娘都要进门来给我孙儿守活寡!” ... 也是蛮狠的。 伤敌一千自伤八百,为了泼岳家的脸面,恨不得咒自己孙子死... 不太明白这些个豪门贵妇,活着在争怎样一口气。 含钏想起那日岳七娘色厉内荏的面孔下,湿漉漉的略显扭捏的神情,便不自觉地叹了一叹,被夫家算计,被伯娘撺掇,虽得祖母护佑,却仍胳膊拧不过大腿,形容狼狈地将作人妇... 裴家,并非良家。 裴七郎,更绝非良配。 岳家姑娘虽蛮横冲动,头脑简单易被挑拨,却不像是心狠手辣、毒戾乖张之辈,嗯...更像是披着虎皮的小羊,嫁入裴家,犹如狼入虎口,拿一辈子作出的牺牲全然是为伯父的仕途铺了路吧! 裴岳两家这门亲事,结得叫偌大个北京城议论了好些时候。到了晚春,裴岳两家便再未出现在人们的口中——北京城什么都缺,最不缺的便是街头巷尾,如雨过春笋般层出不穷的流言。 含钏找了个白爷爷的沐休日,关了店门自个儿也放假,带上两个小的并钟嬷嬷回铁狮子胡同打秋风,顺手捞了点儿白爷爷秘制的牛肉粉。 那牛肉粉是真鲜。 撒上几簇放在白水煮的菘菜汤里,都能把人的牙齿鲜掉。 这是白爷爷的不传之秘。 有时候来不及吊高汤,撒上一小簇,整个菜便瞬时提了色。 在宫里,有时主子要菜要得急,来不及将味彻彻底底逼出来,便只好无奈中用牛肉粉这个法子。 虽说不太地道,却是十分便捷。 含钏尝过,里面用的食材太多了,全都碾得碎烂,饶是拉提那个狗鼻子,也迟疑着无法判断所有的用料,只尝得出十来味主料,牛肉、虾米、蟹黄、松茸、各类菌菇全都风干后磨成粉末混合在一起。 说实话,有一小簇白爷爷特制牛肉粉,煮个烂鞋底儿都好吃的。 含钏再怎么左缠右泡,白爷爷都不松口教她,气得含钏说胡话,“儿可是正正经经给您磕了头,买了两斤猪头肉、一斤花雕酒,是照着规矩行过拜师礼的!照旧例,您就得一五一十地将压箱底的功夫全告诉我!否则...否则...” 白爷爷脚搭在椅子上,眯着眼抽水烟,“否则啥呢?” “否则就去官府告您!” “啪嗒!” 白爷爷顺手捞起手里的水烟枪狠狠敲在含钏后脑勺,“没出息的狗东西!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敲了头,白爷爷手上舒服了,优哉游哉地翘着腿,随口跟含钏掰扯,“往前儿,老虎拜了猫当师傅,猫儿教老虎捕猎、藏匿...到了最后一天,学成的老虎追着猫儿要吃它,你猜怎么着?” 含钏也没规没矩地躺在椅凳上,随口问,“怎么着?” “猫儿爬上了树,老虎没学过爬树,在树下面急得团团转,怒气冲冲的说,‘好哇!就知道你这老贼藏了私!’”白爷爷乐呵呵地,再拿水烟枪拍了拍含钏头,继续胡诌道,“所以说,做师父的不能啥都教完,教会徒弟饿死师父咯!” 嘿! 这老头儿! 含钏气笑了,把头一转,决定不跟白爷爷说话了。 白爷爷笑得胸膛子起起伏伏,水烟袅绕看食肆那两个小的在井边追着跑,白四喜在灶屋洗刷碗筷,连崔氏规规矩矩了好几个月,正一脸娴静地坐在回廊缝补衣裳。 从前浣衣局那位钟嬷嬷,含着笑看大家伙在庭院里笑闹,全然不见在宫中当差时,那样紧绷谨慎的神色。 白爷爷挺欣慰的,轻轻舒了口气,拿水烟枪拍了拍含钏的肩头,“小钏儿啊。” “诶?”含钏闷声闷气应。 “等淑妃娘娘顺顺利利产下皇嗣,爷爷我就正式告老了。”白爷爷语气中有几分喟叹,“到时候,白家就看四喜的了。若是四喜有当掌勺的造化,白家兴许还能旺盛个三十年。若是没这造化,我就将四喜的儿子送到你‘时鲜’帮厨,待学成了,再送回膳房当差...等我百年之后,你记得提携提携四喜这个不争气的。” 听白爷爷安顿告老后的差事,含钏有点不知所措。 梦里,她没看见白爷爷告老不干的模样。 也想象不出白爷爷脱下掌勺白围兜的情形。 含钏转过头,抿了抿嘴,“您老长命百岁。” 白爷爷笑起来,“傻姑娘,爷爷我得活上个千儿八百岁呢!” 否则,他那病弱的儿子又该怎么办?还未能支撑门庭的孙子又该怎么办? 白爷爷留含钏几个吃晚饭,含钏惦念着早晨窖在水井里的桃子杏子,既怕窖久了有蚊虫蚂蚁叮咬攀爬,又怕窖得太冰回去吃进口闹肚子,便雇了一辆牛车,一行四人大包小包地回东堂子胡同——白爷爷不给说秘方,却恶狠狠地装了十来罐牛肉粉,并好些山上刚下来的春笋,还有几只福建进贡硕大的墨鱼干。 又吃又拿的日子,真是愉快。 含钏坐牛车上,冲往前帮她满城送糕点的小童打招呼,看一个两个小童重操旧业,抱着扎冰糖葫芦的茅草杆一脸幽怨地看着她,含钏便笑着冲几个小的摇摇手,“...姐姐开的食肆还没落稳呢!待稳了,还请你们干差事!” 几个小童这才展了颜。 刚拐进胡同口,便听见不远处女人的叫闹哭喊,含钏蹙了蹙眉,这声音略显耳熟,一瞥眼却见钟嬷嬷面色沉凝,眉头紧皱。 牛车驶近了些,那女人的哭闹便清晰了很多。 “姐姐!您开门啊!姐姐!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您好歹开门,见见莲妹,见见您可怜的莲妹啊!” 含钏隔得远远的,一眼便看见了胡文和的身影。 第一百零二章 东郊橘 胡文和也远远看见了含钏,冲含钏略显尴尬的笑了笑。 牛车驾到,含钏让拉提带着小双儿,先把东西拿进去,再问钟嬷嬷,“您若不舒服,也进去歇一歇吧。” 钟嬷嬷没说话,只摇了摇头。 哭喊的女人一见钟嬷嬷,眼睛瞬间亮了,立时扑上去抱住钟嬷嬷的腿,连声唤道,“姐姐!姐姐!您可算是回来了!姐姐,您外甥和妹夫都被抓进官牢去了!您救救他们...求您救救他们...” 女人的嗓音惹来街坊四邻的围观。 含钏深觉,她这间食肆,这些时日风头是出尽了,每每都被当做天桥下耍杂耍的被围观。 含钏看向胡文和,还穿着绣鸬鹚的官服,乌纱帽也戴得齐整,应当还在当差。再看钟嬷嬷那妹妹,身上虽着便服,可袖口、衣襟、裙摆都沾上了厚厚的灰渍,黄皮寡瘦,面颊狠狠凹陷,看上去这些日子是吃了许多苦头的。 进官牢了? 含钏眼神疑惑地与胡文和对视。 胡文和见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主家也回来了,清咳一声,“先进去吧,进去再说。” 含钏点点头,伸手将钟嬷嬷扶进了宅子,胡文和紧随其后,女人见大家伙都进屋了便抹了泪,利索地爬了起来,埋着头跟了进去。 小双儿将厅堂紧闭的窗棂尽数打开,阳光倾洒一地。含钏余光瞥见女人不由自主地躲了躲突如其来的光亮,又想到将才女人口中说的“官牢”二字... 是犯了事吗? 可犯了事,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身边还站着京兆尹的六品官儿? 钟嬷嬷口中的“莲妹”跪在地上,双手死死捂住脸,哭得肝肠寸断,口中嘟囔不清地说着话,“...您外甥...先前考秀才...有人引诱他...说是有题能提前漏给他...咱们便信了...您不愿意拿钱出来...我与阿良便将宅子...宅子抵了出去...” 含钏面无表情地听着。 他们两口子,当真是一对豺狼虎豹。无论做任何事,都处处想走捷径,什么东西都想通过不正当、不合理的方式获取。 胡文和见那女人说话前言不搭后语,又想起主官的叮咛,便耐着性子接过话头,详细解释,“她儿子考秀才作弊,用宅子作抵押,在当铺拿了二百两银子,疏通关系提前花钱买了考题。如今,她儿子不仅乡试没考过,甚至东窗事发,京兆尹顺藤摸瓜摸到了他们家,将那宅子充了公,参加考试的学生判了流放三千里,抵押宅子的父父母罚得更重一些,削籍为奴,剥夺名下所有庶务。” 胡文和顿了顿,“京兆尹去搜查宅子时,还发现了未用完的一百一十两银子。”胡文和看向钟嬷嬷,“您是这家唯一的血脉亲缘,照大魏律例,若您拿的出补足当铺的银子和抵押产生的息子,这宅子与其他的庶务便可全数奉还于您。” 胡文和从袖中掏出了一本小册子,念了念:“...东郊林场二十亩...后海庄地十亩...香山山地十亩...” 这些应当都是钟嬷嬷出宫后置办下来的产业。 含钏瞪圆了眼睛。 ??? 幸福会不会来得太突然了? 这...这简直就是躺着掉馅饼呀! 含钏答应了钟嬷嬷一定将宅子拿回来,可她一无权,二无势,唯一手上宽裕的便是银子了。她冷眼看那两口子,一个恶一个蠢,日子必定会过得卖房卖地。到时候,她就出钱给买下来再还给钟嬷嬷。 如今... 这算啥? 她只要补齐当铺剩下的九十两银子和产生的息子,钟嬷嬷出宫后置办下的所有产业,全都能物归原主! 东郊的林场? 东郊的林场,种橘子最好吃了! 酸酸甜甜!多汁个大! 哈哈哈哈嘎嘎嘎嘎! 含钏拍了拍胸脯,有点想笑,但见钟嬷嬷神色严肃,便硬生生地止住了笑。 含钏似笑非笑的样子,成功逗乐了胡文和。 挺可爱的。 还是像金鱼。 胡文和神色柔和了很多,再问钟嬷嬷,“您是否愿意补齐银子与利息?若您愿意,今儿个咱们就能去官牙把文书办妥。” 愿意愿意! 含钏紧张地看向钟嬷嬷。 她知道钟嬷嬷心软。 可如今不是心软的时候! 若这时候心软,那便是对自己的心狠! 钟嬷嬷紧紧抿住嘴唇,手紧紧握成了团,一开口,嗓音喑哑,“...他们...便为奴了吗?还有我那外甥,流放几年?还能...”钟嬷嬷深深吸了口气,“还能回来吗?” “他们的身契是活契,不是死契。若是他们肯干能干,攒够赎身的银子,主家便自会放人。”胡文和解释道,“至于您的侄儿,流放三千里做苦力,照律法是要做满十年的。科举考试不容儿戏,既是舞弊,留他一条命,也是看在他虽拿到了题,却也没考过的份儿上。” 含钏简直想笑。 实在是太可悲了。 提前买了题都没过! 这水平多次呀! 甭说十年流放,便是终生流放都使得! 女人的哭声放得更大了。 她什么也没有了! 什么也没有了! 房子!地!儿子! 啥都没有了! 还要削籍为奴! 女人跪倒在地,匍匐着拽住了钟嬷嬷的裙角,满面是泪,仰着头显得十分可怜,“姐姐...您饶了我们吧...您同这官爷说一说...我们都是鬼迷了心窍,猪油蒙了心...您当过奴才,您知道有多苦的呀!还有您那外甥,自小就读书,没做过重活儿,您...您救救我们吧!” 钟嬷嬷的裙摆被摇晃得四处扫风。 这种事,没法劝。 含钏和胡文和对视一眼。 胡文和不由自主地笑了笑。 含钏也大方地回了一个笑。 隔了许久,钟嬷嬷默默地将腿拿开,把裙摆从女人手中一点一点扯了出来,声音哽咽,“你既知道做奴才苦,你为何还如此待我?” 钟嬷嬷眼眶发红,却没有眼泪落下来,“既是违反了律法,那便受着吧。我这个当姐姐的不与你计较,事事怜惜你,让着你。” “可旁人不会让着你宽容你啊!官府不会,律法更不会!我这辈子,唯一对不起你的,只是为了阖家生计,我选择入宫赚银子,却没教好你!” 第一百零三章 牡丹鱼片上 钟嬷嬷约莫是心被伤透了,话中萧瑟清冷之意,呼之欲出。 女人被话哽咽住,抬起满是眼泪的脸,不可置信地看着钟嬷嬷,咬牙切齿恶狠狠道,“舍不得银子便是直说罢!何必拐弯抹角!若你一开始就同意拿钱出来给大郎疏通关系,去国子监上课!我们又怎么会沦落到去买题舞弊的地步!说一千道一万!我被父亲继母虐待是因你!我们一家被抓起来也是因你!大郎毁掉了绝好的前程更是因你!钟沁芳!你便是个克父克母的天煞孤星!你不得好死!” 女人用尽全身的力气谩骂和诅咒。 家人... 含钏轻轻笑了笑。 她的家人将她送进宫里,如同甩掉累赘与包袱,她记不得送她进宫的家人长什么样了,只是至今还记得,当初勾她进宫的那个内监给了她所谓的“亲人”五两银子。 为了五两银子,便将她卖了。 卖进了暗无天日的深宫内巷中。 钟嬷嬷更惨,至亲的妹妹为了银钱,算计她、欺骗她、侮辱她... 家人... 血脉相连的家人,不过是与你长得有几分相似的野兽罢了。 含钏又想起安哥儿,那个用一碗冰糖雪梨毒杀了她的唯一的儿子,睫毛动了动,低低垂了垂眸。 女人叫喊哭闹得不像话,许是心中明白大局已定,借由无止尽的哭闹宣泄无法排解的情绪与对未知的恐惧,越说越不像样,尖叫着嘶吼着,“...你以为你身后那个小丫头片子便是一心一意对你了吗!?她也觊觎你的钱财!她为什么收留你呀?你一个无依无靠、无权无势的老妇!你还有什么用处!你还有什么用处!等你死了,那丫头就会吞了你的钱,和我一样,把你赶出宅子!谁会管你的死活!你活着便是个累赘!你根本不值得别人对你好!你为什么不死在宫里!你为什么不死在外面!” 女人的尖叫快要将房梁压断了。 胡文和蹙眉将女人一把提起,预备将其带回官牢。 却被含钏轻声拦住,“胡大人,您稍等。” 含钏迈了步子上前,面色沉静地左手掐住女人的下巴,强迫她将头抬起来,在所有人还未看清含钏动作之前,大家皆听见了响亮的清脆的恶狠狠的一声“啪”! 含钏右手狠狠扇了女人一巴掌! “给我闭嘴。”含钏语气淡淡的,“这一耳光,是替你姐姐打你。” 在众人还未反应过来。 含钏反手,又是一个耳光! “啪!” “这个耳光,是替你儿子打你。” “啪!” “这个耳光,是我自己想打你。” 含钏手劲极大,连甩三个耳光,将心中的浊气尽数甩开,女人的脸瞬时肿了起来,嘴角慢慢渗出了血,瞪大了一双眼睛看含钏的眼神如同想要将她撕碎!含钏左手死死掐住女人的下颌骨,轻声道,“我可徒手掰开羊的头盖骨,我再稍稍使劲,你的下颌骨必定粉碎。你若乖乖的,别再口出恶言,往后余生,便让你在对你姐姐的忏悔里度过。你若执迷不悟,仍旧出言伤人,我让你非死即残。” 亲人... 若我认你,你便是亲人。 若你负我,你我便如同陌路,再无关联。 含钏声音压得极低,只落在了女人的耳朵里。 女人惊恐地看着一脸戾气的含钏,再不敢动弹了。 含钏手一放,抬起头时,重新笑盈盈地看向胡文和,“胡大人,您说若能交足银子和利息,今儿个就能去官牙过文书?” 胡文和帮忙写下一封委托文书,钟嬷嬷签了名字、摁了手印,将此事全权交接给含钏办理。钟嬷嬷将压箱底的银子都给了含钏,杂七杂八加起来能有一百四十多两,让含钏去交清宅子的剩余抵押费用和利息,连带着官爷们疏通关系的费用,含钏没要,直说,“...您给儿银子便是打了儿的脸。食肆有您才算账目分明,井井有条,儿没同您算工钱,您也别跟儿算这些个小钱。” 九十来两银子都算是小钱... 胡文和诧异地看了含钏一眼。 食肆这么赚钱的吗? 胡文和莫名想起了爷爷口中的“门当户对”,又突兀地想起自己一年二十两银子的俸禄,轻轻抿了抿唇。 含钏跟着胡文和跑了一下午,从京兆尹到当铺,又从当铺到京兆尹,这还是有胡文和这个熟面孔在,若让她自个儿跑流程文书,许是跑断了腿都没用! 先在当铺还清了抵押银子和利息,加起来合计一百二三两银子,含钏眼睛也不眨地递了一张一百两的银票,又数了三坨十两的银锭,推进当铺的窗口,“剩下的银子,您留着吧,算是您的劳苦费。” 七两银子...就这么给了劳苦费? 胡文和手紧了紧。 许是见这小姑娘既大气又磊落,当铺管事的亲自出了柜台来迎,手上加快速度盖了抵充红章,双手向含钏奉上,“您慢点儿走,若有需要您再来...”说完便作势甩了自个儿一耳光,“瞅我这张嘴,您来当铺干嘛!呸呸呸!” 含钏笑着摆摆手,“劳烦您的地方还多。往后若是有好的林场或是庄子要卖出手,您记得派人到东堂子胡同‘时鲜’来寻儿,若是价儿合适,还关照您生意!” 掌事一张脸笑得稀烂。 他眼睛毒辣着呢! 这小娘子天庭饱满,地阁方圆,一双眼睛又长又大,梨涡聚财,高鼻生财,都是福相! “得嘞!某一定记得!” 胡文和站在含钏身后,莫名地生出了几分不自在。 当铺抵充的房契和条子拿到了,在官牙办理过户就很快了,几枚红章戳戳一盖,房契地契上的名字就变成了“钟沁芳”,含钏仔仔细细地叠好放进兜里。 又邀胡文和进店里用晚膳,笑着,“今儿个劳您费心了,若不是有您在,这点事儿许是半个月都办不完。天色也晚了,家里多半没留您的饭。昨儿个得了一尾品相上好的鲤鱼,您若不嫌弃,今儿个儿给您露一手宫廷名菜。” 胡文和还没吃过含钏正经做的饭。 下意识地想拒绝。 却架不住小姑娘眼睛里亮晶晶的光芒。 徐慨便眼睁睁地看着那个京兆尹的六品官儿和“时鲜”的贺掌柜,有说有笑地绕过了影壁,进了厅堂。 第一百零四章 牡丹鱼片中 含钏笑逐颜开地请胡文和上座,亲斟了茶水,又细问了问胡文和吃食的喜好,便绕过柜台,从兜里掏了薄薄一叠折得齐齐整整的文书递给钟嬷嬷后,围上围兜,一头钻进灶屋里。 厅堂中,或是发巾高束的翰林院鸿儒,或是细罗轻衣的大商贾,再不济也是勋贵世家的小公子、读书人打扮的举子... 含钏一走,胡文和独自坐在厅堂里,手中有些发腻。 也是。 “时鲜”的收费就已经决定了,来这地儿吃饭的,非富即贵。 否则,贺姑娘也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便攒下如此丰厚的银两家业。 胡文和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只觉自己绣着鸬鹚的六品官服在这里便如同一个小喽啰。 本就不是自己该来的地方。 胡文和有些后悔答应含钏留下来用饭。 自从含钏开了食肆,他从未主动来吃过饭,一来是吃不起,二来是在一众非富即贵之人旁,他总有种矮小三分、落魄三分的窘迫之感。 胡文和的局促不安,精确无误地落在了徐慨眼中。 徐慨轻轻抬了抬下颌,这人的底细,小肃去摸过——家中祖祖辈辈都是太医院的人,他祖父做到了五品的院判,五品即能蒙恩荫,他去太医院,却通过了武秀才的考试去了京兆尹当差,从七品开始做,如今干到了六品,期间又逢家中父亲离世,守孝三年便耽误了亲事,如今已二十有四,仍孤家寡人一个。 平平凡凡一个人。 无甚亮眼的地方,亦无甚特别不好的地方。 此人,配不上贺掌柜。 不论品貌与气度,单看此人在厅堂中局促得无处安放的手与那股略带窘迫的神色,他就配不上,敢在裴家七郎跟前摔杯明志的贺掌柜。 更何况,钟家那点儿闲事,是他让小肃去抹平的。 干这厮何事? 徐慨头微微一偏。 小肃知机地从黑暗中显了身形,徐慨与之耳语三两句,小肃立刻转身,快步出了厅堂。 没一会儿,便有一位着靛色官服的京兆尹官员快步入了“时鲜”的厅堂,张望到了胡文和所在,几个跨步,“今儿个不是你当差吗?怎么在这儿吃饭呢!城东出事儿了!快走吧!” 有人搅了这场晚饭,胡文和没想到自个儿的第一反应是松了一口气,赶忙起了身,探头看了看灶屋,又觉得自个儿穿着官服去灶屋不合适,便冲柜台后的钟嬷嬷拱手作了个揖,“衙中有要事!还劳烦您同贺掌柜说一说,今儿个某便先走了,改日再来尝尝贺掌柜的手艺。” 钟嬷嬷人老成精,如何看不出胡文和的局促,笑着应承道,“公事要紧,我会和钏儿说。” 胡文和与上峰转头便出了“时鲜”的门。 一出了门。 胡文和只觉压在胸口上的抑气消散了不少,逃也似的回头望了眼“时鲜”的大门,苦笑着摇了摇头——当初爷爷敲边鼓,警醒他要门当户对,如今,不过短短大半年的时间,含钏开了食肆,做了老板娘,食肆的门不是鸿儒大家、勋贵豪门、家底足有底气的,压根不敢进。 而含钏却应对得游刃有余,将食肆经营得风生水起... 一百来两银子说给就给。 林场庄子,说买就买。 一个小小娘子,竟也能做到这个地步? 胡文和突然想起钟嬷嬷这门官司的诡异之处,迟疑着问上峰,“考生买题舞弊案,按律法,其父母可判杖责三十,亦可判削籍为奴,缘何此案从重办理,而非折中?”顿了一顿,再道,“还有一点,微臣未想明白,循旧例,若一家皆削籍为奴,那家中庶务多半尽数充公,几十年来只有极少数的案子是划判为亲属继承所有,钟嬷嬷虽是宫中放归的老奴,却尚未通天,如何会做出此等决裁?” 这个案子看似处处合规,处处根据大魏律例做出裁决,可细细一想,只觉得有不对的地方。 判案多半是折中,而非从重;多半是循旧例,而非开先例。 若是硬要将宅子和那些田地尽数充公,京兆尹是说得通的。 甚至,这本就是京兆尹办案的常态。 站在亲属的立场考虑,为亲属的利益谋算,京兆尹从不做此等利民之事。 着靛色常服的上峰斜睨了一眼胡文和,“不该问的话不要问,不该说的话不能说,在京兆尹当差这么些年了,这点道理都没学会?” 说实在话。 上峰自己都不知道,背后的人是谁。 这案子是他判的,这点不错。 可判案之前,京兆府尹大人特意召了他前去指点一二,意思是办这条案子时,对事主手紧一些,对背后的苦主手松一些,松松紧紧的,他一时间还未听懂,气得京兆府尹大人拿出厚厚一册大魏律法一条一条地同他讲解... 他也是做了这么久的官儿了。 还没这么丢人过。 可反过头一想,京兆府尹是管辖整个北京城的主官,天子脚下,皇城根底,这三品大员的分量绝远远胜过势弱的六部侍郎,指使得动京兆府尹的人物,便是寻常的勋爵人家都做不到! 这背后的水深,是他们这些个低等官吏无法想象的。 上峰也回过头看了眼灯笼高挂、处处透露着古拙雅致的食肆,又想起先前同僚说起这个食肆——吃食惊艳,收价过高,掌柜的却长得倾国倾城。 再想起将才,城东英国公家的小厮火急火燎地来京兆尹,指名点姓要如今在“时鲜”吃饭的胡文和出任务。 心里略微有了点影子。 京中卧虎藏龙,他早已见怪不怪,再看一眼仍在状况外的下属,上峰好心提点,“你若和这食肆的老板娘关系好,有交集,于你的仕途自然是好的。只是凡事有度,不要越线,不要妄想,方为处事为官之道。” 上峰含含糊糊的几句话,却在胡文和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 含钏心里也有点平波镇浪,低头看了看摆得漂亮、雅致的牡丹鱼片,再看看空无一人的桌子,蹙了蹙眉。 胡文和人呢? 第一百零五章 牡丹鱼片下 含钏与胡文和返回食肆时,天色就晚了,如今客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小双儿正收拾着桌椅。 含钏转头问钟嬷嬷,钟嬷嬷拨弄着算盘,头也没抬,“说是城东出了事儿,上峰来把他揪走了,说是这案子只有他能办。” 钟嬷嬷说话间有些不以为然。 含钏没听出来。 只再次低头看了看盘子,三朵硕大的、由鱼片炸成的牡丹花正孤零零地绽开。 含钏有点失落。 倒不是因胡文和走了。 只是这牡丹鱼片,是她拿手的一道菜。 也是白爷爷手把手教她的第一道菜。 制作复杂、用料讲究、对掌勺者的技艺要求极高,要趁热吃,凉了鱼肉就松散了,味儿也淡了,吃起来就不是一开始的味道了。 含钏今儿挺高兴的,又恰逢昨日贾老板送了一尾皮厚油大的斑鱼——这斑鱼太难得了,活着的斑鱼更难得,贾老板说是天津港快马加鞭运送回京城的,他就抢到了这么一尾。 这鱼,在含钏那水缸里养不长。 含钏一高兴,便想着赶紧给杀了,做几道好菜,好好谢谢人家胡大人——又是帮着在京兆尹打点,又是陪着四处走动,若不是有胡大人在,钟嬷嬷这事儿必定不会如此顺利。 却不曾想—— 鱼杀好了,做好了,吃鱼的人跑了! 那这鱼咋办! 含钏端着盘子站在桌前,发了一会儿愣。 小姑娘发愣这功夫,落在徐慨眼里,显得十分有趣。 皮肤白白的小娘子围着沾了点油渍和酱渍的围兜,手里端着个比她脸还大的盘子,一张脂粉全无的脸,愣愣神的时候,眼睛懵懵懂懂的,好像一只被人抢了食的小松鼠。 其实,是一只吃食卖不出去的小松鼠。 徐慨扬了扬手,语声清冽,“掌柜的。” 含钏被拉回过神来,一扭头却见窗边雅座上坐着徐慨。 她已经不想对这阎王三更半夜出现在“时鲜”发表任何评价了。 反正他的时辰和日子,和别人的不一样。 别人吃晚饭,他吃午饭,别人吃夜宵,他吃晚饭。 他肠胃不痛,谁痛? “您又打烊了才来呀?”含钏端着鱼片,和徐慨皮笑肉不笑的寒暄,扫了眼徐慨跟前的方桌,明明上了菜的!这阎王难不成没吃饱? 含钏赶忙道,“厨房着实是没剩菜了,时辰也不早了,您要不早些回去得了?” 剩菜? 徐慨眼神落在了含钏手中的盘子上。 含钏赶忙将盘子往身后藏了藏,藏完便发觉自己是藏了个寂寞——看都看到了!还藏个啥啊!可真要把这难得斑鱼的片儿端给徐慨吃,含钏又有些舍不得。 牡丹鱼片是难得不辣的川菜名菜,和开水白菜一样。 一般来说吧,不辣的川菜,都是考掌勺师傅功底的。 正宗的牡丹鱼片通常是用鲢鱼或是岩鲤,大个儿肉肥,裹上生粉温油炸制时,能把鱼肉里的油逼出来。含钏的食材用得更好,用了难得的油脂丰富的斑鱼,剖腹去内脏后,将每一片鱼片都切成匀称统一的厚度,在放有葱段、姜片的冰水中浸泡鱼片,使鱼肉质紧实弹牙。再将鱼片两侧裹上生粉,将每一片鱼片都用擀面杖敲打成漂亮的扇形,用剪刀把鱼片多余的、不漂亮的部分修剪掉。 鱼片在油温不高的宽油中,为防止粘粘,需一片一片地入锅,并用筷子将其定型为花瓣的形状。 牡丹的底座是山药蒸熟碾成泥,加入牛乳、细盐、胡椒,再用殷红精致的藏红花丝当做花蕊,将鱼片按照由小到大的顺序插在山药泥上,摆放成一朵牡丹花的样子。 这道菜,极费人力。 卖点便是雍容好看。 装在盘里,便犹如极盛的牡丹花。 据传,这是老太后很喜欢的一道菜,先帝未过世时,阖宫上下只允许老太后一人用牡丹鱼片,原因无他,只因牡丹国色天香,只有皇后才可享用。 含钏是打定主意要好好酬谢胡文和,这才花大力气做的这道宫廷菜... “掌柜的手上端着什么呢?”徐慨风轻云淡地看向含钏,“给某看一看可好?” 看一看倒是没问题。 含钏大气地将盘子转到徐慨身前,还未等她反应过来,便见徐慨拿起筷子直接夹起最靠近花蕊的那块鱼片放进了嘴里。 最里面的花瓣都被人吃了。 一整朵花,就此坍塌。 含钏没控制住表情,看向徐慨的大大的眼睛充满了大大的惊讶,结结巴巴,不是给您...” 徐慨微怔了怔,“某选的是三两银子的餐食,难道店里还有更高的选择?” 含钏蹙眉摇摇头。 徐慨更奇怪了,“难道二两银子的餐食,比三两银子的餐食,菜品更多、更精致?” 含钏继续蹙眉摇摇头。 徐慨点点头,放心了,“那掌柜的便说笑了,这盘菜是您从灶屋端出来的,既不是给二两银子餐食的食客,店里又没有比某餐标更高的食客。”徐慨四下望了望,“如今店里也没别的食客了,那这盘菜想必本就是端给某的吧?” 徐慨面无表情地乱扯淡,“还是说,某吃了店里伙计的晚饭?” 哪家食肆,伙计的伙食开这么好!? 直接上斑鱼做的牡丹鱼片!? 含钏有股气堵在了嗓子眼,出也不是,不出也不是,一则是不知道该如何出气,二则不知道往哪里出气。 一盘牡丹鱼片被徐慨夹了个七七八八。 说好的,吃了三筷子就不吃的习惯呢!? 说好的,对吃食并无偏好呢!? 都放屁呢! 含钏沉着一张脸站在徐慨身边。 徐慨吃相极其斯文儒雅,夹了鱼片入口,只觉鱼肉的鲜与脆嫩,压根不需要锦上添花的酱汁,便就是这么这样的鱼片就够了。 徐慨破天荒地夹了一筷子当做底座的山药泥,软软糯糯,咸香味淡,和鱼片很配。 徐慨余光见掌柜的小姑娘还站在他身边儿,正虎视眈眈地瞅着这一盘子鱼片,心下不觉大悦。 又想起这小姑娘从怀兜里,喜气洋洋地掏出一叠契书的样子。 徐慨放下筷子,抬起头来,“您今儿个看起来挺高兴的。” 第一百零六章 辣卤鸡爪 是挺高兴的。 在你吃我牡丹鱼片之前,都挺高兴的。 梦里头的徐慨,不言不语,内敛安静,虽叫人捉摸不透,却不算讨厌。如今看一看,话是多了不少,可还不如不说话,至少不说话时只是冷淡,这一说话是欠揍。 含钏自诩是好脾气的人,可这些时日每每一见徐慨,她心里头这股气,就不打一处来! 这气一来。 胸口倒是不那么疼了。 含钏扯开一丝笑,“每天都挺开心的呀。往日里客官看不出来吗?”看了眼没剩多少的鱼片,“您回去后还是喝点山楂水...晚上吃太多,容易嗝食。” 说完,未停留半刻,转头就走了。 徐慨看含钏原本是笑着的,如今却板着一张脸转头就走,有点莫名其妙。 刚才都还高高兴兴地拿着地契房契回来了? 如今怎么板着一张脸,跟谁欠了她十两二十两银子? 徐慨微不可见地摇摇头。 小姑娘可真难懂... 脸色跟这春日的天色似的,一会儿阴一会儿阳,一会儿落雨一会儿天晴... 掌柜的都进灶屋了,只能和柜台后那位钟嬷嬷结了银子。 钟嬷嬷是认得徐慨的,前些时日徐慨来吃饭,都遇上钟嬷嬷或是午歇或是清账,没遇见过。如今钟嬷嬷看清了徐慨的脸,连忙出了柜台,照着宫中的旧例佝身福礼,“...给您请安了!奴先前儿是浣衣局的女使,蒙了皇恩放归出宫,往前还承蒙您的照顾,收过千秋宫的打赏。” 徐慨心里想着事,看了眼钟嬷嬷,无甚印象,随口道,“地契房契得收好...在宫里兢兢业业几十年,为的就是体体面面地出宫养老不是?” 话说出口,便发觉说漏了嘴。 君子之行,向不图报。 一段小事,何必日日挂嘴。 徐慨低头清咳了一声,放了一小锭银子在桌上,也转身走了。 留下钟嬷嬷在柜台后琢磨了半天。 合着...这些房产地契物归原主,全赖这位爷使的力气? 钟嬷嬷转头看了看布帘子直直垂下的灶屋,轻轻抿了抿嘴。 月明星稀,接连几日,都是大晴天。 含钏趁着天气晴朗,租了一辆牛车,带上钟嬷嬷去她名下的产业——东郊二十亩的林场如今正荒废着,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地种了几棵稀疏的橘子树,含钏饱餐一顿橘子的梦想彻底破灭。这还不是最破灭的,后海那十亩的庄地压根就无人耕种,不知是荒废了几十年的地,贫瘠得恐怕一颗菘菜都长不出来! 有了前头两处做铺垫,含钏看着香山那十亩郁郁葱葱...嗯...长满杂草和奇奇怪怪的压根就不结果的树...心情倒是很平静。 钟嬷嬷看着这些个压根无人打理的田地,面色沉了沉,“把银子拿给阿良去买的...后海的庄地最贵,给了他一百二十两银子...他回来说,这十亩地肥沃有赚头,本身就带着租子,一年可收三十担毛粮,十来担精粮,换作银子便是十多两银子。” 谁曾想到,却是竟是这么贫瘠!? 那阿良在其中必定是吃了银子的。 真是蠢。 只见眼前利,不见长久益。 本就是落他们的户头,还在中间吃银子,这不是吃自己的肉吗? 含钏摇摇头,那两口子便是当奴才,一辈子都只能当最低等的粗使! 第二日去,含钏就带上了官牙的黄二瓜再去一次,评了评林场、庄地和山地,含钏和黄二瓜是老熟人了,含钏还特意给黄二瓜带了一盒新出炉的紫米糕和一匣子昨儿个才捞起来的辣卤鸡爪。 辣卤是含钏这些时日推出的另一道好菜。 辣卤牛肉、辣卤牛肚、辣卤鸡爪、辣卤鸭肠、辣卤藕片...都是下酒的好菜。 香料还是拉提给配的,含钏尝了尝味儿,伸手多撒了一把干辣椒和干花椒进卤水里,教导拉提,“做菜不是模仿和复刻,得用脑子想——你这味儿顶天了算是北京城里做卤味最成功的,和留仙居这些个大酒楼的味道差不离。那食客为啥要在咱这儿吃卤菜,不去留仙居吃?” 干辣椒、干花椒成倍入味后,虽失去了一部分不太吃辣的食客,却让另一部分食客吃上了瘾。 如今,黄二瓜正啃着鸡爪站在萧瑟的山地跟前,摇摇头,“庄地和林场都还有得救,这山地...能卖了就卖了吧,回点现银,咱去赁几个能干的庄户好好打理打理您的林场和山地。” 得让专业的人做专业的事儿。 黄二瓜看了林场和庄地的地貌,心里大致有了谱,帮着钟嬷嬷规划了一番,“东郊的林场地势高、土地肥沃,您随手撒把种子便可长出好苗。您种上橘子树、桃树、枣树和甘蔗,保您一年四季都有收成。至于那块庄地是旱地,荒了许多年,前两年的收成可忽略不计,必得到第三年才可收支持平,您请两户庄户来来帮您耕种麦粟或是菘、葵菜,或是瓜类,都挺好,往后也是一项可观的进账。” 含钏听着记在心里头。 钟嬷嬷也听得云里雾里的。 这两从宫里出来的,从未学过庶务。 哪样田种哪样菜,什么时候收成好什么时候收成差,该收几个点的租子,又该请怎样的庄户... 简直是两眼一抹黑。 故而,女使出宫虽好嫁,家中略有些恒产家底的人家倒也不太乐意娶回去——虽懂琴棋书画,断文识字,可不会管庶务啊!许多人家,特别是官宦人家,一家人的吃穿嚼用全依仗着中的田地收成,或是店铺租子...若主妇没成算,家底便会越过越薄,一家人的吃穿都没着落了。 含钏不了解这一块儿的生意,未置一词,跟着黄二瓜的思路走。 以五十两银子的价格贱卖了山地,又托黄二瓜找到了两户刚从山东到北京谋生的庄头,买了苗儿、种子,原处盖了两间简朴实用的宅子,正好如黄二瓜所料,六十两银子刚好怼够。 既是要打理庄户,总不能时时处处都仰仗黄二瓜。 含钏特意带着小双儿去近郊书场买了几本《齐民要术》、《陈敷农书》、《王祯农书》等,眼睛从书摊上扫过,抿了抿唇,终究是将那本书抽了出来,放在一块儿算了账。 第一百零七章 松茸 小双儿探过头来看,这些时日含钏正教着她识字,好几个月了,这丫头连千字文的一半都还没念完,更别提背完了。 双儿读书的劲头,和含钏算数的劲头差不多——反正就是看着看着,眼睛就开始耷拉,耷拉着耷拉着,两只眼睛都睁不开了... 俗话说,将怂怂一窝,一点没说错。 双儿探头来看自家掌柜的后拿起的那本书,皱着眉头,念字念一半儿,“星世米梦录...” 小双儿抬头,认真道,“听起来,有些像戏折子。” 还是快意江湖,肆意恩仇那种。 或许还带了些妖魔鬼怪。 君不见,有星世二字? 小双儿将对这本书的畅想在牛车里说出口,含钏捏着山根,看到这本书时涌起的那股酸涩被双儿没文化的言辞冲淡了许多... 再看《醒世迷梦录》,含钏陡生出了许多不一样的情绪,往日她被总是被拘束在四四方方的掖庭,或是齐齐整整的王府中,如今的她却有着从未有过的自由,无论是银钱上的,还是身体上的,她可以随处可去,她可以随时可走,甚至她可以四海为家,既领略北疆浓重香馥的各色香料,又领略江南落花入鱼汤的精巧婉约。 含钏揪着拉提和小双儿问去北疆的路程。 行吧。 坐马车要需要两百多天... 拉提从家乡被虏住时是秋天,到北京时已经是仲夏了... 一辆马车,一天的租金是一百文。 两百天就是两万个铜板子。 这都是小钱。 还有路途中生疮害病、吃喝穿住、打点官吏... 含钏看了看账目的银子。 算了。 如今是银子限制了她的自由。 进了晚春初夏,天儿亮得越来越早了,时令菜式也相应着做了调整,荤的倒是没啥大变化,水缸里多了几尾鱼虾,素菜上却多了许多选择。逢换季换节气,含钏都要自己去东郊集市看上一看,倒不是信不过贾老板的眼光,只是掌勺的厨子到底更懂时令菜肴的珍贵。 有农人戴着斗笠坐在地上摆摊,小小的尖尖的笋很可爱。 在笋的一旁,还放着许多形态各异、颜色大相径庭的菌菇。 有许多菌子,含钏连见都未见过。 “老伯,这菌子都是些什么名字呀?” 农人抬头,操着一口不甚流利的官话,报了一连串儿的菜名儿,“...牛肝菌、奶浆菌,大红菌,见手青...”又拨弄了菌子下头,露出另几头可可爱爱的菌菇。 下头的比较珍贵。 是宫里常见的食材——竹荪。 竹荪也是好东西,可在含钏眼中略显平平无奇。 含钏比较好奇上面那几大簇从未见过的菌子,笑道,“听您口音,不是北方人吧?” “南边!云南过来的!家里头的崽儿跟到商行来京城做生意,我和他娘就他一个儿子,就跟到起过来了。” 嗯... 说话是带有一股浓烈的南方口音。 掖庭里同屋的香穗就是四川人,含钏能听懂,笑道,“那这菌子,是您自个儿摘的吗?” 老伯颇为自豪,“京城的,不懂得!就在山里头,漫山遍野都是这野菌子!咱们屋头一到夏天就爱吃这个,菌子要煮熟,煮一锅!用凉水把酱油冲淡,再把小米辣、朝天椒、葱、蒜切碎做成蘸水,菌子用水煮就行了,煮熟了捞出来沾上蘸水吃,鲜得很!最多最多放点鸡架子在汤里,算是有点荤腥。” 小双儿口水快要流出来了。 含钏拿十文钱给老伯放在上层的菌子包圆,又花了五十文把下面的竹荪买完。 含钏拎着竹筐转身要走,却被老伯连声唤住,“小娘子...小娘子!一定要煮熟吃!一定要煮熟!” 含钏:??? 谁会生吃菌子? 有些颜色鲜艳的菌子,可是有毒的! 哦,当然,松茸除外。 吃松茸,炭烤是一种常见的吃法,在《南诏记事》这本书里,记载着这松茸可用瓷刀或是贝刀切成薄片后,蘸豆油生食,其间滋味无与伦比,口感嫩滑细腻,自带有一股很清香的松脂和果林间清晨的味道。 含钏没吃过。 宫里头不允许生食松茸。 准确的说,宫里不允许生食任何食物。 这是为贵人的身体负责。 更是害怕自己担责。 含钏冲着老伯自信地点了点头,笑眯了眼,“您放心吧!儿是厨子!” ... 回到食肆,今儿个晌午休憩,不卖茶点和水饮。 含钏先杀了只老母鸡,将竹荪清理出来,炖在紫砂锅里,没一会儿便闻到了鸡肉的香味和竹荪的鲜味。那头炖着竹荪鸡汤,这头含钏琢磨起老伯那几簇杂菌,都是灰色或褐色,颜色不鲜艳,也无奇怪的斑点或是纹路,应当是无毒的。 含钏照着老伯的说法,舀了一大锅鸡汤做底,分放上清理过泥土的菌菇,一簇挨着一簇,铺满了整个砂锅。 小双儿兴致勃勃地扒蒜、切葱、碾小米辣,蘸料简简单单的,却有股冲鼻的香气。 含钏和双儿不由自主地咽下一口口水。 钟嬷嬷有些担心,“...往前村里有人胡乱吃菌子,吃死了...” 含钏再次自信地摆摆手,“您放心吧,我看过了,这些菌子没一个有颜色。那老伯也是云南过来的,一样一样的都叫得出名字!必定是在云南常吃...只是咱们这儿的人不爱吃,自然也不知道,您且看着,这东西做出来香着呢!” 香。 确实是香。 砂锅煮沸摆上桌。 钟嬷嬷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退避三舍,看含钏与双儿两个人大快朵颐,不无担心地与拉提对视一眼。 一锅菌子吃完,双儿打了个饱嗝儿。 含钏吃得眼神都亮了。 是真的好吃! 牛肝菌软软糯糯,一下子就吸溜入了口,挂着蘸料的汤汁...见手青也好吃,鲜得快要把舌头咬掉了... 等等。 眼睛前面,为啥出现了一对小人儿? 还穿着长襦裙,打着小花伞? 含钏蹙着眉头,拿手挥了挥。 徐慨踏入厅堂,率先映入眼帘的便是,贺掌柜与那个圆脸丫头正面对面坐着,目光呆滞,执着地挥手作打。 第一百零九章 菌菇锅子 徐慨愣了一愣,偏头看向立在一旁的钟嬷嬷。 钟嬷嬷忙福了个身,指了指桌上的菌菇锅子,有些发愁地看向徐慨,轻声说了几个字,“约莫是那菌子...” 徐慨蹙了蹙眉头。 这他倒是听说的。 菌子处理不好,特别是新鲜采摘的菌子处理不好,容易让食用的人精神恍惚,有些像癔症发作——这就是为什么宫里的菜不求新,只求稳。 只是,贺掌柜作为食肆老板又是御膳房出来的大厨,若此事让旁人知道了,这个食肆的生意也可以不用做了。 徐慨挥挥手,小肃从暗处的角落出来。 “请太医院的大夫带上药箱过来瞧瞧。” 徐慨轻声布置,再看吃菌子吃傻了的两个人,圆脸丫头捂着嘴“呕”地一声冲到灶屋。 贺掌柜的一身居家打扮,褚色麻布短打,白嫩嫩、肌理匀称的一对胳膊露在外面——小姑娘正歪着头冲他傻乎乎地笑,一边笑一边拿手在面前晃,嘴里嘟嘟囔囔地不知道在说些什么,说得太小声,又口齿不清,徐慨压根没听清,特意佝了腰,稍稍贴近一些,压低声音,“嗯?” 突然一张大脸出现在眼前。 那张大脸上还坐着几个小人。 含钏被吓得打了个哆嗦! 一挥手,一使劲! “啪!” 时间静止了。 一切都凝固了。 钟嬷嬷隐蔽地倒抽了一口冷气,动作缓慢地揉了揉眼睛。 是的。 她没看错。 小含钏,扇了皇四子徐慨,一耳光。 声音清脆得,就像拍在了仲夏熟透了的西瓜皮上。 钟嬷嬷动了动步子,厅堂里小双儿在吐、拉提不会说话、素日温和精明的小掌柜正笑靥如花,手摩挲在皇四子白嫩光滑的脸上,作为在场唯一一个还发得出声音的人,钟嬷嬷觉得自己义不容辞地应该站出来——在宫里战战兢兢活了几十年,不分昼夜地伺候这些个贵人主子,她当真是死也没想到,有生之年她还能看见天潢贵胄被扇耳光... “您...”钟嬷嬷吞咽了口水,弯着腰态度谦卑,“您别着恼,她...她懵着呢...发着癔症呢...您...” 徐慨脸上有点痛。 那一巴掌精准无比地扇在了他的左脸。 力道之大,角度之准,让他脸上火辣辣地一阵一阵发疼。 徐慨抬了抬手,止住了钟嬷嬷的后话,语气很平静,丝毫听不出有半分起伏,“你把灶屋里剩下还未煮的菌子捡出来,把锅子里煮了的还没来得及吃的菌子捞出来,待太医到了,他能迅速做出判断。” ——就像人被蛇咬了,若是能当场把蛇打死带回医馆,大夫也能根据蛇毒不同,及时拿出合适的解药。 钟嬷嬷回过神来,忙佝偻着腰,唤上拉提帮忙,转头朝灶屋小跑前进。 厅堂里便只有吃麻了的含钏,和刚被赏了一耳光的徐慨。 小姑娘摇头晃脑的,眼神呆滞分散,嘴里头嘟嘟囔囔的,站起身来,就站在原地转圈圈,一边转圈圈,一边手舞足蹈地不知在挥舞着什么。 挺可爱的。 徐慨低了低头,将嘴角那抹笑意藏在了暗处。 是真的挺可爱的。 平日里,这小姑娘要么阴着一张脸,要么挂着皮笑肉不笑的假面孔。噢,还有别的面孔,在太液池旁一边怂一边狠辣地剪掉小太监的舌头,在夜里的永巷里满面血污却毫不低头地戳瞎了贼人一只眼,还有在宽街摆摊,也是露出一对嫩藕似的胳膊手脚麻利地做朝食。 哦,还有。 怒摔杯盏,放言“永不为妾”。 这个姑娘活得就像夜空中稍纵即逝的流星,像白雪皑皑的荒地中一枝肆意绽放的怒梅... 如今的小娘子正双手抱胸,仰着头,呆呆地看向屋顶。 “贺掌柜?”徐慨试探性地开了口。 小娘子颔首,懵懵懂懂地“啊?”了一声,眼神澄澈,未加一丝防备地与徐慨对视。 徐慨动了动嘴唇,却听闻巷道中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便轻轻抬了抬下颌,把话抿散在口中。 小肃在前面带,一个白胡子老头儿紧跟其后,没想到四皇子还在这处等着他,不由自主地“哎哟”一声,赶忙行礼,还未蹲下去便被徐慨扶了起来,“救人要紧,两个姑娘吃下野生菌子后,一个呕吐难受,一个发了癔症,你且看看。” 白胡子老头看清桌上的菌子后,又“哎哟”一声! “见手青!”白胡子老头知道这东西!味儿好极了,但若是没彻底煮熟,人会上吐下泻,还会发癔症——这癔症倒不是要做什么,就是眼前会出现小人儿,有时候那小人儿牵着手跳舞,有时候还有好几十个小人儿在你跟前蹦蹦跳跳... 白胡子老头试探性问含钏,“您跟前有什么呀?” 含钏木木地开了口,“好像屋顶在动...”胃里有些难受,脑子也晕晕乎乎的,钟嬷嬷赶忙上前去把人扶住,含钏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脑袋跟着眼睛动,“闭上眼睛就能小人儿举着伞挡雨,睁开眼睛又想吐...” “中毒了。”白胡子老头下了定论,“拿个铜盆来。”余光配见四皇子正目光灼灼地看着这处,轻嘶了一声,拱拱手,“...您请入内坐坐吧,诊治方法有些污秽,恐怕污了您贵眼。” 徐慨蹙了蹙眉,“是要做什么?” 白胡子老头面色为难,“要给这姑娘催吐...” 徐慨默了默,抬抬手,“你做就是。” 却丝毫没有避开的意思。 白胡子老头儿想了想,到底是弓着身子挡在了徐慨跟前,别叫这场面脏污了皇子的眼睛,又打开药箱子取出一小瓶药剂,示意钟嬷嬷将含钏的嘴巴打开,手上娴熟地一下子就把药灌进了含钏口中。 是瓜蒂散,由瓜蒂与赤小豆两味药组成,专解食物中毒或河豚鱼毒的催吐医方。 没一会,含钏胃里翻江倒海,“哇!”地一声吐在了铜盆里。 饶是白胡子老头儿有意遮挡,却也有些许秽物喷溅在徐慨的外裳衣摆上。 钟嬷嬷眼睛尖,立马发现了。 赶忙拿余光扫过徐慨的脸,却未见这位年轻的皇子脸上有半分的不耐或厌恶。 钟嬷嬷抿了抿嘴,轻轻眯了眯眼。 第一百零九章 蜜饯梅子 吐出来后,含钏感到肠胃与脑袋都舒服许多了,迷迷糊糊地闭了眼,钟嬷嬷赶忙将她搀到正房歇息。 小双儿就只有分给拉提照顾了。 拉提苦哈哈的一张脸。 只因小双儿抱着他的肩膀,畅快地吐了个天昏地暗。 钟嬷嬷不赞同地拍了拍拉提的脑袋。 人正正经经的天潢贵胄、凤子龙孙都没嫌弃小钏儿的呕吐物,你还嫌弃双儿的呕吐物? 太医又开了一副健脾养胃的方子,四皇子徐慨一直在厅堂坐镇,吩咐拉提拿着方子去善药堂抓药,又吩咐小肃写个“今日闭店”的招牌立在店门口,把不明状况的食客拦在门外,免得叫人说闲话,又让钟嬷嬷把菌子都收起来,待含钏醒后给她认一认,吃一堑长一智,往后别犯这样低等的错误。 一番安排,不能说毫无破绽吧,也称得上面面俱到。 对于一位只知烹大鲜的主子爷,能设身处地地将食肆的经营安排成这样,已经很不错了。 不知不觉里,钟嬷嬷连带着拉提,全都在徐慨的安排下,将暂时没了掌柜的食肆维护得井井有条。 大半食客看了“今日闭店”的招牌都叹口气委婉地表示惋惜后就离开了,也有一小簇食客揪着小肃这个生面孔问闭店的原因。 小肃自然不可能说,“掌柜的吃菌子吃中毒了!看到了小人儿!如今吐了几场!在床上休养生息!” 这不是自己打自己食肆的脸吗? 小肃公公很有学问,深谙“吊食客胃口,就是饱自己钱包”的道理,意味深长地回,“您是读书人,自知博观而约取,厚积而薄发的道理。烹饪如修书,试新菜便如撰文,总有些时候天赋高有些时候天赋低,从一贯之皆为一味的食肆,甭说您这样的贵人,便是街上的乞丐都会吃烦吃厌吃腻味!” 哦... 掌柜的今儿个在试新菜! 小肃公公无师自通地掏出个小册子,拿了支笔,一脸认真地问食客的门户姓名,再把单子撕给食客,“...您拿着,往后新菜试出来了,您拿着这单子找咱掌柜的,不说给您免单打折,一壶金波酒是一定要送的!” 食客虽吃了个闭门羹,却高高兴兴拿着单子。 还有还有,一个食客,小肃拦不住,可能放个饕餮在门口,能拦住。 张三郎不顾小肃在身后连声阻拦,冲破了重重阻碍,叉着腰嚷嚷着进了厅堂,闭着眼睛骂街,“干啥呢!说了我拿了木牌子,啥时候都能进!啥吃的都能点!天王老子来了也拦不住我!今儿个干啥呢!必定是关着门自己吃好吃的了!” 不说别的。 对于吃,张三郎倒是有着小动物般敏锐的直觉——确实是背着他吃好吃的了。 还把自己吃得躺床上了... 张三郎闭眼嚷嚷完,一抬头一睁眼,却见徐慨坐在厅堂正中间。 表情一愣,再转过头看了看拦他的那个新来店小二,方恍然大悟——哪有啥新来的店小二呀,说是这么眼熟呢,原来是徐慨身边那个小太监呀。 张三郎四下望了望,没看见含钏,就看见四皇子跟主人家似的坐在上首。 张三郎:? 小小的眼睛,写满大大的问号。 “您怎么在这儿呀?”张三郎笑着精准地找到茶壶,给自己斟了一盏茶,又准确无误地探身到柜台后面摸到了含钏藏起来的蜜饯果脯,今儿个是蜜饯梅子,张三郎一口一个吃得很随意,“说闭店了,您跟儿一样,在这儿等着老板娘呢?” 徐慨眼看着张三郎行云流水的一套动作。 一看就是素日里没少做。 压根把这儿当自己家了。 徐慨蹙了蹙眉,“贺掌柜有些不舒服,今儿个闭店,你闯进来,是指望爷给你做饭吗?” 张三郎拿果脯的手顿了顿。 他再傻也觉出了几分硝烟味了。 眼珠子一转,突然想起前些时日有个小太监拿着徐慨的令牌到英国公府来找他帮忙...说是要调一个京兆尹的六品官出急任务...而那个六品官当时正在“时鲜”吃饭... 不对头。 不对头。 张三郎一边琢磨,一边把蜜饯梅子往嘴里塞,嚼了嚼,愣生生地说了句,“您...您会做饭吗?” 说完就后悔了。 “既是不舒服,找大夫了吗?儿认识一位不错的大夫,要不儿立马去叫?” 徐慨脸色更差了。 张三郎慌得开始口不择言,“儿早就提醒过钏儿,不能把食肆打烊的时间往后推,打烊越晚,休息得就越晚,一日两日倒还撑得住。您看看,这不就倒下了吗!” 钏儿? 徐慨清了清喉咙,一张脸冷得快结冰了。 张三郎一边往后退,一边把蜜饯梅子往袖兜里塞了塞,赔着笑,“那儿隔日再来...隔日再来...” 隔日来没来,含钏也不太知道。 一连三日,这脑子都晕晕乎乎的,但好歹眼前没小人儿跳舞了。能起身了,含钏就重新开了店,听钟嬷嬷说那日她发晕时,大夫是徐慨请的,店里里里外外都是徐慨带着小肃打理着,说到后面,钟嬷嬷欲言又止,含钏连连追问。 钟嬷嬷到底说出了口,“钏儿,你知道那位食客的身份吧?” 含钏点了点头,“自是知道的,往前还给千秋宫做过吃食。” 钟嬷嬷想了半晌才开口,“那日你迷迷糊糊的,扇了那位爷一巴掌,扇得还有点狠,声音清清脆脆的。” 含钏木着一张脸,顿时僵在了原地。 钟嬷嬷话还没说完,略显担忧地看向含钏。 钏儿招人,这点儿是不可否认的。 美丽、乖巧、仗义又善良,是个很难得的好姑娘。 若她是男子,她也喜欢。 “你扇他,你吐在他身上...那位爷一点儿都没生气,还留下来打点食肆一应事宜...”钟嬷嬷叹了叹,想起那盏摔碎了的茶杯,有时候孩子们没这个情愫,旁人戳穿了,便就此上了心,还不如啥也不说的好,转了话头,笑了笑,“许是老食客了,和咱们食肆有几分情,才愿意相帮吧。” 能有什么情... 含钏低低垂了垂眼睫。 徐慨做事很容易让人误会的。 他只是一个做事一板一眼,且极负责任的人。 做任何事的目的,都只是出于自身的站位与角色,和那一抹无可否认的责任心。 梦里,他护着她,只是因为她是他的女人,是他的妾室。 如今,他留下来打理,也只是看这食肆里老的老,小的小,实在是撑不起门庭吧... 第一百一十章 菌菇锅子下 菌子火锅的风波,随着含钏和小双儿都好全下床,逐渐散去。 含钏有点不甘心。 她往前真没正经吃过云南的菌子,但就这么尝过一次后,惊为天人。 如果吃菌子的后果是下不了床,上吐下泄,头晕目眩,那么... 小双儿思考片刻后,斩钉截铁地告诉含钏,“我可以!” ——菌子,就有这么好吃! 菌子值得! 好吧,人为财死,双为食亡... 含钏能理解小双儿,但她有点想不明白,人老伯既然都叫出来名字,更是从小吃到大,那就说明这菌子没问题的... 难道她没处理对? 含钏有些打鼓。 就像江浙吃河豚,经验丰富的师傅便知,河豚内脏、血与皮皆不可吃,只能吃河豚的肉...若是换一个从未处理过河豚的厨子,许就要毒翻一群人了... 或许是她的问题? 含钏内心深处还是不想放弃的。 毕竟... 野生菌子这种食材太好吃了! 若能推出,以野生菌子的好吃程度,必定在京城掀起腥风血雨。 可若是她无法妥善处理这个食材,那对食客而言,太过冒险了。 含钏陷入了沉思。 这个沉思随着再次回到东郊集市被打破。 小双儿眼睛贼尖,兴奋地手一指,“掌柜的!您看!您看那边!” 含钏顺着小双儿的手看过去。 那个卖她们菌子的老伯又在原地摆摊儿! 含钏一手拎着竹篮子,一手拎着小双儿,气势汹汹地朝那老头儿走过去,一见他跟前还摆着不同的菌菇,小双儿气不打一处来,“您还记得我们吗?” 老头儿抬起头,高兴地开了口,“记得记得!两位姑娘前些日子买了我的菌子!” 小双儿气鼓鼓的,“您还好意思说!那菌子我们吃了,一个上吐下泻,一个发癔症,丢死个人了!您说要煮熟煮熟!同锅的肉都熟了!菌子难道还不熟!?” 老头儿“哎哟”一声,拍了拍大腿,一个挺身起来,收拾了面前的菌子,备起摆摊的杌凳,“走!到老汉家里头切!要不老汉到你们屋头切!老汉来给你们煮一锅尝尝!老汉先吃!要是还中毒,老汉赔你们五万两银子!” 五万两银子... 这一看就是随口乱说的嘛... 不过这老伯看上去很自信的样子...含钏越发怀疑,难道真是她没做对? 既如此,含钏租了辆牛车,将贾老板备下的鲜活河虾、半扇猪肉、半只山羊运到牛车上,三人挤在车板上一路到东堂子胡同,下了牛车,钟嬷嬷出来迎,一见小双儿提着的竹篮子里又是那些菌子菇子,气得脑子发晕,去揪小双儿的脸,“...吃吃吃!都吃得躺床上了!还吃!为了一张嘴!命都不要了!” 小双儿脸都被揪红了,一双眼睛湿漉漉地看向含钏。 含钏清咳一声,“咱上次或许没做对...这次再试试...”顺手就把那老伯推了出来,“这老伯是从小吃这些菌子长大的,许是能指点咱们一二。”见钟嬷嬷濒临崩溃爆发,含钏赶忙再道,“老伯说他来做!做了他先吃!若是没反应!咱们再吃!” 这个法子听起来还行。 老伯和含钏两个人进了灶屋,钟嬷嬷一拍拉提的脑袋,拉提也警惕地跟了进来。 含钏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老伯处理菌子——先用瓷刀将菌菇根上的泥土清理干净,再烧火烧了一锅沸水,将菌子尽数放下,待水重新煮沸后立刻捞出,放进干净的清水里把菌子清洗干净... “这一步,就是先洗一道。” 老伯一边演示一边说。 含钏赶忙记在脑子里。 洗过一次的菌菇沥干水分后放在一旁。 老伯将壶里的水倒掉,含钏知机地将高汤吊壶推到了老伯跟前。 老伯嗅了嗅,哎哟,太香了,拿了铁勺舀了两大勺汤在锅里煮沸,再依次将菌子下下去,手伸进兜里摸了老半天,摸出一只沙漏,立在灶台上,“沙子好久漏完,好久可以吃。” 含钏恍然大悟。 先焯水,将菌子中的毒素逼出来,再将菌子洗干净并把水倒掉,再看这沙漏的时辰,比她上次煮的时间要长多了! 所以,其实上次,她压根就没煮熟?? 含钏心有余悸。 有的菌子没煮熟,是会死人的! 还好还好,她逃出宫闱,辛辛苦苦攒下这么一大片家业...若真是吃几个菌子就嗝屁了,那她还不如当初安安心心地待在掖庭,重走老路呢! 万幸万幸。 含钏拍拍胸膛,沙钟簌簌向下滴,菌子的香气再次飘得老远,含钏忍了忍,待那老伯吃下一阵后,含钏问,“您还好吧?没觉出什么不对劲儿?” 老伯乐呵呵地摇头,“照我的方子煮菌子,不可能有问题!” 含钏面色沉重地拿起筷子,按照不同的品类,各夹一块儿吃进嘴里,压根没尝味儿,只怀着舍身取义的态度将菌子吞了下去,闭了眼在灶屋外的炕上冥想打坐。 一个时辰过去了。 两个时辰过去了。 三个时辰过去了... 老伯打了个呵欠,“你再不放我走,就要管我晚饭了哟。” 含钏睁开眼,没问题! 一下子跳下炕。 将另一半未下锅的生菌子,按照老伯的方法,自己上手做了一遍!做起来倒是很快...只是面对新的一锅热气腾腾的菌菇锅子,含钏艰难地咽了口口水,闭着眼睛囫囵吞下几个小块。 一个时辰过去了... 两个时辰过去了... 三个时辰过去了... 天亮了。 含钏兴奋地跳起来,把那老伯和趴在四方桌上睡着了的小双儿挨个儿摇起来,“没问题!没问题!真没问题!咱可以干!” 天色微暗,东堂子胡同尾巴“时鲜”食肆门口照例灯火通明,排队的人沿着胡同根向外坐,第一批食客走进厅堂,闻到了一股浓烈的鲜得快要怀疑自己嗅觉的味道,还未落座,便有食客招招手,问含钏,“掌柜的,您这又是推的啥菜呀?” 含钏笑眯眯的,“如今春末夏初,山林里头什么最好吃?自是山珍!” 菌子! 好吃! 食客手一招,“给某来一份儿!” 含钏继续笑眯眯地从兜里摸出一张纸来,“吃菌菇锅子,还得请您高抬贵手,签字画押。” 第一百一十一章 炒瓜子 食客接过纸一看。 好家伙! 还真是生死状! 白纸黑字写着呢! 吃了菌菇锅子出现了一切不适,均与“时鲜”无关! 哪有这样做吃食的!? 当厨子的不将食材准备妥帖,反倒是要食客自行承担后果。 这也太霸道了! 食客正欲发脾气,却见这年轻貌美的掌柜一脸笑眯眯,两只眼睛如弯月,很是让人舒坦,便不自觉地也跟着笑起来,“您这生意做得,倒真是不担风险!这菌菇锅子,某知道,是野生菌子,若处理不好轻则不适,重则毙命...您这单子,某倒要看看,谁会签...” 食客话音还没落地。 另一处,便传来了小双儿高亢的声音,“英国公府张三郎签立契书,上十八色菌菇锅子!” “啪啪啪” 食客的脸似乎有些疼。 含钏像没听见厅堂里的声音似的,笑意盈盈地回应,“您这话儿说得便有些岔了,‘时鲜’虽开不久,却也从不糊弄食客。儿既敢上这菌菇锅子,便一定有方子保证安稳。”含钏抬了抬声量,“菌菇锅子乃近日食令,过了菌子采摘的季节便没有了!儿别的不敢保证,只敢保证,每一桌的菌菇锅子,儿都会吃第一口以示安全!” 含钏将那张纸轻飘飘地放在食客身侧,笑容分毫未变,“您也可再等上一等,瞧瞧旁人吃了之后的反馈。” 这倒是能行... 没一会儿,一个古朴精致的石锅上到了隔壁桌,那股香味儿顺着气流奔向四面八方,食客透过木栅栏的缝隙,看隔壁桌那个英国公府的纨绔吃得那叫一个大快朵颐,忍了忍,忍到那纨绔吃好了结了账方才招手唤了含钏,拿着笔在生死状上签了名字,紧跟着便有一大盆菌菇石锅从灶屋端了出来! 太香了! 真的,太香了! 仿若自己置身于平静却暗藏波涛的雨林,又像是在充盈着露水与晨光的洞穴... 食客摩拳擦掌,却傻了眼。 诶? 筷子呢? 还没来得及开口,便见那位如水仙花一般漂亮的老板娘手里拿了个不小的东西,“啪嗒”一声放在桌上,笑着告诉他,“您看着这沙漏,啥时候漏完了,啥时候咱就有筷子了。” 这吃法儿,新鲜! 食客的眼睛随即定在了沙漏上,沙子往下掉,目光便顺着沙子往下移,菌菇锅子还没吃到,自己率先变成了一个斗鸡眼。 待拿到筷子,食客珍惜地夹起一小块儿菌菇放入口中,顿时吃眯了眼,厚重滑腻的口感、鲜香浓郁的气味、挂着熬制的高汤清甜而欢愉的后味...实在是太好吃了...若再蘸一蘸,老板娘配好的蘸水,食客的眼睛猛地一下放亮了! 完全不一样的味道! 不蘸蘸料,是食材原有的、带着森林与阳光芬芳的香气。 若蘸上蘸料,那便是刺激的、疯狂的、带有浓重蒜香与辣椒痛感的侵占! 好吃! 真的好吃! 食客吃得满意。 含钏卖得忐忑。 等了整整三天,未见有人打上门来,含钏这颗心才算是真真放下了——让食客签立生死状,纯属噱头,若真是在“时鲜”吃倒了,她能吃不了兜着走?这咋可能嘛!来“时鲜”吃饭的食客,均是非富即贵,甭说都是有头有脸的大人物,便只是在宽街摆小摊儿,做吃食的不仅要为食物的好吃与否负责任,更要为食客吃下的食物是否干净健康负全责。 那日,那老伯说了,牛肝菌、奶浆菌、大红菌均无毒,只有破损时菌体颜色变青的见手青才有毒。 虽然那老伯示范了见手青的处理方式,但含钏仍不敢冒险。 带着不舍的心情,含钏将见手青排除在菌菇锅子之外了... “时鲜”的名号再次打了出去——试问有几家食肆敢让食客签订生死状后再上菜?试问有几家食肆在菜的旁边放沙漏,沙漏没漏完,不给筷子? 人的本性,为猎奇。 一时间,在北京城纨绔子弟圈里兴起了“去‘时鲜’签生死状吃菌子!”的风潮,谁不去谁孙子! 有些孙子,哦不,有些胆儿小的纨绔还真不敢签字画押,吃菌子...如此一来便遭受了人生中最猛烈的嘲笑。 菌菇锅子风靡一时,有些食肆听见了风声,一窝蜂地学,学了没几天,便被打上门去——人吃的时候是好的,吃完了就开始打小人儿了?请医官来开方子,吐得天昏地暗的!您说该不该被打! 故而,学了几日,便被打关门了。 唯有“时鲜”屹立不倒。 菌菇锅子的热潮随着夏日的正式到来逐渐散去。 含钏借菌菇锅子的东风将账本子上的银子翻了两番,大大方方地给拉提和小双儿发了分红利子,拉提和小双儿都攒着,含钏给他两说了,他们两攒到一定数额就能在她这儿赎身。又给钟嬷嬷包一个特别丰厚的红封,钟嬷嬷不要,直说,“...当铺里抵押的银子都是你给付的,如今哪里好意思要!” 含钏没理会,索性藏在了钟嬷嬷睡觉的枕头下。 又回了趟白家,衣锦还乡的,挨了白爷爷几顿后脑勺,被白爷爷揪着耳朵,耳提面命,“甭有了几个臭钱就了不得了!日子还长着呢!别让这点银子把眼睛给打瞎了!” 含钏衣锦回乡而归,灰头土脸而回。 入了夏,天儿渐渐热起来。 东堂子胡同比往日更热闹些——前头那家一直在翻新的宅邸可算是有了新的进程了,日日都送些包着红布的大件家具进去,胡同里没事做的夫人奶奶们闲暇时候便爱议论几句。 “...今儿个又送了两个十二幅的大屏风,哎哟哟,我看着那红布掀起来那块儿,是上好的鸡翅木!” “前头才运了几个偌大的斗柜呢!” “还有假山盆景!我看见运进去了几株价值千金的君子兰呢!” ... 女人呀,你的本名,叫婆婆嘴。 含钏笑着在庭院支起一口大锅炒瓜子儿,放了粗盐、各色香料和新制的葵瓜子,燃着大火拿铁锹炒制。 胡同口一阵锣鼓喧天。 含钏给看热闹的夫人奶奶们一人送了一把葵瓜子,自己也抓了一把在手里出去看热闹。 这么久了! 那宅邸也该上牌匾了! 究竟是哪家哪户当邻居,谁都好奇着呢! 含钏笑盈盈地嗑着瓜子,站在夫人奶奶中间看热闹,见那蒙着红布的牌匾缓缓向上升。 第一百一十二章 葱爆羊肉臊子面 葵瓜子炒制得很香,含钏听从拉提的建议,加入了许多甘草香料,一口一颗,嗑得津津有味。 也看得津津有味。 牌匾一点一点儿往上挂,看得出墙内拉绳子的仆从非常小心,众人眼睛便随着牌匾的上下而上下。 锣鼓喧天,还特意请了一支礼队来敲锣打鼓造气氛。 含钏还从来没见过市井间这么喜庆的阵仗,跟着这愉悦的氛围,一张脸都快笑烂了。 牌匾终于挂到了该到的地方! 看热闹的众人纷纷抚掌喝彩,抬高了声量,“哟呵”一声算是助兴。 含钏也笑着拍巴巴掌,跟着众人“哟呵!” 小姑娘特高兴。 这红尘市井味儿,真热闹。 鼓点变得密了。 红布被一个管事模样的中年人猛地拉扯了下来! 含钏喜滋滋地捧着瓜子,踮起脚来看,小姑娘眼力好,待遥遥看清那牌匾上的三个大字时—— 原本欢乐祥和的锣鼓声顿时变成了催命符, 原本有滋有味的葵瓜子顿时变得又苦又涩, 原本喜气洋洋上扬的嘴角缓慢地瘪了下来, 原本捧在手心的瓜子一下子被掀翻在地上。 含钏回过神来,猛地揉了揉眼睛。 牌匾上那三个大字,一个都没变! “秦王府”! 求求哪个好心人能来告诉她... 秦王府,为啥在这儿?! 为啥出现在了东堂子胡同!? 秦王府不应该在后海吗?! 含钏踮着脚,跟着拥挤的人潮没意识地往前挤。 人群都挺高兴的。 废话! 圣人的亲儿子,亲王府邸修在了自家门口。 谁不高兴!? 这无异于抬高了整条胡同的身价! 高兴是他们的... 含钏啥也没有... “贺掌柜!” 有人笑着唤含钏。 含钏忙抬起头来,见是余举子,哦不对,余进士家的冯夫人正朝她高高兴兴地挥手。 含钏扯开嘴角,献出一抹苦笑,突然跟想起什么,含钏赶忙冲冯夫人摇摇手,奋力靠到了冯夫人身侧,一把攥住冯夫人的手,眼冒金星,急迫而期待地问道,“夫人,您一定知道,秦王殿下是当今圣人第几子吧?” 万一是封号给错了呢! 梦里的秦王,不是现在这个秦王了呢?! 万一是别的皇子呢! 或许是含钏的目光太灼热,冯夫人哈哈笑起来——小姑娘太高兴了吧!也是,胡同里多了一座秦王府邸,对于“时鲜”的生意有百利而无一害! “秦王殿下是刚封下的,是如今圣人第四子。”冯夫人想到含钏不就是宫里出来的吗?便笑意盈盈地买一赠一,提醒得更详细,“秦王殿下的母妃便是承乾宫的顺嫔娘娘...” 冯夫人突然想起什么,拿胳膊肘撞了撞含钏,挤眉弄眼地压低声音,“我听我们家则成说哦,大皇子雅,二皇子贵,三皇子痞...就这一位,长得贼俊朗了,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的...贺掌柜不是宫里出来的吗?您往前在宫里见过秦王殿下没?是俊的吧?” 俊,怎么不俊? 老大胖乎乎乐呵呵,老二尖嘴猴腮巴掌脸,老三倒是相貌堂堂,只是眉梢间带出的戾气叫人退避三舍。 这不是矮子里面拔高子,拔出的最俊吗? 谁还能眼睛鼻子随便长长呀... 呵呵。 含钏木愣愣地扯了一丝笑,僵硬而无声地回应了冯夫人。 含钏如行尸走肉回了食肆,趴坐在厅堂的杌凳上,脑子晕乎乎的,就像吃了没煮熟的菌子那样。 人是有点颓。 拉提看到自家掌柜颓废而伟岸的背影,不解地看向小双儿。 小双儿拍了拍拉提的肩膀,一脸高深莫测,“你不懂。掌柜的去看热闹,瓜子儿被打翻了,如今正不高兴呢。” 拉提恍然大悟。 含钏听到小双儿言之凿凿的猜测,肩膀一垮,更颓了。 再颓,饭要吃,店要开,钱要赚——此乃人生。 今儿个胡同里来往宾客络绎不绝,马车行人交织如梭,胡同里人多,食肆里生意却不咸不淡的。 钟嬷嬷一边拨算盘,一边拿眼瞅窗棂外头,笑道,“到底是天潢贵胄,我瞧着今儿个尽是绯袍红衣进进出出。” 绯袍红衣就是三品以上的大官了。 含钏头也没抬。 徐慨怕是这四人里面开府最晚的,她记得梦里头圣人可是亲临了二皇子乔迁宴的。 当初,三皇子气得来秦王府吃酒时,摔了一整个杯盏,怕就是发的这口气。 徐慨看上去倒是没啥,陪三皇子喝了好一顿酒,才将三皇子劝了回去... 含钏写菜谱的手顿了顿。 她就是个升斗小民,什么皇子什么王爷,都与她无关,都是梦里的事儿了。 她倒是有想过要不要搬走,可再一想,她凭啥搬走! 她先住进东堂子胡同的! 当初买宅子,她是想了又想,挑了又挑,特意选的都是离后海特别远的胡同坊口! “时鲜”刚开店的时候,一天就一两个客人,若不是张三郎那二百两银子,这店能不能开下去还两说呢! 好容易盘活了! 做成现在的样子,她凭什么要搬走重头再来! 含钏下笔略重。 似与那澄心堂纸有杀父之仇。 钟嬷嬷看了眼含钏的脸色,隔了一会儿便笑了笑。 食肆人少,自然打烊就早。 含钏晌午没胃口,只喝了一小碗面糊糊,如今倒是饿了,拉提就着没卖完的羊肉,炒了个葱爆羊肉臊子,又和了面,特意在含钏跟前卖弄了一把——撑开双臂把面拉得又长又劲道! 沸水下面,粗细分明的拉面在水里滚来滚去。 拉提把面捞起,浇上臊子,再盖上一只煎得金黄的太阳蛋,撒上翠绿绿的葱花,最后舀上一勺香喷喷的油辣子。 一碗葱爆羊肉拉面就做好了。 面条香得很。 含钏笑着挑了一大筷子入口,满满的油脂香混合着热腾腾的小麦香,塞进嘴里大大一口,瞬时迸发出无与伦比的奇异的满足感。 “又打烊了? 有个声音绕过影壁。 一根面条猝不及防地顺势梭进含钏的鼻腔,呛得她拍着四方桌咳嗽,没一会儿就咳得满脸通红。 一杯水递到含钏跟前。 含钏捂着胸口,顺着拿水杯的修长好看的手指,往上看。 第一百一十三章 葱爆羊肉炒面 终于看到脸。 是徐慨那张喝得红彤彤的脸。 暮春初夏的夜,还有稍许凉意。 风从窗棂蹿了进来。 咳嗽之后,含钏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喷嚏,呛在鼻腔里的那根面条喷射而出,在空中飞旋几圈后终于失去了活力,蔫趴趴地降落在地上。 嗯... 怎么说呢。 饶是含钏活了这么几十年,都觉得有点尴尬。 梦里相处十余载,她连个屁都没在徐慨面前放过! 如今,吐也吐了,面条鼻涕也飞了,巴掌也扇了,含钏反省了一下,约莫是出了宫,离开了出虚恭就要挨板子惨无人道的大环境,进入了唯她独尊的小环境后,整个人就懈怠了,自我要求也越放越低... 不得不说,这样还挺爽的。 徐慨见含钏没接水的意思,便将那杯水放在了桌上。 含钏干咳了两声,缓解一下尴尬,扯开嘴角笑了笑,“是打烊了,您今儿个大喜...” 大喜啥大喜。 他的大喜,她的大悲。 含钏把吃了还剩点汤的拉面向旁边放了放,顺了顺胸口,无视地上那根软趴趴的面条。温温和和地笑着转了话头,“您今儿个乔迁新居,来来往往都是大人物,您不在府邸里招待,跑出来作甚?” 徐慨一双眼贼亮。 这阎王喝酒上脸,脸蛋白里透红,配上微微上扬的丹凤眼和紧抿的薄唇,显得有种奇异的反差。 徐慨没回含钏的话,眼神放在了含钏吃剩的那碗面上,还冒着热气儿,羊肉的香气藏在了大葱的回甜香味中,红彤彤的一勺辣子在碗里就像静波水中一束荷。 徐慨轻轻地在含钏身侧落了座,酒意让话变多,脑袋变慢,“...今儿个晚饭,我只吃了一筷子卤牛肉,被灌了三壶酒...” 回看了门口。 秦王府和食肆一个在胡同口,一个在胡同尾巴,却是怎么望都望不到。 徐慨笑了笑,见厅堂里钟嬷嬷连带着那两小的都退了出去,把含钏没喝的那杯热茶一饮而尽,就坐在了含钏身侧,轻声道,“正好二哥三哥来了,陈尚书和东南侯能换个人灌酒,我便出来散散酒气。” 既已打烊,厅堂里的油灯大部分都灭了,只剩下靠近柜台的那几盏还燃着,暖澄澄的光就照在徐慨面颊上。 含钏看了徐慨许久,看他轮廓分明、微微垂下的侧脸,看他轻轻搭在方桌上的手,看他稍有些松散的襟口,再看他低低下垂的眼睫和无浪无波的眸光。 二皇子三皇子是热灶,这热灶一来,主人家都不用在,却照样成席... 含钏笑了笑。 有点不明白自己在笑什么。 这样的徐慨,于她而言是陌生的。 是很陌生很陌生的。 就算共同孕育了子女,她与徐慨,言谈之间都不算亲密。 含钏没说话。 徐慨抬了抬头,“我有些饿了,你们若是打烊了没吃食了,我坐坐就走,贺掌柜不管我。” 含钏点点头,起身往内院走去。 走到一半,含钏半侧过身去,余光却见灯下徐慨投射在地面的剪影,在灯下有几分难掩的落寞与寂寥。 含钏轻轻叹了一口气,转身走向灶屋。 葱爆羊肉的臊子还剩了一些,含钏翻了翻食材,切了一颗高笋、半颗菘菜,将高笋焯水后捞出切粒,菘菜用盐腌制出水切成细丝,将葱爆羊肉里的羊肉挑出来,单独煎香,把有油脂的地方煎得焦香金黄。再加入焯过水的高笋和菘菜丁炒香。 拉提拉好的面也还剩了一些,含钏沸水加盐,拉面过一道水后立即捞出,过凉水沥干后放入铁锅,加豆油、茴香、茱萸酱、胡椒粉炒制匀称后装盘。 一盘热腾腾的炒面出锅。 含钏端着走出灶屋。 徐慨正靠着墙合上眼,双腿松散地翘在另一个椅凳上,整个人显得非常疲惫,却看上去...莫名地放松? 含钏抿了抿唇,将炒面放在了徐慨身前,没叫醒他,自己转身回了内院。 第二日清晨,厅堂里头摆着一只空盘和一锭碎银子。 钟嬷嬷掂了掂重量,能有个三两银子。 好吧。 于食肆而言,徐慨一人撑起了半边天。 另一半的天,嗅着暮春最后一簇蒲菜的香味,及时地摸了过来。 一箸脆思蒲菜嫩,满盘鲜忆鲤鱼香。 蒲菜这东西吧,江南菜用得多,是肥嫩地下根茎,炖鱼、做羹汤、做烩菜都是绝配。 贾老板知道含钏喜欢这些时令东西,且不拘银两,捧着一篮子湿泥巴就过来给含钏送货来了。 小双儿没见过这东西,更别提吃。 只见贾老板小心翼翼地把湿泥巴刨开,露出洁白无瑕的蒲菜,知道含钏是个识货的,“...淮安八百里加急送来的,东郊集市没人要,我要了。这一篮,您猜猜,我付出去多少钱?” 含钏比了个“五”,“五十文钱?” 贾老板“啊呸”,“您甭逗弄我!这么一小篮,非得要我八十文!” 含钏笑起来,“得嘞得嘞,儿给您一百钱可否?顺带您牛车上的那半扇猪和竹笼子里那几只兔子,也记在儿账上,月末一并结。” 含钏没时间去东郊集市,贾老板就是她的买手。 待贾老板一走,钟嬷嬷颇有些不赞同,“就这杀猪的胖子...自接下咱‘时鲜’的买菜生意后,听说在集市里又盘了一个铺子...还把家里的幼子送到学堂念书去了...这是赚了咱多少钱呀!” 含钏哈哈笑起来。 钟嬷嬷“啧”了一声,开始碎碎念,“我同你师父想法是一致的。买菜,就该自己去买。你师父是觉着自个儿买新鲜,我是觉着自个儿买省钱——没中间那一环,咱面对面买卖不好吗?” 含钏摆摆手。 食肆另一半边天——张三郎站出来反驳,“同样的时间,掌柜的用来试菜、想菜、做菜可比去买菜值钱多了!至于这老贾...” 张三郎真的混很熟。 贾老板都认识了。 “得让人有肉汤喝,咱才有肉吃呀!” 含钏笑着把竹篮子提拎着往厅堂走,对白日里张三郎就来食肆闲逛略显诧异,“您今儿个不进学呢?” 说起这事儿,张三郎脸上略略红了红。 “家里...家里有事儿...给夫子告了一天假...” 第一百一十四章 海参三法 含钏挑了挑眉,笑道,“告假?难得有个假期,您不去撒开脚丫子玩儿,到东堂子胡同来干啥?晌午想吃茶饮?” 张三郎身子扭过去又扭过来,像一头白胖油亮的蠕虫。 您这么大个人了,到底在扭捏个啥!? 含钏别过脸去,抱着竹篓子,没理会张三郎,转身进了厅堂。 张三郎在后面追着跑,“老贺老贺!您别跑呀!是真有事儿找您!” 贾老板是老贾。 她是老贺... 行吧。 听起来就挺有钱的。 含钏侧了个身子,笑盈盈地看着他。 张三郎一张脸通红,“今晚上,想定两张桌子...” 张三郎艰难地克制住了扭动的**,别别扭扭地开了口,“隔得不远不近的就好,今儿个的菜也备点儿,就您刚刚收的蒲菜,咱给包圆了,成不?” 含钏挑眉笑看张三郎。 看得张三郎发毛。 小双儿在旁边闷头笑。 “时鲜”半边天一跺脚,一狠心,说就说吧!贺掌柜一看就是嘴巴严实,不到处乱说话的主儿,再者说了,这也不是啥不好意思的话题,这..这是人之常情嘛! 张三郎的心理建设做了短短两个呼吸,便彻底崩塌,四下看了看,向含钏做了个手势。 含钏压低了腰。 张三郎声音低低的,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 “...家母给爷说了门亲事,是左都御史家的二姑娘...正巧左都御史家的公子和爷是国子监的同窗,两家便约定好,今儿个晚上相看一二...让咱们家找地方...” 含钏一愣。 随即乐呵呵地笑起来。 可以可以。 有种姨母笑看自家的猪拱白菜的欣慰感。 “怎么选择食肆呀?”含钏笑不拢嘴,“儿听说都是约在晓觉寺,或是寻一个踏青郊游的时候,两家聚在一块儿相看的呀?倒是头一回听说约在食肆相看的!” 张三郎不好意思地挠挠后脑勺,“左都御史尚大人一直听闻‘时鲜’的名头,特想来试试,可来过两次,都被门口排队的人吓跑了...尚家小哥偷摸跟我说了这事儿,我娘就让我把桌席定在‘时鲜’,他们家一桌,我们家一桌——也算是投其所好了。” 含钏止不住地笑。 还有这渊源呢! 那活该张三郎和尚家有缘分了呀! 含钏笑眯眯地应下来了,脑子里过得飞快,打好腹稿后和张三郎商量起来,“晚上清蒸一条鲈鱼吧?儿即刻去东郊集市看一看有无肥美新鲜的鲈鱼...光有鲈鱼,排场不太够。您若早说,儿昨儿个就跟您备上佛跳墙!去年腌制的火腿能吃了,再上一盘蜜火腿可好?”含钏想起白爷爷那处好东西多,拍了拍胸脯,给张三郎打了包票,“您放心吧!交给儿,定给您置办得妥妥帖帖!不丢您英国公府的面儿!” 张三郎立在原地嘿嘿嘿笑了三声。 接了个事关张三郎余生幸福的大业务,含钏拎起竹篮子带上拉提便蹭了贾老板的牛车,往东郊集市冲,冲完东郊集市又冲铁狮子胡同,逢白爷爷和四喜都不在,崔氏一开门便被含钏塞了一个布兜子,还没来得及反应,就看到小姑娘火急火燎地从灶屋拿了一大竹篮子的食材。 崔氏心头一急,赶忙唤住。 她哪儿能有含钏动作快。 含钏上了牛车,高声道,“您打开布兜子看看吧!” 崔氏狐疑地拆开布兜子,哟呵!里面塞了两锭碎银子呢! 含钏在白爷爷灶屋里扫荡了好些好货,其中七八条手掌大的干海参尤为打眼——文有文眼,诗有绝句,一桌席面也得有菜眼,得有那么几道拿得出手、记得住的菜肴,就像一个酒楼得有几个招牌菜,别的酒楼做出来的菜,才能闯出名堂。 含钏手上的好货太少了。 官府菜宫廷菜讲求粗菜细作,小菜大做,这点是含钏的拿手。可这个要求仅仅针对于评判食肆的好坏,这...这准女婿请老丈人和丈母娘吃饭,怎么着也得上几道硬菜!大菜才行! 海参其类,无味之物,沙多气腥,最难讨好,但却因货少,如此大小的海参更难得见,便愈显其珍贵。 珍贵不珍贵,倒是无所谓。 有时候,贵就行了。 含钏不准备清汤煨煮海参,这东西味道浓重,处理得稍有不慎,或食之无味,或难以入口。含钏将这干海参全部浸泡在了温水中,去掉泥沙,分作三份,今儿个做个海参三吃。 一吃,为肉汁炖海参——用肉汤滚泡三次,再用兑在一起的鸡汁和三线肉汁水煨炖到烂熟,加入香菇、木耳等食材烧制。这种吃法费柴火和精力,早晨炖上火候,晚上食用才得软烂。 二吃,为芥末鸡汁冷拌海参丝。 三吃,为海参八宝羹,放入豆腐皮、鸡腿肉、小花菇、豌豆、胡萝卜丁、玉米粒、笋丁等七宝与海参碎丁同煨,待羹汤沸腾起锅时,盖上圆弧形的香香脆脆的锅巴。一人一份,吃时需将锅巴戳烂,浸泡在羹汤中,锅巴吸足了羹汤的鲜美,又还保留着本身的脆爽,此番口感是最叫人难忘的。 一切为了张三郎的幸福! 含钏目光灼灼地带着双儿和拉提将食肆里里外外都收拾了一大遍,拿出珍宝斋购入的压箱底的贵东西,不计成本到处摆放,在门廊处还摆了一株半人高的红珊瑚,确保人一进来就被这珠光宝气亮瞎双眼! 钟嬷嬷嗫嚅了嘴唇,有点不知道说什么。 含钏这个傻姑娘哟... 她是过来人。 她一直想撮合含钏和张三郎的,一个是满心满脑美食的吃家,一个是会做能做倾国倾城的掌勺,英国公府是不太计较门第之见的,君不见张三郎的母亲尚且是边陲军户出身,如今不也成了英国公府的当家夫人了吗?! 她冷眼看着,含钏和张三郎处得很好——至少比同那位爷处得好... 含钏将张三郎看做知己,张三郎尊敬看重含钏... 若是能成... 钟嬷嬷笑着看自家掌柜一脸兴奋的模样。 算了。 是她想岔了。 自家掌柜,分明一副嫁儿子的高兴样子呀! 第一百一十五章 竹盐橙皮水 天色微暗,东堂子胡同华灯初上,各家的爷们儿下了朝返家时,路过“时鲜”都得多看两眼——原因无他,时鲜那位样貌韵致却不常出现在厅堂的老板娘,正站在门口迎客。 冯夫人就住隔壁探个头出来,笑着寒暄,“您今儿个倒是空闲?是有要客来店里吗?” 含钏笑眯眯地也不说是,也不说不是,“...来吃饭的都是要客!只是今儿个的菜一早备好了,出来帮忙招呼招呼!” 徐慨在胡同口就听见了含钏的声音。 他眼力好,一眼便瞅见那小娘子喜气洋洋地,一张脸笑得眼睛都看不见了站在门口招待。 ? 徐慨微微蹙了蹙眉。 三月底四月处的晚上,虽说不算太冷,可较之晌午,也不算很暖和。 特别是站在风口... 谁值得她站在门口等? 徐慨余光瞥见了被风高高扬起的碧青色绸布裙角,抿了抿唇,硬生生地从自家宅邸门口,转了方向,背着手不急不缓地走向“时鲜”。 含钏搓搓手,指尖有些凉。 看了眼高高挂起的六角油灯,再看一个身影由远及近,影子在青石板上缓缓拉长,又逐渐变短,最后那抹颀长安静的影子被踩在了小牛皮革靴脚下。 含钏抿抿唇,侧身让了让,笑了笑,“客官,您里面请!” 徐慨撩了袍子,踏过门廊,径直入内。 含钏没当回事。 既两家挨得这么近,徐慨又是个图省事的,常来吃饭也属正常。总不能关门闭户,直说不做姓徐的生意吧? 没一会儿,徐慨又出来了,在影壁与大门口中晃荡了几圈后又折返回去。 含钏背对着压根不知道,身后还有这么一出官司。 天色将晚,张三郎打头阵,看岁数和面相,身后跟着的当是英国公与国公夫人,英国公夫人窄衣束袖,英姿飒爽,看上去是个好相处的夫人。 英国公一进去,没一会儿便有一位着紫袍的中年男人背着手来了,身后也跟着一位珠光宝气的夫人并一个器宇轩昂的公子爷——这约莫就是左都御史一家。 等的要客都到了。 没小姑娘来,许是未来岳丈率先相看女婿,再谈婚事与否? 分两桌吃饭,是为了保护两家的名声吧。 若成了自然好,若不成,落在旁人眼里也无可指摘。 含钏亲拎了灯笼,带着尚家走过影壁,口中喜气洋洋说着吉祥话,“...暮春时节,天来欲晚,您今儿个是来对的,有新鲜的、八百里加急从淮安送来的蒲菜,还得了几只制发得上佳的海参...哟,您仔细门框...” 含钏笑意盈盈地单手为尚御史挑起门帘。 到底是宫里出来的。 言行间透露出恰到好处的距离和令人舒适的熨贴,尚家夫人多看了含钏一眼,抿唇轻笑,颔首致谢。 两家人桌子,一南一北,隔得有些远,但一抬头便能看见。 尚御史面色沉凝,张三郎满脸通红,含钏站在柜台后,一边笑得像个老姨母,一边手里捏了把汗。 徐慨喝了口桌上摆放的茉莉蜜茶,喝进口便有些敬而远之。 今儿个的清口茶,怎么这么甜腻腻的? 再看贺掌柜那张笑脸。 好吧。 突然觉得清口茶也不是很甜了。 徐慨有些想笑,人尚家相看女婿,贺掌柜这么欢喜做什么? 一顿饭,先上四冷四热前菜,再上十二大菜,“时鲜”门面菜,松鼠鳜鱼、口袋鸭、叫花鸡、盐焗两头鲍、文思豆腐...紧跟着每人一品海参三吃,再用清汤鱼面收尾。 吃得可谓宾主尽欢。 当然宾主分桌而食,偶有不落痕迹的眼神交流,倒为这一桌菜平添几分风味。 尚夫人笑盈盈地放了筷子,啜了一口呈上的竹盐橙皮水,很清新的味道,将一桌子的菜味尽数收敛。 英国公家倒是尽心寻了一处好食肆。 尚夫人眼波流到了一直在柜台后等待的那位小姑娘,若这食肆手笔皆为这小姑娘所出,倒真是个人物。 临了,两家人凑拢,两家小辈的郎君各自拱手行了揖,英国公请尚御史先行,尚御史躬身让了让,余光瞥见东南角窗棂下坐着一个眼熟的身影。 张三郎顺着尚御史的眼神看过去,一见是徐慨,抬了抬手,很自然地同徐慨打了个招呼。 徐慨遥遥颔首回应。 尚御史与英国公忙拱手作揖,徐慨手向下一摁,算是做了回礼。 尚御史迟疑些许,低声问,“那位主儿,是...” 说着便看向英国公。 英国公转头笑了笑,“正是那位爷。”想了想又添了一句,“三郎与那位爷是同窗,正巧那位爷的宅邸定在了东堂子胡同,相互之间也有些走动和交情。” 尚御史看张三郎的眼光多了几分审视。 秦王徐慨,走的路子与御史差不多。 不结党不营私,突出的就是一个“纯”字。 不当热灶,当贤王,这大概便是徐慨想走的路。 走这条路就意味着,在朝中,徐慨从不轻易与人交好,若非性情相投或投他青眼之人,徐慨一概不做理会。 是个很有原则和个性的贵胄。 也正是因有这个性原则,反倒将他从二皇子三皇子的热灶之争中拔了出来! 张三郎... 尚御史看张三郎的油头粉面,突然顺眼了许多,原先对这门亲事他多有挑剔,张三郎虽出身英国公府,可自身却一无功名在身,二无出息本事,不算贤婿。 英国公府将话隐晦地递到尚家,他本想直接拒了,都是他家夫人坚持要相看相看张三郎,他才会下了朝带上长子,出现在这食肆。 如今这样一看——若徐慨都有心与张三郎交好,那这小子,应也有几分值得人高看之处。 尚御史点了点头,侧身让了英国公,“云山,天黑路窄,你我同行为好。” 英国公怔愣半晌后,话在脑子里心里过了两遍,大展了笑颜,“是是是!天黑路窄,还需提灯向前,方可不乱阵脚,你我二人,一个提灯一个探路,必能在前路行稳行远!” 御史提灯,勋贵探路,共走青云路,方为互补互助。 第一百一十六章 乳酪酥上 大约...谁也不知道...张三郎这运气好到家的家伙,徐慨的一个抬手、一个眼神就纠正了未来岳丈的固有看法...即将成功抱得美人归... 两桌人一走,厅堂里莫名安静下来。 余下的桌席均松了一口大气——虽在一个牌坊砸下去能砸中三个三品官的京城,可与两位紫袍高官同室而食,心里还是蛮紧张的。 哦,特别是其中一位还是专靠参人告状升官发财的... 见尚御史与英国公携手而去,徐慨抿了抿嘴角,心里有了个底。 含钏听不懂这些个暗话,可见两家父亲都笑容满脸,也渐渐放下心来。 食客陆陆续续结账走人。 徐慨独个儿坐在东南角柿子树窗下的座儿上,脊背挺得笔直,慢条斯理地吃着菜,偶尔放了筷子抿口茶水,不慌不忙地成为留守到最后的包场食客。 含钏看得翻了个白眼。 这阎王装什么相呀!? 往前三筷子嗦完一碗面的样子,她又不是没见过! 打更的从东堂子胡同外经过。 含钏弯腰从柜台下拿了支鲜艳蓬松的鸡毛掸子,挨着桌子一张一张掸过去,掸到徐慨身边时,含钏故作惊讶,“哎呀,实在不好意思,没看到您还在吃饭!” 含钏看了看桌上。 几样菜都吃得差不多了。 也不知道他在等啥。 含钏笑着问,“这天儿夜里还有点凉,您看要不把菜给您热热?” 吃这么久了! 菜都吃冷了! 人有脸面的食客,听到这话儿就该走了! 徐慨沉吟片刻,笑了笑,“也好,那就劳烦掌柜的。” 含钏:.... 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脚? 含钏抿了抿唇,招招手,小双儿端着就剩了点佐料和羹汤的碗盘进了灶屋,正预备转身就走,却被徐慨轻声唤住。 “今儿个英国公和尚家在相看?” 含钏有点意外。 他咋看出来的? 含钏诧异的表情成功愉悦了徐慨。 徐慨笑了笑,“估摸着这第一关是过了。尚御史这几年劲头有些猛,靠一张冷面冷脸公直不屈,是个简在帝心的人物。今儿个来相看张三,怕也是尚夫人的主意。” 含钏转过身来,见徐慨杯盏里的茉莉蜜茶见了底,伸手拿了个空茶盏,将竹盐橙皮水给徐慨斟满,笑道,“这橙皮水不提神只清口,晚上喝也无事...” 茶盏倒满了。 徐慨握在手里,指腹摩梭着温润的茶盅外壁,克制住了面上的笑。 贺掌柜的心思真的蛮好猜的。 心思都在脸上。 喜怒哀乐全然不藏。 想让他走,便热菜赶客;想听他说话,便掺茶留人。 徐慨埋了埋头,藏住了嘴角的笑,“这婚事,多半是英国公主动去求的,英国公夫人倒是有眼光的。尚御史为人刚正不阿,尚夫人出身雍州大家,养出来的女儿不会差。且御史这个位置,找亲家是有点难的——同烈火烹油的勋贵世家结亲,难免落个攀附权贵的名声,同避世势弱的清流世家结亲,一代两代还好,往后几代恐怕就会被排挤出京城的权贵圈子。同官宦读书人家接亲,对方家族也要权衡与御史结亲的利弊。” 含钏听得懵懵懂懂的。 这些事儿,她还真没想过。 从来没接触过。 权贵世家间的融合排挤,家族与家族间的接触思虑...她真的不懂。 不过梦里她也不需要懂。 她只是妾室,吃好喝好就行,她没资格和徐慨比肩而行,更没资格代表秦王府出面 如今听徐慨这样说完,含钏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所以尚家至少愿意来看看...” 徐慨低头抿了口橙皮水。 嗯。 蛮惊艳的味道。 咸咸的,苦苦的,却很清新回甘。 不错。 徐慨心情大好,说得更细一些,“其实对尚家而言,英国公张家也是个很不错的选择。英国公是老牌勋贵,太爷爷辈攒下的军功,如今的当家人却未入仕,但老夫人与宫中老太后关系很好,当家人和圣人更是学堂的同窗伴读。张三不入仕,却可蒙恩荫担闲职,是一家子说得上话、很硬气的富贵闲人。” 徐慨说得很慢。 含钏坐在他身侧一边听一边点头,“就算尚御史往后因御史身份,自身或子孙的仕途受阻,自家女儿也可在这户人家里安安稳稳过下去,不会受娘家的拖累。” 徐慨看含钏的眼神多了几分意外,这是站在母亲的角度在考虑... 徐慨清咳了一声,偏了偏头,“是这个道理。且英国公府兴盛百来年,虽有不肖子孙没出息不争气,却未出现过子孙后代太过荒唐的旧例,家规严格,家训清晰,不是那等有了今朝没明日的家族。” 说别府内院女眷的家事,徐慨不太适应,可见含钏听得认真仔细,顿了顿,到底还是开了口,“更何况,张家这么多年,男子从未传出狎玩荒唐的丑事,也未传出宠妾灭妻、家风不严的风声。姑娘嫁进张家,是个很不错的选择。” 含钏笑起来。 算是明白了。 为啥尚夫人对这场宴挺满意,而尚大人全程黑脸,只在最后时刻和英国公松了面孔。 一个是站在女儿的婚嫁角度考虑,要看过得幸不幸福、夫君人品好不好、家族难不难相处;一个看的是张三没功名没事业,这个女婿有点弱... 立场不同,表现出的样子也不同。 人间事,真有趣。 徐慨见含钏笑了起来,也跟着笑了笑,虽然他不明白小姑娘笑什么,可看着她笑,他也不自觉地笑了起来。 含钏背向后靠了靠,喟叹一声,“我瞧张三郎也挺愿意这门亲事的,若是他能得偿所愿,倒也挺好。” 语气活像个操碎心的大娘... 徐慨不由自主地笑得更大一些,难得地说了说闲话,“他自然是愿意的,尚家兄妹在北京城是出了名的相貌好看。您甭看尚御史貌不惊人,膝下一儿一女都是出众的。您看今儿来那位风姿绰约的公子,便是尚御史的长子...” 徐慨顿了顿,止住了话头,拍了拍外袍,硬生生地转了话头,“劳烦掌柜帮某打包一盒新鲜的乳酪酥吧,明儿个要起早进朝,路上垫垫肚子。” 第一百零七章 乳酪酥下 噢,乳酪酥! 含钏被一打岔,急急忙忙应了一声,穿着围兜就进了灶屋,烧水、揉面、炼牛乳,乳酪酥是内制吃食,做起来虽不甚麻烦,却也练手艺。 一套流程干下来,含钏坐在土窑跟前,拿围兜抹了把额头上的汗,突然愣在原地,反应过来—— 她为啥在做糕点? 除了晌午时辰,“时鲜”压根就不卖糕点呀! ??? 土窑里噼里啪啦的轻声预示着乳酪酥已经烤制好了。 含钏摸了摸后脑勺,有点愣。 还是敌人太狡猾,话题转太快,让人猝不及防。 乳酪酥的味道从土窑隔板的缝隙里飘了出来。 经过白醋点制的牛**与麦香,让人食指大动。 再放就烤焦了... 含钏待土窑把乳酪酥取出来,用油纸包好,再拿之前剩下的红绳系成一个结,拿出去给徐慨。 徐慨走时,已漫天星宿盖顶,月儿弯弯像条小船,含钏抬头看了看天。 嗯,明儿又是个大晴天。 晴天挺好的。 想一想,初春阳光透过窗棂倾洒直下,白嫩嫩脆生生的,就像刚成熟的马蹄。 说起马蹄... 春天到了,好吃的马蹄还会远吗? 含钏抿着嘴笑起来。 第二日刚过晌午,来了一位熟人——昨儿个前来吃席的尚夫人带着一位头戴帷帽、着一身绛紫十二幅嵌澜边的小姑娘来了,含钏想了想,约莫这位就是徐慨口中那个极为出众的尚家小姐。 待小姑娘将帷帽摘下来,含钏余光里瞥了瞥。 嗯,徐慨说极为出众,那当真是极为出众的。 小圆脸,双眸跟两汪澄澈干净的清泉似的,嘴儿小小,鼻子挺翘,很有些娇憨的意味。 娇憨,这两字儿本就是对姑娘家最高的赞誉。漂亮,是最最常见的,稍稍平头正脸的姑娘略微刷个粉,抹了嘴唇,描个眉毛,在昏暗的灯光下,怎么也有五分漂亮;气韵,也常见,世家大族出身的姑娘,金尊玉贵的,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日子久了,本就有那股不理世事的味儿。 唯独这娇憨。 得有人宠着,有人发自肺腑地爱着,有人拿出世上所有最好最好的东西放在跟前,才养得出这样天真的意味。 含钏有些明白尚夫人为何想将自家姑娘嫁给文不成武不就的张三了。 张三郎本性纯良又包容,对一切事物,嗯,当然最主要的还是吃食饱有从不消弭的热情,再加上英国公府与宫中的关系... 大约能保尚小姑娘一辈子都娇憨。 含钏笑着迎了上去,福了个礼,“您两位这边请。” 尚夫人与尚姑娘落了座儿后,尚夫人见厅堂里多是衣着光鲜、气度不俗的夫人奶奶,笑道,“您这儿倒是热闹,晌午过后做茶饮生意,晚上做膳食生意。若是有空闲,为何不连带着朝食生意一块儿做了?这样,您这胡同坊口的街坊邻居能在您这儿把早中晚都解决掉。” 含钏想起昨儿个徐慨打包带走的乳酪酥。 嗯... 还真是有的。 还有人早中晚夜宵,一天四顿都在这儿... 含钏笑了笑,“夫人您若做生意,必成大商贾!店里头就这么些人,儿既是掌柜的也是掌勺的,厅堂里就五张桌子,坐满了就不接待了。人数多了,儿也应付不过来,大家伙反倒用得不美。” 昨儿个晚上的吃食,都是出自这位小姑娘之手? 尚夫人略微有些惊讶。 昨儿个的菜式搭配之老辣,味道极好,丝毫不输北京城里顶尖的几个酒肆,甚至从菜品的精致和新意上,可排北京城的头一号! 尚夫人赞了一句,“您手艺真不错。” 这个赞扬,不得不说,含钏都听厌了。 含钏介绍了几个“时鲜”晌午的招牌茶饮,照例来了一碟金乳酥,含钏想起徐慨说尚夫人是雍州人,便荐了新出的芝麻杆,“香香脆脆的,是四川那边的小食,咱们这个加了花生与杏仁,有芝麻的清香和花生杏仁的油脂香,是好吃的。” 这是雍州的特产。 尚夫人笑着看了含钏一眼,“行,那就再来一盘芝麻杆吧。” 又说起茶饮。 含钏笑着荐,“茶饮子要不上两盏牛乳茶吧?这些时日才推出的新品,金乳酥也甜,芝麻杆也甜,牛乳茶有雨前龙井的微苦和回甘,也有牛**香的味道,用来解腻倒是好东西。” 既是含钏荐的,尚夫人又头一遭来,自是点头称好。 牛乳茶也是内制的好物。 热锅,将绿茶炒制干爽,再加入不算很甜的黄砂糖炒制融化,再放入新鲜的牛乳熬到茶叶、砂糖的香气彻底迸发。 小双儿喝后觉着单喝有点无趣,喝第一口是好喝的,喝到后面总觉得会剩下来。 小双儿都吃不完的东西,一定要改进。 含钏想了想,正好手上有新收的木薯粉,便又熬化红糖后倒入木薯粉,揉成一小颗一小颗的小圆球煮在牛乳茶里。 小双儿表示很满意。 然后当天就喝了小半锅。 含钏特意为牛乳茶定制了一套茶盅,敞口的不算深,方便手小的夫人奶奶端起来,茶盅外面的釉色特意选了暖暖的藕荷色,请师傅描了几株色彩艳丽的迎春花,再配上可可爱爱的银雕小平勺,喜欢吃木薯丸子的夫人便可用小平勺舀着吃,看起来优雅又贵气,就喜欢只喝牛乳茶的夫人提前说一声,咱也不浪费。 这牛乳茶还没面世,尚家夫人和小姐是头一个吃上的食客。 含钏比较期待二人的反应。 尚夫人先吃了一根芝麻杆,微微颔首,,倒是既不粘牙,也不甜得发腻,味道平衡得很不错。尚姑娘却对漂漂亮亮茶盅装着的牛乳茶更感兴趣,秀秀气气地端起来,浅啜一口,当下脸色就变了。 好喝! 说很甜也不是很甜,就是香! 喝了第一口便向喝第二口! 尚姑娘又见茶盅旁放着一支小银勺,在茶盅里搅了搅,送了一颗木薯丸子入口,想了想索性将小银勺放下,端起茶盅大口喝了一口,牛乳茶和木薯圆子一起入口,比单个儿吃更好吃! 第一百一十八章 糖油粑粑 看尚姑娘吃饭的样子,便觉得这位小姑娘有福气。 嗯...还有牛乳茶应当是受到了好评。 含钏放下心来,埋头招呼别的食客。 晌午茶饮时光总是短暂的,自家爷们要下朝回家了,夫人奶奶们相互作别,出了厅堂各回各家、各找各夫君。 含钏理完晚上的食材,抬头瞧了瞧。 诶? 厅堂西北角的角落里尚家夫人姑娘还在吃茶,尚夫人正一脸笑意地看着尚姑娘吃东西。 含钏埋头想了想,伸手招过小双儿,与之耳语两句,小双儿机机灵灵地点了点头朝外跑去。 然后出现在了国子监大门口。 国子监下学时辰与朝堂下朝时辰类似,只是遇到爱拖堂的夫子,或是话很多的学究,下学之路便遥遥无期。 徐慨到底是出宫辟府,封了王的皇子,下一步便是出国子监入仕,圣人预备将徐慨划拨到户部当差,如今正处在两相接洽的节点,人贵事忙,进出早退本属常事,夫子博士们自然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故而,徐慨乘着马车从国子监大门出来时,兼差马夫的小肃一眼便看见“时鲜”那个圆脸丫头正探头探脑地在国子监大门口朝里看,形容稍显猥琐,守大门的侍卫已经看了那丫头好几眼了... 小肃想了想,扣了扣车梁,“爷,食肆那叫双儿的圆脸丫头正在国子监门口打探。” 徐慨握着翻开的书页,蹙了蹙眉,有些疑惑。 靠在厢壁,单手撩开车帘,往外看了看。 嗯... 好吧。 是那丫头。 来国子监干嘛? “时鲜”遇上事儿了? 徐慨眼神回到书册,低声吩咐小肃,“带过来。” 小肃颔首过去,没一会儿后头就跟了个同手同脚、表情紧张的胖丫头。 小双儿确实有点紧张。 这这这...这是皇子呀... 是圣人的儿子呀... 她竟是前些时日才知道...还是她冲着这位相貌俊朗的爷傻笑时,钟嬷嬷揪着她耳朵耳提面命,“那位爷可是四皇子!得封秦王的主儿!三品大员见着这位爷无论甘心不甘心都得跪下叫爷!你傻笑啥!?傻笑啥!?” 说实话,在落入“时鲜”这个福窝窝前,她见过最大的官儿是京兆尹巡城司的官爷,还有老家县丞身边的师爷... 如今她可真是出息了。 面对面和皇子说上话了! 小双儿有点想发抖,可再一想想——她是谁的人?是贺掌柜的人!贺掌柜是什么人?拿一碗清汤小面去骗皇子三两银子的大能人! 小双儿想着想着就平静下来了。 徐慨撩开车帘问话,“你们家掌柜的派你来的?” 小双儿点点头。 徐慨再问,“叫你守着学生下学?” 小双儿略微思索了一下,倒也没错,便有点点头。 徐慨抿了抿唇,将手中的书轻轻合上,看小双儿的眼神柔和了许多,仔细听话语声竟还带了点春风和煦的一位,“守着国子监的学生下学,是要请晚上去‘时鲜’吃饭吗?” 哎哟! 神了! 小双儿眼神里充满了崇拜和不可置信。 皇子就是皇子! 一眼就看穿她的动机! 徐慨低了低头,唇角略微上扬,“今儿个晚膳有什么好东西?” 必定是又新进了新鲜难得的食材,老板娘才会如此兴奋地派人在国子监门口守着等... 还行吧。 虽不是她自个儿来的,但也比站在门口迎接的待遇好太多。 小双儿偏头想了想,照着掌柜的说法背书,“...晚上有三丁炸鹌鹑、白切柳条兔,今儿早来了一条很不错的鱼,鱼头可做两种吃法儿,半边剁椒,半边炖砂锅豆腐煲。” 是不错。 徐慨听着便食指大动。 可又想起户部的清涝账目还未过完,今儿个提早从国子监出来便是要去户部过问此事,总不能因一盘剁椒鱼头耽误公事吧? 还是得打烊后再去,留着便是。 徐慨正想说话,却被小双儿一句话打断。 “哦!掌柜的还说了,尚夫人与小姐在食肆用茶饮。” 徐慨:? 小肃:? 小肃手里捏了一把汗,心惊胆战地瞅了自家爷一眼,呵,很好,自家爷的脸色比平时还冷。 “贺掌柜,为何让你同某说尚家的事儿?”徐慨声音低低的。 小双儿浑然不觉危险正逐步逼近,“掌柜的没让奴跟您说。”圆脸圆眼,肤容红润,一看就吃得很好的小姑娘笑起来,“掌柜的嘱咐奴要把话给张三爷带到,还要跟张三爷说,若有空闲必定先梳理行装,换身鲜亮的衣裳再过去呢!” 小肃微不可见地抬了抬脖子,力图让呼吸更顺畅。 好的。 英国公家的三郎君,怕是也躲不过这遭劫数了。 徐慨低头看了看书册,轻轻蹙了蹙眉,如今国子监越发慢待了,印出的书册纸张竟有些泛黄,纸张留不住,字迹存不下,那读书人如何以诗书传家?徐慨将书册扔进了箱笼,抬头再看小肃,“进去把贺掌柜的话给张三郎带到,你押了他回英国公府换一身沉静些的衣裳——今儿个穿这身靛青的衣裳太浮,丑得很!” 小肃:... 这是他第一次听见自家主子爷评论别人的衣裳... 挺新奇的... 徐慨沉吟半晌后又道,“算了,你把话给国公夫人带到,沈夫人知道如何行事。去吧,督促着张老三动作快些,别让女眷久等。” 小肃应声而去。 小双儿见徐慨几句话就把事情领会了并安排得妥妥贴贴,自个儿圆满完成任务,便告了礼后转身就走,兴高采烈地在街头买了一个糖油粑粑,一边吃一边回东堂子胡同。 徐慨看着小双儿胖胖的背影,抿了抿唇。 开食肆本就辛苦。 若身边的人不得用,那担子就压在了一个人身上。 徐慨又想起小双儿在食肆时,与今日截然不同的、机机灵灵的样子。 算了。 用惯了的人,才顺手。 不换人不添人,自也有她的道理。 只是... 今儿个吃剁椒鱼头和砂锅豆腐鱼头煲呢。 徐慨清了清喉咙,吩咐了外面留守的人,“今儿个不回宅子吃饭了,下了户部就去‘时鲜’。” 第一百一十九章 鱼脸肉 小双儿和徐慨结下的这门无头官司,含钏自然无从得知。当含钏看着一脸拘谨严肃的张三郎踏入“时鲜”,穿着一身靛灰外裳,腰间配了一只在油灯下流光溢彩的玉环,鬓发抿得紧紧的,看起来正儿八经的。 嗯.... 这一看就是有些年级的妇人打扮下来的手笔.. 看上去一点也不油头粉面,极讨妇人的喜欢。 含钏暗暗点了点头。 就得这样,看上去就很贤良淑德。 一见张三郎进来了,尚夫人脊背挺了挺,伸手轻拍了拍尚姑娘的手背。 尚姑娘满脸好奇地伸头望了望,刚一伸出头就被尚夫人打了打背,便同一只小鹌鹑似的往回缩了缩。 挺可爱的。 含钏笑得很欣慰。 小双儿得了含钏眼色,把张三郎领到尚夫人和尚姑娘一抬头就能看到的位子。 张三郎挺着个背,只敢坐板凳边缘,双手老老实实放在膝盖头上面,目不转睛直视前方,颇有些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的意味。 含钏:.... 这孩子怎么开始满头冒汗了呀? 人做母亲的一相看,哎哟,这个少年郎心态还是不太稳啊,这才多点人就紧张得满头大汗的,这要放在别的危机处境岂不是直接交待过去?难成大器难成大器嘛! 你能不能成大器是一回事,你能不能表现得成大器又是一回事。 含钏想了想,招手让小双儿给张三郎和尚夫人两个桌子分别流水上菜,都是备好的,先是清口小菜,紧跟着就上了小碟的什锦冷拼盘,一点子猪蹄肉、明虾肉、卤牛舌、卤胗肝、酸姜芽、切成月牙状的小半颗卤蛋,跟着上了冬瓜盅、江南酥鸭、剁椒鱼头和砂锅鱼头豆腐煲... “时鲜”的菜是照着人头的分量来上的。 菜品是一样的,可人数不同,菜品的分量就不同。 张三郎常一个人来吃饭,含钏知道他的食量,都是一小碟儿一小碟儿地上,菜式多,一样菜吃四五口也能吃得酒醉饭饱的。 上了菜,张三郎面前有吃食了,含钏眼瞧着他瞬时松懈了下来,眼睛和精神全都放在了饭上,整个人显得随性放松。 含钏笑了笑。 果然吧。 还得有饭吃才舒服。 张三郎到底簪缨世家出身,举止吃相良好,举手投足都不堕面子,配上那张特意收拾后端正平整的脸和健康挺拔的身躯,倒是个不错的郎君。 尚夫人暗自点点头,再回头看自家小姑娘。 尚小姑娘正安安静静地埋头吃着饭,吃相虽文雅,可速度却一点不慢...眼神死死盯着那一小盘子的什锦冷菜拼盘,一点儿没抬头... 尚夫人脑袋有点大。 是带着自家姑娘来相看的! 不是带来吃饭的! 晌午刚喝了那么一大盅牛乳茶和金乳酥...这才过多久!?又饿了?这食肆的饭菜确实好吃是好吃的... 尚夫人轻轻叹了口气。 抬头看了张三郎,再转头看了自家姑娘。 行吧。 至少两人吃饭的样子,还挺像的... 尚夫人心里头的这些个弯弯绕,含钏自然无从知晓,用得差不多了,尚夫人招手算账,带着尚姑娘走到厅堂,眼光一扫看见了张三郎,语声带了几分亦真亦假的惊喜,“三郎君今儿个也在呢?” 含钏埋首低笑了笑。 您都看了人家一晚上了... 张三郎赶忙起身,清咳了一声,一眼就瞅见了跟在尚夫人身后未戴帷帽,面白唇红的小姑娘,张三郎的脸唰地一下通红,手足无措那股劲儿顿时又涌了上来。 含钏捏了一把汗。 这傻儿子! 咋这么怂! 平日里不都挺机灵的吗! 关键时刻就这怂样! 含钏撂了撂袖子,脚下想动,想冲上去“放着我来!”,深吸一口气后好歹忍住——这人家相看女婿,她冲出去帮忙算个啥?知道的晓得她把张三郎当儿子,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收了媒人钱呢! 张三郎抿着嘴半晌没说话,可眼神一丝儿都不敢往尚夫人身后瞟。 尚姑娘拿帕子捂嘴笑了出来,转头同尚夫人说,“今儿个的鱼好吃着,原以为鱼头肉少、骨头大,没啥吃头,可今天的鱼头两吃香着呢!”小姑娘眼睛亮亮的,“还有晌午的牛乳茶,头一回喝!当真是好喝!” 说起吃,张三郎成竹在胸。 “鱼脸肉最好吃,鱼头下两寸左右的脊背部,那块儿的肉最结实、最丰厚。旧时土匪绑票,往往会将‘肉票’饿上三天,然后上一盘鱼,看他从哪处下筷。”张三郎笑呵呵地说故事,“您猜猜,这是为何?” 尚姑娘疑惑地眨了眨眼。 张三郎顶着一张通红的脸,顶住压力继续说道,“如果那‘肉票’先夹鱼脊骨肉多的地方,不用说,‘苦哈哈’出身,榨也榨不出油水;如果直接将筷子伸向鱼鳃边上的那块‘鱼脸肉’,那土匪必定高兴——这可是撞了大运,饿了三天还吃得这么挑剔,一定是富贵人家出身,肯定得索要大笔大笔的赎金。” 尚姑娘抿嘴笑起来。 张三郎不敢看尚姑娘,只能盯着茶盅跟着笑。 含钏站在柜台后,攥着算盘,歪着头也笑起来。 真好呀。 小儿女情窦初开的情愫,未曾掺杂半分利益与争斗,纯纯粹粹的,你说了个好故事,我便跟着笑,你穿了件漂亮的衣衫,我便一边欣喜一边害羞地不敢看你。 含钏温温柔柔的眼神,落在穿过回廊入内的徐慨眼里。 徐慨不知含钏在笑什么,只觉得昏黄油灯之下,这个站在柜台后抱着算盘的小姑娘,围着简易的围,一张脸清汤挂面未施粉黛,却美得就像天际尽处,最亮最好的星辰。 徐慨胸膛中“扑扑扑”地跳个不停。 这是从未有过的。 徐慨停下步子,手撑在柱子上,眼神定定地看向清凉干净的青石板,紧紧抿住唇,未曾抬头,利落地转身向外走。 这种情感太奇怪了。 太奇怪了。 就像心要跳出胸膛,就像脑子一片空白,就像很多很多话不由自主地说出口。 一切都不受控制,亦无法控制。 第一百二十章 牛乳茶龟苓膏 徐慨奇奇怪怪的悸动,没人知道。 含钏甚至不知道,徐慨来了又扶着柱子转头走了这回事——她忙着呢!牛乳茶一经推出,大获好评,夫人奶奶们,特别是年纪稍轻一些的少奶奶特别喜欢。 含钏不知道牛乳茶为何如此受欢迎... 就像喝牛乳茶能上瘾似的? 有些看上去白白净净、斯斯文文的夫人每天必定来上一盅,有胃口好的夫人还特意叮嘱,一定要放双份儿的红糖木薯丸子——若是哪日亲自来不了,也必定会打发家丁或仆从特意拿上小瓷盅过来打... 跟...中了邪似的? 到了五月,还有夫人嚷嚷着要喝上五月里的第一盅牛乳茶... 这个,含钏就有些不理解了。 五月的牛乳茶和四月的牛乳茶,能有啥不一样? 含钏想了又想,思考了又思考,索性将牛乳茶做成了一个冗长的系列,比如放入了顺顺滑滑的豆腐花、煮得沙沙的红豆、脆脆香香的花生、与木薯丸子的糯不一样的小汤圆... 还有一种药膳滋补类的食材——龟苓膏。 龟苓膏说是吃食,其实更像是一味药,制作龟苓膏的食材,说句事关生意机密的话,含钏都是在善药堂买的——龟板、土茯苓、生地、金银花...十来味药材煮沸后将汁水晾凉,加入新会崖山上特有的“凉粉草”,制作成为让人清凉入脾、口舌生津的滑滑嫩嫩、入口即化且咽下回甘的龟苓膏。 含钏将龟苓膏切成小块小块儿地放入牛乳茶里,不给小勺子了,含钏特意去城东定制了专属牛乳茶的白瓷高杯,口子窄内里深,夫人奶奶们端起来就能喝,也不用担心因口子过大,将口脂染脏。 不过,含钏发现她的白瓷高杯沿口边上,常常沾染上夫人或是深红、或是桃红、或是嫣红的口脂颜色。 嗯... 这就有点尴尬了。 宫里的娘娘们口脂从不轻易沾染,您想想,若是与圣人用饭时,端着碗吃了口菜,还将口脂沾到了碗沿...这...这不是打内务府的脸面吗? 从龟苓膏牛乳茶,含钏得出了“京中的脂粉铺子该向内务府取取经了”的结论。 随着天儿渐渐热起来,点着龟苓膏牛乳茶的人逐渐攀升,隐隐约约有超过木薯丸子牛乳茶的拥趸,这玩意儿,南宋时就有了,因其用料金贵,入口好吃,又清热解毒,深闺夫人娘子吃得多,也没见过哪个郎君端着龟苓膏牛乳茶小口小口吃。 含钏如今是见着了。 张三郎捧着龟苓膏牛乳茶,坐在椅凳上小口小口地吃着。 含钏扫视了一圈。 厅堂里莺莺燕燕,全是妆容精致、华服素锦的夫人奶奶,唯独一位张三郎,是万花丛中一点绿。 这点绿,捧着牛乳茶盅,小口小口的,喝得还挺高兴。 含钏蹙了眉头,“今儿个怎么又没进学呀?” 天天不去国子监上课,来吃牛乳茶,算个什么事儿? 往后娶得着媳妇儿吗? 含钏不赞同地看着张三郎。 张三郎“哎哟”一声,手将一个巴掌大的红封往桌上一拍,扯着脸笑道,“这是母亲给您的红封,不算大,谢您那日的晚膳和前些时日让小双儿来国子监寻我来着!”张三郎“嘿嘿嘿”笑起来,“您猜猜,咱这婚事进展得怎么样了?” 进展得怎么样? 看张三郎那张笑得褶子都出来的脸,一定是特别怎么样呗! 含钏也跟着笑,“贺您大喜!” 张三郎笑着笑着便有些不好意思,双手环住高杯,与含钏低声说道,“...前些日子就预备着过庚帖、抬聘礼、合八字...忙里忙外的鹅,总有种...飘在云端不踏实的感觉...” 含钏认认真真地听,跟着点了点头。 张三郎继续道,“国子监里那些人都笑我运道好,看上了尚姑娘的样貌...”张三郎摇摇头,“其实不是的。我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她戴着一支魑魅面具,我压根不知道那个姑娘的相貌,只知道她是尚御史家的女儿。” 含钏转头给自己倒了一杯牛乳茶,一种食材一大勺,满满地加了一杯的食料——老板娘连这点后门都走不了,还开什么食肆? 喝了一口。 哇哦。 真的好喝。 顺滑香浓,有苦有甜,先嚼香香脆脆的花生,再将龟苓膏梭地一下吸入口,紧跟着就是木薯丸子,嚼起来有些费劲儿,粘牙又香糯,喝一口压根不知道自己会吃到什么东西,每一口都充满了秘密。 含钏有些理解那些夫人奶奶为何上瘾了。 不过,确实也是。 喝着牛乳茶,说着小故事,这才是初夏的晌午嘛! 含钏再喝了一口牛乳茶,示意张三郎说下去。 “那天是上元节,姐姐带我出去逛灯会,我便注意到一位小姑娘一手拿着一支长长的冰糖葫芦,一手捧着一只香喷喷的蛋黄荷叶粽,带着面具在路上一边吃一边走,想吃东西时就将冰糖葫芦从下巴颏塞进缝隙里,一口一个山楂,虽看不到她的脸,但我知道她吃得特别香。”张三郎打开了话匣子。 这话儿,他可不敢和自家老子娘说。 因为小姑娘吃冰糖葫芦和荷叶粽子去提亲... 就算主角是他,也太过匪夷所思了些... 含钏埋头喝了口牛乳茶,觉得特别可爱,便抿着嘴笑起来。 含钏这一笑,让张三郎越发不好意思了,低头看了看让人充满食欲的牛乳茶,突然想起一件事儿,猛地一抬头,“您要不把牛乳茶想想办法,做成方便带走的样子吧?” ? 直接将牛乳茶做成外带的形式? 含钏愣了愣。 张三郎一下子激动起来,“我看夫人奶奶们大多是来喝这牛乳茶,其实若是能做成可带走的样子,你厅堂里便可腾出空的桌子招待想坐下来吃糕点的食客——且牛乳茶做起来简单,只需将牛乳茶熬好,看各自的喜好分别添加食料进去不就行了?” 张三郎越说越兴奋,“您只需在府邸的墙外开一个洞,通过这个口子售卖牛乳茶,咱就可以走量了呀!” 第一百二十一章 竹筒牛乳茶上 在宅子外墙开个洞,从洞里卖牛乳茶? 这个思路很清奇,很独特,很张三郎。 含钏摸了摸下巴,认认真真思索了这个提议,抬头看了看外墙,从内心觉得,其实是可行的。 且,有百利而无一害。 一则,牛乳茶冲调便利,早上起来熬好一大锅牛乳茶,能分上好几十盅,只需要备好要加的食料就可以调制每位食客想要的专属牛乳茶;二则,牛乳茶带走饮用很方便,就如同宽街摆摊一样,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不存在厅堂招待和缓慢的饮用时间,若当真有些夫人奶奶是想借喝茶饮的由头,偷得浮生半日闲,就为了不回家那另说,含钏冷眼瞧着,好牛乳茶这一口是真喜欢,拿走喝和在这儿喝,对她们的影响不大;三则,牛乳茶打出名堂,对“时鲜”的名气也有好处。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 散卖,更赚钱。 厅堂里只能坐这么多人,许多夫人奶奶一坐便是一下午,翻不了台子,自然就赚不了更多的银子——开个小窗专卖牛乳茶,不提供厅堂歇息,买完就走买完就走...牛乳茶喝起来好喝,做起来简单,买的价格也算是“时鲜”众多茶饮里比较实惠的,赚的应该是走量的钱... 说干就干。 含钏细想了想,热血上头,这事儿说简单也简单,说难...也着实难... 小双儿听完没觉出不对,钟嬷嬷听了沉吟半晌后方道,“装牛乳茶的容器用什么?咱们店里的杯子都是在珍宝斋定下的好东西,你索性送给食客拿走?还有许多夫人姑娘是不吃游食的,你让她们一边喝一边走?路上脏不脏?” 小双儿恍然大悟。 是哦! 她们打了来卖倒是便利!可用啥装牛乳茶是个大问题啊! 难道真把振宝斋,一只碗好几十文送出去? 那可赚的没有赔的多。 这两个问题,含钏都想过,从柜台下面拿出一只小小的竹筒,薄薄一只,竹筒外壁被打磨得亮亮的,又轻又小,看起来不算很名贵,有些野趣,杯底还有一个“贺”字,可整体看上去不是“时鲜”的档次。 含钏笑着道,“你们猜,这个竹筒杯子多少银子一个?” 用竹筒装水,这是常见的。 钟嬷嬷见含钏拿了支竹筒出来,却有些惊讶——小姑娘是在宫里长大的,如何知道乡间竹筒装水的故事? 钟嬷嬷接过竹筒杯子,左看看右看看,“顶多两文钱一只,这能用多久吧?竹筒装水是农家的东西,咱们还得将它打磨得锃亮、沸水煮透、又是刻字又是染釉色...” 含钏笑起来,“这是我在城东土窑定制打磨出来的,若定上一百只,就收我一百文钱,算下来这一只也只有一文钱罢了。咱们把这一文钱的成本放在卖价中,买得起咱牛乳茶的夫人奶奶们,会在乎?” 小双儿点点头。 自是不会在乎的。 一顿饭二三两银子都吃得起。 一杯牛乳茶多一文钱算什么? 含钏再笑,“若咱们还想要省钱,那就多销,告诉前来买牛乳茶的夫人奶奶,可拿十个竹筒杯子换上一杯牛乳茶,咱们就可以把之前送出去的竹筒杯子还能收回来重复使用。” “这个点子好。”钟嬷嬷轻轻点了点头,“也敦促食客尽早凑齐十杯便可送上一杯。” 含钏抿嘴笑道,“诚然是这个道理!” 说起第二个问题。 含钏又从柜台下拿出一支尖尖的锥子,将竹筒上面那层捅出一个指甲盖大小的小洞。 在看到含钏从柜台下拿出一支竹筒时,拉提已经很惊讶... 在看到自家掌柜又从柜台下拿了个锥子... 等等? 锥子? 拉提看着锥子锋利冰凉的尖头,有些不寒而栗。 行吧。 自家掌柜的柜台下,真是什么都有呢! 含钏想了想,又顺手从柜台下拿了一支绿色的长长芦杆。 拉提:.... 他什么都不想说了。 含钏顺手从旁边的桌上捞了茶盅来,把竹筒杯子倒满,盖子盖上,芦杆从盖子上的那个洞伸了进去,含钏将杯子递给小双儿,示意她喝喝看。 吸吮是人的本能。 从襁褓出身之时,不用学、不用教,便保有这个本能。 小双儿从芦杆中吸出水来,双眼顿时瞪得大大的,充满了惊奇感! 含钏歪着头笑了笑,“芦酒,以芦为筒,吸而饮之。今之咂酒也——这是风靡了整个盛唐的芦酒,盛唐的杯子又深又重,这种酒以青稞、大麦、高粱为原料,煮熟后拌上酒曲放入坛内,以草覆盖酿成。饮用时,先向坛中注入开水或清水,再用芦杆吸饮。如果有贵客来,芦酒可谓高规格接待必备,大家轮流吸饮,吸完再添水,直到味淡后,再食酒渣。咱们如今想要多少竹筒杯子,想要多少牛乳茶都有,国富民强,自不用轮流吸饮。” 但是芦管这个传统还是可以保存下去滴...毕竟很方便。 容器与吸吮的难题解决了。 现在就面临着打墙这个问题。 含钏双手抱胸,站在自家宅邸门口,望着檐角下的红墙绿瓦,身后站着帮忙砌水缸子的周泥匠。 这是周泥匠第二次同含钏打交道。 这小姑娘能干着。 说话办事利利索索的,丝毫不拖泥带水。 要做啥,想做啥,心里有个自己的谱子。 不像个小姑娘,反倒像个有主意的小郎君。 上回来,是帮忙在后院砌了个水缸子。 这回来,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您当真要把这面墙开一个洞?”周泥匠略带迟疑,“挖是好挖的,咱在咱自己宅子里砌两个大柱子把墙从内撑住,也是好的。只是...若往后想填补便有些难了,首当其冲里面的那两根撑墙面的大柱子拆起来就很麻烦...” 青石板垒得规规整整的。 小双儿十分爱惜这处宅子。 常常拿着帕子,一块儿砖头一块儿砖头地擦。 宅子里的每一块砖头都被她打理得干干净净的。 如今要拆墙打窗,小双儿满眼含了眼泪,有点想哭。 含钏能理解。 人吧,对于自己的家,都是能不动就不动,能不拆瓦绝不动砖的。 第一百二十二章 竹筒牛乳茶中 “拆。打四四方方的小窗,再做一扇木板窗子。”含钏语气很冷静,“您打完,明儿个儿就去官牙请手艺好的木匠来在里面搭建一个遮风挡雨的小木屋,您放心着好好打吧,劳烦您了。” 含钏语气很坚定。 含钏跟着周泥匠先到市集采购了两根又粗又壮的树根柱子,租了两个牛车,并排拉了回去,周泥匠就在东堂子胡同打墙,含钏带着小双儿转身又去官牙找黄二瓜请木匠。 五月的天儿。 北京城里太阳特别盛,正午时分,太阳当空照,含钏来来回回跑,鬓角面颊全是大颗大颗的汗珠子,整块背都湿透了,虽穿了身利索的短打,可整个人还是像被盖在闷实的蒸笼里蒸似的,跑得气喘吁吁的。 兴土木,是最累人的。 既不能全然托付给师傅,又不能胡乱说些外行话,还得时时刻刻盯着... 含钏叉着腰立在宅子外,胡同口,手里端了一盅拉提煮的凉茶,一大口凉茶,喝得她从脑子熨帖到后背。 诶,等等。 凉茶其实也可以卖呀? 不止是凉茶。 还有夏季解暑必备——酸梅汤也可! 秋冬寒冷干燥的时候卖热乎乎的茶饮,春夏天气炎热的时候卖冰冰凉的冷饮...一年四季,街坊四邻、过往行人解渴解馋的饮子都能通过这个小小窗户解决... 还挺好的。 不比“时鲜”差。 含钏脑子里有个雏形,可模模糊糊的,总抓不住缰。 一连十日的做工,周泥匠的墙打得完美,新请的木工给这扇小窗做了两盏开合的木窗户,再将宅子里这处的灌木草丛清理干净,搭建起了一个做工精良、用料考究、四面都开了窗户的小木屋,含钏特意让他留了冬天烧火的炕和夏天放冰的缸盆——这个档口总得有人守着,人家闷在这小木屋里,这些个总要考虑到。 含钏特意拿了橙子皮、薄荷叶、草木炭灰到那屋子吸味。 夏天,味儿散得快。 加之屋子只上了一层清油,没做特别考究的工艺,味道没几日就散完了。 隔壁冯夫人这些时日又开始重新出来走动了,含羞带臊的,一踏进“时鲜”的门儿,就看到了东边的墙上开了个窗户,有些诧异,“掌柜的,这是作甚?” 含钏笑起来,“开了个档口,专卖牛乳茶和一些子便利的茶饮,行色匆匆又想喝饮子的路人就不用进店了,就在那档口买了就走。” 这倒是很新奇的。 冯夫人小心翼翼地把手放在腹部,探了个头往里头看,看到那小木屋里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既有钉在墙上的案板,又有好几个得用的木匣子、竹框子,还摆了个一看就坐起来很舒服的摇椅,冯夫人笑起来,“您真是奇思妙想。怪不得您做的饭好吃,旁人是用手做饭,您是用脑子做饭的。” 含钏眼睛落到冯夫人不由自主地放在腹部的手,惊喜道,“您!”又见冯夫人一脸不想声张的样子,当即压低声音,“难怪这些时日见您见得少,连带着见您家余大人也少,原是有这等喜事了!” 真挺惊喜的。 听冯夫人的嫂嫂的外甥女的小姑子说,冯夫人嫁给余大人五年了,肚子一直没动静,冯家嘴上不着急,心里难保不急——冯家虽对余大人有知遇提携之恩,可也不能时时刻刻仗着恩情摆架子吧?说到底,这两口子没后,被人指着脊梁骨骂的,还是女人! 冯夫人面上略显羞赧,“还没坐稳,家里长辈不让出门,也不让说。您就且当不知道吧!” 冯夫人欲言又止,想了想又住了口。 还是再等等? 如今她这身子骨特殊,贸贸然把这事儿提出来,她又没法子在中间说道撮合,反倒不美。 含钏望着冯夫人笑盈盈的,赶紧把她从小木屋旁边扶了出来,“...正散味儿呢!您别凑近了!”又招呼着她落了座儿,上了几碟糕点,不敢把牛乳茶呈上去,想了想把制好的杏脯干装了一盘让小双儿送过去。 含钏见冯夫人将杏脯干吃得干干净净的,临到夜里便收拾了一小罐儿杏脯干,又捡了两只小儿手臂长短的干花胶包了个小攒盒,让小双儿送过去。 花胶是很好的东西,从鱼腹中取出鱼鳔,切开晒干后制成,食疗滋阴、固肾培精。含钏选的是黄唇鱼的鱼胶,是鱼胶里最珍贵、最大的那种,被当做救命的东西的。当初内务府给了白爷爷十只,白爷爷给了她三只,本是留给她攒嫁妆压箱底的好东西。 再好的东西,也得送给对的那个人。 冯夫人对“时鲜”当真是不错的。 当初因裴七郎一事,“时鲜”生意寥寥,是靠着冯夫人带来的夫人奶奶们才把食肆救活过来的。毫不夸张地说,“时鲜”完全可以不开晌午的茶饮,单单靠晚上的膳食生意就能让含钏赚个盆满钵满,晌午的茶饮利润远远不如晚膳,含钏为何还坚持开下去? 就是为了给这一群偶尔出来散散心、透透气儿的夫人奶奶,一个歇脚之地。 在这儿有好吃的茶饮,有轻松的气氛,还有完完全全、完完整整的自己。 不是谁的妻室,也不是谁的母亲,就是自己。 含钏不止一次地听到有些夫人奶奶在这儿用茶饮时,唤对方的时候都是用的闺名,“玉娘!”“七娘!”“阿巧!” 都是真真正正的手帕交。 就像当初在宫里一样... 掖庭里的姑娘们都是散落在地上的一颗又一颗小小的火星,若来了一阵小风,便可将这些小火星尽数吹灭,可若是这些火星聚在了一起,团成了一大块儿,便如同可燎原的火炬。 含钏每每想到这里,就舍不得关掉晌午的茶饮生意。 这样一想。 含钏脑子里的那根缰抓住了。 特意寻了晓觉寺的扶若大师定了挂档口牌子的日子,五月十八日,含钏去城东特意请给“时鲜”题字的老秀才重新提了两个字,照旧还是用石头牌匾挂在了档口的头上—— “时甜”。 第一百二十三章 竹筒牛乳茶下 小双儿正学着认字儿,看墙上石头匾额上的字儿,指着认,“时——甜——” 含钏笑眯眯地摸了摸小双儿的后脑勺。 含钏考虑过是否直接用“时鲜”来当做档口的名称,想来想去,到底还是换了一个既不一样,又看得出来是一家人的。 “时甜”这个名字,含钏还蛮喜欢的,有种小软酥吃进口,顿时化成渣渣的曼妙幸福感,还有种夏日里酸梅红茶入口生津的冰冰凉凉感,不是甜到发腻的感觉,是微微甜软又带几分回甘的意味。 新的名字,意味着和“时鲜”剥离开,却又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在这儿,可以做在“时鲜”做不到的事儿——比如茶饮降价,比如用不那么精致的竹筒杯子,比如面向的食客更偏向于家中略有富裕的平民百姓... 那些付不起一盅茶并一盘点心的平头百姓,也能花少少的钱,吃到一样的味道。 不也挺好的? 夫人、姑娘们挺喜欢这个名字和这个档口的。 嗯... 从档口外食客送来的花儿树儿就可窥一二——都是贵家太太夫人们送来给这小小档口撑场面的。 快把胡同尾巴占满了...郁郁葱葱的...不知道的还以为这儿从天而降了一片林子... “时甜”正式营业! 暂时只推出了牛乳茶,小双儿暂时守着档口,只卖晌午,十文一个竹筒,以芦管饮之,出身豪门世家的太太夫人们素日想喝了,便差遣仆从来买,行色匆匆的来往人嗅档口飘香,也愿意驻足买上一盏喝喝看。 单只要牛乳茶,便给窄窄小小的芦管。 若是要加食料,便特意筛了宽宽粗粗的芦管。 贴心是贴心的,好喝是好喝的,贵...也是挺贵的... 冯夫人家的嫂嫂凑趣儿买了一杯,手捧着锃光发亮的竹筒杯,小口小口地吮吸,没一会儿就喝了个精光。 冯夫人的嫂嫂目瞪口呆地捧着杯子,看了看芦管,又看看含钏,憋了半晌,“您...这才多点儿?比厅堂里的牛乳茶起码少一半!就要十文钱?” 含钏笑起来,纤纤素手一指,“您看看,来买竹筒牛乳茶的多是路过的行人,几口喝完是最好的。顶多还有些许馋这一口却无法出门的夫人姑娘们,买上这么一盅,她们在府中事忙,也没法子正正经经坐下来慢慢品、慢慢喝。量少价钱便少,解了馋便也可了。” 冯夫人的嫂嫂明白含钏的意思。 行人就图个新鲜,喝完了扔了便是,也方便赶路。 至于派人来买的夫人奶奶...若是自个儿有时间,必定不会选择买回府喝,一定是亲来“时鲜”慢慢品的...派人来买竹筒牛乳茶,说白了,就是为了解那口馋,不贪多。 冯夫人的嫂嫂笑着同含钏道,“您当真既有易牙烹调的本事,又有管仲经商之能。往前这处宅子死气沉沉的,如今经了您的手,却是生机勃发,连带着整个东堂子胡同也热闹了许多。” 含钏抿唇笑了笑。 这话儿说得不对了。 东堂子胡同可不是因为她热闹了许多,而是胡同口住了位皇子凤孙,这才地势变得高贵了些。 说起来。 许久未见徐慨了... 十来日了吧? 自从张三郎和尚家姑娘的婚事敲定后,徐慨就再未在食肆出现过。 含钏若有所思地看了眼暖阳普照下的宅子大门,大门大大打开,阳光将门的影子洒落在青石板地上,行人来来往往、神色匆匆,百十人过尽,却无人是他。 含钏埋了埋头,再抬头看冯夫人时脸上又挂上了那抹真诚熟悉的微笑。 “时甜”的生意比含钏想象中好做,胡同的行人比含钏想象的多,恰好牛乳茶的香味飘散得很远,十文钱的价格咬咬牙也就给了...人来人往间,做新客的量比做旧客的多。 虽只开晌午,小双儿每到夜里便累得手都抬不起来,人眼见着瘦了一大圈儿,好不容易养出来胖嘟嘟的小脸蛋一下子就被打回了原形,含钏有些心疼,看看“时鲜”的人,拉提是副厨,如今历练得越发好了,含钏做一道菜,他尝一遍看一遍就能复刻个大概,一晚上五桌人两个厨子是没问题的;钟嬷嬷是账房,如今虽名下有宅子有田地,却也没搬出“时鲜”,照她老人家的话说,在“时鲜”赖着,还有人给她做饭吃! 原先小双儿是跑堂和小二,时不时串一下墩子,如今整个晌午都焊在“时甜”里,人就这么点精神,晌午用光了,晚上难免打不起精神。 等于,食肆少了一个人。 含钏挠挠头。 又去找黄二瓜买? 钟嬷嬷人老道,含钏请钟嬷嬷帮忙去官牙走一圈儿,人没买到,买回来一只毛亮体壮的骡子。 含钏:? 小双儿:? 拉提笑了,这下好了,往前食肆里有啥重东西,三个女人全看着他,如今总算有头骡子帮忙分担分担了。 钟嬷嬷摆摆手,“...看了一圈,要不眼神贼机灵,用着不放心,要不木木呆呆的,没咱小双儿懂事儿,如今太平年,仆从贵着呢!我问了问,十来岁看得出样子的姑娘至少这个数!” 钟嬷嬷双手展开。 小双儿倒抽一口气,“十两银子!” 小双儿有点悲愤。 凭啥! 当时她才二两银子! 含钏也觉得贵了,十两银子买个不太称心的回来,又要调教还要再看看性子,她着实没这个时间和精神... 钟嬷嬷拍了拍腿,“您别说!人没看上,这骡子,我觉着还不错!素日咱出门不都租牛车吗?一次两次倒是小数目,时间多了,你自己算算多少银子?还不如买头骡子,素日里也能装货驼人的,这才二两,我觉着划算。” 行吧。 划算就划算吧。 故而,东堂子胡同多了一个钟嬷嬷骑骡子的身影,古有张果老骑驴,今有钟嬷嬷骑骡,老太太神采奕奕地骑着骡子从胡同口跑到胡同尾巴,丝毫不见在掖庭浣衣局时不苟言笑的模样... 好吧。 含钏姑且以为,拥有一头小骡子是钟嬷嬷一直以来的梦想吧。 第一百二十四章 白斩鸡 食肆添人这件事搁置了下来——实在没合适的,也不能硬着头皮上,含钏问了黄二瓜,若买下来发觉调教不出来要把人退回官牙,那之后这人再买卖,就走不了很好的地方了。 特别是姑娘家。 含钏一开始似懂非懂的,钟嬷嬷附耳解释一番,含钏方恍然大悟。 被前一任主家退回去的仆从,一定是有什么问题的。 再买卖时,多是考虑卖到风月场所或是戏班等下九流的地方... 还是得慎重一点。 既是不来新人,小双儿咬了咬牙,拍拍胸脯,给含钏长士气,“您放心吧!撑得住!一个小档口罢了!能有啥呀!” 含钏到底把拉提拨过去帮忙。 再把牛乳茶每日营业的分量固定在了一百份,卖完,档口就关上。 如此一来,店里也是连轴转得很,白爷爷下值下得早,便过来看含钏,手上还拎了只放了血拔了毛的鸡。 小双儿和钟嬷嬷站在宅子灯笼下,来不及招待,一边伺候等位的大爷,一边给了白爷爷一个眼神,“您先进去吧!掌柜的在里面呢!” 白爷爷背着手进去,见里面高朋满座,说是五桌,也有两个两个的拼桌,含钏站在柜台后顶钟嬷嬷的班,硬着头皮拨算盘记帐本子,拉提一人在灶屋忙活——一个人掌勺出菜本就比较慢。 白爷爷环视一圈,把鸡往含钏柜台一放,便一头钻进了灶屋。 有了白爷爷帮忙,食肆上菜快多了,一晚上下来,含钏难得地松了一口气,临了打了烊,白爷爷见三个小的都瘫坐在厅堂里,钟嬷嬷背靠着柱子抹了把额角的汗。 五月的天儿夜里也有些热,闷热,像闷在蒸笼里似的,一点儿也不透气。 含钏发丝儿被汗打湿透了,紧紧贴在面颊上,有气无力地瘫坐在椅凳上。 白爷爷“啧”一声,手都挥在半空中了,想了想到底还是放下了。 这死丫头! 把自己搞得这么累做什么!? 白爷爷沉声问,“吃饭没?” 含钏愣了一下,随即可怜巴巴地摇摇头,还吃什么饭呀...晌午做完茶饮和档口,紧跟着就来了吃晚膳的食客,四个人忙得马蹄朝天飞,如今闲下来才感到有些饿了。 白爷爷到底狠狠拍了拍含钏后脑勺,“个傻子!”又拎着鸡钻进灶屋去。 没一会儿,端了一盆饭和一大盘鸡肉出来。 三个小的如饿狼扑羊般一哄而上。 饭是鸡油饭,饭里有姜、蒜、鸡油和香兰叶的香味,配上了酸酸辣辣的小黄瓜,小双儿恶狠狠地塞了一口饭,再配上咬黄瓜时的“卡蹦脆”,如嚼烂别人的骨头。 鸡肉是白斩鸡,白斩鸡是用滚水一点一点浸熟的,为了皮肉的滑嫩,讲究个肉熟骨不熟。 切开的鸡骨头里还泛着红,小双儿眼里冒着绿光——今儿个就算是这鸡骨头里淌着血,她也要吃了它! 含钏夹了一块儿白斩鸡,沾上香油芝麻粗盐,皮滑肉嫩,又清淡又鲜美,快感动哭了,“您当真是救了我们一命!要不,您别干了!淑妃娘娘不是下个月产子吗?您索性提早告老,来‘时鲜’安享晚年吧!” 白爷爷一个响磕儿扣在含钏脑袋上,“想得美!爷爷我来你这儿,不是安享晚年来的,是历劫来了!” 看了看吃得眼冒绿光的另两个小的,一巴掌扣在含钏后脑勺,“既是当了掌柜的,做事干事心里头要有章程!你们就这几个人,又想卖茶饮又要做晚膳生意,都长了四双手八只脚?你自己累,拖着伙计也累!” 含钏被骂得喷嚏都不敢打。 道理是这个道理。 当时只觉着张三郎这法子好,想着好就开始干,人员不凑手,就造成几个人天天累得像条狗。 含钏缩着脖子听骂。 白爷爷又骂了两句,看自家徒弟放了筷子,老老实实佝头受教,一副乖乖巧巧的模样,沉吟半晌后才低声说道,“这几日,爷爷我给你找个人来帮忙吧,崔氏的远房侄子,从河北来的,前些时日求着我在鼎盛居谋了个帮工的活儿。你若用得惯就用,用不惯给爷爷我说,撵了走就是。” 一开始不荐过来,就是怕含钏看在他的面子,咬着牙收下。 如今一看,这死丫头贪多嚼不烂,开了食肆又卖茶饮,还在墙上开了个档口... 就这么四个人? 是把自己当犁地的驴? 白爷爷想了想,倒不如把崔家那远房侄子荐到“时鲜”,崔氏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求他给她那没了爹娘前来投奔远房姑母的侄子安顿一个活计,他塞到了鼎盛居去,如今看看,还不如到“时鲜”,至少还能帮帮含钏的忙。 含钏连连点头! 这好! 又有做吃食的经历,还算是知根知底的人,还能解决崔氏求着白爷爷的事儿——退一万步,若是用得不好,也不必要毁了人一生,同白爷爷说一声,再打发走就是! 第二日,含钏门口出现了一个豆芽菜似的小儿郎,顶天了十一二岁吧,看上去怯生生的,站在含钏跟前,眼神颇有些闪烁。 含钏问他,“姓甚名甚?” 那豆芽菜埋着头答,“儿姓崔,名二狗蛋。” 所以全名是叫崔二狗蛋吗... 含钏:... 算了。 人的名字都是父母亲取的,也不是买了身契的仆从。 含钏点点头,“那往后叫你崔二吧。”转了话头,“几岁了?家是哪里的?家里还有什么人?都会些什么?” 崔二想了想,声如蚊蚋,“今年十二岁...家是河北曲阳的...您师傅的大儿媳妇儿是俺远房姑母...姑母的太爷爷是俺太爷爷的亲叔叔...” 说起这层关系,崔二想起姑母崔氏昨儿个夜里交代他的话——“你与那些个贱籍的奴才不同,你可是良籍,你姑母是掌柜的嫂子,白家对那贺掌柜有恩着呢!她得好好培养你,把你好好养着,等那掌柜的嫁人了,往后你就是‘时鲜’名正言顺的接班人。” 崔二腰板硬了硬,“家里父母亲都没了,只剩个姑母在了,前些时日俺就从曲阳进京投靠姑母来着,姑母说您会教俺做菜。” 第一百二十五章 鸡汁燕窝羹 崔氏说,她会教这豆芽菜做菜? 含钏默了默,崔氏凭什么这么以为? 含钏再打量了这豆芽菜一番,十一二岁和拉提差不多的年纪,站在拉提身边就像一只鹰和一只鸡,还是只菜鸡,感觉拉提随时能把他提溜起来... “说做菜还早了些。”含钏喝了口凉茶,“做过墩子吗?” 崔二摇摇头。 “切过文思豆腐吗?” 崔二摇摇头。 “做过挂炉吗?” 崔二仍旧摇摇头。 含钏想了想,随手从柜台上拿了一个紫檀木小匣子,打开卡扣,撸了撸嘴,问崔二,“知道怎么处理燕窝吗?” 崔二目光惶恐地抬了头,不太敢看匣子里的东西,这白白半圆的东西就是燕窝?先前在鼎盛居,掌柜的可是把这些个高等货锁在柜子里,就一把钥匙,时时刻刻都佩在腰上...这个小小的只有五张桌子的食肆,竟然随随便便就把燕窝放在柜台台面上? 姑母...姑母不是说这就是个小食肆吗? 含钏把卡扣扣上,重新放回原处,“食用燕窝之前,先用天泉滚水泡之,将银针挑去黑丝,若要吃咸,用嫩鸡汤、好火腿、新蘑菇三样汤滚之,看燕窝变玉色为度。燕窝是极清爽之物,不可与油腻的食物混杂在一起,其质地柔软,更不能与坚硬的骨头混在一起。” 刀工不行、墩子不行、挂炉不行、连食材认不全... 不过也是,若当真都齐全了,也不能来“时鲜”从头混起呀? 含钏摩挲了下巴,“你先跟着小双儿做‘时甜’的档口吧,你听小双儿的话。半个月为限,小双儿日日给你评好、中、差三个等次,若连续三日为差便卷铺盖走人,若累计六次为差,结了工钱走人。你姑母虽是白爷爷的儿媳妇儿,却也要按照食肆的规矩来,在这半个月中若能有十次的好,往后每月工钱就有一两半的银子,若这半个月没有十次好,那往后工钱就只有一两银子。听懂了吗?” 这是昨儿个夜里含钏琢磨出来的。 任谁也说不出不好来。 就是崔氏打上门来,含钏也能理直气壮地怼回去。 崔二听得一愣一愣的,本就有些胆怯,刚挺起的身板一下子缩了回去——提姑母的名头也没那么好使嘛!干得不好,不也要卷铺盖走人嘛!? 崔二不敢驳含钏。 这掌柜的,看起来没比他大几岁,可通身的气派,看上去比曲阳县官家里的姑娘还厉害! 崔二嗫嚅着应了。 含钏点点头,拉提板着一张脸带着崔二去内院分被子铺床。 小双儿垮了一张脸,“...自个儿都忙不过来,如今还多了只拖油瓶...”又想起含钏给安排的任务,苦哈哈的,“这二狗蛋子摆明了是白爷爷家的人,您分给我...还让我打等次,什么是好、什么是中、什么又是差呀...您也不说个一二三来...我,我这怎么处呢!” 含钏哈哈笑起来。 白爷爷就是个纯正的老头儿,人不糊涂,心却也不细,若真是个八面玲珑的人儿,凭他老人家这一身的手艺怎么会从御膳房落到内膳房来?昨儿个必是看食肆忙得不行了,又想着手里头正好有这么个人,年纪小又是个男孩儿,性子也胆小,压得住也用得起来,便顺手就扔“时鲜”了... 估摸着白爷爷压根没想到崔氏和她之间的弯弯绕。 不过...白爷爷从来也不知道她和崔氏的弯弯绕——她几乎没咋说过。 含钏接了就接了吧。 大酒肆食肆的跑堂小二,不也是这些人吗? 总不能要求所有人都跟双儿和拉提似的,一用起来便得心应手吧? 哦不对,除了拉提,小双儿刚来的时候,不也迷迷糊糊的吗?这桌的菜上到那桌去,导致这桌的食客结账的时候嘴唇子都红了,而那桌的客人有些纳闷,结账时问她,“咱今儿个的饭是治气养生矣?” 后来,含钏看了看菜桌,得嘞,人桌上一道口味重的菜都没上,全上另一桌去了... 含钏笑完,同小双儿说道,“让你觉得轻松就是好,让你觉得还行吧就是中,让你觉得怎么那么累就是差。让你打等次,就是以你的评判为准。我话儿既已说到此处,便是崔氏的亲侄子来,我都不定卖他脸面,更别说前来投亲的远房侄子了。你且帮忙看着吧,若是个的用得,至少认认真真教导能教出来的,留着便留着。若是个有恶习的或是教不出来的,结了一个月的工钱,再送回铁狮子胡同,我担保白爷爷不能说什么。” 小双儿闷头闷脑地听懂了,听懂之后就高兴起来了。 这是属于涨了她的档次呀! 她手下有人儿了呀! 她在官牙的时候,听人牙子说过,大户人家里头得脸的一等丫鬟,手下有四五个兵呢!她这属于迈上了新台阶呀! 小双儿一整天都处于兴奋的状态,得了闲就在拉提身边嘚瑟,时不时抱怨两句“管人真累,还得盯着他...”或是“哎呀,那崔二叫我双儿姐,我比他还小两岁,就叫我姐作甚!” 拉提一边给肉码料,一边翻了个白眼。 说实话,含钏在旁边看着,她要是拉提,都想揍双儿。 含钏冷眼看了两日,那孩子虽本事不强,但胜在胆子小,胆子小的人用起来放心些。 小双儿安排的是崔二负责晌午档口的操作和配料,含钏看小双儿只负责收银子,时不时还能打个盹儿,夜里精神头也比前几日好多了,便放下心来,彻底将崔二交给了双儿,丢手再不管这事儿了。 因着崔二在这儿,崔氏倒还来过一次。 晌午的时候来的。 见自家侄子坐在档口舀牛乳茶,没跟在含钏身边学本事,心头有点毛,招手让崔二出来。 崔二为难地看了看坐在身后一脸无师自通恶霸相的双儿,不太敢搭话,只趁没食客的时候赶忙从档口出来见崔氏。 崔氏码着个脸问,“...拜师了吗?怎么在这儿!?没在灶屋帮厨呢?” 崔二四处看了看,神色惶恐,“您...您别说了!如今挺好的!掌柜的为人不错,怕俺热,还给俺在档口放了两盆冰——您想想,冰多贵呀!” 第一百二十六章 甑糕 崔二先头被含钏那番话,什么十五日为限,天天打等次,不合格就卷铺盖走人唬住了,如今看含钏稍稍有个好脸儿,便觉着阿弥陀佛,天恩浩荡。 等不那么怕了,再仔细想想。 这地儿,比鼎盛居好十倍百倍! 虽规矩多,但都不难,也不严苛,不似鼎盛居似的,稍不注意就扣工钱!本就没多少,扣来扣去,一个月拿在手里的还不到三百个铜板! 这儿可是一个月保底都有一两银子呀! 一千二百个铜板子呀! 他长这么大! 连银子的面儿都没见过,如今只要他好好干,啥事儿不想,每天把牛乳茶舀好,把红豆、椰肉、木薯丸子加对,他就能得“好”!就能拿银子! 更甭提掌柜的说了,只要他好好干,再过些日子就跟那个不说话的拉提似的,跟着进灶屋学本事! 前程就在眼前,姑母说的那些个什么当亲传徒弟、等掌柜的嫁了人就继承食肆诸如此类的昏话,真是吃饱了撑的,没事儿在家里头想出来的... 崔二拉了崔氏的衣角,“现在真挺好的了!小双儿好管着俺,俺每日都有饭吃有床睡,还有银子拿!这日子比在曲阳有了上顿没下顿,为攒钱给老爹瞧病,去吃树叶子树根子强多了!也比在鼎盛居好!” 崔氏一把将衣角扯回来,厅堂里、回廊里来来回回都是人,看着都穿着锦衣华服,又都气度不凡,她不敢在面上流露出不屑和不满,只在心里啐了一声,压低声音说了话,“就这么点出息!和在曲阳比!和在鼎盛居比!一点儿不知道姑母的良苦用心!她让个贱籍丫鬟管着你!你也不知道说话反抗!都是一样的人...” “崔二!有生意!”小双儿叉着个腰,站在档口窗前喊道,打断了崔氏的后话。 崔二正愁找不着机会溜——他越想越觉得姑母的话不对劲,啥良苦用心呀?是白家爷爷把他丢到“时鲜”的!跟姑母有半个铜子关系吗!啥贱籍丫头?他看着小双儿同那些个大官儿!大夫人谈笑风生,压根瞧不出来是奴籍! 且那些个看起来就高贵的人,偏还搭理小双儿! 在“时鲜”可不是以谁家世清白来论的! 灶屋那个北疆崽儿!还是异族呢!还是哑巴呢! 掌柜的就喜欢他! 不那么硬的菜,还点名让拉提做! 还有那个骑骡子的账房老太太,早上食肆没事儿,那老太太就爱骑着骡子逛胡同,一到晚上对账册,那算盘打得!噼里啪啦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打雷了! 都是些拿得出手的人物。 偏他一人是棵豆芽菜... 崔二想起姑母说的那些话,有点脸红,就他?还企图眼热这食肆呢?他算老几呀... 小双儿见崔二闷着头不知道在想啥,一巴掌拍到崔二后脑勺,“想啥呢!做牛乳茶!否则今儿个的等次不给你‘好’了!” 崔氏从食肆厅堂走出来的时候,正好看见小双儿拍崔二后脑勺的场景,一下子气得火气冲到脑顶门,手直打颤,真是反了天了!反了天了!一个当奴才的,也敢对她的侄儿动手!就是他们掌柜的见着她,不也恭恭敬敬地唤声“嫂子”吗! 啊呸! 崔氏紧一紧袖口,快步埋头朝铁狮子胡同走去。 临到傍晚,白爷爷拖着不太便利的腿,身后跟着白四喜下了值,一进门就听崔氏在东院哭,仔细听,“...大郎呀,您知道您河北的侄儿如今在干甚吗!在档口当店小二啊!还被一个丫头扇耳光啊!大郎呀,也就是您精神头不济,若您生龙活虎的,谁会这么欺负咱那苦命的侄儿呀!” 白四喜叹了口气,抬腿便往东院去,却被白爷爷一手拉住。 “由她哭!”白爷爷大声,“在鼎盛居当差嫌工钱低、事情多,我腆着个老脸把那小子放到含钏那儿去,含钏便是看在白家的面子上也不能为难他!不当店小二当什么!?当掌勺的!?怎么不一开始就求我送到宫里膳房去啊!她崔家的去服侍圣人吧!” 崔氏的声音渐渐小了去。 白四喜长长舒了口气。 如今,他爷爷倒是发现了,对待他娘不能心软,得有秋风扫落叶般的快准狠,才能将他娘那些个上不得台面的念头扼杀在摇篮中。得该骂就骂,该说就说... 白爷爷带着白四喜进了灶屋选食材。 崔氏透过窗棂的眼神,跟着两人的身影走,有些不甘心地咬了咬嘴唇。 一晃神,五月入了下旬,北京城脑门上的太阳明晃晃地顶在所有人头顶,**辣的阳光照在皮肤上时间久了就跟烤熟了似的。 天气太热,含钏闭店一日,带着食肆里老老小小出门躲凉,钟嬷嬷懒怠出门,便把心爱的小骡子借给了四个小的。 骡子车拉不了这么多人,拉提率先跳下去,紧跟着押着崔二也下了车,留两个姑娘坐骡车,一路往香山浅水潭去。 路边有摊贩卖甑糕。 卖的摊贩操着一口流利的关中话,含钏一听便判定这甑糕必定正宗好吃,买了三块儿,躲在树荫下,两个儿郎一人一块,她和小双儿分着吃。 小双儿吃糊了嘴儿,“香甜!其实就是淮阴米炖上红糖、红枣和葡萄干,和咱们的糯米饭挺像的。” 含钏笑着点头,表扬了一句,“有进步!” 话音刚落,那头便来了一队吹唢呐敲喜鼓的人,穿着大红大绿的,几十个人抬着几十台红木箱子,敲锣打鼓的声音大得划破苍穹。 小双儿兴奋地说,“有人娶媳妇儿!” 含钏探头看了看,“还没到那地步呢!这怕是在运嫁妆!看上去嫁妆挺多的,木箱子也沉,必定是密得插不进手,也不知是哪户人家之间的联姻。” 看热闹的人多。 有人见说话儿的是个相貌美极了的姑娘,便特意搭了一声,“您这有所不知了吧!是侯爵府裴家和靖康翁主府岳家的婚事!都是高官大族,这排场怎么着也得盛大起来!” 第一百二十七章 白烩回鱼肚 噢,裴家和岳家的婚事到底如期举行。 含钏有点感叹。 岳七娘真是可惜了... 那个小姑娘愣是楞了点儿,嘴巴利了点,心肠却是不坏的,两三句话就能哄下来。 配那阴冷戾气的裴七,是...这一生真可惜了。 含钏叹了口气。 看锣鼓喧天的热闹气氛,却觉得脊背发凉。 小双儿往含钏身侧靠了靠,扯了扯含钏的衣角,似乎明白自家掌柜的在物伤其类。 含钏垂了垂眸子。 小双儿仰着头,眼睛湿漉漉的,脸上的肉微不可见地抖了一抖。 像一只胖胖的小鹿。 含钏一下子笑出来了。 算了。 天下间各人有各命。 她只需要把她身边的人,比如白白胖胖的小双儿照顾好,便阿弥陀佛了。 “回去吧。”含钏语气中带着显而易见的怅然。 晚上,“时鲜”的生意照例火爆,张三郎凭借一张至尊木牌,神采奕奕地跃过排队等位的诸人,进了厅堂,坐在为他长留的老位子,想了想从兜里扔了只大拇指指头大小的银蟾给小双儿,“那去玩!” 小双儿笑得脸上肉吨吨吨,伸手扯过崔二,“..这位爷是咱‘时鲜’的贵客,英国公家的张三公子,一定认得!认不得掌柜的都没事儿,一定要认得这位爷!” 崔二连连称是。 张三郎想了想,又从怀里掏出个小银锭子甩给崔二,“拿着吧!见面礼!” 崔二有点愣。 小双儿撞了撞崔二的肩膀头,“还不谢谢张三爷!” 崔二连忙掀了袍子就跪地磕头。 张三郎被吓了一大跳,赶忙伸手去拉,一边拉一边感受到来自不远处犀利的目光,一抬头,果不其然——老贺正蹙着眉看他。 张三郎赶紧撒手! 张了张嘴,感觉略有些解释不清... 真没欺负“时鲜”的人! 赏银子算欺负人吗!? 这头百口莫辩,那头含钏湿手在围兜上擦了擦过来兴师问罪了,哦不,招待贵客了,张嘴就念叨了一遍今儿个的菜式,“今儿个的鸭子不错,看着是苏州鸭,给您上一道酱鸭?鮰鱼肚也不错,在贾老板那进的干货,给您烧了冬荨片、鸡胗肝、鸡腿肉、青菜心、虾干做一盅白烩鮰鱼肚?再来份刀鱼面、水晶肉圆、蒜蓉粉丝豆腐煲。晌午还剩了点芸豆卷收尾吧?” 张三郎咽了口口水。 可以可以。 含钏点了点头,拎起鹌鹑似缩着的崔二,转身往灶屋走去。 张三郎突然想起来,连忙唤住含钏,“老贺!” 含钏:... 孩子真不能惯。 一惯就上房揭瓦。 要吃饭的时候就是贺掌柜。 点了菜就是老贺... 含钏侧过身,“咋了?” 张三郎笑得神神秘秘的,“你知道,最近京中出了个大事儿吗?” 含钏蹙着眉头摇摇头。 啥大事儿? 张三郎勾勾手,含钏俯身倾听。 “前些时日,端王选妃了。”张三郎压低声音,“哦,就是二皇子。礼部提了裴家嫡出大姑娘作正妃,却被督察院斥驳了,你猜猜为何?” 她咋知道? 梦里头她是秦王侧妃,都不管这些个闲事儿,如今她就是个食肆老板娘,离这些闲事更远了。 含钏老老实实摇头,不太想听下去。 她对这些豪门秘辛,一点兴趣都没有。 见含钏兴趣不大,张三郎分享的乐趣顿时少了一半,想了想,抛出了个能引起含钏注意的话题,“驳斥的理由,与您还有关系呢!” 含钏蹙了蹙眉。 张三郎见含钏兴趣来了,赶忙佝俯身再道,“督察院驳斥的理由是,裴七郎品行不端,当众欺压民女,满京皆可查证。” 含钏反应许久,才明白过来。 哦哦哦,她就是那个被欺压的民女! 这也行? 选妃门槛这么高!? 张三郎再道,“我们私下来议,大家伙都以为,是圣人害怕端王的小舅子是个跛子,这才扰了礼部的提议。”张三郎笑得很舒畅,裴七那人,欺行霸市、阴阳怪气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若真让他姐姐当了端王妃,照二皇子这势头,等圣人百年之后当个皇后也不是不可能...到那时裴七就是国舅爷,那德行还不得散到天上去?! “无论是哪个原因,裴七,甚至裴家这脸可真是丢到天上去了!连带着提名裴家的那位礼部侍郎也被贬了官儿。如今那位裴大姑娘只怕是泪洒闺房,要么等这事儿过了远嫁,要么就地断发当姑子了哦!”张三郎说起裴家大小姐时,语气有藏不住的惋惜。 本来也是。 男人在外面闯了祸,锅由女人来背。 满京城笑话的是整个裴家和裴大姑娘,那始作俑者还不是缩在龟壳后面当王八,屁都不放一个? 含钏平白想起今儿个抬嫁妆的尚七姑娘,摇了摇头,没搭腔,转身进了灶屋。 ... 入夜打烊,小双儿依次熄灭厅堂中的油灯,崔二清查了档口的食材和门窗锁,钟嬷嬷把核账册的时间移到早上了,如今老太太已经在内院歇下了,拉提和含钏提着油灯,在影壁后查看前些时日种下的南瓜、葡萄,油灯蒙蒙亮,含钏看到了土里冒出的小嫩芽,兴奋得有些握不住油灯。 “咚咚咚”三声。 门响了。 拉提去开门,见门外是一个低着头的陌生人,有些疑惑。 诶。 不是那个经常打烊后来吃饭的王公贵族。 “请把你们掌柜的叫出来。” 那个陌生人拿了一只玉坠子出来。 拉提一看,原是掌柜的每日都挂在脖子上的那只葫芦玉坠,有时候忙起来,那只玉坠子就掉到了衣裳外面... 噢? 掌柜的玉坠子掉了? 拉提转头拍了拍门框。 含钏一抬头,见拉提冲自己招手,便提着油灯到了门边。 却不想,还未待她站稳,便有一股巨力一把掐住她的脖子,一手拿厚厚的潮湿的纱布捂住她的口鼻,瞬间便将她拖出了门外! 那人力气很大! 一手掐住含钏两只胳膊,一手紧紧捂住口鼻,飞快将含钏往外拖! 拉提瞳孔放大,想也没想,便冲了出去! 却被另一抹黑影子拿刀抵在脖子上,“退下!” 拉提龇牙咧嘴地狠劲冲上头来,双手死死握住那把刀朝外撇! 第一百二十八章 云松糕上 血顺着刀刃往下流! 拉提不要命的眼神吓得那黑衣人手上劲头略微松懈。 拉提趁着他松懈下来这股劲,死命朝含钏的方向跑去,刚跑出两步,背后就被横刀一划,背上出现了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小双儿站在回廊,余光看见了门外血光喷涌,刹那间张嘴一声尖叫,“啊——” 听见屋内有动静,外面的黑衣人将拉提扔在地上后,飞奔出胡同,不一会儿就听见了马蹄声。 小双儿哭嚎着奔跑到拉提身边,钟嬷嬷一脸沉凝地随手披了件薄衫出来,见拉提浑身是血躺在门口,含钏已不见了踪影,一巴掌拍了崔二,“人是死的吗!把拉提扶进来!去善药堂买止血的药粉回来!”再跟小双儿说道,“不许哭!去街坊四邻打听刚刚是什么人进了胡同!” 钟嬷嬷说了不许哭,小双儿瞬时止住了哭声,抹了把眼泪,咬了咬牙站起身来,突然想起什么,“嬷嬷!咱们要不报官吧!” 钟嬷嬷冷笑一声,“报官?若真想要含钏的命,像对拉提那样,一刀砍了不就行了!如今把人掳走,必定是有所图的!若含钏是儿郎,咱敲锣打鼓去报官!偏偏钏儿是个姑娘...” 姑娘被掳走... 钟嬷嬷背后吓出了一身冷汗。 “去!小双儿在胡同里打听完,就去找胡大人,哦不!”钟嬷嬷手脚冰凉,脑子转得飞快,胡大人不够格!若贼人把钏儿掳出了内城,胡大人压根就过不去煦思门!“我自己去英国公府求张三郎君,求也好,哭也好,踹也好!必得将钏儿找着!” 崔二抹了把眼睛,素日撑不起的腰终于挺直了,将拉提背回内院。 小双儿一面深吸一口气,一面哭着打开门,却见一个熟悉的面孔站在门外。 “秦...秦王殿下...” 徐慨抬起头,面色如死水沉静,“门口有血,你们掌柜的呢?” 秦王! 比张三郎更有用! 钟嬷嬷赶忙佝着腰,忙回道,“被人...”顿了顿,手心里全是汗——这是一场豪赌!若秦王当真对钏儿有意,是否能接受她曾被人掳走过的事实!若不能接受,还会不会帮这个忙! 罢了! 赌一把! 钟嬷嬷心一横,“噗通”一声跪了地,大声道,“钏儿被人带走了!拉提被砍成重伤!还求秦王殿下搭救!” 徐慨眼神落在门口那一大滩鲜红的血上,面色逐渐阴冷,从兜里扔出了一块儿木牌子,侧首低声道,“去查!宵禁后进出过煦思门的人都有哪些!”脑子里过了过,“小肃,你亲去查裴家和岳家,看今日是否有人过了煦思门,若裴家有人出煦思门,就请当家的勇毅侯爷到东堂子胡同见我。若岳家有人出门,就请靖康翁主来见!话说好听些,骗也要将他们骗出来!” 再低低侧眸,不知在吩咐谁,“出内城,寻马车踪迹!” 徐慨身后出现了几道黑影,利落颔首后便腾空一跃,消失在夜色中。 这是要三管齐下! 北京城四处戒备,京兆尹巡夜半个时辰一次,皇城根下天子脚下是绝不允许有命案血案! 若要作奸犯科,出城到人迹罕至的山外,是最好的选择! 只是宵禁前后进出煦思门的人,没有一百也有八十! 如何大海捞针地找!? 就算拿了名目,也无法一眼看穿! 当今四皇子、秦王殿下又命人去守裴家和岳家的动静,这是怀疑裴岳两家伺机复仇嘛?! 再命一队人出煦思门去寻踪! 且不论四皇子如何有这般缜密的心思...只论一点——那些藏在墙角无声无息的人,是什么样的存在!?一个劲头不热、不受重视的皇子,怎么会有如此厉害的私兵! 钟嬷嬷神色复杂地看了徐慨一眼,却也知如今绝不是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 徐慨理清了思路,埋头往里走,手背在身后,钟嬷嬷却见徐慨的手半藏在袖中,微微发抖。 没一会儿,探听今日煦思门进出的人带着一个详细的本子回来了,徐慨接过一看,后槽牙咬得很紧,猛地一起身,转身便往外走。 翻身上马,一路狂奔至勇毅侯府,小肃正埋头出府,身后跟了个畏畏缩缩、衣裳还未穿戴整齐的中年男人。 徐慨侧身下马。 那男人赶忙埋头作揖,“秦王殿下...您...” 话还未说完,便被徐慨一手掐住颈脖,直直怼进了胡同墙角,男人的后背“砰”的一声撞在墙上! “秦王殿下!”男人慌得眼神发颤。 徐慨面色沉凝,死死掐住男人的脖子,“勇毅侯,你儿子裴七郎,如今在何处?” 勇毅侯被掐得无法呼吸,一张脸涨得通红,手舞足蹈地胡乱比划。 徐慨松了松,神色沉得如一潭无波的死水,“说,你儿子去了哪儿?” 勇毅侯看徐慨的眼神多了畏惧和怯意,脖子疼得像被火燎过似的,“本侯如何知道!”虚张声势地抬了抬胸膛,“秦王殿下!您是皇子皇孙!裴家也是簪缨世家!您见到本侯便上手动粗,无理质问!本侯明儿个必当参您个目无法纪之罪!” 徐慨手上的劲头再松了松,低了低头,轻笑了两声,随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转身一个拳头砸在了勇毅侯的左脸上!鼻腔口腔和眼睛瞬时爆出喷射的血花! “别骗人!”徐慨语气带笑,“自从裴七郎惹了笑话,勇毅侯府就把他禁了足!如今婚事在前!勇毅侯府敢将他放出府邸!?万一惹了事,这难得谈下来的婚事岂不是泡了汤!” “说!”徐慨靠在勇毅侯的耳边,声音短促,“说了!留侯爷一条命,不说您今儿个这一府的人全都他妈得被烧死!” “你敢!”勇毅侯牙关发颤,“你是皇子,我却也是老臣,裴家世代簪缨,我那弟弟更是金吾卫的...” 徐慨一把将勇毅侯的头砸在瓦墙上,粗鲁地打断了他的后话,“我是皇子,我他妈再不受宠,圣人也不会让我给一个金吾卫的官吏偿命,更不会为了一个失了势的侯爷,伤害自己的亲儿子!” 第一百二十九章 白松糕中 勇毅侯闷哼一声,却死死咬紧牙关不说话。 说了,裴七就完了! 这素日冷面朝天的阎王,绝不敢对他做什么! 勇毅侯这个念头刚刚闪过脑海,手腕上却传来一阵剧痛,勇毅侯低头去看,手腕上被划了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血正争先恐后地从这道口子里冒出来! 一滴两滴三滴...静悄悄地滴在青石板上。 勇毅侯惊恐一抬头,便看见徐慨阴恻恻的眼神。 “说,就给你止血。不说...”徐慨单手用力地掐住勇毅侯的胳膊肘,血流得更快了! 徐慨勾起唇角笑了笑,“裴家如此显赫的簪缨世家,想必一定知道,割腕自尽,血到底多久才能流干?” 看着自己的血,一滴一滴地流出体内... 血滴从手腕上滴落到青石板的过程,说慢也慢,说快也快,勇毅侯脑子过得飞快,徐慨是不可能要裴家人的命!不会要他的,也不会要他儿子的!徐慨担不起这个罪名!北京城言官御史的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他! 或只是与小七有什么过节罢了? 都是京圈里的公子哥儿,还真能有什么深仇大恨? 无非是些个耍狠斗恶的小事,犯不着真为了这个要人命吧? 勇毅侯不敢看徐慨的眼睛,这让他想起深林中蛰伏在暗处伺机而动,一口咬在人脖子上的狼! 先稳住他吧! 勇毅侯胳膊发凉,僵硬地张了张嘴,“...去了香山...白石观...您大人大量...小七行事乖戾了些,等您将他带回来,裴家一定好好照管,不让他再出去四下晃荡...” 勇毅侯话音未落,徐慨猛地撒手,翻身上马,眼神再未落到勇毅侯身上。 将死之人,有何好看? 徐慨策马向前,手一挥。 三个黑影从墙角无声无息地蹿了出来。 “解决掉。” 徐慨轻飘飘三个字落在勇毅侯耳中,只觉雷音贯耳,刚想张口呼叫,却被那三个黑影瞬时拿布套子塞进嘴里,四肢绑在一起,套上麻布口袋不知拖往何处。 夜色很黑。 先头派出的黑影湮灭在黑暗中,见徐慨从煦思门中疾驰而出,领头连忙扯了缰绳并排跟上,“...无果!未找到!近日北疆战事再起,大批俘虏入京,山地上四处都是深深痕迹的车辙...” 徐慨深吸一口气,一提马缰,马刺狠狠刺入马腹,“去香山白石观!” 快要半柱香的时辰了! 贺掌柜被掳走,已经快过了半柱香的时间了。 掳良家女子出城,必定是马车,且不敢走大道,走山中曲折蜿蜒的小道... 一定等我! 徐慨被疾风吹糊了眼睛,脚上的动作却越发急切。 半柱香的时间,能做些什么呢? 如徐慨所料,含钏被塞入马车车厢,被人蒙住眼睛,捂住嘴巴,一路颠簸,行进了不知多久马车方停了下来,又被人死死掐住捆绑好的胳膊,一路推搡来到了这个荒无人烟却干净整洁的后院。 鼻尖突如其来的凉意,让含钏不由自主地别开脸。 下一瞬,蒙眼的布带子被刀锋挑开,含钏努力瞪大双眼,在朦胧迷糊中看到一个颀长的身影一瘸一跛地从不远处走近,待走到亮光下,含钏终于看清了来人的脸。 是裴七郎! 含钏张了张口,却只能发出呜咽的声音,不停地挣扎也挣脱不了身后紧紧扣住她的那双手! 裴七郎一手拿起蜡烛烛台,一手拿着挑开布带的剑缓慢地走了过来。 他倒是想走快。 可腿脚不允许。 脚踝已经碎了。 他从今以后,都只能缓慢地卑微地一步一步走入深渊。 他的前程、他的抱负、他的家业、他的梦想,全都在马车坠入深沟时,毁于一旦! 毁于一旦! 裴七郎如今的脸色尽显狰狞,“好久不见呀,贺掌柜。” 含钏抬了抬下颌,平静地穿过烛火光,看到裴七郎狼狈却狠戾的眼睛。 她说不了话。 嘴被塞了布团子。 裴七郎笑着把那布团子抽了出来,“您若害怕,叫喊就是。您放心,这道观白日开门营业,夜里观里的道士都进京城了,喝花酒的喝花酒,赌银子的赌银子——这儿除了咱们,一个人都没有。” 含钏也笑了笑,“别来无恙,裴公子,自那日一别,再难见您一面,他们说您被家里禁足了...”含钏环视一圈,四个角落站了四个黑影,“看您这架势,今儿个出府还是当家人点过头的结果呢。” 裴七郎面色一沉。 他今儿个能出来,也是他祖母求情的缘故! 他同祖母说,只要让他出来,找到那食肆的老板娘泄了愤,他往后就乖乖和岳家七娘成亲,乖乖经营家业,当好裴家的子孙。 他这才能出得来。 否则,照他先前闹着不娶亲的样子,祖母和父亲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放他出来的! 被说中了。 裴七郎面色极为凝重,忽而又想通了,“往前只觉得您美,没觉着您聪明。如今见您又美又聪明,我可真是越发可惜了。” 含钏静静地看着裴七郎。 裴七郎拿剑的手一伸,剑锋一挑,将含钏的衣襟口划破,外衫落在了草垛上。 含钏艰难地动了动喉头,剑锋正在她的脖子下方,含钏眼神蔑向裴七郎,“您若想杀我泄愤,杀便是。老子这一条命本就是捡来的,如今看了广阔的天,看了碧绿的树,也足够了!若是个男人,便手起刀落,杀了就杀了!别整这些个没用的东西!” 裴七郎挑眉笑了笑,“有意思。您还有这一面呢?若非被逼到一个地步,您也还是挂着那张笑盈盈的脸吧?” 裴七郎收了笑,手上动作一点儿没停。 外衫滑落后,含钏只剩下里衣与亵衣,裴七郎手一动,里衣顺势掉落。 薄薄一层亵衣在四面烛火的照耀下,隐隐约约可见里面绛色诱人的肚兜。 裴七郎轻轻咽了口口水。 含钏强忍住起伏的胸膛,索性屏息凝神,别过脸去。 “我不杀你。”裴七郎笑着走近,“打打杀杀,没意思。你让我丢尽脸面,把我克成跛子,我便也让你丢颜面,受千夫所指——您这幅**真好,待我享乐完,我这些个属下也来尝一尝,等天亮了,把您剥个精光,扔到煦思门外...您说说,这个法子是不是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第一百三十章 云松糕中下 裴七郎面色很认真,语气也极为真诚,毫不闪烁的眼神预示着他说的一切,均是经过深思熟虑,且一定要实现。 太...太可怕了... 含钏努力克制住自己急促喘气的**,竭尽全力让自己目光看起来无所畏惧——这种人,你越恐惧,他开心;越挣扎,他越兴奋。 含钏余光微不可见扫视了一圈里屋,方方正正的一间小屋子,四个角落都有人,她身后一左一右站了两个汉子,把她的胳膊扣住。 她的背面开了一扇窗,应当是朝南开的,清冷月光下,窗外是郁郁葱葱的,层叠交替的草木。 若真如裴七所说... 那她只凭自己,根本无法逃脱。 若固有一死,她宁愿有尊严、干净地死去。 含钏轻轻敛了下颌,低垂眸,掩饰住了微微发红的眼眸。 不过一瞬,再抬头,含钏神色已恢复如常,看向裴七郎的眼神里充斥着嘲讽和轻蔑—— “您是金尊玉贵的世家公子,颜面受了挫,便觉得这一辈子完了——我与您不同,我是命如草芥的蚤虫,您要将我剥个精光也好,吊在城楼上也好,我不怕的,我穿上衣服,换个地方重新开始,谁也不认识我,凭我的手艺无论如何也有口饭。” “而您走不掉!您只能被圈禁在京城,无论五年、十年、二十年!所有人说起您,还是会异口同声地嘲讽您,‘哦!便是裴家那个跛子!’您的一生就如同地下腐烂发臭的尸体!您永远无法摆脱!永远!” 含钏声音阴狠,语速极快! 裴七郎被戳破心事,怒而挥手! “啪”地一声! 一巴掌甩在了含钏右脸! 含钏嘴里陡然冒出一股腥气的血! 含钏恶狠狠地朝地上“啐”了一声,眉梢上挑,目光挑衅地看向裴七郎,“我说,我怎么闻见一股子烂肉的味道?原是您身上散出来的臭味。” 裴七郎气得发抖,抬起剑横在含钏脖子处! 含钏一点也没躲,高高抬起下颌,嘴角又一股热流涌出,眼神微微下垂,如俯视一般,“我赌你,不敢杀我。” 裴七郎被激得一发狠,将剑锋狠狠抵靠在含钏白得像玉一样的脖子上。 含钏猛地向前一抵,刀锋瞬时划破脖子,出现一道鲜红的刀痕! 见了血! 反倒将裴七郎吓得“咣当”一声,一松手把剑丢到了地上! 含钏咬了咬牙。 裴七郎这才反应过来,顺手又是一巴掌,“你个臭婊-子!你在激我杀你!” 含钏连挨两个巴掌,眼睛前雾蒙蒙一片,却仍旧目光灼热地看向裴七郎,脖子上的剧痛如今只算九牛一毛,她知道面对明白过来的裴七郎,等待她的会是什么...她也完全能够想象裴七郎说得出做得到——只为泄愤...被满京城的人嘲讽了这么多天,如今只为泄愤!只为将这些时日忍下的闲气全都发泄在她身上! “抓好她!”裴七郎高声道,一手拿着剑,另一只手便将含钏所剩无几的亵衣扒拉下来,露出薄薄的肚兜! 清冷的夜色下,少女的肌肤比月光还白嫩几分,绛色的肚兜映衬在肤色上,让裴七郎瞬时看得痴了,指腹攀上含钏正在冒血珠的颈脖,油腻粗滑的指腹反复在脖项和锁骨之间来回游走! 含钏陡然眼眶发红。 “呸!” 混着血丝的唾沫狠狠啐到了裴七郎面上! 终于反抗了... 裴七郎一边拿手将唾沫抹开,一边桀桀怪笑,深吸一口气,不甚在意地将头埋在了含钏雪白如玉的颈窝里,嘴里嗫嚅着,“贺掌柜的...您说您贱不贱?推着不走,打着倒退,当时答应做我的妾室,如今又何必遭受这等屈辱...” 含钏肩头和手腕都被人牢牢禁锢住! 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一切的讨巧与绝招,都如同玩笑。 月光从她头顶越过,将她和裴七的身影尽数投射在对面洁白的墙上,两个黑影,逐渐重叠,黏腻潮湿的手指在她背上、颈脖上、脸上如饥似渴地滑过。 含钏低低呜咽一声,绝望地抬起头,轻轻闭上眼。 是她无能... 纵然上天再给她一次机会。 这么努力了,她已经这么努力了! 她努力地出宫! 努力地好好生活! 努力地对待每一天,对待每个人! 她仍旧也没有办法过好这一生... 含钏手腕一使劲,用尽全身力气,趁身后的人不备一只手猛地挣脱开束缚,伸手去抓裴七左手上的那个刀把,慌乱之中,她无法做到将刀刃折返向裴七刺去,只能顺势将自己的腹部贴送到刀锋! 一行泪从含钏眼角缓缓划过,她勾起嘴角,眼前一片漆黑,脑海中却突兀地闪现出了徐慨的脸。 再见吧。 第二次。 “咻——” 一支长剑划破长空,从含钏背后的那扇窗户冲破窗纸直射而入,从含钏的耳朵呼啸而过,直直扎进裴七的肩膀! 含钏被这股劲顺势带倒在地,泪眼婆娑地睁开,却见裴七捂着肩头被箭风带到地上,痛苦地哎哟连声,“去!快去!去外面看是谁!格杀勿论!” 这事儿决不能传出来! 私扣民女这事儿! 不能传出来! 若是走漏了风声,别说他,就是叔父也要完蛋! 裴七尚且还未站起身来,含钏转过头,反应极快,匍匐过去,一把拿住跌落在地上的剑,迅速扶住墙,双手握住剑把,深吸一口气! 窗棂外刀光剑影! 含钏未曾有半分迟疑,握住剑把,目光坚定地走向裴七。 裴七尚未从肩头的剧痛缓过神来,一扭头,却见含钏紧紧咬住牙,将剑尖拖在地上,发出“滋啦”的声音,面无表情地朝他走来。 裴七惊恐地下意识向后挪了三寸,伸出手,还未开口说话,却见一道寒光劈头盖脸地朝他袭来! 血,溅了含钏一脸。 含钏艰难地睁开眼,深吸了几口长气,鼻尖萦绕着浓烈的肮脏的血腥味。 含钏能感受到还有裴七郎的血珠挂在眼睫之上,有些无助呆愣地伸手抹了一把脸,再愣愣地低头看了看手心。 全是血。 全是热腾腾的鲜血。 全是肮脏的,火热的裴七郎的生命。 含钏再一抬头,张三郎已然头身分离。 一颗还正大双眼的头颅,在地上翻滚几圈后,立在了她的脚边。 第一百三十一章 云松糕下 徐慨走进内屋时,入目便是一个极其诡异的场景。 小姑娘穿着一件单薄的肚兜,单手拖着一支长剑,满脸是血,肚兜上也是血,脚边直立着裴七郎死不瞑目的头颅。 他从发难到现在,不过十来个呼吸的时间。 就这么短的时间。 贺掌柜手起刀落,砍死了裴七郎? 徐慨握剑的手紧了紧。 黑影人紧跟着徐慨。 徐慨立刻挡在门口,单手脱下披肩,一个回手将含钏完完整整地笼在披风之中。 “出去!” 徐慨侧眸沉声低叱道! 含钏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一个机灵,手上的长剑“咣当”一声砸在地上,转过头却看见了徐慨那张脸。 是真的还是假的? 含钏伸出手拍了拍徐慨的脸颊。 直到看见徐慨脸上出现了一个清晰的血手掌印。 噢,原来是真的啊...这个念头闯入含钏脑海的同时,含钏目光没有防备地落在了裴七郎头身分离的尸体上,没有头的身体如断了线的木偶人,斜靠在墙角,断掉的颈脖处大股大股地涌出黯红的血液! “呕!” 含钏头脑根本来不及反应,身体已经率先作出了反应,“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晚上没吃饭,如今吐得全是粘稠青黄的胆汁。 含钏一手扶着墙,一手捂住肚子,弯着腰吐了个昏天黑地。 嘴巴里有血液腥甜的味道,有胆汁苦涩粘稠的口感,也有从肠胃翻涌而上的酸涩气味,含钏吐得满眼含泪,吐到胃中发空,嗓子发哑,手在墙上胡乱地摸索,下意识地想攀扯住什么。 徐慨深吸一口气,从怀中掏出一只绢帕递到含钏手里。 帕子干干净净的,他都不曾拿出来擦拭脸上被含钏拍出的那个血手印。 含钏一把握住帕子,吐得再也吐不出来任何东西,目光呆滞地打了个摆子轻轻抬起头来,眼神再次不由自主地落到了身首相离的裴七身上。 眼前突然一黑。 是徐慨的手掌虚蒙住了她的眼睛。 “别看了。”徐慨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有点近,又好似虚无缥缈地远在天边。 “别看了,你不杀他,我也会动手,认真算起来,人也不是你杀的。”徐慨语气无半分起伏,若只听语调却不会知道他正在安慰含钏,“你无需有丝毫介怀,他本就该...” “他本就该死!”含钏浑身上下都是伤口,脖子上的刀伤凝固成了血痂,手上因用了大力气,手腕酸痛得抬不起来,可小姑娘的眼神却从刚刚的迷惘呆滞逐渐变得明亮有光,一手扶在墙上,一手死死捏住那张帕子,咬牙切齿道,“...他一开始预备将我解决后,明儿一早剥光了丢到煦思门口,他丢的颜面要通通在我身上找补回来!” 含钏鼻腔酸痛,眼泪终于一簇接着一簇,一行接着一行顺着面颊砸落下来。 刚刚未曾落地的眼泪,如今翻了一倍喷涌而出。 “凭什么!” 含钏低声怒斥,“凭什么!凭什么!任何人的命都不贱!都是有了今生无来世的!他凭什么可以不把别人的命当做命!凭什么以戏谑玩笑的语气和做法去决定别人的命运!” 含钏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向徐慨,“您知道,他刚刚说什么吗?!他说,裴家劝他,这次发泄了怒气,往后的日子就好好地过,别在日日活在怨怼愤怒中...” 含钏一边哭,一边笑起来,“簪缨勋贵,不高兴了,不计成本地撒了气便可成亲、生子、入仕、升官...继续过他平安顺遂的一生...” 张氏如此,裴七如此... 世间将人的命分为三六九等,有的厚,有的薄,有的长,有的短...有人的命注定坎坷曲折,有人的命只会宽敞平坦。那些命途坦荡的人儿,将一小块指甲壳大小的石头看作人生路上最大的障碍,不惜一切代价地扔出去,变成硕大的巨石将命薄的人压得半死。 小姑娘泪流满面,紧紧握拳,没有劫后余生的欣喜,只有对不公愤懑的质问。 徐慨静静地看着含钏,他明白这种感受。 无论怎么努力,有时皆如螳臂当车。 但他不知道如何去劝慰。 正如他不知,该如何去劝慰自己所受的不公。 徐慨轻轻吐出一口气,未带迟疑地伸出双手,将含钏圈揽在怀中,转身将小姑娘带出了这间充斥着血腥味的屋子。 月色很美。 徐慨低下头,将披在含钏身上、他的披风系得紧紧的,手指很注意地避开了含钏颈脖上的伤口,眼神却无法忽视含钏白如凝脂的肌肤。 徐慨刻意地避开眼神,沉吟半晌后方轻声道,“命途流转,谁人也不知究竟是何人笑到最后。你眼中,他当今的风光,只若随时飘散游走的浮云。你眼中,他如今的落魄,也只是时光长河中不足轻重的水花。” 含钏缓缓抬起头,看向徐慨轮廓分明的侧脸。 他身后还背着一把弓箭。 那支射穿裴七肩膀的箭... 是他... 徐慨的手,还虚放在她的肩头。 隔着披风,她能感受到徐慨手心的温度。 而他如今,在宽慰她... “裴七郎绝对算不到,今儿个会死在白石观。勇毅侯爷,也决计无法想到,今天的晚膳是他最后一顿饭。”徐慨面色如常,看不出喜怒,“有一夜颠覆、男丁皆亡、女眷没入官妓的宰辅之家,也有一个上午便被抄家去爵,流放千里的丹书铁券...从时间的长度来看,命,对所有人都是平等的。” 含钏听得似懂非懂。 只觉哭了一场,听了徐慨的劝慰,情绪已好了许多。 徐慨说完这番话便陷入了沉默,许久之后方抬起头,“小肃,烧了这儿。” 道家清净地,既不清净,又何必再留。 没一会儿,天际尽处腾起了红红的火苗,蹿上天空,将盖在天上的松软的云,映衬得像极了绵软蓬松的云松糕。 含钏仰着头看天。 徐慨侧过脸看她。 含钏感受到了注视,转过头,目光与徐慨撞上,交织在一起。 不做妾,做他的女人,可好? 徐慨喉头微动,耳边却响起了那夜瓷碗砸碎在地上清脆的声音。 罢了。 有这个念头,便是对她的不尊重。 第一百三十二章 茉莉蜜茶 这一场火,烧得特别旺。 从白石观山下顺着山林烧到山上。 火光点亮了白石观上空,亮如白昼。 仿若将含钏积攒了两辈子的怨气在一夕之间,全部释放。 也不知,含钏多久看厌了这一场由罪恶与鲜血献祭而来的火光,一行人乘马车入了煦思门时,天已大亮。 小肃下马车做的交涉,没一会儿侍卫就躬身请马车入城。 一路向北,驶进东堂子胡同,含钏裹着徐慨的披风钻下马车,刚跳下来,却听见身后徐慨的声音,“含钏。” 含钏紧紧拉住披风,转头看向他。 “什么也别想,好好睡两天,睡醒过后,便会一切如常。” 一切如常... 其他的倒没什么。 含钏不至于为了自己砍了裴七郎耿耿于怀很久——毕竟,裴七郎是打定主意不会好好对她的...她没以德报怨那个心性。 可她能敏锐地感受到,她和徐慨之间与往常不同了。 大不同了。 徐慨看着她的眼神,是从未有过的,就连在梦里也未曾有过! 这让含钏很不安,但在不安之余,却又有几分窃喜与受宠若惊。 这种心情太危险了,含钏紧紧抿了抿唇,未置一词,垂了眸子向其福了福身,便从背街的小门进了食肆,一进去就看见厅堂里两个身影直立立地坐着,一个是钟嬷嬷一个是崔二。 “钟嬷嬷!” 含钏扑了过去! 钟嬷嬷一抬头,忍了一晚上的眼泪一下子唰唰落了下来,一边哭一边掰住含钏的肩膀,左看右看,见脸上、脖子上大片大片的干涸的血迹,披着一件缂丝披风,眼下、嘴角有显而易见的淤青,“...吃苦了,是吃了苦头的!身子骨没事儿吧!?”又忌讳身旁是崔二,不敢问得太明白,哭着掐住含钏胳膊,“遭了罪没!?” 含钏赶忙摇头,拢住钟嬷嬷的双手,“没有没有!秦王...秦王来得很及时。” 说起秦王,钟嬷嬷想起来了,抹了把泪,絮絮叨叨地一边说,一边感叹,“...还好有四皇子呀。昨儿个您被掳走后,四皇子知道了,即刻掐了勇毅侯爷逼问裴七的去向,问到便立时快马加鞭朝城外赶,我看他一双手抖得藏在袖子里...是发了真怒的,也是真的怕...!” 含钏愣了愣。 那阎王...手抖了...? “哎呀!”钟嬷嬷一拍腿,“去看看拉提吗!?手上的筋被刀斩断了,背上也血肉模糊,秦王爷身边的内监去太医院请了院判来看,如今喝了药正躺床上呢!” 手上的筋被斩断了! 拉提是厨师呀! 厨师的手呀! 含钏瞬时鼻腔中冲上一股酸意,裹了披风,往内院冲。 拉提反躺在床上,小双儿坐在床边低声啜泣,一见门“嘎吱”开了是自家掌柜的回来了,便一下子扑上前抱住含钏,压抑地哭得眼泪鼻涕一把抓,“你没事儿吧?担心死了!拉提一直发高热,我...我取了好多井水给他降温都没用,掌柜的...掌柜的!拉提不会死掉吧!” 小双儿哭得撕心裂肺。 含钏看了看拉提的脸,又看拉提被刀刃砍得血肉模糊的手和背,眼泪也跟着小双儿止不住往下砸。 这傻孩子! 这傻孩子呀! 何必呢! 明明是以卵击石! 又何必当时非要同他们硬碰硬呢! “熬药了吗?吃药了吗?大夫看后怎么说?咱们要不要把拉提送到善药堂?或是花钱请大夫过来住两天,贴身照料?”含钏声音嘶哑,“给大夫说,开好药了没!什么人参太岁肉苁蓉!都上啊!咱们食肆压根不差钱呀!” 小双儿呜咽哭着点头,“说了的,都说了的!大夫说,如今这条命是捡回来的,还好是伤在左手,若慢慢恢复总有机会,就怕这些日子天气热,背上那道大伤疤红肿起脓水...到时候若再救,就难了。” 拉提背上那道伤,着实触目惊心。 皮开肉绽中可见白生生的骨头,伤口上撒了药粉,鲜血被干干的药粉吸收。 含钏心火顿生,只觉当初一刀砍了裴七,实在是便宜了他! 叫他死得太痛快了! 应当一刀一刀刮了他! 含钏对裴七、裴家的恨意,在看到拉提伤口时飙升到了巅峰。 徐慨对裴家的怒意,从昨晚到现在,从未消减过半分。 一进秦王府,徐慨便匆匆洗漱后换了衣裳,低声交待小肃几句后,拿了腰牌进了宫,直奔承乾宫顺嫔处,待内殿的人都走得干净了,方开了口,“母妃,您知道,近日圣人常常在何处?” 顺嫔觉得奇怪。 这个儿子无论对谁,都敬而远之。 能感受到他的尊重,却感受不到他的靠近。 包括对圣人。 既不似二皇子般崇敬奉承地以君臣之礼供奉,也不似三皇子那般撒娇卖痴以父子之礼尊崇,如今,怎么过问起圣人的行踪了? 顺嫔想了想,反正一定不是问去哪宫娘娘那里的...方道,“凌书斋待的时间长,夏天要到了,圣人警惕着东南的涝灾,这些时日常常拿治水的书看。”又想了想,“太液池边也走动得多,许是天气渐热,水边凉快吧。” 再问也问不出什么了。 母妃就不得宠,这么点消息也是靠以前的经历连猜带蒙出来的。 徐慨点了点头。 顺嫔歪头看了看儿子,神情有些疲惫,双眼却亮得跟两盏灯笼似的。 “你不对劲儿。” 顺嫔笃定地下了结论。 徐慨一愣。 顺嫔笑起来,“你通常很少有情绪上脸的时候,如今你看上去...嗯...有些激动。” 激动吗? 徐慨克制住皱眉的冲动。 有什么好激动的? 若现在处理不好裴家的后续,他往后余生都不用激动了——斩杀当朝侯爵,焚烧朝中道观,砍杀侯府公子与仆从若干,就算他是皇子,同样不死也要脱层皮。 此事若运作得当。 裴家可一劳永逸。 裴家如今在金吾卫任要职的二房次子,还有那个与老太后有几分香火情的裴家太夫人,是运作这条路上最大的绊脚石。 那位太夫人倒好办。 若是女眷婚嫁,太后尚且有几分重量;如今圣人势重,既非武后当权,更非吕后当道,深闺女眷在朝堂正事上掀不了大风浪。 难办的是那个二房次子。 顺嫔见儿子的眉头又皱起来了,默契地和采萍对了个眼神,行吧,这才对劲儿了,这阎王一天不板着个脸皱着个眉头,那纯属是不对劲儿的... 徐慨在心里列了张长长的条子,他需要做什么、什么事情最紧急、什么事情需要提前铺路埋线...理清后,心里头渐渐有了成算,将上来的茶水一口喝尽,蹙了蹙眉,这茶喝起来有些许苦味,徐慨随口说道,“母妃若时不时想换换花样,可尝试将茉莉花晒干后泡水,加入新鲜的蜂蜜,喝起来既不甜腻,也不苦涩,夏日苦多,此花茶与这天气倒是得宜。” 说完便拱拱手,出了承乾宫。 留下顺嫔一个人瞠目结舌,隔了半晌,方开口问采萍,一张口有些结巴,“采...采萍...你听见刚刚那阎..哦不,老四说了啥吗?” 采萍也有点愣,看了看徐慨的背影,再看了看桌子上那个空茶盅,“刚..刚秦王殿下,在教您怎么煮茶喝...” 一向对吃食不在意的老四,竟也知道茉莉花茶放蜂蜜煮出来好喝了! 这不是撞鬼了是什么! 今儿个先问圣人的行踪,再是眼睛亮得跟见了肉的猪,最后还有心情点评一番桌上的茶饮... 顺嫔手放在四方桌上,一拍桌子,“本宫知道了!” 采萍侧耳倾听! 顺嫔高声道,“这厮是撞了鬼了!” 第一百三十三章 焖油野鸡上 徐慨出了承乾宫,去千秋宫看了看小九,抱着小九喝了盅玫瑰花露水,又哄着小九睡了午歇。 小九身边的宫人青环回禀着近日的情形,“...您搬出宫后,膳房的人越发怠慢,有几日送过来饭食全是凉的,油就这么凝在表面,每回都是奴用油灯一点一点烤暖再给九皇子吃。好歹还是曲贵妃见九皇子可怜,特意斥了膳房两句。三皇子,哦不,雍王殿下之后也来千秋宫看了看九皇子,这日子才好过一些。” 徐慨点了点头,回原先的屋子,坐在光秃秃的床板前,沉凝了许久。 看窗外,许是因夏天到了,院子里那颗芭蕉树向阳而生,翠绿秀美,蕉叶当窗碧脆似绢,玲珑如画,很可爱。 那颗芭蕉树旁,长了一棵小小的树,长在隐蔽暗处,枝叶在芭蕉的映衬下略显焦黄。 一个朝着向阳而生,一个偏安阴蔽之处... 一个生机勃发,叶子绿得如同澄澈的翡翠; 一个安静凋落,一场意料之外的风雨便可将它摧毁殆尽。 徐慨双手撑在膝盖上,紧紧抿了抿唇。 圣人就是阳光... 他们就是那些树... 向着阳光生长就可以生机勃发,繁茂枝叶,开花结果。 反之... 徐慨轻轻叹了一口气,看了眼沙漏,早朝已下,心中有了成算,站起身来,出了千秋宫,向太液池去。 顺嫔说得不错。 夏日炎热,太液池边凉快,冲淡了蒙蒙热意,整个人变得清醒了几分。 徐慨没有挑草木葱茏的阴蔽处站立,反而背着手面朝太液池,站在了太阳直晒处。 太液池水波粼粼,阳光直射而下,徐慨也不知站立了多久,回廊有浩浩荡荡一群人蜿蜒而来,为首的正是乾和殿大太监魏东来,见了徐慨,心头“啧”了一声——这素日板着脸冷着心肠的老四怎么今儿个也知道在太液池堵圣人了? 魏东来瞥了眼东边,今儿这太阳也没打西边升起呀! “奴请秦王殿下安!”魏东来心里头腹诽,面上带着抹谁见了都亲近的笑,侧身让了随后而来的圣人。 圣人是去年过的四十吧? 瞧上去正春风得意,鬓间的须发黢黑发亮,面容和煦亲切。 “哟,老四进宫了?” 徐慨抿了抿嘴唇,埋了头,一撩袍子,“噗通”一声跪了下去。 魏东来眼神一使,身后跟着的女使内监埋头散去,自个儿也跟着低头,眼观鼻鼻观心,只做分毫不见——开玩笑!秦王老四是宫里头怎样一个人?不苟言笑,也不懂变通。说好听点是端正公平,说得难听点便是不近人情,这同八面玲珑的三皇子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说白了,人嫡出尊贵的二皇子也并没有拿架子! 这样的人,当着奴才,跪了地。 多半,这话儿不是好话,这事儿不是易事。 圣人倒不惊讶,笑呵呵地,“你这是作甚?今儿个早上吏部给你告了假,朕觉着惊讶。你是个天塌下来都喜怒不形于色的人,小时候发着高热也要闹着去学堂,今儿怎么就告假了?身子骨不爽利?” 圣人说起小时候的事儿,徐慨眼神软了软,目光直勾勾地盯着地上,磕了个响头,“父皇,儿有罪!” 圣人手一抬,魏东来躬身搬了只蒙了凉席板子的杌凳。 “你说说,什么罪?”圣人既没开口让人唤起,语气也半分未变,听起来仍是乐呵呵的,让人听不出他的喜怒,“今儿个你没来上朝,勇毅侯府的左骁卫裴寺光、勇毅侯裴寺景也未上朝。前者报的是家中大事,后者报的是失踪。” 徐慨双手俯地。 阳光照在头顶上,汗水顺着额头留到面颊。 他能清晰听到自己的声音,“勇毅侯及其七子已死,尸身就在城外白石观,皆为儿子所杀。后者强掳良家女,企图行不轨,前者教子无方,纵容生事,言行无度,辱骂皇家颜面。儿子...”徐慨语气很平缓,如同陈述着旁人杂事,“儿子,皆一刀毙命。后又查,白石观为京中勋贵世家行苟且之事大开方便之门,挂羊头卖狗肉,以道家清净为幌子,实则内里污垢连天,儿子一怒之下便烧了白石观。” 徐慨从袖中掏出一本厚厚的账册,双手捧过头顶,“这是白石观近年来与勋贵豪门私相授受的账册。” 魏东来迈步接过。 一下子寂静了下来。 什么时候也没有。 徐慨不敢抬头。 他对这个父亲知之甚少。 也不如两个哥哥讨他喜欢。 他从小便不亲近父亲,一来是千秋宫嬷嬷的教导,君重于父,子轻于臣,他与圣人虽是父子,却更是君臣,不可仗着血缘有半分僭越,二来是两个哥哥占据了父亲所有的视线和关注,他性子冷淡,不屑于亦不善于做此事、出此言。 儿子与父亲,渐渐就淡了。 他不知,今日之举,是福是祸。 可他知,无论是君是臣,他都不应有所瞒骗。 徐慨跪得笔直,面色半分未动。 隔了许久,方听见圣人几声舒朗的笑。 “原以为是甚大事。”圣人笑了笑。 魏东来顺势将徐慨扶了起来。 徐慨撩袍站定,低着头,既不以圣人的笑而释怀,也不以琢磨不透圣人的态度而忐忑。 圣人看了看他,笑着让魏东来再搬一个杌凳,“坐吧。在太液池边站久了吧?朕看你额头上、背上全是汗。”圣人随手将那本账册丢到一边,笑容敛了敛,“杀了就杀了,人死了也复不了生。裴家这些时日,确是太狂妄了些——靖康翁主都哭到太妃跟前,裴家那老太太还敢放出狠话...”圣人微顿了顿,语气里带了点嘲意,“靖康翁主是老太妃的外孙女,身上流着徐家人的血!裴家竟也敢压着头欺负!今儿个不死,明儿个也有人给他收尸。” 这是徐慨第一次听见圣人明确地对臣子有点评。 徐慨不置一词。 他也没立场置词。 圣人没有问他话,他也不能随口搭腔——这就是君臣之道。 第一百三十五章 油焖野鸡中 圣人不说话了。 徐慨也不说话了。 魏东来心里头有些好奇,非常抬起头来看看——这位冷面冷肠的主子爷究竟是怎么想的? 和皇帝单独说话的机会,纵使是皇子凤孙,也是少之又少! 老二老三那两个,一个说话条条是道,一个行为撒娇卖痴,更别提几位公主,恨不得琴棋书画、歌舞评弹全都在皇帝跟前日日来上一遍,生怕皇帝把自个儿忘了... 这位爷是个奇的。 圣人不说话,他也不说话。 他是指望着圣人给他找台阶、寻路子? 圣人话儿说完,再看向第四子,想了想,手上虚抬,“你说说吧,当时斩杀裴家父子时,有想过后路吗?裴家再坏再失势,也是丹书铁券之家,也有个在金吾卫领正二品高官的二房叔叔。做人,不可冲动行事...” 圣人话停了停。 嗯。 这话是他没说好。 说谁冲动,也没法儿说老四冲动。 老四自小便泰山崩于眼前不形于色,说话做事都极有章程,话少人正,颇有君子之风。 圣人话头一转,“事情做了,总要有善后。你且说说,你的善后之法是什么?” 魏东来心头一个咯噔。 这是...圣人在教子? 还是教老四? 徐慨垂首挺立,迟疑半刻后,方抬起头来,看向皇帝,“儿早上想过三步善后之法。” 圣人点点头,做了个“请”的手势。 “一步,擒贼先擒王,率先攻讦金吾卫左骁卫裴寺光,裴家现以裴寺光风头最盛,裴七郎胆敢行事荒唐,也是因有裴寺光在前的缘故。若裴寺光自顾不暇,自然无法顾及大哥与侄儿的音信。” “二步,扰乱视听,白石观本就为糜烂荒谬之地,裴家父子在白石观遇害,全然可以将此事丑化后广而告之,视线一旦转移,他们究竟是怎么死的,因何而死,自然也不甚重要了。” “三步,祸水东引,白石观旁边的思觉山上,常有流寇匪类,若将此事扣在匪类身上,朝堂便可名正言顺派裴寺光出兵剿匪,裴家顺理成章大仇得报,而儿子自可安然居于幕后,既可不与裴家交恶,又可将这桩血案蒙混过关。” 徐慨一言一语,说得毫无波澜。 圣人看向他,自己这个常常被忽视的老四,什么时候长成了这样一个心有成算的少年? “那你缘何,不这样做?” 圣人笑了笑,语气里有几分戏谑,“朕听说你和英国公的张三郎近日走得近,张三郎的岳丈便是尚御史。有这层关系在,你第一步是走得的。第一步走下来了,第二、三步也就好走了。” 徐慨抬了抬下颌,喉头微动,撩了袍子再次跪下,实实在在磕了三个响头。 “因儿子是儿子,您是父亲。”徐慨埋着头,声音很沉,“儿子在外闯了祸,打了架,理应回家告诉父亲,是打是罚,儿子任凭家法处置。” 圣人背往后靠了靠,眼神有了些许动容。 魏东来再次克制住了抬头的冲动,在心里扇了自己一耳光。 都是入宫三四十年的老人了! 这点子规矩都守不住!? 主子说话,有抬头的份儿吗! 徐慨头没抬起来,额头紧紧贴着地面,手伏在耳边。 隔了许久才听见圣人的声音。 “算你有成算。”圣人声音里没有戏谑的笑意,“这件事,你不用管了。” 徐慨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向圣人。 圣人一眼看到了儿子眼中的灼热,终是笑了笑,“如你所说,儿子在外打了架,该是老子去善后。市井里也没有,儿子打架,老子缩一边的道理?更何况,天家!” 徐慨有些想笑。 可他不知道该如何在圣人跟前笑。 他从来没在圣人跟前笑过。 从来都是圣人问一句,他答一句,答得不好不坏、不咸不淡,反正不能比两个哥哥答得更好——否则,当初还是承乾宫主位的龚皇后便会伺机寻他母妃的岔子。 圣人拍了拍膝头,扶在魏东来手背上起了身,挥了挥手,“去吧去吧!看你眼下乌青乌青的,让顺嫔给你熬盅鸡汤补补。年纪轻轻的,要知道照料好自己。都是出宫开府的人了,再过些日子...” 圣人话头一断,没继续说下去,转了话锋,“往后遇事休得冲动!裴家到底是肱骨簪缨之家,兴旺了百年,是跟着太祖皇帝打江山的功臣。若是得善了自是好,若是不得善了,论你是皇子皇孙,也惹得一身骚!回府上去闭门思过十日!吏部就暂时不去了,朕让魏东来给你销假。” 徐慨闷声闷气,“是!” 圣人渐行渐远。 待看不到圣人背影后,徐慨才起了身。 说闭门思过,便是禁足。 徐慨长这么大,还未曾被禁足过,如今被禁在秦王府,倒是好好看了几本书——都是小肃找的,其中一本《醒世迷梦录》倒有几分趣意,是讲山川锦绣风光的册子,人化作蝶游遍九州,怪诞离奇却也生动具体。 虽不是他的喜好,想来她应该挺喜欢这样的书? 徐慨转头看窗外,召了小肃把《醒世迷梦录》给“时鲜”送去,“...先告诉贺掌柜,裴家一事是如何善了的,再将这本书给她,不说是我给的,只说你在路上看见这本书,送去给贺掌柜压压惊。” 小肃:... 他大字儿都不识两个。 他看见个屁啊... 心里骂骂咧咧,面上恭恭敬敬——出来混的,谁不是为了口饭吃呢? 心里骂骂咧咧,面上恭恭敬敬——出来混的,谁不是为了口饭吃呢? “时鲜”关了好些天了,连晌午的茶饮都没开,冯夫人是相熟的,在街坊邻居帮着含钏解释了——老板娘过了风寒,擅做北疆菜的拉提小师傅也在养病,还托关系请了太医院的大夫来瞧病,实在是不敢开门营业。 如今小肃推开“时鲜”的大门,绕过影壁,却闻到了一股浓郁的香气。 卧病在床的拉提小师傅和过了风寒的老板娘齐整整地坐在一起,一人手里端着一盅香喷喷的汤,拉提一只手被白布牢牢包裹住,老板娘脖子上被纱布死死缠住,两个人都是一副死里逃生的模样—— 小肃砸吧了嘴,有些无言。 您都残废了! 还想着吃呢?! 第135章 油焖野鸡下 “时鲜”厅堂内,四周的窗棂大大打开,风从东向西,再从西向东鱼贯而入又依次而出。 拉提单手捧着油焖野鸡,砸吧砸吧嘴,吃得老香了,另一只紧紧缠着纱布的手,随意放在桌上。 含钏笑看拉提,也挺开心的。 这可是拉提坐起来吃的第一顿饭! 先前他躺在床上,含钏也脖子、脸上、手上都是伤,没法儿做饭,小双儿做饭的手艺... 算了,别提了。 开食肆的人嘴最叼,不能说难以下咽吧,至少和“刚能入口”沾不上任何边儿。 钟嬷嬷做饭倒还好,到底在掖庭浸染大半辈子的老嬷嬷了,可食肆灶台高,锅重又大,钟嬷嬷佝着腰拿锅铲,含钏看着心惊胆战的。 最后,还是白四喜每日下了值过来做饭,想着一屋子的老弱病残,便汤粥羹碟换着法儿的做来吃。 含钏喝粥至少还能就咸菜,太医明令禁止拉提吃辛辣刺激之物,故而拉提每日就喝喝白粥,吞吞口水,虽不会说话,看向含钏的眼神却颇有些湿漉漉的——小双儿遭不住,扯着含钏衣袖,“...就给他吃些肉吧?” 含钏问了太医,拉提后背那道伤虽还未彻底愈合,却也长势良好,可以吃吃油荤了。 难办的是拉提的手。 被左手掌心被割断了筋,只能等待手掌慢慢复原。 若是能复原当然最好,也要做好一辈子左手都不能弯曲、无法使劲儿的准备。 含钏有些难过。 拉提倒是无所谓,眼神澄澈地挥了挥右手,意思是自个儿右手还能动! 含钏更难过了,常常是笑着面对拉提,刚一出屋子,眼泪便簌簌往下落。 这傻孩子,厨子的手,比厨子的眼睛还重要啊... 含钏便下定决心给拉提补补,不是还有一大半的机会能好吗! 正巧,贾老板听闻含钏和拉提双双病倒的消息,拎着一只五彩斑斓的野鸡上门探病。 五彩斑斓的野鸡,在小双儿辣手摧花下,变成了光秃秃的鸡肉。 含钏请太医看了,手腕上的伤结痂了,脸上的淤青也消散得差不多了,只有脖子上的那道伤痕还没彻底愈合。 脖子上的伤,不耽误做饭嘛。 含钏撂了袖子,终于亲自下厨整了顿好的——网油焖野鸡。 野鸡除去内脏,青红酒、盐、香茅草、油倒入鸡腹中,放在宽宽大大的瓷碗里放入井中腌制。网油是猪腹部的膜油脂,带有猪肉独特的油脂香气,用温水洗净,再用冷水漂清摊平晾干。野鸡肉冷水下锅蒸熟后,鸡肚朝上放置在网油中部,再在鸡肚的上面整齐摆放冬菇、南旬片随即用网油包起,放入瓷钵里,加入熬好的鸡汤,再放入葱结、姜片和剩余的料酒、盐,用桑皮纸封口,上笼蒸两个时辰,取出葱姜即可。 含钏把一整只野鸡分作两半,拉提一半,钟嬷嬷、小双儿还有她自己一半。 钟嬷嬷和小双儿不吃,直说野鸡肉柴得很,吃进嘴塞牙,便跟有人在后面追似的,话都还没说完,拽着竹篮子就往出跑! 一只野鸡,也不是啥吃了这只就没了的稀罕货,还值得让来让去的! 含钏笑起来,笑着笑着眼眶便有些热。 拉提吃得香香甜甜的,含钏笑着斯斯文文咬了一口,再喝了口汤。 嗯,还不错。 野鸡被炖得酥香脱骨,汤清澈见底,香味浓郁。网油一早便不见了踪影,化在了汤里,只留下了猪肉独有的油脂香气。 含钏眯了眯眼,连日来已经逐渐消退的烦闷被这最后一击彻底击溃! 所有浊气都尽数排解。 所有不安都被温柔抚慰。 只留下来自食物的香气与饱足。 身后有“窸窸窣窣”的声音。 含钏转了转头,却见回廊里立这个人,看上去似乎进也不是,退也不是,颇有些进退两难的样子。 是小肃。 含钏起了身,眼神再瞥了瞥,还好,身后没跟着那头阎王。 “您今儿个怎么来了?”含钏招呼小肃坐,“您家主子爷是想吃点啥吗?” 小肃摆了摆手,恭恭敬敬道,“担不起这一声‘您’,唤奴小肃即可。” 听说起自家主子爷,从怀中掏了本刚刚特意贴了层掐金丝封壳的《醒事迷梦录》,“您许是不知道,前些时日咱们爷被...”小肃指了指天,“那位罚了禁足,这几日全都窝在府里呢!昨儿个,咱主子爷在书房里寻到本书,觉着您一定爱看,便特意让奴给掌柜的送来,您瞧瞧看,若是爱看,咱府上还多着呢,时时刻刻给您寻。” 咳咳。 有时候吧。 不是非得主子说啥,就是啥的。 主子虽然不会错,但术业有专攻,姑娘家的心思,主子爷一定摸不到——若是能摸到,也不至于这么久了,连姑娘的小字都未曾问到? 小肃自豪起来,别看他是个太监,往前在千秋宫,他是同上下下下的女使最合得来的一个呢! 含钏看着那本精精巧巧包好的书,抿了抿唇。 所以她到底是一直都喜欢这本书,还是因为徐慨觉得她会喜欢这本书? 含钏将书收下来了,问起徐慨禁足一事,“怎么禁足了?是圣人知道了吗?” 又觉得不对。 若是圣人知道了,又怎么会只罚禁足了事? 小肃笑了笑,“天家父子的事儿,小的们不太清楚的。只是咱们家爷在吏部的差事被免了,又被禁足在府邸里,说是要让爷面壁反思。” “这些时日,主子爷挺苦闷的,日日闲散无事做,家中的厨娘也是个不懂事的——这样热的天,日日炖烫羹汤、拿茱萸酱拌菜,要不就是干炒清蒸,本就热,如今看那一桌子的菜,主子爷当真是筷子都冻得很少,人眼看着瘦了一大圈。” 含钏有些内疚。 徐慨本就不受宠。 如今闯了祸事,便更加爹不疼娘不爱了吧? 连差事都被撸光了,徐慨多么骄傲一个人呀... “不吃饭也不行呀!”含钏蹙了蹙眉,“要不再去官牙找找看?或是去内务府每日问一问、催一催。内务府管事的吃硬不吃软,牵着不走,打着倒退,您若是态度强硬些,内务府也不会不管。” 小肃点点头,“这倒是的,只是立马找,着实不好找合适的人选。” 含钏想了想,“要不这样吧。你们先找,慢慢找不着急。” 到底是因为她,才会被圣人责罚。 人还是要懂得报恩。 含钏终是抿嘴笑了笑,“这几日,如若秦王要用膳,您便过来端菜。” 第136章 翡翠烧卖 (在文前特此声明,小肃公公认字,前文已做了修正!之前是我写嗨掉了。占用的字数,本章会补回来,摸摸大。)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小肃极力克制住了笑开花的冲动,拱手让了让,努力让自己语气平淡,“那自是再好不过了,您这些时日还未开张,咱就按往日价格的两倍来算账,您看可好?” 钱不钱的,倒是无所谓。 重要的是,能有点进项——说实在话,含钏还真没过过坐吃山空的日子,这几日食肆不开张、档口不开窗,一文钱的进账都没有,拉提的医药费算上塞给太医的好处和一幅古画儿、几张嘴的吃喝嚼用、交给京兆尹按月收的赋税和营运费用...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竟有四十来两之多! 当然,那副前朝的古画,撑起了三十两。 含钏抿嘴笑了笑,“您若有心,咱们便收了算作秦王殿下日后的费用,绝不多收。” 小肃笑眯眯的,眼睛落到了桌上的油焖野鸡上。 拉提略显警惕地将自己的那半只野鸡拉到身边。 含钏转身将灶屋里另一只鸡腿和鸡胸肉切出来后浇上汤汁,择了青菜,清炒了蒜蓉菜心,再拿瓷盅舀了两勺一早给拉提炖上补身体的甲鱼汤,挨个儿装进小红木雕花食盒里,拎了出去递给小肃,略带抱歉,“今儿个您来得突然,没咋准备,都是些家常菜,想着府上蒸了米饭的,便没放主食。” 含钏想了想,又进灶屋,单独包了四个糯米烧卖给小肃,“您尝尝看吧。” 为啥宫里的丫鬟们都喜欢到膳房跑腿? 因为来膳房,有好东西吃! 小肃刚出食肆,看了看四下无人,便揪了一只糯米烧卖出来吃。 啧啧啧。 不得了。 糯米绵软,油润异常,香肥可口! 面皮儿里包裹着的肉丁、虾干、藕丁各司其职,肉丁负责香,虾干负责鲜,藕丁负责脆,在软软绵绵的糯米黏合下,三种口感与味道在口中爆裂开来。 真的好吃。 一个简简单单的烧卖都好吃。 小肃不禁期待起,自家主子爷搞定“时鲜”老板娘的那一天了! 回了秦王府,小肃拎着食盒,如同凯旋而归的英雄。 徐慨见小肃低眉顺目地拎着个东西等在门口,虽仪态与神色和往日无常,可仍能清晰感受到小肃的得意洋洋。 得意个甚? 不就是去送了本书吗? 得意什么? 在主子跟前,行事无比稳重自持,怎可有明显的情绪起伏? 徐慨手上的书一歪,书脊轻轻敲在窗沿旁,唤了声,“小肃”。 小肃喜气洋洋地进了里屋。 徐慨眯着眼看了看小肃手里的东西。 一个食盒。 一个做工精良的雕刻五子登科的食盒。 去了趟“时鲜”,拿了个食盒回来。 徐慨将训诫的话暂且往后挪了挪,书一指,“这是什么?” 小肃赶忙将食盒放在桌上打开,一样菜接着一样菜拿了出来,待摆放完后,昂了昂下颌,“...是贺掌柜亲手做、亲手装、亲手配的午膳!油焖野鸡、蒜蓉菜心、枸杞甲鱼汤...”说着甲鱼汤,心里想着烧卖,咽了咽口水,“贺掌柜的说了,夏日苦多,咱们府邸是刚建的,厨子厨娘都是新拨下来的,不是咱用惯的,怕您吃不惯,夏日清减,这才说往后呀,若咱们府上有需要,您的膳食都可在‘时鲜’提出来。” 含钏,是怕他因裴七郎一事,被责罚后,心中苦闷吧? 徐慨闷头笑了笑。 礼尚往来,一本书换一顿饭,是他赚了。 徐慨余光扫了眼小肃,清了清喉咙,点点头算是知道此事,紧跟着便发问,“前头,如何?” 这个前头,自然是指前朝。 他如今不上朝、不读书、甚至连在吏部的差事都免了,要想知道圣人对裴家的处理,只能靠人去打听——说一千道一万,还是势弱,若是势头强劲,不用他派人出去打听,旁人也会想着法儿地把消息传到他耳朵里来。 徐慨面色沉了沉。 小肃看着,脸上的喜气立时散去,躬了身,“前头御史弹劾了勇毅侯府裴寺光,弹劾其卖官贪墨,名册账本皆有,如今左骁领自顾不暇。”顿了顿,给主子爷过脑的时间,再进入下一个话题,“前日,裴七郎和勇毅侯的尸首在白石观被发现,均烧得面目全非,靠裴七郎腰间还未烧透的玉佩,裴老太太将这两具无名尸认了出来,当场哭得不省人事,宫中老太后还赏下了两株成色不错的人参。” 徐慨点点头。 这是圣人出的手了。 裴七郎头首分离,圣人索性李代桃僵,把玉佩挂在另外一个被烧得面目全非的随从身上——匪类可不会特意将一个贵公子的头颅砍下来,再放火烧山。 小肃接着说道,“昨日,京城金吾卫在白石观旁发现了青帮寨土匪的行迹,如今裴寺光已请命追击,放出话来,誓要还枉死的哥侄一个公道。” 徐慨指腹摩挲书梁,面无表情地沉凝许久。 这个裴寺光,太懂事了,城府也太深了。 难道他真的没有怀疑过,哥哥侄儿是否真的为匪类所杀吗? 真的没有怀疑过弹劾之后便是噩耗,世事怎会如此凑巧吗? 朝堂说有匪类出没,裴寺光甚至未曾抓获审问,便将杀害兄侄的罪名扣在了青帮寨头上...好像在告诉圣人,您说什么便是什么,自己听话地绝不追究,更不多思多想。 如此一来,弹劾之事,必定不了了之。 甚至,裴寺光将因长房无男丁,承接勇毅侯府,成为新一任勇毅侯。 是个聪明人。 也是个狠人。 就看他是否能按压得住爱子心切、迫切地想为长子讨回公道的裴老夫人了。 如若按下了裴老夫人的怀疑与复仇,他才将新一任勇毅侯的位置坐稳了。 徐慨脑子过了许多思绪,鼻尖萦绕的饭菜香似乎愈渐浓稠,徐慨手一挥,“行吧,去领赏。这事儿干得不错。” 哪个事儿? 是打听裴家的事儿? 还是去“时鲜”绕了伙食回来的事儿? 小肃想问,但再给他八百个胆子,他也不敢张口问。 算了。 有些事儿吧,就不用拆穿了。 今儿个,他又得赏钱又吃烧卖,已是很美好的一天了呢! 第137章 山楂红糖冰粉上 含钏说到做到,每日下厨给拉提和食肆做吃食时,会额外预留一份放到食盒里,或是让小双儿,或是让崔二带到秦王府去。 崔二原先不敢去,刚挺直的脊背被秦王府的名头一吓唬,又弯下了,抠着衣角结结巴巴,“不是不去...是不敢去...” 眯着个眼觑含钏的脸色,见老板娘脸色如常,便试探着大着胆子,“那可是王爷!是圣人的亲儿子!若是我哪里做得不好,岂不是喊打喊杀...” 含钏把手里的铁锅放了放,看向崔二。 小伙子在“时鲜”这么二十来天,竟肉眼可见地长好了些,不说别的,面色都红润了不少。 可见,日子过得是舒心的。 挺好的,在“时鲜”就求一个舒心。 “你先说说,你觉得圣人、王公都是什么样的人?”含钏笑起来,“是不是吹胡子瞪眼,长得就跟庙宇里那些个怒目金刚似的?” 崔二见过那位秦王爷,眉清目秀、面白唇红,端的是一副俊秀漂亮的好面孔。 崔二摇摇头。 这不就得了? 含钏重新拿起铁锅,却见崔二磨磨蹭蹭还在旁边扭捏,想了想,“那你想想哈,你觉着这些个王公贵族可怖可怕,你不去,就是小双儿去,那你岂不是将小双儿往火坑里推?” 崔二一下子脊背挺起来,蹙着眉头想。 是这个道理呀! 他不去,就是别人去犯险,还是个小姑娘去犯险... 那也太不仗义了! 崔二抿着嘴巴想了半晌,一跺脚一咬牙,“行吧!我去!” 含钏展颜笑起来。 这孩子挺好的。 胆子小却仗义,思虑多却听话。 和崔氏虽是远房姑侄,到底没习得崔氏那么个缩头缩尾又贪婪怕事的秉性。 含钏笑着同崔二玩笑,“从前呀,有个故事,说的是两个农夫畅想圣人的生活。一个说:‘我想圣人肯定天天吃白面馍吃到饱!’另一个说:‘不止不止,我想皇帝肯定下地都用的金锄头!’” 崔二一下子笑出声。 含钏也笑,学着白爷爷的样子拍了拍他的后脑勺,“纵然有脾性不好的食客,你家掌柜的必定也不会叫你们去招待、送东西,必得将你们护得周全。” 崔二想了想,重重点了点头。 不说别的,就看拉提拼死护着掌柜的,掌柜的不惜一切代价给拉提看病这份情,就能断定这地儿是个好的。 至少比鼎盛居好多了。 他在那处帮工的时候,正巧遇上掌勺家的孙儿患重疾,急需银两瞧病,掌勺的给老板说预支往后五年的工钱先撑着,老板却不干... 崔二端着食盒,埋着头往外出,脑子里想着这些事情,脚下却越走越快——得好好做事,否则都对不起老板娘的为人。 含钏看了看窗外,正值夏日,东南角的柿子树蓬勃生长,枝叶繁茂如盖顶绿伞,抿嘴笑了笑,日子只会越过越好的。 过了两日,含钏脖子上的伤痕渐渐淡了下去,脸上的淤青也慢慢消退下来,拉提左手还是不能使大劲儿,但好歹能捏住东西了。 拉提捏住小茶杯的时候,满屋子都是小双儿的欢呼。 钟嬷嬷一边擦眼角,一边点头,“年轻人恢复得快,今儿能捏住茶杯,明儿个就能握住刀把,咱不着急,总有彻底好转的那天。” 拉提不会说话,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含钏鼻头酸酸的,摸了摸拉提脑门,摸了一手的汗,再抬头看看天,六月初的天气,火辣辣的太阳直射下来,闷得屋子里热乎乎的,像个上了火的蒸笼。 含钏想了想,转头让双儿去东郊集市,“...买点冰回来吧,夜里睡觉给你们屋子都摆上。 北京城冬夏都不好过,冬天若勤快点,多备些柴火,好歹还能升上火炕暖和,夏天那可真是没钱就没法子凉快了。 往前在宫里头,有个专门的冰窖藏冰,非宠妃不得用,除却曲贵妃和龚皇后的宫中日日不缺,便是淑妃宫里也是有定制的,用完就没了。 宫中尚且如此,甭提民间。 前朝,官家在城东建了冰井台,深挖洞,广积冰,专供宫中,后来又建了冰窖巷,同官盐一样对外贩卖,只是这价格.. 咳咳,一度到了等同金壁的地步。 也有家底殷实的人家,在自己家里挖洞藏冰。 冰,这玩意儿,在夏天就跟虫草人参似的,是稀罕货。 双儿听要去买冰,有些犹豫,“...有些贵呢...” 含钏眼睛也没抬,“怕啥?人在还赚不到银子吗?人舒服了,才能好好做事好好活着。” 说着给了双儿一兜子银子,约莫五十来两。 想了想又让双儿去官牙找周匠人,在后院挨着井挖了个地窖,不算大胜在深,刚好放入五十两银子买的冰存着。 含钏佝着腰看了看地窖的冰,心里有了成算。 晚上,小肃来取餐时,含钏笑着让他等等,隔了一会儿从地窖端出一个小瓷碗,单独放在食盒里,笑着嘱托小肃,“如今这天儿越发热了,您让你家主子爷先吃这个,隔一会儿再吃饭,胃口兴许能好些。” 小肃“哎哟”一声,“让您费心了!小的必定一字一句都传达到!” 传达到什么呀…… 含钏有些摸不清头脑。 这不是店里关着门,张三郎这些时日又在忙定亲的事儿,找不到人试菜吗? 这有啥好传达的? 含钏愣了愣,眼看着小肃兴高采烈地拎着食盒走了。 小肃拎着食盒回去,东苑书房前守着的小丫头素玉见着是他,回头看了眼屋子,低声说道,“...小肃公公,刚前门的进来了一趟,王爷如今闷着呢...您注意着些。” 小肃转了转眼珠子,递了根小玉簪子过去。 素玉抿嘴笑笑,袖兜子一敛,把门帘子轻轻扯了一条道。 小肃一进去,见徐慨面向窗坐着,扫了眼桌面,叠着几折纸折子,正如素玉所说,气氛有些闷。 “爷...”小肃弓身唤道,“今儿个的饭从胡同尾巴送回来了,贺掌柜的亲手端了碗新制的,说这些日子天气热,还请您开开胃。” 第138章 红糖山楂冰粉下 小肃说着便先打开了那只单独装着的食盒。 里面还冒着凉气儿。 放了三个碗。 两个碗里盛着冰,一个碗里盛着深褐色的汤汁,里面浮着晶莹剔透、弹弹滑滑的冰粉、熟芝麻、山楂碎、醪糟。 小肃笑起来,“原是红糖冰粉呀,怪不得贺掌柜的说,请您在用膳之前喝一碗,是为了您解暑去凉有胃口呢!” 小肃埋着头一边说一边恭敬地将冰粉端出来,余光瞥见桌上的纸折子重了几叠,最上头那本摊开来,上面有密密麻麻的徐慨作下的注解,最上头有三个大字“勇毅侯”,小肃将目光迅速收回——看是为了了解主子爷近日的动态,免得不知何时触了霉头;不看是为了保命,主子想让你知道什么,你就知道什么,不想让你知道的,就算猜到了也最好一个字儿也别漏了风儿! 冰粉弹滑可爱,散发着凉凉的冰气。 照徐慨的习惯,他既不食过热,亦不食过凉的食物,可看这碗小小的冰粉,却总觉得很可爱,徐慨不自觉地笑了笑,将纸折子往外推了推,给这碗冰粉腾出空挡,随口问道,“‘时鲜’如今卖冰饮了吗?如今冰窖巷的冰索几钱卖?” 小肃笑着给徐慨递了一只银勺,“‘时鲜’还未开门营业呢!今儿个这碗冰粉许是今年夏天贺掌柜做的头一份——食肆门口堆着泥沙,估摸着是前些日子才做的冰窖...” 徐慨手里拿着银勺,怔愣了愣,随即弯唇不加掩饰地笑起来。 往日是张三郎吃第一份菜,如今变成了他吃第一份... 挺好的。 小肃一边说着,一边小觑自家主子的神色,“奴听说,冰窖巷的冰卖得可贵了,若是要将小冰窖装满,没个百八十两银子,应当是不成的——贺掌柜的必定是割了肉。” 徐慨拿勺子舀了一满勺入口,凉津津又甜丝丝,冰粉入口即化,山楂酸甜可口,加上冰镇后的凉意,着实解暑。 徐慨满足地在心里一声喟叹。 因勇毅侯老太夫人而产生的闷气均烟消云散——现任勇毅侯裴寺光没按压住自家老太太,老太太不信是匪类犯的事,日日递帖子入宫寻老太后哭诉要求个真相,要交出凶手。老太后被磨得没办法,称了病拒不见客,裴太夫人便穿着诰命常服跪到了皇城门口,说是要死谏。 死谏。 饶是圣人,也未曾料到,更不愿见到裴家死谏。 总要将裴家连消带打地摁下去,这件事才算完。 否则就算有圣人兜底,他逃跑得也十分狼狈——他可以对圣人说出真相顺道示弱,却不能给圣人留下他狼狈逃窜的印象。 徐慨心里过了事,耳边小肃的话絮絮叨叨的,说了些什么,他也没咋听进去,就听了一耳朵“卖得贵”“割了肉”。 顺着转了思路。 那可不成。 小姑娘须有银钱傍身。 若是为了买冰、凿冰窖,把家底儿都掏空了,岂不危险? 徐慨点了点头,手一挥,“给食肆送一百两银子去,就说将今年下半年的饭菜都包了,算是给贺掌柜的辛苦钱。” 小肃忙笑盈盈地跪地叩谢。 徐慨称奇,“给食肆的,也不是给你的,你跪地谢恩作甚?” 小肃恭敬笑道,“您有所不知,往日奴过去提膳,每每食肆有甚好吃的,贺掌柜的总会为奴留上一份,上回是醪糟水,这回是芙蓉糕,奴虽知道这是贺掌柜看在您面儿上赏的,可吃人嘴软拿人手短,总这样吃也不叫个事儿!”小肃语气高兴起来,“如今可就不一样了!奴是拿着大笔银子去的!这银子虽是您出的,却是奴送过去的,就这面儿情也够吃几顿小点心了!” 徐慨笑起来。 道理是这个道理,官场上也是这个道理。 得了钱,领了好处,牵线的那人也必定能落点好东西。 徐慨怔了怔。 勇毅侯府这件事一出,得了好处的人是谁? 是和瘸子裴七郎有婚约的靖康翁主岳家——放出狠话的裴家出了两条人命,不用嫁给瘸子裴七,被裴家摁住欺负的岳家岂不是扬眉吐气了? 徐慨摩挲了下巴,三两口将冰粉喝完,招了人过来招待两句。 没几天,北京城里又开始重提当日传言——“纵是裴七郎死了,岳家的姑娘也得嫁进来守望门寡!” 岳家高兴没几天,就被气得升了天。 欺人太甚! 欺人太甚! 人不明不白地死了,竟也能如此嚣张! 岳家虽日渐势弱,却到底被激出几分背水一战的气性,雪花儿一般的折子飞上御案,百年世家如何没有几分阴私?竟被岳家刨出了先勇毅侯裴寺景除了裴七郎,在市井里,还与一个从良的官妓育有一名七八岁的小男孩,照大魏律法,若裴寺景尚有男嗣,那侯爵的位子就轮不到裴寺光来坐。 这就尴尬了。 偏偏那孩子是裴寺景外室生的... 偏偏那外室还是个官妓... 那这位子到底该谁做? 裴寺光或许不在乎爵位,可放任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子坐上勇毅侯的位子,放任一个官妓成为现任勇毅侯的亲娘...裴家丢不起这个人啊! 那头满京城都等着看裴家的笑话,这头含钏拿着小肃拿过来的一百两“卖身钱”,哦不,“卖菜钱”拓了冰室,买了冰,悄悄地率先开了“时甜”的档口,推出了许多提前在冰窖里冻过的单品。 比如送去给徐慨试菜的红糖山楂冰粉, 比如醪糟冰粉。 比如... 天气如此炎热,沁人心脾的冰品倒是头一份卖座的好东西。 别的食肆可没如此大的手笔,自己凿一间冰室来,有能力挥洒这么大手笔的大食肆却对“时鲜”开凿冰室推出清凉茶饮嗤之以鼻——有这钱,还不如多进几头绝好的鲍鱼干燕窝撑食肆的场面! 冰这东西,吃了就忘了! 绝佳上品的食材,才是能流传好几代人的! 这观点吧,也不能说谁对谁错,都有道理,只是照“时甜”的火爆程度,似乎含钏的想法更讨人喜欢。 众多食客里,下午茶饮迎来了一位久违的意料之外的客人。 含钏为那姑娘上了菜单子,笑道,“岳姑娘久日不见,近来可安好?” 第139章 手打牛肉丸 说实在话,再次在食肆见到岳七娘,含钏还是蛮意外的。 嗯...毕竟上次岳七娘在这儿闹得着实不算愉快。 含钏怜惜岳七娘没脑子,被裴家推出来挡风波,可这怜惜归怜惜...老岳家的姑娘脾气忒爆了些,可不太敢深交。 岳七娘穿了身深靛青的长衫,未施粉黛,比起先头过来的样子,显得小了两三岁,看含钏低眉顺目地站在身侧,再看看手里的菜谱子,随口点了份点心,“来一份珍珠丸子。”又见隔壁几桌都放着小盅小盅的汤,便问含钏,“那是何物?” 含钏笑了笑,“是这几日特推的冰镇时令茶饮,冰粉,有醪糟的,有山楂片的,也有葡萄干的,看您爱吃什么口味?” 岳七娘有些诧异,“您这处还有冰镇的茶饮?” 这可真是稀罕物了。 留仙居都不定能有。 含钏颇为骄傲地点头,“也有冰镇的酸梅汁,看您的喜好吧。” 岳七娘又加了一份葡萄干的冰粉,含钏还搭了块米浆子鸡蛋糕送上来。 岳七娘一口冰粉,一口珍珠丸子,一口鸡蛋糕,吃得渐渐高兴起来。 小双儿警惕地一边抹桌子,一边盯着岳七娘,含钏不赞同地拍了拍小丫头的手背,“来者是客,你这样,人家还如何自在地吃食?” 小双儿瘪瘪嘴。 上回来,闹得个鸡飞狗跳的。 那裴家惹下的孽,凭啥沾了自家掌柜的一身腥? 这回来——还是在裴老七死了这节骨眼上来,还不知道这姑娘要干啥呢! 不得盯紧点!? 还有! 拉提的手还没好全呢! 全赖这些不知人间疾苦的少爷小姐! 小双儿颇为不爽气,碍着自家掌柜的情面,抹布往肩上一搭,没看岳七娘了,高傲得像只赢了的斗鸡,目不斜视地往外走去。 含钏笑着摇摇头,也没管岳七,自个儿招呼其他客人去了。 待食客都走得差不多了,岳七还没离开的意思,支着胳膊,有一搭无一搭地舀着剩下的红糖水,见含钏过来了,迟疑片刻后,终是咬了咬唇,开口唤道,“掌柜的...” 含钏停了步子。 岳七埋下眼睑,再抬头时,小姑娘眼神湿漉漉的,“...我那定了亲的夫君死了...”语气略略低沉,“说实在话,我这心里挺欢喜的。那裴七郎文不成武不就,靠着他那在金吾卫当差的叔叔,很是惹了些祸事,伯母每每劝我,男人哪有不惹祸的,要把丈夫当做儿子看待,一边哄一边教,一边给棒子一边给糖,熬过前三十年,总有出头的时候...” 嗯。 这种劝法,确实很“伯母”。 当真心疼女儿的母亲,可不会这么劝。 谁会劝自家女儿熬三十年!? 熬过三十年,人也老了,心气儿也没了,那可不叫出头,那叫认命了。 含钏看岳七的样子,心下叹了口气,到底弯腰坐在了她身边儿听她说说话。 岳七低着头,“后来伯母又来劝我,要我嫁进去。据说裴家那位太夫人非得让我嫁进门守望门寡,说是若我嫁进去,往后就是裴家的恩人,到时让我在裴家子侄里挑几个喜欢的男丁养在膝下,也算是我...我自己的儿子...裴家会尊敬我一辈子...也会...”说下去便有些难以启齿,“也会让如今的勇毅侯给我伯父另寻一处更好的差事,我那两个堂兄也能破格蒙恩荫入金吾卫当差...” 含钏不由自主地蹙了眉头。 那头,人都死了,还要逼姑娘嫁进门! 这头,让自家姑娘一辈子去博一个前途恩荫? 前有狼后有虎,都是些坑! 含钏抿了抿唇,“如今呢?如今怎么办?真让你嫁进去?” 岳七扯了一抹苦笑,“如今这事儿倒是搁置下来了。前两日,勇毅侯府,哦,就是裴家,被御史弹劾,说是故去的那位勇毅侯在市井里有一个外室、一个私生子,身为弟弟是不能越过儿子承爵的。若闹得不好,圣人不批承爵的条文,裴家丹书铁券就要被收回去了,这算是被削了爵!” 削爵事小,丢人事大! 大魏开朝至今,还没削过哪家的爵位! 含钏顺手给自己倒了杯清茶,笑起来,“内城失火,又怎会有时间顾忌您。” 岳七点点头,“祖母便趁乱为我定下了宫中太妃娘家的亲事,说是在福建,不是甚簪缨之家,只能算乡绅大族,少年也无功名在身,只是在家帮着理一理庶务。” 岳七叹了一口气,眼神看上去仿佛比上次来年长了五岁,“已是很好了,我也看清了,家中只有祖母是真心疼我,纵然往后无锦衣玉食、小食珍馐,也是平安顺遂,一生无忧的。” 含钏不知道说什么。 到底还有人真正在为岳七盘算。 是岳七的福分。 小姑娘神色略带落寞。 含钏能理解。 这算是逃出北京城,在别人眼里是失败者的妥协。 含钏叹了口气,笑了笑,“那您福气挺好。”漫无目的地随口说着,“客家菜好吃着呢!您知道潮汕的牛肉、粿条、牛肉丸子吗?哎哟!那牛肉丸子是一绝的!要一大早选温体牛脊背肉,用四五斤重的锤子一直敲打,直到肉上了劲起了胶,再加入一点点木薯粉,一个方向将牛肉泥摔打上劲...除了粗盐和胡椒粒什么也不放,就这么揪成一颗一颗浑圆的丸子冷水下锅煮熟,裹着粿条也能吃、单炒也能吃...” 岳七噙着泪扯开嘴角笑起来,“那您往后来福建找我,东南米家,我带你去吃最地道的牛肉丸子。” 含钏也跟着笑着点头。 岳七一下子绷不住了,眼泪簌簌往下掉,伸手握住含钏的手,“对不住您...前头来跟您闹那一场...实在是又蠢又坏...当真是对不住您...” 含钏鼻头也酸酸的。 说实在话,她和岳七交情不算深。 她怜岳七遭人算计而不自知,待之便多了几分宽容。 如今岳七因这些与她完全无关的破事,被迫背井离乡,远嫁东南... 世道呀,对女子,总是多了几分艰辛。 第140章 南卤醉虾 岳七走后,含钏认认真真想了想岳七先头的话——勇毅侯与裴七郎死后,勇毅侯太夫人还敢要求岳家嫁女儿,那必定是不知道裴七身亡真相,指不定还要闹着去查去追究! 在这节骨眼上,爆出勇毅侯还有个外室和私生子! 这不是转移裴家的视线吗?! 这是事儿,谁能做?谁有动机去做?谁有能量去做? 含钏的眼神透过郁郁葱葱的柿子树,落在了东南方。 东南方就是胡同口。 胡同口处是秦王府。 徐慨...有这样大的能力和势力吗? 随手便查出勇毅侯府秘辛...一箭隔空遥遥射穿裴七郎的肩膀...随意处理勇毅侯与裴七郎的生死...在京中引起舆论... 这些能量,是从哪儿来的? 含钏不解地挠了挠头。 想不明白。 梦里头,徐慨就是个闲散亲王吧?三皇子临登大位后,几位王爷便举家搬迁至封地,唯有二皇子被圈禁在北京城中,又因三皇子与徐慨向来无冤无仇,甚至还分封了一块富饶肥沃的宝地给徐慨,记得当初顺嫔挺高兴的,特意寻了一盏半人高的红珊瑚送给曲贵妃,奈何徐慨举家迁至苏州没多久,徐慨就死了... 含钏胸口一抽,脚下一软,幸得手撑在桌上方未彻底跪摔下去。 含钏一下一下抚着胸口,嘴里含了舒气丸,心口的抽痛总算是缓了下去。 许久没有胸口痛,如今痛起来,连舒气丸也没办法立刻缓解。 含钏轻轻舒了口气,眼神却有意无意地落在了东南角。 裴家内里闹得个不可开交,岳七时不时派人过来同含钏通消息,说是裴太夫人坚持要那外室与硕果仅存的长房孙儿入府门,闹得先勇毅侯夫人终日以泪洗面,次子裴寺光自请出征北疆,将裴家这一溜子破事儿甩在了身后。 含钏以为,这位裴家难得的出息人儿,怕也是被自家母亲搞到心寒心伤了。 索性啥也不管,任君处置。 裴寺光一走,裴太夫人就通了宫里老太后的路子,想为外室子请爵。 圣人在折子上做了批示,“荒谬荒唐,滑天下之大稽。” 嗯... 这是小肃过来取食盒的时候说的,岳七那段位还不至于能打听到圣人在折子上做了什么批示... 既圣人出此言,裴家的爵位便被搁置在了一旁,御史一见此情景便闻风而动,不仅仅是弹劾裴家,还弹劾了许多如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的簪缨世家,一时间收爵位的收爵位,砍俸禄的砍俸禄,那些个从内里往外烂的所谓“大族”被这股风一吹,散得遍地尘埃。 这事儿便闹得大了。 小肃风轻云淡地讲,含钏胆战心惊地听。 小肃见含钏一副恨不得掩上耳朵的模样,便笑起来,又记起自家主子爷的交待,“得跟她手把手说透了,在北京城里便是开一间小摊儿,这如网兜竹篮的错综复杂的关系,也能将小小的人勾进去。” 小肃以为,贺掌柜的知道些事儿也好。 毕竟“时鲜”做的都是勋贵生意。 知道总比不知道好,知道了这些个秘辛,才能时时刻刻说对话、做对事。 小肃恭谨地垂腰,索性将话讲透,“这事儿闹到这地步,便不是裴家一家的事儿了。公卿世家占据北京城泰办的位子和银钱,几十年百来年的经营把控住了京城多数的风向。”小肃弓着身,一抬头见含钏眼神落在了桌上的葡萄,有些走神,便笑了笑,自家主子爷用心良苦,奈何美人儿眼里只有葡萄。 小肃笑着作了揖,“您若不懂也无事,且记着,京城风向要大变了,就行了!” 含钏点了点头。 她懂,她咋不懂嘛! 这不就和御膳房里是一样的吗? 有如白爷爷一般世世代代深耕细作在御膳房的老家儿,和膳房的人连着亲挂着故旧,几代人的势力都在这处,自然说话儿比一些个内务府的小官儿都好使;也有如内务府派来名为帮忙,实为督查的内监,这些人通了天,也不是好惹的货色,可奈何这是人家的地盘,说话自然就不管用。 这些个内监要想自己说话管用,就得先搓老家儿的威风。 放在裴家这件事上,不过是圣人借裴家一事,对尸位素餐已久的公卿世家发难。 借此机会,对京城势力重新洗牌罢了。 含钏不喜欢想这些事儿,不代表她真不懂。 再不懂,也是在秦王府当过大半辈子侧妃的。 就算不需要她琢磨,日日看徐慨在床榻边看书看折子,不也潜移默化中有了些许感受了? 不过,小肃无端端同她说这些作甚? 含钏挠了挠头,伸手抓了颗垂涎已久的葡萄放进嘴里。 挺好吃的。 皮儿薄肉厚,酸甜多汁,放进嘴里,汁水一下子就爆了出来。 岳七出门子那天,含钏让小双儿送了些能长久留存的风腌肉与焦圈儿过去,到底是北京城的味儿,无论到哪儿也忘不掉,小双儿回来说,“...场面不大,岳家跟前压根没摆大红灯笼和红毯子,岳姑娘由家里的长辈背出来,跑得飞快,连哭都没来得及哭,上了大红花轿就赶紧出煦思门...” 挺让人悲伤的... 可一想到这跟后面有狗在撵似的嫁人,含钏不禁抿嘴笑了起来。 愿岳七姑娘一辈子安康幸福吧。 也不知还有无相见机会了。 北京与福建,听说赶路坐船也得要两三个月。 等她赚够了银子,就跟着《醒世迷梦录》的脚步出去看看,大漠也去!江南也去!海边也去!高山也去! 含钏憋着一股气儿,恶狠狠地点了点头。 然后在夜里,钟嬷嬷清五月账单的时候,那股气儿妥妥地全泄完了——五月到现在,就靠“时甜”和秦王府那一百两银子撑场面,糕点点心能赚多少钱?这宅子里里外外的修剪、清理、京兆尹的打理都是钱呀!都要银子呀! 没进项,只支出! 钟嬷嬷把账单给含钏看,含钏有点木,“咱这一个月就赚了三两银子?” 钟嬷嬷把账本子又接了回去,划拉两下,再次递过去,面无表情地说道,“哦,刚忘把驴子的草料钱刨开了。” 得嘞。 最近唯一的盈余,都被那头钟嬷嬷挚爱的小骞驴给吃了... 含钏看着账本子上的斜杠,有些无语。 这做生意便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呀! 你关了几天店铺子,人家食客是不会等你的。 嗯... 就像市井里写话本子似的。 有勤奋的笔者,三个月出五个话本子,那就叫好又卖座,有懒懒惰惰的笔者,这本没写完便开了新的一本,偏偏写得还慢,一个本子分上中下来写,出了上集,迟迟不见下集,这..这哪个看客会等着呀! 含钏“啧”了一声。 没料到。 着实没料到。 都是在北京城有宅子有驴子的成功老板娘了,竟然有一天也要为钱财生意发愁... 含钏挠挠额头,虽然拉提的手还未完全恢复,但含钏还是最终决定将“时鲜”开放营业。 大不了崔二做墩子,拉提理理菜,调调味儿,自个儿一人撑掌勺,不也能行? 累就累点吧! 重新开业,必然会流失客源,这点含钏是有心理准备的,可看见厅堂里五张桌子,满满当当坐着的食客时,含钏有些诧异,冯夫人远远朝她眨了眨眼睛,几位街坊都过来了,冯夫人与余大人,巷口做宝石生意的蔡掌柜,珍宝斋的二掌柜的,还有几位熟客,张三郎率先抢了个好位子,自然而然地坐在其中。 今儿个的菜,是含钏用心配了的。 推了几样好东西。 特意请贾老板留的鲜河虾,在水缸里养了两天吐尽泥沙,用青红酒、豆油、鸡粉、牛肉粉、芝麻香油、葱白盖在盅里,放在冰窖里闷两天,再用豆腐**儿调味碟,和虾一块儿上桌,虾肉鲜嫩,味道清香,最适合夏季食用。 张三郎抿了一口,虾肉滑溜溜地从壳里窜进喉咙里,压根尝不出啥味儿,只觉得嘴里凉滋滋鲜津津的。 一口尝不出味儿,就再来一个。 没一会儿,张三郎身前的虾壳摆了一整个碟子。 张三郎还没来得及说话儿,跟前便被在厅堂里四处跑动得面色泛红的小双儿随手放了一碟油淋鸭。 张三郎深吸一口气,鼻腔里除了香,没别的了。 大颗大颗的茴香粒、风味独特的辣酱油、葱白椒盐、热油酥在肥厚的鸭皮上...张三郎吞了口唾沫,鸭子被斩成一寸见方的小块摆在盘内,盘子旁放了两个味碟,一个里面是花椒面,一个是辣酱油,张三郎先蘸花椒面,眯着眼睛享受那股刺激的味道在嘴里跳动着迸发的感觉,再蘸辣酱油,一边嚼一边点头。 辣酱油必定是自己制的。 味道未曾被浓郁的豆酱香淹没,辣味反而与豆子的鲜香交织在一起,连带着鸭皮上没有碾碎的茴香粒一起吃进嘴里,是调味的盛宴,也是香料的胜利。 鸭子淋得好不好,肥不肥,且是后话了。 一顿饭,张三郎吃得热泪盈眶,转头四下看了看,来捧场的街坊邻居也都吃得满意,张三郎与有荣焉地点了点头。 嗯。 虽然闭店这么久,手艺倒是在稳步上升。 钏儿还是那个钏儿,好样的。 张三郎又抬头四下寻找含钏的身影,没找着,直到食客走得差不多了,含钏这才从灶屋出来,满脸是汗,面颊上红彤彤的,眼睛也睁不开,一看就是被烟熏火燎得不行。 张三郎细细瞧了瞧,“哎哟”一声,“人都瘦了!一张脸只剩皮儿贴着骨头!咋的了这是?” 含钏抹了把汗,笑起来,“抽条了!长高了!您也舍得来了!” 张三郎不好意思地脸刷一下红了。 闭店这么久,他倒是派人来问过。 被账房钟嬷嬷挡回去了,说是没啥事儿。 后来又听隔壁的冯夫人说是病了,太医都进进出出好几次,他就送了好几盒人参、鹿茸、冬虫夏草、燕窝盏过来,本想去秦王府探探风,谁料得第二日就听闻,秦王徐慨被圣人撸了官职,禁足在府中不许人进出... 这还奇了怪了。 一个病了,一个立刻就被撸了官儿。 紧跟着裴七郎和他那不着调的爹也死了。 死得可惨。 一个被烧得焦烂,一个身首分离还外加被烧得焦烂... 三件事儿撞在一起,又恰逢圣人清算公卿世家,英国公府虽没闯祸,却也提心吊胆的,生怕这把火烧到自己头上,还是他老丈人...嗯...未过门的老丈人递了两个字过来,“安心。” 他那老子这才平静下来,前两日简直像个热锅上的蚂蚁。 事儿太多了,一时间也顾不上“时鲜”,还是有些不地道。 张三郎自问有点对不起钏儿,喝了口茶水,涮涮嘴,算是正式结束了这顿饭,再冲含钏神秘兮兮地招招手。 含钏俯身过来。 张三郎从兜里掏了本泛黄的旧册子塞到含钏手中,“前朝的食经!爷花了一百两银子买下的!你看看里头的菜,有些还挺有意思。” 含钏抿了抿嘴,克制住了翻白眼的冲动,张了张嘴,“卤煮咸鸭,酱鸡,腊肉,松花,小肚儿,晾肉,香肠,什锦苏盘,熏鸡,白肚儿,清蒸八宝猪,江米酿鸭子...” 张三郎翻着看了看。 哎呀。 这不就是食经里写的菜谱子吗! 这是挨个儿在背呢! 含钏停了话头,把食经往身前一放,笑起来,“七岁学厨,头一遭就是背谱子!承您情,谢您的礼。明儿个,儿就把这册子拿个木架子裱起来,咱当做古董赏物放起来。” 这合着就是观赏意义大于实用意义嘛! 张三郎一边嘿嘿笑,一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草率了草率了,大意了大意了,含钏这科班出身的还能没看过这个? 主要是这段时日一门心思在亲事上...媳妇儿和朋友...嘿嘿,张三郎坚定不移地选媳妇儿。 含钏不戳穿,也跟着嘿嘿笑。 徐慨趁着夜色走进来时,看见的便是张三郎和含钏笑得开开心心的场面。 还没走进厅堂,挂着浅笑的徐慨一张脸就黑了。 第141章 羊肉菌菇炒面 张三郎扭了个头,见徐慨立在门廊处,笑着抬手招了招,“您快来!今儿个有南乳醉虾!” 徐慨的脸在暗处,瞧不清脸色。 南乳醉虾? 往前并没有这道菜... 是新菜? 徐慨抿了抿嘴角,低头撂起外袍抬脚往里走,长长的一段回廊,眼见着徐慨颀长的身形由远及近。 张三郎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说起四皇子,京城里谁人不赞一声丰神俊朗?便是在贵公子云集的北京城,四皇子的品貌身姿也是数得上一二的,真要拿人比,他那声名在外的大舅子算一个,嗯...也比不上,皇家自小攒下的清贵漠然较之清流世家的静谧温和,看上去更有冲击呀! 徐慨走过来,手从身后拿了出去,握着一束灼灼开放的芍药,放在含钏的柜台上。 “特来贺‘时鲜’开张。”徐慨面无表情地坐在了张三郎与含钏的中间,“听小肃说的,便请匠人将园子里开得正好的芍药剪了几朵,您插在花斛里也好...” 徐慨看了眼含钏紧紧抿起的鬓发,头发上光秃秃的,除了一支束发的银钗,什么也没有,也是,这样做菜方便。 旁的姑娘头上珠翠绢花,只有她,额间还冒着汗。 徐慨将后话吞下了,把花儿放了便双手被背在身后,转身要走。 碗口大的芍药花儿,绛色的波浪样的花瓣,细细长长鹅黄的花蕊,在深褐色的老木柜台上显得有些扎眼。 像一团烧得正旺的火似的。 张三郎瞪大了眼睛,紧紧抿住嘴唇,坚决不发出一丝声音。 这是什么情况? 四皇子,给,贺掌柜,送花? 夜里? 芍药? 大红色的芍药? 张三郎强迫自己背紧紧贴住墙,努力假装自己不存在。 含钏张了张嘴,看了看花,再看了看徐慨走得不带一丝留恋的背影,脑子空空的,张口便是,“您吃过晚饭了吗?” 说完便恨不得将自己舌头咬断。 说啥不好,问晚饭作甚? 若回答没吃,她不是还得进灶屋做饭? 徐慨停了步子,转过身来看向含钏,面色没变,半张脸正好映照在厅堂中空洒下的月光里,眼神轻轻地摇了摇头,“听闻‘时鲜’今儿个再开张,便没让小肃过来拿食盒。” 怕你忙。 徐慨想说这三个字,话到了嗓子眼,却被舌头拦下了。 说不出口。 实在是说不出口。 张三郎死死咬住嘴唇,把手也贴到墙上了,眼珠子滴溜溜地,看了徐慨再看含钏,竭力不发出一丝声音。 含钏敛了敛眉,“那您坐吧。灶屋里还有点剩菜,凑合着给您做一顿。”说完手在围兜擦了擦,转身进了灶屋。 一进灶屋,含钏便低着头打理食材,什么话也没说。 这是上次白石观后,第一次见徐慨吧?虽日日做着饭,却到底没面对面见,许多尴尬和为难都消解在了无端的气息中,如今面对面相见,热气便从心里、身上直闯闯地腾上脸和脑子,很多奇怪的场景重新映射在眼前—— 比如,徐慨抖落披风,将只着肚兜的她紧紧裹住; 比如,徐慨虚捂住她双眼的那双手; 再比如,面向火光,徐慨望着她的眼神和未说出口的那些话... 含钏将菌菇放下,双手狠狠地搓了搓脸。 再见时,实在太尴尬了。 明明知道该说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口。 说感谢吧,太客气了。 说一说当时有多害怕多恐惧吧,却又太亲近了。 含钏莫名鼻子发酸,揉了揉鼻尖,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将这股莫名涌上来的情绪咽下,埋着头将菌菇清洗好后切片,再切了几绺剩下的羊腿肉,挖了两勺茱萸酱、粗盐、鸡粉、水将羊肉腌起来,那头切了一段拉好的粗面,过了沸腾的盐水,待七八分熟后捞起放入冰水中——这样处理后的面既劲道又有韧劲。 起锅热油,下姜蒜片、辣椒段、葱白炒香,再放羊腿肉和菌菇片,最后放入沥干水分的拉面。 颠了个勺顺手装盘,配上一碗清清爽爽的豆芽汤。 羊肉菌菇炒面就好了。 含钏端出去,张三郎嗅着味儿,觉得是时候发出声音了,弱声弱气地举了手,“能给我来一碗吗?” 徐慨眼风横过去,张三郎话里的音儿渐弱下去。 含钏笑起来,“还有一点儿,过会子给您盛上来。” 徐慨约莫是真没吃饭,埋下头吃面,也没太理会张三郎,面不多,四五口就解决了。 含钏端了另一份出来时,徐慨面前的面碗已经空了,正端着豆芽汤面无表情地喝着。 这是...没吃饱? 含钏为难地看了眼张三郎。 张三郎心里暗道一声不好。 果然,就听见含钏轻声问徐慨,“您还要吃点儿吗?” 徐慨放下汤碗,面色认真,“若还有,劳请掌柜的帮忙再添一碗。” 张三郎心中发出一声哀嚎,亲眼看着含钏手里的那碗面,在他面前打了个旋儿,放在了徐慨的面前。 含钏不好意思地同张三郎耸了耸肩。 那咋办? 徐慨救了她呢! 还是两次! 一次在掖庭,一次在白石观! 救命之恩,当涌泉相报。 一碗羊肉菌菇炒面不够,那就两碗来报! 含钏想了想,伸手在柜台后抓了两把瓜子儿放在张三郎身前,“您可别吃了!嗑嗑瓜子儿吧。您不是马上要成亲的人了吗?晚上吃多了,容易胖,到时穿喜服不好看,人家穿喜服笔挺笔挺一个板儿,您穿喜服,肩上腿上都合身,就肚子那儿凸一块儿——太难看了!” 张三郎:??? 面没了就算了。 为甚要攻击他的体型? 被张三郎一打岔,奇奇怪怪的尴尬尽数消弭。 徐慨勾了勾嘴唇,埋头笑起来,嘴里还有菌菇与羊肉的味儿,可一抬头,看见含钏生动的脸,与微微上挑的细长的眼,便只剩下了甜。 是的。 眼里、嘴里、心里都甜滋滋的。 像吃了一块儿大大的麦芽糖,又像舔过冰糖葫芦上那层薄薄的糖衣。 他...喜欢她。 所以,才会解决掉裴家,消除禁足后,迫不及待地在后院采下一朵一朵芍药花,踏着月色来到她的身边。 所以,才会不顾一切、不计后果砍杀勇毅侯,将她拥入怀中。 所以,才会爱吃她做的菜,爱喝她泡的水,爱坐在书榻前,望向西北方。 第142章 小笼包 不是因为,爱吃“时鲜”的菜,才向往见她。 而是因为向往见她,才爱吃“时鲜”的菜。 禁足十余日,未曾踏出府门一步,他想了许多,从裴家到岳家,从裴寺光到裴七郎,从圣人究竟想要什么到圣人究竟想要他做些什么,一环扣一环,他看清了圣人想借此机会彻查清理世家的心思,顺水推舟帮岳家落井下石。 他做了这么多,解除禁足的第一件事,并非进宫谢恩,也非向母妃顺嫔报平安,而是采摘一束芍药花,来到了“时鲜”见她。 看看她,还好不好? 哭泣的含钏、倔强的含钏、鼻青脸肿的含钏、巧笑嫣然的含钏... 在经历了白石观一事后,在亲手砍杀裴七郎后,小姑娘怎么样了? 小肃说,掌柜的脸上还有淤青。 小肃说,掌柜的脖子上的血痂结壳了。 小肃说,掌柜的重新开了“时甜”,把先前送到秦王府的冰粉,作为夏日时令茶饮推出,食客反馈挺好的,许多夫人奶奶们都爱吃。 小肃说,“时鲜”也要营业了。 一切听起来风平浪静。 可他还是不放心。 怎么可能风平浪静? 一个未经世事且单纯快乐的姑娘,在经受如此事件后,怎么可能风平浪静? 他害怕她从此一蹶不振,害怕她日日梦魇,害怕她陷入深深的怀疑与自责。 更害怕她那双眼睛里,没有了从前的光。 花儿应当被呵护在温暖的室内,被充足的阳光包围,不需要她披荆斩棘,不需要她坚强韧性,她只需要快乐,只需要平安,只需要...在他身边。 徐慨从未如此渴望过什么。 那夜火光中,他尚能将话与心绪收拾干净后妥帖存放,可如今,在挂忧了十日、担心了十日、思念了十日后,再见含钏,他自己都知道,他看向含钏的眼神里,藏了许多从前没有的东西。 他想一直看着她,一直。 可... 徐慨手中紧紧握住竹筷,冰冰凉凉的触感让他一下子醒转过来,连忙低下头,素来冷漠安静的神色有了些许裂痕。 这些裂痕,含钏没看到。 含钏进灶屋,给嗷嗷待哺的张三郎找吃食去了。 找了半天,找到了一屉没蒸熟的小笼包,含钏生火上灶,把小笼包蒸熟后包起来让张三郎带回去。 徐慨无声无息地吃完面,张三郎心满意足地抱着小笼包,二人结伴踏月而归。 徐慨背着手走在前面。 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 张三郎小心翼翼地躲避着影子,唯恐一脚落空踩了上去。 快走到秦王府了。 张三郎鼓起勇气,“秦王殿下...” 徐慨半侧了身,低低垂首,侧耳倾听。 张三郎舔了舔嘴唇,有些话吧,着实不该他说。 若是裴七郎,他,英国公府还有些底气去拦。 可若换成了四皇子,甭说他了,便是他老子也得掂量掂量,有无资格说这番话。 可他不说,谁说呢? 老贺跟他,那可是如麻花般瓷实的关系,如菘菜粉丝煲般剪不断理还乱的情谊,如怪味胡豆的口感般复杂深厚的感情! 张三郎紧紧攥住装着小笼包的油纸,好吃的给予他无限力量,鼓足勇气发问,“您...是不是喜欢贺掌柜呀?” 徐慨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抬起眼神,清冷无言地看向张三郎,并未开口回答。 张三郎“滋”了一声,干笑道,“也不是要说什么...” 张三郎顿了顿,闷了半天组织语言,“您的人品,儿是信得过的。您可能有所不知,老贺,哦,贺掌柜曾经碎瓷发誓,此生绝不为妾室。您是天潢贵胄,又是儿的国子监同窗,您的脾气秉性,儿虽说不能说出个一二三,可也知您与裴七那破落户是两路人,人姑娘不愿意,您也不能强买强卖不是。俗话说得好,强扭的瓜不甜,您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贺掌柜是女子是姑娘,在这世上本就活得不易,还望您设身处地地怜惜爱护...” 张三郎一边说着,手一边紧张地抠着衣角,等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些什么,差点闪了舌头。 他到底在说啥? 强买强卖? 咋口不择言说了这四个字儿! 张三郎恨不得背过身扇自己一耳光。 徐慨眼神柔和了下来,看向张三郎久久无言,隔了许久,久到张三郎险些以为徐慨呆住了,才传来冷冽低沉的声音。 “贺掌柜有你这一知己,是她的福气。” 突然被表扬,张三郎“嘿嘿嘿”笑起来,低着头挠了挠额角,再一抬头,巷口哪里还有徐慨的影子。 小笼包还热乎乎的。 飘出猪肉馅儿、木耳丝、鸡蛋花儿、韭菜段儿混杂的香气。 这...到最后也没回答,到底是喜欢,还是不喜欢呀? 张三郎叹了口气,掏了只小笼包塞进嘴里吃了吃。 嗯,味儿还行。 只是那碗羊肉菌菇炒面的味道,应该更香吧? 张三郎这样想。 喜欢还是不喜欢,藏在了徐慨心里。 同样,张三郎的这番话,也藏进了徐慨心中。 第二日,徐慨便让小肃带着匠人将园子里的芍药花尽数摘下。 也没说摘下做什么,也没说为何要摘下。 反正在行动力惊人的小肃指挥下,不过短短一上午,园子里的灌木便秃了。 不仅芍药花没了,连带着蝴蝶兰、合欢花、蜀葵、五色梅全都不见了。 四皇子的诛九族连坐,连花儿都逃不过。 徐慨看着光秃秃的园子,再想起含钏那句尖利的、撕心裂肺的“此生绝不为妾”,再想起张三郎说的那番话“您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贺掌柜是女子是姑娘,在这世上本就活得不易,还望您设身处地地怜惜爱护”... 设身处地。 如果他拥有了她,他完完全全地保护她、爱护她、守护她,将她藏在深闺里,将她藏在羽翼下,将她一辈子都藏在他的庇佑之中。 他算是设身处地了吗? 徐慨再睁眼时,目光里流露出几分迷惘。 徐慨的迷惘,含钏一概不知。 被一分不剩的账本子刺激了的小姑娘,正专心营业赚钱着呢! “时鲜”重新营业的第二天,迎来了一位许久未见的故人。 嗯,准确的说是,许久未见的故人带着一群人来“时鲜”吃饭。 第143章 知了猴上 来的人,是胡文和。 跟着他一块来的人,有的穿着京兆尹武官墨绿色官服,有的穿四品文官绛红绣云雁,五品文官绣白鹇,六品绣鹭鸶补服,乌压压一群人,约莫有个十几人。 含钏蹙了蹙眉。 哪里来的官大爷,也不提前吱一声,十几个人都够坐包场的了。 外面排位子的食客还吃不吃? 含钏心里头有些不虞,面上笑意盈盈地把目光投向胡文和——就他一个熟人,人也是他领来的,不找他找谁。 “胡大人,您这是?”含钏压低了声音,眼光在其中扫到了一个穿着绣虎豹的三品武官常服的人,三品武官...算是高位了,金吾卫统领正二品、羽林卫统领正二品,京兆尹府尹正三品统管京城除皇城外一切事宜,集侦查、巡逻、维管于一身,嗯...相当于布政使司,算是个大人物。 京兆尹府尹,都出面了? 年中聚餐? 那京兆尹可真是油水衙门。 她这儿,按人头收费,就按一人一两银子的餐费、酒水另算的标准,这十几个人,怎么着也得吃上个三十来两。 一个普通四品官,一年一季度的俸禄。 更何况,京兆尹里哪里有文官? 含钏摸了摸鼻子,看向胡文和,等着解惑。 胡文和忙把含钏拉到一边,作了个揖,苦哈哈地,“...知道您这儿紧俏,乌泱泱一帮人过来打了您个措手不及...可您今儿个无论如何也得帮帮忙。”胡文和拿眼神指了指那穿着虎豹官服的中年男人,“瞅见没?京兆尹老大!今儿个亲出面迎客,派头是这个!” 胡文和比了个大拇哥儿。 含钏抿了抿嘴。 没懂。 胡文和“哎哟”一声索性说开了,“您隔壁的隔壁那位邻居!唉!那处常年空置的宅子!” 含钏埋着头想了想。 噢! 那个供江南织造的皇商! 素日不在,到六七月的时候上京供丝绸缎子时,才在宅子里住一住的有钱人! 含钏蹙了眉头,“...一个皇商罢...用得着京兆府府尹都出面招待?” 一个是士,一个是商,差着阶儿呢! 再有钱,也不至于! 这是自掉身价。 胡文和摆摆手,俯身低声与含钏耳语,“那位皇商家姓曹,有钱着呢,说是江淮漕运码头上的领头,既贩绸子又贩盐与矿。您想想,江淮...” 所有水路通江淮。 前朝与今朝的漕运总督,不是设在北京城的,驻节于南直隶淮安府城,不仅管理跨数高官达三千里的运河沿线,还可插手当地政务税收要事... 是个狠角色。 但,也没啥稀奇的。 毕竟“时鲜”都快变成秦王府与英国公府的后厨了。 一个漕运使司,还不足以让含钏变颜色。 许是含钏表情太淡定,胡文和也莫名淡定了下来,想想他之前的慌张惊恐...胡文和脸上有些挂不住,埋了埋头,继续说道,“今儿个要宴请的就是曹家长房长孙,家里有钱,一来就捐了个京畿都漕运使司四品同知的官儿...” 话里有藏不住的轻蔑。 含钏诧异地多看了胡文和两眼。 他不也是家里捐的恩荫吗? 只不过人家捐的四品,他捐的六品...五十步为啥要笑一百步? 胡文和被含钏看得有些不好意思,脸色恢复如常,瞄了眼厅堂,低声解释道,“京畿都漕运使司同咱京兆尹的关系向来铁瓷儿,咱老大就说两边都请,权当给曹同知接风了。又想着曹同知的宅子在东堂子胡同,请人要请近,便有同僚提议,说要不到您这儿吃一顿。加上,您往前不是常常给京兆尹送东西吗?大家伙便以为咱两关系瓷实,便说...” 胡文和想起同僚的揶揄—— “‘时鲜’可难定了!有句话咋说来着?文入宰,武为将,不文不武英国公,得到这段位才能进‘时鲜’的门!” “诶,我记得文和同‘时鲜’老板娘关系挺近?叫文和开个后门,人或许能放咱进去!” “岂止是近!往前‘时鲜’老板娘卖烧饼时,还常常带了吃食过来请咱几个尝一尝呢!” 说得他很不好意思。 确实很不好意思。 他对含钏,有些不一般的情分。 可含钏对他却从未有过非同一般的态度,加之爷爷旁敲侧击说开饭馆的姑娘嫁不进胡家,他这心便也渐渐淡了。 后来...后来上峰叫他离“时鲜”远一些,言语间意有所指含钏与英国公三郎的关系不一般——簪缨权贵之间的秘辛,他一个小小六品官吏掺和进去便是个“死”... 他想通其中关窍后,再看含钏便有了些许恍然大悟,那一股在含钏将食肆经营得顺风顺水后突兀产生的游离与酸意也找到了发泄的出口——怪不得一个小小放归宫女,在这么短的时间便如此成功。 怎么可能是靠自己做到的? 若是没有个有钱有势的男人帮衬,怎么会经营得这般容易? 再看含钏时,胡文和心头便有了几分蔑意,刻意与“时鲜”划清距离,在他的把控之下,与含钏的往来也渐渐减少了许多——爷爷说得对,门当户对确实要紧,出身良好的姑娘不会因吃喝穿衣在外抛头露面,也不会整日游荡在男人堆里做一个见谁都是三分笑的...轻薄人。 故而,同僚激他去定“时鲜”包场时,他是有些犹豫的。 可上峰听闻他能订到“时鲜”的台桌,破天荒地拍了拍他的背,说啥来着? 噢,说了这么一句话。 “老北京儿还是有些用处,至少各个地方都吃得开,都有人在。” 被这话逼着,胡文和硬着头皮也得上。 他是琢磨过的,没提前来预定,反而是带上一群人直接过来,想着事已至此,含钏看在胡家和白家这么多年的面儿上,怎么着也得把这桩生意接下来吧? 不得不说,胡文和想得倒是挺正确的。 人都来了,坐都坐上了,还能请走不是? 且又有胡文和的面子在前头挡着。 含钏想了想,便让小双儿到门口挨个儿解释一番后便关了院子门,如胡文和所愿,今儿个只做这一个包场生意。 胡文和轻轻松了口气,理了理衣角,抬起头,春风得意地走向上峰那处回禀去了——“没问题没问题,儿与老板娘的关系在这儿摆着,谁的生意不做,也不能不做咱京兆尹的生意呀!” 第144章 知了猴下 突然要宴客,还是十多二十人的桌席。 含钏笑盈盈地招呼着人分成四桌落座儿——店里都是四方桌,没放圆桌,当初想的是做精致小厨,如今乌压压一群人过来,没办法,只能分桌而坐了。 国字脸高额头的京兆府尹坐在主位左侧,留了一个空儿出来。 含钏想,这便是留给那位曹家公子爷的主座儿了。 拉提手还没好,含钏没留在厅堂招待,一头扎进灶屋,盘点了现有的食材,样式种类倒是多,水缸里既有新鲜的活肥鳝鱼,也有几尾精神头十足的鲜鱼,笼子里养了两只光鸭并一只小母鸡,冰窖藏了羊腿子和几匹上好的猪肋排,压箱底的好货如干鲍、鱼翅、燕窝等等便不说了,怎么着也能轻轻松松撺一桌上好的席面。 这倒不难。 难就难在,怎么撺? 总要做好了,赢了受请的人口碑,才算是给胡文和做了脸面吧。 含钏摸着下巴想了想,索性挑了四斤鳝鱼活杀,放宽油将鳝段里的水分炸干,与蒜头、葱结、豆油、砂糖、青红酒一起放入小盅里炖,鳝鱼熟后形似肉卷,色泽金黄,富有弹性,这样炖出来的鳝段用筷子夹起后,两端下垂不断,食之极烂,味道浓厚酥香,是江淮菜里很有名的炖生敲。 俗话里“小暑里黄鳝赛人参”,习武艺者多喜食之,虽当今圣人在宫中禁了鳝、蛇类的食材,然在市井内没这么多的忌讳,关上门吃几口,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儿。 这菜是专为江淮人和武官做的,算是应景。 又做了鸭包鱼翅、水晶肴肉、松菌虾仁、鲤鱼莼菜川汤片儿...都是口味清淡、滑润鲜香的江淮菜。 规规矩矩、平平无奇一桌,没菜眼。 菜眼,便是一桌菜的点睛。 做菜,特别是做席面,二十来个菜,四冷四热的前菜、八到十个热菜、两个羹汤、两个小食、一盘时令果子,每道菜都得做好,可这样人家能记住哪道?花费一个时辰吃完一桌席面,难道就让人得出一个总体评价,“还行,挺好吃的”? 这或许是普通食肆的要求。 却不是含钏的标准。 含钏希望吃过她做菜的人,放下筷子能品评一句,“...这道油酥鸭子香酥脆口,那道白灼花螺新鲜脆嫩...” 总得有几个菜,记得住,说得出,下次来,还会点。 这要求挺高的。 白爷爷听含钏说完都默了半晌,理解过后一个闷勺挂到含钏后脑门,“你以为你这是在做画儿?画一张卖一张叫好一张!呸!就是那些个文人骚客,也得他死了入土了,他的那些画儿、那些词儿才能出名!” 好吧。 含钏认识到自己的要求过高,但对不起,她没想过改。 做菜和作画写字,在她看来真没啥区别。 古话说,君子远庖厨。含钏以为这是男人为躲避做饭撒下的弥天大谎——作词是字与字的碰撞,做饭则是食材与食材的交流更替,都是由单个儿便整体、由一变十的过程,都充满了变数与赌-博,都是等待旁人品评的被动品,凭啥作词就高人一等,做菜就肮脏低贱? 含钏拟完菜单,将需要时辰焖煮的菜上灶,把备好的前菜与热菜陆陆续续端了出去,站在灶台前思考这桌席面的“菜眼”。 眼神一晃,落在了火炕边上的镂空竹篓子上。 这是今儿早上贾老板送过来的。 一筐子虫子。 知了猴。 宫里头没吃过这个,这东西压根就进不了御膳房。 太滥贱了。 嗯...而且还是虫子。 含钏都能想象各宫娘娘们吃到这虫子时,花容失色的表情。 但是今儿个来做一道椒盐知了猴做“菜眼”,倒是应景——六月初夏是吃知了猴最合适的日子,肥瘦适宜且肉质饱满,若再晚一些,知了的壳就变硬了,吃起来费牙。 拉提眼瞅着自家掌柜的把一筐虫子倒在了水槽里,佝着头洗洗刷刷后,然后加盐和适量水将那些虫子浸泡了一会儿,起锅烧热油,手背试了试油温后再将沥干水分的虫子放进油锅里来回翻炒,没一会儿就窜出了奇怪的香味。 拉提默默摇了摇头。 奇怪的中原人啊... 猪肉羊肉鸡肉鸭肉那么多,为啥要吃虫子呢? 再看自家掌柜的撒了粗盐、胡椒粒、花椒粒儿进去翻炒,拿勺子舀了一只戳到他跟前。 拉提惊恐地看着眼前这只张牙舞爪的焦褐色的虫子,慌张地摇了摇头。 摇头的结果是,虫子被递得更近了,便要贴着他的脸了。 自家掌柜的声音很沉,“吃!做厨子的,什么都得吃!还要不要当掌勺了?别说虫子,便是大肠、猪嘴里的天花板、装食物的肚胃,鸡鸭的肠子、爪子、舌头,兔儿的脑袋全都得吃!当厨子的不能有忌口!” 拉提:... 什么叫兔子的脑袋? 为什么要吃兔子的脑袋呀?? 拉提怀疑含钏在骗自己,却找不到证据,只能尖着手指地捻一块尝了尝。 哇哦。 拉提惊讶地看向含钏。 好吃! 香香脆脆的! 一口咬下去,饱满的肉填满整个唇齿。 香! 配上酒、配上夜色,这点儿压根不够一个人干完的! 嗯...前提是不让人知道这是虫子... 含钏亲端着干煸椒盐知了猴出了灶屋,一抬眼便看见那国字脸高额头三品大员身侧有人落了座儿。 是个很年轻的男子。 高鼻大眼,肤色极白,眼睛微微上挑,不说话间带有几分自矜与贵气,一开口说话嘴边却有两只小小的梨涡,看上去亲切和睦,如春风拂面、温文尔雅。 含钏一抬头,那男子也抬头,含钏一边笑着同其颔首致意,一边将知了猴轻手轻脚地放在桌上,温声介绍:“...唯夫蝉之清素兮,潜厥类乎太阴。曹植曾写过一首蝉赋,记录了蝉的一生与天敌,最后说道蝉最大的天敌是‘厨子’,便足见它的好吃。” 众人笑起来。 含钏也笑道,“初夏时节吃知了猴是最好的,各位食客还请动筷尝尝。” 第145章 金坛子酒 炸知了? 这倒是盘新鲜菜。 胡文和踮起下巴看了看,待看清盘子里是甚之后,略显无所适从。 这是...这是虫子吗? 胡文和难得与京兆府尹同坐一桌,心里知道是因今日定得“时鲜”有功,前头的菜都挺好,金波酒也挺好,一桌府尹大人与那位年轻的曹同知相谈甚欢,今日之筵开局极好,不能毁在了这盘虫子上... 胡文和站起身来笑了笑,伸手接过含钏手中的盘子,“...炸知了未免太有童趣了些。” 将盘子拿在了手上,未放在桌上,朝含钏轻声吩咐,“且换一道菜吧?都是朝中重臣,一块儿磕虫儿实在是不像那么回事?” 千想万想,没料到胡文和会砸她场子? 含钏愣了愣,还未待她反应过来,便听见一个温和干净的笑声。 “是炸知了?仲尼适楚,出于林中,见佝偻者承蜩,犹掇之也...方才老板娘说的三国时曹植的话儿,再往前推推,先秦庄周便说过。往后再说,齐民要术里特意提了蝉脯法,取蝉的胸脯肉或烤、或焯或蒸,再配以酢、香菜、蓼等物可上餐桌食用——可见食知了是从古至今源远流长的习俗。” 含钏望了过去。 那位风姿绰约的曹同知正笑着侧过头,与京兆府尹说话,说得一口流利的官话,听话听音里还带了几分北京腔。 不像是江南长大的子弟,倒像是京城的贵公子。 曹同知笑着将手一抬,示意胡文和将盘子放下,“先头在江南没吃过这些食材,一到夏天来来回回便是‘渔夫三鲜’——莲子、藕与鲜鱼,如今好容易从江淮到皇城根下,必得是大开眼界喜纳百川。” 曹同知边说边起身,含笑温文,“如今到了京城,是没见过的要见一见,没尝过的要尝一尝,没试那么过的得试一试。若是在下初来乍到不懂事,翻了车犯了错,还得请诸位大人一定体恤小儿初临宝地、不懂人情世故,小儿在此提前谢过了!” 说着便站起身来,将满满一杯金波酒仰头一饮而尽。 众人皆抚掌称好! 京兆府尹笑道,“曹公子太客气了,京畿漕运使司与京兆府是经年的老搭子了!陆上的属咱管,水上的属贵部管辖,您是从‘渔夫三鲜’变了‘渔樵两边’!” 大家伙哈哈笑起来。 都是些成了精怪的人... 小的从一盘炸知了拜起码头,老的从一个“渔夫三鲜”说到“狼狈为奸”... 人家是在商言商,这伙人是在食肆既谈吃又谈事。 含钏弓着身,见没自己什么事儿了正欲转身退了出去,却无意间瞥见胡文和低着头,双手捧着酒盏坐在原处,不知心里在想什么。 在热闹中稍显寂寥。 这世间事本就如此。 众星捧月,被捧的只有一轮月亮。 其他的星星,全都只能是陪衬,且永远都是陪衬。 胡文和为显出众,把她架了起来,曹公子却润物无声,既解了她的围,又顺道借机表了心意,反倒显得平和沉稳。如此一来,谁会去在乎胡文和的情绪?没人会在乎的。 含钏叹了口气,转身走了。 一顿宴吃了夜黑风高,打更的来来回回过了数次,都是官爷,又是胡文和的上司和客人,含钏没叫打烊,由着这群爷们儿在厅堂里敬酒吃喝,金波酒都快被清了库存了,含钏便上了与金波酒差不多口感、却贵了一倍的金坛子酒。 胡文和保持着清醒,喝了一口,轻声问含钏,“...比先头那酒更涩些,不是一种酒?” 含钏笑起来,“您倒是长了根好舌头——不是一种酒,先头的金波酒被喝光了,如今上的也是好酒,原是于文襄公府上的方子,有甜、涩两种味道,涩味的更好喝,颜色也好看,像松花似的,比原先的金波酒更清爽。” 胡文和看了看喝得正高兴的京兆府尹,又转头看了看手里的酒,张了张嘴没说出口。 含钏再笑,“您放心吧,给算一样的钱,不多收。” 胡文和笑了笑,点点头,再加了一句,“倒不是京兆尹没钱,只是要按照惯例来,若是贸贸然多了钱,谁也不好交代。” 含钏了然颔首。 回了柜台,含钏便把钟嬷嬷赶去睡了,小双儿和拉提坐在柜台后打呵欠,看不出来崔二倒是个夜猫子,一到晚上眼睛贼亮,端茶倒酒全赖在他身上了。 含钏诧异,“不困?” 崔二绿着个眼睛摇头,“不困!俺以前在老家,白天要干农活,只有夜里能干自己的事儿。” “干啥事儿呀?”小双儿困着搭了个腔,“夜里除了睡觉,还能干啥?” 崔二嘿嘿嘿笑起来,不好意思地摸摸脑袋,“...夜里,俺才能腾出时间跟着村口的裁缝绣衣裳...” 含钏:... 小双儿:... 拉提:??? 含钏乐呵呵地笑起来,合着崔二喜欢绣花儿呢!怪不得进了厨房,啥事儿没学好,偏偏雕萝卜学得贼快,没几天就能雕出个像模像样的寿星公来! “行吧,你好好干,若是灶上功夫到位了,姐姐出钱去绫香阁给你找个师傅好好教教。咱这食肆,既有掌勺的姑娘,也有绣花的汉子,挺好,齐活儿了。” 几个人在柜台后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厅堂外热热闹闹的,大家伙喝得都泛起了潮红。 柜台里,小双儿撑不住了,含钏便让拉提搀着小双儿进内院睡觉去,自个儿和崔二守在厅堂。 打了个盹儿的功夫,便听厅堂里在互相作揖鞠躬告辞,含钏拍了拍脸,又揉了揉眼睛,挺直脊背准备迎客算账。 见众人都晕晕乎乎的,府尹与曹同知勾肩搭背地靠在一起,两个人脸都红红的,不知在说些什么,几个小吏趴在桌上不省人事。 含钏在人堆里找胡文和。 却见胡文和正靠在回廊的柱子旁难受地干呕,身边两个人一左一右地扶着,压根没工夫顾忌旁人。 含钏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 吃一顿饭,搭台的人,怎么能将自己喝倒了? 这是请客吃饭的规矩? 怎么能这么没有成算? 第146章 桂花糯米藕上 逢场作戏喝上几杯,活活氛围就行了呗,自己怎么能真正喝得欢喜、喝得投入、喝得折进去? 搭了台子,就得做局外人。 看哪处的菜少了,看哪家的杯子空了,看谁喝得不行了,提前备上清汤素面或是醒酒汤...自己都喝折了,这些事儿谁干? 开局得好,善后不也得好? 如今... 谁来结账?谁去送人? 含钏沉了一口气,心里有些着急。 账都好说,都是熟人熟事的,今儿个付,明儿个付都是一样的。 可这一屋子醉鬼,少说也得有十来个,清醒着的一只手就能掰出来,剩下的谁去送到家? 都是比胡文和品阶高的官爷,她倒是不怕累,出门骑着钟嬷嬷的小驴车挨个儿送回家,可她也得知道大家伙都住哪儿吧?! 大不了! 她出钱给这群醉鬼在隔壁官驿开几个房间得了! 总是胡文和的同僚上峰,得挨个儿伺候好了! 含钏再看了一眼靠在柱子上闭着眼睛,迷迷糊糊的胡文和,抿了抿嘴。 目光无意识地扫视了一圈,却见开头与京兆府尹喝得恍恍惚惚的曹同知,如今正神色清明地小口抿了抿茶水,步子不急不缓地向她这处走来。 “掌柜的,您打烊了吧。”曹同知眼神扫了眼厅堂,略带歉意地笑了笑,“耽误您这么些时候了,这些人,我让家仆小厮挨个儿送回去,您就甭管了。” “您知道每个人的住所?”含钏话没经过脑子,冲口而出。 曹同知笑得更温和了,“瞧您说得,入京为官,今朝赴宴,自是要准备妥帖的。”曹同知站得笔直,挨个儿看过去,“京兆府尹大人住金鱼胡同,家中有一老妻一独子,需灌了醒酒汤再送回去,免得他被老妻唠叨责骂。白大人住后海,家眷众多,只需完好无损地送回即可。孙大人就住隔壁的铁狮子胡同,送孙大人的时候能顺道把胡大人一并送回家..咱们京畿漕运使司大人们,您应当更放心吧?” 对宴请的对方尚且了如指掌,对自己的同僚岂不更熟悉详细? 含钏不由咂舌,再看这位曹同知,眼神里多了几分慎重。 这是一个真正聪明的人。 酒桌上哥俩好,你侬我侬可,酒桌之下,各处功夫都做足了的... 这哪是老老实实入京为官呀。 这是气势汹汹大展宏图来了! 含钏笑着应了个是,便没搭腔了。 曹同知家就在隔壁的隔壁,家仆小厮没一会儿就来了,一个搀一个跟着出了门。 含钏去搀胡文和,却被他一把丢开。 胡文和红着脸和双眼,嘟嘟嚷嚷的,不知道在说什么。 曹同知左手提着灯笼,光映照在侧脸,如一株遗世独立却柔和安静的君子兰。 曹同知眼光往含钏这处扫了扫,嘴角轻翘起,忆及桌上京兆尹同僚打趣这位年轻的胡大人与这位绝美的食肆老板娘那些话。 “这位胡大人,不曾尊重您。” 突如其来的话。 含钏轻“啊”一声,抬头看曹同知映在柔和暖光的侧脸。 曹同知再弯唇一笑,将手中的灯笼递到了含钏手上,笑得如同将才什么话也没说,“您的手艺很好,鄙人从未吃过如您手艺一般的珍馐,何其有幸居您左邻,往后还请多多关照。” 配上曹同知这张温和干净的脸和那双细长上挑的眼睛,如沐春风。 真是如沐春风。 含钏脑子里只留下了这四个字。 快哭了。 在经历了嘴贫跳脱的张老三,沉默冷冽的徐老四,阴狠戾气的裴老七,忽近忽远叫人摸不着头脑的胡文和后,突然出现一个正常的,不对!超常的、儒雅的、温和的、聪明的男人! 含钏真的快被感动哭了,对这个男人产生了一股莫名的亲近。 诶,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 如果你觉得你同一个人相谈甚欢,或许不是你俩一见如故,而是对方屈尊降贵愿意与你相谈甚欢.... 含钏连连点头,忽而想起什么来,转身从柜台里拿了一支木牌子递到曹同知手中,“远亲不如近邻,这个牌子是小店的贵宾牌,几位热心肠的邻居都有,您拿着这牌子来吃食上能有点折扣。” 含钏说着,又赶忙加了一句,“倒不是觉得您付不起银子,谁的钱都不是大风吹来了,若您瞧得上小店的饭菜,往后还愿意来吃饭,这牌子也能省些银两。” 崔二奇怪地看向自家掌柜的。 老板娘可不是个几句话就跟人熟悉的人... 连英国公家的张三郎也是吃了好些时日,自家掌柜的才同他有说有笑来着。 连隔壁的隔壁的隔壁那位尊贵的秦王爷,如今都没见到自家掌柜同他真心地展个笑颜... 不正常。 不太正常。 这还是“时鲜”头一次追着人送木牌子。 崔二缩在含钏身后,若有所思地想。 曹同知将木牌子接了,举了举牌子,笑着同含钏示意,“知道了,谢过掌柜的好意。” 含钏笑盈盈地将他送到门口。 第二日晌午,“时鲜”刚开了店门,胡文和就过来了,带着银子过来了。 含钏给算了钱,“十八人,一人一两银子的餐食,加上喝的酒统共三十五两。” 含钏说完看了胡文和一眼,再低头看账本,“您是老熟人了,看在您面上打个八折,收您二十五两,您看行吗?” 钟嬷嬷看了含钏一眼。 什么叫“您看行吗”? 不行还能再降咋的? 胡文和听含钏算钱,听到最后松了口气,还好还好没超,今儿个上峰扔了三十两给他让来结帐,说府尹大人昨儿个是喝高兴了的,若是不够再来支。 不够,咋可能再去要了嘛。 若是真超了,也得自己垫钱了。 垫也没啥,只是一年本就才二十两的俸禄,垫了钱府尹大人也不知道,别到最后钱也出了,苦劳也没捞着... 胡文和从怀里掏了三个银锭子出来,含钏利落地找了几块碎银子还过去,一边埋头理菜谱,一边同他搭腔,“您往后有应酬,提前同儿说一声,突然来这么一大帮子人,甭说食材,便是儿也累得够呛的。” 胡文和还想说些什么,却见含钏转头去做别的了,便讪讪然地住了口。 待胡文和走了。 小双儿看着有些奇怪,“...您往前与胡大人不挺好的吗?今儿个你们两咋这么客气?” 含钏抿了抿唇,“因为他待人不客气,所以我才待他客气。” 昨儿当时就觉得不太舒服。 再一想,前些日子拉提和她都告病关门,张三郎又送药材又送银子,白爷爷和四喜日日过来瞧她,徐慨那阎王更甭提了... 连冯夫人、岳七姑娘、珍宝斋的二掌柜都来瞧了病。 唯独胡文和。 一点声响都没有。 再出现的时候,便是逼着她为难... 倒不是说非得有所表示,只是... 含钏把菜谱册子理整齐,理着理着便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第147章 桂花糯米藕中 一眨眼,初伏将至。 含钏起了个大早洗头,也是钟嬷嬷的规矩,说初伏大早沐头,不生垢腻,俗称修佛头。崔二去善药堂买了干栀子、茉莉等花,收在马尾蓝络里,含钏给自己与小双儿的床帐上都悬系了一只,闻上去清清甜甜的,既能驱虫又能安眠,说起来是夏日必备。 含钏给晌午来吃茶饮的夫人奶奶们,一人送了一只。 冯夫人喝着冰甘蔗水,拿着马尾蓝络子特别高兴,“...您这处的东西,不拘吃食、摆设布置,还是这些个小东西,当真是精致得很。” 含钏心尖尖疼了疼。 那不咋的? 她不识货,钱识货。 她不认识哪个摆件好看,就请珍宝斋掌柜的挑最贵的...就跟这马尾蓝络子似的,有的店家卖两文钱,她挑的这家卖三文钱...多的这一文,就是奔精致去了。 含钏笑了笑,“您喜欢就好。” 冯夫人探头看了看里间,见拉提正在灶屋忙上忙下的,敛了笑,问含钏,“咋样了啊?那位小师傅看着还行?手还没好?” 含钏跟着冯夫人的眼光看过去,“还没好呢!” 大家伙都以为拉提一时失手划伤了左手。 “不能使大气力,害怕留病根,只能慢慢养。”含钏笑了笑,“也没啥,左右店里不也新来了人吗?” 冯夫人笑着点点头,忽而想起什么,“...往前我还在娘家的时候听说过,厉害的大夫靠扎针能帮助筋骨复原。以前户部尚书家的小儿子扭了脚踝,几个月都没见好,就是请大夫扎针炸好的。若遇上了,您也可请来试试。” 诶? 这倒是有可能! 含钏身子朝前倾,问冯夫人,“您还记得是哪里的大夫吗?太医院的大夫吗?还是京中哪家医馆的?” 冯夫人摇了摇头,“倒都不是,就是个江湖游医。” 含钏一颓。 这就难找了。 若是哪家的坐馆大夫,无论诊金多高都能请回来。 这压根就是四处游荡的,谁能知道人在何方? 冯夫人又同含钏聊了几句,都是寻常的寒暄,倒说了些那位曹公子的来历,冯夫人声音压得低低的,“...是个家里有钱的。我们家仆从上回见那宅子搬家,全是上好的木材,更有好些个前朝的古董瓷器,流水似的往里送,冷眼瞧着,说句大不敬的话,同先前秦王的排场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那是家里既有江淮漕运码头,又有绸缎皇商生意的大哥啊。 拜托。 漕运诶。 粮食、盐、铁、绸子...若是战乱打仗时期,军-火、补给、粮草... 都是大货! 比徐慨这个靠俸禄吃饭且不受宠的皇子有钱,难道不是应该的吗? 别人有再多钱也是别人的嘛,跟自己无甚关系。 含钏虽是赚辛苦钱的生意钱,这点还是摆得蛮正的,笑了笑,附和冯夫人,“余大人前途无量,可是多少银子都换不回来的!若余大人不回来用晚膳,你要不留下来吃吃初伏的槐叶冷淘吧?” 说起自家郎君,冯夫人努努嘴,轻声轻气地抱怨,“...也不知翰林修书哪有那么多事情做!日日三更回、五更起,人也见不着,话也说不着。还不如先头在家专心考科举——至少我还能摸得着他影子!” 在家考科举的时候恨不得郎君出去做事应酬。 郎君考上了,出去做事应酬了,又嫌没工夫在家了。 女人呀。 含钏哈哈笑起来,见厅堂的食客渐渐多起来便起身进了灶屋,煮了一大锅大麦饭,用冰水浇冷后,加入柚子醋、粗盐、梅子干与撕成一条一条的小鱼干,再放上洗净新鲜的槐叶拌之,若是愿意也可灌半壶凉茶,吃起来清新干净,清脾祛肺火,适合初伏食用。 冯夫人吃了一小碗冷淘就告辞了,含钏把她的话放在了心上,转身就托官牙的黄二瓜和门路广又人脉多的贾老板四处找找擅针灸的大夫。 游医、名医、名不见经传的胡同大夫找了不少。 进进出出的。 拉提左手快被扎成筛子了,也没感觉有啥用,前些日子能拿茶盅,现在也仍旧能拿茶盅,但再重一点的东西就很费劲儿了。 看到大夫进门,拉提就一脸苦哈哈地看着含钏。 含钏看着也心疼,故而一边心疼,一边把拉提的左手掏出来方便大夫扎针。 ... 长河落日,晚霞照在飞翘的屋檐上。 徐慨下了马车,看又有一个单肩背药箱的大夫从胡同尾巴走出来,素着一张脸穿着青纱衣的掌柜亦步亦趋跟在后面送。 这是这两日,他第三次看到有大夫进出“时鲜”了。 徐慨一侧脸,小肃接收到眼风,知机地躬身说道,“...店里打下手的那位小师傅手还没好全。”回主子话,得前因后果回完整,“就上回裴家那个不长眼的惹出的事儿,那位小师傅是个忠心护主的,为救下贺掌柜,单手接刀刃,这才被砍断了左手手掌筋。” 徐慨多看了两眼。 小肃心里便有了谱儿,再道,“您放心,昨儿个奴已找好合适的大夫了,预备今明两日,就给贺掌柜送过去。” 徐慨点点头,便撩袍进了宅子。 小肃恭恭敬敬地跟在身后,心里落了定——嘿,他家主子爷就算把全天下的园子都砍了也没用!那一双眼睛还是盯着“时鲜”的,这算啥? 他家主子爷自己或许都没发现,他常常急贺掌柜之所急,需贺掌柜之所需,若贺掌柜需要帮忙,压根不犹豫,一定往死里帮! 感恩贺掌柜的出现。 往前他日日跟在主子身边,主子爷无欲无求,他想烧香都找不着庙门。 如今好了。 贺掌柜需要啥,他就干啥。 主子爷放心高兴了,他自然就安稳平顺了。 小肃扫了眼新挂上的那“曹宅”,心里度了度,话在嘴里打了个弯弯绕,到底还是没说出来。 嘿! 他可是听说,那位自江淮入京为官的曹公子去“时鲜”吃饭的第一天,就拿到了木牌子呢! 小肃再看一眼自家主子爷冷峻得泰山崩于眼前都无丝毫波澜的侧脸。 算了,别说。 报丧的倒霉东西,专门有个名儿——乌鸦。 第148章 桂花糯米藕下 他小肃可是当报喜鸟的命,咋能当乌鸦呢? 这么想着。 小肃埋了埋头跟在徐慨身后,绝口不提新搬来了一位风姿绰约、第一眼便极讨人喜欢的贵公子。 第二日傍晚,含钏听见胡同外熙熙攘攘,出门一看原是坊口好一位游医支起了铺子把脉诊病,人来人往的,人来愁眉苦脸人走喜气洋洋。含钏见一位粗布麻衣的妇人拎着一兜子麻油纸药材从门口过,含钏笑着同那妇人搭腔,“...婶,这是在作甚呢?大家伙的咋一窝蜂全跑去瞧诊?” 妇人“哎哟”一声,“说是市井里有名的神医!晌午摆的摊!一连摸了三、四个人的脉象!病症、素日吃的药全说准了!”说着便提了提手里的药材,“给儿子抓了副治梦魇的药,不过据说这大夫扎针看骨是祖传的,只是出诊费太贵了,说是照时辰收费,一个时辰五百文。” 扎针看骨的手艺是祖传的! 那岂不是瞌睡遇到枕头了吗! 运道太好了! 含钏有些雀跃。 不过,一个时辰五百文,两个时辰就快一两银子了——这收费,比“时鲜”都黑。 含钏在心中默念了三声“钱识货”。 待坊口人少点了,含钏让小双儿把大夫请了进来。 大夫一边摸拉提的脉,一边理了理长长的白胡须,声音平和无波,“扎针吧,若有条件便扎个百来天,若实在没办法,十天半个月也行。” 这跨度太大了。 三个月也行,半个月也行,十天也行... 也太随意了吧? 含钏看向大夫的眼神有点怀疑,甚至没着急把拉提的左手先亮出来。 大夫瞥见含钏不信任的眼神,想起秦王府对他冷冷的耳提面命,清咳一声,找补回来,“最好还是扎满三个月——伤筋动骨一百天,这位小师傅伤了手掌筋,若不是前头养得好,如今这手便也算是废了。” 病症倒是说对了的。 含钏将信将疑地问,“咱们做的食肆生意,每日要劳您早上一早过来扎针,您看成吗?若家住得远,您的车船费也可一并囊括在诊费里。” “可以可以。”大夫赶忙点头,“早上、晌午、晚上、夜里,只要您方便。” 含钏:? 这么随意的吗? 含钏和钟嬷嬷对视了一眼,再看这大夫一套银针铺开,细的比麦芒还细,粗的有水面那般粗,银光闪闪,瞧上去确是经年的老物件。 高低扎了那么多针了,也不多这么几针了。 含钏点点头,再问价格,“那就早上吧?您过来,儿给你预备早膳,您看怎么算银子合适?” 含钏话还没说完,大夫就开了口,“五两十两的,您看着给吧。” 含钏:?? 有点怀疑这大夫了... 许是含钏表情太惊恐,大夫捋了捋胡须,又加了一句,“若是小师傅感觉好转,您再加银子。也不是乡野庸医,无需自吹自擂,全靠疗效说话罢!” 这话说得倒让人信服了几分。 含钏点点头,将大夫请到里间为拉提扎针,看这大夫虽年岁有点大,下手却很稳当也颇为胸有成竹,再看小拉提既没疼得龇牙咧嘴,也没板着个脸无动于衷,反而眯着眼睛有些惬意,含钏在心里再点点头,梦里头在姑苏城听说过,好的大夫找准穴位扎针是一种享受,穴位处会涌起一股暖流,让人感到温暖轻松。 含钏放下心来,轻手轻脚地掩上门出去了。 见含钏出去了,大夫那颗悬吊吊的心这才放下来——他是造了什么孽?十三年前就从太医院告老回家,如今却被秦王身边的公公拉出来扎针,还明说得好好诊断,否则... 否则后面的话儿,那位公公就没说了。 不过想来也不是甚好话... 他出宫的时候,那位爷还小,可如今在太医院打听了一番,那位爷风评两极分化有些严重,有的说他沉稳踏实,有的说他沉默冷血,说甚的都有,唯一不变的是这位爷极少苛责仆从,可说话是说一不二,若是有越了底线的仆从,有一无二,当场便发作了。 嗯... 这种极少提要求的主子,一旦提了要求,就得全力完成。 在宫里混迹多年,这点眼力见,还是要有的。 ... 老大夫一连来三日,拉提的左手一日好过一日,从能拿茶盅到能握住随手的古银匕首,小双儿看得热泪盈眶,含钏欢喜得连连请老大夫留下用茶饮,“...今儿个做桂花糯米藕,要不您留下尝尝看?” 老大夫抹了把额上的汗,忙摆摆手欲推辞,却被含钏热情摁下。 “今儿个才买的九孔藕!九孔藕最绵糯,甜丝丝的,便是生吃也好吃。米也是今夏的新米,桂花儿酱是去年熬的,拿红黏土封了口子埋在井边,如今吃正够味儿呢!” 嗯...听起来确实挺好吃的。 老大夫半推半就坐下了。 没一会儿,含钏便端了一份熬得香香的桂花糯米藕出来,桂花香与莲藕清香达成完美交融,莲藕白生生的,糯米在孔中满满当当,淋的桂花糖浆里还有些许鹅黄花蕊,最巧的是莲藕边上还卷了一只碧绿新鲜的荷叶和一幅不知用什么勾勒出的渔夫泛舟图。 老大夫食指大动。 含钏亲斟了一杯浓稠的龙井茶,“小点略甜,龙井回甘,您配着吃,不容易腻。” 老大夫正欲抬筷,却听回廊处有声响,转头一看却见了一个熟悉却陌生的身影。 这阎王,哦不,这秦王怎么这时候来了。 老大夫忙放下筷子起身。 含钏顺着老大夫的目光看过去,是徐慨。 有些吃惊。 距离上次送她芍药花,已经过去七天了。 初伏都过了五天了。 这厮是出公差了? 还是换厨娘了? 府邸的菜不难吃了? 不需要到“时鲜”端菜了? 含钏抿了抿唇,伸手把身后的围兜取了下来,还没说什么却见那老大夫颤颤巍巍起了身,恭恭敬敬地作揖行礼,“小的拜见秦王殿下...” 含钏蹙了眉头。 这老大夫不是市井里有名的神医吗? 怎么会认识徐慨? 第149章 蜜汁火方上 含钏把疑惑压在心里,回了头看向徐慨。 嗯... 她再不想承认,这个男人的品貌看上去着实有几分姿色... 徐慨从回廊处一路走来,着一身靛青色素服长衫,头发高高束起,一路过来眼神漠然,走路利落,微微偏过脸,优秀挺拔的五官显露无疑。 含钏轻轻敛了眼睫。 “孙太医。”徐慨走过来,手拱了拱,再看向含钏,“贺掌柜。” 白胡子大夫看了看秦王与这老板娘之间还挺熟稔,想了想,笑道,“倒没想到能在这儿碰到您,您交待的事儿,微臣正干着。” 还干得挺好! 那小伙儿的左手,可是一天比一天好。 这功劳干了,就得说! 但不能自己说。 白胡子大夫笑盈盈看向含钏,等着含钏给他找补——这小老板娘,看着年纪不大,人情世故倒是颇通,必定知道他是啥意思。 谁知道等半天也没等到含钏背书。 含钏是有些愣的。 所以,这位大夫压根就不是甚江湖游医,而是宫里太医院的老太医...来“时鲜”给拉提瞧病,也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含钏眼神木木地看向徐慨。 是徐慨请的大夫? 所以才会随口要诊费,让她看着给就得了... 所以才会任何时候都可以出诊... 所以才那么巧,恰好她在为拉提找大夫,恰好这位孙太医便出现在了东堂子胡同... 含钏看徐慨的眼神五味杂陈,徐慨后面的小肃公公听孙太医暴露了,先是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后一想,却觉得是个契机,稳住心神看向徐慨。 冲啊!我的爷! 这机会都不冲! 找啥机会冲呀! 徐慨听了孙太医的话,眼眸都未抬半分,颔首点头以示知晓,没在此处过多纠结,抬头看向含钏,“...夜里帮我留一桌,备上好菜好饭,食材上多注意些,来客不喜羊肉、鸭子等腥味重膻气大的吃食,便照着宫里的口味安排即可。” 噢... 原是来订餐的... 含钏从心里兀地升起一丝奇奇怪怪的失落,轻轻甩了甩头,要把那点儿失落都甩走,再抬头展颜笑了笑,“可是两个人?口味上有忌口的吗?辛辣?酸甜?都行吗?约莫何时过来?”含钏话没停,张嘴说个不停,“那儿照例给您留一张窗下的位子可好?再布置上时令的碗莲可好?桌子是深绛色,碗莲是粉桃色,再加上碧绿脆生的莲叶,看上去好看极了...” 含钏喋喋不休,都是些无足轻重的小事。 徐慨点了点头,都没落座,随口道,“你做主就行了。” 说着便抬脚出了食肆,又想起什么,转过头道,“这桂花糯米藕看上去不错,晚上记得上一碟儿。” 说完就转身走了。 小肃眼神瞥了眼含钏,再瞥了眼自家爷,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三圈,趁主子爷还没回过神的机会,赶忙上前同孙太医交待,“...劳烦您了,咱们王爷特意交待了,那位小师傅可是贺掌柜的左膀右臂,一定要好好治、治得好。” 主子爷快走远了。 小肃狠下心再多留片刻,跟含钏正正经经地福了福身,笑起来,“孙太医是太医院的老人儿了,先前干到院判告老回乡,一手银针功夫在太医院几十年都无人出其右,这次千辛万苦请了孙太医重新出山,您放心,拉提小师傅的手,没问题。” 含钏胡乱点了点头。 心里有点乱。 说不上来哪里乱。 反正就像调料瓶打倒了似的,酸的辣的甜的咸的全都有。 这是在干啥? 徐慨是在做什么? 他想做什么? 润物细无声地帮她? 出于左邻右舍的情谊? 还是... 含钏深吸一口气,重新展了笑颜,以更恭谨的态度招待了孙太医,又重新做了安排,“...崔二,你每天早上起个早床,架上驴车去接孙太医来扎针。”既是徐慨穿针引线介绍过来的,自然要方方面面照顾周全。 孙太医连忙摆摆手,“不用不用,秦王殿下每日派了人来接的,您客气了!” 含钏胸口更闷了,笑了笑,倒是很坦白,“往前不知道您的年岁和资历,以为您是来撞运气的游医,始终有些戒备。您也自谦,从未透露一二...如今知道了,自是要更尊敬才好。” 孙太医一笑,白胡子就翘了起来,笑声都透露出几分实诚,“哎呀!您有所不知,秦王府的肃爷特意嘱托的,甭告诉您甭告诉您,害怕您心里有负担。如此一来,小老儿这才...” 孙太医嘿嘿嘿笑起来,这秦王与贺掌柜打的机锋,他是老了看不懂了,哪有帮了忙不让人知道的? 今儿个他瞧秦王来了,下意识起身告礼,告完礼心里就有些打鼓——他...是不是穿帮了? 可看秦王的神色,倒也没怪罪他,这才放下心来——还好没闯祸。 闯没闯祸,只有徐慨心里知道。 徐慨一手随意地搭在小案上,一手指尖轻轻敲打凉簟席,他没说话,可气氛有些低迷。 小肃立在徐慨身侧,屏息静气,一点儿声音也不敢发出来。 “往后做这些事,隐秘一些...”徐慨轻声开了口。 小肃小觑了自家主子爷的神色,没见怒意,语气便稍松了松,“是。”还是解释两句,“孙太医年岁大了,有时候有些记不清旁人说了甚,往后奴必定更警醒。” 顿了半晌。又想了想,心一横,僭越便僭越吧,腰越佝越弯,还是把话说出了口,“其实,您为贺掌柜做了许多事...那支红玉髓...裴家...钟家...如今帮忙请个大夫为食肆的小师傅瞧病,实在不算是大事儿...” 小肃心里有些急。 有些事儿,您不说,又有谁会知道呢? 贺掌柜是个好的,为人处世、待人接物都是真心换真心,否则也不会将食肆经营得如火如荼,更结交了如张三郎、冯夫人这样的权贵... 这样的姑娘,说不做妾,可拿出真诚去换,若是真喜欢,便去争取。 退一万步。 王府得势得宠的侧妃,不比平头百姓家的正妻,甚至小官小吏家的正室有体面吗? 第150章 蜜汁火方中 小肃搞不懂,想不通。 徐慨一抬眼,眼风凛冽。 小肃的话全都如数堵回肚子里,把嘴巴闭得牢牢的,就此噤声。 帮忙做事,是为了邀功请赏吗? 或许在朝堂上,不可避免,会有。 可他需要贺含钏回报他什么? 贺含钏又能回报他什么? 一个小小姑娘,纵是平日里一副张牙舞爪的模样,到底是个姑娘,当一个权力大于她、地位高于她的男人帮她的忙,时时刻刻关注着她,她会怎么办?她能怎么办? 她没办法回报他的。 所以这些事情,让她知道了,便只会给她带来负担和压力。 若是只会给她带来负担和压力,那他为什么要伸手帮这个忙? 徐慨轻轻抬起下颌,再轻轻叹了一口长气,有很多事情他可以抓住,就算凭他现在的能力抓不住,只要他坚韧努力,在不久的将来,他或许也能得偿所愿。 但,含钏并不在里面。 有的人有的事,并不是努力就可以的。 比如,他无法驳斥圣人,自己选定秦王正妃人选,偏偏含钏碎瓷为誓,此生绝不为妾室。 徐慨往后靠了靠,背靠在黄花木椅凳上,后背有了依靠,整个人便如释重负地再呼出一口气。 身体放松了下来,不知为何,胸口里面,胸口最深处,却有些酸痛。 这种感受很奇怪,是从未有过的。 徐慨抿了抿唇,目光灼灼地看向不远处摆放的白玉石雕,雕的是菘菜叶子的情状,叶儿是碧绿鲜翠,梗子结实大气,若含钏看见了,想的必定不是这台玉雕有多贵,而是菘菜叶子能做甚菜? 徐慨想着便笑起来,笑着却渐渐板正了起来。 ...... 徐慨亲来订餐,还特意交代了另一位食客的喜好忌口,又说了照宫里的口味准备...这一听就是个大人物啊! 含钏心里再乱,也强迫自己收拾好心情——毕竟,赚银子比这些个糟七糟八的情绪要紧多了! 含钏特意去了趟东郊集市,买了一筐子新鲜的青梅与樱桃,杀了一只嫩肥母鸡,又见小摊贩处摆了几个大水缸,里面飘着椭圆形、长叶柄如新生的小荷叶一般的莼菜,看上去翠绿可爱,一看就很新鲜,含钏笑着问,“...老伯!您这莼菜是哪里的出品呀!” 那老伯答,“昨儿才从漕运码头运下来!西湖三潭印月出产的,您一看就懂行,西湖莼菜是顶肥美的!”看四下无人,佝了腰,低声同含钏说,“您不知道,这几缸莼菜是漕运船上的漏网之鱼,本是江淮漕运码头进贡给宫中老太后的贡品,宫里的人搬不下了,这才剩下这么几缸...” 行吧。 所有吃食都得跟权贵挂钩,才富有传奇色彩。 前有状元糕,后有文公酒,没有三百字传奇经历的吃食不是一盘好菜。 含钏敷衍了事点点头,随这些个卖菜的怎么说,反正她不加钱,都是混迹东郊集市的老买菜人了,立场很坚定。 但有一说一,这莼菜的品相着实是好,比宫里的贡品也不遑多让。 含钏好说歹说,两缸三两银子拿了下来。 卖菜的老伯兴高采烈跑了。 含钏和小双儿一人抱了一只大缸上了驴车。 还好有驴车,含钏心里这样想。 一路拉回去,还没把食材拿下车,就听见了钟嬷嬷的声音,“...怎这般重的东西让小乖拉?怎不租一辆牛车呀?若是把小乖拉病了,请兽大夫的银子也比租牛车贵。” 所以,小乖是谁? 含钏盯着油光锃亮、神采奕奕的那头小毛炉,吃力地咽了口唾沫,所以钟嬷嬷为何要给拉货的驴子取名叫小乖? 不对,重点错了。 为啥要给拉货的驴子取名字?! 含钏抹了把额角的汗,默不作声地和小双儿一道把大缸子搬进屋子。 钟嬷嬷高兴就行了吧。 等熬死了小乖,她再去买头驴子,坚决不让钟嬷嬷取名了。 其实徐慨说餐食要求的时候,含钏心里就有了个谱儿,一溜的菜便蹿了出来,正巧遇上了这两缸子新鲜的莼菜,首当其冲便是西湖莼菜羹,只是徐慨说了来客不爱吃羊肉、鸭子等有味儿的食材,含钏便将莼菜羹里原有的鸭胸肉换成了牛肉条儿,用牛肉和鸡高汤冲开焯水煮沸的莼菜,口味清香鲜嫩,又有润肺清热的功效,极其适合夏天食用。 又从后院的水缸里捞了大河虾,混着龙井,炒了一份龙井虾仁,再炖了一盅八宝肘子,黄焖了鲜活的河鳗。含钏去窖里看了看,带皮上腰封的火腿已经熟了,含钏割了一小块儿,一面横切三刀、竖切六刀,刀口深至肉皮却没割破肉皮面。 取用一只大碗,把皮儿贴碗底,放入碗中,加清水二两、白糖一两、料酒三钱、放蒸笼蒸熟后沁出汁水,再经三次蒸煮,肉已酥烂,再将肉连同煮熟的莲子扣入高脚盘中。 锅用旺火烧开,倒入火腿汁水,烧沸时,注入白糖和团粉浆,马上用勺搅拌,起锅时均匀地洒在“火方”上,再将殷红的樱桃摆在“火方”正中间,在其周围摆上青梅片和去核樱桃,撒上糖桂花,构成了一副美丽的引人垂涎三尺的图案。 徐慨来得早些,在厅堂里坐着等。 没一会儿便出了胡同去接,接回一个身形颀长、体貌端正的男子。 含钏特意出来,站在柜台后。 这不是三皇子,如今的恪王,往后的圣人吗? 再转念一想,徐慨和三皇子关系倒是一向融洽,同眼高于顶的二皇子不咸不淡,同闲云野鹤的皇长子点头之交,如此一来,矮子拔高子,三皇子倒是和徐慨关系很好的年长皇子了。 兄弟之间在外吃个饭,也不是啥大不了的事儿。 含钏敛了敛眉,套上围兜又钻进灶屋备菜,便再不管外间的事儿。 待含钏忙完出来时,天儿已经黑乎乎的了,几朵微弱的星辰闪在北方,预示着明日天气必定不晴朗。 含钏出了厅堂,窗下的雅座只剩下了徐慨一个人。 含钏看了眼钟嬷嬷。 钟嬷嬷同含钏做了个手势,意思是来客先走了,掌心又往下摁了摁,意思是气氛融洽,无甚大事。 含钏点点头,放下心,正欲转头走,却被一个清亮的声音叫住。 “含钏。” 含钏转过头,这才看到徐慨脸红扑扑的,桌上摆了三壶酒瓶子。 这死酒鬼。 含钏抿了抿唇,没准备搭理。 “你怎么不戴那支红玉髓的簪子?”死酒鬼眼神亮亮地看向她。 含钏止住了步子。 红玉髓的簪子? 什么红玉髓? 第151章 蜜汁火方下 含钏脑子有点乱。 有点什么东西,马上就要抓住了。 却被风一吹,又飘得老远。 这厮...莫不是送了哪家姑娘红玉髓的簪子...记成送给她了? 呸! 含钏脸色一下子垮下来,转头跟崔二说,“今儿个打烊了!让小肃公公把秦王送回府上去!”说完抬脚就走,想了想,到底没忍住,板着个脸,“告诉肃爷,‘时鲜’该是什么时候打烊便是什么时候打烊,咱们开食肆的也是人,说的也是人话,他家主子若想来吃晚膳,就同旁人一样,吃晚膳的时间来!再过了打烊来,便恕不接待!” 崔二看了眼自家掌柜的,眼神充满恐惧。 这话,他可不敢说——对方是谁?是秦王。 秦王是谁? 是皇子! 惹怒了皇子,可是要掉脑袋的! 谁敢说,谁去说。 崔二动作略带迟疑。 含钏眼神一凛,崔二稍稍加快了行动的步伐,往外走去。 “含钏,你为何不戴那支红玉髓的簪子?”那管清亮的声音再次响起,一字一顿、指名道姓,话声里透露出几分执拗的认真,“你如此珍惜那只葫芦玉坠,却为何从未戴过那支簪子?” 含钏步子滞了滞,回过身来认真地看向徐慨。 双眼晶晶亮,面颊两块酡红,看上去不如平时冷漠,反倒傻乎乎呆愣愣的。 “你何时送我红玉髓簪子了?”含钏鬼使神差地轻声问道。 酒醉的徐慨有问必答,老老实实地开口,“你出宫后。先前在掖庭,两个太监抢了你东西,我找回来了,让小肃把那支普通的红宝石簪子换成了红玉髓,看上去差不多,却要贵许多...” 莫名其妙的敲门声... 莫名其妙出现的木匣子... 被她当掉的红玉髓... 含钏记起来了。 是那支红玉髓簪子! 她当掉了那支簪子,才有了买这处宅子的钱! 她的记忆并没有错!淑妃赏下的簪子确实是一支嵌红宝石金簪!而后来回到她手里的那支簪子上镶嵌的也确实是一颗价格翻番的红玉髓! 她以为是她原先不识货,或是淑妃拿错了! 如今... 如今竟是这样?! 那颗红玉髓竟是徐慨换的??? 含钏胸腔陡然多了剧烈的起伏,抬起头,看向徐慨的眼神迷惘而疑惑,“你,你为什么要换?” 徐慨声音像一条直线,平淡认真地叙述,“那颗红宝石不好看,我觉得你配得上更好的。” 意外之外的回答。 含钏呆在了原地,张了张嘴,竟不知道该开口说些什么。 是徐慨醉了吧? 醉了再说胡话吧?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徐慨。 她眼中、记忆中的徐慨永远是冷静自持,少言寡语的。 从未有如此失态且对答如流的时刻。 含钏向前迈了两步,手撑在桌子上,抬起头,神色同样认真,“你说,我是谁?” 徐慨闷着头笑了笑,这笑的弧度比所有时候都大,“你是含钏,一年前在掖庭内膳房,后来出了宫,如今是‘时鲜’的老板娘...” 含钏再问,“你刚刚一起吃饭的人,是谁?” 徐慨眼神落在了身边的空座儿上,歪着头想了想,“是恪王,三皇子。” 含钏的话,就绕在了嘴边,就绕在嘴边! 一张口便能问出来。 含钏却无论如何也发不出声音——你为何觉得我值得更好的?什么是更好的?什么是不好的?为什么...为什么你会这么觉得? 含钏在心里发问,努力张开嘴,却始终没有声音。 脑子乱得如同一个硕大的毛球,找不到线头在哪里,更遑论从何理起。 她看见徐慨歪着头,双眼亮晶晶的像藏了好几朵璀璨的星辰,就那么看着她,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她。 含钏轻轻偏过头。 算了。 也没什么好问的了。 有些事,问了也没有意义。 含钏站直了身体,埋着头,深深吸了口气,正想开口把崔二叫过来,却听徐慨轻声又说了一句话。 声音太小了。 含钏什么也没听见。 含钏侧耳,“啊?”了一声。 徐慨再道,眼神呆滞却认真地从含钏脸上一一挪过,刚想开口说话却被应声找来的小肃打断了——“实在耽误您!” 小肃得了崔二的信儿,火急火燎地撩袍入内,见自家爷一张脸红彤彤地坐在座位上,赶忙躬身去搀,“爷,爷?您可还好?”一边搀,一边连声同含钏说对不住。 话被打断。 含钏轻轻吐出一口长气,不知是如释重负还是纾解压抑。 徐慨喝醉了便木愣愣的,到底那么大的个儿,单是小肃也扶不起来,崔二旁边也搭手。 含钏默然地埋头退了半步。 待小肃将徐慨送了回去又折返回来赔礼时,含钏才轻轻开了口问道,“当初那支红玉髓簪子,是小肃公公送到铁狮子胡同白家的吗?” 这么一折腾,小肃两鬓间正冒着汗。 又听含钏这般问道,小肃脊背陡然挺直,鬓间的汗更多了,想起自家爷的吩咐,张口便想否。 含钏蹙眉,略提高了声量,“秦王殿下都同我说了!” 诶? 小肃眼中充满不确定。 咋可能? 自家爷嘴上最严,又有成算...小肃眼神在桌上的三壶空酒瓶上瞥了瞥,就这么点猫尿,主子爷不至于! 小肃正想狡辩,哦不,解释。 含钏声音放得极低,“肃爷顶好是同我好好说!若您藏着掖着,明儿个我寻了秦王说是您告诉我红玉髓的事儿。” 小肃:??? 这就没有必要了吧? 不过,若不是爷自己说漏了嘴,贺掌柜怎么会知道那红玉髓——这事儿都过去这么久了! 小肃笑了笑,“您既已知道了,还想问奴什么呀?奴也是奉命行事的人,主子爷叫奴怎么做,奴便怎么做。您心里头已经有了答案,您便是再问奴,奴也只能回您一句无可奉告呀。” 顿了一顿,小肃软了话头,“主子爷是怎样的人,您或许看得比奴清,不说别的,便是主子爷杀了勇毅侯那件事,为了谁,您自是清楚的——” “比起斩杀朝廷重臣,一支不值钱的缠金丝红玉髓簪子又算得了什么事儿呢?” 小肃笑着低声接了先前的话头。 缠金丝红玉髓簪子... 说得这样详细。 不就是变相承认了吗? 含钏轻轻抿了抿唇,正想开口说什么,却被小肃的后话打断。 “便是钟嬷嬷那桩事儿,也比这红玉髓簪子值钱呀。” 小肃留下一句话,笑盈盈地打了个千儿,又同含钏告了福,便转身向外走。 钟嬷嬷的事儿... 含钏急促地大喘了几口粗气。 回过头想想,确实是...确实是...怎么会这么巧? 钟嬷嬷搬过来没多长时间后,她的外甥便被抓住作弊买题,妹妹妹夫便被削籍为奴...房产地产全都名正言顺地回到了钟嬷嬷手里... 她以为是胡文和帮的忙! 她以为是京兆尹办的事儿! 如此一想,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呢? 胡文和不过是六品武官,如何有实力草蛇灰线地在保全钟嬷嬷家产的同时,手段近乎完美地铲除掉钟家那对豺狼虎豹!? 这一团乱麻越来越大,思绪越来越乱,线头越来越多! 她根本不知道从何理起。 徐慨在她身后,做了这么多吗? 帮她解决掉了这么多的麻烦,却未置一词? 他...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含钏手紧紧攥成一个拳,短短的指甲深深地刻进了肉里,惶然无措地转头看向窗外。 梦里,梦里的徐慨是否也为她做了这么多? 她却什么都不知道? 更无从知晓?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 夜色很美,夜空中点点闪亮的星辰就像今晚徐慨的眼睛。 徐慨为何要这么做? 答案就在唇齿之间呼之欲出。 第152章 豆麦酱上 六月中,天儿热得像盖上盖子的蒸屉,含钏躺在雕花床榻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一闭眼就是徐慨歪着头,一双眼睛亮晶晶看着她的样子。 风吹动院子那棵长势良好的柿子树簌簌作响,叶子与枝桠交叠在一起,成就了沙沙而轻快的响声。 含钏紧紧闭上眼,再翻了个身,隔了一会儿,猛地坐起身来,翻身趿拉了鞋,准备去点一柱安神香助眠,哗啦了一根火柴。 火星点亮了狭窄的方寸之地。 跳跃律动。 含钏看着那一小簇火苗儿,突然想起来一件事。 在梦里。 安哥儿正丫丫学语,也是这么热的天儿,也是夜里,也有油灯闪烁的光亮,徐慨难得抱起安哥儿,小奶娃藕节一般粗细分节的胳膊被徐慨轻轻握在手里。 “叫,娘——娘——” 徐慨抱着安哥儿面向她,轻声轻气地告诉安哥儿怎么叫“娘”。 那晚的灯光也很美。 律动而跳跃,点亮了她眼前的那一片天。 又是一阵风吹来,柿子树沙沙作响。 含钏一个激灵,眼前的火柴快要烧光了,发散出一股硝烟与木头烧焦的味道,含钏愣了愣,鼓起腮帮子一下子将那股火苗吹熄灭了。 整间屋子又变得黑黢黢、静悄悄。 含钏一晚上醒了梦、梦了醒,梦见了院子东南角的那株柿子树结果了,红彤彤圆滚滚的柿子坠满枝头,又梦见姑苏城的小桥、流水和青瓦屋檐,刚要梦醒却如同被人推下山崖似的,一下子又重重地跌入了另一个梦境。 含钏没睡得安稳。 徐慨睡得很香甜,香甜得第二日清晨,冷着脸吩咐小肃叫人进来换被褥。 徐慨脑子晕晕乎乎的,端起茶盅喝了一口,热的龙井茶,顿了顿,“昨儿个我喝醉了,贺掌柜没送醒酒汤?” 小肃弓着腰,耷拉着脑袋,眼睛稍稍抬了抬。 还送醒酒汤? 人贺掌柜直接下了逐客令,打了烊就别去吃饭了! 自家爷也是着实好玩儿的。 横眉冷对不许他漏了风声,千方百计斥巨资请了告老还乡的孙太医,还非得让人装成江湖游医去“时鲜”瞧病...千叮咛万嘱咐不许他告诉贺掌柜,如今可好,两滴猫尿,啥都招了。 招得他是进退两难,在贺掌柜跟前只能故弄玄虚,否则压根圆不回来! 如今咋办? 他就看着,自家爷如今咋办? 幸灾乐祸加痛心疾首的语气必须藏好。 小肃背弓得越发弯,“您...您都记不得了?” 徐慨看了眼小肃,面色一滞,放了茶盏,沉声道,“说。” 徐慨的语气太过凝重,小肃快跪下了。 “...您昨儿个给贺掌柜的说了红玉髓、钟家、勇毅侯府的事儿...”小肃埋着头,眼神直勾勾地看向地面,“许是没说完,可贺掌柜的如此聪慧,必定顺藤摸瓜猜到几分。奴奉命接您时,贺掌柜的还逼问了奴,这些事儿的来龙去脉。” 小肃提起衣摆,“噗通”一下跪下,“奴一点儿也没说!看贺掌柜面色不太好,奴搀着您便回府了!” 小肃说完,半天没听见响动,也不敢抬头,借着擦额头汗的机会,眼风飞快地瞥了眼徐慨的脸色。 很好。 自家主子爷脸都黑了。 一只手正揉捏着鼻梁,嘴巴抿得紧紧的,不知在想些什么。 小肃等了半天也没等来自家主子爷的吩咐,见徐慨略微抬了抬手,便赶忙起身服侍着更衣、沐浴。 徐慨出府的时候走得极快,如今勇毅侯府裴家大事一了,圣人顺势将他从户部撤出塞进了吏部,将二皇子端王放到兵部,三皇子恪王入刑部,除却端王,他与恪王都轮了一遍,六部虽在一起,每个部门之间却相隔甚远,户部与国子监相邻,他每日坐马车去上差即可,如今在吏部,吏部尚书左先生是位勤俭自勉的老生,家住煦思门坊口往东,尚且日日行路上差,他初来乍到,虽是天潢贵胄却也不好日日马车出行——免得落人口实。 往日走路上差还挺高兴,因为要途径胡同尾巴,也就是“时鲜”。 今日走,徐慨行如疾风,走得飞快,大步流星地从“时鲜”大门一闪而过。 不好意思倒是其次。 主要是不知道,他同含钏究竟具体说了什么? 他...不至于说什么胡话吧? 徐慨站在吏部门口反复想了想。 应当是不至于。 他与三皇子相约“时鲜”用餐,是为贺三皇子亲事大定——定了定远侯许家的嫡长女,据说是位贤良淑德且温文典雅的姑娘,其父许长印如今外放出去,时任四川承宣布政使司,驻成都府,是京中功勋世家里难得的实权派,待外放归来,入阁拜相指日可待。 这事儿本就不太下酒,就这么,他能喝醉? 噢。 三皇子自己也拿了两壶酒来,说是自家酒窖酿造的粮食烤酒,虽不辣口,后劲儿却足,他喝时无事,喝完坐在原处却脑子嗡嗡的... 如今怎么回想,却也无法想起他究竟说了什么。 徐慨在吏部门口磨了许久,终是沉了沉,转身进了吏部大门。 他在含钏身上花费的时间,太多了。 无论是伸手帮忙,还是思考,还是单纯地想念... 这些时间,早已超过,他数年来对某一件事所有的关注。 三皇子赐婚后,接着应当是大皇子。 二皇子的婚事还在圣人的考量之中,大皇子之后恐怕就是他。 封王赐府邸,紧跟着就应当是赐婚。 赐婚... 徐慨紧紧抿了抿嘴唇,再低头看手上历年名册,只觉这一个个簪花小字糊成一摊烂账,理也理不开,拆也拆不清,反倒叫人心里堵得慌。 含钏清早起来睡了个回笼觉后,倒将这些破事甩到了脑后,只觉神清气爽——有些事,只要没说开,就如同生米下锅没开火,闷再久,就两个字儿,没熟!把没熟的事儿翻来覆去地想,烦恼的是自己,烦恼来烦恼去,头发会掉光光的! 含钏拎着菜篮子,带上小双儿,牵着小乖,哦不,牵着驴,逛东郊集市去了。 第153章 豆麦酱中 说句实在话,东郊集市,含钏当真是熟得不能再熟。 哪处的瓜甜,哪处的菜好,哪处的肉新鲜,哪处的鸡子是纯正的跑山鸡... 她真是门儿清,至少能贾老板相较一二。 越逛越觉得,食材少。 这个食材少,是有对比的。 往前在宫里,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无论啥,只要御膳房想要,内务府就四海八荒去采购。 说要一只红嘴六爪的鸡,内务府可不敢供上绿嘴八爪的鸭子——谁知道是哪宫的贵人发了疯,指名道姓要吃个啥呀?御膳房要东西,开罪得起? 无论何时,无论天南海北,御膳房的菜篓子什么都有。 冬天有庐瓜,夏天有萝卜,一年四季都有鱼鲜河鲜海鲜,更有小牛肉、乳鸽、乳鸭... 唉。 狐假虎威的日子,可真是怀念呀。 含钏挑挑拣拣铺子上的笋菜,再看看不远处的菘菜和隔壁摊位的葵菜,心里头叹了叹气,这日日都是这么些食材,她想换方儿做也没法子呀!矮子里面拔高子,挑了一篓子槐叶回去做冷淘吃,一小袋子荞麦仁、一小筐扁豆和三两乌梅,又跟贾老板定了猪蹄膀和羊肩肉。 含钏一边挑着碗里头的,一边四处打望看着锅里头的,陡然眼神一亮,那日那位卖西湖三潭月莼菜的老伯又出现了! 含钏过去一瞅。 嗯。 平平无奇小黄豆。 没意思。 含钏转身想走,却被老伯唤住,“小娘子,您是个识货的,您倒是看看咱这黄豆子是哪里的好东西呀!” 黄豆而已。 含钏转过身抓了把黄豆在手里,小双儿探过头来看,“啧”了一声,说道,“比咱们先前在东郊集市上买的豆子要大颗一些。” 老伯一声“嘁”,“您仔细看看!再闻一闻!别的不敢说,就在这东郊集市,老汉家这豆子必定是最香最大的!”四下瞅了瞅,压低了声音,“看您是老主顾才跟您说,这豆子是山海关以北运过来的好货,走的也是漕帮上供的路子,这都是从内务府扣下的东西——您若不信,满市场转一转,您去看看咱说谎没?谁有这个底气和门路从山海关外运东西到东郊集市来卖?这骡马费、贡品和卖品,到底是两回事儿!” 这倒是真的。 宫里头进贡的食材,个头大、颜色鲜亮、味足味正,不存在集市里的菜品时而好时而弱的情况。 这也很好理解。 在东郊集市买东西,就是十中选一。 宫里头用的食材,是百中选一、千中选一。 以北京城为范畴选食材,和以整个大魏朝为范畴选食材,这能一样吗? 含钏凑近闻了闻黄豆,一股豆类独有的腥气和清香扑鼻而来,确实比东郊集市其他铺子卖的豆子更好。 含钏看了看那老伯,笑问,“您同内务府的关系倒是铁瓷儿,啥都能扣下?” 老伯也笑起来,“您甭跟这儿打趣,鼠有鼠道,蛇有蛇道,这偌大北京城,一个匾额砸十个人,七个三品官儿...谁家里头没一两个得势的亲戚呀?您甭管老头子的食材哪里来,您只瞧着好不好、顶不顶尖,老汉跟您打包票,这东西清清白白、实实在在的,不就成了吗?” 这话儿就说得委婉了。 含钏乐呵呵地跟着笑,把手里黄豆放下,问了价。 老伯眼珠子滴溜溜转三圈,想起前两天两缸莼菜卖了三两银子,狮子大开口,“也不收您多的,您若把这两筐子黄豆包圆,五十文,老汉给您送到府上。” 五十文! 小双儿咂舌! 什么黄金豆呀! 再好,也是豆子! 咋就能卖五十文钱了! 那些个贫家酢户,五十文人能吃一个月! 含钏也觉得贵了,想了想,这多半是老头儿的无本买卖,再看老头身边还摆了点儿豆蔻,那豆蔻的成色就没这黄豆这么顶尖了。 豆蔻也有用处,可以同酸梅一块儿泡水喝,夏天冰镇了喝生津解渴,可做餐前特饮。 含钏道,“四十文,给您把两筐黄豆和那豆蔻都包圆,您这豆蔻在东郊集市卖出去的可能不大。寻常百姓家压根不知道您这是个啥,更不懂得怎么处理。大酒肆拿您这豆蔻调味,又觉得货少了,凑不齐一桌席,您还不如打伙卖给儿,也算是提早收工,解决个事儿。” 日头渐渐大了。 太阳升到了脑顶门。 老伯看了看天,再看了看因天气炎热而买主渐少的东郊集市,手一挥,算是同意了。 含钏付了钱,再看老伯一下子变得眉开眼笑,便陷入了深深的后悔——砍价还是砍少了,上回买莼菜也是,她一给银子,这老伯便笑得眼睛都找不着... 虽后悔砍价没砍好,可这黄豆买得还行。 一回食肆,含钏换了麻衣短打,叫上崔二和拉提,将两筐黄豆清洗了两遍去除杂质,用清水浸泡发胀,在上蒸笼蒸熟至糊状。 到了晌午,日光直射在后院,崔二和小双儿去开“时甜”档口了,含钏便与拉提在后院做豆酱。 钟嬷嬷听说在做豆酱便自告奋勇地帮忙,一边将煮得烂熟的豆料倒在席面上,一边与新制的小麦粉混合在一起,一边忆苦思甜,“...刚进宫时,最喜欢吃豆酱了。当时做小宫女,饭菜都不许放盐,更不许吃味道重的吃食,害怕你吃多了咸的想喝水,一喝水就要如厕更衣...” 这事儿,含钏也经历过。 含钏脱了鞋,净脚后光脚踩在豆料上,拿大木棒槌翻覆,笑道,“早上吃馍馍,能配点豆麦酱,算有点味儿。我同屋的阿蝉便把早上的豆麦酱省下来,均摊在午饭和晚饭——她能拿一勺子豆麦酱,佐一碗饭!” 钟嬷嬷笑起来,“谁说不是呢?就属豆酱最有味!后来当了姑姑、又当了嬷嬷,吃食上倒是没这么讲究了,却也吃不了味大的东西了。一则是不好意思破戒,旁人都是清汤寡水,你一人吃重油重盐?二则是,吃惯了白水菜,再吃大菜,胃肠也不习惯。” 含钏笑着点点头,兀地想起阿蝉和同屋的两个小的,还有小秋儿。 快有一年没见她们了? 第154章 豆麦酱下 想起久久不见的姐妹,终究有些感伤。 钟嬷嬷见小姑娘先前语气还高昂着,说起同屋的小姐妹一下子这情绪就低落了下来,便笑起来,这在外面再沉稳来事儿的食肆老板娘,其实也只是个不过十五六的小丫头罢了,在外头硬撑着逞强,回来也是个说起久不相见的小姐妹会失落低沉的姑娘... “等着吧。”钟嬷嬷笑了笑,“宫里头想往上爬难,向下落可就容易了。等她二十五岁,请个恩典出来也是一样的。” 说来那么容易呢! 含钏问过白爷爷,小秋儿还在浣衣局,阿蝉却被遣到了承乾宫——是顶了她的差,先到承乾宫再到千秋宫的,只是分给哪位皇嗣就未可知了,顺嫔当初是想点她来着,如今换了个人去,不一定就会安排在自家儿子身边,也许就留在承乾宫当差了。 阿蝉性子敦厚,待人真诚,含钏有些担心她在内宫的境遇。 不过再一想,顺嫔却是个性情柔顺和睦的人,待宫人是极好的,不对,是待人都挺好的——梦里头,她只是徐慨身边的妾室,还是宫女上的位份,顺嫔每每待她总是和煦温柔,一无婆母的款儿,二无上位者的倨傲,叫人相处起来很舒服。 如果真在顺嫔身边服侍,那也算是阿蝉烧了高香。 含钏有些愣。 一愣,脚下没了动作,脚板心烫在还烫着的豆泥上,含钏“哎哟”一声,支着脚蹦着跳开了。 钟嬷嬷哈哈笑起来。 在反复碾压成糊糊状的豆泥,还散发着热腾腾的白气。 那老汉确实没说错。 他家的黄豆,确实很香,有一股极其浓郁的豆香味,细细嗅出,还有几分略带腥味的荤香。 将豆泥碾成糊糊,便可垒在竹席上,每日翻动一次,任其渐渐酝出深黄色的酱瑛,看上去有些恶心,闻起来也蛮冲人,将酱瑛放入粗瓷缸内,加粗盐、生姜、茱萸等物,并翻拌均匀,待粗盐融化在酱里,再在缸中放入制酱胚,盖上盖,用石灰泥或黄泥浆封住缸口,再把缸放在后院晒六十天,待秋天将至,便可撬开盖子,或是拌菜或是炒制或是下饭,都是极好的配料。 做许多菜,特别是川菜,都需要这豆麦酱。 用来炒臊子豆腐、过水鱼、红焖羊肉等等重口的菜,都是绝好的。 含钏其实做川菜的时候少,是想到白爷爷做川菜时候多,淑妃算来算去应当是六月底产子,坐月子时不可吃重口重油的吃食,可出了月子,偶尔开开胃也挺好。 如此想来,含钏和崔二一人抱着一小缸豆麦酱,坐着驴车去了铁狮子胡同。 开门的是崔氏,见是含钏,眉头微不可见地蹙了蹙,又见含钏身后便是自家子侄,便笑起来,“来便来,还带东西作甚?” 含钏笑起来,“不是啥贵货,只是茱萸豆麦酱,有了这,素日炒个菜也便宜。”含钏把缸子放到院子里,又去东厢看了白大郎,含钏有些诧异,白大郎这些时日气色倒是好了不老少,素日都是躺在床上的,今儿个倒是能坐起来靠在床榻边上自己喝粥了。 “您大好了!”含钏笑着同白大郎打招呼。 白大郎一笑,瘦削的两颊带动高高的颧骨,看上去虽也没精神,但总算有了些许活人气,这一笑反倒叫他一股气冲到喉咙口,吭哧咳嗽,连带身体也不由自主地抖动。 崔氏见状,“哎哟”一声,伸手将窗户关上,皱着眉头念叨,“...让您别见人别见人,一听含钏回来了,倒是乐意见了。您也不想想自个儿身子骨,合适见人吗?一见风就咳咳咳,好容易长了点肉,也要被咳没了!” 含钏听崔氏这样说,便埋头退了出去。 崔氏一直絮絮叨叨的,“...你兄长这几日倒还好,也能吃得进去也能睡,大夫说是个好事情。” 含钏点点头。 白大郎身子骨能好,那是最好的,白爷爷也能稍稍松口气,四喜也能没这么重的担子。 走过院子,含钏见院子里是多了点东西——正中间架了个木棚子,上面引了几株葡萄苗儿,苗儿还小,嫩绿嫩绿的缠在木架子上,脚跟脚地往上爬。 崔氏忙道,“你师傅说等告老后,要在院子里辟一畦菜地专种蔬果,这不!我就请人来搭了个葡萄架子,你别说,搭了点东西在院子里看上去确实要漂亮些。” 含钏再点点头。 含钏不主动说话,崔二也不开腔。 只有崔氏的声音。 “说起来也是托了你的福,四喜的亲事定下来了。崇文坊做澄心堂纸生意的商户,去‘时鲜’吃了一顿饭后,听说你师从公爹,又听说四喜在宫里当差,便请人过来探了探虚实。” 崔氏说起此事,颇为自傲,“也是四喜自身优秀,那闵老板一见咱们家四喜便喜欢,四喜现场又露了一手,炖了盅干鲍白鸡汤,喝得闵老板是赞不决口。” 诶? 含钏步子慢了点儿。 这事儿倒没听四喜说过。 也没听白爷爷说过。 含钏笑了笑,“就冲着一碗白鸡汤,便认了这女婿了?咱们家可下聘了?” 崔氏有一瞬间的不自在,笑了笑,“倒也还没有。” 含钏再问,“那是过了庚帖了?” 崔氏再笑着摇摇头,“那...那也还没有..” 含钏微微蹙眉,“那怎么说亲事定下来了?咱们家四喜是男人,别人家却是姑娘,您一没过庚帖,二没下聘,贸贸然说亲事定了,人家姑娘的名节可如何是好?” 崔氏艰难地扯了一抹笑,被含钏这样直愣愣地说白,脸上有些挂不住。 不说别的。 贺含钏如今回铁狮子胡同,那派头那气势可真是越来越不得了了,还真就像正经姑奶奶回娘家,看哪儿不顺眼便说哪儿——通常是看她不顺眼,一张嘴嘚吧嘚吧说她的时候,那可真是不留情面,话里虽用的“您”,可这语气饶是将她当成小辈在训呢! 崔氏心里这样想,嘴上却笑着,“是是是,你说得也有道理。” 待出了铁狮子胡同,含钏这才觉出了几分不对—— 崔氏今儿个太好相处了! 反常必有妖! 这话,当天夜里便应下了。 第155章 甜金瓜八宝莲子泥上 京城六月的天气,一阵好一阵坏,特别是夜里。 好时星空万里、弯月高悬,坏时疾风骤雨,电闪雷鸣。 刚打烊,崔二关门的时候望了望天,转头提醒,“记得把院子里挂着的衣裳收回来,今儿夜里有暴雨,指不定还要打雷。” 这话一语成箴。 含钏刚躺下,便听见窗棂外雨滴洒落满地的声音,如斗米洒落在木桶,一颗一颗饱满而结实地砸在丰收的木板上,又如一只又一只即将进入明炉肥美壮硕的鸽子飞累了停留在屋檐墙角,没一会儿就听见天际尽处“轰隆隆”的雷鸣声,天空裂缝透露出的明亮闪电划破细而密、长而光的雨帘,直直地透进东厢的窗棂。 含钏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趿拉鞋将窗户板阖上一半,回到床上还没睡安稳便听见门口“咚咚咚”几声剧烈的敲门声! 含钏一下子惊醒过来,披了件外衫出回廊看。 一推开门,就看见拉提拿着刀往外走,身后跟着畏畏缩缩的崔二。 钟嬷嬷也被惊起来了,披了件素衫,靠着门往出看。 “拉提!”含钏把拉提唤住,“拿刀做什么!” 拉提拿着刀比划了两下,寒光闪闪的,看上去怪吓人,又指了指门,眼睛绿油油的,像一头狼似的。 小双儿靠着钟嬷嬷,声音有点抖,“拉提是怕又像上次那样,来的人不好!” 噢。 含钏明白过来。 那回,裴七郎上门掳人给小拉提造成了巨大的阴影。 谁来掳人,还使劲敲门呀? 是生怕别人不知道,这是来干坏事儿了? 含钏招招手,把拉提拦下来,撑了把油纸伞穿过回廊,隔着门板问,“来者何人?” 许是听见里面有声音,门外那人尤为激动,声音发着颤,却陡然提高了声量,突兀的高声在静谧得显得单薄,“钏儿!是嫂嫂!是你嫂嫂!” 崔氏的声音。 大雨夜的! 含钏正想开门,却被拉提一把拉住。 小伙子眼睛里藏着几分鱼死网破的戾气。 拉提手往下摁了摁,小双儿在旁边解释,“请您稍等等!” 拉提转身冒雨钻进了院子,拿了支梯子靠在墙上爬,猫着头四周看了看,隔了一会儿才冲含钏点了点头,示意可以开门了。 噢... 这是害怕崔氏只是幌子,还有人打伏击呢! 含钏心有戚戚然,她也敢没想到这些事儿,就算被裴七郎掳走过一次,她还未吃一堑长一智...得了拉提首肯,含钏将门板拉了一条小缝,崔氏便借着这条缝拼命钻了进来,一钻进来便“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小双儿将油灯往前送了送,借着昏黄的灯光,含钏这才看清崔氏的样子! 浑身湿漉漉,穿着一双湿透了的布鞋,头发丝儿紧紧贴在头皮和面颊上,双眼肿得跟核桃似的,手也在抖,脚也在抖,跪在地上好歹还算找到一个着力处,整个人似是有了主心骨。 含钏心头闪过一句不好,赶紧让小双儿扶起崔氏,语声快极了,一句跟着一句,“怎么了?可是大郎君出什么事儿了?早上去瞧他不还好好的吗!” 只见崔氏哭得呜咽靠在小双儿身上,连连摇头。 含钏有些发急。 白爷爷呢!? 白四喜呢!? 家里吵架了吗? 吵架了,崔氏也因当是回娘家啊! 到她这儿来算个什么事儿! 含钏一跺脚,声音里没了客气,“有什么事儿,您也倒是说呀!您光顾着哭!我是能猜谜还是读心!?究竟怎么了!” 崔氏哭得肝肠寸断,眼看着她又滑了下去,跪在地上,哭得呜咽,说话断断续续的,“...公公...你师傅...还有四喜...今儿个不该当值...却也没回家...我等到...我等到子时...两人还没回来...我就有些慌了...就去胡太医家碰运气,看看他们能不能知道点什么...” 崔氏光顾着哭了,一下子又停了下来。 含钏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很不好,见崔氏又停了话头,顾不得那么多了,伸手扣住崔氏的肩膀,“然后呢!” 崔氏悲嚎一声,“后来才知道,你师傅被扣在宫里了!” 含钏脚一软,险些跪倒在地。 深夜...被扣在宫里...膳房...主子的吃食... 含钏脑子嗡嗡直响,耳膜像有支打鼓在旁边又敲又打! 她是从宫里出来的! 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含钏死死扣住崔氏的肩头,眼睛瞪得老大,“知道为什么嘛?!师傅如今不是专司杨淑妃的膳食吗!?出了什么问题!” 等等! 杨淑妃... 杨淑妃的产期,便在六月下旬... 如今... 过了初伏,又过了夏暑...如今堪堪六月底! 含钏感到自己后背、脑门和鼻尖陆陆续续冒出了冷汗,暴雨斜斜穿透回廊,直接打在青砖板上,凉丝丝的雨滴顺势溅起在了含钏裸露的脚踝上。含钏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如果有铜镜,她会发现她如今的脸色发白,眼下发青,如一摊死灰。 如果是吃食出了问题,主子闹肚子或是起疹子,都是小事。 大不了赏一顿板子,罚几年俸禄。 可... 杨淑妃... 事涉皇嗣... 如果事涉皇嗣,师傅这一条命,外加四喜,就算是再加上白家和她贺含钏,都不够砍头的! 崔氏哭得俯倒在地,头磕在地上,声音一抽一抽的,“我...我觉着不对...又托胡太医和他那在京兆尹当差的孙儿帮忙问一问,可...可再多也问不出来了! “我实在是没法子了!在家里来来回回走,又去内门守着...又去胡家守着...我实在是不知道怎么办了,这才过来了...” 崔氏已哭得气若游丝,抬头一把,如抓救命稻草一般,死死抓住含钏的手腕,“你是公公的关门弟子,公公待你如何,你心里是知道的!你一定要想办法救救四喜...和公公!只能靠你了,只能靠你了啊,含钏!” 含钏也想哭,眼眶发红却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 白爷爷还在宫里头受罪呢! 哭,又有什么用! 含钏将崔氏的手一把摔开。 第156章 甜金瓜八宝莲子泥中两更合一 含钏回过头,钟嬷嬷面色也不好,甚至称得上面如死灰。 宫里出来的,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被扣住,不死也要脱层皮。 含钏蹲下身子,强迫崔氏与自己对视,开始不觉得,一开口却听见自己的声音喑哑发颤,“嫂嫂,你仔细想想,这段时间有无不妥之处?或是奇怪的地方?若是有,你提早同我说,咱们坐在一起商量合计,总能有个法子。” 崔氏偏头想了想,隔了许久才低着头,一边哭一边摇头,“真没有...真没有的...” 含钏轻轻点点头,扶着柱子缓缓站起身来,立在原处低头想了许久。 脑子飞速运转,有千百条消息在脑海中一闪而过。 钟嬷嬷上前将含钏扶住,有温度的掌心撑在含钏的后背上,“先将情况打探清楚吧,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咱们就算是想动作,也没办法。” 含钏轻轻点了点头,想了想,转身回厅堂将柜台下的大木匣子抱在怀里,又急匆匆地跑到东厢将藏在柜子后的木匣子拿出来,一打开将里面薄薄一沓银票全部抽了出来,一张银票五十两,略略估算这儿有二十来张,没了银票,木匣子里空荡荡的,还剩了点零星可怜的碎银子,含钏索性一把抓了出来,将银票折成四叠,连带着碎银子放进布香包里揣进怀中。 含钏独自站在东厢房里,四周都静悄悄的,眼眶一热,眼泪一下子喷涌而出。 含钏轻轻吸了吸鼻子,拿手背擦干眼睛,又将上了锁的梳妆台打开,将珍而重之放着的房契拿了出来,一并塞进了怀中。 食肆众人都换了衣裳,厅堂的油灯点得亮亮的。 除却崔氏嘤嘤在哭,所有人都面色凝重围成一圈等着含钏。 崔二轻轻拉了拉姑母的衣角,低声劝道,“...大家伙都在想办法呢...愣一直哭,除了惹人讨厌,没别的用处。” 崔氏的哭声渐渐弱了下去。 含钏撑着手,将银票分作三份,低声道,“...小双儿和嫂嫂还是去胡家等着,请胡太医看在世交的面子上一定帮忙;钟嬷嬷您仔细想想,在宫外有无使得上的关系,若需银钱开路,直管同我说,只要能塞钱,无论多寡,咱如今有的能尽数给出去,咱若是没那么多,这屋子的房契、‘时鲜’的名号全都能抵出去。” 小双儿低着头吸了吸气,眼睛红红的。 含钏轻轻拍了拍小双儿的脑袋,扯出一丝笑,“宅子没了,店没了,咱还能努力干,拼命干,买回来——那可是我的师傅呀。” 小双儿抽泣了两声,轻轻点点头,“...知道的,奴知道的。” 钟嬷嬷将银票往回一推,弓着腰,“老婆子还有私产呢!用不着你的钱!” 含钏有些绷不住,偏头揉了揉鼻根,将眼泪硬生生地逼了回去。 窗棂外的雨越来越大,狠狠砸在院落中,枝叶繁茂的柿子树被疾风劲雨吹打得枝桠四处胡乱拍打。 含钏和拉提一组,拉提举着油纸伞,含钏拎着油纸灯笼,在昏暗的雨夜里淌水穿过几道胡同,来到了一处门槛极高、朱漆青瓦的府邸,含钏轻轻扣了门,没一会儿便听见门房被扰了好梦不耐烦的声音,“谁呀!” 含钏扬起声音,“‘时鲜’食肆的老板娘,求见三郎君!” 门房约莫是没听懂,嘟嘟囔囔的,半晌没动静。 含钏语气放得很低,从门缝里塞了张五十两的银票进去,“...求您行行好,帮儿通传一声。儿知如今夜深了,您也为难...真的是很急事,三郎君一听是儿,也一定会来见的...儿不进去...不扰府里主子们的休息,只是求您一定帮儿通穿到三郎君...” 含钏揪着银票,门里许久没响动,隔了一会儿,银票从门缝里“咻”的一声梭了进去。 五十两,不是个小数目。 如今深夜天黑,唯有钱帛动人心了! 门房见着钱,清醒了几分,门内传来迟疑的声音,“从外门...还要通报进内门...如今主子们都睡了...若是因此受了主子责罚...” 含钏咬咬牙,再从怀里抽出一张银票塞进门缝,“...您着实劳苦了...” 一百两银子在手,门房乐呵呵的——这和做着梦被银子砸醒有啥区别? 若是来找其他主子,他是一定不会答应的,三郎君倒是可以试一试,这位郎君性子好,也体谅人,再听门外是个年纪轻轻的姑娘...门房将大门“嘎吱”一声打开了一条小缝儿,待看清含钏的相貌,呵!这还是个相貌不凡的姑娘呢! 一个漂亮姑娘,夜深人静来找三郎君... 门房倒是不敢怠慢了,看了眼含钏,“您稍等等!”便埋头钻进悠长的回廊。 含钏忐忑地站在门口,脚上如同长了几根尖锐的刺,压根立不住——张三郎是她认识的、愿意帮忙、且有能力帮忙的唯一人选了,纵然是以卵击石,她也得试试啊!是白爷爷呀!是教她、接纳她、爱护她的白爷爷呀! 隔了一会儿,便见张三郎披着外裳,快步从游廊走了出来,一见真是含钏,有些着急,“怎么了?” 含钏抿了抿唇,长话短说,“想求求您,能否打探一下如今宫里的情形?儿的师傅被扣在了宫里,生死不知,儿实在是不知道寻谁帮忙了,也实在是给您找麻烦了。若您有门道,请一定帮一帮儿,若您没有门道,儿也谢谢您这更深露重出来见儿。” 张三郎蹙了眉头,突然想起含钏那一手炉火纯青的官家菜..原是如此! 是宫里出来的呀! 张三郎再听含钏说后话,沉吟半晌,开了口,“你先进来门房坐一坐。”埋头想了想,急匆匆地拿起伞往外走,“我有个同窗,如今是羽林卫!他或许能知道!” 羽林卫是负责守卫宫闱的侍卫! 就像穿过狭窄悠长的洞穴,突然看到了光明! 含钏赶紧狠狠点头,坐在门房递过来的杌凳上,再次陷入焦灼的等待。 张三郎回来得快,一看便是没打伞跑回来的,脸上头发上全是雨水和汗,脸色不太好,抹了把头发,“...他今儿个刚下值,便被我从床上捞起来了,说是晚膳后便封了长乐宫,不许人进出,连带着宫闱的内门和二门进出都非常严苛...”张三郎声音一低,“说是那位怀有皇嗣的淑妃娘娘突然发作,情形...不太好...” 含钏脸色一变。 预想的事变成现实。 甚至比预想更糟! 含钏脚下一软,险些滑下杌凳,再开口便带有明显的哭腔,“如今的情况呢?有转机了吗?” 张三郎面沉如水,摇摇头,“他下了值,后面的事儿就不知道了。” 也无从知晓! 事涉内闱后妃,岂能这么容易打听! 宫中的事本就是秘辛,打听都是一场大罪啊! 张三郎靠在门廊见含钏颓唐地靠在柱子上,突然福至心灵,猛地挺直了脊背,“走!咱们去秦王府!若是秦王睡了,我造也把他造起来!” 徐慨! 含钏猛地一下眼神亮了起来。 徐慨... 含钏又突然颓了下来。 含钏茫然地抬起头,暴雨倾城,一簇紧接着一簇的直挺挺的雨线,如同不要钱似的撒下来。 含钏轻轻抿了抿唇,好似下了很大决心,“是,去秦王府吧。” 走路太慢了。 张三郎要了一辆马车,没一会儿就到了秦王府门口。 门房认识张三郎,也认识含钏,没多耽误,小肃便出来了,小肃见了浑身湿漉漉的含钏,一句推辞的话都没有,侧身让出一条道将二人带到了正厅房。 一看这厅房的蜡烛便是刚点燃的,光还很势微,摇摇晃晃的还未立住。 徐慨穿戴还算整齐,面色沉凝地坐在厅堂上首,听到含钏与张三郎进来的声响,抬了抬下颌,一眼便看到了一身湿透的小姑娘,脸色惨白、眼睛里倔强地包着一汪眼泪,徐慨侧眸看向小肃,小肃没一会儿便拿了一张干净软和的毛巾给含钏披上。 含钏揪着毛巾角低着头。 张三郎三句两句便将事情说清楚了,抹了把脸上不知是雨水还是汗水,“...是贺掌柜的师傅,您是知道贺掌柜人品的,这样的徒儿,师傅也差不了。您在宫里头比咱说话好使,您看看有没有办法打听一下究竟是什么事儿——就算真要处置,咱也得闹清楚所谓何事呀!” 张三郎情绪有些激动。 徐慨看了看张三郎,再看看含钏,伸手招来小肃,交待几句后,便沉了声音,“既是被扣下了,那自然是要审的。宫里头审问,不会让人死,若是死了,线索就断了,反倒得不偿失。一晚上的工夫定不了罪,人肯定还活着,你可稍稍放宽心。” 含钏抬起头,看向徐慨。 这话是同她说的。 用的是你,不是你们。 徐慨说话的语气,百年如一日,那就是没有语气。 就算是宽慰,也按着一副波澜不惊的腔调。 含钏有些想笑,扯开嘴角却没想到眼角的泪一下子落了下来,便赶忙低了头,“师傅是世代的御厨了,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师傅心里门儿清...一直念叨着待伺候完淑妃娘娘这一胎,他老人家便洗手归隐、告老还乡...师傅恐怕是这宫里,除却淑妃本人,最不愿意淑妃出事的人了!若是师傅做的吃食口味不好,惹了主子们的嫌弃,儿尚且能想通。可...可如今...” 含钏的眼泪,便如同窗棂外的雨线,一簇接着一簇往下砸,含钏赶忙拿手背擦脸,却根本止不住眼泪往下掉! 含钏狠狠吸了气,将那股劲儿憋住了,继续说道,“若是淑妃的胎出了问题,师傅却被扣下了,这罪名,师傅不敢受,儿也不敢受!若当真因此处置了师傅,儿必定去顺天府滚了钉板,击鼓鸣冤!” 含钏眼神里露出几分狼劲儿。 是对她而言,很重要的人吧? 否则,照她如此温和宽容的个性,又怎么会说出这样不管不顾的话? 徐慨指节在黄花木桌板上扣了扣,语气很沉稳,“且等等吧,凡事不要慌,慌则生乱,反倒不好。” 半柱香的时间一晃而过,窗外的雨渐渐停了,小肃风尘仆仆地回来,一开口,语声便略带迟疑,“...去寻承乾宫打听了,顺嫔娘娘身边的采萍说,杨淑妃用过晚膳后吃了一碗内膳房贡上的甜金瓜八宝莲子泥,吃完后便发作了,太医后来在那碗剩了一半的莲子泥里查出了藏红花...” 藏红花是活血化瘀的... 是极珍贵的补药... 对身怀六甲的妇人而言,却是闻之色变的毒药... 淑妃是快要临盆的人! 用了藏红花,很有可能大出血,更有可能一尸两命! 小肃看了眼含钏,“据说,那碗莲子泥,是从白师傅手中出去的。如今搜了内膳房没找到剩下的藏红花,暂且没证据证明是白师傅的手脚,将白师傅押在了长乐宫的耳房,上了...” 小肃顿了顿,低头轻声道,“上了四十板子,不过白师傅坚决没认,他那年幼的孙儿也被上了板子和嘴巴,也没认,有些硬气,只喊冤,拿白家立了誓,说是若有半分坏心,便叫白家生生世世过奈何桥后为案板上的鱼肉,为牲畜、为蝼蚁...” 含钏紧紧抿住嘴唇。 有阴谋。 一定有阴谋。 师傅不可能的! 徐慨沉了沉声,“圣人呢?圣人怎么说?” 小肃埋下头,“淑妃娘娘正在生产,不宜见血,圣人只说彻查,至于怎么彻查都是龚皇后说了算的。如今在内膳房没查出东西,正一个宫一个宫地查...” 徐慨脸色不是很好。 此事不好办。 徐慨猛地一抬头,“含钏,去把你师傅的家里人带过来。” 崔氏? 含钏招了招手,拉提应声而去。 不一会儿,崔氏便畏畏缩缩地进来了,见徐慨坐在上首,脚一软便双腿跪在了地上。 徐慨音量略微抬起,突然间多了几分天潢贵胄特有的倨傲与压迫,“你若是想救你儿子,就老老实实回答本王的话。你若是不想救,本王立刻让人拎你出去!” 崔氏哆哆嗦嗦地佝着头,应了声“是”。 徐慨再道,“你好好想想,近些时日,究竟有没有奇怪的人找过你?有没有奇怪的事发生?” 崔氏张皇地抬起头,见所有人都目光灼灼地看向她,膝头一软,声音发着抖,“有...有倒是有...前...前几日...庶民在...门口捡到了一箱银子...约莫有三四百两...” 含钏陡然挺直脊背,迫切问,“你拿了!?” 崔氏连忙摇头,“没有没有!” 再看厅堂上那个年轻男子板着一张脸,冷峻得如同索命的阎王,崔氏哭道,“没拿完...庶民就拿了三锭...又把那箱子给放回门口了...” 第157章 甜金瓜八宝莲子泥下 这个...这个蠢材! 含钏喉头兀地涌上一股甜腥的血气,手摁在椅凳把手上,脚软得动也动不了,不长的指甲狠狠扣进掌心肉里,疼痛让含钏瞬间清醒,说话的声音又急又快,“银子呢!?用了吗?还在家里吗?放置在何处!?”含钏突然想起什么,迫切发问,“那银子...那银子是什么样子!?” 崔氏一愣。 银子还有什么样子? 不都是白花花的雪花银吗... 含钏的眼神太急切,而坐在上首那位天潢贵胄脸色沉凝,眼睛中却有无法藏住的狠辣,崔氏不由自主打了个哆嗦,努力回想,“...比寻常的银子亮一些,锃亮光滑...” 崔氏说着说着便哭了起来,“我也没敢全拿,只想着这银子放在大街大路上,我不拿也会有别人拿...”哭得眼睛肿得压根看不清眼白,“真没拿多少...就三锭银子!我约了约,一锭银子十两...” 含钏热血直冲上脑门。 官银啊! 是官银啊! 只有内制的银子才会雪白锃亮,在市井里流通的银子都是粗糙发暗的... 含钏高声打断了崔氏的哭嚷,“如今银子呢!?你花了吗?” 必须将银子拿到! 否则,宫里头验出了藏红花,宫外的宅子里有内制银两,当真是说也说不清,说也说不明白了!若不将银子拿到藏好,白爷爷如今宁死不认的坚持将没有任何意义... 崔氏哭着,一边哭一边抽泣,拿手抹了把眼睛,眯着泪眼看含钏,瑟瑟缩缩道,“两锭银子给了崇文坊卖堂纸的商户...还有一锭银子我藏在了院子井里...” 徐慨手一抬,侧身吩咐,语气很快,“立时派人去铁狮子胡同,掘地三尺找到那锭银子!若是遇上了宫里来抄家搜查的人,便立刻回来,不要硬碰硬!” 手一挥又招来一个面生的仆从,“你想办法进宫找掖庭岑管事,跟他说,板子要打,力度还请他心里有数,事成之后必不会亏待。” 小肃跟着上前,徐慨飞快说道,“让百川去承乾宫找母妃,盯住敬和宫曲贵妃。”想了想,再道,“去将恪王请来...”话声渐渐低了下去,抿唇摇了摇头,“算了,等会儿再说。” 徐慨急切却有条不紊地安顿下来。 含钏看不懂,却一眼看见崔氏跪在地上哭哭啼啼,福至心灵,陡然暗道一声不对! “啪!” 含钏一巴掌拍在桌上,沉了一张脸,目光阴冷地看向崔氏,“不是说没给嫁妆吗!既没给嫁妆,又如何给了整银子!你小气贪婪,不见兔子不撒鹰,如何连庚帖都还没过,便将银子给了那商户!你好好给我说清楚!若再不清不楚,仔细我要了你的命!” 小肃折返回来,听见含钏的怒斥,吃惊地抬了抬眼,再一瞥自家主子爷,却见主子爷产神色如常,眉眼间丝毫未动,小肃忙低下头去。 崔氏被吓得打了个激灵,忙道,“...真没骗人!那两锭银子是我送给那商户女儿压宅子的!那家商户姓喻,家里只有一个嫡出的姑娘,说是吃了‘时鲜’的菜敬仰白家,这才主动牵了线说是聊聊!那家夫人说自家闺女出身时,高僧算了命说是命格弱,说亲前得要婆家送两锭银子抬命,还要先对一对我们家四喜的生辰八字...” 崔氏哭着往前爬了两步,“后来那个箱子就出现在我们家门口了!我有意与喻家说亲,便背着公公拿了三锭银子,送了两锭给喻家,还把四喜的生辰写了过去...” 含钏后背发凉,不由自主地望向徐慨。 太巧了。 整件事都太巧了。 说亲前需要两锭银子抬命,第二天便有一箱银子出现在白家门口。 女方命格弱,便在未过庚帖的情况下,要了崔氏手写的生辰八字... 也就是说,宫里的人,在宅子里是否找到官银都不重要。 崇文坊喻家处,还有两锭官银和崔氏亲笔写下的生辰八字...只要官家的人顺藤摸瓜摸到喻家,那两锭银子和那张条子便会成了白爷爷的催命符——根本无需解释,也无从解释,赃款、字据什么都在...白家哪儿的官银...必定是收了宫中某个主子的银子...为什么要收银子...因为... 因为...白爷爷会放藏红花在淑妃的吃食里... 这是阴谋。 这是诬陷。 这是借刀杀人。 白爷爷就是那把染血的刀,是博弈者手中的棋子,是一家用来诬构另一家的工具。 此事不再是吃食、膳房或是白家的问题了。 有可能是中宫,有可能是敬和宫,有可能是景仁宫... 每一个得势的娘娘都有可能做出这样的事,以淑妃为饵料,直击对家。 这是宫闱内斗,拼个你死我活。 含钏扬了扬头,轻轻阖眼,再睁开时目光灼灼,下定决心。 含钏站起身来,面向张三郎深深福了个礼,开口时语气却不容置喙,“您先回去吧。如今留您在这儿,没有任何意义。此事凶险,若当真...”含钏艰难地吞咽,“若当真事不如人意,您留在此处便是话柄。先前是儿不懂事,脑子简单,没想到这里。如今想到了,既知前方是陷下去就拔不出来的沼泽,便不能拖着您往下坠。” 张三郎急迫地上前,正欲说话。 含钏摆了摆手,“您仗义,我记心里了。若还有机会,必定报答您。您不顾自己,也要想想国公府和尚家...” 张三郎急迫地上前,正欲说话。 含钏摆了摆手,“您仗义,我记心里了。若还有机会,必定报答您。您不顾自己,也要想想国公府和尚家...” 张三郎脚下一滞。 徐慨面无表情地开口,“得之,你先回去。” 说着小肃与另一个面生的公公便一左一右强硬地搀着张三郎往外走。 含钏转过身,正欲对徐慨说什么,却被门口急切的脚步声打断。 含钏回过头看。 是那个去铁狮子胡同拿银子的黑衣小哥! 含钏面露期待。 那黑衣小哥躬身将那方银子呈在徐慨跟前,徐慨拿手一掂,看了眼崔氏,“是官银。”再翻过银子的背面,细看了看,轻轻抬头抿唇,露出了今夜的第一个笑容,“小肃,你拿着这锭银子去恪王府把老三请过来。” 第158章 甜金瓜八宝莲子泥二下 徐慨笑了。 含钏一个大步向前,看到了那锭官银底座的两个大字—— “敬和”。 含钏抬头看了看徐慨,张了张嘴。 她脑子有些搅得像隔了夜的熟浆糊,在宫里那么多年,她当然知道,内务府给每个宫室的俸银会写了各宫名号,宫里的银子成色更纯,这是防止宫人或低位妃嫔将银子流出宫外...这是另一手段断绝了宫内宫外流通交往的途径。 谁也不会傻到,拿印有自己宫室名号的银子去买凶杀人啊! 含钏看向徐慨的眼神有些复杂。 他...一开始就预备请三皇子恪王过来的... 他...一开始就想到了这几锭银子上刻的是“敬和宫”曲贵妃的名号... 徐慨的脸在灯下轮廓更加明显,眼神沉得如同深不可见的海底。 送走张三郎后,徐慨来回踱步,时不时和小肃交代几句。一个时辰为计量的沙漏漏了一半,窗外响起一阵有力的脚步声。 低低垂下的湘妃竹门帘被猛地一把打起,竹帘子扫在门栏木框上“啪啪”作响! 含钏望过去,一个神色匆忙,披了一件靛色外衫的俊朗男子沉着脸从游廊跨步进来,见室内还有个不认识没见过的小娘子,眯了眯眼看向徐慨。 “三哥。”徐慨站起身,轻声招呼道,目光投向含钏,粗略一带而过,“这便是那位苦主御厨的弟子,她发现自家师傅家里有印刻‘敬和宫’名号的官银,又想到今日她师傅在宫中被扣下了,觉得事有蹊跷,这才来寻我帮忙。我见了‘敬和宫’的字样,丝毫不敢大意,立刻遣人过去寻你。” 这番话说得... 含钏微微咂舌。 她从未想过徐慨是个如此有成算之人? 三皇子恪王手里正好拿着那锭银子,往地上一丢,冷笑一笑,“被扣下!呵!长乐宫淑妃的胎出了问题!吃食里有药!父皇大怒,如今正封了宫门,让皇后一宫一宫地搜查!母妃的敬和宫和顺嫔的承乾宫也没躲过去!龚皇后好大的心胸!” 恪王语声里的阴冷叫人不寒而栗。 许是察觉到自己言语间的失态,转了眸子看向徐慨,“这银子,是在那厨子家里找到的?” 徐慨轻轻颔首,把话分成两段说,“那厨子的儿媳是个眼皮子浅的,在自家门口发现了一匣子白银,她没敢全拿,就拿了三锭银子。” 恪王眉头一蹙。 如今手上的,只有一锭! 恪王正欲开口,却被徐慨中途截断,徐慨语气不急不缓,“在自己家里藏了一锭,又拿了两锭给预备下定的姑娘家,姑娘家是崇文坊卖澄心堂纸的喻家。这喻家和背后主使,有无勾结,咱们暂且不谈。那两锭银子在喻家放着,便是个祸患。” 当真是个祸患。 一点儿火星就可被立时点燃。 恪王眼中闪过一丝阴狠,“不过是个商户,灭了他满门也无妨。” 徐慨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笑了笑,“那倒也是不必,咱们只需无声无息地将那两锭银子替换出来即可。”徐慨手一摊,让恪王看看内室四下,“三哥,你知道的,弟弟是个不受宠的,手下没多少可用之人。但凡弟弟手下有帮手,替您解决了便是,必定不叫您更深露重跑一趟。” 含钏低着头眼皮子跳了跳,克制住了抬眼看徐慨的冲动。 刚才一瞧便是练家子的黑衣小哥...听话听音十分得宜的小肃...先头领命离开的黑脸小哥...哪一个不是可用之人? 徐慨身边卧虎藏龙,却是含钏活了两辈子,头一遭发现。 恪王眼神扫了扫。 内室干净朴素,没甚摆件,最值钱的还是摆在门廊撑场面的大金鱼缸。 恪王叹了叹,拍了拍徐慨的肩头,响指一打,跟过来的仆从悄无声息地立在了身后,恪王语气阴冷地吩咐,“去,去崇文坊喻家找那两锭银子,偷偷找也好,威逼利诱也好,必须找出来!” 徐慨眼神在地上定了定,目光平静无波地看向含钏,恰好遇到含钏抬头与他对视。 二人交换了眼神,徐慨轻轻补了一句,“三哥,最好是神不知鬼不觉地拿到银子。若是喻家与背后主使有勾结,岂不是打草惊蛇,置自己于险地?” 恪王想了想,冲仆从轻轻点了点头。 老三老四依次坐下,崔氏被带了出去,含钏坐在徐慨的身边。 含钏手脚冰凉地坐着,脑子里过得飞快,若是找得到自然好,若是找不到呢?如若喻家是背后主使的棋子,又怎会将那两锭银子堂堂正正放出来——必定是精心藏好,作为最后一击。 含钏迷惘地抬起头,徐慨正靠在椅子上与恪王神色如常地说着话,手却背在了身后。 含钏仔细看,却见徐慨将手轻轻往下压了压。 是叫她放心、稍安勿躁的意思。 沙漏滴滴哒哒向下流得飞快。 天际尽处,出现了微光,不一会儿便有了鱼肚白的影子。 真神奇。 夜里无论再大的狂风骤雨,只要东升日出,便乌云退散,日光乍泄。 等待让人难熬。 含钏艰难地坐在椅凳上等待着,抬眼看恪王双手抱胸眯眼假寐,徐慨却偏过头看向窗外,一半侧脸在白光中,一半侧脸在昏黄的油灯下。 含钏静静地看向他。 突然心底涌出了一股平静的气息。 有门帘被撩开的声音! 含钏猛地站起身来。 恪王的仆从三步并作两步走,撩袍单膝下跪,未置一词,双手过头呈上了两锭白花花的银子。 含钏鼻腔发酸,热流向上倒涌。 徐慨拱了拱手,“还是您的手下得用,若非您,此事也不会如此顺利。” 恪王伸手接过那两锭银子,转过底座,脸色发沉发青,“当真有人要害母妃和我!” 徐慨没接话。 恪王怒气冲上面颊,“去!把这两个银锭子熔了!此事必定是皇后所为,带人阖宫排查的是她,想一箭双雕的也是她!若真将谋害皇嗣的罪名摁在了母妃头上,我与母妃还岂能好过!心肠之歹毒,骇人听闻!” 等等! 皇后! 梦里,搞花淑妃肚子的人是皇后! 今朝,赐下吃食嬷嬷故技重施的人,也是皇后! 含钏冲口而出,“等等!这两锭银子,还有用处!” 第159章 珍珠薏米粥上 恪王回过头,见是一直老老实实坐在徐慨身边的小姑娘开口说的话,眯了眯眼,这才正眼看了含钏。 长得还不错。 嗯... 比还不错还要好很多。 眉梢眼角细长上挑,一点儿粉黛都未曾施受,熬了一整夜,却仍旧肤容白皙细腻...比宫里那些个粉扑得比城墙还厚三分的宫人女使,或是北京城里眼睛朝上看、嘴角向下撇的世家女子,看上去让人舒服,至少...让人想听她说话。 恪王挑了挑眉,示意含钏说下去。 徐慨手心冒汗,亦看向含钏。 含钏抿了抿唇,在脑子里过了过怎么来说这个话,隔了一会儿才轻轻开了口,“...淑妃身边有两位龚皇后赏下来专司服侍她饮食的嬷嬷,在儿出宫前夕,儿发现那两位嬷嬷特意给淑妃食用导致胎儿变大的食物,儿...儿大着胆子回禀了淑妃,淑妃介于那是龚皇后赏下的人,且手头无证据,便暂时没有动那两位,至少在儿离开皇宫之前,那两位嬷嬷仍在长乐宫伺候...” 也就是说,龚皇后赏下的人,和淑妃是有旧怨的! 恪王眼底一暗,“可若是将这两锭银子放到那两个嬷嬷处,银子底座仍是写的‘敬和’...本王母妃仍旧脱不了干系。” 含钏大大摇头,“自是不行的!便要让龚皇后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宫外不许官银流通,皇城的银子皇城用,这是老礼儿了。无论是您处,还是秦王处,儿相信一定找不出龚皇后宫中的特制官银!如今去内务府打探,若是关系瓷实,拿得出皇后坤宁宫的银子自然最好,若关系本就悬吊吊,那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儿知道城东有几位做印刻的老匠人,手艺精湛,若请人仿制,许是不难。” 官银贵在哪儿? 贵在成色! 宫里用的银子是最纯的! 在宫外压根找不到! 便是官员、亲王的俸禄银子都掺了几分杂色! 各宫官银底座落的款儿,统一是小篆,简单明了——也好仿制。只要成色是官银,将底下的落款拜托给手艺过硬的匠人,是完全没有问题的。 正好,手上有三锭成色极纯的银子。 两辈子,含钏从来没出过 含钏目光忐忑地看向徐慨。 徐慨看她的眼神略有诧异,而这番诧异一晃而过,被他藏在了眼底最深处。 恪王在思索这个主意是否可行,让龚皇后自食恶果自然好,可...始终有风险,比如仿刻的字被人认出了真伪,比如做仿刻的人嘴不严... 恪王在犹豫。 徐慨轻咳一声,“三哥,您先去休息吧。之后的事情,我会看着办。既这三锭银子已拿到手,此事便再与敬和宫无关。” 大半夜被叫起来,恪王掩袖打了个呵欠,点了点头,“既如此,我先在你府上厢房睡下。若还需帮忙,知会随风即可。”恪王身后那个身手矫健的灰衣侍从一个跨步,拱手埋头算是亮相。 徐慨点了点头,“谢过三哥。” 恪王一出门,那仆从随风紧跟其后,二人的身影渐渐远去。 徐慨脸上渐渐板了下来,侧眸看向含钏,“跟我进内室。” 一进内室,徐慨亲手阖上木门,吩咐含钏,“把所有窗户全部关上。”窗户一关,所有的光便从油灯里氤氲而出,徐慨转身搬开书架,书架后的墙里藏了一只隐蔽的小柜子,徐慨拿锁打开,从里面取出东西放在了桌上。 含钏定睛一看,正是三锭官银! 翻过底座,赫然印刻着“坤宁”二字! 含钏不可思议地看起头望向徐慨。 他...怎么会有别的宫室的银子? 在宫里,刻有名号的银两,便如同个人的私章,一两银子、一颗金瓜子均要记录在册,给了谁、何时给的...便是防备着诸人钱帛乱人心。 许是室内没有外人,徐慨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轻轻在桌子后面落了座儿,眼睛略微往下耷拉,注视着鸡翅木大书桌上一圈绕一圈清晰紧密的纹理,隔了许久方开口,“你这个蠢货...” 含钏:?? 突然被骂,含钏疑惑的眼神落在徐慨眼里,略带稚嫩。 “若宫中的手艺都是民间随便一个匠人都能复刻的,你以为内务府是干什么吃的?”徐慨语声淡淡的,“退一万步,你口中的匠人确实有本事复刻宫中的工艺,那你认为让恪王知道了,那人还有活路吗?” 含钏愣了一会儿,突然恍然大悟。 是! 是! 若宫外的匠人都能随意复刻宫中的手法,特别是涉及如同私章一般可代表个人的物件儿...那人必定在摇篮中或是被招安,或是被铲除... 那位老匠人,还为“时鲜”刻过牌匾! 含钏后背升起冷汗,好险!她在无意之中,险些...险些害了一个无辜之人的性命! 含钏满脸通红,局促地低了头。 徐慨抬眸看了看含钏,语气波澜不惊,“等会儿,我会让小肃去跟恪王说,民间的匠人做不出我们想要的东西。再将这三锭银子如数还给恪王,他愿意熔便熔,愿意留着有其他用处便留着,都与咱们无干了。” 含钏抬起头,轻轻点头颔首。 小姑娘还算受教。 徐慨吁出一口长气,“我也会同恪王说,把眼光放在那两个吃食嬷嬷身上,他在宫里的根基深,若当真有异样,便一定会找出几分不寻常。咱们再伺机将手里这几锭印刻有‘坤宁’的银子放进那两个吃食嬷嬷宫外的家中,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同样的手段,龚皇后难保不会灯下黑。” 含钏想了想,“那...若咱们将这三锭官银都还了,之后出现在吃食嬷嬷家中‘坤宁’的官银,咱们又该怎么解释?恪王不会怀疑您吗?” 比如,怀疑你为何会有“坤宁”的官银? 会怀疑你背后的势力,比表现出来的深厚得多? 徐慨眼睫抬了抬,“吃食嬷嬷既是皇后赏下的人,宅子里本身就藏有皇后赏下的银子,不是很正常吗?” 含钏想了想,方恍然大悟。 第160章 珍珠薏米粥下 隔了半个时辰,小肃按照徐慨的说法将那三锭银子还了过去,弓着身回来复命,学着恪王的语气,“...银锭子总不是唯一定罪的证据,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有了蛛丝马迹就有迹可循。敬和宫没做的事儿,甭想栽到我们头上!” 徐慨满意地点点头。 老三和曲贵妃被逼得出了手,旁人自要避其锋芒。 锋芒要避,边鼓要敲。 徐慨转身便吩咐先前那位练家子黑衣小哥,查清楚两个吃食嬷嬷的居所,再将准备好的银子放进去。 一通事,连消带打,一晚上过得极快。 日出东方,天儿开始大亮,夏日清晨的暖阳清澈得就像山间的溪水,不似晌午的灼热,也不似傍晚的颓唐。 一夜无眠与情绪跌宕起伏,让含钏略有些恍惚。 “去内室的软榻上歇一歇吧。” 徐慨的声音轻轻响起。 含钏看了过去。 徐慨背靠在太师椅上,眯着眼睛面无表情,双手交叠在胸前,少年郎身子骨长得快,须发也长得快,一夜的功夫,面上便起了青茬。 含钏静静地看着徐慨——他眯着眼睛,并不会知道她的视线。 “去睡一下。今儿个我沐休,有时间和精力处理这些事,两个人一起熬,事情处理起来会比较通畅?”徐慨蹙着眉头睁开眼睛,不赞同地看向含钏,“若不出所料,天一亮,宫中金吾卫就会前往白家搜查,我已将崔氏送了回去,也让人耳提面命、威逼利诱了一番,事涉她的亲儿子,她知道怎么做,金吾卫自是无果而归...曲贵妃接了恪王的信,动作不会慢,短则今明两日,长则明后两日,你师傅或许就能被放出来。” 其实,照皇家的习惯,就算不涉事,可沾了这事儿的边,也不会有好下场。 且看淑妃和她肚子里孩子的好坏了。 若是好,圣人龙颜大悦,赦了这些人,也不是没可能。 可若是不好... 就算与他们无关,这些人也不能活着走出皇城。 可是这些话,不能和含钏说。 若是说了,小姑娘必定更慌乱。 听徐慨这么说,含钏迟疑片刻后轻轻点了头,没去内室的软榻歇息,而是出了这间房,去了待客的正厅坐在凉沁沁的椅凳上,人趴在旁边的桌子上,头埋在手臂里,刚眯了眯眼,便晕晕乎乎、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睡也没睡好。 一直在做梦。 时而梦见白爷爷和四喜站在皇城的城墙上,时而梦见自己和徐慨面对面坐着喝茶下棋,时而张氏涂了鲜红的口脂附耳说话,时而梦见白爷爷后背、大腿血肉模糊,一片殷红的血迹! 含钏手心一抖,猛地抬起头,一看沙漏,才过了不到半个时辰。 含钏站起身来,在正厅的窗户下来回踱步,想了想,索性带上拉提回了“时鲜”,钟嬷嬷、小双儿和崔二都围了上来,拉提轻轻摆了摆手,示意大家伙都各自散去。 含钏独自一人进了灶屋,撂起袖子将昨儿个浸在水里的薏仁米捞了出来,把新鲜的莲子去了芯,取出砂锅,一半米一半水十来颗莲子,焖上砂锅盖熬粥。 灶火很大。 没一会儿砂锅盖子便被沸腾的水和汽冲了起来。 含钏将砂锅转到文炉上去,拿小火慢慢熬煮。 一闲下来,脑子里便塞满了事儿。 含钏转身去了后院,从咸菜罐子里取了一截儿酸笋、一截儿泡水萝卜、一大帮子酸白菜。 酸笋切丝,泡水萝卜切块儿。 酸白菜切条,和着厚切大块儿五花肉一块焖起来。 肉香混合着酸菜又辛又酸的味道,融解在夏日清晨的风里。 含钏将五花肉从酸白菜里挑了出来,切成一片一片的薄片儿,再起了一口干净的平底宽口锅,不放油只将薄片五花肉放到锅里小火慢煎,没一会儿,白花花的肥油被火逼了出来,焦黄的边角散发出熏人且诱人的香气,未去皮的猪皮也微微发焦,焦香酥脆中藏有猪皮原先的糯与弹。 含钏将熬好的粥、两样小菜和酸菜煎五花肉薄片分装进了食盒,抹了把额角的汗,一路提到了秦王府。 徐慨本不欲用早膳,却嗅到了五花肉侵占性的香气,鬼使神差地来了一碗珍珠薏米粥,配上小菜,三口两口便将自己的份额吃了个底儿朝天。 含钏小口小口地喝着粥。 小肃埋着头进来,见二人正在用膳,知道主子爷不爱吃饭的时候说话,也不爱别人同他说话,便垂首在旁等待。 含钏看向小肃的眼神透露出几分渴望和期待。 徐慨将筷子放下,看向小肃,“怎么样了?” 小肃埋着头,恭敬回道,“...金吾卫带了一队人去搜了白家的宅子,什么也没搜到。倒是顺嫔娘娘托人传了消息出来,说是曲贵妃与皇后杠上了...” 小肃顿了顿,“曲贵妃说皇后严于待人,宽于律己,阖宫上下都搜了个遍,却偏偏略过了自己的坤宁宫和赏给淑妃的两个嬷嬷。皇后气不过,带着人便去了坤宁宫,又说淑妃身边的两个嬷嬷虽是自己赐下的,却不是宫里的嬷嬷女使,只能说是自己荐的,不能叫坤宁宫的人,便又带着人亲自搜了两个嬷嬷在淑妃处的居所,倒是也什么都没搜出来。” 含钏后背一松,有些泄气。 小肃再道,“后来,曲贵妃点名要见那两个嬷嬷,咱们顺嫔娘娘眼神尖,一眼便被看见了其中一个贼头鼠目的嬷嬷指甲上有些黄色...” 含钏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前倾。 被水润湿的藏红花...极容易在人的手上留下黄颜色! 小肃笑了笑,埋着头,语气放得很柔和,“如今,金吾卫又带着人去了那两个嬷嬷在宫外的住所,还未出结果。” 徐慨语气如常,“淑妃呢?可已顺利生产?” 小肃答道,“顺嫔娘娘说,血已经止住了,太医们和圣人都守在长乐宫。” 都是好消息! 含钏精神陡然振奋,一仰头,干了这碗珍珠薏米粥! 小肃回禀完后,又出了门廊,不一会儿就听见了门外“哐哐”几声熟悉的脚步声! 人未至,声先至。 “找到了!果然那两个婆子家里藏着皇后赐下的银子!”恪王掀开门帘,“金吾卫顺藤摸瓜,在那婆子的灶房找到了两锭有名号的官银,又在内室找到了一匣子被抹去名号的银子。” 第161章 猪肉藕丁鱼包 一股巨大的喜悦冲击了含钏,含钏猛地起身,陡然间脑门发嗡,耳朵里传来“嘶嘶”的声音。 含钏狠狠甩了甩头,目光灼灼地紧盯着恪王,理智告诉她最好不要与恪王搭话,情感却敦促着她“快张嘴询问!快问白爷爷怎么样了!”‘ 在含钏开口发问之前,徐慨的声音显得又平又淡,“那便尘埃落定了?那一匣子的官银底座必定也是‘坤宁’二字,落在灶房的那两锭没来得及磨掉底座的银子,便是最好的证物。”徐慨目不斜视地看向恪王,轻声问,“淑妃娘娘可顺利生产了?” 恪王愣了愣。 这他就不知道了。 淑妃生产与否,便与他无干了。 私心重些,他倒是希望淑妃借那藏红花,这胎落不下来。 那位置就一个。 前面已经有人和他争了,犯不着再多一个。 徐慨一看恪王的样子便心知肚明了,轻轻颔首,难得扯了一丝笑,“贵妃娘娘沉冤得雪,也不枉这一晚上的奔波,三哥,我让仆从驾马车送你回府吧。”说着便转头吩咐小肃。 一晚上便在无形间化解了龚皇后的诬陷,还顺势泼了一盆脏水到龚皇后身上,抓住这机会,还能把龚皇后搞臭搞死! 恪王心情大好,哼了两首小曲儿跟着朝外走。 徐慨去送。 走到回廊,恪王回头看了看,瞥见了半扇窗棂后那姑娘清新灵气的侧脸,笑着拍拍徐慨的肩头,“这妞儿不错,越看越有味儿,有眼光。等你娶了正妃,就能把她收房了。”恪王着意抬头再看,却不见含钏的面容了,恪王笑了一声,声音放得略低,“其实吧,如今收了房,也无人敢说一二三。男人嘛,身边怎么能缺女人?别说这么个出身不高的丫头,便是公卿世家的姑娘小姐,若是看上了,便求就是,难不成圣人和未来的正妃家里还能因为个把女人责难自己儿子?” 徐慨眸光犀利得像一把利刃出鞘的刀。 他不喜欢别人以调侃揶揄的语气评论含钏。 准确的说,他不喜欢别人评论含钏。 徐慨的眼神太过犀利,恪王不由自主地向后靠了靠,一靠便觉不对,色厉内荏地挺起胸膛来,拳头实实在在地打在徐慨胸上,“作甚!作甚!说不得?你这厮倒是护犊子,为个女人,同我横眼睛!?” 徐慨再凝视恪王片刻,转头看向一旁的灌木。 恪王轻哼一声,没一会儿就走出了院子。 徐慨转头折回去时,进宫打探的人正巧回来,将宫中的情形一五一十告知了徐慨,徐慨加快脚下的步子,撩开帘子,语气中有藏不住的兴奋,“含钏!淑妃顺利产女!圣人放了话,伺候的人都有赏,其中包含白家爷孙,若无意外,你师傅晌午时分便可出宫回家了!” 含钏一抬头,两行眼泪无意识地涌出眼眶,含钏深深吸了一口气,手背却怎么也擦不干净眼泪,一边哭一边笑,“好好好!我过会子便骑上小毛驴去内门接师傅,也不知他老人家饿了没?食肆水缸里有两尾新鲜的鱼,我剁了做鱼面端过去...还有跳水萝卜也腌好了...” 含钏一边说着,眼泪一边往地上砸,说到最后终是声音喑哑得开不了口了,终于放声大哭起来。 小姑娘孤零零地站在窗下,仰着头张着嘴哭,鼻头眼眶红得像夹在面点里的红豆沙,就像个小孩子似的哭,一边嚎一边抹眼泪,似是要将 徐慨有些想笑。 可想了想,含钏正哭得认真,他笑,是不是有点砸场子? 徐慨便面无表情地立在旁边,用不动声色来掩饰手足无措。 小肃立在门廊口,眼风扫到内室的场景,心里头急得打鼓。 冲上去抱住啊! 抱住贺掌柜的啊! 这时候不抱,啥时候抱! 这时候一把抱住,贺掌柜正高兴着,不得顺势把头倚在自家主子爷肩膀上啊! 这...这不是顺理成章地成了吗! 无论小肃急或是不急,徐慨就站在那里,不悲不喜。 等了许久,待含钏哭得呛嗝儿的空隙,徐慨沉默地见缝插针地递了手帕巾子过去。 含钏抽泣着拿了帕巾子,擦了擦脸,鼻尖萦绕着一股子冷冽的松柏味,再抬头看徐慨,徐慨双眼红红的,是熬了一整夜的结果,面容却显得极沉静,嘴角轻轻抿在一起,就这么面对面注视着她,静静地看着她... “嗝——” 一声嗝,打破静谧。 哭久了...就容易反嗝... 含钏僵硬地立在原地,不知该将脸藏到哪个地缝里去。 徐慨终是笑了起来,“我送你回食肆吧,回去洗个澡,睡一睡,换身衣裳。等晌午内门开了,你师傅出来,我和你一起去接。” 我和你... 含钏泪眼婆娑地看向徐慨,话就在嘴里绕了很大一圈,却最终将那一句话吞咽下肚。 含钏在前头走,徐慨在后面跟着。 胡同口到胡同尾巴,短短的距离,被走出了戈壁荒漠的感觉。 含钏站在灯笼下和徐慨告了别,“...待会不劳您费心了,您难得沐休,还是在府上休憩一天为好。食肆里的人或许都想去接白爷爷,您的马车不一定能坐下...过会子,我们就先自己去接,待白爷爷好些了,儿再同白爷爷过来同您谢恩。” 也是。 食肆的人应当都会去。 人多,他去也没办法陪着含钏。 倒不如等接回来了,他再去看看。 徐慨点了点头,“都行。” 含钏回了食肆,给自己灌下一壶浓茶,撂起袖子兴致勃勃地去内院打鱼,鲮鱼养了两天胖乎乎、干干净净的。 含钏利落地破了肚子,选了腹部上下半寸最肥美的鱼肉,拿刀背将鱼肉刮成泥,再拿筛子将鱼泥尽数筛下,将鱼腹的筋膜、小刺全都筛了出来,再将鱼泥拍打上劲,团成一团压成鱼饼,经过上百次推擀,鱼肉变成了薄如堂纸的薄饼。 这门手艺,也是白爷爷教给她的。 鱼肉成皮儿,猪肉藕丁做馅儿,名称鱼包。 含钏尝了个煮熟浮起来的鱼包,外皮劲道弹牙,内馅醇厚多汁,两种食材交相辉映,回味悠长。 含钏轻轻点了点头。 无论怎样,白爷爷和四喜还活着且全身而退,这才是最要紧的。 第162章 松仁鹅油卷上 鱼包做起来不容易,毁起来却很快——韧劲十足的鱼皮长时间浸泡在汤水中,鱼肉的韧性将会大打折扣,连带着鱼面皮儿里面的猪肉馅也会进水散味儿。 含钏尝了一个后,便把后面的整整齐齐包了几大排没下锅,等着白爷爷出来后再下锅煮。 现吃现煮,才新鲜好吃。 含钏回厅房收拾了一大堆东西,藿香正气丸、人参片、干净的衣裳、小麦酱饼、冰块、用竹筒装好的加了冰的牛乳茶...小双儿到了后院,正看到含钏拿着小铁盆往租来的马车里放,抹了把汗,“您这是做什么呀?” 含钏头也不抬,“放个冰盆在马车里,这天儿热,两人身上都有伤,凉快点,他们也能舒坦。” 小双儿:... 行吧,辛苦那匹马了。 含钏杂七杂八拖了小半车,想了想从内屋抱了一床被褥、一床凉簟子铺在车厢里。 白爷爷和四喜都挨了板子。 铁定是不能正经坐下的,上车就躺着比较不折磨人。 含钏准备妥帖了,趁着太阳还没彻底升上来出发。 拉提驾着车,含钏和钟嬷嬷坐在马车里——钟嬷嬷是自告奋勇要去的,说和白爷爷是老伙计了,受了这大灾大难的,得去接他。 钟嬷嬷去了,马车坐不下,小双儿就去不了了,崔二更甭提了,一直埋着头做事,说是没脸面见白爷爷。 那孩子知道这事儿是自家姑母闹下的祸端,今儿个早上一见含钏便“噗通”一声跪地,红着两只眼睛,哽咽着致歉,“...姑母为人不坏,只是眼界太窄了,等白爷爷和四喜哥回来,一定请白爷爷好好教训教训她。”说着便给含钏磕了个头,“俺替姑母给您赔罪了!” 孩子是好孩子,姑母却不是个好长辈。 看人看事,还没个乡头出来、没咋见过世面的孩子清醒! 含钏想起她就是气,捂着胸口摆摆手,“别提她,就是赔罪了!” 崔二埋着头,又结结实实磕了个头,含钏让他起来,他梗着脖子也不起来,只说要赔罪。 含钏手劲大,拎着崔二的脖子,跟拎了只瘦弱的小猫儿似的,一把揪了起来,恨铁不成钢,“你姑母是你姑母,你是你!我既然收了你,你便是‘时鲜’的伙计,是食肆的内伙子,和别人都没干系! “你姑母犯了错,咱没法儿代替白爷爷和你四喜哥说原谅,毕竟挨板子的是他们,吃苦受罪的也是他们,险些没命的更是他们!若他们愿意谅解你姑母,旁人说再多也没意思。 “若他们不愿意谅解,咱也不能强求。这犯错,有一就有二,你姑母那性子是个拗的,我瞧着,是谁也纠不过来!” 崔二红着眼眶看向含钏,把话在心里过了两遍。 掌柜的这话,话糙理不糙,是这个道理,在村里头若是苦主没吱声儿,谁也不敢去求情! 可... 崔二闷着头抹了把眼睛。 可是姑母给了他一口饭吃,带他来了京城! 若是没有姑母,他一早饿死在受了灾荒的田里了! 崔二迟疑地看向含钏,“那如果..如果姑母往后没人养,俺能给姑母一口饭吗?” 含钏看崔二的目光十分温和,“同我之前说的一样,你的银子,你的决定,和旁人也没有关系。” ... 含钏站在马车旁边,看内门宽街相连之地,游人如织,环视一圈最后将眼光定在了内门上。 渐渐晌午,天儿热得很。 钟嬷嬷上车遮太阳,含钏如老松入定般立在内门口。 太阳直射脑顶门,在含钏快要用目光把内门盯穿前,内门旁边的小侧门打开了一条小缝儿,内膳房挂炉局的常师傅和几位脸熟的小师傅扶着白爷爷与四喜出来了。 待含钏看清二人的样子,眼泪一下子涌上来。 白爷爷的后背衣裳全是血! 有的血渍已经干了,有的血渍还湿漉漉的鲜红的,后背的衣裳都快烂了,几块儿布条儿臊眉烂眼地耷拉着。白爷爷眯着眼睛斜靠在常师傅肩膀上,下巴本就稀疏的白须上也沾着血,头发乱蓬蓬的,几根银丝高高翘起,若不是耷在常师傅肩膀上的指尖还在动,说是没了气儿也有人信。 四喜也没好到哪儿去,比白爷爷稍有些精神,却也气若游丝,出气比进气多! 含钏抹了眼泪迎上去,对常师傅深深鞠了一躬后,伸手接过了白爷爷,拉提把白爷爷和四喜背上了马车。 马儿嘶鸣一声,踢踏往外走。 白爷爷使劲将眼睛睁开一条缝儿,“钏儿...?” “唉!”含钏哭着高声答应,“是钏儿!” 白爷爷摆了摆手,“那群狗日的...” 说话费力极了。 喷出的气儿让白须发轻轻发颤。 “那群狗日的...他爷爷我不能认...没做过的事儿...他娘的北京爷们儿不能认...” 含钏憋着的眼泪一瞬间就砸到了衣襟口,抽了抽气连连点头,“好好好,咱不认!谁认谁是王八犊子!” 一路回了“时鲜”,刚将白爷爷在正厢安顿好,徐慨过来了,身后跟着那位针灸和药理很是厉害的老孙太医,含钏和钟嬷嬷在回廊等。 没一会儿孙太医出来,面色有些沉重,捻了把胡子,低了低头同含钏轻声说道,“...老人家毕竟年岁大了,这算是一个大劫数。掌柜的也是在宫里长大的,您也知道。有些宦官内侍手上是有手艺的,同样的板子,别人打下去虽也皮开肉绽,却不伤及筋骨。您家这位老人挨的板子...瞧不上外伤不重,却是打到内里去的。” 含钏艰难地咽了咽,看向孙太医的眼神多了哀求,“那如今怎么办?您只管用药,千年的人参、万年的苁蓉,只要您说,千金百两,咱都四处搜罗...” 含钏死命含着泪,“师傅立刻就能出宫养老了,我灶屋里还包着他老人家爱吃的鱼包呢,您说这...您说这...这不能够啊!” 徐慨在身后静静地听。 小姑娘声音压得很低,没有嚎啕没有低吼,却有不容掩饰的撕心裂肺。 徐慨心尖有点疼。 很心疼,真的,很心疼。 第163章 松瓤鹅油卷 孙太医轻轻叹了口气,“您知晓医道里有这么一句话吗?人活三更,人死五更——意思是今儿个夜里若老人家熬得过五更,小老儿便有八成的把握救回来。若是熬不过...” 含钏泪目地看着孙太医。 小姑娘的表情太可怜了。 孙太医不忍心再说下去,再叹了一声,“老夫尽力而为,尽力而为罢!” 含钏赶忙抹了眼泪,连声谢过,侧眸吩咐小双儿给孙太医将暖阁收拾出来,请孙太医小憩。 如孙太医所说,白爷爷一整天便昏昏沉沉的,喝了药也换了衣裳,伤口处上了徐慨送来的白药止血,含钏熬了点儿参片白粥,扶着白爷爷喝了两口,怕他被呛着也没敢多给。拉提将灶屋里的鱼包下了烫水,给孙太医送了一份儿整的,其他的便囫囵地分了。 含钏吃了一两个,刚吃下去,就觉着这东西顶着嗓子眼咽不下去,摆摆手,又把碗放下了。 四喜倒还行,上了药血就止住了,人虽也还睡着,瞧上去倒还安稳。 崔二便留下来照顾四喜,小双儿在“时鲜”门口立了牌子,也挨个儿解释了一番,知礼的便问了问“贺掌柜的师傅,如今可还好?”,不知礼的冲着“时鲜”的大门吐了口唾沫,嘴里不干不净,“什么玩意儿!给脸不要脸!爷过来吃饭也敢不开张?师傅病了?老子娘死了都应当出来做饭!” 张三郎临近傍晚下了课正巧过来看情况,一见这人口出狂言,沉着脸上去,把那人往地下一摁,脸擦在粗石板上,待看清那人样貌后,笑道,“爷道是谁呢!是您王五公子呀!您来吃饭,人家就得捧着您、顺着您、时时刻刻顾着您!我可呸您!” 张三郎手一使劲,那人的脸就被地上的粗粝蹭得通红,疼得“哎哟哎哟”直求饶! 张三郎见差不多了,手一放,撂下狠话,“大家伙儿都是二世祖,谁也不憷谁!今儿个爷就把话撂着!这地儿,往后您甭来了!您来一回,你爷爷我他妈的揍你一回!听见没!” 那人捂这半张脸,畏畏缩缩地一边点头应下,一边往外跑。 张三郎推门进去,见徐慨也在这处便放下心来,隔着屏风探望了白爷爷,见含钏面带苦相,双眼肿得跟熟了的杏似的,有意打趣,“隔着屏风都能看出您师傅这体型,可真瓷实!一看做菜便好吃,不是有句老话说吗?厨子胖,这食肆才好,厨子瘦,说明这食肆养不了人。” 徐慨看了张三郎一眼。 行吧。 他倒也不是最次的。。 听张三郎这样说,含钏一眨眼,眼泪又落下来了。 徐慨再看张三郎一眼,眼神里多了警告和威胁——小姑娘这好容易一边做事一边不哭了,这倒好!张三这天杀的一来,含钏又哭起来了! 见含钏真哭了,张三郎略显手足无措。 徐慨拍了拍张三郎的背,左手一指,“把礼信留下,灶屋在那头,拉提在煮鱼包,吃一碗,自个儿就先回家去吧。” 张三郎一走,孙太医在内室为白爷爷换药,钟嬷嬷与小双儿去前院收拾东西,拉提把崔二拽出去买明儿个的食材——万一白爷爷醒了,有特别想吃的东西呢?不得先备着? 院子里就剩含钏和徐慨两个人。 不知何时,打更都开始巡街了。 这么晚了! 含钏一惊,告诉徐慨,“您要不先回去吧?您昨儿个也没咋睡,今儿是沐休,明儿个就得上朝...” 徐慨没看含钏,看院子里那口井,明亮的月亮投射在井水中,被风吹皱水面后,月亮也皱巴巴的了,“不忙慌。孙太医不是说五更为限吗?两个人守着,比一个人守的信力大一些。” 信力? 含钏蹙了蹙眉,什么是信力? 徐慨笑了笑,“我母妃信佛祖,小时候常常带着我跪在佛祖跟前读经文,说天上的神佛靠人间的信力而活,信力大,神佛的力量就越大,帮助人间的范畴便越广,也更愿意满足信徒的愿望。” 徐慨坐在回廊的栏杆上,眼神平淡安静,“后来有一次,圣人突然来了承乾宫,看见我跟着母妃在诵经,大发雷霆,立刻将我迁到了千秋宫,再不许我挨着母妃住。仔细回忆起来,母妃便是那个时候渐渐失了宠。” 含钏静静地听着,咂了咂舌,不知该说什么。 顺嫔是挺信佛的,常常挂在嘴上的话便是“修今生渡来世”。 这样的人也好,心中有神佛有信仰,便很难做出违背本心、大奸大恶之事。 “顺嫔娘娘信佛祖,便希望您也得到了佛祖的庇佑,才会教您诵经念佛文的吧?”含钏笑了笑,侧头看里屋的灯光还亮着,轻轻叹了口气,“若是我也信佛,我也愿意为师傅跪上三天三夜,许下若师傅好转,愿三年茹素,并为佛祖再塑金身的诺言...人总是愿意将自己深信的、自己觉得很好的事物,荐给自己最亲近、最看重、最爱的人。” 徐慨偏头看向含钏。 两天两夜没合眼,小姑娘眼睛里全是血丝,神情很憔悴,但眼神很亮,似是有股劲在推着她硬撑着。 徐慨轻声问,“你师傅,待你很好吗?” 含钏也看向井中的月亮,不假思索地点点头,“师傅是掖庭,乃至整个皇城对我最好的人。” 不。 是梦里加上这辈子,对她最好的人。 若是她遭此劫难,白爷爷也会如此救她、帮她。 梦里,她没办法报答白爷爷的恩情了,她甚至不知道白爷爷之后的生活是怎样的,他还好吗?龚皇后吃食嬷嬷那件事得手后,崔氏还捅了娄子吗?若是当真捅了娄子,又是如何善了的呢? 诸如此类,此间种种,她什么都不知道。 含钏深深吸了口气,声音放得很轻,“是师傅给了我安身立命的本事,是师傅告诉我靠自己才能活,是师傅支持我的所有决定,是师傅给了我放手去做的勇气...师傅对我,便如同亲人、良师、挚友...” 含钏微微抬起头,眼睛里有波光粼粼的泪光。 “若师傅不在了,便又少了一个完完全全真心待我的人。” 上一个完完全全真心待她的人,七窍流血凄凄而亡。 “叮—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打更的又来了。 三更了。 第164章 松瓤鹅油卷下 打更的声音闷闷的,像从封闭幽深的井下传来。 含钏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转头便向里屋看去——油灯亮堂堂的,孙太医还在里间换药,时不时传来白爷爷低声无意识的呜咽。 是换药疼的。 还能疼,就是好事。 总比整个身子都麻木了好。 徐慨看见小姑娘双手交叠放在裙琚上,见里间无事,又将头转了回来,抿着嘴低着头,只能看见精致好看的下巴和高挺小巧的鼻梁,那双最漂亮最特别最与众不同的上挑凤眼藏在了氤氲着白雾的夜色中。 徐慨听见小姑娘轻轻长叹了一口气,这口气长得好似要将眼前的白雾吹散。 两个人都不说话了。 盛夏的夜晚,静悄悄的,有几声蝉鸣,持续不间断,响亮又清脆。 含钏没问徐慨为何要留下来陪她。 徐慨也没解释为何不回府。 两个人坐在回廊的栏杆上,隔得不远,却也不曾靠近。 “咕噜咕噜——” 徐慨的肚子叫了起来。 含钏望过去,徐慨的脸“唰”地一下从下巴红到耳朵尖。 “饿了吗?” 含钏抿唇笑了笑,轻声问他。 徐慨摇了摇头,隔了一会儿又点了点头,抿了唇,“过时不食,夜里再饿,也不能吃东西,为免积食伤身。” 怪不得梦里,徐慨吃晚膳总是节制,夜里也从不加餐,她以为是他不饿,结果却是因为这些刻板的要求。 含钏抬了抬下颌看着他,终是笑了起来了,“这是什么荒唐的谬论?您说过时不食,孔子也曰,斯二者,天也。顺天者存,逆天者亡。天意是什么?天意是你肚子叫了,便需要吃东西。” 徐慨看向含钏的目光有些诧异。 还知孔子曰? 含钏被气得笑起来。 掖庭也要开课的好吗! 礼、乐、雅、书、数...有些在别院的女使还需学骑射、马球和投壶,在掖庭里有会来事儿的女使四下打听做过总结,前朝圣人的后宫三十七人,十人为世家簪缨,十人为民间良家,其他的尽是宫中的女使或别院的宫人。在掖庭里学得好的,还有机会选进内宫做妃嫔身边的掌事女使,再不济出宫后开女学、受富贵人家的聘请也是一条光明路啊! 不过...含钏算学得差的...每每月试,都与阿蝉你抄我我抄你,最后的结果要么阿蝉倒数第一,要么含钏倒数第一,要么...二人并列倒数第一... 含钏的自信,还是被白爷爷要进了膳房才渐渐起来了——书读得不好,菜做得好,也是一条路嘛! 若没有白爷爷,她不知她何为长处,更不知该如何应对未知的风险。 含钏刚刚展开的笑,慢慢浅了下去,扔了一句话,“您等等,儿去给您找东西吃。” 含钏翻身进了灶屋,看了看食材,还有几块鸡脯,一兜子松子还有一罐子前些时日练出的鹅油,想了想拿面粉加入融化的鹅油揉成薄薄的面皮儿,松子放在火上带壳烤熟后拆开碾碎,鸡脯肉下水煮撕成丝儿,小砂锅热锅不放油,将鸡丝里的水分炕干,放入豆油、粗盐、黄砂糖和胡椒粉,面皮刷上一层薄薄的蛋液,将鸡丝放进去卷个小卷后上锅蒸。 含钏就蒸了八个,她不吃,都给徐慨和孙太医。 又拿热牛乳冲了一杯玫瑰花露,下意识准备放糖,忽然想起徐慨不爱吃甜的,便讪讪然地住了手,顿了顿又想了想,玫瑰花露本就有涩味,就算过水过得再好,处理得再完美,玫瑰花露的涩味也需糖来掩盖。 不放糖,味道少一半。 管他徐慨吃不吃甜的呢。 含钏两个汤盅里都放了一勺黄砂糖,热牛乳冲下来将玫瑰花露的香味彻底逼了出来。 含钏找了个鸡翅木的托盘,把蒸屉和热牛乳都摆在中间,走到回廊见徐慨仍坐在原处,又腾不出手,便轻“嘘”了两声,做了松瓤鹅油卷和玫瑰花露热牛乳,孙太医也累了,我瞧着刚换药换完,您要不也坐起来,咱们吃点东西补一补?” 徐慨听到两声轻浮的“嘘”。 有点像唤狗。 算了。 她师傅还昏睡着,生死未卜,便不同她计较了吧。 徐慨埋了埋头,站起身来,跟在含钏身后进了内室。 一股浓烈的呛鼻的药膏味和苦涩酸臭的中药味。 孙太医正在净手,看含钏进来了,说起白爷爷的情况,“...一直有些发热,时而高热时而低热,用了冰袋和薄荷去热,收效甚微。” 含钏把托盘放下,恭恭敬敬地递了一方小软巾。 孙太医接过擦了手,摇了摇头,“这热是从老人家骨子里逼出来的,若是这热能退,人就能醒。若是不能退...” 含钏蹙眉,“若是不能退...若是不能退,是不是就醒不过来了...” 梦里的小秋儿便是这样的! 被板子打得血肉模糊,拖出去烧了一整夜,第二天就没了! 含钏心一下子被揪了起来,腿一软,险些将托盘砸到了地上。 徐慨清咳一声,眼风扫向孙太医。 孙太医刚想说话,却见徐慨的眼神,话在嘴边转了个方向,“那倒也不是,您师傅有一点好,如今还能喂得进去吃食和药,这一点便胜过了千千万了。” 含钏松了一大口气,轻轻点了点头,扯开一丝笑,“您不知道吧?白爷爷在内膳房便是体型最大最壮的,全赖他老人家肯吃东西,若是不爱吃东西的人在膳房也活不出来——瘦津津的连口锅都拿不起来...” 含钏回过头找托盘,徐慨顺势自然地将托盘举到含钏眼前。 含钏将玫瑰花露牛乳递给孙太医,再请孙太医坐,“您一天没吃正经饭,您尝尝看儿的手艺,等师傅好了,儿叫师傅给您炒一锅最正宗的辣子鸡与过水鱼。” 说着便将蒸笼屉打开,香气混合热气扬得老远。 孙太医看含钏和那阎王双眼通红,尽是血丝,心里“啧”了一声。 这冷名远播的阎王,竟也能为一个女子做到如此地步? 不敢想象,不敢想象! 第165章 参汤 孙太医和徐慨坐在屏风外吃小点,孙太医绷了一整天,如今吃了热腾腾又香极了的点心,不由放松地抒了一口长气。 含钏端了根杌凳,坐到白爷爷身边,白爷爷脸上卡白,眼睛紧紧闭着,嘴唇上翻起的死皮泛白,手也放在被子外。 白爷爷的手,布满了老茧和伤痕,有刻花的小刀划伤的长口子,也有切骨头的砍刀留下的深可见骨的伤疤,短短的指甲缝里、指缝间还有没擦干净的血迹。 含钏抿了抿唇,起身润了帕子,拿起白爷爷的手一点一点将那些血迹擦干净。 含钏瘪瘪嘴,悲从中来,又有些想哭。 阿蝉跟她说,病人在床上躺着时,不能守着他哭,不吉利。 含钏张大嘴巴,深深吞了一口气,将眼泪死死憋了回去。 夜已经很深了。 孙太医就歇在了隔壁的暖房,若有事便去叫醒他即可。徐慨让含钏去软榻上歇歇,含钏很坚决地摇了摇头,徐慨没法子,屏风后又窄又狭,两个人挤在病床前对病人也不好,徐慨便绕到屏风后,趴在桌上守着。 白爷爷的呼吸非常不均匀,一会儿轻一会儿重,含钏握住白爷爷的手,趴在被褥上。 昏昏沉沉的睡意袭来。 含钏一闭上眼,便如同跌落进一个充斥着辛辣药膏味与苦涩汤药味的棉花团里。 “叮叮——叮叮——” 打更的声音! 五更了! 五更了! 含钏“蹭”地一下坐起身来,脑子从没这么清醒过,手极其利落地先去探白爷爷的鼻息,紧跟着便去靠上了白爷爷的额头。 含钏愣了愣,再反手摸了摸自己额头。 是...是退热了吗!? 含钏将贴在白爷爷两颊的冰袋稍稍往后撤了撤,在心里默数了十个数,再颤颤巍巍地用手背贴了贴白爷爷的额头,是..是退热了! 一声尖叫被含钏遏制在了喉咙口里! 退热了! 救回来了! 救回来了! 含钏快步绕过屏风,见徐慨睡眼惺忪地正起身迎着她而来,便不由自主地一冲上去,双手紧紧环抱住徐慨,语声带了哭腔与狂喜,“爷爷的热退下去了,你知道吗!爷爷活过来了!” 徐慨呆愣在原地。 含钏抱得太紧了。 厨子出色的手劲和腕力,徐慨从快要折断的胳膊上得到了深刻的体会。 小姑娘抱得很紧,说了那番话后便再没了声响,徐慨低头看含钏的脑顶门,小姑娘后背正一抽一搭,又哭了...徐慨迟疑半晌后,轻轻抬起手臂,再轻轻地落在了含钏略显单薄的背上。 一下一下,顺着气儿往下捋。 含钏将头深深地埋在了徐慨的胸前,手紧紧揪住徐慨的衣角,眼泪鼻涕糊做一团。 将合未合的窗棂缝隙中,透露出一丝又一抹的微光,天儿真正亮了。 是真正地亮了。 ...... 孙太医便暂住在了“时鲜”,含钏将食肆托付给手大好的拉提后,便拉长身子躺在床上昏天黑地地睡了两个整白天加一整个晚上,第三天早晨方睁开眼睛起了身。 第一时间,直奔白爷爷暂居的正房。 四喜就躺在不远处的暖阁里,享受拉提和小双儿每日你比我猜的默契时刻。 白爷爷好了许多,能睁开眼,小声说话了,见含钏来了,一张口便骂人,声音虽小气势却足,“他奶奶的...嘴里淡着!你食肆里的丫头还有往前浣衣局的钟嬷嬷,只给喂白粥,连块儿豆腐乳也不给加...养病养病,吃不好,养甚病!” 含钏蹙着眉头“啧”了一声。 这老头儿! 一边疼着,一边骂人! 哪儿来的臭习惯! “您还想吃豆腐乳呢?呵!”含钏端了参片鸡汤喂老头儿,“您自个儿好好喝汤喝粥吧您!知足吧!人孙太医压根就不想让您进食,说您喝点汤药喝点参汤就够了,吃多了免得胃肠又不舒适。” 孙太医在一旁乐呵呵地笑。 白爷爷没法子动,只能翻眼白,以示不快。 含钏呵呵笑起来,“您身上还疼吗?” 白爷爷靠在软枕上眨了眨眼,“疼肯定是疼的,那板子硬邦邦地敲在身上,谁不疼谁是傻子。” 含钏换了个小勺喂白爷爷参汤,“您这也知足吧,好歹捡了条命。您不知道,您这顿板子还是秦王爷又是托关系、又是塞银子给您打点过后的结果呢。” 若是不打点,一早折了! 白爷爷扯了扯嘴角,做了个冷笑的表情,“...可不是咋的...早点让我死,就早点死无对证。该抄家抄家,该灭门灭门,我死了,她那出戏演得才更顺溜。” 孙太医听师徒两要说密辛了,便同含钏嘱咐了两句“熬夜的砂锅要文火熬,不能烧焦了”便合上了门。 “龚皇后,太狠了...” 含钏憋了许久,憋出这么一句话。 白爷爷神色一下子低落下来,“...你爷爷我是棋子,淑妃娘娘何尝不是?这板子倒也没挨错,若我警醒些,对长乐宫的吃食再仔细点儿,或许这事儿能避免。淑妃和我也不会遭这场大罪。” 含钏笑了笑,将一早小肃过来说的话,原封不动地告诉白爷爷,“淑妃娘娘也算是因祸得福,圣人怜惜她生产不易,差点丢了命,昨儿个就晋了从一品的夫人位份,连同刚出生的小公主也赐了名号和封邑。” 白爷爷是真高兴,把参汤咽了下去,突然想起什么,声音嘶哑,急声问,“皇后呢?皇后怎么处置的? 含钏抿了抿唇,“那两个吃食嬷嬷谋害宫妃与皇嗣被灭了门,居永寿宫的德嫔娘娘被打入了冷宫,母族被褫夺了封号,被抄了家。” “皇后呢?” 含钏低着头,“龚皇后因未把持好六宫秩序,爱护有孕后妃,被禁足六个月。曲贵妃暂掌协理六宫之权,如有要紧大事,还需请老太后出面定夺。” 白爷爷脸色垮了下去。 也就是说,龚皇后将过错全都推给了住在她邻宫且平日里与坤宁宫颇有交情的德嫔身上,而她自己全身而退? 白爷爷轻轻抬了抬下颌,努力将这口气顺下去。 含钏轻声道,“皇后...终究只有一个。” 这道理,天下人懂,圣人更懂。 第166章 冰镇西瓜上 这就是妻子与妾室最大的区别。 妻子无论犯多大的错,也是正室,不到万不得已,可以送回老家,可以送到道观,可以在府内修一处佛堂关起来,越兴盛的家族便越忌讳休妻,既是丑闻,也让人对家族的名誉、掌舵人的能力产生无端怀疑,特别是若妻室娘家门当户对,甚至高出几分时,夫家便更要斟酌了。 哪个家族还能有皇家兴盛? 谁都知道是龚皇后作下的孽,可谁也不能说。 只能蒙着鼻子骗眼睛,把不相干的人拖拽进来充当替罪羊,夺了龚皇后的权便算作交差... 含钏低头舀了勺参汤吹凉,递到白爷爷嘴边,“嫂...崔氏企图与之定亲的喻家,昨儿个当家人出门被从天而降的石头砸伤了,腿断了,下半辈子恐怕都只能躺在床上了。那家的夫人也因误食了剧毒的草药成了哑巴,可见好人有好报,坏人自有恶人磨。” 谁是磨人的恶人,这自然不言而喻。 徐慨... 含钏想起那晚的那个拥抱。 是拥挤的、黏腻的、充斥着一夜未眠的倦怠与大悲大喜后的起伏,也好像将积攒了两辈子的情感如数奉还、彻底暴露,又似乎是密谋已久却伪装成冲动而为的遮掩... 含钏眯了眯眼,把那天的感受企图全部甩在脑后,一抬眸快速转了话头,“淑妃娘娘醒后,第一件事儿就是给您赐了白银二百两和香山上五亩地,算是为您正名也是撑腰。银子暂且锁在门柜里的,地契存在钟嬷嬷处,待您大好,钏儿赶上小乖,噢,小乖是店里的小毛驴,钟嬷嬷最喜欢它...钏儿牵着驴,驴驮着您,钏儿带您去看看您的那五亩地!” 含钏想说说高兴的事儿,让白爷爷欢喜欢喜。 白爷爷却扯了抹笑,含了一口清参鸡汤,听含钏说完,默了默,没咋回应,只说,“你这鸡汤熬得不错,越是清清淡淡的食物越见功底...鸡子要选好,做饭,料不好,手艺再好也没辙。” 就像崔氏。 旁人再敲打,长辈再爱护指点,自己是个惹祸的,怎么着都没用。 白爷爷轻轻“唉”了一声。 崔氏怎么处置,他醒过来后听含钏说清楚后便想了许久——终究是他不对,当初看崔家穷、又拖着两个弟弟,崔氏的父母嫁女儿收彩礼也爽快,私心是不想白家从此绝了后,这才聘了崔氏为大郎的妻子,既是香火传承,大郎在这人世间走这么一遭,也不孤单。如今想想,是他狭隘和自私了。 崔氏进了门,前两年大郎身子骨尚且能撑一撑,越往后便越起不来床,崔氏照顾大郎和四喜,操持家中庶务,有时在银钱上动心思,他便也睁一只眼闭一眼,由着她了——人和财,总得占一样,大郎不中用,崔氏若能看在钱份上好好待这个家,倒也不是不行,左不过他铆足气力好好干,挣下的家业不都是四喜的吗? 如此想来,他待崔氏便多了几分宽容。 含钏出宫后,崔氏越发过分,他便狠下心好好斥过崔氏几次... 却也没纠过来。 反倒惹下这登弥天大祸。 幸而还有含钏,若无含钏与愿意帮忙的秦王爷,他和四喜必死无疑。 若真从家里搜出了带名号的官银,不只是他,整个白家,连带着还在四川的叔公叔伯都要偿命。 崔氏该死! “崔氏...”白爷爷咬着后槽牙。 含钏掏出手绢子给白爷爷擦了擦嘴,随口道,“听钟嬷嬷说,崔氏昨儿个来了的,前日夜里也过来了。钟嬷嬷拿着鸡毛掸子不许她进来,说您还没醒,怕她谋害公爹,对您有不测。约莫是秦王留在庭院的仆从看起来吓人,崔氏也没过多纠缠,便掉头走了。” 白爷爷手攥成拳,“她来干什么!她来看我死了没!若是我死了,白家就剩她一个长辈了!四喜还能做主把他娘送到寺里去不成!?” 许是坐久了,说话说多了,白爷爷说到最后有点含含糊糊的。 含钏见老头儿气得不行,赶忙顺毛捋,把碗一放,轻手轻脚地把白爷爷放平,“行了行了,知道了。您什么意思,钏儿心头门儿清,您放心吧,前两日是钏儿还睡着,在您恢复精神之前,钏儿必定给您料理得顺顺当当的,不叫四喜为难。” 白爷爷这才哼哼唧唧地点了点头。 不被背后说人。 说曹操,曹操到。 含钏刚把出了厅堂,正洗手便听见外院的回廊里闹闹嚷嚷的,钟嬷嬷的声音又尖又利,小双儿的声音带着哭腔,还有崔二苦口婆心的劝导...三个人的声音都压不住崔氏的哭嚎。 “啪嗒!” 含钏把拭手的帕子往盆里一扔,眼风一扫,拉提手一伸,随身的银匕首就滑到了掌心里,气势汹汹地跟在自家掌柜的身后往外冲。 一出去,便看见崔氏跪在院子里,一手抱着井,一手拍着地,哭得两眼红肿,“...饶是我做了错事,我也是白家的媳妇儿!也是白家八抬大轿娶进门的!也是四喜的亲娘!公爹病了,我如何进去看不得!你们一个一个外人全都拦着我,是要作甚!是要拆烂我白家呀!” 小双儿眼睛尖,一眼看到自家掌柜的出来,便小跑过来耳报神,“...她说不让她进去见白师傅,便要投井!” 含钏气极反笑。 这是猪八戒抡家伙倒打一钉耙呀! 钟嬷嬷在掖庭里混迹几十年,还能被这么点混账东西气死?袖子一撩便要冲上去干仗,含钏将钟嬷嬷一把拦住,手一抬,看向拉提,语气冷静,“去!她要投井!你去帮她一把,把她双脚跟提溜起来,头得朝下对着井口,这样才能保证投下去是头挨地,死得快。” 拉提说动就动,一伸手便抓住了崔氏往后缩的脚脖子。 崔氏的尖叫也挡不住拉提的动作。 拉提手劲儿大,眼睛绿油油的跟狼似的,一拖一拉就把崔氏彻彻底底地掀翻在地。 崔氏一边哭,一边竭力蹬脚脖子,“放开我!放开我!贺含钏,你不得好死!我已知错了,公爹也顺顺利利出来了!我只是想进去侍奉公爹,一尽孝道啊! 第167章 冰镇西瓜中 尽孝道! 是来催命的吧! 是嫌白爷爷好得太快了吧!? 含钏看崔氏这番德行,便知其未曾知错能改,甚至根本不知错! 拉提双手一使劲,胳膊后背的肌肉便绷得紧紧的,崔氏的脚脖子顺势被提溜了起来,崔氏本就瘦弱单薄,拉提如同提一只小鸡仔似的将崔氏提到了井口,转头看向含钏,等待自家掌柜的命令,说杀人绝不放火,说杀一双绝不落个单。 崔氏的叫声尖得快要震破糊窗棂的纸。 含钏静静地看着她。 含钏怕拉提手酸,微微颔首让拉提把崔氏丢在地上。 崔氏因倒立面部变得通红一片,身上一挨地,便迅速站起身来,瑟缩着往后退了一大步,离拉提远些后这才敢哭着抬头看含钏,手抬着指了半晌却没蹦出一个完整的句子,你” 含钏身量高,脚的步子迈得大,没两步便走到了崔氏跟前,一抬手,“啪!”的一声。 含钏狠狠地扇了崔氏一巴掌! 小双儿倒吸一口气,钟嬷嬷拍了拍小双儿的头,心想,宫外的丫头就是不经事,掖庭里的丫头一早便见识过扇耳光、打板子、扎手指、夹脚脖子这些个刑罚,血和眼泪是掖庭最不缺的东西,只是含钏...钟嬷嬷看含钏的眼神多了几分怜惜,含钏却是个难得的好孩子,性情平和、心地善良却有难得的义气,如今动手打人却也是被气得狠了。 人被气狠了,什么事儿都做得出来。 崔氏被打得双耳发蒙,捂住左脸,肩膀如抖粟,眼睛埋在散落面颊的发丝里,畏缩地目光闪烁地看向含钏。 怂货。 含钏在心里“啐”了一口。 遇强即弱,遇弱即强。 这一巴掌,含钏是用尽全力的,如今手掌心火辣辣的疼,眼看着崔氏的左脸如发好的馒头慢慢蒸了起来,又红又肿。 含钏静静地看着崔氏,“这一巴掌,你合该受着。我自出宫,一向待你尊敬有加,你若有要求,我莫无不从,你若不喜,我莫无不应。你不喜欢我住在白家,我咬着牙搬出来。你不喜欢白爷爷帮衬扶持我,我从未要过师傅的银钱。你不喜欢我与四喜亲近,我便见之如不见。我做这么一切,不是因为你,是因为白爷爷,是因为白家!” 含钏声音很平缓,饶是说到最后有几分动怒,音量也未见拔高半分。 和那位秦王爷...说话的腔调...有些像。 这几日一直跟在含钏身边的拉提,这样想道。 “你贪婪却怕事,好财却无度,小鸡肚肠却心比天高,你在白家一日,白家便不得清闲一天,我若是个心狠的便直管将你打了出去,叫你也受受白爷爷的皮肉之苦。”含钏顿了顿,再道,“可我不是白爷爷,更不是你的长辈,我不会这么对你。我如今只想警告你,白爷爷在修养身息,四喜也还没好全乎,你若再来,我便对你绝不再客气!今儿个是将你提溜起来在井上过了过,明儿个你若再出现,便是将你的头往井里浸了!” 含钏一拂袖,声音扬高,“关门!送客!” 拉提刚走近,还没出手推搡,崔氏便急忙往后一缩,嘴里嘟嘟囔囔往外走。 钟嬷嬷跟在崔氏身后“啐”了一口唾沫,转过头便看含钏恨铁不成钢,“你打得骂得,偏偏一记耳光教训了事!掖庭里是白待的?再不济当场将她捆了送到晓觉寺去,难不成你师傅还能说你一二三来?” 含钏摇摇头。 白爷爷老家虽是四川,骨子里却是地地道道的北京爷们,老辈儿的面不能丢,她是徒弟岂能插手管上自家师傅的家务事?更何况,还是越过师傅管教他的儿媳妇!?再者说,崔氏好说歹说是四喜的亲娘,白爷爷要送寺庙也好、送回老家也好,这是白爷爷做出的决定,四喜回过神来再怨怪再怨怼,也不能怨自己的爷爷。 可若这决定是她做下的,四喜难保不怨她。 再好的朋友,再铁的哥俩,也不能生这些嫌隙。 含钏拍了拍钟嬷嬷的手背,轻声道,“咱们好歹还要同四喜交往的呀。” 钟嬷嬷想了想,明白过来,叹了口气。 这家务事最难办。 也不知白爷爷是怎么想的。 那老头子看似倔,心里却是软的,否则也不会纵容崔氏这么些年。 钟嬷嬷的担心,在第二日便被打破。 含钏照例起床后去服侍白爷爷,却见白爷爷手摸摸索索的,从被褥下翻出一张纸来递给含钏,老头子是一天更比一天好,今儿个说话又比昨天稳当,“...昨儿个我托孙大夫写的,印了爷爷我的手印,我打听过了...这也作数...你拿到京兆尹去,照着办...谁也不能说什么。” 含钏低头看。 说把崔氏送到香山上的尼姑庵,每年的供给还是白家出钱给。 这尼姑庵,含钏知道。 专门接收北京城里无路可走的寡妇或是被宗族抛弃的妇人,或是小户人家失节失礼的姑娘,以前张氏就这么恐吓过她,说她若是不听话便将她送到尼姑庵。她被吓了一大跳,后来问了问才知,那尼姑庵规矩甚严,进了里面要是没生死大事,一辈子都踏不出庵门,住持还时不时接一些缝补、粘盒的营生回去给这群姑子做,以贴补尼庵的嚼用。 是个很清苦孤独的地方。 含钏看了白爷爷。 白爷爷眼眶里包了眼泪,老人家再开口语声哽咽,“若她听劝,又何至于走到今天这步!四喜要娶媳妇儿,你是小辈儿,大郎身子骨很不好,待我走了,白家再没人压得住她...这次这场灾祸暂且不谈,我是担心四喜往后的日子...” 四喜不能不听母亲的话,四喜媳妇儿更不可能不敬婆母。 等白爷爷百年,这白家还真是崔氏当家。 这祸害! 含钏捏了纸,带上拉提便往铁狮子胡同去,饶是崔氏又哭又叫又闹,拉提一个大圆布兜子塞进她嘴里,便只剩下呜咽咽的声响了。 第168章 冰镇西瓜下 崔氏挣扎得厉害,脸上眼里尽是惊恐,双手被拉提捆在背上,嘴被堵住说不出话,奋力发出呜咽呜咽的声音,含着眼泪一直往东厢看。 拉提锢着崔氏,含钏进东厢看,白大郎正睡着,两颊凹陷,神情却很安稳。 床榻边正熬着药,小红炉里火苗蹿得高,药汤“咕噜噜”烧得正旺。 含钏闷了闷。 所以崔氏是害怕药被煮干了,白大郎置身险地? 含钏提了壶凉水将炉子浇熄,再看了眼白大郎,常年未曾活动身体,胳膊虽松散,却未见萎缩... 不说别的。 崔氏对白大郎是尽了心的。 含钏轻轻摇摇头。 人呐,真奇怪,为何没有一直坏或是一直好的人? 胡文和性情温和,愿意帮忙,却在骨子里透露出几分不尊重;白爷爷主意正、手艺强,对待白大郎却仍是自私的;钟嬷嬷性子强势、从不曾折腰,却甘愿承受亲妹妹的压榨与欺负... 在送崔氏去香山尼姑庵的路上,马车颠簸,含钏静静地坐在车厢里。 所有人都是这样,有的好的一面,也有坏的那一面。 那...那梦里的张氏呢? 在她看来,梦里的张氏从未和蔼可亲过,一直是阴冷疏离的,无论是待她,还是待徐慨。徐慨对张氏着实不热情,可张氏也不曾温言缓语地同徐慨说过话呀?含钏认认真真仔细回想,从张氏入门那日,虽认认真真处理庶务、打理家中诸事,可始终将是疏离的,疏离于王府之外,疏离于府中诸人,直到圣人驾崩,藩王各自出京领藩,张氏的正院也从未用过王府的旧人——正院得用之人,要么是张氏从娘家带来的心腹,要么是开府后张氏经手采买的仆从,从前王府的人和从千秋宫出去的人,张氏从来都横眉冷对,不假辞色... 所有人都不是一张纸片,纸片的正面是一个样,反面又是一个样,而在她片面且狭窄的认识中,张氏只有一个面,那便是坏——杀了徐慨、教坏安哥儿、杀了她... 可所有的行为都应当是事出有因的。 张氏恨她...是因为爱徐慨吗?张氏暗杀徐慨也是因为爱吗? 含钏轻轻蹙了眉头,她努力回想却始终找不出张氏爱徐慨的证据,徐慨是个很板正的人,对正妻一开始是尊重的,也愿意在外人面前给张氏体面,可张氏呢? 含钏记得入春时分,徐慨常常会因柳絮与浓烈的花香,浑身起疹子巨痒无比,府里便没有栽种柳树,连应季的花卉也极少摆出来,徐慨的书房、暖阁与内室常常都用冷冽清新的松柏香熏制,近身的仆从和侍女都不许佩戴香囊。 含钏很喜欢花儿,因为徐慨,她便也歇了在内室养花的念头。 张氏却在正院辟出了一小块地儿分作三类,一类种初生的新苗,一类种移栽过来的花草,最后一小块种了一棵从娘家搬来的梨树... 张氏过门是在春天。 刚过门,张氏便将那院子打扮得花团锦簇,府里的老嬷嬷同张氏细细提醒过,第二日正院却多了十几株开得正艳的牡丹... 人爱着另一个人,是有迹可循的。 可含钏在张氏待徐慨的一点一滴里,找不出任何爱过的影子。 徐慨尚且有对正室的尊敬与推崇,张氏却只有...回避和疏远。 等等。 是的,回避! 含钏眯了眯眼。 张氏如果不爱徐慨,那谈何因爱生恨,要杀徐慨呢? 如果张氏根本就不爱徐慨,那...后面一切的推测便都不成立。既然不爱,又何必在意徐慨对旁人的青睐?又何必嫉恨徐慨对别人的厚待?自在洒脱地做一个地位尊贵、又受人追捧的王妃,不好吗?何必杀了徐慨,让自己成为寡妇苦苦支撑起偌大的王府呢!? 这...这说不通啊! 马车走了一路,含钏便想了一路,待将崔氏交给庵堂的住持回到食肆,结束了晚间营业后,含钏躺在床上闭上眼睛,突然想起了两个问题—— 如果徐慨的死,不是因为张氏的嫉恨与爱,那么是因为什么? 还有, 徐慨的死,当真是张氏下的手吗? 这两个问题萦绕在含钏心里,待四喜能下地走路了,白爷爷精神头恢复到可进食稍稍饱腹的食物时,仍旧没有得到答案。 想不出来的问题,就别想了。 日子忙忙碌碌过得飞快,白爷爷能动弹了便闹着要回铁狮子胡同,老头儿信誓旦旦,深以在徒弟家赖着不走为耻,“...天下间就没这个道理,哪个做师傅的住在徒儿家!?自己没家,还是没手!?” 含钏想到崔氏被送到尼姑庵去了,家中白大郎实在无人照顾,嗯...这都是浅表的原因。 更深层次的原因自然是...含钏拗不过白爷爷。 一个腿瘸腰弯的老头儿背上还上着药,嘴里还含着药汤,也能生龙活虎地杵着拐杖闹回家。 含钏也是不知道说啥了。 甚至觉得,就算当时她不去救白爷爷,凭白爷爷这精干活力的劲儿,地下的阎王爷也不一定好敢收他。 老小老小,没法子。 含钏花三两银子请黄二瓜寻摸了个四十来岁、秉性老实厚道的婆子,放到白家当仆从。 白爷爷一看是个风韵犹存的婆子,吓得拐杖都快丢了。 老头儿咆哮着,“这叫什么事儿!街坊邻居的闲杂碎语能把咱白家淹了!三个老爷们儿,加上一个死了丈夫的老寡妇——您是嫌白家在胡同里,特能抬起头,是吧?” “您”字儿都出来了,摧毁脑顶门上本就不太多毛的暴力行为也不远了。 含钏赶紧让换,换了个身强力壮,且在善药堂做过伙计的中年男子去白家。 白爷爷这才消停。 含钏心有余悸,白爷爷回去第一天,含钏将灶屋交给拉提,早早地提了只比拉提头还大的西瓜去铁狮子胡同串门儿。 见那姓姚的中年男子利索地接过西瓜,“嚓嚓”几下剐了西瓜皮儿,将红彤彤的富有汁水的西瓜瓤切成一口大小的方块儿,浇上凉津津、冰沁沁的酸乳酪,还没入口呢,便察觉出迎面扑来的清凉。 第169章 干菜焖肉 含钏就着银勺子挖了一口,眯着眼,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 她没这么吃过! 酸乳酪加上新鲜的水果? 这也太解热了吧! 一路从东堂子胡同走来的黏腻与潮热,全部消失殆尽。 含钏笑起来,“姚伯,您也是个要进厨房的人吧?” 被称作为姚伯的中年男子赶忙摆摆手,“奴担不起姑娘的尊称,您叫奴老五即可。” 含钏笑着应道,“五伯。” 五伯惶恐地退了又退,躬着腰回答含钏一开始的提问,“...奴惶恐!奴在官牙待了快四个月了,因年纪大,先头在善药堂做工,后来被人买走后,便又是十来年,前些时日...”五伯顿了顿,“前些时日,又是被当时的主家发卖出来的,在官牙里想买奴的人不多。往前在主家确实是在厨房帮厨的小厮,黄二爷听说了奴的来历,便力荐了奴过来。” 一把年纪被主家发卖了... 有点惨了。 含钏笑敛了敛,手里端着冰乳酪西瓜盏,问五伯,“您往前是在哪儿做工来着?” 五伯头埋得低低的,“不过是京畿周边的一个小户人家,说出口,您也不一定认识。” 看五伯知进退又有在药堂做工的经历,又有做帮厨的经验。 又是个男的。 在白家倒也合适。 白爷爷如今是不在膳房做事了,身边有个能说话的也挺好。 含钏送给五伯一块儿银雕的叶子,笑着交待了几句,“白爷爷与四喜都是省事的,只是如今白爷爷这背还需精心。大郎君身子骨一向是弱的,也劳您费心。家里的嚼用除却白爷爷给您的钱,我这处每月另外再给您二两银子,白爷爷的药钱、水烟钱、吃肘子的钱且另算,您看成吗?” 这相当于是当这家的管事! 五伯弓着腰,连连点头! 含钏再笑起来,“家里头的爷们都是不管庶务的,在四喜没成亲前,咱们以三个月为限,您将进账出账都拿到东堂子胡同的‘时鲜’来,咱们对一对,若白爷爷也认可您,四喜也喜欢您,那我就同黄二瓜说将您的身契迁过来,可好?” 也就是说,还没定呢! 得试用! 查账看老实不老实,白家的意见看做事利索不利索,一切都行,才正式迁身契! 这姑娘真精明! 五伯连连点头。 含钏一连几日都过来探白爷爷与四喜,问问一日三餐问问吃喝拉撒,见五伯都在调上,便彻底放了心。 这头放了心,那头就得用心。 “时鲜”已许久未推出新菜品——拉提依样画葫芦是一绝,吃过的菜,靠惊人的嗅觉便可复刻一二,可若是叫他独创菜品,或依据今儿个的食材来制定菜谱...拉提眨巴眨巴小鹿般下垂的大眼睛,看着含钏很无奈。 掌柜的,拉提做不到啊! 如果拉提能说话,他一定会这么呐喊——含钏心里这么想。 含钏学着白爷爷的样子,一记闷勺敲在拉提后脑勺上,“...什么叫名家?画别人没画过的画,写别人没写过的词儿,做别人没吃过的菜!只知道复刻的叫什么?叫赝品!叫仿制!叫假货!一辈子不值钱!” 拉提垂了眼睫,可怜巴巴的。 小双儿想帮忙说两句,可见自家掌柜的痛心疾首,又怕说了话就惹火烧身。 资深跑堂小胖双,决定明哲保身,死道友不死贫道,让拉提一个人直面掌柜的风雨。 含钏教训了拉提,便提了笔在单子上写了一个谱儿,又在“时甜”的档口加了一道冰镇酸乳酪果子,“时甜”档口的单子推给小双儿,详细的菜谱儿推给拉提,对小双儿说,“‘时甜’加一道应季的冰饮,你好好想想酸乳酪怎么做?果子选什么?选葡萄?西瓜?莲子?还是别的,若是都好吃便都加进菜单子里,若是加进去的不好吃,下个月每顿只能吃半碗饭。” 小双儿:??? 不是死道友不死贫道吗? 含钏转头对拉提说,“我已尽力用简单的字儿写清楚了,好好认。我不做试菜,得将你必须尝到菜才能复刻的毛病纠回来...照着这单子将这道干菜焖肉做出来,若是你做不出来,小双儿下个月也只能吃半碗饭。” 小双儿惊呆了。 合着她才是那倒霉的道友? 为了小双儿的饭,拉提手里攥着单子,重重点了点头。 小双儿选了葡萄、葡萄干、椰子肉、桃肉和西瓜做酸乳酪的底,还额外添加了松仁、瓜子和花生碎,最后特立独行地舀了一勺甜滋滋的蜂蜜糖,含钏吃进去既有新鲜蔬果的清香,又有干果丰富的油脂香与脆爽的口感,酸乳酪也用得好,口味醇厚且酸甜适口,配上一支银制大勺,既有粘稠冰凉的酸乳酪浆,又有多样丰富的果子。 选得挺好的。 “时甜”正式推出蜂蜜乳酪盏,比先前的木薯丸子牛乳茶更受欢迎。 拉提的进度倒是落下了,其实也算做出来了,只是水平不高,放在其他食肆绰绰有余,放在“时鲜”有些不够看。 拉提自己也知道,埋着头做,导致食肆每天的伙食都是各式各样的干菜焖肉。 徐慨隔着四堵墙,都能闻见“时鲜”飘过来的肉香。 四五日没去“时鲜”了。 自从白家搬出东堂子胡同后,便有些日子没过去了。 这几日补前两日落下的公务,每每补到天黑尽了才返家。 徐慨闻见那肉香,止住了步子。 明明在六部用了晚膳,为何还会饿? 定是“时鲜”的饭菜下了药。 徐慨没挣扎,脚步顺理成章地转了一圈,向胡同尾巴前进,绕过影壁,食肆的伙计们打烊后正围在一处吃饭,一眼便看见含钏端着个小碗,夹翠绿翠绿的青菜丝,徐慨大步流星向前走,随口吩咐小双儿,“去给我也拿一副碗筷。” 小双儿愣了愣,一拍脑袋赶紧先将桌子清理干净,飞奔去灶屋端了还没吃过的三盘菜,躬身狗腿,“您请上座!” 谄媚完毕,一转头便穷凶极恶地把人都往内院赶,方便给徐慨腾位子,“都吃完了都吃完了吧!钟嬷嬷您还得告诉奴打算盘!崔二,去!把井口洗了!” 洗什么井口!? 小双儿无师自通的佞臣相,让含钏砸了砸舌。 第170章 南瓜粟米粥 小胖双大发神威,没一会儿厅堂里的人便四处散去。 拉提一脸懵地手里端了个新菜出来,却见桌上没人了,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小双儿拎住后脖领子一把拽回灶屋。 厅堂里,有钟嬷嬷敲算盘的声音,有崔二洗洗刷刷的声音,嗯... 含钏仔细听了听,还有拉提和小双儿躲在灶屋啃鸡爪的声音。 徐慨低头看了看桌上的菜,笑起来,“食肆里的伙食,平日便开得这么好吗?” 含钏抿嘴笑笑,看桌上摆了三盘新菜,一盘荷叶鸭子、一盘薄荷茱萸酱无骨鸡爪、一盘爆焦羊肉,还另上了一碟白灼莲子羹算是个素菜,配的是南瓜粟米粥,香香软软的,闻起来便食指大动。 这算好吗? 先前的两头干鲍泡发多了,含钏亲自下厨调了个鲍汁酱汁,一人分了一大块儿... 今儿这个难道不是家常的粗茶淡饭吗? 含钏给徐慨舀了一碗南瓜粟米粥,知道他刚下了六部,是用过晚膳的,吃不了太多太油太腻的东西,“...有句话是咋说的来着?宁可在食肆当二钱银子一年的跑堂,不愿意去金店做二两银子的管事...在食肆做工不愁吃喝,伙食也不能差——人家食客来吃饭,一进来便看见伙计们面黄肌瘦,掌柜的骨瘦如柴,谁会觉得这食肆饭菜好吃呀?” 这是什么歪理? 徐慨接过粥碗,情不自禁地笑起来。 他越来越发现含钏的歪理多。 冬不吃肚,夏不吃馅,说是冬天天冷,清洗的人怕水凉,不会好好清洗,肚条便会有味儿,夏天天气热,馅儿料味道大,便是肉馊了也被成堆的佐料压住了味... 他第一次听,惊呆了。 后来想想,着实是这么理儿。 贺掌柜的,虽不甚聪明,可见人见事,却是在理儿上的。 徐慨舀了一勺南瓜粟米粥入口,轻轻点了点头,盛夏的南瓜特别甜,又软又绵密,入口即化,“便是粥,也是‘时鲜’的好喝。” 徐慨想起了含钏第一次,哦不对,第一次给九皇子熬的那盏菌菇肉末蛋花粥。 徐慨低头,搅了搅碗里的粥,笑了起来,“你那只葫芦玉坠,还是当初我吃过内膳房奉给小九的粥,觉得很不错赐下去的。当时不曾想,那碗粥也是您熬制的,那玉坠最后也到了您手里。” 说起这件事,含钏轻轻抬了抬下颌,脸上颇有些火辣辣地。 徐慨又夹了一块儿荷叶鸭子,轻嚼细品,吞咽后方开口道,“那时深夜在掖庭,太监要抢你的葫芦玉坠,你如何拼死不愿?” 含钏低了低头,再抬头时便笑意盈盈的,“...当时儿已知要出宫了,身上若无长物,出宫后也是走投无路,还不如拼...” “那支金簪,比葫芦玉坠更值钱。”徐慨不急不缓轻声截断含钏的话,“你却随那两个太监抢走了。” 含钏话被哽在喉头,低了低头不说话了。 小姑娘的脸藏在从窗棂处直射进来的那束光里,轮廓婉约动人,就像等待一春后藏在狭长逼仄的叶子中,那朵清丽灵气的兰花。 徐慨笑了笑,也没说话了,刚准备低头喝粥,却被小姑娘带有几分倔气与破釜沉舟的话打断。 “那你为什么要将淑妃赏赐的红宝石金簪换成红玉髓?为什么要帮助钟嬷嬷拿回房契地契?为什么让钟太医乔装打扮来诊治拉提?又为什么冒着暴露势力的风险,在宫中几番斡旋救下白爷爷与四喜?” 含钏手捏得很紧,掌心里冒出了汗,她想死死盯住徐慨,却不由自主地将眼睛落在了桌上波光粼粼的茶水杯盏中。 茶汤澄清,就像一面磨得光亮的铜镜。 含钏看到了茶汤上自己那双怯懦却迟疑的眼睛。 含钏手握住茶盏轻轻一晃,茶汤在不大的乾坤中摇曳四晃,那双眼睛随着水波纹路消散得没了影踪。 含钏缓缓抬起头,强迫自己看着徐慨,至少现在...她要看着徐慨! “当你杀上白石观,猎杀勇毅侯?”含钏一字一顿地开了口,“你为何要轻轻蒙住我的眼睛,让我别看裴七郎头首分离的尸体和漫山遍野的火光?” 答案呼之欲出。 就在白爷爷事发之前,答案便呼之欲出。 含钏轻轻将因紧张而分泌的唾液吞咽下,看着徐慨,看着徐慨那张锋利而冷峻的脸,看着徐慨将碗不紧不慢地放下,看着徐慨也抬起头来认真地注视着她。 徐慨脸上有轻笑,不似以往那般面无表情。 “我想保护你。” 徐慨的声音,就如同飘在云端的风。 “想为你规避世间所有的危险,想让你活得轻松,想看着你...” 想看着你笑。 不想你陷入危险,不想你成为别人的猎物,不想你为烦恼皱眉。 这样的情绪,是爱吗? 徐慨说不清。 爱是什么? 是圣人对待宠妃时赏赐下的金银珠宝,还是张三郎对尚氏的患得患失,还是同僚同窗们对门当户对的妻子推崇尊敬却不亲切? 他不明白爱,到底是什么。 可徐慨知道,他是心悦于含钏的。 因看见含钏而喜悦,因听到她的声音而喜悦,因吃到她的饭菜而喜悦...这些喜悦叠加在一起是爱吗? 他可以因为自己那所谓的“爱”,强迫含钏违背誓言,待在他身边吗? 徐慨长抒了一口气,“我做的一切,都不曾想过给你带去压力...” 这个答案... 我想保护你.. 不想给你带来压力... 含钏挺直的脊背一点一点弯了下去,绷得紧实而倔强的眼睛也慢慢向下移转。 心里好像空了一块儿。 说不清为什么,说不清是什么。 含钏艰难地扯出了一丝笑,嘴角还未彻底勾起,一滴眼泪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急速落下,砸在了光洁的手背上。 含钏赶忙将头压得更低。 “若您愿意...” 好像有一把钝刀一点一点在喉咙扒拉。 “若您想,那个誓言,对您而言,可以不作数。” 再有一滴眼泪砸在了手背上。 含钏努力吸了一口气,却也止不住眼泪的流淌。 眼睛太疼了。 这几日哭得太多,眼睛太疼了。 含钏强迫自己笑起来,将上一句话再重复了一遍,“若您愿意,那个誓言对您而言,便不作数了。” 既然徐慨的答案不是喜欢,那救下白爷爷的恩情,她该如何去还? 只有用她自己了吧? 第171章 千层油糕上 徐慨手一颤,粘稠的粥便洒在了手背上。 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誓言可以不作数了? 那个发誓不做侧室的誓言? 徐慨脸色陡然变得铁青,将筷子“啪嗒”一声重重放在了桌上。 她以为他是什么人? 挟恩图报的小人!? 她又以为她在做什么? 天桥底下,后背插着一根稻草,卖身救父的可怜姑娘!? 这都什么事儿?! 徐慨猛地站起身来,急躁地来回踱步,“你你你”了半晌也没“你”出个名堂。 厅堂的声响传到了柜台,钟嬷嬷站在柜台后望过去,蹙了蹙眉。 刚刚不都好好的吗? 这才多久? 怎么一个低着头在哭,一个站起身像是气得想揍人? 不对呀。 这两人,秦王殿下虽是出了名的不假辞色冷面王爷,可待人待事,尤其是对待宫人上,从未有过劣迹...自家含钏则更是好性的人,见谁都是笑,从没听过钏儿大声说话、重话骂人.. 如今这是怎么了? 钟嬷嬷算盘往柜台面上一放,朝小双儿使了个眼色,小双儿探了个头出去,有些着急又有些疑惑,对钟嬷嬷的意志照单全收、心领神会地出去晃了一圈儿,回来贴着钟嬷嬷的耳朵悄声说,“...没听清...隔得太远了,但听语气,秦王殿下好像在发脾气...” 秦王殿下确实想发脾气,但克制住了发脾气的冲动,强迫自己语声语调轻柔下来。 “...您这便是低看了我,也低看了自己个儿!一早便同您说了,我所做的一切,原意便是不想给您带来压力!否则又怎会让钟太医乔装,让小肃把改后的金簪子丢到你家门口呢?!若我是个挟恩图报的人,我全然可以将件件桩桩都仔细说与你听!我可曾这样做过!?” 强迫自己轻柔的徐慨说到最后,却也激动起来,解下佩在腰间的玉牌,一把摔碎在地上,指着地上四分五裂的碎玉。 含钏看看地上的碎玉,再抬头看看徐慨。 徐慨一张脸涨得通红。 这么些年了。 这么些年了! 她从未看到这个样子的徐慨——气急败坏得面红耳赤。 含钏一下子眼泪止住了。 徐慨紧紧抿了唇,双手撑在桌上,盯着含钏,声音低沉得像坠入海底的石块,“若要誓言不作数,除非碎瓷可重新贴合,除非这碎玉可重新成为一块完整的玉牌。只有那个时候,您的誓言才能被打破。” 徐慨深深地看了含钏一眼,撩袍转身向外走去。 含钏呆呆地坐在原处发愣,桌上的菜都没咋动,荷叶鸭子就被夹了一块儿,薄荷茱萸酱的凤爪愣是一支都没卖出去,只有那一小砂锅的粥...南瓜的暖橙色与长粳米煮得透白明亮的颜色交相辉映,在灯光下有些像胡同口各家府邸门口高高挂起的灯笼。 粥,这种食物,是最有“家”的味道的。 米与水,经过炉火的锤炼和时间的烧制,逐渐融为一体,产生新的味道,成为第三种截然不同的食物。 就像夫妻。 夫妻夫妻,两个来自完全不同的出身氏族,因一纸婚约被拴在了一起,共经甘苦,同面辛酸,风吹不走、浪打不散... 含钏定定地坐着,坐着无意识地笑了笑。 夫妻,真是这世间最奇妙的关系,两个未有血缘、未有交集的人成为了世上最亲密的人,甚至是相伴最久的人——父母会先你一步离开,子女会各自成家立业,手足兄弟在陪伴你度过成长路后也隐退在茫茫的人海中了。 只有夫妻。 从黑发到白首,一直相伴左右。 除了妻,谁也做不到。 真令人羡慕呀。 含钏心里这么想。 隔了许久,灯火“砰”的一声爆开,含钏被吓了个机灵,站起身来背对厅堂抹了把眼睛,利落地伸手将桌子收拾了。 二人闹得不欢而散。 徐慨一连几日,脸都阴沉沉的,蹲在六部收拾了一支狭窄冷硬的床板将就过夜,小肃回府邸给徐慨拿被褥,守书房的素玉悄声问小肃,“...爷这是怎么了?前几天回来便拉长着一张脸,也不说话也不笑...嗯...虽然平时也不算平易近人,但好歹也没这般吓人呀!” 小肃眯着眼看素玉,沉声问,“听说什么?” 素玉“啧”一声,“肃爷爷!瞧您说的!奴能听说个甚呀!爷身边的人,您打头,往下顺,谁嘴巴不是跟缝过似的?便只是探探口风,左右求您疼惜疼惜咱内院几个当差的丫头呗!” 小肃松了口气。 他毫不怀疑,只要主子爷身边的人走漏了事关贺掌柜的风声,他们几个全都不死也得脱层皮! 主子爷对贺掌柜...唉... 小肃埋头摇了摇,不好说! 素玉推了推小肃。 小肃抬头正声道,“不该问的甭问!知道的说您忠心为主,不知道还以为您藏着坏心思呢!主子爷雷霆雨露均是恩典,板个脸就是不高兴了?那主子爷若笑起来,您还能跟着开心不成?位置放正,既想要别人多疼疼,自个儿就得着调!” 小肃正经起来也不是个插科打诨的,素玉肩膀一缩,啥也问不出来,彻底歇了气。 小肃一手摊着湘妃竹凉簟子,一手抱了玉石枕头,心里头叹口气儿。 还以为能成。 结果还吵翻了。 一个哭,一个气,自家主子爷当晚上觉都没睡着,安息香点了一整夜,翻来覆去的,安息香点了一整晚,也能听见主子爷翻来覆去的声音。 主子爷为人板正是真板正,说一不二,一根弦,心里头是知道贺掌柜的身份够不上正妃,可若真要纳了侧,主子爷却也心疼小姑娘。 偏偏人又没法儿控制,自己继续是喜欢呢?还是悬崖勒马呢? 若能像吹蜡烛似的,不想喜欢的时候,一口气把蜡烛吹灭了,那世间诸人也没这么难受。 喜欢还是喜欢,想让自己不喜欢也还是喜欢,可偏偏又不能喜欢。 嘿! 跟个绕口令似的! 小肃再摇了摇头。 难! 这世上,啥都不难。 舍得力气便能挣出日子,舍得银子便能过好日子,只有这男男女女的事儿,可不是力气和银子能买来的人。 所以才有那么几多痴男怨女的话本子呢! 小肃公公叹了口气,不知道的还以为这都阅尽千帆了呢。 第172章 千层油糕中 徐慨气得住到六部去,含钏自然不知道。 含钏也萎了萎,可一沾床就睡着了,连梦都没做,跟了了一桩大事儿似的,可谓是如释重负。 睡了一觉,第二天起了个大早,神清气爽。 厅堂里大家伙都准备着用早膳了,钟嬷嬷仔细看了看含钏的神色,在心里点了点头,还行,不愧是掖庭出来的,伤心不过夜这规矩还是立得好。 “过来用早膳。”钟嬷嬷招呼着含钏坐下,“今儿个上午陪老婆子去看看你师傅罢,看了你师傅若还有空档,咱租个牛车去东郊林场看看,庄户头说石榴熟了,让咱先去尝尝看。” 不说石榴,就是宅子庭院里的那棵柿子树结出的果子都压枝芽了。 崔二看过说再过三旬,就能吃了。 没什么比开花结果更叫人欢喜。 含钏一边笑着点头,一边落座,看桌上摆着拉提精心熬制的河虾瘦肉粥,几碟清爽脆口的小菜,荞麦豆沙窝头,还有个盘子被碗罩住了。 含钏抬头看拉提。 拉提深褐色的眼睛里透露出几分狡黠和得意。 小双儿一巴掌拍在拉提背上,“得得得!知道您厉害了!快开吧!快要饿死了!” 拉提无端受了一记重掌,顿感胸闷气短。 可以。 胖双掌法有进步。 拉提捂着胸,朝双儿比了个大拇哥。 含钏乐呵呵地笑着盛了碗粥,拉提将碗一把拿开,盘子里是油光蹭亮的干菜焖肉,看上去卖相极好,带皮的五花肉上了糖色儿,油亮亮的,晶莹剔透的肥肉瞧上去一点儿也不腻,深褐色的干菜吸收了肥肉的油脂显得润嘴又饱满。 含钏夹了一坨肉放入口中。 呜哦! 不错。 很不错。 很好的味道。 冰糖的甜、豆油的酱香、干菜风干制成后产生的独特蔬果味,火候刚好,先大火将油脂尽数逼出,留下的便是冻肉,哦,也就是肥肉的细腻温润的口感,再用文火慢炖,把火当做刺绣的针,把各类味道作为针上的线,交缠交错交织,色彩层叠、勾勒准确。 含钏眯着眼睛点了点头,吞咽下后睁开眼对拉提说,“还不错,这道菜今儿个上晚膳的单子。” 上单子! 哇哦! 这是最高的认可了! 小双儿一巴掌再次拍到拉提背上,兴奋道,“厉害厉害!” 拉提后背被震得生疼,比了个手势——还是您厉害,有您在,哪儿还需要屠夫呀,一巴掌不就了结猪命了吗! 小崽子们打打闹闹的,气氛很欢快。 含钏笑着小口小口地吃了早膳,本欲让店里所有人都一块儿出去走走散散,小乖,哦不,驴子拉不了这么多人,大不了就租一辆牛车。 崔二却缩了头,摆摆手,“你们去玩儿吧,俺就不去了,俺留在店里洗刷碗,晌午你们就在外面吃饭吧。如今进了秋天,在‘时甜’档口买冰饮的人不多了,俺一人也应付得过来。” 小双儿还想劝,含钏摆摆手。 这孩子怕见白爷爷呢! 觉着是他们崔家造的孽呢! 也是有良心的孩子。 含钏笑了笑,“那就辛苦您了!” 崔二不好意思地往后缩了缩,挠了挠头,突然想起什么来,请含钏稍等等,窜进后院捧了个红木盒子出来交给含钏,埋着头道,“...俺攒了四个月工钱和食客的打赏买的...您帮俺带给白爷爷吧,请他老人家多吃吃多补补,身子骨早早好起来...” 这孩子才来四个月吧? 五月底来的,如今九月中,合着工钱全都攒着买这了? 含钏笑着点点头,拍了拍崔二的脑袋,“白爷爷知道你是个好孩子。” 在牛车上,含钏把红木盒子打开,里面红布上钉着一支小小的参,不算大,可须子挺长的,一看年份也短不了。 这参再小,也得要收五、六两银子的? 这孩子... 一个月本就只有一两银子的工钱,偶尔食客赏点碎银子小铜板,只怕是全拿出来买参了——“时鲜”虽说包吃包住包穿,可自己也得存点银子娶媳妇儿吧? 含钏把盒子阖上,钟嬷嬷喟叹了一句,“一笔写不出一个‘崔’字,可一笔能写出一个‘人’字儿,他同他那姑母便是完完全全两个人。这孩子本本分分的,往后你若再开铺子,或是嫁了人,这孩子能帮衬着你打理生意——精明不精明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老实有良心。” 钟嬷嬷这就想得有点远了。 含钏笑了笑,搂过钟嬷嬷,“若再开铺子,您便是...嗯...账房总管!” 钟嬷嬷也乐呵呵地笑,“老了老了!一心一意把双儿教出来了!” 一路说说笑笑的,辰光过得快,白爷爷好了许多,姚五伯也撑得起,一个人料理三个人的事儿井井有条的,四喜再过段日子就能回膳房做工了,白爷爷递了信上去,淑妃很是挽留了一番,却也再赏了银子下来算是全了主仆情分。 白爷爷让姚五伯把那匣子银子拖出来,对含钏说,“你自个儿带走,我老了老了要这么多银子干啥?买药吃吗?你那店虽说赚钱,可做生意也得有厚本才行,爷爷我提前把嫁妆给你...害怕见不着...” 白爷爷话还没说完,就看含钏怒目而视。 “见不着啥!?见不着啥!?”含钏气鼓鼓地叉着腰,“您这是咒您自个儿呢,还是咒我呢!?怎么就见不着了!明儿个儿就去把婚成了,您好生地把嫁妆给留着,到时候一并拿出来,亮瞎夫家的狗眼睛!” 白爷爷一抬拐杖,跟打狗似的打在含钏背上,“呸!小姑娘不要面子!亲都还没说呢!就夫家长夫家短了!这点儿银子就能把你夫家眼睛闪瞎了?!你是要嫁个啥人?”白爷爷想了想,表情一变,气势有点凶,“不许嫁穷小子!得门当户对的!你赚钱,对方也得赚钱!咱是成亲,又不是捐银子救穷!” 含钏:... 往前也没见白爷爷这么势利眼呀? 含钏笑起来。 等从东郊林场回食肆,刚过晌午,厅堂里满满当当坐着夫人奶奶。 含钏刚进去,冯夫人就冲她招手,“钏儿,这边儿!” 第173章 千层油糕下 含钏笑着踮脚同冯夫人打了招呼,走过去见冯夫人独个儿坐着,面前放了一小盏龙眼燕窝盅,没动多少。 含钏笑着,“有些日子没见您了,前头是白爷爷和拉提相继生了场大病,这十来日,儿这处倒是清闲了,您那边却有些走不开?” 说着又转头吩咐小双儿,“...给冯夫人来一份新出的千层油糕。”同冯夫人笑着说道,“千层油糕是扬州名点,一层面皮一层糖一层油,配您滋味浅淡的燕窝盅是配得的,且解腻呢!” 冯夫人“哎哟”笑言,“一来您这,便又是糖又是油,我家则成说食肆开在家门口万分好,只一条不好——胖人!” 冯夫人柳叶眉,瓜子脸,是标准的美人儿,更甭提那腰肢纤软,盈盈一握。 “您家余大人是念书念晕头了!”含钏顺势坐下,笑着给自己斟了杯清口茶。 说话间,小双儿端了点心过来。 油糕呈半透明的芙蓉色,面上撒了红红绿绿的果脯,被切成八瓣乖巧精致的菱形,摆放成一朵漂亮的小花儿。 冯夫人拿了一块入口,点了点头,绵软甜润,面皮虽多却不厚,每一层都被摊得薄薄的,里面一层糖油、一层化开的糖渍猪板油丁,糖和油均被层层包裹,密实封存,手上功夫稍有一丝差池,这饼子便腻得不能入口见人。 “时甜”和“时鲜”的东西是当真好的。 冯夫人轻轻叹了口气,难得地吃了一块儿糕点便放了手。 这倒是奇了。 含钏笑起来,“您这是怎么了?” 冯夫人抬头扯了笑,“往后呀,恐怕吃您的手艺,便难了。” 诶? 冯夫人靠得近了些,轻声同含钏说,“...你姐夫,我们家则成或许往后就不编书了...朝廷打北疆,一寸土一寸地地往外挪,一边挪就得一边塞人不是?你姐夫或许翻了年头就去肃南任知县。” 外派得这样远! 含钏有些惊讶。 余举子,不对,余姐夫这才考中不到一年,便申领外放,还是去肃南? 《醒世迷梦录》里写肃南在甘肃嘉峪关内,是个极其远僻又荒凉的地方,更别提如今官家在扩北疆,又是个战事四起的苍凉之地,余姐夫一介文人去那处作甚? 冯夫人看含钏惊讶的样子,便笑,“我就知道你晓得肃南在哪儿...则成输我二十两银子!”顿了顿,低头舀面前的燕窝盅,舀着也不吃,“则成说为何读书?为精忠报国,为万民苍生,为鸿鹄大志...如今边陲缺人,地方上不能动,北京城的官吏四下塞银子找关系不想去,我爹...噢,我爹是在吏部当差,也劝则成赌上一把,若成了,仕途坦荡平步青云,若不成,也算是为国尽忠,总比一辈子编书修书来得英雄。” 这翁婿二人... 含钏咂舌。 这境界,实在是敬佩。 “您也一并去吗?”含钏问冯夫人。 冯夫人点点头,低头看煮得浓稠香甜的燕窝,“去!我与则成一直在一块儿,他在哪儿,我便在哪儿,我同他一处,他读书我研墨,他砌城墙我递砖,夫唱妇随,岂不乐哉?” 冯夫人想起娘亲劝她的悄悄话儿——“...肃南天高路远,你就别去了,把身边的丫头抬一个做通房得了,趁则成还没去赶紧怀上身子,就在京城养胎!” 冯夫人不由撕碎手里的绢子。 她出面去抬通房!? 还让通房跟着则成去任上?! 她是不是脑子有病? 抬个姨娘去充正头娘子的派头呀? 更何况,让她给则成说小的,她实在心里头酸溜溜辣乎乎的。 “更何况,我不去谁去!?咱们家可没妾室!”冯夫人声音压得低低的,一听就是压了气的。 含钏忍俊不禁地笑着点了点头。 挺好的。 夫妻一起吃的苦,便不叫苦了,过几十年再回头看,全是甜滋滋。 兀地想起徐慨。 若他那日说了她想要的答案,她怎么办? 含钏的笑渐渐淡去,在心里轻轻摇了摇头,想他作甚? “具体何时启程呀?如有空,我给你们备一车吃食带过去,路上吃也可,带去也可。”含钏轻声问。 冯夫人笑一笑,神色爽朗,“还早着呢!只是报了名,谁去谁不去,还要官家定夺!咱们如今也只是嘴上说一说罢!”转了话头,“说起来,还没同你说正经事儿呢!我一早想给你牵线做媒了,知道铁狮子胡同那位老御厨是你师傅,便想着等你师傅告老回家时,请了他老人家做你长辈为你定夺——只是如今那位老师傅不刚生了场大病吗?许是没精力管这些个事儿。你是自己开店谋生的,本就能给自己做主,要不先给你说来听一听,你若觉得行,咱们再继续往下谈?” 含钏:??? 所以你出远门上任之前,最放不下心的事儿,是她的婚事!? 含钏颇为受宠若惊。 担不起担不起... “您这...” 含钏瞠目结舌的样子逗乐了冯夫人,捂着帕子笑弯了眼,“您甭不好意思!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打听过了,您除了那位老白师傅,便没长辈了,既父母之命够不上,那咱也得听听媒妁之言不是?我便长话短说,同你先说说那人的情形。” 还真有个给她准备的人呢!? 不是随口胡诌的?? 含钏看冯夫人的眼神充满惊恐,一撑桌子想要跑,却被冯夫人一把摁住。 “那小生也是读书人,是我爹前年认下的门生,徽州人,祖祖辈辈都是制墨的人家,在徽州也算是大户。年纪不大,翻过年头二十五,前年中的举子,如今在山茅书屋任教,想一边教书一边考试,也算常习常新。前些年因读书耽误了嫁娶大事,家里人托我爹帮忙寻门亲事,我这不一想就想到你了吗!” 那可真是谢谢您呢! 含钏忍住抹额的手。 冯夫人是真热情的街坊邻居,先头“时甜”还没做起来,就是冯夫人拖家带口地来捧场。 如今生意小有所成,冯夫人便开始操心她的亲事了... 等她的亲事落定,冯夫人是不是又要开始催着她生娃了... 第174章 火腿煨甲鱼 含钏感到自己额头在冒汗,余光无意识瞥了眼小双儿,却见这死丫头正瘪着嘴偷乐。 很好。 小胖双的饭,减半。 铁板钉钉,谁求情也没用了! 转过头,这边还得具体推脱,含钏搜肠刮肚地想句子,“...您都看得上的人儿,自是顶好的,只是...” 含钏话没说完,便被冯夫人截了胡,“那自然是!魏小哥儿,噢,那小生姓魏,小字麻葛,大名我爹没告诉我,往后你们两见面了,你自己好好问...那小生我是见过真人的,长得是真好的,细眉细眼,身量颀长,比你高约莫一个头,性子也好,说话三分笑,便没见过他与人起争执,只是为人有些羞赧,读书人的习气嘛...我刚嫁给则成时,他连净面换袜都避着我...日子一长,管他甚玉面小娇郎,最终也得成个抠脚大郎。” 您别说,冯夫人的语感真不错。 这么三分话,不仅押韵,余大人抠脚的形象更栩栩如生。 含钏略带窘迫又好笑,笑也不能笑出声,毕竟人家余大人好歹一位前途无量的朝廷命官... 冯夫人“啧”一声,“您别光顾着笑,我是甚都说了,您若同意,咱就接着聊。您若不同意,咱便当这事儿没发生过,这些话没说过。” 含钏摇摇头。 听着便是个好人家,冯夫人为人真诚,看人也错不了,若不是真觉得不错,也不能在出远门前想帮着把她这婚姻大事落听。 “您瞧得上的人,自是好人家。只是您想想,咱这条件。”含钏抬眼打量了食肆,“就这么个食肆,还是个凶宅。除了这,一无亲族父母,二无万贯家财,三无名声教养,儿就只是一个小食肆的掌柜的,会做一手饭菜,除了这,便一无所有,实在是高攀了。” 冯夫人就不爱听含钏妄自菲薄。 在煦思门内有处宅子,且宅子的位置还不差,前有亲王府,后有官宦人家,人家想买还买不到呢!还有,“时鲜”可是打出招牌来的,往来无白丁,谈笑皆鸿儒,英国公家的三郎君、当今皇四子、几位大商贾的掌门人都爱来这处,更甭提春闱秋闱时,读书人最爱约在“时鲜”聚会,诗词歌赋以上了“时鲜”那堵白墙为傲呢! 这些个身外物,先不谈。 就谈含钏这人——从宫里放出来的女使,正经清白人家,良家子出身,灶上手艺惊为天人,且自食其力单打独斗攒下这份家业,甭说配个教书先生,配个小举子!便是配皇子凤孙也配得! 冯夫人手拍了拍膝盖头,“说啥呢!高攀啥呢!你一年赚的银子比我家则成赚得都多,娶妻娶贤,这满京城的夫人奶奶们都能为你正名——碎瓷明志的硬气,可不是哪家姑娘都有的!” 含钏被赞得有些尴尬——前些时日,这才跟人说了那誓言可以不作数来着... “您真谬赞了...您觉着我好,是因着天天见我,又是左邻右舍...”含钏如坐针毡,两辈子了,没人把这话说到她跟前过...“您觉着我好,就跟白爷爷觉着我好是一个道理,熟人熟事的,不好意思觉着不好...您若真拿出去说,也没人觉着我好的...” “胡说!”冯夫人拍了拍含钏的大腿,“你的情况我同爹说了,徽州那头来信直夸您!” “能夸我啥呢...”含钏哭笑不得。 “夸你有头脑,会做生意!” 含钏更哭笑不得了,行吧,生意人家择媳倒是随意了许多,只看实惠,不看那些个虚的。 “那您替我谢谢他们慧眼如炬...”含钏撑着桌子,准备跑,“只是儿还小,食肆也还未开张多久,许多事儿还没做完,如今店太小,还想往外扩呢,咱店里这么多口人,四五张嘴巴都得吃饭,不好好做生意,咋养得活这么大个店?您的好意儿心领了,如今确实不是好时机...” 冯夫人一把拽住含钏的手腕,“哪能不同意呢!” 我亲爱的冯夫人呀... 不是您刚刚自个儿亲口说的,同意就接着聊,不同意就算了的吗... 冯夫人眼珠子提溜转了三圈,撒了手,“您不同意也成,我是觉着这门亲事好,您若不同意,那我便存着,待您师傅身子骨好些了,我再去同他老人家说个一二,他可是您正经长辈。手艺人拜了师就是认了亲爹,您师傅的话,您是听还是不听?” 这就有点不讲武德了哦? 含钏愁眉苦脸。 冯夫人笑着拍了拍含钏的手背,“你先见一面吧,见了面若觉得还成,咱就接着聊,若觉得看不对眼,咱就及时打住。明儿个晚上魏小哥儿休息,我让则成约了过来吃晚饭,你记得留个小桌,徽州菜知道吧?” 徽菜嘛... 知道,咋不知道? 毛豆腐、臭鳜鱼、炖甲鱼... 独门独派,别有一番风味。 含钏生无可恋地点点头。 冯夫人笑起来,揪了揪小姑娘的圆脸蛋,“打起精神来!成败在此一举,备上一桌正宗的徽州菜,咱让那小子好好开开眼界。” 做菜没问题,开眼界就有些难了。 除非做一桌子的花出来。 冯夫人话都说到了这份上,碍于情面也得见上一面,万一见上一面了,那读书郎嫌她粗鄙不堪,开食肆赚银子丢人现眼呢? 含钏这么想着,第二日开了张单子给贾老板帮忙采买,备下了一只甲鱼、两斤肚头、两条鲜活的鲥鱼、一只精神头十足的老母鸡和一只仔鸭,后院里腌的那支火腿还没熟,偷白爷爷家那支火腿被片得只剩下骨头了,只能厚着脸皮叫小双儿再去白爷爷家蹭点。 只是含钏万万没想到的是,胖双理解的“蹭点儿”是扛一整只腌制好的猪后腿回来... 也行吧。 火腿本就鲜,入菜的方式多,提鲜增香,往后也能用得着。 搞一个火腿炖甲鱼,火腿肉取肥瘦相间的,剁成四大块,拿葱结、姜片、绍酒文火慢煨,煨到甲鱼弹软多汁的裙边与皮儿充分吸收火腿咸香的味道,即可出锅。 第175章 奶汤炖佛手 这头将火腿甲鱼煨在灶上,那头漂洗了猪肚头,投入沸水煮烂捞出,切成八分长、四分宽的条状,在肚条的一端切若干刀,下沸水一过,边缘弯曲折叠便成了佛手状。 取一紫砂锅置于旺火上,放猪油、老母鸡煨的高汤、佛手肚条,待汤汁呈乳白色,放入冬菇、木耳、熟蛋黄片,烧至再开时,盛如汤盘中,撒上胡椒面、芫荽、香葱。 两道汤菜需慢火轻煨。 含钏又备下瓜樱鲥鱼、什锦蜂窝豆腐、葫芦鸡、香辣五香兔腰,三人份的量,又念及冯夫人身怀六甲,熬了一盅滋补的鱼胶鸡汤,若是胃口不好,正好也能就着这汤水下碗清汤面。 夜幕刚落,店里陆陆续续来了人,含钏站在柜台后迎客,有些老客知道含钏前些日子的难处,笑盈盈地打招呼寒暄两句,“您师傅可大好了?” “承蒙您关心,如今躺着休养!”含钏笑着带客入座。 四桌没一会儿就满座了。 含钏给冯夫人留了最好的座儿——东南角窗棂下,柿子树的枝芽蔓开,在窗户内侧盘成了一副自然而然的工笔画,墙角摆了支红檀木的高脚花杌,旁边支了一盏蒙了层红油纸的灯笼,气氛被渲染得静谧精致。 读书人,应该还挺喜欢的吧? 含钏点点头,安安心心等着——她再不喜欢,再不愿意,也得看冯夫人的面子情,冯夫人是个好人,性子好,不倨傲,说话做事都与她投缘,如今摁着头让她见人,也是心里着急了吧?眼看着她翻过年头就是十六了,若她家中有长辈,早该定亲了,若是动作快,她或许连娃娃都有了。 冯夫人自己嫁得幸福,如今又怀着身孕,自是想让喜欢的人也品味上这份儿幸福吧? 况且听冯夫人说起,那位魏小哥儿年少有为,听上去是一个非常不错的人,甚至家中也是经商的,对开食肆的姑娘无甚异议和偏见——单是这一点,便很难得了。这也说明了冯夫人是当真用心找的,不是为了解决个事儿随手拉了个人。 往前崔氏不还给她介绍,死了婆娘四十岁的鳏夫吗? 想起这事儿,含钏笑了笑,一抬头便恰好看见一位着青衣长衫、面白高冠的男子撩开门帘入内,身后跟着余大人和冯夫人。冯夫人一进来便冲含钏遥遥挑了挑眉,做了个口型,示意含钏赶紧看清来人。 含钏有点想笑,抿了抿唇,大大方方地迎了上去,“您三位里面请。”一边说,一边往前带,“今儿个的鱼和甲鱼都新鲜,入了秋得赶紧吃,到了冬天,河里面的东西便都瘦了,吃起来也不美...” 冯夫人笑着搭话,“冬天也不好抓鱼,水面封冰,我听说得在冰面上开个口子,整宿整宿地守在旁边,得在夜里趁鱼浮上冰面的时候,还得眼疾手快才能网住!” 一路走过去,含钏与冯夫人说了一路的吃经,待三人到了留座,冯夫人趁着还未落座儿,笑着挽了含钏的胳膊,介绍道,“...这位是我们家老余在国子监的同窗,举子出身,如今在山茅书院做先生,您可唤一声魏先生。” 又介绍含钏,“...这位是‘时鲜’食肆的掌柜,姓贺,年初从宫中放归,如今经营的食肆在咱这坊口,乃至整个东六胡同都是顶尖的,手艺好又会做生意,也是位有心胸的巾帼。” 含钏抬了抬头。 冯夫人真没说错。 这位魏先生面白唇红,人生得俊秀难得,一袭青衣倒显出几分玉竹风骨,虽生一双桃花眼,目光却稳重自持,很有几分意味。 这种好货色,怎么在这如狼似虎的北京城留到二十五岁的? 按理说,中了举子,便应被各大官家小姐、侯爵姑娘抢到人心惶惶呀? 含钏还没反应过来,这位魏先生便拱手作揖,道了个好,“与贺掌柜初次见面,请您安康。” 说话还带有几分徽州水乡小桥的绵绵意味。 含钏笑起来,福了福,“也请您安康。”侧身一让,笑着为三人斟了茶水,“您三位落座儿吧,如今这时辰怕都饿了,儿让小双儿先走菜了吧。您吃好喝好,若有需要唤儿便是。” 来“时鲜”用餐的食客均以食物为重,不常见应酬拼酒、应付了事,都是老饕来尝菜的,今儿个一尝便觉出不同来,老客叫住含钏,“今儿个是您亲自掌的厨吧?” 含钏愕然。 拉提出品的菜,说实在话,与她的手艺差别不大。 很细微的差别。 她不仔细品,也很难品出区别。 老客见含钏的神色,抚上下颌的胡须哈哈笑起来,“您做菜偏好火势偏大,最大程度率先逼出食材的本味,再慢慢将味道锁起来。您灶间那位师傅做菜讲究细水长流,一点一点逼出味儿,手法没您这般霸道。” 含钏想了想,好像真是这样的? 含钏也抿嘴笑起来,露出唇边两个小小的梨涡,显得很灵气,“那便奇了怪了,儿性子慢,反而做菜风格霸道。拉提师傅性子直又霸气,反而做菜温文尔雅...您是个懂行的...”含钏扫了眼桌上放了一盅金波酒,“酒逢知己千杯少,您今儿个的酒水便记在儿的账上吧。” 东南角窗棂,柿子树下,冯夫人笑着向魏先生指了指,魏先生顺着冯夫人的目光看过去,正好看见含钏抿嘴笑得娇憨的样子。 “您看这姑娘,当真是个好的。相貌好、人才好、性子好、也能干,除却家世稍显弱了些,比起北京城里许多名门贵女都略胜一筹的。” 冯夫人说含钏的语气,像在说自家妹子,既与有荣焉又期待忐忑,“若魏先生不是则成的同窗,我也不做这个媒的——累得很,万一不成又闹心。” 魏先生手摆在双膝之上,略带羞赧地埋头笑了笑,未置一词。 冯夫人见状,抿了抿唇,心里有些不快。 怎么着? 还没瞧上她家含钏呢? 余大人见状便笑着解围,轻斥自家夫人,“麻葛性子弱些,平日与同窗间说话尚且说一词藏十句,哪有你这样的,抵着人说,难不成谁和我似的,你说什么都非得理你?” 第176章 热油蒜蓉拌青瓜 余大人解了围,正巧前菜流水似的上了桌,小胖双训练有素地挨个儿介绍,余大人掌心朝上做了个“请”的手势,“小老弟,您先尝尝这食肆的味道?我家夫人虽嘴碎又无聊,有句话倒是没说错的,这处的吃食是个顶个的好,您数得上来的朝中老饕都来这儿现过身,更甭提住在咱胡同口那位王爷常常过来吃饭的。” 魏先生夹了一块儿热油蒜蓉生拌青瓜,脆生生的,那油不是单纯的热油,里面藏着各类香料的香气,味道的层次始于青瓜,却不止于青瓜。 再抬了抬眼,这食肆不大,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各司其职,各行其事,井井有条。跑堂的店小二虽胖乎乎却看上去亲切热情,柜台后算账的老嬷嬷面相虽寡淡刻薄,可手上拨算盘的动作又快又准,还有上菜的那个瘦津津、长条儿的少年手脚麻利产,动作飞快。 再看厅堂里的食客,皆着锦衣华服,气质不凡,有两位老伯看上去有些像六部当差的实权官员... 小小一间食肆,却有大大的学问。 魏先生在心里点了点头,温声笑着同冯夫人道谢,“谢您与余大人的美意,这顿饭,儿必定好生吃,慢慢吃。” 冯夫人这才脸色如雨后初霁。 一顿饭吃得还算宾主尽欢,含钏从灶屋出来,亲自将冯夫人一行送出大门,冯夫人扶着腰慢慢摇,余大人害怕夫人踏空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含钏与那位魏先生便自然走在一块儿。 含钏提着灯笼,魏先生笑着接过含钏手中的灯笼,“竹灯再轻,也不该姑娘家拿。” 含钏蹙了蹙眉。 是吗... 她跟徐慨走在一起,她不仅要拿灯笼,她还要走在前面探路,若是有台阶儿或是难走的小坡,还需提前知会一声... 如今真是个巨大的进步。 “咱们做厨子的,甭说这灯笼,便是十斤的鸡、二十斤的米、三十斤的猪肋排也得单手拎得起来。做厨子,练手劲儿是基本功。”含钏随口接话,说完便觉得这话儿接得不对,把自个儿说得像个汉子似的,想了想还是得往回找补几分,“不过儿如今已经练出师了,做的都是灶上的精细活儿了,不用日日再练这些基本功了...” 魏先生埋头“吭哧”一笑。 气氛有点尴尬。 含钏只好跟着笑了笑,不好意思地揉了揉鼻头尖,“魏先生是读书人,拿的是狼毫笔,素日里琴棋书画。将这些个柴米油盐酱醋茶说给先生听,倒是折辱了您。” 魏先生摆了摆手,灯笼随着他的动作左右摇摆,两个人的影子也同样的节奏动了动,明暗之际,气氛显得有些暧昧,“先有柴米油盐酱醋茶,再有琴棋书画诗酒花,您是从宫里放归的女使,您的学问指不定比我还高。” 含钏憋出一声笑。 这个回答就显得有些敷衍和虚假了。 咋可能比举子、教书先生的学问还高嘛... 说实在话,含钏看到教书先生有种莫名的惧怕,或许这就是天资不足的人对学问好的人天生的敬畏,往前在掖庭上课,有几位才女预备役每次都冲在最前面,坐也坐在最前面,学这些个诗词歌赋、点差插花特来劲,含钏和阿蝉就是倒数第二和倒数第一... 含钏念及此,脸上的笑带了几分真诚,“除了您,这世上还有人说过儿学问高的。” 魏先生笑问,“敢问何人?” 含钏笑道,“往前在掖庭上课,儿与同屋的女使常常是倒数第二与倒数第一。那位位列倒数第一的女使,还时常赞扬位列倒数第二的儿,‘我觉得你今儿个的课学得真好,我就学得没这么好!’...” 含钏演得声情并茂。 魏先生笑出了声,两个笨蛋的抱团取暖,也挺可爱的。 冯夫人止了脚步回头望了望,见灯光下魏先生比含钏高出大半个头,灯笼也是魏先生拿在手里的,两个人站在一起都漂亮,或像那菩萨跟前的童男童女长大了的样子!冯夫人笑着撞了撞余大人的胳膊肘,眉飞色舞,“看来,这双媒人鞋,我是穿定了呢!” 余大人拍拍冯夫人的手背,只笑不语。 含钏将三人送到门口,黢黑一片,冯夫人与余大人就住隔壁,转过头就到了。魏先生却住得有些远,山茅书院在香山以东,乘马车也得一个时辰左右,含钏便立在门口又寒暄了两句,马车才扬长而去。 不远处有光,含钏探头看了看,胡同口亮着两盏黄澄澄的灯笼。 含钏心里一咯噔,埋下头,逃也似的飞奔回了内院,冲到正房,“噗通”一声正面跳到了床上,将头紧紧埋进了软绵绵的枕头里。 隔了一会儿,含钏才呼吸顺畅地把头抬了起来,摸了摸面颊,十分烫人。 像烧开后放在风口凉了一会儿的热水。 含钏脑子有点空。 不知道该想什么。 内心深处有些羞愧,又有些害怕。 含钏坐在床沿上,深吸一口气后又分作两次吐出来,如此反复,脸上的烫人和被打乱的呼吸这才渐渐恢复正常。 含钏抬手“啪”的一声拍在了右脸。 醒醒吧贺含钏! 你纵然是嫁人了、生子了、有了自己的小家庭了,你也未曾有半分对不起徐慨!也同徐慨没有半分的瓜葛联系!你跑什么跑!有什么好跑的!如今说亲嫁人,八字还没一撇呢! 清脆的声音把含钏的思绪拉了回来,照例无论心事有多乱,一沾枕头,一闭眼,含钏打着呼噜睡得个人事不省。 可,太医院精心烧制的安息香也未让徐慨的梦,变得有多甜。 徐慨睁着眼睛看床榻上的水波纹蚕丝帐子。 帐子一片素色,没有半分花纹,可偏偏让徐慨脑子有点乱。 徐慨心烦气躁地翻了个身。 明儿个得让人把这帐子换了,至少得换一张素净典雅的帐子来。 徐慨心烦,闭了眼索性不看,可一闭眼,脑子里便浮现出含钏同一位青衣男子同立一处的场景。 第177章 柿子 那场景在脑海中,挥之不散。 徐慨猛地睁开眼。 将才回府,隔得远远的,见“时鲜”门口有一盏灯笼亮着,再定睛一看,是含钏与一名青衣男子并肩而立。胡同口和胡同尾巴隔得太远,看不清脸,也听不清两人说了些什么话。 约莫是在送食客吧? 可什么食客值得含钏亲自去送? 便是前些日子内阁的张相公去“时鲜”用晚膳,含钏也只是将他送到了影壁处,如今这是什么人,值得含钏亲自送到门口? 且远远望去,是一位年轻的男子。 是一位,年轻的,男子。 徐慨坐起身来,沉吟半晌后,终是扣响了窗棂的木板。 “主子爷,奴在。”小肃的声音在静谧的夜中压得低低的。 徐慨抿了抿唇,想起上次与含钏的不欢而散,话就在嘴边,却吐不出来,愣愣地坐在原处不知待了多久——他妄图理顺过他对含钏的情感,可就像一团乱麻,所有的线都被搅在了一起,找不到理顺的线头,更无从谈起捋清理齐。 像走进了死胡同,再往前走,是一堵南墙。 是无解的。 他无法娶含钏为正妻,他的妻室在天下人、在圣人、在朝堂重臣的眼里应当出身贵家、个性和顺、面目模糊的,就像如今宗室里所有夫人一般。他与正妻是偕同共进的关系,没有血脉奔张的激情,没有魂牵梦绕的缠绵,他会尊重她,推崇她,保护她,或许没办法做到爱她。比起爱人,他与正室之间的关系,应该更像东家与掌柜的搭伙。 这没什么不好。 至少,在所有簪缨世家中,这是约定俗成的规矩。 然后,男人们再将真心喜爱的、舍不得放手的女人收归在身侧,赋予她财富、力量和子嗣,将不想给正室的东西都给她,“一贤妻、二美妾,人生足矣”,如此便可成全自己“完满”的人生。 徐慨轻轻呼出一口长气。 说实话,仔细想想便可知男人口中的“圆满”,是踩在女人的肩膀上做到的。有的女人是一株柔弱攀附的菟丝花,而有的女人却是疾风知劲草,那样的女人舒朗开阔,仗义韧性,可挺立门庭,亦可相夫教子... 小肃弓着身立于回廊处,等待半晌也没等到主子爷的后话,不着声色地偏头瞅了瞅。 自家主子爷的侧脸映在糊窗棂的堂纸上,轮廓分明,却显得有些落寞。 小肃舔了舔嘴唇,继续等着。 他可是有一肚子话要说呢! 徐慨低低垂了头,月光透过窗棂隔板处的缝隙倾斜在深褐色床榻边,他渴望含钏吗?他想要含钏吗?他希望时时刻刻见到含钏吗?他愿意推翻从前所有的预设,愿意重新开拓一条另类的路,冲破藩篱与阻碍去追求他的渴望吗? 仲夏初秋夜,东风啸有时。 徐慨的声音隔着窗棂隔板,轻却稳,“去打听打听今儿个在‘时鲜’吃饭的人都有谁?” 小肃眼睛一亮,拂袖拍了拍,清了清喉咙,张口便来,“回主子爷,奴将才出门子点灯,正巧碰见‘时鲜’的小双儿,噢,就是那个圆乎乎的胖丫头,随口攀谈了两句,说是今儿个咱们胡同里住着的那位先头在编书,如今自请边陲的余大人带着媳妇儿与交好的同窗,去‘时鲜’吃了饭。” 他小肃是谁? 主子一抬脚,他就知道向东向西走的! 今儿个,他眼瞅着自家主子爷望向胡同尾巴的眼神不对,便赶紧过去找小双儿打听,一打听才心惊肉跳,暗道不好。 这是啥!? 别以为他是去了烦恼根的太监,他就不知道! 没吃过猪肉,见没见过猪跑? 两夫妻带着一个年轻的男子单独出去吃饭,偏生吃饭的地儿挑了个掌柜的年轻美貌,偏生这男未娶,女未嫁,两人看上去还挺登对! 这是啥! 这是相看! 小肃觉得自己讲得委婉中带着隐晦,隐晦里藏了直白,直白中又留了些许让主子爷自我猜测的空间,他对刚才的回答打满分。 徐慨对小肃的回答打零分。 徐慨语气发沉,“交好的同窗是谁?带过去说了什么事儿?是头一回去,还是去了好几回了?说话办事,需讲究章程,功在细节,这些规劝不应只用在内务上,还应体现在当差回话的方方面面...” 噢。 您还嫌我说得不够具体。 小肃闷了闷。 这些...他确实没想到。 不过就点了灯的时间,他也不能拽着小双儿问啊... 小肃连声应是,徐慨躺了下去,睁眼看那素净的帐子,脑子那团乱糟糟的麻球在空地滚了两圈,“哐当”一声落在了徐慨的心上。 不理清楚,他许是无法安宁了。 徐慨轻轻闭上眼。 第二日,日头还成,仲夏的太阳像强弩之末,阳光似是要用尽的力气,能晒多少人晒多少人,能晒多少个时辰晒多少个时辰,含钏瞅着过了晌午天儿渐渐阴下来的空隙,赶忙拿了支高挑细长的竹竿子在院子里打柿子。 竹竿顶端被崔二砍成两片,正好可以夹住柿子树的小枝芽,左一扭右一撇,连着枝芽将沉甸甸的柿子摘下来。 小双儿迫不及待地拿衣袖擦了擦,把柿子皮儿剥开了个顶儿,便猴急地咬了一口。 丰盈的汁水在口腔中喷射而出。 小双儿瞪圆眼睛,重重点了点头,“好吃好吃!甜得像放了黄砂糖似的!” 含钏让小双儿别一口气吃多了,“...没吃东西前,千万别吃柿子,过会子便惹得肚疼。” 含钏也喜欢吃柿子,柿子这东西也邪乎,喜欢的人特喜欢,不喜欢的人吃了只觉得牙涩嘴酸,绛蜡裹团酥说的便是美柿子,河南洛阳、嵩山一带所产的“黄饼”,柿霜浓厚,将柿饼上的白霜扫下,甜得甚至可以当糖食。 说实在话,这棵郁郁葱葱的柿子树,是含钏下定决心买下这处宅子的原因。 当然,另一个原因是穷... “分一篓给冯夫人,一篓给珍宝斋二掌柜,一篓给张三郎...”八个一篓,含钏分作堆数,想了想还是将秦王府的柿子留了出来。 正分着,冯夫人过来了。 第178章 羊角葱卷春饼 ·含钏笑起来,将柿子竹篓递给她,“您倒过来得巧,免得儿平白跑一趟。柿子性寒凉,您怀着身孕,尝尝味就行了。” 冯夫人满面春风,身后的丫头接了竹篓子,自个儿一边搂着腰,一边寻摸了个放了软枕的杌凳落座,抬头看含钏一身短打,手里握着支竹竿,打柿子打得满头是汗,便笑起来,“真羡慕你,自自在在的,想打柿子打柿子,想上山看庄子就上山看庄子。” 含钏放下竹竿,给冯夫人沏了一盅茶,低头倒热水,“...咱自个儿喝的茶,卖相差点,碎碎细细的,味道不差,您尝尝。” 冯夫人接过茶盅,顺手放在一边,身形向前移,眉飞色舞,“今儿个,魏先生过来了一趟,您猜怎么着?” 含钏没开口,低头抿了口茶。 这味儿真还行。 小双儿贪便宜在夜市里买了二两,一个老汉说是从福建运过来的,拿碎茶压成的茶砖。 含钏对这茶能好喝,是存疑的。 喝了两口,方觉,高手在民间。 这份制茶工艺,也不比贡品茶汤差。 冯夫人见含钏没说话,“哎哟”一声,这姑娘得气死她! 除了做饭和做生意,就没个急性! “魏先生想问问您的意思!”冯夫人见院子里都是含钏身边的人,便也没避讳,“魏先生说了,若是您点头,他即可请媒人去铁狮子胡同寻您师父提亲,规矩照着京城的走,若您愿意,继续开店也行,继续当掌勺的也行,若您乏累了,这食肆您想如何处置便如何处置,都随您。如今,就看您的意思了,您若想再看看,咱们找个时候去晓觉寺上香也可,叫上您师父。” 小双儿恨不得将耳朵支起来,转头与钟嬷嬷对视一眼,瘪瘪嘴。 真是那魏先生了吗? 也不再看看了吗? 胡同口那位品貌上佳的王爷呢? 彻底退出备选了吗? 小双儿有些泄气,她可一直把那位冷面王爷当做自家老板娘在对待呢!换个人,她才不会鞍前马后地伺候呢!更何况,那位冷面王爷杂七八啦地帮着食肆干了这么多事儿,又是救掌柜的,又是救白爷爷,如今胜利的果实被别人给抢了... 小双儿都为他憋屈! 钟嬷嬷抿了抿唇,收回和小双儿对视的目光——如果真的是那位魏先生,只能说这个选择不好不坏,平庸无常... 含钏埋头将茶盅轻声放下,再抬头,脸上挂了笑,“您的好意,钏儿是真谢谢,也真心领了。昨儿个见了一面,魏先生人很好,若他不嫌弃往后来吃饭,钏儿必定夹道欢迎,也愿意不做生意了陪他聊天吃茶,可...” 含钏顿了顿,这是说的真心话了,“可若就此托付终生,钏儿实在点不下这个头。如今食肆刚走上正轨,钏儿还有许多想做的未做,想实现的未曾实现,如留仙斋、百味堂这等百年食肆的根基,‘时鲜’还没筑牢呢。您说让钏儿去看看,只是看看,若是不成,便也算了。如今钏儿实在谢谢您,但也实在只有算了。” 含钏这番话说得当真是贴心贴肠的了,和冯夫人面对面坐着,神色很真诚也很认真。 小双儿莫名松了口气。 好险! 冲啊!王爷! 您若有小肃爷一半积极主动自觉,这偌大的食肆早就成了您囊中之物了啊! 小双儿在心底的咆哮,含钏无从知道。 含钏倒是看出冯夫人挺想咆哮的,赶忙站起身,一下一下给冯夫人顺气儿,哭笑不得,“...您说说您,您这样婶儿的,压根没法儿去做冰人。姑娘不答应要生气,小伙儿不答应也要生气,您便是再想当月老,也得...也得看两人合适不合适呀!” 冯夫人捻着绢帕子抹了抹脸,深呼一口气,忙摆摆手,“没事儿没事儿,您既不答应便算了...牛不喝水又不能强摁头,不生您的气。只是如今怀着身孕,不知怎的,常是一口气冲上脑顶门,下一刻便想发火。对着您,倒还好。您是没看到我对着则成的样子...” 冯夫人连连摇头,“啧”了一声,绢帕巾子抹了脸又抹了抹眼角,声音低低的,“...就觉得您与魏先生般配,走在一块儿一个漂亮一个俊美,跟金童玉女似的...”冯夫人抽了抽鼻子,再摆摆手,“行行行,我不说了。我便同魏大人回话去。” 含钏有些想笑。 她的婚事不成,冯夫人急得想哭。 又有点愧疚。 是真挂心她,才会这样吧? 不过看冯夫人鼻头红红的,含钏没克制住脸上的笑,怀孕的女人好像是有些爱哭,也容易堵气儿... 含钏语气里带了些许笑意,让冯夫人先等等,转身进灶屋拿了一个食盒出来,“...您吃吃看,昨儿个我去东郊集市看这新秋的葱还不错便买了些,不合时宜地摊了点春饼,您回去就着酱蘸葱卷饼吃,葱吃了通气儿,您兴许心里头能舒服些。” 一边说,一边将食盒盖子搬开。 漆花的圆盒子,盒子里有一个大盘子,盘子上一圈扇形的十个八个小圆碟子,中间一个大圆碟子,小圆碟子上放了切成丝的熟菜,有葱丝、酱肘子、白肉熏得微黄的熏肘子、大肚儿、灌肉沫芡粉松子的小肚儿、皮酥脆的五花三层驴肉。 “您羊角葱夹菜,蘸甜面酱吃几口,再让家里的厨子烧一壶罐儿汤,酸酸辣辣的卧个鸡蛋,顺了气儿就好了。” 含钏说得冯夫人有些馋了,丫头拎了食盒,又说了几分话便出了门子。 含钏长呼一口气。 这事儿可算是解决了。 钟嬷嬷笑着一边摘柿子挂着的叶,一边问含钏,“昨儿个看你和那位魏书生还聊了两句,今儿个怎么便态度如此坚决地回绝了?” 含钏笑笑没说话。 她自个儿也说不清。 想来想去,只觉得,这事儿行不通。 不仅行不通,她一想,还直犯恶心。 让自己犯恶心的事儿,可不能干。 含钏这处态度明朗了,却也没想到他还会到访。 第179章 柿饼 魏先生过来时,含钏正在院子里做柿饼,拿干帕子擦了擦柿子上的灰,再削掉脆柿子的皮儿,干净的麻绳在沸水中煮一煮后自然晾干,一个穿一个,挂在后院阴凉处的木架子上,像一个接一个黄澄澄的小灯笼似的。 崔二过来说,“掌柜的,魏先生在厅堂等您。” 含钏默了默,擦了擦手,换了身衣裳绕过回廊。 如今是上午,还没客人过来,魏先生独个儿站在厅堂里,听有响动转头来看,笑道,“您小小食肆,玩意儿却多,既有前朝的农林樵渔图,又有今朝定窑出品的琉璃靛青双耳盏,上回来眼里只有吃食倒是没留意,今儿个再来看后只赞您眼光好。” 含钏也笑起来。 她不讨厌魏先生。 比起胡文和的刚愎自用和又卑又亢,裴七郎的阴狠毒辣,魏先生也算是一位进退有度,言语间也是位有头脑的男子。 可不讨厌是一回事,共度余生又是一回事。 “您谬赞了。”含钏笑着为魏先生斟了一盏茶汤,“您来得早了,晌午食肆里‘时甜’开张,卖一些茶饮、糕点和小食,不供应餐食。一直到晚上,才有餐食供应。” 魏先生举过茶盅抿了一口,轻声笑起来,“您聪明伶俐,既知某不是为饭食而来,又何必顾左右而言他。” 含钏脸上挂着的笑淡了淡,低头将茶盏的把手摆弄了一会儿,方抬起头抿了抿唇,“您这话便奇怪了,食肆门大开,不做生意做什么?您来便是客人,说是朋友呢?这也只见了一面,尚且还不熟悉,儿便只当是客人来对待,既是客人,那自是为了吃食来的。” 话说得不太客气。 魏先生听后也没恼,勾唇笑了笑,“您瞧上去温温和和的,说话却也带着刺儿。”魏先生没给含钏接话的机会,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冯夫人想撮合咱两,某是愿意的。您能干、机灵又有心胸,若是嫁了人,必定也不会将眼光仅仅限于内宅。您有您的食肆、您的生意和你的主张,这一点是很难得的,也正是某想要的。” 含钏脸上的笑渐渐散去,看魏先生的目光多了几分疑惑——她同贾老板谈进货生意,也差不多就这个调调。 这是谈成亲呢?还是谈合作呢? 许是含钏的眼神太过不解,魏先生不由将笑拉得更大一些,“您甭慌,某今儿个来只是为了将话说明白,中间隔着冯夫人与余大人,咱们这话怎么也说不明白的。” 含钏伸手给自己也斟了一盏茶,在魏先生对面落了座儿,眼神波澜不惊地看着他,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您想把食肆做好做大,某正需要一位应付家里、陪伴左右的妻室,某不会干涉您的交际与日常,也不会管束您的言行与喜好,若您不愿意,您甚至可以不用搬来与某同住。您始终是要嫁人的,与其嫁一个或是处处不如您、需您养家打理的,或是门第略高,却眼高于顶管束您的,还不如选某...” 这是魏先生说的最长的一段话了吧? 说得挺有道理的。 反正都要嫁人,是不可能不嫁人的,还不如选一个给她充足的自由和尊重的。 双方也算是互惠互利的关系。 这是站在含钏的角度劝导... 可魏先生相貌端正、身量正常,且是年轻的举子,还大有作为,又何必寻一段“互惠互利”的关系?高门显贵的嫡女求不到,庶女却也能想想的,再不济小官家的女儿、恩师家的侄女不也是不错的选择?这哪个不能与他互惠互利? 含钏眯了眯眼,打量了魏先生片刻后,方展颜笑道,“有老话说得好,反常即为妖。您不是个难娶媳的,既年轻有为亦相貌堂堂,您若想活得自在便利,有的是姑娘可以选择,您没必要见过儿一面便火急火燎地求娶。” 含钏话头顿了一顿,提了提语声,“咱们现如今既是做生意,咱便拿做生意的诚意来谈。前因后果、长短利弊、讨价还价...您没做过生意,您或许不知道,这几项是一项也不能少的。” 魏先生看含钏的眼神多了几分郑重,脸上的笑收了收,掌心朝上做了个“请”的手势,静候佳音。 “您为何选择儿?”含钏沉声问。 魏先生不假思索道,“您品貌姣好,无娘家拖累,也无平白的亲戚走动,有想法有心胸,您或许能接受这样的提议。” 含钏点点头再问,“若是成婚,咱们的关系是如何走向?” 魏先生想了想,“您若愿意便是挚友,您若不愿,咱们便做偶尔一桌吃饭的熟人。您赚取的银钱财富,您自己收拢支出。某若继续读书考功名,读书的银钱可从某的束脩与家中支持里拿,绝不动您的银子半分。若您觉得乏累,不愿再开食肆,断了收入或是少了银子,您只管同某说即可,徽人多财,某家中还是有几分薄产。” 含钏愣了愣。 这是什么意思? 脑子里迅速闪过一个点子,电光火石间却没抓住。 “照您的意思,咱们可分宅而居,也可分屋而居?那...” 含钏顿了顿,说得理直气壮,“那不曾延绵子嗣,您的宗亲耆老也不怪罪?” 魏先生笑起来,眼睛微微眯起,如此一看这样的笑便多了几分真意。 这个姑娘当真是聪明的。 一问便问到了点子上了。 魏先生双手交叠放在桌上,表情带了几分严肃,“您若想要自己的子嗣,那某也只能试一试。您若没这个执念,等咱年逾不惑后,从宗族旁支里挑一个年幼的男童,从小养到大,也未尝不可。” 试一试... 要不就过继... 果然... 含钏克制住了抚额头的冲动。 这一世也算是活得值了。 真是啥都看见了,啥都遇到了,啥都体验了。 顺风顺水开饭店、被人掳走、半夜救白爷爷...什么奇谈怪谈都碰到了,若是她文章做得好,她一定为自己写一卷话本。 如今倒好,连坐下来,像谈生意一般谈婚事,都遇到了。 含钏闷头没说话,想了想。 说实在话,魏先生开出的条件,还真的是不亏的。 她能继续做她的生意,活她的人生,握着自己的银两,若是没钱了还能找他要...等几年过继一个小女儿或是儿子,自在洒脱,无人管束,也不需看任何人的脸色行事。 除了多了一个魏太太的身份,她什么也没改变。 甚至,这个身份可以带给她许多便利与保护... 如今,较之前朝,虽对姑娘家的苛求少了许多,但从古至今存下的许多旧俗,却仍旧让姑娘家举步维艰。 含钏清了清嗓门,抬起头来,表情认真严肃,**裸地问魏先生,“您能坦诚地告诉我,您究竟是有什么问题吗?” ...... 入夜风高,送走最后一批食客,小双儿出门收灯笼,却瞥见有个身影由远及近走了过来,小双儿心下大喜,连忙迎了上去,“...秦王爷!”深深福了身起来,“您总算是来了!” 说完方觉这话不对,跟盼了许久他来似的。 她丢脸倒没啥。 不能让掌柜的丢人。 小双儿赶忙改了口,“您有日子没来吃饭了,大家伙都想您。” 徐慨眼风一扫,目光有些凛冽。 小双儿打了个寒颤,赶紧圆谎,“主要是钟嬷嬷与奴有些挂念您,别的人倒还好。” 小肃弓着身跟在徐慨后面,看了眼小双儿。 就这? 活脱脱一个银样镴枪头,面上礼数被那位钟老嬷嬷调教到位了,这根儿上还是个小泥腿胖妞儿... 徐慨嘴角抿了抿,熟门熟路跨步绕过影壁进了厅堂,厅堂没人,徐慨大步流星穿过回廊,一把推开二门,便见满院子的月色下含钏背对着他,踮起脚挂一连串儿的柿子饼。 徐慨轻咳了一声。 忽闻男人声音,含钏手一抖,吓得立刻转身,一见是徐慨,这才松了一口气。 “这么晚,实在是打烊了。”含钏下意识开口,“真不骗您,今儿个吃晚膳的人多,备下的食材全都用溜光了,您若不嫌弃,我只能给您遛个黄菜。” 卧鸡蛋就是遛黄菜。 北京人常避免说蛋字儿,觉着不雅观。 有时用“木樨”,有时用“芙蓉”,有时也用“鸡子儿”。 徐慨充耳不闻,撩了外袍两步便走到了含钏跟前,目光灼灼,“你与山茅书院的那位魏先生,怎么回事?” 含钏心头一跳,目光别了别,不瞧徐慨,“...什么怎么回事...” “甭装傻充愣!”徐慨声音压得很低,“老实说!” 含钏往后退了一步。 吼什么吼! 左不过也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闹情绪时十来天不露面,一露面便是斥责人! 在梦里,徐慨可是一句重话都没跟她说过的! 含钏手一甩,险些打到晾晒的柿饼上,用同样的语气回敬他,“没怎么!” 徐慨薄唇紧紧抿住,看含钏的眼神紧紧追逐,隔了一会儿,方将语气平缓了下来,“你们如今是在相看议亲吗?” 第180章 杏仁露上 是又这么样了! 是犯国法了! 还是天条了! 她是不能议亲相看了吗!? 她就活该两辈子都做你徐慨的女人吗! 以上,为含钏在内心张牙舞爪地咆哮。 当然了,这些话,给含钏八百八十八个胆子,她也不敢冲徐慨吼出来的。 经年威压之下,含钏表达怒意的方式稍显迂回—— 含钏转过头理了理晾晒起来的柿子,没立刻搭理徐慨,待将麻绳缠在一起的柿饼分解开后,心里数着数,一二三...待将徐慨晾得跟这柿饼一样风干后,含钏转头过来,仰着头看徐慨。 熟悉又陌生的,十六七岁的徐慨。 风华正茂挥斥方遒的少年郎,和梦里那个,姑苏城里沉默安静的男人慢慢交叠在一起。 熟悉的轮廓,熟悉的眉眼,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气息。 一股冷冽的松柏香。 含钏记得自己曾经问过徐慨,为何身上、衣物上、常备的书上都有这股松柏香。 徐慨说,是顺嫔娘娘喜欢的味道,小时候总要在他的柜子里放上一个镂空鎏金的香饼,小时候习惯了这个味道,便将这味道一直留存在了身边。 其实,徐慨是一个很不喜欢改变的人。 或者说是,懒得改变的人。 一板一眼,默守陈规,极有分寸又遵守条例规则。 习惯了的东西,习惯了的人,便会一直存放在身边。 “若是我在议亲相看,又如何?”含钏抬起头看徐慨,十六七岁的少年郎比她整整高出一个脑袋,将清澈明亮的月光彻底隔绝了,含钏整个人都被笼罩在徐慨投下的影子里,含钏语气带了几分执拗,“儿已十五了,立马翻过年头就快十六,若嫁得早,恐怕都有小崽子叫娘了。如今儿出了宫,既有营生,又有恒产,还有一伙子特别好的伙计朋友,儿无父母亲眷,白爷爷如今还未好全,这些事儿虽说儿一个小姑娘不好意思,可儿不操心着点,谁又会为儿操心呢?” 含钏越说越顺,说到最后略显喋喋不休,“前头坊口卖绣品的张娘子,也是孤家寡人一个,户帖挂在商户头上,没老子娘操心婚事,她也面皮薄,谁会都不应。如今呢?如今二十有一,正是花开锦绣的好年纪,媒婆冰人们上门说的,却都是些五六十岁的老鳏夫,一进门就给人当后奶奶的!” 含钏说得有些愤懑,“叫人听得物伤其类,秋鸣也悲!” 徐慨听得糊里糊涂的。 怎么就扯到坊口那个老姑娘身上去了? 还越说越生气? 那老姑娘的事儿,她跟这儿生什么气? 徐慨抬手捏了捏山根,有些无奈,忍了一口气,“你便回答我,是不是在与那魏书生相看?走到哪一步了?可请了媒人过庚帖?可下了聘?可定了终身?” 含钏看徐慨的眼神带了几分固执,梗着脖子,“是!没!没!还没!” 一个字一个唾沫钉,忠烈的样子像极了,战场上被俘却宁死不从的壮士。 在相看?还没过庚帖没下聘没定终身? 徐慨将忍下的那口气长长地抒了出去。 心里略微落定。 还好! 还好! 再看含钏梗着脖子、死鸭子嘴硬的样儿,徐慨从心里有冒出几分闲气——这丫头到底知不知道,她险些落入怎样的陷阱呀! “凡事不动脑子!”那几分闲气冲上头,徐慨声音又不自觉地提了几分,“有些东西,看上去花团锦簇,一片繁华,却深究不得细里!那魏书生二十岁中举,在国子监念了三年书,又不是出身寒门的穷小子,在京城这狗眼看人低的地界儿,为何如今还未嫁娶!?你好好想过这个道理没?高门嫡女攀不上,小官家的女儿呢?旁支庶女呢?一个二十出头且相貌堂堂的国子监学生,若是没问题,一早便定了亲,只待岳家提携了!还轮得上同你说亲吗?” 徐慨冲口而出。 含钏猛地抬起头。 轮得上和你说亲... 含钏眼神有些闪烁。 徐慨抿了唇,有些后悔说这句话,轻声开口,“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隔了许久,含钏低低垂了垂头,“您没说错。若魏先生没有问题,又如何沦落到同一个食肆掌柜说亲的地步?就算是他同意,他家里也不能点头。”眼眶有些发热,鼻梁也有些酸,含钏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千万别哭,一见徐慨就哭,一见他就哭,别人不烦,自己也会烦,“无论是宫里的女使,还是开食肆的掌柜,无论我厨艺多好,手上技艺多扎实,无论我生意做得多大,银子赚得多成功,在你们眼里,在你眼里,我都...我都...” 我都只是个玩意儿... 我这个人,都不会有高门贵女的姑娘值钱。 就算没有了张氏,也会有王氏、李氏、陈氏...有资格与你并肩而立的人,都不会是我。 含钏抬起头笑了笑,冲徐慨福了福身,“您的意思,儿明白。您也是挂心我。魏先生的事儿,儿自己会想清楚,便不劳您费心了。如您所说,若他没有问题,也轮不上儿去相看。儿定会睁大眼睛,好好看看这枚落地桃子,看有毒无毒,能吃不能吃。” 含钏转身欲离。 “钏儿!” 徐慨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含钏顿了顿,未转过身。 徐慨语气又急又快,生怕含钏走了,便听不见了,“那位魏书生初考中举后,曾有官员提议让家中小女与之结亲,却被他一口回绝。后来也有媒人说亲,均被各种理由回绝。官吏们便说他眼高于顶、不识好歹,为避流言纷扰,他索性辞了国子监,自行到山茅书院一边教书一边备考。我派人去仔细打听过,那魏书生家中从未有过侍妾,也从未进出过青楼楚馆...” 徐慨追上前一步,再忙道,“当然,这些都不能说明什么。可以说魏书生洁身自好,也可说他缘分未到。 “可后来我又打听到,他有一个一直带在身边的小厮,相貌唇红齿白,身量纤弱,在徽州时,魏家曾动了家法要把那小厮打死,魏书生却扑了上去,为那小厮生生挨了几板子!” 第181章 杏仁露中 这才几天? 前天魏先生第一次来“时鲜”,今天上午第二次来,统共三天。 徐慨派人将那魏先生翻了个底朝天,不仅查了在北京城的前世今生,还查到了徽州老家去... 含钏转过头来,看徐慨的目光闪闪亮亮的,抿了抿唇却什么也没说。 徐慨见含钏总算是站住了,方纾出一口大气,这才开口轻声解释,“...我将才压根不是瞧不起你的意思,也从未觉得那些个官宦小姐、世家姑娘比你好在何处。” 一阵风吹过,吹得木架子上的柿子四下摇晃,吹得不被丰硕果实拖拽的柿子树轻松摇曳,吹得含钏... 吹得含钏脸上凉津津,手心却湿漉漉。 徐慨声音放得很轻很柔。 从未有过的柔和。 素日冷面的那张脸,也透露出温暖的神情。 徐慨笑了笑,“你很聪明,也很仗义,你有一手好厨艺,也有为朋友亲人拼命到底的勇气,你有明辨是非的能力也有祛恶向善的愿望。便只是这些长处已胜过千百个出身高贵的姑娘。你没有配不上谁,天底下,若你想,谁人你都配得上。” 可我仍旧配不上你。 含钏静静地看着徐慨,这句话在心里绕了许久,最后也被这风吹散在了空中。 徐慨再道,“因为觉得你好,便不希望你陷入魏书生那样的陷阱中。他不喜欢女人,纵然你再好,他也不会喜欢你。在往后几十年的岁月里,他或许能尊敬你,或许不会欺负你,可他不会发自内心地爱你、...” 徐慨的声音缥缈得像从远山传来似的。 徐慨越说,声音越低。 他在这样劝含钏。 他接到小肃报上的消息后,便紧赶慢赶地来了食肆,生怕这傻姑娘一头撞进这段没有爱只有责任的婚姻。 而他...却默守陈规地,理所应当地、没有任何质疑地逆来顺受他的命运? 如果他不愿意含钏成为魏书生的工具,那他为何愿意自己变成一个工具? 徐慨声音闷沉地低了下去。 含钏却满眼含泪地抿唇笑了起来。 徐慨觉得她好? 在徐慨眼中,她聪明?仗义?善良? 含钏拿手抹了把手背,徐慨走近后,她整个小小的人,便如同依偎一般靠在了徐慨的影子里。 含钏笑了笑,轻声道,“魏先生是个好人。” 含钏抬头看了看天际中的漫天星辰与那轮被乌云遮盖的弯月,想起了上午魏先生的后话—— “我不喜欢姑娘,我有心悦的人,可宗族家眷、市井仕途都不允许我们明目张胆地亲昵相守。如果规则是一定要娶一位妻室,我才能算是一个正常的人,那我为了魏家和前程,我也只能这样做。但我也不愿骗人,姑娘们都是水做的,都应当被爱人捧在手心精心保存、耐心呵护。我不敢同那些个姑娘将话说得这么明白,但我相信,您会理解我。您作为一名女子,在这世道尚能不随波逐流,自己努力挣出一条路来,我以为您能理解我,也愿意接纳我。” 魏先生将话说得很明白了。 将利与弊、长与短都摆在含钏面前,把决定权交给了含钏。 没想过骗人,也没想过口蜜腹剑地先解决自己的困境... 如此这般,已是很难得了。 含钏给了自己三天的时间思考,究竟答不答应。 其实是想答应的。 含钏没有想嫁的人,含钏觉得以后恐怕也不会再有。梦里,徐慨未曾负她,如今这一世,她更欠徐慨良多。她已做不到全身心地去做别人的妻子、爱人。 甚至想到这个念头,想到会和其他人,其他任何人亲密无间,她都觉得恶心。 一种由衷的恶心。 一种不由自主地反胃干呕。 如果真的嫁给了魏先生,她...很多想法都可以尽数实现。 含钏轻轻开口,“魏先生什么都跟我说了,他的喜好、他的需要、他求娶我的原因,我都知道。” 徐慨眯了眯眼,静静地看着含钏。 含钏与之对视,笑了笑。 她觉得,自己脚下好像有一个高高的阶梯,让她可以与徐慨平视。 “我认为,如果将婚姻看作一场合作、一笔生意、一个买卖,魏先生给我开出的条件不坏。”含钏轻声道,“甚至,让人有几分心动——与其嫁给一个本就互不相爱的人,为他操持家务、生儿育女、孝顺族亲,平庸忙碌地终老一生,那我为什么不选魏先生?至少,我可以免去被爱人伤害的痛心疾首,至少...我可以清醒冷静地做出所有判断。” 徐慨眼里的光莫名弱了。 含钏笑起来,再正经地福了身,“谢您提醒,儿不胜感激。” 含钏未作停留,转身就走。 徐慨心头一慌,拔高的声音在静谧的夜色中突兀特殊,“含钏!” 含钏低了低头,不想让自己被徐慨再次绊住脚,脚下的步子未曾停歇。 “含钏!” 徐慨的声音有藏不住的慌乱,“如果,如果不需要痛心疾首,不需要冷静判断,不需要平庸忙碌,那你愿不愿意试上一试!?” 试上一试? 含钏停住了步子,半侧过身。 初秋的风,初秋的夜,比起夏日多了七分凉意,含钏为了方便晾晒柿饼,穿了一套短打,薄薄一层,袖口被布条勒得紧紧的,素衣麻衫,素面朝天,什么话也没说,眼睛里却好像有许多许多的话,那些藏在心里、被吞咽回肚子里、梗在喉咙里的话,全都涌进了眼睛。 徐慨深深吸了一口气。 在心里反问了自己一句,你可知如今在做些什么?你可知之后你需要筹谋些什么?你可知...这会给小姑娘带来多大的压力? 徐慨吐出那口气,轻轻垂了垂头。 我知,我都知。 徐慨心里这样答道。 徐慨上前一步,双手摁在含钏的肩上,顺势将小姑娘身影板正,两个人双眼对视。 徐慨轻轻开口,“含钏,我知你绝不为妾室,也知你有自己的心胸与抱负,我或许不太懂你,可我懂我自己。” 那轮弯月从乌云后蹿了出来。 庭院深深,月色如水。 徐慨的声音,也像这夜的月光。 “含钏,我喜欢你。” 第182章 杏仁露下 天际的月亮,夜空中的星辰,飘荡在星辰四周的浮云,浮云中穿梭的风,胡同小林间势弱倔气的蝉鸣... 含钏耳边“嗡嗡嗡”,她活了两辈子,从未发现仲夏初秋的月夜,竟如此喧嚣。 当所有的猜测、辗转反侧和懵懂萌动,都融化在了这四个字里。 含钏有些愣。 看着徐慨的脸,有些陌生又熟悉。 曾几何时,她也在月夜里,借着油灯微弱的光,认真仔细地用目光一寸一寸攀过徐慨的眼睛、鼻子、嘴... 梦里她很清醒,很清醒地知道这个男人不属于她,就算百年之后他死了,和他葬在一起的那个人也不会是她。 因为清醒,所以她从未动心。 或者说,从未放任自己心动过。 含钏没说话。 徐慨看着含钏,声音轻柔却坚定,“我喜欢你。我想与你一起,我想你堂堂正正、名正言顺地站在我身边。我知道这会很难,但是。” 徐慨手上一紧。 含钏感受到肩膀很重的气力。 徐慨近乎于一字一顿,目光虔诚认真,如同祷告,亦像誓盟,“但是,请你相信我,无论困难有多少,我一定要娶你。” 娶... 是用的“娶”这个字。 不是纳,不是收... 是明媒正娶... 含钏看徐慨的眼神,很复杂却很亮,张口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她像立在原地的那棵柿子树一样,脚下生根,牢牢地立在了原地,连同她说话、思考的能力一并定在了原地。 她不开口。 徐慨后背、手心直冒汗,紧张得口干舌燥地看着含钏,也不敢开口说话。 徐慨在等一个答案。 可他突然发现,他未曾开口问询含钏愿不愿意。 万一含钏压根就不喜欢他! 对他根本就没有好感! 那他刚才说的这些话...岂不是一厢情愿和自我感动... 且让一定让含钏感到莫名其妙。 这个认知让徐慨的脸“唰”地一下变得通红。 徐慨手劲松了松,看含钏的眼神多了几分回避和闪躲,艰难地开了口,“..不想答应...便不接话吧...我...我数三声...如果数到一,你仍未有反应...就当今天的话我没说过,你没听过。” 徐慨眨了眨眼。 他此生十余年在世,从未如此渴望过,渴望含钏点头,渴望含钏回应,渴望含钏...也能爱他... 渴望的滋味不好受。 故而,他迫切地想得到一个结果。 徐慨轻轻开口,“三...” 夜已经很深了。 徐慨的声音很轻,可在含钏看来,却是如雷贯耳。 “二...” 徐慨放在含钏肩膀上的手,一点一点松开。 他从未如此心慌过。 含在口中的那个“一”,却如何也说不出口。 徐慨的心,就像沉入海底的石头。 “一...” 含钏低低垂着头,不知在想什么,没有任何反应。 徐慨扯开嘴角本想笑笑,可弯到一半却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了。 行吧。 所有的斗争,所有的辗转反侧都只是他而已,他在含钏未曾有所察觉的时候,劝解了自己,宽容了自己,自己与自己达成了和解和决定。 却没有在意故事里那一个人的心情。 徐慨握住含钏肩膀的手,低低垂下。 很沮丧。 真的很沮丧。 徐慨微不可见地叹了一声,轻轻点了点头表示明了,未曾拖沓转身欲离。 少年郎走过的路,带起的风,让回廊里高高悬挂的灯笼四下摇曳,暖光也随着灯笼摇摆的幅度在墙上与青石板上投下氤氲的影子。 “徐慨。” 含钏的声音,清脆温柔,小姑娘笑了笑,“你饿了吗?我突然想起,灶屋还有一盏泡好的杏仁和干百合,你若饿了,便稍等等我,我给你做杏仁露喝。” 徐慨眼睛陡然发光。 含钏垂头转身去了灶屋。 徐慨赶紧追了上去,紧紧抿了抿唇,想开口问,却听风吟,见含钏挽起袖口将泡好的杏仁舂碎,用小石磨将杏仁碎、熟芝麻、橄榄仁、大米等一起磨成浆水,再用细砂目的纱布滤筛。 功序很繁琐,也都是力气活。 徐慨伸手想帮忙,却被含钏制止,“你的手是有大用处的,不该浪费在这些事情上。” 徐慨便站在一旁,看着含钏行云流水地做这番操作。 他有种奇怪的感觉。 进了灶屋的含钏,明显平静了许多,随着小石磨规律的动作,小姑娘的呼吸与表情都沉静了下来。 磨好的浆水被含钏放入锅中,加入白糖慢火熬煮,边煮边用勺子搅拌,不可使锅底煮糊,或生成团粒,没一会儿锅中便变成了稀糊一样的食材。 徐慨静静地看着含钏极富美感与韵律地操作,每一个动作都成竹在胸,食材的每一个变化都运筹帷幄。 做吃食的含钏,像发着光一样。 如果这样发着光的含钏,可以选择和他在一起,该有多好。 这个念头,在徐慨的心中挥散不去。 一锅杏仁露熬好了。 含钏拿绘有杏花初绽的杯盏盛放,又转身在灶屋的柜台里装了一碟味道清淡的奶皮卷,放在徐慨跟前,轻声道,“您吃吃看吧。” 徐慨夹起一只奶皮卷放入口中,口味清淡,只有淡淡的奶香味,再喝了一口温热的杏仁露。 一股浓厚的杏仁味冲上鼻腔。 含钏的声音恰如其分地响了起来,“一碗合格的杏仁露,需有南北两种杏仁组合而成,南杏仁只有杏味,不够鲜香,故用橄榄仁、北杏和芝麻补其不足。这样吃起来,才会有浓烈醇厚的味道。” 徐慨点点头。 含钏轻轻抬起头,轻声道,“在我看来,婚姻结合就像这碗杏仁露,所有食材经历岁月的磨练后,再难分离。” 这也意味着一旦选择,就分不开了。 徐慨点点头。 他懂。 这个道理,他懂。 含钏再道,“南杏需要北杏提香提鲜,而选择我,意味着无娘家帮扶、无背景势力、无后台力量,您兄弟可以获得的帮助,您却一点也得不到...” 徐慨蹙眉。 含钏把他想成什么人了? 需要靠妻子娘家的势力帮扶上位吗? 那他可嫌弃过顺嫔母家未有曲家、龚家有势力? “我知道。”徐慨声音很沉,“靠岳家上位的男人,虽有,却从不为慨所高看。” 含钏默了许久,隔了半晌,轻轻举起杏仁露的杯盏抿了一口,将杯盏放下后,抬起头,注视着徐慨的眼睛,弯了眉眼,露出浅淡可爱的梨涡。 “徐慨,我不准备相看议亲了,也不会答应魏先生。”含钏声音浅浅的,“我还会许多吃食,未曾做给你吃。” 第183章 大闸蟹上 徐慨是踩着棉花回秦王府的。 干了一碗杏仁露,扫荡了一整碟奶皮卷,短短的胡同,走出了长长的路。 徐慨脚下发软,一路回府,拿冷水糊了一把脸后倒头便睡,梦里嘴里全是香香甜甜的杏仁味与浓郁粘稠的奶香。 含钏难得失了眠,嗯...大概失了半个时辰的眠,徐慨走后没一会儿,天就稀里哗啦地落了大雨,雨点滴答滴答砸在屋檐与窗边,让人好眠,含钏迷迷糊糊地闭了眼,失去意识前,含钏突然想到——幸好住得近,就算突然落雨,也淋不着徐慨... 第二日,食肆庭院里,崔二往地上撒水贴尘,拉提详观水缸里养着的那两尾新鲜的草鱼与河虾,小双儿探头看了看正院,门窗都还紧紧闭着,小声同钟嬷嬷讲,“...掌柜的还没起床,要不我去叫叫?” 钟嬷嬷笑着摇摇头。 老人家睡不着,昨儿个她躺床上闭着眼,半晌没入睡,起来关窗的时候正巧看见院子里含钏和胡同口那位秦王爷说着话。 两个人看对方的眼神都与往日不同,虽无亲昵动作,气氛里却流淌着轻松。 挺好的。 秦王素日风评虽凶,却也为人正派。 自家含钏更是个讨人喜欢的小姑娘。 秦王喜欢含钏,不稀奇。 只是以含钏谨慎小心的个性,能应下秦王的话,可真是...可真是爱惨了吧? 钟嬷嬷摆了摆手,待日头升起来,方端了一盅生滚牛肉粥、一碟酸笋、一盘南瓜窝头进了正房,托盘一放,便将窗户大大打开。 秋日暖阳倾泻而下,含钏眯着眼睛醒过来,见外头阳光快照头顶了,一个激灵赶忙下榻趿拉鞋子,揉了揉眼睛,“您怎么也不来叫我一声,今儿个的备菜、晌午的茶饮谱子全然没准备,那两小的去东郊集市拉货了没?我找贾老板定了一筐子蟹...” 钟嬷嬷笑起来。 小姑娘眼睛还半眯着,双鬓间的头发蓬松零散,显得脸庞越发小巧秀美。她是知道含钏漂亮的,若是不漂亮,她头一次见含钏也不能白送她一壶热水! 只是没想到,出了宫当家做了主,小姑娘还能更漂亮。 “两小的拖着小乖去东郊集市了。”钟嬷嬷佝着腰,给含钏拧了把洗脸帕,“早晨秦王府的小肃过来一趟,吏部事忙,任期满三年的布政使与总督要在九月间回京述职,走水路的从天津卫上岸,还需准备相应事宜,秦王今儿个一早上朝便接了这业务,这会子许是快出京了。” 含钏愣了愣,伸手接过帕子抹了把脸,清醒许多。 出差,还专门让小肃过来讲一声呢? 含钏抿了抿唇,心里暖烘烘的,有些想笑。 可...今儿个就出差呀... 九、十月份,秋高气爽,正是吃螃蟹的时候呢。 钟嬷嬷给含钏递了杯热茶,笑道,“小肃说,秦王特意吩咐,到了天津卫,就给咱们运一筐子活蟹。若是差事办得好,他过了中秋就回来。” 没多久了。 今儿个是八月初,中秋八月十五,顶天还有十来天。 回来的时候,正是吃月饼的日子呢。 含钏一边咕噜噜喝茶,一边眼睛里藏着笑。 钟嬷嬷也跟着笑,笑着笑着却也有些担心——秦王爷与自家小钏儿在一块儿,两个人你侬我侬你喜欢我、我喜欢你自然是好,可只有关口总是绕不过去的,端王恪王的王妃人选已定,紧跟着便是大皇子与四皇子,纵然圣人有心把四个年长的儿子拉出距离来,这成亲的时间也差不了多久,总不能等到老二、老三都有后了,才为其他儿子说亲吧? 钟嬷嬷忧心地看了赤着脚坐在床沿边上的小姑娘一眼,抿了抿唇,没开口说话,再想了想,自己个儿的眼界还是浅了。 秦王持重,含钏自有主见,办法总比困难多。 钟嬷嬷一边忧一边喜,含钏全然不知。 含钏倒是心态放得很平,昨儿个算是月下君子诺,自是答应了徐慨,含钏特意让崔二送了一盒金乳酥去山茅书院给魏先生,顺道带了话,“人生苦短,总有些人总有些事需要去拼一拼,望魏先生好。”食盒里还装了支如今在北京城一牌难求的“时鲜”木牌,静候魏先生大驾光临。 崔二来回一天,回来的时候带着魏先生送的一本书。 含钏翻看一看,微黄泛旧,《饮膳正要》,薄薄一册却有三卷,卷一讲聚珍异宝,卷二讲食疗诸病及食材相生相克,卷三将各类物料。 含钏一直想要这本书,往前御膳房藏着一本,她想誊抄下来却实在是...咳咳...有些字儿都不认识,也没笔没纸没时间,出了宫去东城书集上逛了又逛,也没见到过这本书,含钏便想着许是此书只该藏于宫廷内闱天子脚下,寻常人要来也无用——里头讲的鹿、狼、熊、鲤鱼、雁等数品,除却天家与大富大豪之家,谁人吃得起? 如今得了这本书,含钏高兴极了,又让崔二装了一匣子“青壳白肚,金爪黄毛”的大闸蟹给魏先生送去。 一来一往,倒是谁也没提“成婚”那起子事儿,处得反倒比先前更亲近三分。 ... “...‘时鲜’送了一匣子大闸蟹到山茅书院,山茅书院又回了一篓子野山花做礼信,还是小乖,噢,就是‘时鲜’养的那头小秃驴,累得四肢趴地不愿意起来,贺掌柜被钟老嬷嬷斥了几句,这‘时鲜’与书院的频繁往来才止了头。” 小肃双手交叠在膝间,垂着头回禀。 徐慨听了,面无表情。 呵。 合着不做夫妻,做姐妹了? 这头送一盒糕点,那头还一本书,知道的说二人知音难觅,不知道还以为这两情意正浓呢。 徐慨抿了抿唇,看案头上,那一众下月就要到京叙职的高官名册,有点看不进去。 谁也不愿头天诉了衷肠,第二天就相隔百里千里呀。 可谁知道圣人今年这么急性,往年均是年前或深冬方召任期已满的地方官回京,今年偏偏提早了两个月,说动就动,整个吏部都忙得后脚跟不着地。 第184章 大闸蟹中 徐慨在天津卫忙得脚不沾地,含钏在东堂子胡同也没闲着。 有句话咋说来着? 感情不能一直快乐,但是金钱能。 一直赚钱,一直快乐。 含钏深悟此真谛,看了看“时鲜”每日满座的厅堂,再看了看店门口不似往常那般热闹了,摸着下巴琢磨了一会儿,转身回家重新搞了份食令菜谱。 “时鲜”推了一出“蟹宴”,十三种食蟹的方儿,有历朝历代传来下的古方儿,也有店家挖空心思想出来的新吃法,还有藏在蟹壳里的古钱... 据说只有三枚古钱,谁吃到古钱,就送谁限期一年的“时鲜”免费餐食。 一年以内,无论何时来吃饭,只要排得上队,进得了门,就能免费吃饭。 且那枚古钱也是好东西。 含钏在珍宝斋特请掌柜四处寻的春秋刀币,单单是这古钱,价值便可抵数顿饭钱。 颂秋吃蟹赏菊,本就是千古文雅之事,文人食客们一传十、十传百,纷纷趋之若鹜在“时鲜”店门口排起长龙。 有老食客用完这出“蟹宴”,白墙题词,“右手持杯,左持蟹螯,拍浮酒船中,足了一生!” 嗯... 自然是有些文人夸张手法在里面的... 可不得不说,北京城的人儿偏偏就吃这一套! 闻名蜂拥的人,越发多起来。 含钏实在接不了散客了,便约定只接待有木牌子的食客,且有木牌子的食客尚且要排队,照例是每日五桌共计二十人,若是您拿的排号为“二十一”,那便对不住了,您明儿个请早。 曹同知下了朝,看“时鲜”门口暂时无人排队,想了想脚跟着便往里走。 含钏正指挥崔二与拉提把养螃蟹的水缸抬到厅堂门口,食客一进门就能看见的地方——一个食肆无论怎样宣扬自己的食材新鲜上好,也没有食客亲眼目的即将入口的食材鲜活肥硕,更有说服力! 含钏余光瞥见门口有人影,没回头,高声招待,“...您过些时辰再来吧!还没准备妥帖呢!” 含钏话音刚落,曹同知便背着手进了厅堂,笑着朝含钏拱了拱手,“原是如此,是某唐突,您先忙着,某端个小杌凳等在一旁可好?” 是他。 含钏对他印象好极了,笑着福身回了个礼,又转头唤小双儿倒茶,“...上一份六安片茶汤来。”亲为曹同知收拾了一个桌子,“您既来了,便没有等着一旁的道理。您且稍等等,这几日火的‘蟹宴’,您是江淮人,许是好这一口?” 曹同知笑着点点头,“是。每逢秋高气爽之时,祖母便要人在稻米、高粱旁的田间捉螃蟹,也吃阳澄湖的大闸蟹,用蟹八件慢条斯理地拨着吃。吃之前先拿戥子称个重量,吃了之后再将破碎的蟹壳放上去称重,兄弟姐妹间总要比比,谁的蟹壳轻,谁就吃得最干净。” 这听闻,还是含钏第一次知道。 曹同知说话很有技巧,抑扬顿挫的,引人入胜,叫人不由自主地沉下心听他说下去。 含钏听得津津有味。 曹同知抿了口刚上上来的六安瓜片,低头看了看,茶叶大而绿,饮之有荒野寂寥之沧桑感,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这个食肆,很良心,也很用心。 再看这食肆的那位手艺惊人的掌柜小姑娘,听得很认真,便笑着再说,“某每次吃得都心浮气躁,没有半点耐心,蟹的小腿总是弃而不食,肚子里也囫囵吞枣。故而总是最后一名。祖母为了惩罚某,便让其他的兄弟姊妹都在后院采一把艾草尖净手,搓碎了洗去腥气,唯独某不许洗手,拿笔拿书,一抬手便是一鼻子的蟹腥味。” 太有意思了! 含钏展颜笑起来,这位祖母也有意思,惩罚人的手段也有意思,螃蟹能吃,手却不能洗。 挺好玩的。 含钏笑着颔首,“那您一定对吃螃蟹又爱又恨。” 曹同知放下茶盅,一本正经地摇了摇头,“本人属狗,记吃不记打,想到螃蟹,不会想起那股腥味,而是满鼻满脑都是螃蟹咸香鲜嫩的美味。” 小双儿“噗嗤”一声笑出来,凑了个脑袋,“您真属狗呢?” 曹同知正襟危坐地摇摇头,“自然不是,若真属狗那祖母岂不是骂对了?本人属马,马到成功,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的马。” 小双儿再乐呵呵地笑起来,看了掌柜的一眼——这位曹同知真好玩儿,无论和他说什么,他都能接得下去。 含钏咂舌。 全然看不出只比她大两岁呢! 看他说话处事滴水不漏的样子,还以为是官场仕途上的老手了呢! 含钏与曹同知说着话儿,厅堂里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含钏抱歉地和曹同知笑了笑,便接待其他食客去了。 上菜的时候,多给曹同知上了一道蟹酱阳春面。 蟹酱是白爷爷去年制好的,很小一坛,白爷爷拿给含钏吃的,含钏想了想开了盖儿,一层黄澄澄的蟹油蟹黄散发出浓郁的香气,含钏给阳春面里加进两勺蟹酱,清汤面还是那碗清汤面,只是这清汤面上铺着的那层蟹油叫人光是看着便只想鲜得咬掉舌头! 含钏出灶屋时,特意看了眼曹同知。 翩翩贵公子,一手拿着蟹八件,一手拿着姜片、绍酒蒸出来的蟹,吃得温文尔雅又慢条斯理。 哪里像他自己说的那样囫囵啊! 贵公子对菊吃蟹,含钏满足地点点头。 这若画成画儿,还是挺好看的。 含钏本来只预备做十天的“蟹宴”,奈何没吃到的食客太多,有些甚至托了冯夫人和白四喜来作说客,让含钏给留几天或是当天给留一桌。想吃的人太多,含钏索性便将“蟹宴”延后到了中秋。 中秋月儿还不算很圆。 老话说了,十五的月儿,十六圆。 如今抬头望天,还能看见那轮月亮稍稍缺了一角。 含钏透过窗棂看月亮,却始终没见到预想中的那个人来。 待食客们都用得差不多了,陆陆续续往外走,那个人终于风尘仆仆地现了身。 第185章 蟹粉粥 徐慨大步流星往里走,走到门口顿了顿,低头现将靴子与外袍上的灰尘抖落干净后,方抬脚跨过“时鲜”的门槛。 回廊高高挂着灯笼,徐慨往里走,没走几步,便听见厅堂里传来声音。 “拨算盘,逢十进多少!?” “逢十进...一?” “那你为何不进!三十七加十四,你自己看算盘上是几!是几!” 钟嬷嬷悲愤却克制的声音在回廊后,显得十分响亮。 徐慨快步进去,见含钏垂头丧气地趴在桌上,右手算盘左手账本,一颗头像长在木桌上似的,有气无力的样子,一看就很敷衍。 钟嬷嬷叉着腰立在身后,脸上隐忍到不想再隐忍的表情,一看就是被折磨了许久。 再看那三个小的,缩在灶屋里,既不敢出来劝,更不敢冒头看热闹...噢,那个胖乎乎的圆脸丫头胆儿还是挺肥的,伸了个脑袋出来,咧着嘴,也不知在高兴啥。 徐慨轻轻吐出一口气,被那些个封疆大吏气得发闷的脑袋,一下子就被纾解开了。 徐慨清咳一声。 钟嬷嬷一抬头,见是徐慨,忙敛了裙角出来福身告礼,“您来了。”正想把含钏一并拉起来,脑子里过了过,到底没动作, 含钏也抬头,看灯笼高挂,沉默冷淡却轮廓分明的少年双手背后,步履稳健地走过来,便不由自主地弯了弯唇角。 嗯...有一说一。 抛开她与徐慨之间的种种纠葛是非,光看脸,她若是小面摊儿的老板娘,徐慨是来吃面的食客,她一定偷摸给他多舀两勺肉汤! “今儿个正好是中秋。”含钏顺势把算盘一推,帮徐慨把杌凳推出来落座,“吃饭了没?” 再看徐慨衣裳、外袍,甚至头发上都挂着灰,抿了抿嘴,嗯...这一看便是连家都没回,就直接到食肆来的... 含钏低低垂了垂首,想笑又觉得有些羞赧,再一想想自己的年纪,梦里都活了四十来年了,啥都见过了,连徐慨肩膀上有个红色胎记都一清二楚,还羞个甚呀羞! 见含钏和徐慨说着话儿,钟嬷嬷福身便往里退。 小双儿好奇仰着头问钟嬷嬷,“...我觉着今儿个掌柜的和秦王爷,有些不一样。” 钟嬷嬷笑道,“哪儿不一样了?” 小双儿想了想,又摇摇头,“说不出来。往日是掌柜的态度是恭敬加感激,今儿个...嗯...掌柜的对秦王爷的态度,就像对咱们的态度,是一家人,是自家人。” 钟嬷嬷掐了掐小双儿的双环髻,“咱们小双儿看着钝,肚里精,心里眼里都藏着事儿呢!”再看了看崔二和拉提,两个一脸懵的小崽子,便笑起来,“三个人的脑子全长在一人身上了!” 厅堂里,徐慨随意落了座儿,真落座松懈下来,才觉得累。 “让小肃同你说了中秋回京,那就一定中秋回京。”徐慨语气淡淡的,端起茶盅一饮而尽,余光瞥了眼算盘珠子,不可思议地抬眼看含钏,“三十七加十四,你算了个四十一?” 再想想钟嬷嬷那副敢怒不敢言的样子和被折磨到怒火攻心的语调,便敞怀笑起来,“哈哈哈哈,钟嬷嬷骂你逢十进一,原是骂这个,哈哈哈哈!” 含钏:... 含钏别过脸去。 这叫什么事儿! 离了这么许久,又是中秋佳节的时候,钟嬷嬷一边骂她一边逼迫她打算盘。 这个就更绝了,一边嘲笑她,还一边喝她的茶! 含钏想了想,索性把那算盘摇乱! 自那夜后两人第一次相见那点儿尴尬,瞬时消弭殆尽。 有的,只是贺掌柜的气急败坏和恼羞成怒。 徐慨极少开怀大笑,从生下来到现在,记忆中似乎没有,如今这样笑开,心头被那群封疆大吏闹出来的气彻底没了,渐止了笑,看含钏脸涨得通红,手往下摁了摁,“无事无事,只是在想,一个开饭馆的老板却连算盘也不会打,着实有些吃惊。” 徐慨扬了扬头,强迫自己把笑意一并摁下去,四下看了看,“往前不都是那位钟嬷嬷算账吗?如今怎么非逼你打算盘了?” 说到这儿,含钏一耸,叹了一声。 这事儿,别提了。 “钟嬷嬷在东郊有块林地。”含钏一边说,一边收账目册子,“如今在收夏天的租子,佃户与田庄的管事起了争执,管事张扬跋扈地打伤了两个佃户,今儿晌午闹到了东家这儿来,钟嬷嬷便想明日启程去东郊看看。我就想着,钟嬷嬷到底年岁大了,一来一回时辰也不短,索性让她好好歇三两日,在庄子上转一转,顺带去庄子旁边耍一圈。” 含钏声音絮絮叨叨的,声音也轻也柔缓,“...正好那庄子旁有处不错的湖泊,泛舟也好、钓鱼也行,钟嬷嬷累了大半辈子,让她好好歇两天吧。” 徐慨点点头,“所以,这账本子就又交到了你手里?” 含钏有点绝望,绝望中又带了点侥幸,侥幸里还暗藏了几分不安,点了点头,“就这两天,账本子也出不了啥大事儿吧?最多不过算错点银子,大不了从我的私房里赔公中嘛。” 徐慨弯唇又笑起来。 他紧赶路慢赶路,一路从天津卫快马加鞭回京,便是为了不失诺。 如今和含钏坐在一处,什么也不做,已觉郁气尽消。 虽都是些家长里短,却让人很舒服。 徐慨伸长了脚往后靠了靠。 若是含钏不赶他,他能在这儿待一夜。 含钏突然想起什么来,“你用过饭了吗?灶屋还留了两只大闸蟹,我拿鸡蛋清养在水缸里的,比你送过来时更肥,要不熬个蟹粉粥?” 徐慨点点头,亦步亦趋地跟在含钏身后,进了灶屋。 含钏先拿花雕酒蒸蟹,再掰开蟹壳,用小银勺子将厚厚的蟹黄掏了出来,又手脚麻利地将蟹脚、蟹钳的肉勾了出来,再拿了只紫砂锅呛油放姜片爆香后,放入蟹黄粉和蟹壳。 没一会儿,便传出一阵浓厚的蟹粉鲜香。 徐慨深深吸了口气,笑道,“还是在京里好,可以吃你做的饭。在天津卫,吃凉食、喝冰水,连面都是坨的。” 第186章 蟹肉汤包 含钏正将炒香的蟹壳捞出,转身倒沸水进紫砂锅,听徐慨这样说,不禁“啊?”了一声。 徐慨再不受宠,也是个天潢贵胄吧? 出门当差,怎么能冷饭残羹呀? 身边的人怎么照料的? 含钏蹙了蹙眉。 徐慨见含钏脸色一下子垮下来了,心情顿时大好,抿唇克制住笑意,“也不是甚大事。来京诉职的官员每每挑晌午用餐或傍晚用膳的时候上岸,我接到消息,自然要在码头等候——都是三品以上的一方大吏,我虽是皇子,在此等官员眼里,也不过是个毛头小儿。” 含钏勉强点点头。 行吧。 人家资历深,活该人家拽。 官场上的事儿,含钏是一点不知道,不知道的便别乱发言,含钏住了口。 徐慨想了想,又道,“这次见到了一个人,对我的态度,倒是超乎我的预料。” 含钏手上将粳米洗净后倒入紫砂锅里,又倒进半壶清水,切了细姜丝一并放入,再盖上紫砂盖子,听水涨饭噗。 在梦里,徐慨从未同她说过这些事儿。 含钏现在想一想,一来或许是想保护她,二来呢,也没必要,同妾室说官场上的是非,不就像对牛弹琴? 含钏笑了笑,其实如今也是对牛弹琴,反正她也听不懂。 只是徐慨对她的态度变了。 挺好的。 徐慨接着说道,“曲贵妃的哥哥任期也到了,回京诉职,见我便送了一只拳头大小的青玉蝉。” 含钏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这是在道谢吗?” 长乐宫淑妃产女,以白爷爷为饵,意在栽赃敬和宫曲贵妃,一箭双雕的计谋又毒又辣,却被徐慨叫上三皇子恪王一顿连消带打,叫坤宁宫龚皇后自食恶果,淑妃平安产下公主晋了夫人的位份,曲贵妃顺势谋了协理六宫的权利... 一定是恪王同自家舅舅说了些什么,那曲大人才会一见徐慨便送了个大礼吧? 含钏笑了笑,“恪王殿下倒是个知恩图报的。” 徐慨抿唇笑了笑,隔了一会儿,见含钏离灶台与明火都远点了,便顺手拿了个木勺,一记闷勺敲在了含钏脑顶门。 含钏被疼得一哆嗦。 嘿哟! 是当她的头配上灶台,就显得特别欠揍吗!? 为啥,只要她的头和灶台同时出现,就一定得挨一记闷勺呀! 白爷爷这么干,她忍了,谁让她是磕头烧香正经拜了师父的呢! 徐慨有啥资格在灶台边上打她!? 有啥资格!? 含钏满腔熊熊的怒火化作...嗯...化作掏蟹壳时特别用力的动作... 徐慨沉声道,“凡事皆不可以貌取人。曲贵妃宠冠后宫十余年,老三看上去爽朗开阔,七情六欲皆上脸,实则呢?实则内里是怎么样的,咱们谁也不知道。曲家究竟如何看我,不是靠这只青玉蝉衡量的。” 顿了顿,仰了仰头轻声道,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自我解惑,“曲家是圣人登基上位的肱骨,曲家大郎军功赫赫,如今奉旨镇守西北边陲,素日见人如同眼中无人,贸然示好,反倒叫人不适应...” 含钏埋头掏掏掏。 徐慨回了神,指节敲了敲灶台,“听懂了吗?” 含钏抬头,想了想再点了点头。 她当然知道人不可貌相,更知道人不仅不可貌相,也不可被时间欺骗——梦里头,张氏孤傲冷清,几十年了,虽对人倨傲有脾性,可谁又会想到她布下这么大一盘局,夺人子,要人命,甚至连枕边人的性命也不放过。 不过如今回过头想想。 张氏杀徐慨做什么? 杀了徐慨,张氏便是寡妇。 只为报复? 得了吧。 含钏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她如今知道爱一个人是怎么样的,她可以很笃定,张氏不爱徐慨,至少...没有爱到要弑夫泄恨的地步。 毕竟,爱与恨的力道是相等的。 徐慨见含钏郑重地点了头,又表情凝重地似是在琢磨,便满意地点了点头。 孺子可教也。 待两只大闸蟹的全部蟹肉被掏空,满满一个小碗,被含钏尽数倒进紫砂锅里熬煮。 蟹肉的甜香被人间的烟火彻底逼出来了,一点一点的香在空气中迸发开来。 含钏心里默数着数儿,揭开锅盖,撒了一小把绿油油青青翠的小葱花儿,便套上隔热的围兜将砂锅端了出来,特意拿了只白釉小瓷碗盛粥,又配了一小簇腌制过的酸姜丝和三天前泡下腌制的跳水萝卜。 徐慨双手捧着碗,吃相文雅,配上酸姜丝,几口喝了个精光,伸手给含钏,示意再来一碗。 含钏顺手又盛了一碗,随口问徐慨,“要不要配蟹汤包吃?我晌午包了一笼...” 单给你留着的。 这话儿到底没好意思说出口。 徐慨感觉自己越吃越饿,原是为了赶路,没吃晚饭,便觉得有些饿过了,如今一碗粥下肚,倒将饿意引了出来,徐慨点点头,“来两个吧。” 蟹汤包是含钏精心制的。 里头的馅儿是肥瘦相宜的猪肉、四五只大闸蟹的蟹肉和蟹黄,再剁了点晒得喷香的虾干、干香菇、高笋和豌豆粒儿,中间还包了一颗小小的猪皮冻,包管上火一蒸、入口一咬,那肉馅汁水多得喷出来。 外头的皮儿是含钏自个儿擀的,薄得能见光,蒸熟后晶莹剔透,拿筷子拎起灌汤包摇一摇,能眼见着里头的汤汁和馅料跟着摇晃。 徐慨咬一口,顺势吸了口灌汤包里的汁水。 又鲜、又香、又清爽! 徐慨索性不敢松口,害怕里面的汤汁淌出来,便索性忍着烫,一整个塞进嘴里。 冷面少年郎吃灌汤包吃得油光粉面,且面颊鼓鼓的,像只松鼠,看上去就好笑。 含钏没忍住,抿着唇,笑弯了眉眼,“你吃慢点儿!仔细烫嘴!” 徐慨说吃两个,结果干完了一整笼。 含钏害怕他积食,找了山楂片儿来。 徐慨摆摆手,“不碍事,立刻上马回天津卫,又不立刻睡觉,不会吃撑。” 含钏有点愣。 什么?连家都不回? 来“时鲜”吃顿饭,就又回天津卫? 徐慨看了眼天,再看灯下的姑娘,有些想拥入怀中,可到底克制住了,声音放得很低,像是在哄小童,“先去睡吧,愿你好梦。” 第187章 三拼锅子上 中秋时节,含钏本想做月饼,却被“蟹宴”抢了风头,腾不出手做月饼。 看隔壁五芳斋的豆沙五仁月饼卖了个盆满钵满,小胖双颇有些不服气,“...学的是咱们先头做花饼的料,也请城东的那位老秀才画了店徽,也用牛皮纸和红麻绳做包装,简直就是抄袭!就差没在牛皮纸上写个‘时鲜’了!” 小胖双气得脸都红了,只待含钏一声令下,她就带着拉提手撕了五芳斋去! 她主要负责骂,拉提主要负责撕。 含钏倒是觉得没什么。 总不能你一直吃肉,叫别人喝汤不是? 有钱一起赚,自然是最好的。 过了中秋,秋天过得快极了。 含钏日日去铁狮子胡同看白爷爷,帮工的姚五伯是个能干的,庭院打理得干干净净的,比起崔氏日日将白大郎拘在屋子里,姚五伯更喜欢每到下午有太阳的时候,把白大郎推到庭院中晒一晒,含钏有时下午去,便见白大郎眯着眼睛,坐在院落里的井边,见含钏来了迷蒙地睁眼招呼,话有些说不清。 “瞧着大郎身子骨好些了呢。”含钏搀着白爷爷到院子里来,看白大郎面颊都鼓起来了,笑道,“姚五伯是个顶用的,下个月我就把他的身契迁到铁狮子胡同来,正式入籍。” 白爷爷经此一难,脸瘦了一圈,精神头却好了许多,拍了拍含钏的手腕,乐呵呵地,“你爷爷我可是没想到,临了老了,家里还多了个奴籍。前头家里银子紧得,连请个长工都嫌贵。” 说起这事儿,白爷爷脸一垮,“...崔氏一走,我让四喜清了清家里的账,好家伙!这么些年头,我在膳房是白天也干、晚上也干,腿都瘸了还守在灶台边上,如今一清算,家里头就剩了不到一百两银子!倒是她崔家的两个弟弟,盖瓦房的盖瓦房,进官学的进官学...这日子过得比咱们家还好几分!” 白爷爷有些气不过,拐杖往地上一杵,“崔氏进了庙里,她那两个弟弟还来闹过一场!姚五是个掌事的,门大大打开,不说别的,只和崔家算账,让崔家还银子,把崔氏偷摸拿去扶持崔家的银子都还回来,咱白家就还认这门亲戚!否则就各走各路,从此再不相干!” 含钏笑着看了闷不吭声的姚五伯一眼。 真人不露相。 瞧着是个性子沉闷的,却也挺泼的? 也不知究竟是从哪户人家出来的,看上去也是个规矩严密的... 含钏笑问,“然后呢?” 白爷爷冷哼一声,“然后!然后,崔家那两灰溜溜地跑了!” 含钏扶着白爷爷坐下,安抚道,“其实,只要崔氏没克扣大郎的药材,这些个都不算事儿。” 白爷爷也点头,这他一早有察觉,只是如今真正清算,才发现崔氏比他想的做得更过分,略有些气罢了,“我特意去善药堂问了,还好万幸,大郎的药,崔氏是一五一十照实买了的,连带着给大郎存下的人参,崔氏也没动过,都记在册子上来着。” 白爷爷叹了口气,“...不说别的,对大郎,崔氏倒是没话说。” 含钏低了低头,没说话。 白爷爷想起什么来,揪起拐杖打了打含钏的背,“先前听你们店里那小双儿说,隔壁官太太给你寻了门亲事?年轻的举子,如今在教书,听着条件不错,咱约个好天儿,便把这事儿给落定得了?” 免得夜长梦多,等别人发现这丫头只有脸没脑子,就惨了。 含钏眼神睨了小双儿。 小胖双微不可见地往后一缩。 “您甭听小双儿胡说!”含钏笑起来,“读书人,家底又厚,和咱也不配!” 白爷爷一急,胡子高高翘起,“咋看不上!他家底厚,咱们家底也不薄啊!东堂子胡同的宅子、那家食肆、爷爷我还给你攒了嫁妆,七七八八加起来,也能置办厚厚的六十四台了!”把含钏往里一拢,“算了!没眼力见的傻子,咱也不能要。” 白爷爷闷头一想,一拍大腿大包大揽,“这事儿,交给你爷爷我了!如今没差事在身,有的是时间。听说最近后海那处,时兴老人把各家没成婚的小辈儿摆出来聊一聊,聊成了就约上冰人去相看,没聊成咱也不丢人。” 白爷爷越说越兴奋,闲了这么一两个月,总得找点事儿来做,“听说,还有家里专门请了画师画像,带上画像,聊成的概率翻一番呢!” 含钏:... 也还是,没绝望到那个程度.... 还有徐慨保底呢! 含钏赶忙让白爷爷打住,“您可别贸然!” 瞥了眼四喜的厢房,决定死道友也别死贫道,“您还是先把四喜的心操了吧,屋子里也没个女人打理...您若真要去,您就奔着那种四十出头、能干善良、脾性好的妇人瞧,指不定能成。” “我看四十出头的妇人干啥?”白爷爷蹙了眉,“就算给四喜相看,这年岁也太大了。” 含钏面无表情,“是劝您给自己相看个媳妇儿!” 姚五伯闷头笑出声。 白爷爷气得杵着拐杖,一瘸一拐地满院子揍人。 等到白爷爷正儿八经能站起来,一晃眼到了暖食节,徐慨像陷入沼泽地似的,一股脑焊在了天津卫,时不时叫小肃回京瞧一瞧,含钏做了点经放的东西给徐慨捎去,多是腌肉、腊肠、肉排等等,免得这人吃饭吃凉的、面是坨的,吃食上不开心,干事当差也不会开心的。 天气一天冷似一天,含钏怕冻,早早地穿上了夹袄,支起大铁锅炒了银杏、梧桐子、杏仁、半夏、橘皮、豆蔻、瓜子仁和宿砂仁作干货,随手摆在桌席上和胡同等位的小杌凳上,食客们闲来无事可随意咀嚼,全当解馋又宽脾润肺。 天儿冷起来,“时鲜”新推了三拼锅子。 既保留了去年卖得可好的涮羊肉锅,又在铜炉里辟了两块地,一块放牛油麻辣锅,一块放番茄菌菇锅。 食客若是人少,则可点一锅三拼,若是人多,则可点小铜锅,每个人吃自己喜欢的味道。 第188章 三拼锅子中 小双儿第一眼看到比手掌大不了多少点儿的小份铜锅,便直呼可爱。 是大铜锅的微缩版,可连锅上雕花雕漆的样式都一点不落地照抄了下来。 小双儿笑道,“这位匠人,手上功夫真精细!” 能不精细吗?! 一个锅子半钱银子呢! 半钱银子呢!她能买二十个大锅! 还是手艺人赚钱... 含钏忿忿不平地想,浑然未想起,自己拿一碗素汤面去诈徐慨一两银子时的黑心肝。 小双儿说精细是没错儿的,来吃饭的食客也觉得精细,锅子热气腾腾的烟雾中,有老饕撇头问含钏,“贺掌柜,咱这小锅子能买一个回家吗?家中老妻幼孙,应当都喜欢!” 真抠门·充大方·心在滴血贺掌柜笑着回,“...您说买便是折煞儿,您若真喜欢,待您用完餐,儿送您一个便是。” 含钏说完这话儿,便只觉兜里少了半钱银子。 老食客乐呵呵笑起来,摆了摆手,“谢谢您嘞!您这铜锅看着精细,咱也不占您便宜,您若不卖,明儿个咱再带上老妻幼孙来吃便是,无碍无碍!” 世上还是好人多。 兜里的半钱银子又回来了。 待食客们目光重新回到面前雾蒙蒙的锅子上时,含钏仔细翻了翻册子。 哟呵! 这位想要锅子的食客,还真是个老客了! 拿牌子的时候,是在去年冬天。 也就是“时鲜”刚刚开业的时候。 “时鲜”刚开业就拿到木牌子的食客,更是含钏在宽街摆摊时就跟着的客人。 是老客了! 含钏想了想,在结账的时候,让拉提取了一只新制的未用过的铜锅出来,拿牛皮纸卷了起来,笑着双手递到老食客,“咱是开食肆的,食客喜欢最要紧。您是店里的老客了,承蒙您一年的关心和照顾,这全当是儿送给您幼孙的冬礼。” 老食客长了一张福气满满的圆脸,看上去五十来点儿,眯眼笑起来时,相貌看上去有些眼熟。 老食客伸手接过铜锅子,也未推辞,笑着同含钏道了谢,“谢您的礼,您锅子的底料其实能再多一些,比如云贵的木姜子红汤锅、东北的酸白菜锅底、潮汕的山泉水锅,木姜子红汤锅可烫鱼片,酸白菜锅底可烫白肉与沙豆,山泉水锅可烫新鲜的黄牛肉片...一方一俗,都可融于这口小小的铜锅里。” 含钏愣了一愣,抿唇笑起来,是老道行家了。 前两个,她是知道的。 山泉水锅子,她却是第一次听说。 更甭提生烫黄牛肉了。 前朝历代是禁食耕牛的,本朝自出兵西征后,北疆西域食牛也放牛,又见北疆西域的男人体格健硕、身量较之大魏的男儿高出半头,早在仁宗皇帝便解了封禁,只提不食耕牛,可农家单养的牛可食、与北疆通商贸易的牛也可食。 只是有一条,只要这牛做过一天耕牛,杀之食用便是违例,要给这牛偿命的... 故而,“时鲜”什么都敢做,偏偏牛肉不敢做。 虽放开了食牛的规定,可真正敢吃的人,除了王公贵族,也没谁了。 含钏笑起来,“前两种,好办。只第三种...儿着实做不到呀!若是买到耕牛,一则对不住牛,二则对不住食客,三则...儿这脑袋只一个,着实不够砍。” 老食客哈哈笑起来,拿着牛皮纸包好的小铜锅,双手背在身后,笑着点点头,“小老儿愚见了,贺掌柜您自行琢磨,自行琢磨!” 说着便迈着外八字往外走。 第一个铜锅送出去了,第二个半钱银子还会远吗? 这好事不出门,占便宜的事儿传千里。 来吃饭的食客都想要。 含钏索性立了规矩——凭木牌子领铜锅子,木牌子上面的号数越小,就说明是“时鲜”越早的食客,便越能领到,每天限领十个,统一临打烊了在柜台处领取,只比牌子上的号数,最小的十个能领。 这公开公正又公平。 谁也造不了假。 借着这股东风,把久未露面的张三郎也吹进来了,一见含钏便苦哈哈一张脸,往座上一怂一趴,尽显颓唐,“...爷死了。” 含钏笑起来,“合着,如今是块儿墓碑在跟我说话呢?” 张三郎悲愤地敲了桌面,“您别跟我这儿贫了!您自个儿算算,爷多少天没露面吃饭了!爷的二百两银子可真是花得冤枉!蟹宴没赶上、铜锅子没领到、三拼锅子连见都没见过!要啥啥没有,天天搁家里看书第一名!” 含钏想了想。 好像是。 上次白爷爷遭难,她求上英国公府,那是近些时日最后一次见张三郎了吧? “您作甚去了呀?”含钏把锅底单子递给张三郎选,“...前三样都寻常,我荐您尝尝贵州的木姜子红汤锅底,再荐您打一份鱼腥草、芫荽、小米椒颗粒的蘸料,配上鱼片和茼蒿吃,是一绝。这几日,吃得惯的食客赞不绝口,吃不惯的食客差点没给我把桌子掀翻了。” 含钏清晰地记得有个食客满怀期待地吃下鱼腥草后的情状—— 快把墨绿色胆汁吐出来了。 张三郎有气无力地搭了手,先回答与吃有关的问题,“上!给我上!我有啥吃不惯的!屎做好吃点的,我都愿意尝尝。” 跟着再回答与吃无关的问题,“我那未来岳丈提出要求了,不是要房要地要聘礼,是要我翻过年头考过乡试,只有我成了秀才,才把尚姑娘正式嫁过来...我啥时候考上,啥时候成亲...” 含钏“咦”了一声,“这么惨?” 张三郎哭着点头,“可不是吗!我爹一听,给我请了四个先生!您想想什么情状!” 张三郎哀嚎,“上午两个先生上两堂课,下午两个先生上两堂课,晚上四个先生轮番来守我做文章。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 “您看看,您看看,我如今这张脸,是不是瘦得只剩骨头了!” 含钏认真看了看。 还好啊。 毕竟底子在那儿,再瘦能瘦到哪儿去。 这话却不敢说出口。 含钏垂怜地开了口,“...那您今儿个晚上使劲儿吃点吧...我把所有锅子都给您上来。” 您就当最后一顿饭来吃吧... 含钏在心里默默加了一句。 第189章 三拼锅子下 含钏上了两个锅子,外加一个三拼锅,备了竹笙、各色菌菇、大青虾手打成的丸子、片得薄如蝉翼的黄花鱼片——这是为柿子菌菇锅准备下的; 另有鹅肠、黄喉、鸭血、猪的天花板和嫩滑鲜香的芫荽丸子——这是为牛油麻辣锅准备下的; 再就是砍得大块大块的新鲜河鱼鱼头、鱼块、茼蒿菜——这是为木姜子锅子准备的。 菜的分量都不多,凑起来一个青壮年的男子饱餐一顿,应当是问题不大。 分量不多,种类却多。 崔二和小双儿顶着一个巨大的托盘上菜,几个锅子一溜儿拍齐,小碗菜重叠堆放的场景...还是挺有排面的。 有隔壁桌的食客小声议论着,想了想问含钏,“掌柜的,咱为啥只能一个一个小锅子,或是一桌一个大拼锅呢?这位小郎君,怎就一人又吃小锅子,又吃拼锅?” 含钏看了眼张三郎,笑着颔首道,“您所为不知,这位爷是‘时鲜’拿黑木牌子的主儿,在‘时鲜’刚开业的时候,这位爷便花了二百两银子续了一张独有他名字的木牌儿,他想吃甚、想怎么吃、想在哪儿、何时吃,都可以。” 含钏笑盈盈地送了一盘茴香瓜子仁给这桌食客,“您是贵客,这位爷却对儿有知遇之恩,您且体谅体谅!” 食客“哟呵”一声,听含钏这样解释不见恼,反倒笑问,“那您这处如今还有二百两一张的牌子没?” 含钏很想回答有。 一张牌子就二百两呢! 食肆两个多月的收益呢! 但看了眼学得两眼呆滞的张三郎,含钏忍了忍,算了,兄弟和银子,还是兄弟要紧! “只有初开业的时候办过,且到如今也只办了一张出去,便是那位英国公府的三郎君。”含钏笑了笑,“实在对不住了,咱做生意的需言而有信,说的话做的事,可不能砸了自己个儿的招牌!” 食客们闹哄哄的,谁往那处都得回过头看看张三郎。 有熟人,还特意过去同张三郎打招呼、言谈两句。 在饭桌上重新找回自信的张三郎面色很神气。 含钏便缩在柜台后笑。 成吧。 出来吃顿饭,补补气,回去读书只有更带劲儿的! 张三郎吃得不错,一桌菜风卷残云,上身向后仰、剔着牙招手把含钏唤过去,操心起含钏的事儿来,“...你师傅没啥吧?老四出手应当是稳妥的,前头被我爹拘在家里不准出门,只能送点药材过去,也没亲自过去看望老爷子。” “没啥,如今都能走路了。秦王爷荐了孙大夫,前些时日就住在师傅旁边,日日问诊日日上药,总算是捡回一条命呢。” 含钏见食客走得差不多了,便倒了杯热茶同张三郎坐在一处,两只脚翘在一起蛮随意的,“把家里搅祸的儿媳妇送到庙里了,如今家里头清清静静的,老爷子在庭院里架了几株木架子,栽了几棵葡萄苗,等长了葡萄送一篓给你。” 有葡萄吃,张三郎自然满嘴称好,吃撑了,歪着身子很惬意,笑起来,“秦王爷性子冷清,往前在国子监极少搭理那些个纨绔,也就同我关系还不错。” 再想了想,啥时候关系不错的来着? 噢,好像是他带着徐老四来吃了顿“时鲜”过后,老四对他便和颜悦色了许多。 嘴里还有木姜子的腻气,张三郎咂了咂嘴,“当晚带着你去秦王府,你不知道呀,爷这颗心是七上八下的!就怕秦王不应,还好还好,秦王不仅应下了,还办得妥妥帖帖的。” 含钏垂了垂头,挡住羞赧的面容。 当时...她压根就没想到向徐慨求助来着... 徐慨就住在隔壁的隔壁,她也没有想过他... 也不知道为啥... 或许是当时,不认为徐慨会为了她殚精竭虑地救人吧...所以才会舍近求远,舍强求弱,去求张三郎... 含钏头埋得低低的,嘴角弯起,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 张三郎一本正经,“你得好好谢谢秦王才是。” 谢了,咋没谢? 这谢礼可是她的一辈子呢。 含钏想着那人,脸就有些红,胡乱摆摆手,想把这话题岔过去,“哎呀呀,知道了。您自个儿好好念书吧!尚姑娘年岁也不小了,您若是明年考不过,难道叫人家姑娘再等你一年吗!?这么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人姑娘迟早要换人嫁!” “呸呸呸!”张三郎赶紧把含钏的话呸掉,“乌鸦嘴别说话!” 又想起家里那四个凶神恶煞的先生和做不完的卷子,张三郎一边哀嚎一边收拾东西往家走。 ...... 说实在话,含钏没想到推出的三拼锅子,竟又在北京城掀起一道不小的风潮。 含钏以为,北京爱吃涮羊肉,对各方各地的吃食也包容善待,多种锅子合并推出会引起食客的好感,这点她是预想到了的,却没想到受欢迎的程度竟比先头的“蟹宴”还盛。 小双儿裹紧新制的棉衣,望着窗棂外呼啸而过的北风,还有被风吹得瑟瑟发抖的树杈,发自内心地说了猜想,“...因为天气冷,吃锅子最暖和吧。” 含钏对这个猜测深以为然。 想了想,又斥巨资——十两银子,请匠人在厅堂里挖了一个壁炉,又在了楼顶的瓦片上开了个烟囱,壁炉里随时都烧着柴火,一走进厅堂,便暖气扑面而来,热气腾腾的样子,嗯,很像“家”。 可渐渐地含钏发现,胡同口排队的人少了些。 许是胡同里排位,一边排一边被北风刮着,人冷,便不愿意多等。 这也没办法。 总不能在胡同里搭个屋棚烧炉子吧? 十月初,含钏独个儿一人看望了白爷爷,从铁狮子胡同往回走,刚过宽街,便见巷口的留仙居往外冒着热气儿,一股一股白雾似的烟从窗棂缝隙、门框争先恐后地往外钻。厅堂、门廊和二楼的游廊里满满当当坐着人,店小二肩头搭着帕子在门口叫客,一说话便哈出白气来。 热热闹闹的,看上去生意好极了。 第190章 菜包 倒是有些惊讶。 留仙居是百年老店了,挂炉的烤鸭做得炉火纯青,几款京菜和鲁菜也做得有些腔调,是北京城里首屈一指的大食肆,用餐人数、规模和“时鲜”也是不能比的——人家上下两层楼,一层楼就有十来张桌子,第二层雅间便辟了十间,和含钏一个晚上五张桌子连台都不翻的情况,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不过,留仙居规模虽大,容客量广,却也不是走的平民百姓路子,餐钱并不便宜。 含钏之前来看白爷爷,晌午懒怠做饭,带着老头子来吃过一餐。 点了个招牌的鸭子、一碟万字扣肉、一碗白灼青菜心,便吃了含钏一两二钱银子。 那只鸭子就算了八钱银子。 当真是不便宜。 如果按照“时鲜”的配菜与菜式,又按照留仙居的价钱,含钏定三两至五两一个餐位,是完全没问题的。 价钱高昂,限制了食肆的容客量,每餐有七八桌的客人已是很高的上座量了。 如今留仙居高朋满座,含钏反倒吃了一惊。 含钏见夜色渐暗,又记挂“时鲜”的营生,急着赶路,便也未曾进留仙居一探究竟,再过了两日,便将此事彻底抛在了脑后。 还是一个老食客的提醒,叫含钏把这事儿重新记起来了。 “贺掌柜的,您这铜锅子,外头有几间食肆有样学样,抄了个七七八八的,您锅底有六种,他学着您凑出了七、八种锅底料子,菜品也大差不差。” 老食客对这种复刻抄袭的行为嗤之以鼻,都是千年的狐狸玩儿什么聊斋? 北京城数得上名号的食肆就这么几家。 各家都有各家的特色和招牌,不说别的,就冲着这百年的名号,也不能做出抄袭复刻的事儿来! 这是砸自家招牌! 老食客不赞同地说,“他们家锅子也按人头算钱,一人半钱银子,菜管够,一人一个小锅,连小锅都能双拼...这生意着实是好了不少,钱也赚得老多。” 含钏陡然想起了那夜看到留仙居人声鼎沸的样子,默了默没说话。 铜锅子多好抄啊。 都是不太需要手艺的,胜就要胜在菜品新鲜、菜的样式多且新,锅底要够新派,最好是北京城的人儿没见过没听过的,才会怀报着猎奇和热闹的心态来吃吃看——含钏做这锅子跟闹着玩似的,等过了热潮,含钏就要把锅子收了,推其他的新菜了。 有人学就有人学呗。 这风潮,也算是“时鲜”引领起来的。 若是有人为北京城的吃食店家著书立传,在这个秋冬,“时鲜”必定能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呢! 这样想想,还挺兴奋的! 含钏没当回事儿,紧跟着在推锅子的同时,又推了几样正值秋冬食用的菜肴。 其中一样,是含钏一直很喜欢的——菜包。 贾老板原是送了一板车的白菜来,个头大小叶黄,生吃就脆甜可口,据说是从山东黄芽快马加鞭从官道运到北京城的,又是打的内务府定制的旗号,收了含钏大价钱。 不过含钏撕了片梗子尝后,又觉着这钱花得值。 这白菜比北京城近郊出的白菜好吃很多,又甜又脆,腌制成跳水白菜也可,栗子烧白菜也行,但含钏想起在掖庭的吃法,膳房的女使宫监们来自天南海北,有从冰天雪地的山海关外来的,初当帮厨时还是个小丫头呢,膳房的伙食虽好,他们一群小崽崽却也吃不到好东西,每日也只能分点白米饭、白菜叶、顶天了几盘炒坏了的口味重的素菜。 有个小内监便偷偷摸摸藏了大白菜,只留下大白菜的叶子,把蒜泥拌酱、当日的素菜、白米饭、生辣椒段儿和葱段儿一股脑包在大白菜叶子里,张大嘴一口一个,吃完一个再吃一个,吃得满脸满手都是汤汁饭粒,几个大菜包下肚,肚子饱了,身上也暖和了,甚至觉得宫里的日子都好过许多。 这菜包吧,说是小食,却让人饱肚。 含钏挺怀念的。 便连同炒肝糊、糯米糍团和几样江淮的冬日小食一起推了新。 还没过两天,又有食客同含钏耳语,“掌柜的,那大食肆推了同‘时鲜’一模一样的菜品...菜包、油条糯米糍团...那头的客人不知内情,也吃得挺开心的。” 这就有点过分了。 复刻铜锅子,这个没话说。 也不是含钏率先想的玩意儿,各方各地都有铜锅子吃,只是含钏做了个融合,让大家伙有在一餐饭里做选择的余地。 抄一抄,也不算什么。 可若是,抄袭“时鲜”的菜式做成了习惯、形成了气候,那可真就不太对了。 在心里记下了,寻了个中午,带着小双儿与拉提去了趟留仙居。 中午人还好。 许是吃饭的人或是未下学、或是未下值。 雕梁画栋的厅堂里摆着几株盛开明媚的暖棚花,桌椅板凳都是用的上好的红木或是鸡翅木,板材厚实,一摸便不是凡品。庭院里修了一座假山,流水潺潺从假山顶上一泻而下。 水池里养着红的白的金的鲤鱼,一看就不能吃。 筷子是纯银的,放在嘴唇上还有些冰冰凉。 小双儿被突如其来的凉意冻得打了个寒蝉,四下回望了望,埋头同拉提说,“...听说这里都是达官贵人来吃饭的地方。” 拉提想了想,手上翻飞,回复了小双儿。 小双儿愣了愣,点了点头,“你说得也是。” 含钏一点儿没看懂,看向小双儿。 小双儿便同含钏耳语,“拉提说,咱们食肆也是达官贵人吃饭的地方,咱们还有秦王是长期饭票,咱们没输。” 含钏表情有些一言难尽。 不说别的。 每每见到小双儿翻译拉提的手语,含钏都觉得很不可思议——拉提就做了四五个动作,小双儿能翻出八百字的长文来!一个动作蕴含了这么多意思? 几个人埋着头说话的间隙,留仙居的店小二送了菜单子上来。 含钏顺着看下去,果不其然见到了新添加的几行字。 菜包、糯米糍团、各色铜锅... 含钏眯了眯眼,甚至还有先前“时鲜”火了很久的特色菜,如焖烤羊排、瓦块鱼、鱼胶椰子鸡汤... 有种来到了,宽街“时鲜”分鲜的错觉。 第191章 芙蓉鸡片 含钏照着单子上眼熟的菜都划拉了一遍,三个人点了快十道菜,看了眼店小二,丝毫叫含钏打住的意思都没有。 含钏抿了抿唇。 百年老店做成这个样子,真叫人看不起。 “就先上这吧。”含钏笑了笑,“酒水请上食肆里泡酿的青梅酒吧。” 店小二抹子往肩膀一搭,脆生生地应了个“唉”,眼光将含钏三人从上到下一扫,心里头有点嘀咕,这三人吧,奇奇怪怪的,做主的那位小姑娘年岁不大,相貌很漂亮,气势身段都摆在那儿,说是出身大家也唬人,可左瞧右瞧这姑娘穿的是淞江布、蹬的是棉布鞋,脸上没擦粉也没画眉,耳朵上就戴了对小小的丁香花金耳塞,手上没戴戒指也没戴镯子,单瞧这身上的架势不能是有钱人家的姑娘。 再看跟着的那两,虽面色红润、身体健硕,看打扮也不像是大家大户出来的。 更别说,豪门世家出来的,哪个主子会和下人们坐一块儿呢! 既不是有钱人家出来,咱留仙居的饭,吃得起吗? 店小二皱眉,别是吃跑堂的!转身便同看店的师傅耳语了几句,这才进了灶屋传菜。 店小二心里的弯弯绕,含钏是不知道的。 待点的吃食上来,含钏先将筷子伸向桌子中心的芙蓉鸡片。 留仙居的餐食概用中小盘,菜仅盖满碟心,分量不大,也能理解。 美食者,不一定是饕餮客。 做口味与品质的食肆,多半分量上是有欠缺的。 这点不扣分,也不加分。 含钏放入口中,嚼了两下,蹙了蹙眉。 这不是留仙居的水平。 她先头来吃过,这食肆的挂炉是招牌,做得尤其好,其他的菜也不差。 白爷爷能下咽的东西,十分为满分的话,至少能打个七、八分。 可如今这芙蓉鸡片... 鸡胸肉未彻底斩成泥,还有筋膜与指甲盖大小的肉,先入锅时也必定不是用的温油,而是小火生油,鸡片儿够大却不够薄,够碎却不够韧,够熟而不够嫩。 本是一道简简单单的官府菜,讲究的就是火候恰到好处则见功夫。 如今一入嘴,鸡肉柴而老,且腌肉的绍酒放多了,吃进口有一股浓烈的酒味和涩意,根本就不是一家百年老店应有的水准! 含钏用手捂住嘴,悄悄将肉吐在了自己的帕子上——没法儿咽,这没法儿咽,若是这掌勺老老实实做家常菜,兴许含钏还能吃得很开心。如今这菜不伦不类,画虎不成反类犬,吃起来有点恶心。 再看小双儿和拉提的脸色。 拉提面无表情地空口嚼,小双儿欲言又止,也吃得有些艰难。 小双儿埋头轻轻问含钏,“...掌柜的,这菜,几钱来着?” 含钏想了想,这道芙蓉鸡片是她点的最贵的菜,比了七。 小双儿咂舌,“七十文!?” 含钏点了点头。 七十文。 七十文就吃了个嚼不动的树皮子。 小双儿有点想走。 含钏拍拍小双儿的脑袋,轻声道,“马有失蹄,人有失手,怎可一拳定胜负?” 含钏把筷子伸向了近日“时鲜”新推的菜包,这道菜很难做毁的,只要酱正常、菜正常、是饭不是粥,吃进去的口味就不会有天差地别的不同。 含钏咬了一口。 还是天真了。 里面的馅儿,用得很好。 含钏吃出了虾仁、荸荠、藕带,掺在三分肥的猪肉馅里,用豆瓣酱炒在一起,胡椒、花椒味道放得很重,一口下去,许多种口味在嘴里迸发,不知轻重缓急,更不知主客随宾。 含钏吃得有些愣。 真是神奇的搭配啊... 菜包本是山海关外平头百姓的时兴吃法,如今加了虾,加了初冬精贵的藕带,一下子山鸡变凤凰,身价提上去了,口味却...一言难尽... 哪个天杀的会用豆瓣酱炒青虾仁和藕带??? 一个极鲜,一个极浓,凑在一起,是认真的吗?掌勺的心不亏吗? 暴殄天物,这四个字,掌勺的会不会写! 含钏吃得有些生气。 抄袭就抄袭! 抄袭都抄不成功! 满分的卷子就摆在面前,他不仅抄反了,还自己添了许多奇思妙想! 能把人气死! 可惜了这些个食材! 若是藕带和青虾仁会说话,必定到阎王跟前哭诉自己死不瞑目! 含钏放下筷子,脸色沉沉的,不知说什么。 实在话,她很少生气,几乎没有过生气的情绪,如今愣是气得一股火从肚子往上冒,喉咙口又干又辣,耳朵气得懵懵的。藕带与虾仁本是夏天的东西,在秋冬时节能吃到是食客的福气,这中间花费了养藕养虾人在泥塘刨食、快马加鞭运到北京城、又用冰窖精心保存等等心血和成本。 钱是小事,糟践东西真是...真是...真是叫人恨得咬牙切齿! 还有一点。 一个食肆做起来难,可能需要一代人甚至几代人的心血,从采购、定菜式、出成品到做出口碑与赞誉,这个过程,含钏知道——有些食材不能进热水,便是三九日,也得手浸在冰水里淘洗,被菜刀割手、被食材上的刺儿刮手、被热铁锅热油烫手烫脸都是小事儿。鸡都还没叫,做食肆的就得起床到集市看货,猪都睡了,做食肆的还得守着打烊... 这么一个百年老店,如今的出品,竟然是这幅德行。 谁火抄谁的菜系,胡乱糟蹋珍贵的食材,拿手招牌菜做得令人大失所望.... 一个食肆做起来难,毁起来却很容易! 食客一次来吃,不满意,第二次来吃,仍不满意,便会彻底丢了这个客人! 含钏紧紧抿了抿唇,扔了一小锭银子在桌上,头也不回地带着小双儿和拉提走了。 店小二心头一咯噔,拔腿便追,再见桌上银光闪闪的,凑近一瞧,是一锭银子! 柜台后的人抬头看了含钏出门的背影,微微眯了眯眼。 到晚上,“时鲜”快打烊了,就还剩一小桌客人还喝着酒,回廊里一个身着墨绿绸丝长袍、头顶翡翠白玉束冠的年轻人走了出来,刚走出回廊,见柜台后立着的含钏,便轻笑一声,吊儿郎当地开了口,“...我道是谁今儿个在留仙居点了一桌子菜又不吃完...原是‘时鲜’的老板娘呢!” 第192章 老黄瓜 含钏正埋头拟明儿个的菜谱,听声音,一抬头,眯了眯眼。 好一个油头粉面又鼻歪眼斜的老黄瓜。 偏生还穿了件墨绿色的绸丝袍子,刷绿漆。 含钏心头一过,便对来人的身份有了大致的猜测。 小双儿在身边"呵”地笑了一声,抬高了声量,"咱们食肆打烊了!您明儿个赶早吧!” 来人冷声笑了笑,"赶早?您这地儿,过几月便没生意了,还赶早?您求着人,人都不来。咱奉劝您一句,趁如今还有生意,便多翻几台,多搭几桌,挣点快钱吧。等日后没生意了,您店门口摆着的杌凳、小椅,统统砍了劈柴去吧!” 含钏有些不可置信地抬头。 这什么世道? 抄袭复刻、胡乱做营生的,反倒到正经做生意的人跟前狂吠? 是天皇玉帝给的厚脸皮吗? 含钏不想同那人纠缠,脸一沉,招呼住了小双儿,唤拉提,"拉提,送客!” 拉提撂起袖子,迈开外八往外横着走。 不得不说,北疆男儿的身量着实高大,拉提这一年来吃得好睡得好,轻轻松松的过日子,不仅蹿了个头,臂膀上、腰上、腿上都长了腱子肉,脸还是少年的脸,身形却像个能干活能干架的汉子了。 拉提往外一怂,便跟一座山似的。 来人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半步,再看厅堂里的那桌客人正往外看,北京爷们儿输什么也不能输气势!来人向前站了一步,"来者是客,开门迎客,您这生意做得还没道理!许您去咱留仙居点一桌子吃食找茬,就不许咱来光顾光顾您的生意?” 来人声音放得高高的,"您先说说您去留仙居干嘛!把店里新出的、招牌的都点了个遍,三个人一人吃一小口,知道的说您在品菜,不知道的还以为您想抄留仙居的菜式!” 小双儿一口血堵在喉咙。 啥叫含血喷人,这就是! 啥叫倒打一钉耙,这就是! 啥叫吃屎的把拉屎的堵住了,这就是啊! 小双儿手指着那人,气得哆哆嗦嗦的,说不出话。 开眼界,真是开眼界了。 前头崔氏蔫坏自私,那裴七郎阴狠毒辣,也不似这般无耻厚脸皮呀! 含钏听着那人颠倒黑白,混淆是非,也不恼,从柜台后面走出来,朝其拱手作揖,转身把小双儿推在了身后,笑道,"小丫头没见过世面,您别恼...” 含钏笑了笑,看其,"听您口气,应当是留仙居的少东家?儿是‘时鲜’掌柜贺氏,敢问您如何称呼?” 少东家,这词儿听上去略有排面。 来人听了,有些得意,仰着头笑了笑,"鄙人留仙居陈思白,你唤鄙人一声陈掌柜的也唤得。” 含钏佯装蹙了眉,笑道,"儿虽不才,也记得留仙居的掌柜姓瞿...世世代代都是瞿家菜,您姓陈,莫不是瞿掌柜的外甥或是外孙子?” 陈掌柜别了别嘴角。 嗬! 这小娘们哪壶不开提哪壶? 当真不知道? 陈掌柜头高高扬起,"鄙人是瞿掌柜的女婿,岳丈上月中了风,如今瘫在床上,留了口信,留仙居大大小小的事宜请示鄙人即可,您说鄙人算不算得上留仙居的掌柜?” 口吻阴阳怪气的。 含钏发自内心地听着很不舒坦。 钟嬷嬷从内屋走出来,扫了一眼这妖魔鬼怪,便冲含钏做了个口型。 含钏恍然大悟。 赘婿呢! 上门女婿! 否则偌大的家业,怎么会交给一个外人!? 含钏再琢磨着想想,上个月瞿老掌柜的中风...好像就是从上个月起,留仙居的菜式就盯着"时鲜”抄袭,"时鲜”出什么,不出三天,留仙居就出一模一样的菜式! 合着,是因为变了掌舵人呢! 偏生这掌舵人,还不是姓瞿的! 含钏了然地笑了笑,语气语调很礼貌,"陈掌柜的,您今儿个来是...用饭呢?如今食肆打了烊了,便是天潢贵胄来,咱也不出品,您若非得用饭,咱便只能将您请出去。” 含钏说着便换了语气,生意略沉,带了几分清冷,"您若是来找茬呢,儿奉劝您一句,千万打住,且一定记得将诬赖儿抄袭菜式的那些话趁早吞回去。否则...” 拉提撂起袖子,露出拳头大的腱子肉。 含钏语气直巅巅地往下坠,"否则,就别怪儿不客气!叫您怎么来的,怎么回去!” 含钏气焰陡然嚣张起来。 陈掌柜瞪大了眼睛。 不是说,"时鲜”的老板娘一无背景、二无权势、三无势力吗!?往日都是笑脸迎人,脾性很好,应当吓唬吓唬就成的吗!? 如今这气焰... 再看看身边那伙计气势汹汹的样子... 陈掌柜向后缩了缩,又想起这些时日靠抄"时鲜”菜式赚得盆满钵满的银子,钱壮怂人胆,硬撑着笑道,"您也甭吓我!今儿个我来,自是有事与掌柜的相商的。” 含钏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陈掌柜再道,"...您这食肆,我清楚。您从宫里出来开了这家店,做得呢也还行,有食客有人买账,但您确定您经得起折腾吗?” 后面的话儿,陈掌柜压得很低。 含钏眸光一闪。 陈掌柜笑道,"您这处只能坐五桌人,只要您推了新品,留仙居立刻仿制推出,您这儿的客量立马少上一大半——来您这儿吃饭的人,都非富即贵,谁愿意当个孙子似的在那儿排队等着?谁又是真心实意地来吃饭的?” 您把噱头打足了,我那处紧跟着就推您的新菜,又有留仙居的名头打底,您说大家伙是愿意继续跟您这儿耗着,还是到我那儿烤着火听着小曲儿,舒舒服服地吃上一顿饭?” 这就是量产和精制的区别。 含钏眸光深沉地看向陈掌柜。 她相信,陈掌柜说的话。 真心实意爱美食、愿意耗费时间等饭吃的达官贵人,是少数。 随波逐流、跟风起哄,吃饭求个排场的富贵人,才是大多数。 "时鲜”先推菜,留仙居紧随其后,靠留仙居的百年名头和容客量,一定会把食客抢走。 至于口味... 跟风起哄的人,需要什么口味? 卖相做好点,食肆环境绝一点,服务收费都跟上趟...应酬请客就已经很有面子了。 陈掌柜笑起来,很有些无赖的样子,"肉烂了在锅里,大家伙都是吃这碗饭的,你赚钱我赚钱,差别也不大。” 含钏第一次听见,有人把不要脸说得这么清新t脱俗。 第193章 现炒码粉 小双儿想冲出去说些什么,却被含钏一把拦住。 这陈掌柜的,是有备而来。 他已经想好了怎么做,且已耐心评估过这么做的后果与收益。 果然啊... 人不要脸天下无敌... 含钏抿了抿唇,眸光平淡地看向陈掌柜,面色冷冷清,说话的语调也未有半分波澜,“你今日来,是为何?是通知我一声,留仙居要靠抄袭为生了?” 含钏素着一张脸讽笑了一声,“还是希望,我为你鼓掌欢呼,赞你一句商业奇才?” 陈掌柜的哈哈笑起来,一笑,那嘴更歪斜了。 “贺掌柜人长得不错,话儿也贫,真好笑!”陈掌柜手往桌上一搭,十个指头带了八个戒指,戒面比指甲盖还大,不像个食肆掌柜,倒像个倒腾贼货的,“今儿个我来,是同您求同存异,看看有没这个缘分合作合作的。刚我也说了,大家伙都是同行,肉烂在锅里,您若愿意,我出八百两银子买您二十个菜方儿,您把这‘时鲜’一关,该嫁人嫁人,该回家回家,把这宅子抵出去,您怀里揣着千把两银子,怎么活都够了!” 陈掌柜二郎腿一翘,手头玩着绿松石的戒面,“听说您是宫里放归出来的,既没回家,那就说明老子娘要么死了,要么您觉着他们死了。姑娘家们,终归要出嫁的,您拿千两银子当嫁妆,纵是娘家势弱,也总归有人要,您也甭谢我。咱这当哥哥的,得为妹妹想着事儿呢!” 一个街溜子。 一个又痞又坏的街溜子。 含钏低头笑了笑,隔了一会儿,方缓缓直起身来,伸出左手,掌心向外,四个指头动了动,语气很淡,一边说一边转身,“拉提,把陈掌柜拖出‘时鲜’,往后他来一次,卸一支胳膊,再来第二次,卸一只腿,若是告到府衙,本姑奶奶赔钱。” 拉提得了令,把那陈掌柜的胳膊往后一扭,幸好胳膊不够长,若是够长,必定得拧成一个麻花。 陈掌柜的一声哀嚎,嘴里不干不净地叫,没一会儿声音就消失在夜色中。 人被拖走了,麻烦还在。 含钏背一下子松下来。 钟嬷嬷“啧”了一声,“这事儿有些难办呀...” 做生意谁都要脸。 若真是将脸皮扯下来,只为了赚钱,也不是不可能。 说不准赚得更快些。 “留仙居本就是百年老店,名头打出来的,咱们食肆满打满算才开第二个年头,东西是好,却也怕截胡...”钟嬷嬷忧心忡忡,她一听就知道留仙居想干嘛——吃得起这个档次餐食的人,就那么多,菜品一样,菜式一样,吃得更方便更不用排队等位...别人为何不去留仙居? 单凭口味? “时鲜”做的,就是一个新。 新菜、新口味,还有一直吊着人的新胃口。 一旦这个平衡被打破,“时鲜”的生意必定受到冲击。 钟嬷嬷轻轻叹了一口气。 出了宫,还遇到这种人,也实在是...不要脸得明明白白的... 他只在乎赚银子,压根不在意名声,你又拿什么和他斗? 更何况,做饭的事情,能叫偷吗? 你用了葱,就不许别人用葱?你做了猪蹄儿,就不准别人做肘子? 这你知道他在抄袭,她也知道他在抄袭,谁都知道他在抄袭。 可谁也说不出个一二三来,吃闷亏还打不出一个喷嚏,简直比吃了一只苍蝇还难受! 钟嬷嬷看向含钏,小姑娘紧紧锁着眉,看上去有些焦头烂额,钟嬷嬷再转头看看东南角下长得葱郁茂盛的柿子树,张了张口——这件事,她们不好解决,可若交到徐慨手里...可谓是不费吹灰之力... 这话儿在钟嬷嬷嘴里转了一圈,到底没说出口。 罢了。 小儿女的事儿,旁人甭掺和。 含钏这姑娘,看似性情平和、温顺亲切,内里、骨子里却有些硬气在的。 否则,说出宫便出宫,说搬出白家便搬出白家,把身上的银子全都砸进这个当时压根不知成与不成的食肆... 含钏不去求助,自有她的道理。 钟嬷嬷拍了拍含钏的后背,轻声道,“早些睡吧,甭为了这猫儿狗儿的生气,不值当。” 含钏点了点头。 是不值当。 这种人,还不配她生气。 只是,这事儿得解决。 她还指着“时鲜”赚钱在香山上,买下良田千亩当个富贵地主婆呢! 第二日,含钏起了个大早,拎了一壶新打的烤酒,并一食盒子的小食,辣卤的猪耳朵、猪尾巴、鸭肠子和鸡爪子,又起锅炒了一份粗盐花生米,见小双儿与崔二都还睡着,拉提一身短打站在庭院里,顶着北风练晨功,一手拎一个二十斤重的大石锤,深蹲再起深蹲再起。 嗯... 豆芽菜都长成腱子肉了... 含钏招招手,让拉提陪着自己去铁狮子胡同——那陈掌柜说话做事混不吝,若藏在某处伏击她,拉提在身边也能放点心。 刚进铁狮子胡同,就听白老爷子“吨吨”炒菜的声音,含钏探头一看,好家伙,老爷子杵着拐杖颠大锅呢! 满院儿的泡椒、酸萝卜、花椒香味儿,香喷喷,叫人不自觉地口舌生津。 白爷爷把碗放含钏和跟前。 茂盛一碗粉,上面铺了一层刚现炒的码子,泡椒切小段儿、酸萝卜整整齐齐的四方小块儿,鸡肠、鸡肝、切得小小的鸡心和鸡胗,混合着泡姜、泡萝卜的香气散发魅力。 码子上择了两根绿油油、脆生生芫荽和葱叶,在寒冷的早晨,一碗热腾腾的现炒码粉,叫吃过早饭的含钏肚子“咕噜噜”地叫起来。 拉提看向含钏,有点手足无措。 白爷爷怒目圆瞪,“哼”了一声,两个二筒瞪得像庙里的关公。 含钏连声解释,“...他是北疆人,吃不了禽类的杂碎...” 白爷爷一巴掌拍在拉提后脑勺,言简意赅,“给老子吃!” 一边身残志坚地拿水烟,一边腾云驾雾一番吞吐,胖老头半靠在太师椅上,眯着眼,“做厨子的,不能有忌口。你自己个儿都不吃,还想要食客吃?糊弄鬼呢?” 第194章 挂炉烤鸭上 含钏递给拉提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紧跟着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再次一巴掌挥到拉提后脑勺,“师爷让你,你就吃!师爷做的饭,你是积了八辈子的德才能吃到,多少人排着队、捧着钱都吃不上这口儿!” 含钏转过头,笑得极其谄媚,“师傅,您说是吧?” 拉提有些想哭。 早上,掌柜的冲他招招手时,他就觉得不对! 合着,如今他只是掌柜的讨白爷爷高兴的工具人! 他算是看透了! 白爷爷被含钏捧得通体舒畅,水烟的白雾冲到眼前,白爷爷摆手让烟雾散开,咳了一声,“得了!你这丫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说你爷爷我好话的时候,没一回是好事儿!今儿个过来作甚?直说!” 老头儿再看了眼碗里的粉,水烟枪拍了拍含钏的头,语气嫌弃,“先吃先吃!再等会儿,粉全坨了!” 含钏手里捧着粉,想了想,埋头嗦粉。 这码子粉,是湖南一带的小食。 一碗好的汤粉,讲究四点,一汤、二粉、三码、四调料。 汤须是提前吊好的骨头高汤,汤底是一碗粉最基本的味,汤是什么味道,粉的味道就已大致定型。 粉则有圆有扁,有宽有细,有湿有粉,都是新收的大米磨制成的米粉,嗦进口便是一股子浓郁的米香。 码子是浇在粉面上的菜,一般分煨码和炒码,煨码则是制好后放在一旁等着粉的,炒码这是现吃现炒,求一个热气儿。 白爷爷用的圆粉,码子是泡椒鸡杂,粉在汤里玉体横陈,嗦在嘴里劲韧性足,不易断,裹带汤汁与码料,在这初冬的早晨,辣乎乎热腾腾,就已经是满分了。 含钏满足地喟叹一声,拍了拍拉提的脑袋,“...一日之计在于晨,你做早饭要如君王起朝,善于纳谏才是,要广开言路。今儿个煮两广的艇仔粥,明儿个做川贵的油茶撒子儿,年轻人不要老是一成不变的糕点、粥、豆浆、油条、炒肝、焦圈儿、包子、窝头、汤面、炒面、拌面...吃也吃烦了。” 白爷爷听得气笑了,“小丫头片子,有得吃还嫌东嫌西。”瞅了眼含钏的碗,吃了个底儿朝天,连汤都喝光了,背往后一靠,“说吧,有啥事儿?” 含钏赶忙恭恭敬敬地手脚规矩放着,埋着头,低声道,“师傅,您与留仙居,有交情吗?” 白爷爷想了想,颔首点头,“算半个同行吧,他家小瞿子三十年前是我后辈,怎么着?和留仙居有事儿?” 还真有交情? 含钏想了想,也是,北京城就这么大,做灶上手艺的顶尖也就这么几个,谁不认识谁呢! 含钏埋头说了,“留仙居瞿掌柜倒了,说是中了风,瘫床上起不来,话儿也说不出。如今留仙居掌舵的,是他家上门女婿...他那女婿,您认识吗?” 白爷爷皱眉,“他家姑娘,我倒是见过一次。成亲的时候,我随礼了,人没去。小瞿子就他家姑娘这么一个孩子,留仙居是祖上传下来的家业,宽街开了一家,后海胡同里也开了一家,专做官府菜,吃着挺好,不像那些个匠气重的。小瞿子膝下无子,招个上门女婿当儿子用,也无可厚非...怎么着?小辈儿不懂事,惹着咱们家钏儿了?” 那可不是! 这还差着辈儿呢! 含钏是白爷爷徒弟,那陈掌柜的岳丈是白爷爷后辈,意思是陈掌柜得叫她一声师叔! 手艺人,最讲究辈分! 如今这就是以下犯上,反了天了! 含钏支着耳朵听,眯了眯眼,“那您知道那陈掌柜是个啥人吗?” “那爷爷我就不知道了,光听同行的说,小瞿子的女婿人不错,性子平和也踏实。”白爷爷回想,“那小伙儿好像家里不太富裕,是近郊农家子,原也是举家供的读书人,只是考了两次乡试都没过,又听媒人说煦思门里留仙居在招上门女婿,这才搭上的姻缘。” 白爷爷又想起件事儿,补充上去,“噢!听旁人说,当初小瞿子给了女婿家二百两银子算是买断了,往后女婿就同自己家没甚关系了,一门心思跟着小瞿子学厨来着。” 白爷爷想起含钏一开始的话,蹙着眉头,“早让小瞿子别多喝别多喝!这下可好了!倒床上了!别说喝酒,便是喝水也得让人服侍了!” 白爷爷的话,故事量太大了。 含钏埋头想了想,又问了几句,再详细问了问白爷爷的状况,见老爷子精神头十足,后背也渐渐挺得起来了,便也放了心,放了食盒和烤酒转身欲离,又想起什么来,千叮咛万嘱咐白爷爷,“...您既看到前人的例子,您也要吃一堑长一智才是。水烟和酒,越喝越有?都少吃!水烟也少抽,酒也少喝!您要真瘫了,我铁定把您背到香山上,找个空地扔了!才不管你!” 白爷爷举起拐杖准备揍人。 含钏和拉缇身形一闪,瞬时没了踪影。 过了两天,留仙居愈演愈烈,不仅抄菜式,更抄装潢与店面布置。 听熟悉的食客说,留仙居将二楼雅间好好打理了一番,不仅做成了曲水流觞样式的连接,还学着“时鲜”的摆设,请了几幅前朝的字画和时令的花卉,摆放在犄角旮旯处的高脚杌凳、双耳花斛、白釉杯盏都同“时鲜”有异曲同工之妙。 恨得小双儿牙痒痒。 含钏听了默了默。 当真膈应。 就像掖庭里,一个地方当差的小丫鬟处处学你,学你穿衣服、学你说话、甚至还学你蹙眉咳嗽...你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也没法儿找管教姑姑告状,却总觉得心里头堵得慌! 留仙居这样搞,“时鲜”的生意日日减弱。 除却极其铁杆的食客,许多都去了留仙居。 门口排队的杌凳也没人坐了,炒制的瓜子仁、砂仁、豆蔻也没人吃了。 账目册子上的数字,日日都在降。 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 寻了个晌午,含钏让崔二去留仙居打包了一份挂炉烤鸭、一份万字扣肉,还有些其他的小菜,装在食盒里。 含钏一手撑起油纸伞躲雨,一手拎着食盒,往轿子胡同走。 第195章 挂炉烤鸭中 轿子胡同离得不远,拐过长街,铁狮子胡同的东南向就是轿子胡同。 偌大“瞿宅”两个字,挂在飞翘的青瓦屋檐下。 含钏埋头理了理裙摆,将伞收起来,细心地在檐角回廊下把伞上的水珠抖落干净,这才让小双儿去扣了宅邸的大门。 “叩叩叩——” 门歇了一条缝,一个鬓间白发的老苍头伸出个脑袋来瞧。 含钏脸上挂着得体适宜的笑,从宫里出来的姑娘一看就是规矩得体又礼貌可亲的,声音糯糯的,“劳您通传一声,儿是铁狮子胡同沉御厨白斗光的徒弟贺氏,同瞿老爷有几分交情,听闻瞿老爷近些时候身子不适,师傅老人家便派儿过来瞧瞧。” 阿弥陀佛。 师傅那斗大的脸皮,这时候不用,啥时候用? 徒弟的存在,不就是拿来坑师傅的吗? 老苍头听了白斗光的名号,把门拉开了些,绿豆大的眼睛上下打量一番,拿沉到土渣子里的京腔回了含钏,“...您稍等等,奴去回禀东家。” 没一会儿,就听见大门“嘎吱”打开的声音。 老苍头佝着腰在前头领,含钏与小双儿跟在后头。 宅子呢,是个三进三出的合院大宅,且有一条回字形的游廊,可不通外院,直接从内门进内院,含钏满眼都是郁郁葱葱的白干、雪松和五针松,回廊下摆的木槿、金丝桃和瓶兰也长势上佳,一看就...嗯...价值不菲。 可以说,拥有这样一出宅子,是含钏的梦想了。 嗯...更准确的说,应该是痴心妄想... 这宅子若放在东堂子胡同,没个一、二千两银子,边儿都挨不上。 还是得赚钱。 赚钱才是硬道理。 含钏一路过去,跟到内院,又换了个垂髫双环的丫头带她。 小双儿看得啧啧称奇,跟紧了含钏,耳语道,“...都是开食肆的,掌柜的,您看看人家这排场。” 含钏:... 行吧,她咬咬牙、努努力,争取早日带着这群小的飞上天。 到了正堂,小丫头领着含钏和小双儿绕过十二幅屏风,一个着绛色缎面高襦、手里捂着镂空铜壶暖手宝的女子,二十五六的模样,面容姣好,杏眼桃腮,眉目温婉,腹间高高隆起,身边的小案桌上还放着绣花的绷子和七色的彩线,瞧上去很温和的样子。 含钏眼神落到了女子隆起的腹部,张了张嘴,口中有些涩。 突然有些想打道回府了。 女子笑着起了身,先同含钏福了福礼,声音细细弱弱,“瞿叔说白爷爷的徒儿过来了,儿原以为是位利落老道的姐姐,不曾想却是位年纪轻、相貌美的小姑娘。论辈分,儿需唤您一声师叔。” 论辈分,是该长一辈不错... 含钏也深揖回礼,笑了笑,“咱们各论各的,您唤儿师叔,儿唤您姐姐,都成。” 女子拿帕子掩口,笑弯了眉眼,请含钏落了座,“...儿记得小时见过白爷爷一面,是个爽快开朗的性子,如今见您,确是白家门的徒弟不错。”又招呼丫头上了茶,笑问了问,“白爷爷近日可好?还住在铁狮子胡同吗?儿记得那位白家那位大郎君身子骨有些弱,如今好些了吗?” 未待含钏回答,女子笑敛了敛,“...咱们做小辈的,本应年年去探白爷爷,可近两年,我父亲身子骨也不太爽利,想着身上有药气,不好走街串门,如今倒是劳累您亲自登门了。” 是个挺温和且知礼的女子,说话举止也带了京人懂规矩的老礼儿。 含钏对瞿家娘子印象挺好的。 又想起那支眼斜嘴歪的老黄瓜。 呸! 含钏在心里啐了一声。 白瞎了。 含钏手动了动,小双儿知机地拿将红封与装着参片的红木匣子拿了出来。 含钏笑了笑,“前些时日,师傅从御膳房退下来了,在家呆着一门心思给四喜说媳妇儿,昨儿个儿去铁狮子胡同听老人家说了这么一嘴,便想着过来瞧一瞧——您是知道的,四喜如今也在御膳房当着差,白大哥身子骨弱,嫂子便自请去了庙里为白大哥祈福。儿算是师傅的关门弟子,如今营业着一家不大的食肆,替师傅过来看看,也是应当的。” 含钏顿了顿,再笑道,“留仙居是老字号了,又开在铁狮子胡同坊口,师傅常带着儿去学习光顾。前两日去吃,菜式较之前有些不对,师傅左打听右打听,这才知道瞿老爷的近况,连声叹连声念,只恨腿立刻不瘸了,赶紧插上翅膀过来看看。” 瞿娘子听含钏这样说,脸色微动,看含钏的眼神多了几分审视。 这番话什么意思? 意思可太多了。 一则这小姑娘能代表白师傅,二则是留仙居这些时日的菜不太对劲儿,三则...她也是开食肆的...若当御厨的白爷爷算是半个同行,这小姑娘就全然是整个同行了。 她今儿个来做什么? 不光是来探病的吧? 瞿娘子面色静了静,手放在了腹间,笑着叫丫头收了红封与红木匣子,“谢您的礼信。父亲年迈体弱,如今是儿的夫君在经营打理留仙居,换了掌柜的,自然食肆的菜式味道会有区别。 瞿娘子想了想,开了口,“若白爷爷也觉得口味菜式差别大了,待思白回家,儿会问一问。” 含钏喝了口茶,看了眼瞿娘子,仍是一派风光霁月的模样。 心下有些笃定。 瞿娘子必定不知道那老黄瓜都干了些啥。 含钏想了想,起身将随身的食盒打开,将里边的烤鸭片、酱料、葱丝、黄瓜条依次拿出来,看了眼候在厅堂内室的丫头婆子,再看了瞿娘子一眼,“下人们的身契,可都在您手上握着?” 瞿娘子不知含钏要做什么,略带迟疑地点了点头。 含钏颔首,那还好,不用屏退下人。 含钏拿过一只干净的瓷碗碟,用银筷子夹了一片烤鸭,点了一筷子酱料和几簇配料,亲手递到瞿娘子身侧,轻声道,“您也甭问陈掌柜的了,您自个儿尝尝,便知道差别大不大了。” 第196章 挂炉烤鸭下 走近了,含钏才看到瞿娘子的食指、虎口和大拇指有一层厚厚的茧。 只有常年握笔,或下苦功拿过菜刀的人,才会有这层茧子。 含钏垂了垂眼。 心里叹了一声。 说实在话,今儿个的举动,是有些贸贸然的。 若留仙居这样乱搞,是这两口子合谋为之,那她今儿个就像个丑角似的,变成了鼓上的跳蚤,一蹦跶一鼓点,除了样子不好看,还平白无故惹人笑;若是瞿娘子与那老黄瓜感情甚好,无论那老黄瓜怎么糟践留仙居,瞿娘子也一字不提,那她就枉做小人了。 归根究底,老黄瓜再怎么糟践留仙居,也是别人的家事。 冲击到了“时鲜”,她怎么应对,却又是她的本事。 要应对,其实对含钏而言,也简单。 这不是个死局。 “时鲜”全然可以不予理会,一个“拖”字诀了事,大不了推两道极难极富噱头的硬菜,留仙居学不出来,那“时鲜”只要稳住了,还是赢。 破局好破,放任老黄瓜糟蹋留仙居,含钏却于心不忍。 是真的于心不忍。 一家百年老店做起来要几代人付出心血,做毁做垮,却只需要一个人、一个胡作非为的念头——同行生嫉妒是不假,同行也可惺惺相惜,含钏不忍心看到老黄瓜一个人毁掉了留仙居百年基业。若是瞿娘子执迷不悟,或压根便是一对豺狼虎豹的两口子,那含钏虽做了小人,却也做得心安。 瞿娘子先单吃了一口鸭肉片,面色沉凝地挑了酱料沾在舌间上,闭唇抿了抿,放下银箸。 含钏眼见瞿娘子胸腔有了几分剧烈的起伏后,方缓缓平静。 含钏没笑,双手交叠放在膝上,轻声道,“瞿姐姐,您说,有差别吗?” 瞿娘子抬头的眼神,初带了几分惘然,不过一瞬便缓缓恢复温婉,喉咙发苦,语气如古井无波,“...鸭子不对,不是用的挂炉白油鸭,肉里没那层间花,略微发柴,用的是普通麻鸭,肉是黑红色的,吃起来肉老,细嚼下去有酸溜溜的味道。” 含钏点了点头。 瞿娘子看了眼碗碟里还剩下的鸭肉,深吸一口气,再道,“上色的糖水也不对,用的是块糖,麦芽糖熬得很老,期间有杂质,吃在嘴里不滑顺。甚至连烤鸭的炉子也换了,没有用柴炉,用的是炭炉,炭炉火力大小不好调节,鸭子流出的油太多,不好吃,柴炉烤制的鸭肉干净清亮,却表皮的油流得少,甚至带有木柴特有的熏香气。” 瞿娘子说了这么多,反倒叫含钏刮目相看了。 吃起鸭子不对,这在含钏的意料之内。 吃出糖水用料、炉子用材,含钏没想到。 含钏看瞿娘子的眼神多了几分欣赏,不愧是老牌食肆的传家人,便是不干这个行当,老手艺也没丢。 瞿娘子见含钏的眼神,不由得多了几分苦笑,手放在腹间,身形向后靠了靠,好似要找一个支撑,轻轻开了口,“食肆的其他菜...是否也有问题?” 含钏松了一口气。 “留仙居最近一直在推新菜...”含钏斟酌着字句,“您或许有所不知,儿经营的食肆叫‘时鲜’,近些时日还有些食客,也常常推新菜...” 看着眼前这个温婉柔软的女子,含钏有些不忍。 瞿娘子蹙了蹙眉,“‘时鲜’?我听说过这家食肆,小巧精致,我爹去吃过一次,很是夸赞过,说假以时日,必定在北京城有一席之地。您便是‘时鲜’的掌舵人?这样年轻的姑娘!?” 含钏轻轻颔首。 瞿娘子腰有些酸,再往后靠了靠,抿唇笑了笑,“您年少有为,儿很是敬仰。”又想起含钏没说话的话,赶忙请含钏继续说下去,“您且说,留仙居这些时日还有哪几处不妥?” 瞿娘子见含钏有些犹豫,叹气后又笑一笑,手抚在高高隆起的腹部,“您不用顾虑我,我腹中的孩儿姓瞿。” 既是这样说,含钏索性眼一闭,心一横,连珠炮似的,“‘时鲜’近日推新菜后,留仙居立刻推同样的菜式,可无论是出品,还是食材,都压低了成本,直接导致口味与用料比起之前留仙居的水平都落了下乘。如今,留仙居借由推新菜的势头,确是蒸蒸日上,可这种赚快钱、毁名誉的方法,儿是外人不好评论,如同您所说,您姓瞿,您肚子里的孩儿姓瞿,往后您的子子孙孙都是瞿家人,留仙居是瞿家的产业,你们却不能不知道如今的形势。” 含钏说完,屋子里的温度陡然凉了几分。 “哐当!” 瞿娘子云袖高拂去,将木案上的茶盏、绣花的绷子、装鸭肉配料的碗碟尽数扫落在地! 茶盅落在铺了厚毛毯的地面上,没碎没裂,沿着盅沿“哐哐”转了两圈。 含钏抬头看瞿娘子气得面红耳赤,心里有些后悔。 人还怀着孕呢! 她怎就啥话都说出口了呢! 含钏忙起身,却被瞿娘子一把薅住胳膊,“您且请坐,让下人们收拾。” 瞿娘子几个呼吸,已然平复下来,看地上一片狼藉,茶汤将厚毛毯氤氲出一片深褐色。 丢人。 这是闪现在瞿娘子脑子里最突出的两个字。 随之而来的愤怒、羞赧和歉意,都没有这个情绪来得强烈。 太丢人了! 食材上的偷工减料,尚且可算作是被人坑蒙拐骗了。 抄袭其他食肆的菜谱菜式?! 每间食肆的菜谱均是不外传的,越高档的食肆,菜式越独特越富有特色,叫人一听就知道是这家食肆出品的菜肴。 那些个鱼香肉丝、溜肉片、清炒蔬菜等等家常菜,每个食肆都会,撞了菜谱倒是无妨。 可别的食肆推一道新菜,自家就跟着推一道一模一样的... 百年间,留仙居从没做过此等下作之事! 太丢脸了! 若是她死了列祖列宗会先将百年之后的父亲骂回阳间吧! 瞿娘子一手紧紧握住木案的边角,一手撑在后腰上,眼神闪烁。 再见含钏似有愧疚的神情,强撑起身来,站着冲含钏拱手致谢,“...今儿个谢谢您了,您来告诉儿此事,儿不甚感激,必定彻查清查此事,给您给白师傅一个交代!” 第一百九十八章 鲜鲤鱼 含钏走时,雨落得小些,含钏和小双儿把伞收了起来,沿着轿子胡同根儿往外走。 没一会儿,小双儿撞了撞含钏的胳膊肘,“掌柜的,您看...” 含钏顺着小双儿眼神望过去。 一个拿大头巾包裹住脑袋的妇人从“瞿府”侧门蹿了出来,埋着头一路往宽街去。 含钏笑了笑。 也是。 眼见为实,耳听为虚。 瞿娘子看上去是个有主意的人,又怎会信得过只有一面之缘陌生人的片面之词?必定是要去求证一番的。 看瞿娘子做事有章程不盲从,含钏未因其不信自己而生气,反倒松了口气——是个有主见有脑子的就好,甭是被那老黄瓜蒙着头坑蒙拐骗的就好。 含钏带着小双儿慢慢往回走,在城墙根下,看有一妇人挑着一篓子水桶摆摊售卖,凑近一瞧,两个大桶里装了满满的水和十来条漂漂亮亮的大鲤鱼。 鲤鱼新鲜得在水里胡蹿,尾巴打水溅起了清亮的水花。 嗬! 这倒少见! 冬天天凉,北京城要下雪落冰,不太好找鲜鱼。 含钏催了贾老板几次,贾老板都是两尾两尾地送,哭丧着脸,说含钏把他往死路上逼。 “您看看我长得像鱼吗?!您看看!要不我脱了衣裳,下河给您捉去!” 看贾老板一身肥膘,含钏倒是想点头——反正一身膘,下河也沉不下去,废物利用,浮在水面上正好捉鱼。 如今见一篓子鲜鱼,含钏有些心动,笑着问,“天儿凉,不好捉鱼,在集市里也极少有活鱼卖,要不是死鱼,要不就是半死不活的鱼。您这处的倒是鲜活。” 妇人抬了抬头,脸上红红的,手指也红肿得老高,一看便是生了冻疮,有些地方又干又肿,皲裂得整只手千疮百孔的。 妇人一笑,“您识货!那些个怕冷的就拿网兜子打鱼,这天儿除却快死的鱼,谁会钻网兜子?咱是端了个小杌凳,双手双脚浸在水里,全靠手捉网捞,这样打起来的鱼才新鲜,身上也没伤!” 这么冷的天噢...还浸在冰水里捉鱼... 含钏问了价,用二百文将鱼包了圆,两个姑娘提不动,含钏留在原处,小双儿回东堂子胡同拉驴车。 含钏便有一搭没一搭与妇人说着话儿。 妇人手脚利落地打理鱼篓子,怀里揣着还没捂热乎的铜板吊子,“...瞧您小小年纪,却不曾想是位大主顾!除了鱼,咱村林子里还有野兔子、野鸡子,门口那条河里还有螺蛳、田鸡和泥鳅,您若想要,您便同妾说,妾给您打去!” 这还行。 术业有专攻,贾老板做的到底是六畜生意,拿这些小东西去侮辱人家,有点超纲。 含钏笑道,“那行,您往后若有这些好东西,直接挑到东堂子胡同二三三号找贺掌柜就行,给您算市面上的价,不占您便宜。” 妇人大喜过望,连连鞠躬致谢。 没一会儿,小双儿牵着小乖过来了。 妇人帮忙把水篓子麻利地抬上板车,约莫是手上裂开的冻疮沾了水有些疼,妇人轻轻“嘶”了一声。 含钏从怀里掏了一只贝壳油递给那妇人,“...嫂子,这玩意儿止痒消肿,您记得擦擦。” 没等那妇人反应过来,含钏坐上板车,小乖便“蹬蹬”往东堂子胡同驶去。 小双儿笑着往含钏身上靠了靠,“您心真善,我是您捞回来的,拉提也是。钟嬷嬷也是正难时,遇到了您。崔小哥也蒙了您的庇佑,否则就他那姑母的习性,往后也得不着好。” 再回过头看渐行渐远的“瞿府”,小双儿叹了叹,“...只希望瞿娘子遇着您了,也能逢凶化吉——至少早日摆脱掉那根刷了绿漆的黄瓜。” 含钏抿了抿唇。 希望吧。 这种家事,还得瞿娘子心里有数才行。 否则,旁人再急切再觉得可惜,都是白用功。 含钏在这头有些担心,瞿娘子那头却紧紧蹙眉抿唇,听包裹着头巾的婆子在堂下来报。 “...所幸婆子是内院洒扫的粗使,素日不往主子跟前凑,姑爷便是看见了奴,也不认识...”那婆子头佝得低低的,将食盒呈上,“奴听夫人您的,点了半只烤鸭,又点了几道咱留仙居传下来的名菜和几道菜单子新添的菜式...奴也认不得字,前头还能随口唤,后头只能拿着菜单子跟跑堂的比划了...” 瞿娘子贴身丫头把食盒呈了上来。 瞿娘子径直夹了一块鸭肉入口。 脸色很差。 那位贺掌柜,没有骗人。 再看食盒里的其他菜,瞿娘子面色闷得如同吃下一只苍蝇。 “店里客人多吗?”瞿娘子轻声问。 那婆子点了点头,“多倒是多,都在大厅坐着,一桌四五个菜,看上去生意挺好的。” 瞿娘子再问,“价格呢?这半只鸭子,收了多少钱?” “三百三十文...”婆子答,“这一盒子的菜,刚过五百文。” 五百文... 也是半钱银子了。 往常这半只鸭子,就要卖半钱银子... 瞿娘子瞬间就明白了陈思白想做什么。 降低收费,降低食材菜式质量,拓宽食客范畴,提高留仙居上客量... 简而言之,便是自降身价! 为了赚钱,自降身价,对于百年老店而言,只有死路一条! 目光太浅了...实在是太浅了... 瞿娘子手搭在腹间,仰起头深深喘了几口气,脑子里过得飞快。 父亲卧病多久,陈思白掌了多久舵。 这么久的时间,食肆店铺没有一个人同她回禀陈思白所作所为,更没有人告诉她食肆究竟发生了什么!这说明什么?说明陈思白把食肆握得牢牢的! 原先用的旧人老人,要么是被排挤到了边缘,要么就是被彻底弃用,班底换上了陈思白的人手! 陈思白在慢慢侵蚀留仙居... 在父亲重病,她身怀六甲的时候侵蚀留仙居! 瞿娘子拳头握得紧紧的,一睁眼,见满屋低眉顺目的丫鬟婆子。 内院的人,用不到食肆里去。 但... 内院的婆子...多半是与食肆里的管事连着亲的... 瞿娘子眉头舒展开来,扭头与身后的婆子笑着开口,“马婆子,我记得你当家的在食肆管着账册?” 瞿娘子笑得极为温婉,“你家孙女儿,我看着喜欢,可曾许配人家了没?” 第一百九十九章 鲤脍 含钏将鲤鱼搬回食肆。 一个水缸不够用,还将灶屋里的大水盆、内院泡咸菜的空缸子,还有小双儿的澡盆子拿了出来。 小双儿:? 十几、二十条大鲤鱼在水里游得欢畅。 钟嬷嬷笑道,“咱这些时日是要推全鱼宴?” 含钏笑着点点头。 有食肆不要脸,想要学她们。 好啊。 欢迎来学。 先斥巨资在这冬天买上这么一大篓子的活鱼去,再把香煎橙皮鱼排、藤椒滑鱼片、豆腐鱼丸、剁椒鱼头肉、奶汤鱼片粥、凉拌鱼皮都学去啊!都学去! 若是能一股脑学走,含钏管他叫大爷! 其实,旁的都好抄。 只一样。 除却含钏,别的主厨很难真正如数复刻——生鲤脍。 前头那位脸圆圆、身形也圆圆的,想要买三拼锅子的老食客背着手进来,难得没排队,心情挺好的,再见素日在柜台后拟单子的小娘子今儿个穿了身白常服、围了个长兜儿,将头发尽数抿在了脑后,站在餐桌旁斩鱼生,便笑起来,问跑堂的小姑娘,“...今儿个这是作甚?” 小双儿努力回想含钏教给她的话,机机灵灵开了口,“无声细下飞碎雪,有骨已剁觜春葱。今儿个得了几尾十分新鲜的鲤鱼,掌柜的说要做全鱼宴,大菜就是这道生鲤脍。大晃白、小晃白,舞梨花、柳叶缕、千丈线...您想看哪种刀法,想吃哪种鱼脍,便当场给您做。” 圆脸食客捋了捋下巴颏的长须,眼里满是笑意,恍然大悟,“吹箫舞彩凤,酌醴脍神鱼。今儿个,某是来对了。” 食客不多。 含钏将木案摆在了厅堂正中,斫脍时,案板上铺了一层薄薄的白纸,用以吸取切鱼肉时流下的汁水。含钏手上功夫极为麻利,扯下鱼皮,抽出鲤鱼后背的血筋,沿着中段大骨,刀刃紧紧贴住骨头,手腕翻飞,便将完整洁白的鱼肉尽数切下,斩去鱼骨与血合,高举寒光尽显的贴身匕首,匕首刀刃白光便如旭日东升时的白煦,此为大晃白,手腕轻轻抬起再急速落下,手起刀落、手起刀落!不一会儿新鲜的鱼肉便被切成了如柳叶般的丝缕,此为柳叶缕! 鱼肉切好,案板上的白纸无丝毫水汽。 这等刀工,引来食客的连声称好! 圆脸食客筷子夹起鱼生,在橙子皮与芥泥、酱油、香油、白萝卜泥、熟芝麻碾成的酱料中轻轻沾了沾,放入口中。 牙齿触碰到鱼生的瞬间,圆脸食客便不由自主地眯了眯眼。 口感弹牙,鱼肉被处理得不见分毫腥臭,粘上清爽可口的酱汁,放入口中,脆脆的鱼生、丝滑的口感、清新的味道就像一曲赞歌交织在一起。 鱼生须细品,可奈何刀工太好,入口轻嚼两下便尽数化成味道的源泉。 圆脸食客眯着眼看了看含钏。 这个小姑娘,前途无量。 不只在食物的处理上,更在处事为人上。 这个时候下大力气玩儿这么一出,这是在和留仙居硬刚呢! 留仙居是老字号招牌,当家的瞿老爷子路子广、人脉多,在北京城算是一号人物。这小小的食肆,不吃哑巴亏,态度鲜明地正面刚过去——你要抄菜式,行,你抄,你索性有本事就连同这刀工、这鱼料、这酱汁一起抄! 看起来这小姑娘性子软绵绵的,内里倒是憋着一股劲儿,有些乾坤! 圆脸食客笑着放了一锭银子在桌上,全当打赏了。 ...... 三两日后,“时甜”经营晌午,夫人奶奶们窸窸窣窣地说着话儿,含钏靠在柱子上补觉,迷迷糊糊地睁眼见一个大肚子妇人扶着腰走过来。 小双儿撞了撞含钏。 含钏猛地一激灵,这才看清楚原是瞿娘子大驾光临。 细看过去,也觉出什么变化。 气质照样温婉和善,说话柔柔的,和前两天挺像。 “...您这处是晌午做茶饮甜食生意?”瞿娘子笑着找了个离柜台很近的地方落了座儿,接过菜单子,看完后笑着点了点头,“看名字,每一样都好吃极了。您看着给上一盏茶饮、一碟小食吧。” 含钏见瞿娘子神色无恙,放了心,转头唤了一盅招牌的木薯圆子牛乳茶,再看天气凉意四起,便笑着同瞿娘子打商量,“来一盏姜撞奶吧?吃进肚,您暖和,肚子里的孩子也暖暖和和的。” 瞿娘子温婉笑着颔首,“您安排便是。” 没一会儿,牛乳茶和小食都上了。 姜撞奶拿白釉瓷盅装着,旁边配了一把小小的精致的雕花银勺。 女人嘛,天生爱靓。 瞿娘子先看雕花银勺,再尝味道,“唔”了一声,神色有些惊艳,“很不错!姜的辣味、奶的香味、黄砂糖的甜味...口感也好,抿一抿就化在嘴里,很好!” 含钏得了老牌世家传家人的称赞,笑得挺开心的,余光一扫,却见瞿娘子镶澜边衣袖露出的手腕上有一圈青紫,笑容敛了敛,神色认真地抬头注视瞿娘子。 瞿娘子没想遮,反而将手腕伸了出来,笑也敛了三分,“您看到了?” 含钏没动,等瞿娘子后话。 瞿娘子另一只手环住这只手腕,扯开嘴角笑道,“...思白拽着我往回廊走,先拽着我的手腕,见我不从,便伸手拽我的头发,想让我带他去找留仙居这些时日的账目本子。” 含钏手一下打在木桌上。 她想过千百种后果,没想过那厮竟敢动手! “他人呢!?”含钏眼神扫视瞿娘子的脸上和脖子上,没再见到显而易见的伤痕,稍稍放下心来,“他怎么你了?打你了吗?可曾报官!?” 怎么能报官! 就算报了官,丈夫打妻子,官爷也不一定愿意插手管束! 含钏嘴抿得紧紧的,心里很后悔,“...对不住...当时不该同你...” 瞿娘子笑得很恬淡地摆摆手打断含钏后话,气度平和温柔,嘴角微微勾起,绽出一个极温和的笑。 “无碍的,他拽了我头发和手腕,我叫人砍了他拽我的那支胳膊。” “他再也甭想提锅炒菜了,更别提拨算盘、拿毛笔了。” 第二百章 夹生饭 瞿娘子说得风轻云淡。 含钏愣在原处,被骇得嘴巴都合不拢。 “砍...砍了一条胳膊...” 瞿娘子笑了笑,把雕花银勺放下,轻描淡写道,“我夫君将食肆的管事、账房换了人,将原先的管事与账房先生贬到了天津卫,食肆里的人看他顺理成章地接下了留仙居的生意,便以为是我的意思,谁也不敢来回禀,既怕他秋后算账,也怕我们两口子沆瀣一气...” 瞿娘子尝了口牛乳茶,点了点头,笑着打了个岔,“您这处的茶饮和小食真不错。”再继续说道,语气温和却藏了几分漫不经心,“他把着食肆,我管着后院,食肆看上去固若金汤,实则一碰就碎——我瞿家百年家业,岂容他个黄口小儿糟践破坏;我管着的后院却如铁桶,我说要见血,今儿个就必定见血光。” 含钏瞪圆了眼睛,若是有铜镜,她必定发现她眼里藏着星星呢! 人不可貌相,当真是人不可貌相... 瞿娘子看上去三从四德,温驯顺从,实则却... 含钏不由自主地为瞿娘子理顺了背后的靠枕,没发现自己的动作略显谄媚。 瞿娘子柔柔浅笑,“我让人拿到了食肆的账本,一核算,账册不对。挂炉鸭分明用的是百文十只的麻鸭,在账册上照样写的是白油鸭,明明用的煤炉,却仍将清理柴炉的钱算了进去,降低的那份成本便吃到了我夫君自己的兜里,我粗略算了笔账...” 瞿娘子眼波流转看了看含钏,话就在嘴边。 食肆的账册,就像食谱一样,也是机密。 含钏赶忙摇摇头,“您放心!我自家的算盘都打不对,更不会算您家的账!” 钟嬷嬷绝倒。 这有什么好骄傲的! 瞿娘子也笑起来,贝齿轻轻露出,眉眼间显得很愉悦,“我粗略算了算,就这么一个月的时间,我夫君约莫昧下了二百五十两白银。” 留仙居还是不一样的。 昧银子都能昧二百五十两。 “时鲜”一个月能净赚二百五十两就不错了。 人与人不同,花有几样红。 这么想想,还是有点辛酸。 含钏抿了抿鬓边的发,“您既已发现,陈掌柜自然恼羞成怒又气急败坏,假模假式地拖着您去对册子正‘清白’...”含钏语气一沉,“昧钱是昧钱,却也不能动手,尤其是您还是怀着孩儿...既两个人已撕破脸皮,那往后您预备如何?” 小姑娘语气里有藏不住的担忧。 是啊。 往后预备怎么办呢? 瞿娘子笑着眨了眨眼,却想起昨儿个晚上,陈思白左手捂住右肩那个汹涌喷血的窟窿,满地都是血,曾经笑着在月色下为她净手擦面的男人跪在满地的血泊里,面白如纸,浑身如抖筛,额头上豆大的汗珠混着双眼的泪水,砸进血水里。 他求她,“...我错了,我知错了...我再也不敢了。都是我迷了心窍,想着老头子卧床不起,留仙居便是我们夫妇二人的...便以为我怎么做都成...阿敏我错了...您找个大夫吧,我在流血...我快死了!” 她挺着大肚子,站在庭院的台阶上,冷冷地看着曾经的君郎。 她闹不懂。 她柔顺温和,从未诋毁讽刺过陈思白上门女婿的身份,听父亲的教导,处处以夫为先,为什么陈思白要这么对她,对留仙居? 她更闹不懂。 为何当初温文尔雅又谦卑恭顺的夫郎,会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在食肆里排除异己,大肆敛财,丝毫不顾惜瞿家的声誉和留仙居的招牌。 如今是把控留仙居,之后呢? 等父亲百年,她将会在留仙居,乃至内宅丧失所有权力,陈思白又将会怎么对她,怎么对待留仙居? 她不敢想象。 可她却知道,男人,有家业重要吗?有父亲重要吗?有瞿家百年的声誉重要吗? 没有。 瞿娘子双手捧着牛乳茶,侧过头去,窗棂外又开始淅淅沥沥地下起小雨,就像她出嫁的那天——花轿从瞿府出门,在北京城绕了一圈,去京郊接上了等候多时的陈思白,又绕回了瞿府,天空也沉闷地一直砸小雨滴,相熟的婶娘说成亲时落小雨不好,既没将雨下透,又不是晴空万里,两口子容易成半生不熟的夹生饭。 “往后呀...”瞿娘子声音低低的,“夫君不还没死吗?我也不会和他和离,我将他送回京郊老家去,他愿意种地便种地,愿意使点小钱做生意就做生意,左右失了一只胳膊,再也翻不起浪了。” 含钏“噢”了一声,想了许久终于开口问,“为何不和离呢?到底看清了一个人,你与他之间最后一丝颜面也没有了,又何必拴在一起?” 瞿娘子手抚在腹部,抿唇笑了笑,“父亲只有我一个女儿,若我与他和离了,氏族耆老必定要提出给父亲过继嗣子,继承我留仙居。我若不和离,那我们这一房还有男丁,待我生下孩儿,若是有个有出息的,我便与陈思白和离,绝不叫他拖累孩儿。若是个没出息的,留仙居少不得还要我支应门面,和离与否的意义便不大了。” 也是。 那被砍了一刀的老黄瓜如今就是个工具,在那儿树着,能帮瞿娘子挡不少的风雨质疑。 含钏看瞿娘子的眼神多了几分敬佩。 这位小娘子真是叫人折服。 思路清晰,明白自己想要什么,更明白自己应当舍弃什么...男人过分了,便离开,过得下去便继续在一起过,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书友福利】看书即可得现金or点币,还有iPho12、Switch等你抽!关注vx公众号【书友大本营】可领! 她再修炼个八百八十八年,也达不到这层境界,含钏在心里这样想。 含钏咂了咂舌,不知道开口说什么了,伸手摸了摸盛牛乳茶的杯盏,扯开嘴角笑了笑,“还好还好,还热着,若是凉了,我便叫人给您热一热。” 瞿娘子腰靠在软枕上,看含钏的眼神很温柔,“今儿个来同您好好说一说,一是怕您担心,二是给您赔罪。往后留仙居由我直接负责打理,待我生产无暇看顾的那些时日,还请贺掌柜帮忙搭个眼,您说可好?” 含钏一下子笑起来,“自是好的,您甭叫我贺掌柜的,太生分了。您叫我钏儿吧,含钏便是我的闺名。” 瞿娘子也笑道,“敏华,我叫瞿敏华。” 第二百零一章 溏心鲍 瞿娘子来了,喝了一盏牛乳茶,吃了一盅姜撞奶,留下一个大木匣子装的溏心鲍当做赔礼,又走了。

含钏打开匣子看了看。

我滴个乖乖!

二十个四头溏心干鲍摆得整整齐齐的,块头很大,厚而结实,拿在手里沉甸甸的,凑近看表面出现一层白霜,这是上品鲍鱼的标志之一。

小双儿咽了口口水,指着中心颜色稍显的部分问含钏,“掌柜的,中间这里怎么看起来和别的地方不一样?”

含钏拿起一颗放在透光的地方,干鲍中间的深褐色就像黏腻柔和的蜜蜡。

“这是将选出的个头大的鲍鱼晒上三五天,拿十来种食材加水熬煮,三斤食材兑一斤鲍鱼,不再加任何佐料,鲍鱼的味道将会被慢慢包裹在身体里,其他食材的味道会将鲍鱼味彻底激发出来,鲍味更浓。”

含钏对着光看鲍鱼,心里喟叹一声,瞿娘子舍财了。

素日含钏也用干鲍入菜,可没用过炮制得这样好的干鲍——出了宫后就没见到过了。

在掖庭时,这东西倒是常见。

市井里便彻底没了踪影。

含钏纵是有心自己炮制,也买不到个头合适又新鲜的鲜鲍。

好东西难得,含钏唤来拉提、崔二一并听课,手指向鲍鱼中心部分,教导道,“经干制后的鲍鱼泡涨发了,煮后这一段,这中间的位置为黏黏软软,不会凝结为硬制,入口时质感柔软有韧度,像溏心蛋一样的口感,每一口咬下去都带有少许粘牙的感觉,噢,就像吃年糕一样。”

小双儿举起手来。

含钏颔首示意她发问。

小双儿疑惑开口,“那咱们为何不直接吃年糕和溏心蛋?”

拉提摸了摸下巴,陷入了沉思。

崔二也觉得有道理,双眼亮晶晶地看向含钏,等待解惑。

含钏有点想揍人。

但高低是自己挑的丫头...自己酿的苦果,得自己尝...

不过说实话,很早很早之前,含钏也思考过这个问题。

鱼翅吃起来与粉丝无异,燕窝喝起来和银耳相似,溏心鲍虽说口感如年糕与溏心蛋,但味道却千差万别、绝不可同日而语,而含钏吃过一位素斋师傅的素演,其中一道鲍汁香菇,无论是口感还是口味,都叫人难辨真假。

那人们为何追逐前者?

约莫是因为身份吧。

人总要通过各式各样的外物来彰显自身的不同,比如官员穿丝绸,平民不可,比如读书人高束发髻,而做劳力的却不用,再比如,圣人穿的明黄色,旁人若制若穿,便是违制僭越,当午门斩首...

若无外物加以区分,又何以得知谁贵谁贱?

想虽如此想,话却不能同三个小的说出口。

含钏偏了偏头,手里拿着勺子挨个儿敲额头,“去去去!这个问题,等哪日你们真正都吃到嘴里,才可做评判!崔二收拾厅堂,双儿去算‘时甜’的账本子,拉提进灶屋备菜!”

含钏顺手舀了一勺煮开后的凉水,放了只干鲍在里面——含钏打算存十只,拿十只出来招待,若是当真好,便求了瞿娘子要进货渠道,“时鲜”营业到如今,还缺真正镇得住场面、架得起排场的镇店之菜,正巧留仙居擅做京菜,不擅料理海味,在菜式的选择上也不算冲撞。

既要存心推新菜,那便要自己试菜,这只做出来就算是给食肆的伙计们见见世面。

含钏泡了那只干鲍两天,期间雷打不动地每隔四个时辰换一次水,浸泡后用尖刀去掉嘴与胃肠,清洗干净裙边的泥沙后放进没有油腥的干净碗碟中,放上姜片葱段和些许青红酒,起火上锅再蒸一个时辰,在锅里自然晾干,便算是泡发好了。

含钏泡了几天,小双儿就惦记了几天。

小双儿蹲在泡发干鲍的水缸前,背对门口,留下一个浑厚雄伟的背影。

显得执着又孤独。

崔二看着小双儿的背影,不无忧心,“...才给做的衣裳,必定又穿不了了。双儿不长个子,只长肉。我改了好几次她的衣裳了...等过了这个年,必定又得改尺寸。”

含钏也有些忧心。

含钏主要忧心在,害怕小双儿把口水滴进泡干鲍的清水里,到时候大家都吃不成。

小双儿盼了好几日,打死她也想不到,最后她连鲍汁儿也没捞到一滴。

含钏用最简单的方式烹饪泡发好的鲍鱼。

杀了一只老母鸡,取了一大块五花肉,砍了一段猪肋排,拿了根大骨头、猪蹄膀、鸡爪、又一并泡发了干贝柱并切了腌好的火腿放在一起。鸡劈叉有骨头面垫底,怕有肉面会粘锅底,然后放入炒过的所有食材,把泡发后有手掌大的鲍鱼铺在表面放多片生姜,加满开水、甜酱油,汤汁瞬间变白,香气四溢,从早上熬制到更深,汁水渐渐收缩,还未走近灶屋,便是一股浓烈到无法忽视的香味以霸道的姿态蹿进鼻腔。

送走最后一拨食客,含钏小心翼翼地一手一只筷子将鲍鱼捞了出来。

钟嬷嬷过时不食,且对溏心鲍兴致少少,核完账本便早早睡去。

三个小的,如同猫守腥,狗守骨头似的,眼巴巴地盯着含钏两根筷子中间那只巴掌大的鲍鱼。

小双儿艰难地吞咽下口水。

“这是在干什么?这么香。”

回廊间有声音传过来。

含钏手挺稳的,赶忙将鲍鱼放在干净的盘子里,转头去看。

一看,便不由自主地笑起来。

是徐慨!

好久好久没见到他了呢!

快有一个月了吧!

上次中秋,吃了顿螃蟹,徐慨连家也没回,骑上马又往天津卫当差去了!

这么些时日,除却小肃回来时不时地说上两句,带点吃食和口信回来,他是连个人影都没有!

含钏心里高兴,“你回来了!还去天津卫吗?!事情且都办妥了吗?去吏部交差了吗?去宫里同圣人、顺嫔娘娘请安了吗?”

却见徐慨还穿着官服,脚踩牛皮官靴,面上胡须拉茬的,既没净面也没换衣裳,便又笑起来,“你又是才回北京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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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双儿快哭了。

第二百零二章 鲍汁焖饭 含钏连珠炮似地发问,惹得徐慨默默勾了唇角,笑起来,“你一下提这么多问题,我先该回答哪一个呢?” 含钏也笑起来。 两人趁着夜色相对而立,一个风尘仆仆的翩翩浊公子,一个可爱多多的美貌俏厨娘,看上去就像一幅画儿似的。 小双儿不由自主地歪头笑起来。 崔二看了拉提和小双儿一眼。 好家伙,这两没眼力见的,一点要走的意思是没有。 崔二又看了看徐慨,徐慨没甚反应,反倒是徐慨身后的那个小太监,一直朝他使眼色。 崔二当下未曾反应过来。 隔了一会儿,方恍然大悟。 噢! 崔二撞了撞小双儿的胳膊肘,轻声道,“...咱们今儿个跳水萝卜还没收拾呢...咱要不出去打整收拾?” 小双儿没反应过来。 紧跟着小肃便笑着撩开灶间的帘帐往外出,“爷,奴同三位一道收拾打理,人多力量大,早收拾完早休息。” 说着便打了个千,眼神示意那三小的先走。 小双儿被崔二往外一拉,这才反应过来,回头看了眼直直坠下的帘帐,瘪了瘪嘴有点想哭。 拉提拍了拍小双儿的肩膀,比了个手势。 小双儿带着哭腔摇摇头,嘟了一张胖圆脸,“没事儿...我没事儿...只是....” 小双儿一股酸意涌上鼻腔,终是忍不住红了眼眶,“我的溏心蛋和年糕...没有啦!” ...... 灶屋里,含钏听回廊处窸窸窣窣的声音,再听小双儿压抑着撕心裂肺的“没有啦!”,忍俊不禁地笑出声。 徐慨怔了怔。 含钏笑着转头将熬制得黏稠的鲍汁捞了出来,另生火起锅,塞进木柴把火烧旺。 鲍汁袅袅生香,徐慨觉出了几分窝心暖心的烟火气。 随着含钏做饭的节奏,心绪渐渐平复下来,连日奔波的劳苦也慢慢消散。 徐慨说话的语调也跟着含钏行云流水的工作,渐慢了下来。 “三品大员来京述职已尽数完毕,二十三位自天津卫登岸的官员皆已至京,安顿在了官驿。之后便不再去天津卫了,刚刚下马,未曾去吏部交差,更未进宫拜见圣人与顺嫔娘娘,待明日进宫再去探望。先看看你,再回府洗澡整顿。” 徐慨话说得很慢,却说了很长一串。 这是含钏头一次听徐慨说这么长的话。 再仔细一听,原是一个接着一地挨着解答她之前提出的问题。 含钏抿唇眯眼笑起来。 如今才发现,这样一板一眼的徐慨挺可爱的。 鲍汁在热锅里滋滋作响,含钏见汁收得差不多了,勺子一舀,淋在煨好的溏心鲍上,想了想,自己用刀将溏心鲍仔仔细细地切成四小块,将盘子推移到徐慨身前。 徐慨也不客气,赶了一天一夜的路,还是晌午时在路边小摊上吃了一碗并不好吃的清汤面,面素得连颗油腥子都看不到,煮在汤水里的小菜蔫得快紫了。 如今一碟浓香四溢的溏心鲍放在眼前,简直可谓是食指大动。 “还有饭吗?傍晚没吃干粮,就喝了半个牛皮袋的水...” 徐慨说得可怜。 含钏一听,赶忙看灶台上的蒸饭屉,一打开还行,还有小半碗的量,且一直在灶台上温着,倒是能吃。 含钏想了下问徐慨,“是要吃米饭,还是爱吃面?米饭蘸上鲍汁酱,倒是一绝的。若是要吃面的话,拿鲍汁做拌面也可。” 徐慨摆摆手,“不拘,哪个方便来哪个。” 含钏:.... 这话,梦里倒是听过许多次。 “不拘的,什么方便吃什么”... 每次问徐慨想吃什么,就会得到这么一句回答。 行吧。 那往后索性不问了。 她爱吃什么,就喂徐慨吃什么。 含钏一边这样想,一边利落地把饭盛了出来,将溏心鲍依次整齐地码在香喷喷的白米饭上,深褐色的酱汁慢慢浸润进白花花的米粒中,再撒了一把翠绿鲜嫩的葱花。 徐慨吃进口,眯了眯眼。 鲍鱼肉极其有韧性,滋味很丰富,又香又鲜又糯又润,被鲍汁紧紧包裹住,咬在嘴里的每一口都像快要融化又坚韧软糯,口感很奇特,口味却叫人回味悠长。 徐慨笑道,“这样好的溏心鲍,素日在宫里也只有家宴、年末岁宴时吃得到。偏偏这两个时候,都不在乎吃了什么,御膳房精心炮制的餐食送上来时,早就凉了。有些多油的菜,被风一吹,都快结壳了。可惜了这样好的食材,吃进嘴黏黏糊糊的,像糊了一嘴的浆糊。” 梦里,徐慨吃饭时是不爱说话的.... 也不爱听人唠唠叨... 每每吃饭,她若家长里短说个没完,徐慨便端着碗蹙眉,横眉冷对忒在行了... 含钏:呵呵。 如今吃饭时唠唠叨叨的人,是谁?是谁!? 含钏笑起来,两个浅浅的梨涡像盛满了柔和的月光,“留仙居家的老板娘,瞿娘子,送的。送了二十个,我预备做来吃吃看,若是品质像看上去的那么好,便拜托她说一说渠道,‘时鲜’好去进货。海味这东西,得要门路,没摸着门路,拿着钱都买不着好货。” 笑得更深了,“你既说与宫里用的干鲍,品相差不多,那我也就放心了。明儿个就托瞿娘子去问问看。” 徐慨有些不以为然,“这有何难?我明儿个让内务府负责东南沿海采购的人上门来,不比找留仙居老板娘来得便宜?” 这倒也不必... 咱一个小小食肆买食材,就不用惊动内务府了吧? 更何况,您老人家,上不受宠,下不受拥,您能使唤得动内务府那群眼高于顶的大爷? 含钏对此存疑。 可这话儿不能说,说了伤自尊。 含钏便笑道,“你不懂。我喜欢瞿娘子,如今正好借这个由头与她好好说说话、聊聊天。” 徐慨轻轻蹙眉。 她啥时候交上了个食肆老板娘的朋友? 还用上了喜欢这个词儿... 他尚且还没听过含钏说“喜欢”... 徐慨清了清喉咙,“瞿娘子是谁?可曾婚嫁?往前怎没听你提起过?是京城人士还是嫁过来的姑娘?” 含钏有点愣。 这人怎么也学会了她的连珠炮十八问技能了? 第两百零三章 山楂麦冬蜂蜜水 含钏看徐慨的眼神,有点认真,注视着她,筷子都放了,应该是在等着含钏的答案。 好吧。 含钏挠了挠后脑勺,想了想开口,把瞿娘子和瞿家的情况简单说了说,“...留仙居倒是蛮有名的,擅做的是官府菜,一手挂炉烤鸭在北京城算得上头一份,是有点手艺的。算上辈分,现任瞿家家主是白爷爷,哦,就是我师傅的小辈,与我则是同辈。瞿老爷最近情形不太好,瞿娘子又怀着身孕...” 嗯...怎么说呢... 含钏越说越觉得有点像学生在师傅面前背书。 偷眼看了看冷面阎王,嗯,这师傅还有点厉害。 徐慨也“嗯”了一声,面沉如水,说话的语调也波澜不惊,“常言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时鲜’与留仙居同为食肆,难免利益有冲突,那老板娘平白无故送你海味,还需再思量。” 有句话叫啥来着? 人前教子,床前教妻。 小钏儿性子太软,除非被逼入绝境,她就算有满口獠牙,也绝不张口咬人的。 这要不得。 就像那次在掖庭,那抢人钱财的小内监都拽着她脖子了,她一回手扎人,竟还只扎了眼睛,这种情况,手里有把刀,就该往脖子、往胸膛、往头上扎。还有那次在太液池边,也没想过杀人,浑身哆哆嗦嗦地只让图谋不轨的那两个宫人自己割掉自己的舌头... 有时候,人只有死了,才不会说话,才彻底没了威胁。 这个道理,小钏儿应该明白。 徐慨张了张口,话都到嘴边了,到底没说出口。 算了。 这种带着血腥味的道理,含钏不知道比知道的好。 徐慨端起碗,刨了两口,想了想,总算是加了一句,“素日与人交际,多留个心眼就是,实在有异样,倒也没有大关系。” 反正还有他在。 徐慨在心里加了一句。 含钏被徐慨的谨慎弄笑了,“你想哪儿去了!我和瞿娘子也算是不打不相识——瞿老爷病了,前些时日是瞿家的赘婿把持留仙居,那人到‘时鲜’来放了好大一通狠话,喊明了要抄袭‘时鲜’的菜式,我本也不惧,后来去留仙居尝了尝,那菜品可算了吧...我心疼留仙居百年老字号被这人如此糟践,这才找上门去了。” 含钏见徐慨几口就要把一大碗饭干光了,怕他积食,赶忙冲了一杯山楂麦冬水,再加了一小勺甜甜的枫糖递给徐慨。 “瞿娘子是个明事理的也是个有魄力的,那赘婿跟她动手来着,你猜怎么着了!” 含钏眼里放着光,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前倾。 女人,大约都是这样的... 顺嫔娘娘想与他分享六宫诸事的时候,也是这幅表情... 徐慨喝了口山楂麦冬蜂蜜水,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太甜了吧。 这么晚了,为何要喝这么甜的东西? 这么甜,能解腻吗? 徐慨抬头看了眼神采奕奕又一脸期待的小姑娘,又不能不喝,埋头屏息又喝了一口,随口搭了话,“怎么了?” 含钏掌刀呼啸而过,语气里有藏不住的崇拜,“瞿娘子把那人打她的手,给砍了!” “噗——” 徐慨被蜂蜜水呛了一鼻,满面通红地直咳嗽。 含钏赶紧拿干净抹布给擦了嘴,拍了拍徐慨的后背,“啧”了一声,“多大个人,喝水还能被呛到?” 徐慨一边拍胸脯,一边摆摆手,抹了把嘴,隔了好久才平静下来,清了清喉咙,“瞿娘子把夫君的手给砍了?” 含钏点点头。 徐慨再问,“可报官了?” 含钏一愣,这倒没听瞿娘子说起,若是那老黄瓜真报官了,瞿娘子还能来给她送干鲍? “应当是没有吧?”含钏不太确定,“本是那赘婿理亏,他如何敢报官。” 徐慨有点想敲含钏的脑袋——他见过钏儿的师傅拿勺子敲她脑袋的,挺有用的,一敲就开窍了。 他算是发现了。 这小姑娘是一条线的思维,从东到西,从北到南,在这小姑娘脑子里不带拐弯的,也没掉头的存在,反正就是一条路走到黑,走到哪儿黑就在哪儿歇,说好听点是执着,说难听点就是一根筋。 一根筋挺好的。 一根筋想事情不容易纠结。 不像他,做事情瞻前顾后,太有章程,便容易把自己困住。 “他虽动手理亏,却未对瞿娘子造成实质伤害。而那瞿娘子却实打实地砍了人的胳膊,就算那人在打主意侵蚀留仙居,这报了官,也不一定谁输谁赢。” 徐慨温声道。 孩子不懂事...他来教吧... 看含钏正琢磨,便再道,“若是那人狠下心肠去报官,留仙居落到谁手里还真说不定。偏偏那人没去报官,这瞿娘子要么握着这人的把柄,要么捏住了这人的七寸,这才会叫他就范。” 徐慨再喝了一口山楂糖水,心里打定了主意,明儿个就让小肃去探听一番,若这瞿娘子是个身正的,就算手段厉害、心思深沉,只要对含钏没用手段,便是个好的。若这瞿娘子城府太深且亦正亦邪,放在含钏身侧,却不是个好选择... 若真打听出来,这人不对劲,早早地撵开,倒也方便。 徐慨脑子里过着,神色如常,只是手捏在杯盏上,大拇指指腹摩挲着杯壁。 含钏蹙了蹙眉,看徐慨的表情,便知道他想做什么了——梦里头,他当着她面儿要干啥的时候,就是这副表情。 含钏紧紧抿唇,低头先把徐慨吃光的碗碟收拾了,再给杯盏里添了水,和徐慨相对而坐。 一个吃饱喝足撑着下颌对月沉思,一个饥肠辘辘埋头抿唇天人交战。 隔了许久,含钏终是轻轻开了口,似是鼓足了极大的勇气,“徐慨。” 徐慨随口应了声“唉”。 含钏抿了抿唇,抬起头来,“你别去偷摸打探瞿娘子的底细,她是好是坏,可否真心相待。我心里有杆秤,我自己会在慢慢地长久地接触中,有答案的。我需要自己去评断和权衡,你不能帮我事事做决定呀,我...我也不可能永远永远都在别人的庇护下生存。” 第二百零四章 葡萄 含钏说完这段话,一点儿也不敢抬头看徐慨。 这话她想说很久了。 如今回过头想一想,在徐慨还活着的时候,她过得挺舒适的。原就是在徐慨身边的贴身女使,开了府后便被徐慨调任为打理书房内务的女使,也就算是说在整个王府,除了徐慨,她不用看任何的脸色,因为书房没有管事更没有嬷嬷,书房就是她独一无二的小天地。 张氏嫁进秦王府前,顺嫔便亲自传话让她做秦王的通房,张氏嫁进来后,她便顺理成章地给张氏奉了茶,成了秦王的侧妃。 她的院子在东南边,张氏的正院在西北边,张氏若想到她的小院来,须得千里迢迢,跋山涉水,不仅要穿过整座府邸,还要经过徐慨的书房,换句话说,若张氏来找她,徐慨一定会知道... 她能理解张氏最后的气急败坏。 原是她不懂,梦里梦冲地过了一辈子。 如今她开了窍,再想想,徐慨对她的保护和偏爱,内敛却体现在方方面面。 可是徐慨为什么要把安哥儿交给张氏抚养? 张氏又为何痛下杀手? 含钏不太懂。 真的不太懂。 想不明白。 可她如今还活着,在重活一次时,她希望自己是清醒的,对自己的人生负责任的。 含钏低垂着头,看锅里的鲍汁已经被放凉了,就如同徐慨所说的宫里家宴上放凉了的菜肴,看上去有点像一团黏黏糊糊的浆糊。 吃起来,一定很腻。 又腻,又黏嘴。 【书友福利】看书即可得现金or点币,还有iPho12、Switch等你抽!关注vx公众号【书友大本营】可领! 含钏这样猜测,一边猜测,一边收回了眼神。 徐慨侧耳听含钏结结巴巴地说完,双手抱胸,身形向后一仰,教养让他不可能四仰八叉地坐着。 站如松,坐如钟,这是规矩。 可如今太放松了——心爱的姑娘,甜腻的茶汤,浓香的饭菜,还有醉人的月色和静谧的夜,徐慨轻轻将后背靠向身后的椅背。 “我的能量,比你,比许多人要大很多。”徐慨沉吟半晌后,方轻声开口,“许多人穷极一生想做的时候,我只需要动了动嘴,抬了抬手就可以完成。你是我心悦的人,我不愿意你受到伤害——就像崔氏,若我早早插手,或许你师傅就不会遭此皮肉之苦。” 徐慨的声音很冷静。 含钏有些哭笑不得。 这阎王... 做任何事都这样。 一板一眼的,能举证绝不空谈,能讲道理绝不胡搅蛮缠... 含钏点点头,承认了徐慨的话,“是,若你一早插手,崔氏的事儿大约不会在这里发生。可之后呢?躲过了这一劫,下一个劫数呢?” 含钏还记得梦里淑妃是因为龚皇后赏下的两个嬷嬷,生产之后肚子花了方才失宠。而今朝,她帮淑妃躲开了那两个吃食嬷嬷的暗箭,淑妃却到底受了生产时的苦楚,听四喜说,因生产得太艰难,伤了身子骨,敬事房暂时撤下了淑妃的牌子,等淑妃慢慢养好后,才重新上册。 这个时间,便不知有多长了。 只是较之梦中,淑妃终究还有翻盘的机会,且多了几分来自圣人的怜惜。 这个劫数不受,总要有下一个劫数。 徐慨没办法站在她身边保护她一辈子的——从梦中醒来的她,深有体会。 含钏再道,“你可以教我呀!” 小姑娘迎着月光笑起来,“不是有句老话叫,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吗?你教会我捕鱼的法子,难道我还会缺鱼吃?你甭自己偷摸去查瞿娘子的底细,然后自己再偷摸地评估此人可交不可交,您得告诉我哪种表现的人可交,哪种不可交才行,而不是您觉着不可交不可靠,这人便从此在我眼前消失了——这也太霸道了吧!” 含钏声音糯糯的,带有几分不自知的娇憨,她不知道往前钟嬷嬷第一次听见她声音时,曾用炖烂的猪蹄来形容。 徐慨脑子里倒是没有出现炖烂的猪蹄,只有仲夏时节熟到深紫的葡萄。 那种软软的、饱满的,一咬上去甜腻的汁水便喷涌而出的葡萄。 徐慨轻轻抬了抬下颌,艰难地抖动了喉头。 小钏儿从来没在他跟前,用如此娇憨的语气说话。 徐慨有点想听含钏再说几句,可张了张嘴,到底没好意思。 由此一来,准备好的话,让人不容拒绝的理由,都被含钏一顿撒娇扼杀在了摇篮里。 徐慨声线带了些许紧张,“那你说,该怎么做?” 含钏笑道,“我慢慢体会,谁也不是一来就交心的。你说得有道理,瞿娘子必定是有后招,才会敢下死手断了那赘婿的手,若是没准备,她这个举动就是把自己将住。我于她而言,也只是个有过一面之缘的陌生人罢了...若是有缘分,往后她会告诉我。若是没缘分,以后也只是点头之交,咱还白得二十个上好的溏心鲍,不亏的。” 含钏笑得很甜,两个小小的梨涡像装了两盏酒,“你得相信我,我身边的人儿,白爷爷、张三郎、钟嬷嬷、双儿、拉提、小崔儿...哪个不是好人?先头在宫里,你知道的,宫里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如此人心叵测,我也有阿蝉和小秋儿陪在身边。我看人,没问题的。” 是看人没问题,还是傻人有傻福? 说来说去,总的意思就是,让自己别插手... 徐慨双手从胸前放下,沉思了半晌,隔了许久,才迟疑着点了点头。 行吧。 孩子要自己长,他就边教边看着吧。 可明明有一条更平坦更宽敞的路,为甚不走? 是不想接受他的保护和帮助吗? 之前她师傅陷在宫里,这死丫头就是先去找的张三郎。 甚至刚刚这厮的排名,仅次于这死丫头的亲师傅! 徐慨后槽牙磕得有点紧。 远在英国公府,正头悬梁锥刺股的张三郎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更漏滴滴哒哒的声音,在夜里显得非常明显。 徐慨看了眼时辰,站起身来,神色淡淡的,点了点头,“天色不早了,我先回去。明儿个要去吏部交差,要进宫,还有一大摊子事儿...” 徐慨心“咯噔”跳了一下,声音戛然而止,目光顺着往下落。 含钏的手牵住了他的衣角。 “谢谢你,徐慨。” 葡萄一样甜蜜蜜的声音,这样说。 第二百零五章 滚鸡蛋 徐慨的心快化了。 冷面阎王捧着一颗快要化掉的心,回了自己家。 含钏把想说的话说完了,睡得酣畅淋漓。 以至于,第二日看到小双儿乌青的小眼睑,吓了一大跳。 “这是咋了?”含钏煮了个鸡蛋给小双儿滚眼眶,“熬夜看话本子了?学了认字,不是让你熬夜躲在被窝里看话本的!小小年纪不学好,以后嫁人,我给你说人家,是告诉冰人,我们家小双儿一是特别能吃,二是特别能熬夜吗?” 小双儿睁着眼睛往上看,方便含钏滚眼圈,眨巴眨巴眼,“也不是不可以嘛。” 又想起昨天那盅失之交臂的溏心鲍,瘪瘪嘴,今儿个的灶屋还是她给收拾的呢!吃也没吃着,还要善后... 小双儿叹了口气。 算了。 人不仅是秦王爷,更有可能成为“时鲜”的老板娘...更长了一只狗鼻子,早不出现晚不出现,偏偏在万事俱备,只欠她小胖双吃进嘴时,出现了... “掌柜的,我觉得人要认命。”小双儿心如死灰,“人可争不过命,老天爷不让你吃,你就一定吃不到。” 含钏哈哈大笑起来。 想着等找个大节气,再发一次干鲍,总不能让几个小的白等一场。 当务之急是,找到瞿娘子,询问海味的渠道,等打通了这处渠道,甭说一个溏心鲍,便是一个月给几个小的搞一只,对“时鲜”而言又有何难? 含钏想了想,提了点补气养血的黄芪片、阿胶和几类参片过瞿府,经上次打交道,门房见是她,笑着躬身将她请进了回廊,又是搬杌凳又是奉茶汤,等到内院的人过来接,门房还特意作了个揖以示拜别。 瞿娘子看上去精神头挺好的,眉目温婉,肚子鼓得老高,正坐在炕床前看账本子。 见含钏来了,把账本子一放,也没合上,看小双儿手上还拎着东西,轻声怪道,“你怎么这么客气!来便来了,拎东西作甚?非得要你来我往的?” 含钏笑着,“上回来是给瞿老爷带的人参,这回是为了你,不一样。” 院子里安安静静的,不像是前几日见过血的样子,更不像是当家汉子被送回老家的模样。 嗯,也有可能正如瞿娘子所说,她将内院治理得铁桶似的,就算没了那老黄瓜,对她对瞿家,都没太大的影响。 含钏不拐弯抹角,笑着说明了来意,“...您眼光好,挑的海味都是上品。我先头瞧了瞧留仙居的菜谱子,好似没有太多海上的东西?” 瞿娘子笑着应是,“...家里头祖传官府菜,上了谱儿的海味能做好几盏,如那佛跳墙、生炊鮰鱼、生炒鲟鱼片...倒是能做,可也不是招牌。”瞿娘子眼波一转,笑道,“您是觉得那几头溏心鲍尚能入口,想添加入菜吗?” 和聪明人说话,真省事。 含钏笑着点头,“‘时鲜’不比您留仙居是百年老字号,又有挂炉的烤鸭做招牌。‘时鲜’推的菜里还没有特别镇场、可得源远传长的。我料理海味倒有几番心得,便想由此试一试。”郑重地加了一句,“您若觉得不方便,便只当没听过我说这番话便是,本就是不情之请,不能叫您为难。” 说起菜式,瞿娘子倒是来了兴致。 “您想用溏心鲍的话,这个成本您计算过吗?”瞿娘子没去“时鲜”吃过饭,不明白‘时鲜’的经营方式,单在心里算了算成本与卖价,劝含钏,“您若想珍藏几头好的海货,我觉得可。可您想想,咱虽是营业高端食肆,可大规模进这等价位的食材,咱们的成本、盈利与现存银两之间的平衡极易被打破,到时候食肆因一时的银两断裂而造成经营不善,事小;因不计成本进货而导致负债累累,则事大啊。” 这倒当真是肺腑之言了。 含钏想起前日同徐慨说的那些话,不由笑道,“您有所不知,‘时鲜’是按照一人一餐一标的规则定的价格,分为三档,每一档的上菜不同,每一个时节的上菜也不同,食客们不点菜,我根据当日食材将菜品按人头配好即可。若觉得那海味价格过高,导致成本与盈利不匹配,我完全可以将这种珍品设置在最高等,再添减其他菜式,以达到收支平衡。” 瞿娘子这还是头一次听说这种营业模式。 很新奇。 也觉得很有道理。 瞿娘子歪头想了想,一针见血地指出这种模式的不足,“那您这样,规模永远都做不大,永远都只能接待极少的桌数。” 毕竟依据人肉来配菜,不接受食客自主点菜。 单单这一点,就会挡掉许多不接受这种模式的食客。 且配菜比做菜更费心力,并且每日配菜的不同,直接决定了成本无法因大批量进食材下降。 含钏点点头。 【领红包】现金or点币红包已经发放到你的账户!微信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领取! 这个弊病她知道。 可她想这样做。 这样做,更能让她体悟食物的乐趣,永葆试菜的兴趣。 瞿娘子见含钏笑眯眯的,便明白她的意思了,也笑起来,“您是个很有意思的小姑娘呢。”说着便扶着腰起了身,打开案桌上的小木匣子,从里面掏了一个小小的拜帖,“...您拿着这张帖子,去城东沈记商铺问一问吧,我的溏心鲍、花胶、干参都是从沈老板处进的,他那处货是好货,价格却不便宜。” 含钏双手接过,有些惊喜。 瞿娘子竟如此爽利! 含钏想了想,轻声提醒瞿娘子,“...您仍需警惕陈掌柜的破釜沉舟告上官衙,到时他虽十足丢脸,您却面临牢狱之灾。” 瞿娘子眼里有笑意,淡淡点了点头,“谢您牵挂。” 含钏再同寒暄几句后,起身告辞。 眼见含钏快走出门了,瞿娘子垂头想了想,到底出声唤住了含钏。 “您放心吧。”瞿娘子声音很沉着,“他不敢去告我。他的母亲、他的弟弟、他的侄儿与上上下下一家人,全都仰仗瞿家生活。这么些年头,他们早就做不惯辛劳的农活了。纵是他想破釜沉舟、同归于尽,他家里的人也不会愿意。” 第二百零六章 什锦****花 既瞿娘子心里有数,含钏便舒了口气。 夜幕将落,徐慨在吏部交了差来“时鲜”吃晚饭,顺手递给含钏一个大大的油纸包,“昨儿个忘了把这东西给你,今儿小肃收拾行李,这才想起来...天津卫的特产,我见他们都买了,我也让小肃买了二两银子的。” 含钏有点兴奋。 这是...嗯...那天晚上之后...徐慨第一次送东西给她! 是啥! 天津卫的特产? 难道是泥人张彩塑? 两个泥娃娃,都长得像喜庆的圆脸福娃? 还是杨柳青的年画? 迷梦录里说了,“南桃北柳”,说的便是苏州桃花坞年画和杨柳青木年画,颜色鲜艳、人物栩栩如生,一看就快过年了? 含钏满含期待地把油纸包撕开。 徐慨怔愣了一下。 这姑娘...靠两只手...把这油纸包从中间撕开了? 真的就这么撕开了?! 徐慨低头喝了口茶,掩饰住惊慌的内心。 待含钏看清楚油纸包里装了啥时,也怔愣了半晌,木木呆呆地抬起头,再木木呆呆地垂了垂头,手上捻了一块,沾了一手的油。 “...这是...大麻花?”含钏脑子有点懵,眼见那麻花奇奇怪怪地被拧成两股绳,焦黄酥脆,上面还点缀了些许熟芝麻,再抬头看了看徐慨,“你给我买了一大捆天津大麻花?” 梦里,徐慨常送她啥? 噢。 玉器、黄金、玛瑙、翡翠,再不济也是地契与银票... 含钏有点想笑,手里捻着一根麻花,“您说这麻花多少钱来着?二两银子?” 徐慨又喝了一口茶,心里有点飘,想了想,小肃不至于连二两银子都吃,眼力见儿没这么浅,再者说了,前头小肃不也在“时鲜”买过十两银子一盒的绿豆糕吗?如此来看,二两银子这么两大捆麻花儿,许是有些贵,却是不算太贵? 如此想来,徐慨轻咳一声,点点头,再加了一句,“小肃和同行的官员一起去买的,都是这么收的银子。” 徐慨眯了眯眼,心里略有忐忑,想了想,又加了一句,“本来是预备给你买两个狗不理包子,后来想了想,我拿回来,包子一早就凉了硬了,再过两日许就坏了,便未曾去买。”顿了顿,神情严肃,“不过,我吃过两回,味道还行,口感柔软,咸香不腻,馅儿料里藏着骨头高汤或是鸡汤的味儿。之后问了官驿的伙计,说天津卫除却狗不理包子,便是这十八街麻花顶有名了...” 徐慨说得一本正经的,把买麻花的来龙去脉都说道得一清二楚。 含钏有些哭笑不得。 这傻子! 有些地方...是专门敲外地人,或是一看便在家五谷不分、四体不勤的大老爷竹杠的! 一群穿得人五人六的老大爷,又操着一口京腔,头发抿得油光锃亮,衣服上连点灰尘都没有,这不是在脑门上写着——“我有钱,宰我”五个大字儿吗! 含钏看看徐慨,再看看桌上孤独的麻花,再看看徐慨。 行吧。 麻花就麻花。 怎么着,也带了个“花”。 含钏顺势吃了口拿在手上的麻花。 哟呵! 好吃的! 酥酥脆脆,带了些许花生、果仁、芝麻、桂花的香气,好吃好吃! 含钏一边吃一边认认真真地看,这大麻花和平日里吃到的不太一样,里面藏了馅儿,比起麻花,更像是炸得酥脆可口的撒子儿,咬在嘴里“咯嘣咯嘣”脆,越嚼越香,甜度适口,不像其他的那些个麻花,重油重甜,初尝好吃,吃了一两根便觉得腻味得慌。 “放了两天,还能这么脆...”含钏咽下麻花,细细琢磨起来。 炸得透...无水分...放的时间会比想象中更久。 如果“时甜”要做类似的花糕与点心,也可以参照这样的思路,甚至可以卖出盒装的糕点,两三个月不会坏的那种... 含钏思路很发散。 徐慨轻轻咳了一声,指节弯曲敲了敲桌板,唤回了含钏的注意力,“今儿个去了哪儿呀?晌午时候,我叫吏部的小侍中来买牛乳茶,他说老板娘不在食肆。” 含钏笑了笑,“去轿子胡同了。”说起瞿娘子,笑眯眯地,“瞿娘子心里有数,那赘婿一家都贴着瞿家吃饭,便是那赘婿咽不下这口气,他那一大家子人还想不想吃白饭了?瞿家捏着那一大家子人,最要紧的那个就不敢乱动,这就叫投鼠忌器。” 徐慨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点点头。 还知道投鼠忌器呢! 有出息有出息。 人渐渐来多了,含钏便回了灶屋,徐慨慢条斯理地吃完了饭,坐在窗下看书,待“时鲜”打了烊,徐慨又同含钏说了几句话,见小姑娘忙里忙外的,便是同他说话时,眼睛也瞅着灶屋和回廊,小娘子满头是汗,围在身上的兜子上全是水渍,这么冷的天,脚上踩着一双单薄的棉布鞋,脸也红彤彤的,一看就是在灶屋被水汽和热汽熏了一整晚。 徐慨伸手从怀里掏出一张绢帕递给含钏,却想起那些个贵家小姐素日十指不沾阳春水,冬不沾凉水,夏不出汗,出门上车马,在家丝绸缎的日子... 徐慨不由得抿了抿唇。 一路踏着月色,靠在胡同墙根脚下回秦王府,徐慨背着手在前头走,刚走到府门,侧身吩咐小肃,“...去打听留仙居瞿家的底细,特别是那位瞿家娘子的底细,要全要快。” 若赘婿一家真仰仗瞿家过活,那应当支持赘婿状告瞿娘子才是。 只有这样,把瞿娘子的名声搞臭,再联合瞿家其他的氏族耆老,夺得留仙居的大权。 那个瞿娘子没说真话。 小肃埋头领命而去。 徐慨再扬声唤住他,“不要让贺掌柜知道,做得隐蔽些。” 小肃忍住笑。 呵。 是怕让贺掌柜知道了,她要闹吧! 贺掌柜一闹,苦的可是主子爷。 贺掌柜脾性好,可再好脾性的人,也难得受得了他家主子爷这狗脾气! 高兴了说话,不高兴就不理人,一板一眼的,话也不会说...还千里迢迢给小姑娘带麻花! 我的主子爷诶! 您可知道您那些个同僚买麻花回去是给谁吃的来着——是给自家儿女或孙儿吃的! 真是长了眼了,话本子都不带这么写的! 第二百零七章 大干参 肃哥儿行动力是惊人的,业务能力是非一般的。 徐慨刚净面沐浴出来,便见小肃低眉顺目地守在门廊处,北风呼啸,又伴随着秋冬时节常见的细雨,天气有些冷,徐慨披了件棉衫,看了小肃一眼。 小肃低声说,“爷,都打探清楚了。那位瞿娘子十日前,派人到京郊将那位陈郎君的父母、幼弟一家全部接到了京城。在城南观音庙附近租了一间小小的院子,一家七个人全挤在一处住。五日前,也就是瞿府半夜请大夫上门那天晚上,瞿娘子身边的嬷嬷又把陈家那七口人转到了北直隶进京郊外的庄子上...” 徐慨略微颔首。 懂了。 这是掐住了陈家一家子人,来胁迫陈郎君? 徐慨拢了拢外袄,默了默如此猜测。 怎么才能让陈郎君不报官? 没什么比拿他的家人胁迫他,更有用的了。 前提是陈郎君与家中亲眷,关系亲密。 徐慨抬了抬眼。 小肃赶忙说道,“陈郎君虽文不成武不就,又素来不下田做农活、进山打猎,但也还算是个远近闻名的孝子贤孙。当初瞿家选了他做上门女婿,也是听闻了他孝顺的名头。” 徐慨轻轻颔首。 若真是这般,那位瞿娘子不给含钏说实话,倒也情有可原——这等事,怎会说实话? 徐慨板着一张脸问,“陈家那家子人可还好?那位瞿娘子可曾谋害过陈家人的性命?” 小肃摇头,“不曾。只是把陈家七口人转移到了陈郎君不知道的庄子里,如今七个人都好好的,除却不能随意走动、和庄子上的人攀谈,其他的皆与平常无异。” 徐慨点点头。 还好。 是个有底线的。 有手段,也有底线,还有颗清醒的脑子,能及时止损夺回家业,在姑娘里也算女中豪杰了。 小肃头埋得低低的,眼睛盯着脚尖,再说道,“如今的陈郎君还在瞿宅养病,大夫郎中倒是日日去,大夫说了胳膊是回不去的了,命堪堪保住了。瞿家说是陈郎君做菜时,不小心自己切断了...大夫们都是经年的老人了,北京城里混着的都成了精,就算看出不对,谁又会说个一二三来?再等一段时间,陈郎君伤势大好了,估摸着瞿娘子会将陈郎君外加他那一家七口人送到远处的乡间里坝去——昨儿个,瞿府刚在老家辽东买了一座小荒山,应当是为此做准备。” 徐慨听着默不作声。 这个小娘子,当真是个有成算的。 发难前的准备,发难后的退路全都想好了。 若是个心眼坏的,含钏那性子,与之相交,恐怕会被吃得骨头都剩不下来。 “瞿娘子素日的做派呢?”徐慨沉声问,“可有虐仆、暴戾、不尊师长等传闻?” 小肃低头道,“一概没有。瞿家独生女,母亲早亡,父亲为其一直未曾续弦,随后顶住压力拒绝了族中承嗣的要求,为其广招赘婿,瞿家族老不喜,却也未曾强压过手段。另,瞿娘子有一堂兄前年高中进士,如今在山西做县丞,连年考评均为优异。” 还算过得去。 不过若为友,门楣略低。 这个想法一闪而过,徐慨赶紧打住——可不敢这么想,这么想若被含钏知道了,必定又是一番排揎。 ... 瞿家的底细查清了,徐慨也心安了,再去“时鲜”便绝口不提此事,与含钏天南地北四处皆聊,日日出现日日见。 冯夫人是最先发现异样的,每每见隔壁秦王府家的那位阎王吃完饭就坐在窗下看书看画,等打烊了才施施然收拾东西打道回府,再看老板娘含钏面如桃杏,杏眼桃花,很是红润。 冯夫人“啧啧”两声,却被身侧的余大人踹了一踹,低声轻斥,“休得多管闲事!” 不要命了! 冷面阎王的闲事都敢管,小话都敢说!? 朝中如今窜出一股流言,说年中时分在山上被火烧死的勇毅侯父子,均是秦王所杀。不为别的,只因言语间冲撞了这位活阎王。 说得有鼻子有眼。 叫人不得不信。 御史们纷纷纳谏,左都御史上书请求圣人彻查此事,除却英国公府三郎君未来岳家尚御史留中不发,几乎全体闻风而动。 这位秦王,本就冷面冷肠,在国子监读书时便见人无笑脸,此番传出这般言语,再看这皇四子冷若冰霜、岿然不动的那张脸,不信又信了三分。 余大人赶紧摁住自家夫人。 翻过年头,他便要前往甘肃边陲了,此时不宜多生事端。 冯夫人忍了忍,又想起她颇为看得上的魏书生,只觉这金童与玉女有缘无分,倒是可惜了... 冯夫人有些许察觉,靠的是敏锐的感官。 旁人没这敏锐的感官,更不敢往那处想——谁会信?一个在国子监,与诸多簪缨世家公子伴读的皇亲贵胄,一个市井里摸爬滚打的食肆厨娘,这谁信呀?这小掌柜貌美,秦王爷动心,倒是有可能。动心了,纳回去便是!大家都这么忙,谁会为了个小掌柜花时间日日在食肆守着呀? 不可能,绝不可能。 大家伙心底下的猜测,含钏自然是不知道的。 她趁着上午的空档,拿起瞿娘子给的地址,带上小双儿去了城南,找到了沈记。 找到了,也没用。 如瞿娘子所说,像上次那样品相的溏心鲍,一只大概在五两银子,且货量极少,约莫一个月进十来只的样子... 五两银子... “时鲜”最贵的档口也才三两银子一个人,就算是把一只溏心鲍分成两半,也快抵扣了收费的一半价格了。 做食肆的成本,务必控制在盈利的一半,甚至还要低,才算有钱赚。 特别是“时鲜”这种档次与规模的小食肆,若单人成本提高、盈利降低,那小店几乎没赚头了——因为无法走量。 含钏有些气馁。 沈记的老板笑着说,“...鲍参翅肚,东南那处产得多,也更会吃!经长途跋涉来到北京城,价格和品质都难免水土不服,你体谅!您体谅!” 含钏体谅,顺手买了一只看起来品相就极好的大干参回去珍藏,算是不虚此行。 刚到食肆,拉提便从灶屋窜出来,从兜里递给含钏了一封信,比划了个手势。 小双儿解释,“...今儿个早上官驿送来的信,说是给您的。” 第二百零八章 墨鱼干鸡汤上 【领现金红包】看书即可领现金!关注微信.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现金/点币等你拿! 含钏接过信,面上写着“东堂子胡同二三三号,贺掌柜收”。 含钏埋头拆开一看,便笑起来。 小双儿凑过去也瞧,最近字儿识得较好,磕磕巴巴地念出声,“贺掌柜,见字如面...” 中间的字儿太多了,密密麻麻的,写的又是比指甲盖还小的楷体,看起来着实脑仁疼,小双儿跳到了最后一行,念了出来,“福建延平,岳七娘书...” 噢噢噢! 是那位前几个月远嫁福建的岳家娘子呢! 小双儿咧嘴笑起来,“她还记得咱们呢!还给咱们写信!” 含钏也挺惊喜的。 她同岳七娘是不打不相识,中间没了那天杀的裴七郎,岳七娘性情耿直冲动,含钏温和退让,两个人处起来,倒是挺和睦的。奈何没和睦多久,岳七娘就被自家祖母远嫁到了福建,此生再见的可能实在不算大了。 如今竟收到岳七娘的来信! 含钏再把信从头到尾看了一遍,见大家伙都看着自个儿,便简单把信里的意思说了说,“...问候了咱们一屋子的人好,说了说嫁过去的蒋家人丁兴旺,家风端正,夫君仍在读书,却很有经营庶务的头脑,将家族中的产业经营得利润翻了几番,颇有些身家,嫁过去第一天就送了岳七娘一处带有温泉的庄子...” 呸! 这分明是来炫耀恩爱的嘛! 岳七娘真是... 含钏哭笑不得。 这个恩爱秀得... 真是跨越山和大海,也穿过人山人海,只为在她面前炫耀一把... 小双儿也被秀到了,“哇”了一声。 含钏接着往下说,“...岳七娘嫁过去过得挺好的,给咱们寄了许多福建的特产,许是随后便到,东西也放在官驿,叮嘱咱们一定记得取回来。” 岳七娘能过得好,便是最好的了。为躲勇毅侯府父子身亡的锋芒,岳七娘可谓是草草出嫁,连出嫁当天都未大张旗鼓地张扬喧嚣...也是委屈这姑娘了的,好在世事难料,如今岳七娘过得好,同夫家夫郎都处得好,含钏也挺高兴的。 嗯... 牵着小乖去官驿拖特产的时候,更高兴。 拉提牵着小乖在前头走,后头的板车装了满满一箱,几乎快要溢出来了。 含钏抹了把额头的汗。 我滴个乖乖。 岳七娘为啥要偷蒋家的钱来养她? 她粗略看了看,漳州的珍珠膏、珍贝漆画饰板,福州的福桔、茉莉花茶、脱胎漆器,延平的笋干、香菇、武夷岩茶、建瓯板鸭、建莲、北苑贡茶、闽北柑橘...吃穿用度、天南海北应有尽有。 合着蒋家爷们的生意是倒爷不成? 否则怎会囊括整个福建的特色呢... 回了食肆,含钏仔仔细细地清了清岳七娘寄过来的东西,挨个儿造册记了账,寻思着得对应着差不多的价钱给她置办一份儿回礼过去,正收拾着,便听见小双儿一声惊呼。 “掌柜的,掌柜的!您快过来看看!” 含钏丢了笔过去。 小双儿一手将麻布兜子高高举起,一手拿着个硕大两只墨鱼干,兴奋地挥手。 那两只大得猎奇的墨鱼干像两只风筝快要起飞了似的... “全是海产干货!有鱼干!有海参!有干贝!还有好多东西!” 小双儿说一样便拎出一个大大的麻布口袋,拎到最后一个,雀跃地抬头看含钏,“还有前些时日的干鲍!好大几只!比我的脸还大呢!比之前的那二十只干鲍还要大个头!” 含钏拎起裙摆,跨过众多漆器、福桔、布袋戏人偶,直奔麻布口袋,挨个儿看了一遍,不由连连发出一声更比一声高的喟叹,哇!!” 说实在话。 饶是掖庭御膳房出身的含钏,也没见过这么大的海产干货。 特别是那几片扁扁的墨鱼干。 甚至比放在灶屋舀水的铜盆,还宽大。 含钏合理怀疑,称霸福建沿海的墨鱼之王一家四口,都被蒋家捞了。 再看那七八只制好的干鲍,比瞿娘子送来的那二十只干鲍还大了一圈儿。 十来个麻布袋子... 含钏抠脑筋地挠了挠后脑勺。 这礼可不好回。 万一回得偏颇了些,能把“时鲜”抵押进去换钱... 等等! 含钏眯了眯眼。 前头沈记卖干鲍时,是怎么说的来着? 海味干货多从东南沿海跋山涉水而来,因路途遥远且物料珍贵,在北京城买,价格自然高居不下。 可如果... 如果她在福建本地采购呢!? 所有东西都是在原产地最便宜,因量大易得! 既避开了中间商,也控制住了成本! 而福建... 福建好东西多得叫人恨不得留在那处! 甚至,紧挨的两广更是鱼米之乡,物料辈出! 含钏搓了搓小手,下笔如有神地给岳七娘回了信,跟着便带上拉提和小双儿去铁狮子胡同打劫,劫走一支硕大的秘制的白爷爷火腿,一大罐保存得宜的炸排肉,没跟白爷爷解释,便直奔五芳斋打包了十来盒好看又好吃的六喜福饼,自个儿回食肆动手将去年腌制的熏鱼干、熏肘子并几截精心做下的川味辣肠给岳七娘捆把捆把,打包寄了出去。 接着... 便是漫长且难熬的等待。 含钏日日让小双儿去官驿看看有无信笺回复,从福建到北京城,要先走陆路再转水路,含钏除了在北京城,便是姑苏城,两辈子就没离开过这两地方,再研究也研究不出个所以然来,抠破脑袋也想不到福建怎么来北京城。 便特意去城郊老秀才处买了张画得极其粗糙的地图,再比对着迷梦录,勾勾画画。 天儿渐凉了。 又逢三年述职大考,官场纪律严明,外出吃喝排揎的人渐渐少了很多。 “时鲜”也不例外。 除却一些个常来的老食客,新面孔已然许久不见了。 曹同知踏入“时鲜”厅堂时,吃饭的人不多,三三两两地坐着。 曹同知熟门熟路地点了餐食,见柜台后的掌柜埋着头,严肃认真地勾画研究,探头一看,却见是一副模糊得不能再模糊,粗略得不能再粗略的地图,便笑道,“您在看什么呢?” 第二百零九章 墨鱼干鸡汤下 曹同知声音略低,像贴在地面草草拂尘的光晕。 含钏如梦初醒地抬头,一见是曹同知,不由自主地绽了笑,“...闲来无事,看看咱们大好河山,琢磨琢磨哪处的肉美、鱼鲜、米香。” 合着,人家在地图上看的都是省府地名,这姑娘在地图上看到的是,东北铁锅炖、广式烧腊、四川酸辣粉、云南过桥米线? 曹同知被含钏逗笑了,一笑,左边面颊若隐若现一个浅浅的梨涡。 有了这梨涡,便从翩翩浊世贵公子,变成了乖顺可爱少年郎了。 这皮囊。 含钏笑得更真诚了。 真好看,比徐慨,也毫不逊色。 甚至有几分超越的意思。 曹同知抿了笑,“某这一顿饭都吃完了了,您琢磨出个所以然了没?” 含钏手一指,笑着回之,“福建是个好地方,鱼鲜人美,又多蔬果。只是福建离京城太远了,一来一去不太方便。故而许多好东西咱们尝不到,咱们的好东西也过不去。” 曹同知想了想,伸手将含钏跟前的那副旧绢地图转了个儿,伸手先指了指福建,再指了指京城,轻声告诉含钏,“...出福建有三条路,一则经福州府前往延平府,延平府再往东北坐船经浦城进入浙江边界,这儿有个山口仙霞岭,由此进入浙江,这是进京之水路,二则从延平府往西北边走,经过崇安,在与江西的交界处有个山口分水关,由此进入江西,这条路是进京之陆路。此外还有邵武杉关以及汀州与江西瑞金之间的驿路、汀州通向广东潮州的驿路。” 曹同知一边说,一边拿手在地图上比划。 看得出来,他对河山地界十分熟悉。 含钏点了点头,总算是闹清楚了几条路。 曹同知再道,“水路用时最少,进了浙江,便可通江苏、山东、最后至京城,最多二十天,最少半月。走陆路的时间和驿路的时间最长,若一路无事,也需一个月。” 含钏的目光落在了从江浙走水路的那条道。 若是当真是十来天就到了,那可真是可行的。 半个月的时间,从福建采买、到装箱运货,再到陆路转水路...便可将福建香喷喷、新鲜无比的东西送上北京人的餐桌... 含钏好像看到了银子和招牌菜在向她招手。 #送888现金红包# 关注vx.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看热门神作,抽888现金红包! 手招得有点大,有点圆。 含钏乐呵呵地笑起来,“是了,您是漕运上头当差的,自是将这些道路烂熟于心的。” 曹同知眼下一扫,见含钏手边放了个算盘,胡乱拨了几个数,看不出什么章程,再看柜台上有个用毛边纸裁成小块儿缝制的小本儿,小本儿凌乱无序地写了许多词儿,“干鲍、海参、鱼胶、干贝、笋干...”都是些干货吃货。 嗯... 都是东南沿海出产的好东西。 曹同知了然笑道,“您是想从福建运东西回京?那某劝您走水路,走陆路易遭贼,更易被官府与乡绅克扣税赋。” 曹同知顿了顿,说起话来有轻有重,既有干货又无水分,说得头头是道,“从浙江上水路,到北京的路程约为三千多里路,虽要过十来个‘钞关’,可每个‘钞关’只索少少几钱,另有三十税一的赋税,若船上运有一万多银两的货物,便要交三百多两的税费。水路上各关的榷使也需打点,可不需让他满手沾肥油,只需雁过拔根细毛即可,不似陆路,走十两银子的货,恨不得扒你八两银子的孝敬。” 这些东西全然超出含钏的认知了。 含钏听得津津有味,连连点头,“那为何水路与陆路便利、干净这么多?” 曹同知朗然一笑,言语间透露出强大的自信,“因水路漕运是我们曹家管事,自不会容忍藏污纳垢之事发生。” 含钏失笑。 原是这样。 还能如此王婆卖瓜、自卖自夸? 不过自古以来,漕运便是一把利刃,上剥商贾世家的油脂,下剐平民老百姓的油水,盐、矿、钱庄、漕运...可谓是把持了朝中几个命脉,前三个都握在朝廷手中,最后一个漕运便是漕帮的天下,诶?当初胡文和说曹同知是怎么样的来历来着? ——家里坐拥江淮的漕运码头,又是内廷的绸缎皇商... 这家里不说是泼天的富贵,也算是大魏数一数二的富豪了。 更甭提,如今的曹家还将自家送到了京畿漕运使司当差,也摆明是要黑转白、商转仕呀! 雄心勃勃,雄心勃勃! 含钏咂咂两声,心里过了一遍曹同知口中走水路所需的银子——这可都是钱,都要算在成本里的! 曹同知见含钏默了默,似是在算数字,可等了半天也没等到含钏算完,便开了口出言打断,“...其实任何时候、任何事情,都是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您以为走水路就不可以钻空子、躲赋税了吗?” 曹同知笑了笑,埋了埋头,示意含钏凑近些,轻声说道,“任何规定都有蹊径,‘钞关’里有三种船不收费,一是官府的船,二是太监的船,三是功名在身读书人的船。故而一些商船最喜欢招呼同路的秀才举人上船,在船上包吃住,另付辛苦费。遇到‘钞关’便将他们推出去,过路费即可省下来,至于税费...” 曹同知指节向柜台一扣,正好扣在了北京城所在之地,“便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了。” 含钏听得啧啧称奇。 这可真是... 蛇有蛇路,鼠有鼠道。 各行有各行的规矩,各行也有各行的秘密... 含钏一边听着,一边点点头记下。 曹同知笑得极为爽朗,看含钏的眼神很温和,“...您若需要某帮忙疏通,直管同某开口便是。旁的不敢说,水路上那点事儿,某必定为您置得妥帖安逸,不叫您有半分烦心——左邻右舍,本就是缘分。” 含钏笑着点点头。 正巧小双儿端着托盘过来了。 一股海边的味道混杂着鸡油、鸡肉的香气,扑鼻而来。 含钏笑道,“您尝尝,今儿个这盅墨鱼干炖鸡汤,清甜可口,很补气明目的。”又补了一句,“这墨鱼干便是从福建寄过来的,市面上,儿当真没见过有这样好品相的东西卖!” 第二百一十章 糕糜饭 曹同知有一说一,是个说话算话的,说了帮忙疏通,第二日便派了位不过十三四年岁,却十分机灵的小厮过来,详细问了岳七娘夫家的情况,含钏也不太清楚,就将岳七娘寄过来的那封信拿出来,那小厮看了看,也不知记了些什么,没一会儿就给含钏打了个千儿,笑盈盈地,“...得嘞!咱记住了!遇上福建延平蒋家寄出来的信笺,必定走加急。” 含钏塞了两只风干后的柿饼给小厮,“劳烦您了!” 小厮赶忙接住,笑得极为知礼,“可担不起一声‘您’,贺掌柜唤奴作长风便可。” 含钏从善如流,“多谢长风小哥!” 如此一来,万事俱备,只欠...嗯...只欠岳七娘的回信了! 成不成,就看回信了。 若是延平的价格也超出了含钏的成本预算,或是岳七娘觉得麻烦,或是蒋家瞧不上这点儿小东西懒怠搭理,含钏推镇店新菜的想法又要后延了。 如今要做的就是等待。 在等待中,一阳节将至,北京城的天儿一下子凉了不少,虽说还未落雪,可连日来干燥又强劲的北风叫人舍不得离开温暖的室内,含钏蒸了糯米饭摊甑碗内,覆以糖饴,剥枣核、熟芋头、蒸栗子、松仁缀其上,重新蒸制熟食,这就是一阳节常吃的糕糜饭,也叫一阳糕。 含钏做了十来碗,给铁狮子胡同送了两碗、冯夫人和珍宝斋送了两碗,特意登门拜访了曹同知,将食盒送到了小厮长风手上。 徐慨的没送。 等着他自己来吃。 徐慨照例是晚上过来的,配上热气腾腾的酱油锅子,吃了一大碗糕糜饭,许是越到年终,吏部的事情便越发忙碌,几口刨下肚,又“咕噜咕噜”喝下暖身的红枣枸杞甜汤,便把吏部的册子掏了出来,独自安静地坐在东南角柿子树下办公,人渐渐走光,含钏也拿了本《饮膳正要》慢慢看下去。 临到打更敲了钟鼓,徐慨方收拾起册子与名帖,一抬头却见昏黄的油灯下,小姑娘趴在桌子上,睡得正酣。 徐慨顿了顿收拾的动作,不由自主地勾唇笑起来。 油灯下的小姑娘看起来有些疲惫,脖子上还挂着围兜布条,头发丝儿贴在额头上,眼下有些许乌青,嘴巴水灵灵的,略微嘟起,看上去天真且不设防。 徐慨的目光移到含钏的手上,微微蹙了蹙眉。 手指头怎么有些红肿? 左手食指与小拇指红彤彤的,像两根发出来的红萝卜,肉肿得有些高。 徐慨胸口像被重锤擂过一般。 这是什么? 为什么会肿? 是不是做菜的时候被辣椒辣到了? 还是不小心被油溅到了? 怎么这样不小心! 徐慨低低弯腰,伸手抚了抚含钏红肿的手指。 小姑娘迷迷糊糊地摆了摆,“...别闹...痒...” 说着便不由自主地挠了挠,许是挠疼了,又哼唧了两声。 徐慨紧紧抿唇,手垂在身侧,有些无所适从,一抬眼却见那只圆滚滚的圆脸丫头低眉顺目地站在角落,招了招手问,“你家掌柜的,手怎么了?” 突然被点名的小双儿小碎步跑过去,捎带了一眼这位冷面阎王话里所指究竟是个啥。 喔。 冻疮啊! 小双儿赶忙道,“...天气冷了,长的冻疮。”又想起来这些个公子哥锦衣玉食惯了的,哪里知道冻疮是个啥,怕是见都没见过!又便开了口解释道,“您不知道,这东西被冷着了就会长,只要长过,往后每一年冬天,天儿冷了就会长出来...也不是甚大事儿,就是痒得很,捏自个儿手指关节的时候,又疼得不得了。若是没照料好,红肿的地方还会皲裂腐烂。” 徐慨一张薄唇抿得紧紧的,看了眼趴在桌子上睡得咂嘴的含钏,再看了眼那双红红肿肿的手,长吸了一口气。 “你们掌柜的,最近很累?”徐慨声音放得很低。 小双儿想了想,点点头,“...有些忙...主要是忙着试菜...” 岳七娘寄了这么多好东西,又恰逢深冬,快要年关。 掌柜的带着他们做腊肉、熏香肠、烤腊排骨,又挨着试从福建寄来的干鲍、海参、咸鱼干这些个海味干货,他们吃了个油嘴油腔的,却也着实把掌柜的累到了。 【领现金红包】看书即可领现金!关注微信.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现金/点币等你拿! 做菜不累,想菜式累。 可这些话,给小双儿八百个胆子,也不敢对着这冷面阎王说... 小双儿佝了佝头,目光局促地盯着脚尖。 早知道,当时投魏先生一票了...要不胡文和大人也行,再不济白家的四喜小哥儿也挺好... 都比这秦王爷好... 至少不会战战兢兢的感觉。 说实在的,每次徐慨眼风扫到她,她都有种浑身上下的皮被剥了感觉... 这该死的皮囊呀... 真是害人。 光看着这位爷长相出挑了,直接忽视了这位爷冷冷清清的个性... 失策失策。 徐慨不说话,小双儿也不敢再开口。 气氛一下子沉闷了下来。 徐慨整个人身上都散发出一股子骇人又犀利的气息。 小双儿膝盖一弯,不自觉地跪了下去——徐慨一蹙眉,她便有种自己犯下了十恶不赦滔天大罪的错觉。 徐慨想发脾气。 可天色太晚了,这时候发脾气,会影响含钏的睡眠。 年轻的秦王爷再重重地吐出一口气,抬手示意小双儿提灯,自己跨过木桌子,弯腰打横将含钏腾空抱了起来,便往内院走。 小双儿将惊呼咽在喉咙里。 含钏懵懵地睁了眼,实在是太困了,眼皮子直往下耷拉,压根睁不开,只觉得有些颠簸,没一会儿便稳稳当当地躺床了,便揉了揉眼睛翻了个身,抱着熟悉的软枕沉沉睡去。 徐慨未在内院过多停留,转身快步往出走。 小双儿拎着灯,跟随其后,小短腿跑得“蹬蹬”这才追上徐慨的步子。 徐慨猛地停下,转头闷声看了眼挂在墙上的两个大字儿——“时鲜”,闷了许久方轻声开了口,“你家掌柜的...” 后话没说出口,便又陷入了沉默,隔了许久丢下一句,“...好好照顾你家掌柜的,照顾的好有赏,照顾得不好,便要吃板子。” 吓得小双儿又是一哆嗦,“噗通”一声,面对徐慨的背影,再次跪得容易。 第二百一十一章 金汤花胶鸡上 第二日,小肃抱着一大包拿松江布装着的包袱,到了“时鲜”。 含钏“哎哟”一声,赶紧让崔二去接。 “这是甚呢?” 小肃始终都是一张笑脸,可今儿个瞧上去有些哭笑。 “...主子爷没同奴说道,贺掌柜的,您自个儿看看吧。” 没钱看小说?送你现金or点币,限时1天领取!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免费领! 说着便将包袱毕恭毕敬地放在柜台上了。 我的个天爷噢! 昨儿个主子爷来“时鲜”时还高高兴兴的,虽有些累,可精神头十足,很有些亢奋。 从“时鲜”出来,便压着一股火气,一直回了秦王府这才发出来,把门“哐当”一声关上后便再不许人进出,内屋的蜡烛点了一夜,今儿个早晨进去见棋盘满满当当的黑白子,近身伺候的女使、内侍连粗气都不敢喘——主子爷生气一不砸东西,二不吵骂人,就喜欢把自己关起来,自己和自己对弈... 这摆明了是生气的。 小肃没跟着主子爷进“时鲜”,也不知道主子爷这是同贺掌柜置的什么气,可主子爷出门上朝前又叮嘱他去太医院开几罐活血消肿的药膏,又让他去内务府找几盒内宫娘娘们常用的护肤霜和润肤露,找了给贺掌柜的送去... 这...这瞧上去也不是吵架的架势呀! 要不就是自家主子爷把贺掌柜大大得罪了,这是送东西赔礼呢! 小肃在心里摇了摇头。 这个可能性,有,但很小。 自家主子爷那脑仁,就没有送东西讨姑娘欢心、求姑娘谅解的想法。 若真吵架了,照自家主子爷那脑子,怕是一定要争个输赢,吵出道理,吵出风格,不以理服人誓不罢休的。 不太可能送东西求和认输... 小肃虽笑,眼睛却往下耷拉,把包袱果子朝含钏跟前推过去,“您收下看看,便知道了!” 含钏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这又是闹的哪出? 小肃一走,小双儿便跳出来控诉徐慨,“...昨儿个许是看到您手上的冻疮,有些生气!又问了我,您这些时日在忙什么,还叮嘱我要照顾好您,若是照顾不好了,就要打我板子!” 含钏一边听着,一边打开了包裹。 里面装了四五盒活血化瘀的药膏,乌漆麻黑的,一打开便嗅到一股刺鼻的冲击味,还装了五六盒内宫娘娘们爱用的珍珠膏、玫瑰花露、白术澡豆、红玉膏... 含钏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自己的脸。 还行啊... 滑滑嫩嫩的。 又找了个铜镜,仔细瞅了瞅,也不干啊,既没起皮,又没起皱,白白弹弹的,需要抹这些个东西? 这把年纪,难道不是拿清水拂一把脸,肤容就看上去很好的吗? 含钏盯着铜镜左看看右看看,看到了自己发红发肿的手,忙将手藏了起来,再看那些个药膏,便有些羞愧。 原是...这个意思... 徐慨看到了她的手了? 含钏垂了垂眸。 她手不好看的,虎口和腕间都有厚厚一层茧子,因每到冬天就会长冻疮——怎么可能不长嘛...原先在掖庭,得靠自己硬扛过寒冷的冬日,天再冷,在膳房当差也得拿凉水洗菜、去井边打水、自己用冰水揉搓衣裳。当小女使时,连个手炉都没有,一到冬天,手就肿得老高,痒得钻心,指节又痛又涨,压根不能弯曲,夜里睡觉都能痒醒,阿蝉偷偷摸摸烧了姜片、花椒粒的水给她擦手活血... 如今出了宫,日子过好了,也有炭火柴火取暖了,可冻疮这东西,长了第一年,就有第二年、第三年...断不了根儿,一双手手指粗粗红红的,就算过了冬天,冻疮消退下去了,也没法变白变嫩... 徐慨是看见了吧? 是觉得她的手,很丑吗? 含钏低低垂了垂眸,老老实实地按小肃说的,一天擦三次那几盒乌漆嘛黑的药膏,御医倒也不是吃干饭的,没涂几次,虽还没彻底消下去,可痛痒却好了许多。 徐慨隔天晚上没过来,叫小肃过来传话,说是这几日就在吏部住下,要通宵审名册。 含钏煮了食盒,叫小肃带过去,又怕送去的时候凉了,特意在食盒最底层放了一只镂空的小暖炉。 谁曾料到,没一会儿小肃又回来了,一本正经地给含钏带了话,“...主子爷叫您甭沾水做饭了!甭给他做,也别给其他人做,您就当个甩手掌柜的,若是食肆厨子不够用,他明儿个去膳房给您物色几个来试试,您若看得上便留用,看不上就打发了去。反正...” 小肃加重了语气,一板一眼地学徐慨,“反正只一条,水凉,您不许再挨凉水了!” 这咋可能嘛! 含钏想争辩几句,小肃却跑得飞快。 拉提听了很有负担,一晚上做菜都不许崔二假手,霸着灶屋,生怕有人来抢他位子。 含钏有些不高兴,可也说不清自己到底哪里不高兴。 这个不高兴延续了两天,第三天时被官驿送过来的一封信打破。 是岳七娘的回信! 含钏撕开信笺纸,一目十行看下去,看到最后嘴角高高扬起,再将信递给钟嬷嬷,“...您看看!果然如此!福建延平本地产出未经炮制的干鲍,五头的才十两银子三十只!两头的十两银子十只!墨鱼干、干贝、花胶的价格都比福建运往京城的价格至少低一大半...就算算上途中的‘钞关’、税费和租赁货船、马车的银钱...也是大赚头!” 钟嬷嬷接过信,看了看,有些诧异。 看不出这岳七娘还有这本事——直接做了一张表簿,将福建特产的种类、零售价格、批发多买的价格全部表述得一目了然! 若她打理庶务的本事也是这个水平,蒋家便是请了位财神爷回家。 连带着岳七娘那擅长打理庶务的夫君,这是有两尊财神爷坐镇! 钟嬷嬷细看一遍,拿起算盘“啪啪啪”划拉得飞快,笑着同含钏道,“...咱们若拿京城的价格卖福建的货,至少一个月可增这个数的进账!” 钟嬷嬷比了个二。 小双儿一声惊呼,“二十两呢!” 拉提默默在旁翻了个白眼。 究竟能不能不要这么穷酸? 咱们食肆好歹也是月入百两上下的进账好吗! 钟嬷嬷一个巴掌拍到小双儿后脑勺,“傻子!二百两!” 第二百一十二章 炙子烤肉 原产地的价格,没有过往的赋税、中间运货的成本、被各路商户吃掉的利润...确实很诱人。 含钏算得没钟嬷嬷快,嗯...当然也没钟嬷嬷准确。 钟嬷嬷都说了保守估计一个月能多二百两银子。 那实际的进账,肯定是超过这个数目的... 这就很有赚头了。 含钏想了想,挑拣了一大袋大小适度而匀称的干贝、两寸来长的大小虾米,又特意拿了一张洒金澄心堂纸洋洋洒洒写了一大段话,取出红印泥郑重其事地摁上了手印,拿起来对着风晾干,小心翼翼地折成四折,待天黑落幕,含钏特意留了一桌不接待,便叫小双儿去隔壁请曹同知到食肆来一趟。 没一会儿,小双儿身后跟了抹颀长匀称的身影。 【领红包】现金or点币红包已经发放到你的账户!微信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领取! 曹同知绕过影壁,笑着同含钏拱手作揖,“贺掌柜您大福。” 含钏赶忙福身回礼,笑道,“承您吉言!只不知这福从何来?” 曹同知一笑,露出整整齐齐八颗白牙,如春风拂面,柳枝扫叶,“您是个凡事不烦人的性子,您让丫头请上门来,自是有好事。”笑得更深了,“是上回福建运货的事儿,有了眉目?” 要不怎么说,长袖善舞的人聪明呢! 不聪明,也没法儿做到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不是! 含钏笑起来,“您高见!正是此事!” 侧身让了座儿,招呼崔二上了菜,没一会儿就端了个熟铁制成的盘子,直径约莫两尺,盘底有四、五分宽,一分厚的铁条排列而成,铁条之间又有一分多宽的空隙。崔二另端了一具圆桌形木架上来,正中镶另一铁制火盆,盆内塞满黄土,土上放了六寸高与盆一般带下的铁圈一个。 有食客好奇张望。 曹同知一见这架势,诧异问,“这是...” 含钏笑着将铁盘放在铁圈上,亲夹了几簇黄柏木、松枝、松塔在火盆的黄土上,生了火,待烤肉炙子发热后,用葱叶扎成把,先把烤肉炙子擦干净,再用一盘白白净净的东西擦一擦,油随即擦化了,发出滋滋的响声。 “这东西叫炙子烤肉,用生的牛羊肉来烤。前两日东郊集市卖肉的贾老板送了一大扇牛肉,两整只羊来,牛您放心吃,是从北疆运过来的羯牛,一准能吃,不犯条子。羊也是好羊,四十来点的重量,不肥不瘦,一只是西口黑头、一只是黄头团尾绵羊,拿冰压了两天,肉里的纹路看上去漂漂亮亮的,一准好吃。” 含钏一边说,一边将装有片得薄薄的肉盘子拿了立起来。 肉紧紧贴在盘底,红的肌理和白的脂肪夹杂相间,看上去确实很漂亮。 曹同知不禁食指大动。 含钏取了料碗,放上姜汁水、酱油、绍酒、虾油和柿子、鸡子油,一筷子夹起一盘羊肉放在料碗里拌匀,泡了泡。随即将切好的葱丝放在烤肉炙子上,把肉片捞出放在葱丝上,边烤边翻动,肉的油脂被火气熏染后化成亮晶晶的油水,滴落在翠绿的葱丝上。 饱含多种香气的肉味,辛辣爽口的葱香,透成一道白雾氤氲到食肆的屋顶。 四处飘香。 实在是...太香了。 食客们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那个坐在角落胖乎乎的脸圆圆的食客伸手招呼崔二,“...照着那桌,给我也上一份一样的烤肉。” 崔二应了声,“得嘞!” 含钏这处,葱丝烤软了,软趴趴的贴在铁盘上,浸润在油里,肉也有了八成熟,含钏拿着铁夹子将肉和葱丝摊开,伸手拿了小料碗,里面装了芫荽碎。 “您乐意吃这个吗?” 曹同知笑着颔首,“对于食物,本人皆来之不拒。” 是个好食客。 含钏抿唇笑了笑。 她是做厨子的,本能就不太喜欢对食材有过多挑剔的食客,人世间每一样食材都有其存在的意义,比如许多人吃不了的鱼腥草,放在川贵特有的干辣椒碟里便是绝配,再不如葱花与姜丝,若无这两位大将,许多菜便少了百种滋味。 噢,还不喜欢另一种截然相反的食客——对什么都不挑剔,无喜好、无偏好、无拒绝... 简称“三无”食客。 比如,徐慨。 为这种食客做饭,嗯,怎么说呢,没有太大的成就感... 含钏一边天马行空地想着,一边将芫荽碎、葱丝和肉加以翻动,在羊肉呈好看的粉白色时,撒了一簇熟芝麻,夹到空盘里。 “您尝尝看。”含钏笑眯眯,“是久久传下来的谱子,南方许是极少吃烤肉,噢,当然也应当极少有这样冷的天儿。” 曹同知笑着颔首,“是。江淮虽也下雪,可不似北边,疾风劲草,风刮在脸上就像刀在割肉似的。南方的冬天,阴雨缠绵,湿漉漉的,与北方截然不同了。” 梦里,含钏的后半辈子便是在苏州过的。 含钏很喜欢江淮,她户籍上虽是山东,却很喜欢江南的天气。 不温不火,不愠不羞。 人们说话柔和安静,吴侬软语与北方是南辕北辙的两个腔调。 可含钏听过几遍,虽还不会说,却能大概听得懂意思。 含钏将盘子旋了一转,稳稳放在曹同知身前,乐呵呵开口,“北方天气干燥,特别是还没落雪前的日子,又冷又干,这个时候围着柴火,热热腾腾地吃一盘炙子烤肉是顶舒服的。” 曹同知夹了一大筷子,吹了两口热气便放进了嘴里,一边吃一边微微颔首,吃相很斯文,却不是那种故作姿态的斯文,是一种深入骨髓的稳重内敛。 一个漕运码头出身的郎君,家教礼仪比京里的世家哥儿还舒服... 定是家里认认真真教导过的。 再一想,曹家举全族之力,单让这一位年纪轻轻的儿郎进京入仕,便可知,曹同知定是曹家这一辈最顶尖的人物。 含钏又烤了两盘,崔二上了芝麻酱烧饼和糖蒜。 “...烤熟的肉,您夹在烧饼里吃也好吃。”含钏嗅着这润物无声的喷香的气息,笑道,“您先吃着,吃饭比天大,待您吃完,儿再同您好好说。” 第二百一十三章 蝴蝶兰花茶 含钏又炖了金汤花胶鸡呈上去,算是解腻。 曹同知这样一吃,其余四桌食客都要了这炙子烤肉。 一时间,食肆厅堂内烟雾袅绕,四处都是藏有丰富油脂香气的白雾。 含钏抬头看了看。 嗯。 炙子烤肉好吃,可这烟雾不解决,便没法儿推出——旁人一进来还以为到了仙气袅绕的蓬莱仙境,怎么得了? 仙境就仙境吧,偏偏这仙境闻起来是烤肉味的。 有点玷污神仙。 烤肉出烟这问题,得解决。 含钏埋头想了想,想了半天没想出名堂来,索性将这想法抛开了,认认真真地思考福建运货的可行性,舔了笔勾勾画画半晌,脚站麻了,再一抬头却见厅堂里零零散散坐了一两桌食客,转头看更漏,接近打烊的时辰了。 曹同知见含钏抬起头来,轻轻掩了掩嘴角,走过来,轻轻敲了敲柜台的木桌板子。 含钏如梦初醒,就近收拾了张桌子,请曹同知坐下,转身将刚才写写画画那张纸并岳七娘寄回来的那封信递到了曹同知手中,有些不好意思,“...前些日子,您说若是儿有心做福建采购的生意,漕运上,直管请您帮忙疏通...” 含钏低头,挠了挠后脑勺,“也不知您是客气还是真心,便贸贸然将您请过来...您若不方便、有难处,同儿直言便是,儿皆能理解。” 曹同知笑起来,“某从不夸海口,一字一钉,说了便做,这点贺掌柜尽可放心。” 见含钏一张脸都憋红了,便笑起来,“您无需客气,只是帮忙疏通关系,对某而言,不过举手之劳罢了。” 含钏抿唇笑了笑,做了个请看的手势,有些紧张,轻声道,“...这是儿的一点想法,不一定对,您尽可看看。这是那位远嫁福建的小姐妹摸的底,上面的卖价,儿个人以为,若咱固定长期进货,一定还可以往下谈...” 曹同知埋头看了看。 有些惊讶。 那张纸上,详细写清楚了“时鲜”的盈利模式、开支与预设的收益,将主题、时间、不同场景不同问题下的解决办法都写得清清楚楚,叫人一看便一目了然——可以很清晰地想象出,“时鲜”这间食肆今后的走向。 很难得的思路。 许多做成气候的商户,尚且是赚一天过一天,赚一年过一年,又怎会想清楚五年之后、十年之后,这家店、这件食肆的方向? 含钏有些紧张,“字儿写得不太好,您将就着看吧。” 曹同知再抬头看含钏的目光里,多了几分审视和欣赏,“写得很好,很清楚。” 曹同知顺势坐下,小胖双极有眼力见地为其斟了盏蝴蝶兰花茶,茶汤靛紫色,看上去漂亮极了,喝进口却没什么味道,全然就是白水的口感。 世间如这蝴蝶兰花的多,金玉其外败絮其中,长了一副漂亮体面的皮囊,却连句整话都说不出。 如这位贺掌柜的少,皮囊也漂亮,脑子也漂亮。 “您这份文书,若被别的食肆拿到,可谓价值百金。”曹同知放下茶盅,多了几分认真,“您,是有什么其他的打算吗?” 计划文书得到曹同知的肯定,含钏多少有些如释重负。 含钏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了出来,“您说您可以为儿运货疏通道路,那儿若是将食材的运输全都交付到您手上,交付到曹家手上,您答应吗?”含钏低头从柜台后掏出早上摁了红手印的那张澄心堂纸,递到曹同知手中,“您细瞧瞧这份文书,若您愿意,咱们再详谈。” 行文很流畅,是一份很严谨的合约文书。 文书约定,“时鲜”食肆的一应食材经由曹家漕运码头负责,囊括但不仅仅限于福建、贵州、云南、两广、江淮等地,曹家漕运费用折算成每年年终“时鲜”食肆的分红,分红数目为总盈利的二十分之一,若“时鲜”食肆开设分店、支店,食材亦一并交由曹家负责,分红为所有店面盈利的二十分之一。 除却偶尔用词稍显稚嫩,这份文书已比许多商户都全面标准了。 且,盈利的二十分之一,这个手笔,挺大的。 曹同知一目十行看完,脑子转得飞快想事儿。 含钏见曹同知许久没回应,心下有些忐忑。 这份文书,这个决定,她想了很久。 经留仙居一事,她惊觉不可只满足于“时鲜”小小一隅,小小的食肆抗击风浪的能力太弱了,被疾风劲浪一拍,连气儿都来不及喘,便会死在沙滩上。 要扩容。 既要扩容,贾老板,乃至东郊集市,便满足不了食肆的需要了。 原产地在福建的食材,在本地很便宜。 那其他地方的食材呢? 川贵的山货、东北的野珍、两广的海鱼... 都可以运送啊! 现在“时鲜”吃不下,不代表以后的“时鲜”一店、二店、三店吃不下啊! 既是一项大业务,那就不能按照走关系来走,需得有合约约束和利益共同,方能长长久久。 还不如找上曹同知,把他也拴在同一条绳上,一条船上人多了,东西重了,自然不容易翻船。 曹同知看完,再看含钏的目光多了几分迷惑,“...这世道,小姑娘其实不必如此拼命。” 更不必费劲心力地拓家业、置产业、搞事业... 嫁了人,什么都有了。 含钏想了一会儿,轻轻摇了摇头。 不能这么想。 徐慨喜欢她时,她欣然接纳,欢欢喜喜地顺从内心。 可如果有一天,徐慨不喜欢她了呢? 徐慨真的会娶她吗? 含钏对此,始终存疑。 不能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这是梦里教会她的。 她如此幸运,已有一处安身立命之地,她又有什么资格不继续努力做下去?拼下去? 含钏眼神很坚定。 曹同知看着看着,却笑了起来,拿起那份契约文书,探身到柜台后,摸索出一盒红印泥并一只狼毫笔,唰唰签了名儿,摁了指印,双手递还给含钏,“既如此,这门生意,某做了。” 含钏长长呼出一口气。 行。 先干福建吧! 食材来源有了——岳七娘! 运输有了——曹同知! 现在又有了新问题。 曹同知只负责运输中的人手、关系打点疏通和看管搬运,那么—— 她,上哪儿,搞一条船? 第二百一十四章 武夷大红袍 其实按道理,曹同知应当包下运输用的船只租赁,毕竟年度盈利的二十分之一,这个利润给得并不算低。 可... 含钏总觉得,应当买一条船。 含钏去问过租赁船只的市场,距离北京城最近的港口在天津卫,出航的时间需按照船只的安排进行,若含钏希望初春出航去江南采购新鲜的鸡头米,那就得满市场地找愿意初春出航且有空闲的船只...等找到了合适的船只,江南的鸡头米早就变老变黄了。 与其受人约束,还要适应船只的安排,还不如自己买一张小船,自己当家做主! 反正,也不是买不起。 一支船,能有多贵? 是买不起,还是怎么着? 这个念头一动,含钏泛起了琢磨,一连几日都梦到有艘船在水上漂,醒来含钏舔了舔嘴唇,认认真真思考了半个时辰,做出了决定。 “钟嬷嬷,您说咱是去天津卫买船好,还是通州买船?”含钏一边收拾柜台上的表簿册,一边问钟嬷嬷。 天津卫是大港口,通州是运河卸漕粮的目的地。若说价贵与否,必定是天津卫更便宜,可通州更近。若是乘马车去天津卫,一来一回拖老带小,必定三五日,去通州就方便些,顶天住上一晚,第二日便可往回赶路。 钟嬷嬷想了想,神容淡定,“去通州。咱们食肆老的老,小的小,拖家带口走远路,实属不便。若行远路,必定要将拉提和崔二两个儿郎带在身边,若头天下午出行,马车赶快些,晚上就能到,第二天一早就去买船,紧赶慢赶还能赶上第二天晚上的营业。” 含钏想了想,点点头,做了决定。 小双儿在旁边听得直愣。 掌柜的和钟嬷嬷说买条船...为啥像买根白菜似的? 说动就动,含钏找官牙里的黄二瓜租了辆膘肥体壮的大马车,另寻银号兑了小银馃子和铜钱预备在路上用,将一小沓银票揣在怀里,看了看满屋子的人,拉提倒是手舞足蹈地明确表示不在乎能不能去通州,可小双儿和崔二眼睛里冒着光,就差没在脑门上写“我想去,请选我”的字样了,钟嬷嬷明确表示不想去,说自个儿年老体弱,经不起旅途折腾——对于此,含钏颇为存疑。 “钟嬷嬷只是害怕大家伙都走了,没人给小乖喂草料吧...”小双儿轻声同含钏咬耳朵。 含钏点了点头,深以为然。 又想了想,点了人头,双儿和崔二想去便去吧,可拉提放在身边,旅途上也能有个照应,他也得去。 可拉提一走,食肆就无人看顾了。 含钏眼珠子提溜一转,拎了两串泛起糖霜的柿饼,想了想再抱了一匣子福建寄过来的武夷大红袍,带上拉提直奔铁狮子胡同找白爷爷求救。 “...师傅,儿是真没辙了...食肆统共两个掌勺的,儿与拉提都走了,那食肆就快关门大吉了!您好歹替咱去撑一晚上!师傅呀师傅!” 面对白爷爷,含钏的脸皮不叫脸皮,叫贴上出门的工具,随时随地躺地撒泼都不是什么难事。 白爷爷气得没办法,“无事不登三宝殿,有事就来鬼敲门!你真是埋汰!寻常时候忙忙忙,记不起你爷爷我,要找爷爷帮忙了,便师傅长师傅短的!人说儿女孽缘,师徒这情分也没好到哪儿去!” 含钏一点儿不亏心,挎着白爷爷的拐杖,理直气也壮,“那您说我找谁去!?要不就把崔二留下来掌勺,食客们就吃一顿难吃的饭得了!” “咣当!” 一记拐杖敲上含钏腿肚子。 “个兔崽子!甭激将你师傅!”白爷爷手掌张开又合上,活动活动手,咂了咂嘴,不说别的,久了没上大灶,这心里头跟猫爪子挠痒痒似的,端了茶盅喝了口小丫头片子新带来的武夷大红袍,嗯,味儿不错,有回甘,制茶的工艺也老道,抬了抬耷拉下来的眼皮子,“你要干啥去来着?” 有戏! 含钏眼神一亮,朗声道,“去通州买船!” 白爷爷一口茶汤堵在喉咙,这死丫头说啥了!? 买船!? 买船干啥!? 她看看他长得像不像条船! 白爷爷被茶汤呛得直咳嗽,含钏赶忙帮忙顺背。 帮工的姚五伯正端了茶点过来,一笑,胡子就往上翘,从含钏手上接过白爷爷,一下一下轻手轻脚往下顺,“...小郎君、小娘子思维本就比咱这半截身子入土的老头子活泛,人要买船自有人的道理,您跟着呛什么声儿呢!” 含钏赶忙点头。 白爷爷再看含钏,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喘了口气儿,沉声道,“买船干啥?” 含钏老实答,“运货...”想了想,委委屈屈道,“先头儿不是向您打听了留仙居的近况吗?也不是平白打听的,是留仙居抄儿的菜式这才开口问您来着...经此一事,儿是左思右想,您说为啥别的食肆敢抄咱的菜式?” 还有这事儿? 白爷爷眯了眯眼,“为啥?” 含钏方道,“因咱没有辣手的镇店菜。推的菜虽好吃也受追捧,可坏就坏在是大家伙都懂的菜。儿通看了一圈,京城的食肆里,特别是收费高的食肆,并未用极其名贵的食材。咱在御膳房见到的那些个鲍参翅肚,在市井里压根见不着面。您知道这又是为何?” 这不简单? 白爷爷轻声道,“因为贵呗。” 含钏点点头,“贵,为何贵?福建延平五头干制的鲍鱼十两银子三十只,更甭提三十文的虾干鱼干,还有不到半钱就一大包的鱼唇...若直接从原产地运货,避开中间的盘剥,这些食材贵也是贵,可真到了大家伙吃上一次就会倾家荡产的地步吗?儿看不见得。” 白爷爷听懂了,耷拉着眼皮想了想,隔了一会儿挥挥手,“得得得!去去去!你想干啥就干啥去!爷爷我去帮你撑着!还自带个墩子!” 姚五伯弓着腰笑。 待含钏走后,姚五伯给白爷爷躬身斟茶,笑道,“年轻的小娘子,脑子里藏着许多怪东西,就像奴先前的东...” 话没说完,姚五伯惊觉失言,伸了伸脖子,赶忙止住后话。 第二百一十五章 小楼烧鲶鱼上 搞定了白爷爷,“时鲜”不会开空窗。 含钏便兴致勃勃地带着人,收拾东西,又联系了黄二瓜,向他表明了述求,“...我想要一只能远行的船,小小的,能装五石至十石的货,五六个人航运即可。若能再找到一队熟悉航路和运河的船夫自然更好,开价不会低,一年至多走四五趟,还是照全年的市场价格来付。” 黄二瓜拍着胸脯保证,“您放一百万个心,咱何时给你荐的东西不好了?您想想您如今开得正红火的食肆,再想想您先前帮那位嬷嬷替换的林地和庄子?” 含钏对黄二瓜倒是挺放心的。 有个相熟的人在官牙,是个好事情。 黄二瓜应下后,一边记一边想,突觉出几分不对,折过身来,“...河海行船,旁的都不怕,就怕形单影只,一来畏惧风雨,二来害怕水匪,故而运河上多是船队出行...您买这一只船,恐怕形不成气候,还有些犯险。” 含钏从善如流摆摆手,“这事儿您放心。” 她的船就跟着漕运的漕船走! 一大队人马! 前头都是百石千石的大哥漕船,后边跟着只小小的黄船。 谁他娘的敢来动她的船! 是不是要挑衅漕帮的势力! ——这才是那年终二十分之一的分红,意义所在。 要跟着去通州的人太多了,小双儿、拉提、崔二,外加一个黄二瓜,一辆马车不够用了,含钏大手一挥,再定一辆! 【看书领红包】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看书抽最高888现金红包! 为着这一趟不算远的旅程,几个小的兴奋了好几日,小双儿连着备下两套鲜艳的小夹袄,在葡萄紫和菠菜绿里琢磨了很久,拽着崔二问到底穿哪件出门比较好。 崔二看了看紫彤彤的这件,再看了看绿油油的那件,最后将眼神落在了圆滚滚的小双儿身上,五官皱成了一团,“...这...这色儿都太艳了,您...您穿上后,因您身形较为圆润,将把这色儿撑得更艳...到时候咱们一溜子人出去,人家拿眼一扫,一准第一眼瞅见的是一颗胖乎乎的葡萄,或一只正圆形的菜疙瘩。” 嗯... 这就很伤人了... 含钏瞪了崔二一眼,忙搂了搂小双儿,温声安慰,“都挺好看的...你甭听他的,你看看他天天穿的啥——要不是马褂子要不是厚袄子,不比咱好看多少。” 小双儿在抽泣中,选了那件紫彤彤的夹棉袄子。 不得不说,有时候得听人劝。 临过和合驿,两个马车的人下车吃热茶,正值漕船路过,驿站的小摊上乌压压一片人,徐慨略过二十来个人头,精准地瞅见了一只肥润椭圆的葡萄,蹙了蹙眉,以为自己看错了,眼神没动,头偏向一侧,低声问,“那个,是‘时鲜’的胖丫头?” 出门在外,身边跟着的便不是小肃了。 是前些时日指派到秦王府任职长史官的李三阳。 算是幕僚,也算是花官家银子请在秦王府的师爷。 李三阳跟着徐慨去“时鲜”送了两次东西,又听王府里的内侍、婆子说了几次秦王喜好隔壁“时鲜”的吃食,又见“时鲜”老板娘灵气逼人,相貌极美,心中有过几分猜测,为求证实,又去问过秦王身边的小肃,那小肃公公嘴巴很严,笑着搪塞敷衍了过去,“...您瞧瞧您说的,主子们有偏好不是很寻常的吗?您就看眼前的,三皇子恪王不就极其喜欢两广菜吗?这有甚的。” 问小肃,问十件事,他能半真半假告诉你半件,还需你自个儿判断信哪一半。 这说明什么? 说明秦王御下甚严,身边的小太监、女使甚至粗使婆子言行皆有章程。 李三阳对自己还算有信心,别的不说,就冲他是顺嫔娘娘母家举荐上来的长史官,日子一长,渐渐接触下来,秦王摸透了他的人品,他便可在府内赢得一席之地。 前提是,他行事处事,需对秦王的口味。 如此一想,李三阳抬头看了看,一眼便看见了那个穿着紫衣裳,脸圆得胖乎乎的丫头,第二眼便看到了那紫色丫头旁“时鲜”的老板娘,脑子里过了三遍,躬身回道,“...回主子爷,瞧着是有些像。这处人多事多,鱼龙混杂,或是将贺掌柜请过来喝口茶?” 徐慨当然也看到了含钏。 抿了抿唇。 这死丫头! 前日,就在前日! 他还抱着未做完的表簿去“时鲜”陪着她打烊,那么多充足的时间,偏偏这死丫头找不到时机同他说,近日会启程去通州!? 徐慨脸沉沉的。 李三阳察言观色,未待徐慨下指令,头一偏,便有侍从穿过人潮,到了含钏眼前。 含钏听那七品官打扮的人说完,顺着目光望了过去,一眼看见不远处的坡上拴着四五匹油光水滑的马儿,再看徐慨双手撑膝,跨袍而坐,正目光灼灼地看过来。 含钏:??? 这都行? 她出行通州,徐慨也出行通州? 偏偏她还未曾给徐慨报备此事... 含钏下意识地缩了缩脑袋,又想了想,自己也没啥好报备的,怕甚怕,侧身同拉提交待了几句,便朝坡上走去。 “你怎么也去通州?前日过来,怎么没告诉我?去通州是有要事?公事?私事?” 含钏决定先发制人,恶人先告状,看了看四下,都是官服打扮的小吏,见她过来自觉退出了三米远。 便笑起来,“看来是公事了,上回从天津卫回来,不是说翻年前都不离开京城吗?” 徐慨气得后槽牙咬得疼,气到最后有些想笑,“是呀,前日我才陪你打烊,你也没同我说今儿个要出发来通州?” 含钏闷了闷,仰着头清了清嗓子,“左不过是临时兴起,这不是要翻年了吗?带着几个小的出来见见世面。” 临时兴起? 徐慨抬头看了眼不远处停驻了两辆马车,胖丫头身上穿的鲜亮新衣裳,拉提抿得油光蹭亮的小辫,还有...嗯? 怎么多了一个不认识的人? 穿个一身黑,短打的夹袄,看上去像去上工的劳力或是牙子。 徐慨抬了抬下颌,“是预备去通州置业买地?” 第二百一十六章 小楼烧鲶鱼下 和合驿人来人往,拉漕船的纤夫齐心喊号,是从未见过喧嚣嘈杂的市井味道。 含钏抿唇笑起来,“你怎么连官牙子都认识的呀!”又莞尔一笑,既都问到这儿了,再藏着掖着也不能够了,含钏再道,“不是买房置地,是到通州口岸买一条船,往后在各地买货运货用得上。” 徐慨点点头,再问,“既是买船,为何先头不告诉我?自己贸贸然出了京,带着一堆小的去通州?虽是皇城根下,可到底是个姑娘家!胆子太大!” 看吧。 若被徐慨知道,一准要被骂。 含钏低头挠了挠额头,“出不了大事儿...买完船就回京。你看!两架马车,还有官牙的人陪着,小拉提和崔二也在,又是特意走的官道...” 声音渐渐弱下去。 归根究底,还是不想麻烦徐慨。 “看你这几日到食肆打烊了才处理完公务,如今是年终,你必定事多,这点小事压根没必要劳烦你...” 熙熙攘攘的人流,热闹嘈杂的环境,含钏摆摆手,“咱们要不先走吧?杵在路中间,挡事儿。” 小姑娘说话腔调软软的。 徐慨不知从何而来的气,瞬间不知从何而去地消散了,低头抿了抿唇,掩饰藏不住的笑意。 见四下的人愈发多了,一些个刚下船的船夫偷偷摸摸地瞄含钏,徐慨轻轻将含钏拉近,沉声道,“行。我先让人把你的马车赶过来。如今正是漕船供年货的时节,来来往往鱼龙混杂,之后我的人给你做车夫,我们同行。” 嗯。 看到徐慨时,便可预知这个结果。 可... 含钏抬眼看了看避到暗处、穿着官服的几位官爷,当着同僚说这些话真的好吗? 含钏抿了抿唇,还没来得及开口,便见徐慨身后那个一直埋着头的七品文官跨步向前,穿过熙熙攘攘的人潮,招呼着拉提和黄二瓜把马车赶过来。 “这是秦王府长史官李大人。”徐慨在旁轻声介绍,“圣人赐下来的,是顺嫔娘娘的远房侄儿,上月过来的,你若有事,小肃不在府,寻他也是一回事。” 这人,含钏认识。 梦里也是徐慨的长史官,徐慨过身之前一个月,他就死了。 不到三十的年岁,正正经经从山西考出来的两榜进士,死在了大冬天,死于肺痨病。 待她一向很和气,准确来说,待秦王府所有人都很和气,本人是个好的,性子好、能力也好,又有顺嫔这层关系,这位陈大人在王府经营得风生水起,是徐慨跟前很得脸的人物,偏偏就在如日中天的时候,死了。 诡异的是,没过多久,徐慨也走了。 如今回过头想想,若说是巧合,谁信谁傻子。 含钏上了马车,一路都在琢磨这事儿。 “扣扣扣” 车门框被人轻轻敲响。 徐慨的声音在车外响起,“饿了吗?前面有个酒家,用过午膳,再赶路,咱们能在天黑前抵达通州。” 含钏下意识点点头。 小双儿撞了撞含钏,低声道,“您在车里点头,秦王咋能看得见呀!” 含钏方如梦初醒,开口回道,“行,都行。” 又听车外,马儿一声嘶鸣,徐慨骑着马向前方飞奔而去,扬起的风把马车的车帘掀开,含钏透过缝隙一瞧便看到了徐慨挺直的脊背,和隐藏在衣裳里因用力而绷起的肌肉。 含钏咽了口唾沫。 谁也想不到,徐慨是有肉的吧... 虽是文官,却也有骑马射箭的习惯。 梦里,每到开春,徐慨就会去河北猎场跑马,一跑跑一天,既不围猎也不比赛,先是绕着平坦宽阔的马车跑圈,接着就骑着马独自上山,不走官道走小道,路越艰险,他走得越高兴... 含钏把车帘子放下来。 再一板一眼的人,也有放肆挑战的一面吧? 徐慨的人驾车,驾轻就熟,一路匀速平稳,若不是窗外的景色在变,含钏压根感受不到马车向前行。晌午十分,车队人马停在了运河边的一处酒家前。 要了三个雅间,徐慨的人坐一间,含钏的人坐一间,徐慨和含钏坐一间... 李三阳琢磨出来的安排,徐慨表示很满意。 含钏倒是没甚——徐慨在“时鲜”吃饭,偶尔来晚了,不也是她陪着徐慨单独开一桌吗? 菜上得快。 打头的就是通州名菜,小楼烧鲶鱼,紧跟着便是大顺斋糖火烧和几样出了名的通州地方菜,许是靠近运河的关系,鱼鲜挺多的。 含钏夹了一筷子鲶鱼,一口咬下去,脆蹦蹦的,很香。鲶鱼切块挂厚糊炸透,表面形成个硬壳,咬一口以为咬在鲶鱼头骨上,焦脆的口感有些像东北的名菜锅包肉,口味也类似,是糖醋汁的甜酸口。 含钏点点头,做得不错,再看徐慨,压根不夹这道菜。 #送888现金红包# 关注vx.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看热门神作,抽888现金红包! 他啥时候有喜好了? 不是给啥吃啥吗? 含钏笑起来,“...挺好吃的,有点像瓦块鱼的口味,做得比瓦块鱼更香酥,你尝尝?” 徐慨摇了摇头。 鲶鱼这东西,他吃过。 先头去天津卫办公差,在驿口,没甚好吃的酒家,便同一溜子七品小官混在一起吃过两次小饭馆。 说实在话,他这辈子没吃过这么难吃的鱼,鱼腥味很重,肉也老,像吃了一根浸泡在沼泥堆里的绳子似的。 徐慨这么想,嘴上便说了出来。 含钏乐呵呵地笑起来。 合着,冷面阎王还知道什么好吃!什么不好吃呢! 含钏再夹一块儿,吃在嘴里嘎嘣嘎嘣脆,点了点头,“...您说得没错儿。鲶鱼不好煮,又泛滥,随处都能养活,便卖得便宜。家里拮据的,若想吃肉,花少少的钱买上一条,一家人分着吃,也高高兴兴、其乐融融的——是老百姓的吃食。” 徐慨不愿意吃,含钏也不勉强,自己吃得挺高兴的。 不过鲶鱼这东西,往前白爷爷同她说过,这鱼命贱,泥潭子里能活、土坑里能活、连猪圈下都能活,且啥都吃,小鱼小虾也吃、腐烂的树叶子也吃、连残羹剩水、乌七八糟的东西都来者不拒。 含钏恶趣味地夹了一筷子,“您猜猜,鲶鱼若是长在猪圈里,一无腐木、二无食料,它们靠吃什么过活?” 徐慨蹙了蹙眉,半晌没懂。 等他想明白了,脸色一白,一股陌生的暖流涌上了喉头,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干呕。 含钏捂着肚子哈哈笑起来,笑到最后浑身无力。 逗人真好玩儿。 怪不得小双儿爱逗拉提。 逗徐慨,又比逗拉提好玩儿。 因为徐慨聪明,一准听得懂。 拉提因语言不通,还要想半天。 含钏笑着笑着,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 第二百一十七章 铁锅蛋 都是鲶鱼惹的祸。 一条鲶鱼引发的血案。 一下午,徐慨闷头赶路,独个儿一骑绝尘,完全没有理会含钏的意思。 李三阳看了看马车,再看看徐慨那匹枣红宝马的屁股——刚不还黏黏糊糊地一桌吃饭吗? 这怎么就分道扬镳了呢? 年轻人的事情,原是他不懂... 含钏左边靠着马车的抱枕,右边和小双儿抱在一起,舒舒服服地睡了场午歇,再一睁眼,马车略显颠簸,车厢里的光稀薄微弱,只有几缕光束透过摇曳的帘布直射而入,呈如同透明的橙色,其间夹杂着轻微缥缈的浮尘。 含钏迷迷糊糊地拨开帘布。 一轮火红的太阳,从西边落下,倒影投射在光洁无波的大运河河面上。 光晕的倒影中,甚至有一队大气磅礴的宝船在运河正中,缓慢航行。 含钏轻轻一声喟叹。 太美。 实在太美了。 就像钻进了《醒世迷梦录》里,化成一只蝴蝶在三川九岳游走飘飞。 含钏趴在车厢框边,眯了眯眼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到通州官驿时,天儿已彻底黑了下来,含钏一行没这资格住官驿的——只有当朝在册三品以上官员才有资格住官驿。 含钏预备带上几个小的去隔壁的客栈将就一宿,谁知徐慨身侧那位李大人手一抬,官驿的小二便机灵地过来将两辆马车往马厩里牵。 几个小的束手束脚地怂在含钏身后。 小双儿胆子算大,贴着含钏,“...掌柜的,这店瞧上去有点...” 小双儿想说贵。 整个厅堂,瞧上去并未十分富丽堂皇。 可看上去很古朴沉静。 嗯,换一种说法,一看就是藏在面子,贵在里子——俗称,低调的奢华。 含钏四下看了看,这就是“时鲜”努力的方向。 徐慨将今儿个的官驿包了下来,将含钏安顿在了三楼,自己在四楼,秦王长史并几位小吏在一楼,含钏身边几个小的都安顿在了主楼旁的裙楼,又特地叫店小二留了一套顶层的上房。 还要来人? 含钏默了默,没多问,带着小双儿进了房间。 含钏是住过官驿的,在梦里,也是和徐慨一道。 圣人薨逝后,三皇子恪王即位,二皇子端王被圈禁,大皇子、四皇子与淑妃的八皇子分赏封地,其余几个更小的暂留在了京城,待成亲封王后分封封地,新皇颇为大气,几位藩王带着满载的银钱与土地,待孝满后便出了京城,若无诏,一辈子不许回京。 沿路,他们住的便是这样的官驿。 含钏至今记得,马车第一天缓缓驶出京城,煦思门重重阖上时,徐慨的神情。 凝重而悲怆。 出京的第一晚,车队歇在大兴,徐慨站在官驿的高阶上,凭栏遥望,京城的楼檐绵延,屋脊被银白的月光覆盖,起伏平缓的山峦,隔断了他与京城最后的、唯一的、再难寻得的联系。 ...... 许是徐慨打了招呼,刚放下包裹,店小二便敲门送了餐食,一整碟白肉、一盘刚煮过腥的酒蒸姜丝蛤蜊、一小碟清清淡淡却用料颇足的铁锅蛋羹,外加一碟脆生的茭白,托盘里另装了支厚厚的册子,小小的一个,和手掌心差不多大小。 含钏拿起一翻。 好家伙,里边画着各式各样的船只,有漕运用的千石漕船,平底方头的沙船、风顺则扬帆、风息则荡橹的苍山船... 含钏低头细看。 店小二笑盈盈地开口,“您慢看,听您到通州是来买船的。那位主子爷便让备下了这船册子,您挑哪个,明儿个就带您去看哪个。” 含钏翻到最后,嗬! 竟把福船也画上去了! 含钏:... 徐慨也太看得起她了。 她看上去像是买得起三层船舱的人吗! 含钏一边吃饭,一边看册子。 白肉和蛤蜊都一般,白肉煮得有点老了,且肥油浸润,就算蘸上蒜酱和椒圈也有些腻人,冬天不是蛤蜊的最佳产出时间,肉不肥,大大的壳里瘦瘦小小的肉,看上去有些可怜,吃进嘴里也没多少肥美的感觉。 唯独那道铁锅蛋很不错。 铁锅底盘,蛋涨得高高地起蜂窝,切成了四四方方的菱形,上面铺了一层蟹柳、肉松、绿豌豆和肉沫,上了桌还有滋滋作响的滚沸声。 含钏舀了一口,连连点头,挖了一勺送到小双儿嘴边,“尝尝这个,好吃!” 小双儿吹了一口热气儿,包在嘴里,也点头,“好吃!蛋嫩嫩的,蟹柳和肉沫又香又鲜,绿豌豆粉糯回甘,想和着饭一起吃。” 含钏笑眯眯地记下了这道菜的做法儿和用料,心里头琢磨着等回去了再加点儿啥当作新菜推出去。 有句话咋说来着?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 书要读,本子要看。 更要多行走,多见识新鲜东西才能长见识,否则读再多书,也是坐井观天那只蛙! 楼上正吃着,官驿底下闹闹嚷嚷的,有男人契阔的高声也有爽朗的笑声,含钏侧过头透过窗棂向下看。 大红灯笼下,徐慨快走半步簇拥了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往驿站里进,难得见徐慨态度温和尊敬,更难得听见徐慨笑声阵阵。 含钏若有所思。 这便是徐慨来通州的正事儿吧? 屋子里暖烘烘的,四周的方桌里都放了炭火,床榻上、墙角、屋子正中也放了暖炉,小双儿从包袱裹子里掏出—— 一大叠床单、被褥和枕头巾。 含钏看得目瞪口呆。 小双儿一边利利索索铺床,一边解释,“...要走的时候,钟嬷嬷塞的!说外面的床单褥子不干净,叫咱用自己的!估摸着是没想到,咱能住上这大官驿吧?” 见自家掌柜表情太惊讶,小双儿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拿都拿了...” 行吧... 含钏点点头。 老人家嘛,总是讲究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比如今儿个早晨,他们要走前,钟嬷嬷神神秘秘地给她塞了一个包袱,路上打开一看,一罐装得满满的热水、二十个柿饼、十个馕饼还有些瓜子花生仁儿... 说实话,她能靠这个包袱,在荒野撑上十天。 第二百一十八章 甘草乌梅蜜丸 打更的,在巷角过了一次。 含钏打了个呵欠,换了麻衣麻裤披上大袄子预备躺床上歇息时,门口“哐哐哐”三声,轻轻的。 小双儿警惕地贴着门,“谁?” “是我。” 声音发沉,一字一顿,好像想了许久,“是我,徐慨。” 小双儿舒出一口气,没等这口气吐匀称,又吊起一颗心,轻咳道,“掌柜的睡了,您...您别处去吧!” 小双儿有点恼。 长得再漂亮,也不能半夜敲姑娘的门呀! 若传出去,自家掌柜的还怎么嫁人呢! 含钏探出头问,“有要紧的事儿吗?” 听见了含钏的声音,徐慨的语调显而易见地活了起来,“有!有!” 一连说了两个有,再调高了声量,“钏儿,你快出来看,落雪了!” 小双儿怔愣了下,转过头看自家掌柜的——自家掌柜正捧着一本书册子,双眼发亮,眼睛璀璨得像灯花与宝石,抿唇微笑,看起来很温柔。 平时也温柔,只是此刻看上去,更温柔。 含钏再加了一件袄子,趿拉了棉布鞋,从墙角拿了一盏灯笼,推开门,风从回廊呼啸而过。 徐慨也提了一盏红彤彤的灯笼,映照着他红彤彤的面颊和亮晶晶的眼。 含钏笑起来,“你不冷吗!” 徐慨头摇得很远,“喝了酒,热,不冷。” 含钏笑着递给他一个镂空雕花汤婆子。 徐慨让了一步,“这东西,姑娘用,我不用。” 含钏哈哈笑起来。 这人! 往前怎么没发现,他喝了酒说话是一个字儿一个字儿往外蹦的呢?! 含钏转头回房,倒了一杯热茶,又从兜子里找了两颗常备在身上的甘草乌梅蜜丸,跨出房门递给徐慨,“快吃了,本是备下缓解胸闷的,里面儿有甘草、乌梅、薄荷...也能解酒,吃了能好过些。” 徐慨咕噜咕噜喝下,将茶杯放在回廊的栏杆上,一口吞下蜜丸,靠在栏杆上坐了坐,隔了好一会儿,脑子这才没有“嗡嗡嗡”直打转了,偏头揉了揉太阳穴,站起身“走,咱们去看落雪。” 一开口,这才发觉浑身都是酒气,害怕熏到小姑娘,徐慨一边走一边解释,“...山东过来的布政使,能喝!上桌先是一人三盅酒,饶是李三阳帮我顶了不老少,也够喝一壶的了!还是喝的新酒,新刀子太烈了,一咽下去,嗓子直冒热气儿!” 徐慨拐了个弯。 瞬时,有股穿堂风来袭。 含钏一抬头,便看见了一个大大的天井。 四四方方的天井中,正有大朵大朵的雪花粒儿争先恐后地往下坠,地上已然铺了一层薄薄的雪绒。 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呢! 含钏抿唇笑起来,笑着探出身子去拂弄正在往下坠的雪,落在掌心里冰冰凉凉的。 徐慨也笑。 就知道,她会喜欢。 “其实下雪时,皇城最好看。”徐慨声音轻轻的,“红红的墙,绿绿的瓦,高高翘起的檐角,随便哪一处望过去,便是一幅精细的工笔画。” 含钏仰头看徐慨,笑了笑,“那是在你眼里。在女使和太监的眼里,掖庭的冬天是最难过的。雪积得厚厚的,清除雪障的太监只会拿盐将主子们要走的那条道清理干净,常常有人在小道上摔跤,若是摔到肉还好,若是摔到了骨头,就把他迁到宫人斜里,养得好就做洒扫这些个粗活,养不好就地埋了。” 【看书福利】送你一个现金红包!关注vx公众【书友大本营】即可领取! 讲说到以前宫里的日子,含钏也是笑着的,说话间透露出几分漫不经心,“冬天也冷,冻死的丫鬟太监也多,内务府发下来的棉衣里有些是棉花,有些是纸屑,有些是芦草,天儿一冷,好多身子骨不好的下人都挨不过冬天。” 徐慨静静地听。 雪落下有声音吗? 应当是没有的。 可掖庭的雪落下,是有声音的。 是下人痛苦的呜咽和无力的挣扎。 还好,这种日子,已经过去了。 含钏收回手,掌心的那颗雪没一会儿就化成了水,抬头望着徐慨笑了笑。 徐慨看含钏的眼光很疼惜,“...若我在内宫碰见你,我一定将你从那样的日子解救出来。” 含钏郑重地点点头,笑得很狡黠,“我相信的。” 她相信。 因为她经历过。 徐慨让她衣食富足,让她摆脱了朝不保夕的日子,过上了平稳安逸的生活——在张氏还没嫁进秦王府,他还活着时... 张氏进府,鸡犬不宁,徐慨早亡,阖府怨怼。 今生,纵是她没福分嫁到秦王府,她拼了这条命,也要阻拦张氏再次嫁给徐慨——一言不合就要人命的妻室,可太吓人了... 从天井看下去,一楼厅堂还灯火通明,男人们喝酒吵闹的声音传得老远。 含钏突然想起什么,问道,“你不是只承担自天津卫上岸的述职官员吗?这位山东布政使,如今是...?” 徐慨“噢”了一声,轻咳了下,“上个月,我一封书信拜托了郑大人,噢,山东布政使姓郑,拜托了他一件事儿。” 含钏点了点头,总是官场上的事儿便没开口问了,冷风呼呼地往天井里灌,含钏不自觉地耸了肩,裹紧衣襟口。 徐慨顺手脱下肩头的大氅,将含钏纤细小小的身躯全部裹了进去,沉声开了口,“...当初将你签字画押卖到掖庭的那对夫妻找到了。” 含钏心口一颤,手上一抖,目不转睛地盯住徐慨。 有点想听下去,又有些逃避。 掖庭时,阿蝉每个月都会给家里写信,信里无非是些琐事杂事,如野猫又钻进库房偷吃了晾晒的香肠,或是浣衣局的姑姑见人下菜碟,将她的衣裳做得老长,一点儿也不合身...洋洋洒洒写满五页纸,将诉不尽的相思意藏在一句又一句无聊的话里。 她从来没写过。 不知道写什么。 更不知道,写了寄到哪里去。 她是在山东寿光被内务府采买进宫的,顺理成章,户籍地便是落的山东寿光。 可哪一乡、哪一里、哪一村,她啥都不知道。 更回想不起,父母的姓名。 想不起也好,她有时候这样庆幸。 第二百一十九章 酱菜上 若真想起了什么美好回忆,也被掖庭无尽的零碎折磨殆尽。 甚至在出宫时,含钏无比庆幸,她已寻不到自己的亲生父母——他们能将她卖一次,便能将她卖第二次,这样的人家,记不起比记起好。 可含钏两只手牵住徐慨脱下的大氅,紧盯着他,等待着下文。 人总是这样,既怯懦又好奇,既惧怕又无畏。 此乃人性,可谓无解。 徐慨顿了顿,“我拜托山东布政使彻查,他刚在酒席上对我说,寿光那对把你送进宫的夫妻,压根就没有女儿,只有三个不成器的儿子,左邻右舍皆可作证。” 徐慨语气有些涩气。 含钏听得发愣。 没有女儿? 没有女儿是怎么回事!? 那她是什么? 含钏冲口而出,“那...我有无可能是这家的侄女?外甥女?或是这两口子在同村拐卖的小姑娘?” 徐慨摇头,“都查了。山东布政使亲自下令彻查,下面的人岂敢不用心?这两口儿的侄女、外甥女,与之有关的所有亲眷都还在那个村落,一个不少。村子里也从未少过和你一样年岁的姑娘,甚至查遍了整个寿光府,都没有与你年纪相仿的姑娘,在那一年走丢。” 含钏有点懵。 啥意思? 是个啥意思? 她既不是这家的姑娘,也不是村子里的,甚至...甚至连寿光府都找不到她的过往? 含钏眉头紧锁,看向徐慨的目光充满了疑惑。 那...她是谁?从哪里来? 问题一下子拔高到诸子百家的层次,含钏张了张嘴,想了想,“会不会是没查完?纵是布政使大人亲自下令彻查,可一个寿光府那么多人,一时半会也摸不清。不是说,乡里有些人家不喜欢女儿吗?生下姑娘也不会忙着去登记造册?” 越想越觉得奇怪,含钏很紧张,“你想想,府与府、县与县,甚至村落之间如有人口添减,都是大事!突然来了个陌生的小姑娘,这...这怎可能!” 徐慨点了点头,“是。所以官府扣了那对夫妻,仔细盘查。” 噢,还可以这么干... 含钏放轻松了些。 算了,她这脑子,还是别上场思考了。 一根筋且驴。 徐慨伸手摸了摸含钏的头,笑起来,“先头那对夫妻打死不认,一口咬定你是他们的亲生闺女,说家里头实在穷得揭不开锅了,才将你卖到宫里去的,想着宫里至少饿不死人...” 我呸! 含钏心理活动很丰富。 “后来彻查发现,十一年前,宫中的采买走后,那对夫妻不仅修缮了房屋,还花大价钱买了两头猪,这两口子如今靠卖猪、杀猪,在村里是有名的富户。”徐慨继续说道,“办事的官差用了些手段,之后那两夫妻就招了,说是在村里的后山上遇见了你,你饿得晕倒在地,头上伤口都结了痂,头发上、脸上、身上全是血。” 含钏不由自主地摸上了头皮。 是。 她左侧头皮上,一直有一条歪歪癞癞的疤。 中指那么长,从来没消下去过。 徐慨眯了眯眼,含钏身量正好在他下巴,一垂头就看见含钏的头顶。 徐慨小心翼翼地将含钏的头发丝儿扒拉开,果然有一道像蜈蚣似的疤痕出现在眼前。 徐慨抿了抿唇,指腹轻轻抚过那道疤,轻轻叹了口气。 他的姑娘,究竟为什么要遭这么多罪? 手上长冻疮,头皮有大疤,脖子有热油溅到起的红印... 徐慨不自觉地声音里带了许多许多的怜惜,“那对夫妻将你捡了回去,给你吃了点草药,又用药粉给你敷了伤口止了血,见你醒了,就把你带到了内务府采买处...” 那她到底是谁? 含钏迫切地看向徐慨。 徐慨将含钏披在肩头、松松垮垮的那件大氅拢了拢,沉声道,“再多的事,便没有了。那对夫妻再说多也说不出来了。郑大人让人去搜了那对夫妻的家,没有从你身上偷下的物件儿,或是有,也被这家人偷偷变卖处理了,如今再问,没有任何证据,他们是决口不会认的。” 那是自然... 没证据的事儿,审得再狠,也不会认,否则就是自取灭亡。 含钏身形一颓,手心凉凉的。 “不过,那对夫妻说,本想把你穿着的丝缎小袄也脱下来卖钱,可村里没当铺收,若要当银子就得走山路到县里去,他们嫌太麻烦,预备之后再去。可谁知,后来又遇上内务府去采买女使,要求是身家清白、健康干净的良家子,现给你做衣裳是来不及了,这对夫妻才打消了偷你衣服的念头。”徐慨蹙眉问,“你那件小袄还在身边吗?有什么特殊的标志吗?丝缎这料子,不是寻常百姓穿得起的,若是大家大业,一定会在袄子上留印记。” 袄子! 含钏一下子振奋起来。 袄子在身边的啊! 是她穿进宫的衣裳,宫里人是不会扔掉带进宫的东西的!哪怕一根绳子、一朵绢花! “袄子是单丝罗绣石榴的褙子袄...袖口绣着‘贺’字”,衣襟口子绣着...所以当初才会落这个名字!”含钏语气有些激动,“是江南那一带的绣工,绣活儿好极了,针脚很平整,摸上去压根摸不出线头。料子也好,在掖庭这么多年,那料子应是主子才用得上的...” 含钏神色有些茫然,鼻腔发酸,“我一直以为,这么名贵的袄子,是我爹娘送我入宫特意花钱给我做的...” 结果,送她入宫的压根就不是她的爹娘! 那她的爹娘在哪里? 她的家人又在哪里? 含钏很激动,眼眶一红,“我是四五岁入宫的,小时候的事儿,一点儿也想不起来了...什么都想不起来...” 含钏喃喃自语地嘟囔。 厅堂还在喝,还没散。 含钏埋下头,抹了把眼睛,脑子有个念头一闪而过,抬起头迷蒙地看向徐慨,“...你亲来接这山东布政使,压根就不是公务!” “是你拜托了山东布政使查清我入宫之事,所以你亲自来接,以示感谢,对不对!?” 第二百二十章 醪糟红糖荷包蛋 徐慨低了低头,有些羞赧。 他不习惯恃功而骄,更不喜欢居功自傲。 很多事情,他为了自己心爱的姑娘,做了便做了,有什么好邀功的? 这是他一贯的想法。 在朝堂上,做了事邀功,至少要让圣人知道,这是常识。 可待圣人,和待心爱的姑娘,能一样吗? 徐慨闷了闷,没正面回应这个问题,一抬眼却见含钏鼻头和眼眶红红的,一下子有点慌,“怎么了?冷吗?” 徐慨伸出胳膊,想握含钏的手试试温度,胳膊伸到一半,却又停住了。 徐慨的手停在半空。 往回收也不合适,向前伸也不合适——虽是两情相悦,但到底还未明媒正娶,肌肤之亲显得很不尊重。 徐慨轻咳一声,“...只是想试试你冷不...” 徐慨的话声戛然而止,少年郎瞳孔陡然放大,手上一抖,掌心里瞬时冒出冷汗。 他的手! 他的手! 他的手被一只小小的、白净的、略有些粗糙的手握住了!! 徐慨后背的汗毛瞬间竖起。 徐慨目瞪口呆地看着紧紧抓住自己的那只手,所有冷静、冷漠和寡淡在一瞬之间轰然崩塌。 含钏眼看着面前这个十七岁的少年郎,一张脸从下巴颏到耳朵尖变得红彤彤一片,不仅破涕为笑,手握得更紧了,身形跟着向前靠。 徐慨躲闪不及,含钏堪堪在距离少年郎一个指尖的地方停住,轻声道,“我不冷,我心里暖烘烘的。” 湿润温暖的风吹在耳朵边,徐慨沉着脸,手朝天一扔,逃也似的扭头飞奔。 含钏立在原地,先是笑,后见徐慨逃窜的背影太过仓皇,不由双手抱胸,仰着头哈哈大笑。 谁能想到,十六七岁的徐慨竟这样好玩! 连握手与凑近说话,都会不好意思! 徐慨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逃窜出一片生天的,只知道自己回房间后,胸膛“咚咚咚”敲个不停! 徐慨洗了把冷水脸,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心脏的跳动也渐渐平缓下来,一闭眼就是含钏鼻头红红,被冻得如小兔子一般的神色,泫然欲泣...徐慨蹙眉狠狠摇头,含钏凑近后吐出的湿热、眼睫毛被光晕染在面颊上的灰影,还有在昏黄的灯下那张微微启开的薄唇...这些场景又轮番闯入他的脑海。 徐慨不负众望地失眠了——一闭眼便口干舌燥,让人如何安心入眠? 在自己家尚且能平静地让仆从更换床褥,在官驿中... 太羞耻了。 徐慨翻了个身。 腊月的天,他浑身都被汗蒸湿。 两个画面,如走马灯似,在脑海浮现。 必须早日娶到手... 否则,他迟早憋出病。 窗外寒风呼啸,这是徐慨酒后合眼入眠前,最后一个念头。 含钏也没咋睡好。 回房躺在不甚熟悉的床上,一闭眼便是她乘着板车,和十来个小姑娘一起从山东赶往北京的画面——那也是个冬天,同行的姑娘见她穿得甚为规整,便以为她是哪个富户家的女儿,待她挺好的,后来发现她除了这身衣裳,身无长物,态度便变了许多... 板车只有一个小小的棚子遮雨避风,冬天官道上的风,迎面吹到脸上。 像钝刀子割肉似的。 初春时节,十来个小姑娘到了京城,一个一个脸上又干又涩,脸蛋被风刮出两团血红色。 含钏揉了揉眼睛。 她不是被爹娘卖进宫的... 含钏抽了抽鼻子。 那她的爹娘是什么样子呢? 是不是就像尚御史那样,父亲严肃寡言,母亲温和慈祥,一家四口站在一起,就像一副无与伦比的年画。 如果她一直在父母身边,她是不是也可以像尚姑娘那样,被养得天真可爱、不谙世事,善良娇憨,惹人喜欢? 小双儿睡在隔间,她没法发出声音,只能咬住被角,一边笑一边哭,流着泪进入梦乡。 第二日,一个面沉如水,一个双眼红肿碰了面。 李三阳和山东布政使宿醉未醒,官驿做了醪糟红糖荷包蛋水解酒,顺道也给这两位一人煮了一份。 含钏捧着碗,将汤汤水水都喝了个底儿朝天。 这醪糟发得挺好,又甜又香,也没有酒味。 荷包蛋滑得嫩嫩的,蛋黄刚刚过熟,最中间还带了些溏心,吃进口,浓厚醇香的蛋液流淌在唇齿之间,和着老红糖厚重丝滑的口感与甜而不腻的味道,叫人十分满足。 热东西下肚,整个人的精气神焕然一新。 含钏计划着早晨去通州渡口看船,徐慨慢条斯理地唤住一行人,“...渡口无现船,都是在用的船舶,新船无买家,不下水。你们去了,看什么?” 众人看向黄二瓜。 黄二瓜昨儿个知道徐慨身份了,丝毫不敢造次,哆哆嗦嗦开口,“...奴...小的...联系了几艘次新的货船...提前来看过...品质不差,虽是下过水的,却没走过长途航运...这样的船买来也挺好的...” 徐慨眼风一扫,“船与马车一样,是损耗品。下过水,就意味着使用过。你如何知道上一任买家,是怎么用的?曾经出现过,一个府邸的管事贪图次新马车便宜,便买下供主家使用,谁知那辆马车已经被使用了许久,重新刷了个清漆、换个门帘便当做次新货来卖——主家出街时,马车的楦断了,乘车的主家千金滚下车,被划花了脸。” 黄二瓜脸一白,膝盖一弯,不自觉地“噗通”一声跪下。 小双儿在心里默默摇了摇头。 很好,不由自主向秦王爷跪下的人,又多了一个。 她不再是孤单的独行侠。 徐慨拿绣帕轻拭嘴角,顺势站起身来,避开含钏的视线,径直朝前走,“走吧,我陪你去渡口看看——我昨日已安排人开了几艘新船下水,你看中哪一艘,正好上船试试看,舒服不舒服。” 没一会儿,徐慨就走出了门厅。 含钏回过神来,赶忙跟上。 奇怪。 含钏坐在马车里,突然愣了愣。 她不喜欢给人添麻烦,请人帮忙,特别是不喜欢拖累徐慨。 可,这次,她接受帮助时,好像很坦然? 第二百二十一章 清蒸花螺上 没觉得不好意思,更没觉得有所亏欠,甚至感激的情绪都减了不老少。 是习惯了吗? 还是,觉得配得上,徐慨对自己的好了? 含钏埋头啜了口茶汤。 不想了。 她这脑袋瓜,太复杂的事儿,想也想不明白。 想咋做就咋做,想怎么走就怎么走吧。 马蹄踢踏,在一处人声鼎沸的地界停了下来。 徐慨撩开袍子,手腕高高抬起,眼神示意含钏扶着他的胳膊下车。 含钏深深剜了徐慨一眼,扶住旁边的车门门框下了马车, 瞧着促狭的样子。 昨儿个被她握了手,今儿个就非要找回场子... 幼稚又无聊! 含钏一抬头,便被眼前的场景惊呆了——船舶如织,人来人往,有健硕高大的纤夫背着麻绳把大船一寸一寸往码头挪动,也有花白头发的老翁吃力地运送沉甸甸的包裹,船舶划浪的声音、纤夫喊号的声音、砍价与争吵、重逢与离别...许多声音像一幅幅画儿似的,在码头处交缠。 小双儿也是第一次来这样的大码头,张了张嘴,看一侧摞成山的货物,轻声感慨,“...好多人,好多船...” 含钏笑起来,摸了摸小双儿的头,轻声说,“这里是大运河的最北口,从北直隶,也就是京津冀出发的货船若是不走海运,便从此处出发,从江淮出发的船舶泰半的目的地也是此处。” 含钏知道这个,徐慨有些惊讶。 含钏抿了抿唇,颇为不服气,“你曾经送给我一本《迷梦醒世录》。书里面关于这条运河,有很详细的描述!” 徐慨展颜笑起来。 含钏跟着徐慨来到了码头的东南边,人渐渐少了,几艘平底帆扬的中型船只等候在水面。 一个穿泛旧夹袄的中年男人过来接,一见便双膝跪地,郑重其事地拜了三拜,“给秦王爷问好。” 徐慨点了点头,让了半个身子,露出跟在后面的含钏。 “贺老板要买船,你细讲讲。” 那男子赶忙朝含钏拜了三个礼。 含钏连忙侧身让开,赶紧让崔二将那男子扶起来,半侧了身子福了礼,“您实在太客气了!”眼风扫到徐慨已背着手在码头踱步,开口详细说了自己的需求,“...想要只小船,吃重不太大,仅是运送食料食材即可,就走河路,偶尔走海运。” 男子弓着身,含钏说一句,男子便连连点头,显得很恭敬。 含钏说完,男子偏头想了想,佝偻着腰,手一抬示意含钏看第一条船,“小的给贺老板备下的船舶都不是大船,您说您想要条小船,说实在话,小的不推荐。河深海大,越小的船,行走起来越危险。这几艘都是中等大小的沙船,军运漕粮的船舶便是这个种类。” 男子一边说着,一边恭敬地往后退,请含钏看得更清楚。 “沙船平头、方尾、平底、多桅多帆,不仅可以在沙滩多浅水的区域航行,还可以在风浪较多的大江大河中远航,这几艘水位不大,您运个一千两千石重量的货物,完全没有问题。” 含钏:... 她只需要三十石的吃重... 不过再想想他的话,也有道理。 若是要走海运,船越大,肯定越安全。 只是... 她为什么要买这么大一艘船? 她都可以直接出海捕鱼了... 到时候,捕鱼-运送-加工-上桌-收钱...“时鲜”就能提供一条龙服务了... 太扯了。 含钏正想说话,却听徐慨开了口,“小船也是这个价,大船也是这个价,你自己想想,到底买哪一个?” ... 这还用说? “那行吧。”含钏点了头。 侧头看了看,指向正数第二艘的船舶,船体深褐色,几支桅杆高高竖起,米白色的帆被风吹鼓,看上去很神气。 含钏问那中年男子,“这只船,几多钱呀?” 男子笑着应道,“这只船做工精良,是用一百斤桐油、三十斤灰,还有樟木做舵、松木做尾、楠木做船板制成的。” 看了眼徐慨,身形弯得更低了,“若您要,小的收您一百两银子。” 这么大只船,才一百两银子? 含钏微微蹙了蹙眉。 有点奇怪。 徐慨啥时候又和码头上的人扯上了关系? 看起来声势还挺高? 大家好,我们公众.号每天都会发现金、点币红包,只要关注就可以领取。年末最后一次福利,请大家抓住机会。公众号[书友大本营] 含钏刚想开口说话。 那男人便笑起来,“船这东西,船料不费什么事儿,耗费人、时、力,咱这作坊,小的便是大师傅,一艘船从打磨到成型,小的打主力,恰巧先头受过秦王爷的恩惠,收您的银子自然比别家便宜,却也是搁平了收支的,小的也有赚头——买船买车,最要紧的便是平稳安全,咱不吹不擂,不光是通州渡口,便是放眼天津卫,做大船有小人这般手艺的,不超过这个数。” 男人比了个“二”。 含钏想了想,是这个道理。 买车买船,最重要就是要安全,东西要过硬。 含钏看了眼徐慨。 徐慨办事极其稳妥,他都觉得好的,从来不会差。 不过,越想越觉得奇怪。 徐慨到底是怎么和这些人扯上关系的? 含钏轻轻摇摇头,直觉告诉她,不太对。 几次深夜出现在掖庭的徐慨、在斩杀勇毅侯时展现出巨大力量的徐慨、面对连消带打把三皇子拖下水的徐慨... 这可不是一个淡漠疏离,又不受宠的皇子,能做下的事儿。 连着两辈子,含钏才惊觉,徐慨身上藏着许多谜团... 思绪扯远了。 河风吹拂,含钏回过神来,想了想,从怀里将带出的那一小沓银票抽了两张递给男人,唰唰舔笔签了几张文书。 待签订完成后,含钏探头见水面平静无波,刚刚购入的那艘船就这样摇摇荡荡地晃在水面上。 小姑娘抿唇笑了笑,同那男子客客气气道,“...我能登船看看吗?不驶远了,就在渡口边上转两圈,试试咱的新船。” 看她如今多争气! 都买船了! 男子赶忙躬身,“自然可以自然可以!您若觉得这条船不好,咱再换再试,都可!” 纤夫将船拉到岸边,含钏扶着船玄踩到甲板上。 徐慨紧随其后,以微不可见的姿势护住含钏别踩空。 帆换了一个方向,向远处驶去。 含钏仰头笑着问徐慨,“你怎么谁都认识呀?” 徐慨低头看了看小姑娘笑盈盈的脸庞,想起昨夜的焦灼,生硬地别开眼光,轻轻开口,“...水运,将成为本朝,乃至千秋万代,最核心的运输方式——军火、漕粮、兵士...所有大规模的迁移,只有水运可以快且准地承担。” 第二百二十二章 清蒸花螺下 徐慨站在船舷旁,仰面迎风,颇有意气风发之情势,“如此重要的水路,怎能不安插几个信得过的心腹?” 含钏歪了歪头,心里有些震惊。 在她印象中,徐慨于建功立业一事兴致不高... 嗯...不过徐慨也从未展现出对某件事、某个人兴致很高的样子,无论对什么,都是一副不咸不淡的死人脸... 含钏若有所思,“你...” 徐慨转过头,神情淡淡的,嘴角却含笑,“我不主动进攻,也不能被动挨打。若被人如穷巷追狗,岂不呜呼哀哉?” 也就是说,对于后路、前路,徐慨是有安排的... 所以他为什么那么年轻就死了? 就算是对张氏不设防,也不能够啊... 徐慨对张氏只有尊敬,并无亲昵,又怎么会给张氏毒害他的机会? 含钏抿了抿唇,有好多疑惑想问,被船上伙计一声惊呼打断,“...网了一兜子好货!” 含钏赶忙去看。 好家伙! 一兜子花螺! 个头不小,瞧上去干干净净的,有些个触角还伸出了壳外,一见便是新鲜得不得了的好货!还有条身量长、很鲜活的鮰鱼,以及几只软壳儿的河蟹和跳得老高的青虾! 这网兜子不大,里面捞出的东西还挺多! 含钏笑起来。 船家在里间点了一盏小火炉,上面放了盏铜壶,洗也不洗那花螺,伸手将螺从甲板上捧起摔在铜壶里,又拿大拇指闷了烧刀子的壶口,洒了好一些烈酒进去! 其余的作料,啥也没放! 没一会儿,铜鼓“咕噜噜”烧开,蹿出一股子酒香和河鲜独有的清甜滋味。 船老大拿起大勺分了两大碗,递给含钏和徐慨,“...两位尝尝!咱从水里刚捞上来的东西,就得这么吃本味。” 徐慨看了看那只大碗,有些束手无措。 不将螺肉剥出来吗? 再不济,也得给支银签子? 再看看含钏,一口一个,手拿起花螺放进嘴里,转了一圈,吐出来的便是壳子,嘴里嚼的便是螺肉... 徐慨略有些懵:??? 这是怎么做到的? 含钏没一会儿便将一整碗螺肉唆完了,吃得心欠欠的,眼光落在甲板水缸里养着的那条鮰鱼上。 鮰鱼... 也好吃... 砍成段块儿,加盐、豉汁儿、豆油、白醋和粉,手抓揉匀,腌制一小会儿,紧跟着就上大火蒸锅,吃起来又嫩又糯,这鱼刺儿少得很,鱼肉都是小瓣小瓣的蒜瓣肉,吃进嘴里一抿就化,鱼皮糯得弹牙,一点儿土腥味都没有,不像那些个捞上来的草鱼、鲢鱼...刺儿又多、肉又老,挑做法儿得很... 含钏舔了舔嘴唇,眼神在那条鱼身上打了一个转儿,意犹未尽。 徐慨眼神也看向那条鮰鱼——这鱼吃起来,应当比花螺方便。 船驶得不快,顺着北风朝运河中心航去,船帆鼓出一个大包,大船还是不一样,行驶得非常稳,站在甲板上如履平地。 船老大带着大家伙儿在通州河渡绕了一小圈,便启程返回驿口。 下了船,含钏与那中年男人敲定了船上的伙计,黄二瓜找了四五个专做远航生意的船夫,签了文书,下了定,约定待翻过年头,立刻启程前往福建延平,先行运河水路再走海运,往返三十天为限,一人一趟二两银子。 含钏一行原路返回京城,徐慨暂留通州招待。 回京城时,天已黑透了,“时鲜”门口人声鼎沸,排位的食客快到余大人府邸门口了,含钏看了看从侧门进去,直奔灶屋。 烟雾袅绕间,只见白爷爷肩上耷了只白帕子,一手提锅,一手铲勺,大铁锅里红彤彤一片,白爷爷右手朝上一甩,颠了个锅,干红辣椒、二荆条、小米椒、红花椒、青花椒、麻椒...像下雪似的,落了一地。 小双儿被呛得打了个喷嚏。 白爷爷听见响动,抬头来看,扫了眼是含钏,这丫头没锅里的辣子嫩羊排魅力大。 白爷爷盯着锅里的羊排肉,敷衍招呼自家徒儿,“哟,回来了?船买了?” 含钏伸手拿围兜帮忙,点点头,“买了买了,买了只大船!等天气暖和了,带您下余杭吃蟹粉包子。” “哎哟哟哟!你别动!” 白爷爷伸了个铁勺子摁住含钏的手腕,“去!去歇着去!这灶屋便交给你爷爷我了。”一边说着,一边弯腰低头,透过灶屋出菜的口子看外面,颇为自得,“您瞧见没?一厅堂的食客,全是奔着你爷爷我来的。” 含钏笑起来。 合着,老头这是,告老回乡再创辉煌呢!? 含钏以为老头儿过了两天的瘾就得了,没想到第二日傍晚,“时鲜”刚开门,就见白爷爷双手背在身后,晃晃荡荡地从铁狮子胡同蹿到东堂子胡同。 见含钏备菜,老头儿也上嘴搭腔,“哟,备菜呢?” 含钏面无表情。 不,她没备菜,她在给芹菜做按摩。 见含钏烧热水刷锅,老头儿伸长脖子搭话,“”哟,刷锅呢?” 含钏不可思议地转头看白爷爷。 不然呢? 她给大铁锅沐浴呢? 哪里有含钏,哪里就有白爷爷,含钏被老头儿闹得一脑门子官司,推着老头儿出了灶屋,“您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吧!灶屋就这么大点儿,您这身板往里一站,顶得上两个我——旁人压根转不过趟啊!” 白爷爷讪讪然。 内院土窑前,拉提拿着粗盐给柳枝羊肉上味,老头儿阴悄悄出现在拉提身后,刚想说话,却听见一声河东狮子吼——“去前院坐着!不准再进来了!” 送走最后一拨食客,含钏一回头,白爷爷正端了个小杌凳,双膝并起,老老实实在柜台后坐着。 没钱看小说?送你现金or点币,限时1天领取!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免费领! 肥肥的老头儿,看上去有点委屈。 含钏叹了口气,走过去,“您今儿个想干啥呢?” 白爷爷搓了搓手手,胖乎乎的脸上露出几分向往,“...天天在家待着,做饭、收拾、采买...你姚叔包了圆,四喜还没做出了名堂来,你爷爷我也不好意思去请冰人说亲事...你别说,我日日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啥事儿不做,啥钱不赚,觉得...觉得...” 含钏弯腰认真聆听。 白爷爷声音可可怜怜,“觉得自己就像只没用的硕鼠!” 第二百二十三章 干煸鱿鱼笋丝上 含钏听懂了。 老头儿这是闲不住了。 含钏有些为难。 没钱看小说?送你现金or点币,限时1天领取!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免费领! 这可咋办? 白爷爷年纪这么大了,腿脚也不便利,身子骨又受了损,肯定也不能放到“时鲜”来做事情呀... 再者说了,她是掌柜的,是老板,白爷爷来做事不就...不就成了伙计了吗? 这哪儿行。 这是欺师灭祖之罪! 含钏张了张嘴,“要不,您还是去给四喜说亲吧?” 对不起了,白四喜。 含钏努力找词儿,“您先前不是说后海那地儿还行吗?这样,我给您去城东找个得用的老书生,照着四喜一比一作画,您拿着这画像去后海坐着...” 得赶紧打消老头儿这念头,含钏加大力度,开始不负责任地畅想,“到时候,您就说,咱家四喜御厨世家出身,年少有为不轻狂,个性温和周到,且有铁狮子胡同大宅一处,另有三百亩祖产。” 含钏说着就兴奋起来,“这样!若是四喜在年前能敲定婚事,我这个做师叔的,送他东郊的山林十亩,外加给侄儿媳妇儿打一套赤金宝石的头面! ——就这条件,咱家在后海不说名列前茅,至少也算是乘风破浪。” “哐当!” 白爷爷蒲扇大的巴掌,终于去了它该去的地方。 含钏捂着后脑勺,身形一颓。 行吧。 老头儿现在也精了,不好骗了。 含钏转头端了个小杌凳,和白爷爷肩并肩坐着,后背靠在柜台上。 师徒二人,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同样的尘世烟火味。 “您说您,熬了这么几十年,几次几落,最后遭了次大劫难,好容易能在家躺着休息了,这又是何必呢?” 含钏递了盘瓜子给白爷爷,转念一想,老头儿太胖了,不能吃这些个油腻腻的东西,手腕一转,转到自个儿跟前,一边磕牙一边唠闲磕, “您要是真闲不住,您就过来帮徒儿我把拉提和崔二带出来吧?拉提是个有天赋的,崔二稳当,都是可造之材。” 白爷爷想了想。 这也成。 把这两带出来了,含钏就能彻底从灶屋出来了。 白爷爷叹了口气,带了几分老人家特有的感慨,“你是不知道的,没上灶还不觉得,这两天一上灶,嘿!手往那长锅把上一捏,这心里就空落落的。你说光是带徒弟这也没多大改善呀...” ——不也还是摸不着灶台吗!? 含钏嘿嘿笑了。 她能明白。 她当秦王侧妃的时候,不许她进小厨房,更不许她拿刀拿菜,张氏每每都讥讽她跌份儿,脏了秦王府的颜面。只有进宫去侍奉顺嫔娘娘,才有机会摸到灶台,带上围兜、把头发都扎起来、一张素面朝天的脸时,才感觉自己是自由的。 含钏拍了拍老头儿的肩,“再不然,您若真手艺痒了,咱每逢初一十五,就做个您的专场?得是老食客才能吃到您手艺。” 含钏笑眯眯,双眼弯得像两只月牙,“开玩笑!您可是做饭给圣人吃的!平日里您就是未出鞘的宝刀,寻常不可得见。您自个儿得把自个儿身价给炒上去才行!” 白爷爷再想了想。 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老头儿沉默了半晌,决定不和儿徒讨价还价了,做了个总结,“也就是说,咱得当老师。” 含钏点头。 “每逢初一十五,‘时鲜’给咱开个专场?” 含钏再点头。 老头儿语气有点兴奋了,“那你说,咱能自己挑食客吗?” 含钏:? 有点愣。 含钏想了想。 也行啊! 往前白爷爷在宫里头可是内膳房甲字号头一把交椅,别提为啥不去御膳房,那是因为菜不对圣人的口味,白爷爷擅长川菜,圣人淮扬菜,这牛头不对马嘴的,白爷爷一寻思便出来了。在出现之前,白爷爷可是在御膳房侍奉过两位圣人的。 就这本事,在宫里头,哪宫的娘娘想请白爷爷掌勺,不说是三顾茅庐,至少也得是礼遇上佳! 出了宫,老头儿自己挑个食客怎么了? 就这两天来“时鲜”阴差阳错吃上白爷爷手艺的那些个食客,就先去晓觉寺烧高香吧! 含钏点点头,一锤定音,“可行!” 白爷爷一拍巴掌,很兴奋,站起身来耸了耸肩膀,轻咳了一声,克制了些许情绪后才背着手朝外走。 第二日,含钏就请城东的那位老秀才写了一整版内容。 主题浓缩成九个字——“御厨回归,腊月的奇迹”。 下面就是白爷爷左手拿勺、右手拿长柄刀,双手抱胸的画儿。 老秀才画得挺传神的,把白爷爷的国字脸、绿豆眼还有五个月的大肚腩,全照实画上去了。 白爷爷看完,勃然大怒,扬言要去和城东老秀才理论。 两老头儿,谁倒下,都得讹上含钏。 含钏琢磨了一下,只好斥五钱银子巨资,去了老秀才隔壁的专司画馆请画师照着白爷爷画了张像。 画师可能挺紧张的。 毕竟画中人挺着大肚子,凶神恶煞地站在画师身后指点,哪里该收、哪里该放,这放谁身上谁都紧张。 在白爷爷的亲身指点下,画报终于出炉。 小双儿糊在木板子上,又在画儿上蒙了好几层浆糊。待傍晚“时鲜”营业时,将这画连同木板子一并端了出去。 一晚上,好几个食客都探过来问那画儿是个啥意思,含钏一一解答了,刚一低头,听着一熟悉的声音开口问,“掌柜的,您说这‘御厨回归,腊月的奇迹’是甚?是请来了哪位告老还乡的御厨来镇堂子?那您可真是北京城里头一份儿了!” 含钏一抬头。 是那位脸圆圆的老伯。 老熟人了。 先前做三拼锅子时,还送了这老伯一只锅子。 含钏笑眯眯的,“您可真是识货。是是是!食肆邀了一位御厨作指点,他老人家爱上灶,如今告老回乡,这手上功夫也不含糊,便特意每个月辟出两天,单给他老人家备着。” 含钏递过去一张缩印的画报,详细介绍,“如今只面向在‘时鲜’消费五十两以上的食客开放,谁先登记谁先排号,您是一定有资格的。” 圆脸老伯笑与不笑,都瞧上去慈眉善目的,看起来叫人很亲切。 “那烦您将某也记上吧。”圆脸老伯乐呵呵的,“某敝姓...” 圆脸老伯顿了顿,“某敝姓常。” 第二百二十四章 干煸鱿鱼笋丝下 含钏在书册上工整写下“常爷”二字后,从柜台下掏出一块儿红木小方,双手奉给食客。 “您的号排在了腊月十五,您到时可携亲朋挚友前来。若携伴超过两人,请您一定提前让小厮捎句话。”含钏笑着,“若是您府上人贵事忙,咱前一天就让人去您府上问一问?” 圆脸老伯摆摆手,“得嘞,不劳您费心了,一准提前告知。” 含钏拱手行了个礼,将那老伯目送出厅堂。 待食肆食客少些了,含钏对着计册的人员和钟嬷嬷合计,看到“常爷”两字儿,闷了闷,嘟囔了一声,“这满北京城,没听说过有特别厉害的常家吧?公侯伯爵府没姓常的,大商贾也没,得势的清流武将也没这姓呀...” 钟嬷嬷也想了一圈,摇头,“没听说过,宫里头得宠的娘娘里也有姓常的。” 圆脸老伯的身份,有点神秘。 照理说,乐意花这么多银子在吃食上的人,家里不可能差。 不过,这北京城卧虎藏龙的,谁也不能保证对所有人门儿清。 无论贵与不贵,都是食客。 含钏顺着往下梳。 没多久,腊月十五如期而至。 这是白爷爷头一次郑重其事地登堂亮相。 “时鲜”里五张桌子都坐满了,静静等待菜品上桌。 一整桌菜式都是用的白爷爷拿手的川菜系,竹林蒜泥白肉、川北凉粉、过桥抄手、棒棒鸡四凉打头,紧跟着上了红烧鸭卷、清蒸青鳝、鸡蓉豆花、辣子鸡丁、干煸鱿鱼笋丝、哨子千张、粉蒸杂烩、过水鱼八道热菜,另有酸辣虾羹汤、五福鱼丸汤两道汤品。 含钏今儿个是跑堂的,特意穿了件利索的短打,把厅堂的地龙烧得火热,送了几桌菜,浑身都起了汗。 站在柜台后,见几桌食客吃得皆惊喜连连。 含钏这颗心,可算是放下了。 万一出现御厨出宫水土不服的事儿... 人不喜欢白爷爷的菜,照那胖老头儿的性子,必定能厥过去。 含钏挨个儿将用完饭的食客送出了食肆。 常爷还是独个儿来的。 含钏笑着帮他打了门厅的布帘,精准无误地拿过一件貂绒大氅递到常爷手中,“...您觉着,今儿个的饭菜如何?” 常爷一边裹紧大氅,一边点点头,“不错,是宫里的味道。” 想了想,再添了一句,“是宫里做得顶好的那一拨老师傅的味道。” 含钏一愣,笑道,“您当真识货!今儿个掌勺师傅白斗光,先皇御厨,前几月退了下来,如今在家闲着也是闲着,便喊着要到儿的食肆大展拳脚来着!” 刚走出去,这北风便劈头盖脸地斩下来,手指甲壳大小的雪轻飘飘地落在地上。 常爷笑呵呵地,脸本就圆,这一笑便跟一尊弥勒佛似的,“是,吃起来是白师傅的手艺。”又笑了笑,“几十年没吃过,如今再吃,心境不一样。” 这话儿说得含钏心头一跳。 不太敢抬头看。 这人是谁? 常爷没准备说透,独个儿撑了伞,踩在回廊里特意做出的小石板路上,随口与含钏说道,“贺掌柜是白师傅的儿徒吧?你们两的菜,口味上大相径庭,可细节的处理上如出一辙。就像今儿个那道干煸鱿鱼笋丝,您先前做过一次干煸鳝丝,也是大蒜用蒜苗代替,干制辣椒用两种新鲜辣椒代替,无论从火候还是用料,都瞧得出来是一个门派的。” 含钏抿着唇,恭恭敬敬地点头。 说着话,就走到大门口了。 常爷挥了挥手,撑伞走进雨雪中。 含钏立在门楣中,埋头琢磨。 这常爷,有点像一个人。 含钏眯了眯眼,可始终想不起来像谁。 在风雪中站立片刻后,含钏揉了揉山根,算了,想不出来就算了,到时候说不准放松下来就想出来了呢。 ...... “时鲜”推出“御厨回归”系列,如同一波惊雷炸在了北京城的食肆圈子——这谁他妈刚得起呀?! 再名贵的食材,肯出钱肯找门路,也能做到一家起百家随。 再复杂的食谱,只要潜心研究,也一定可以仿制出个七八成。 只有这。 御厨常有,邀请御厨驻店不常有! 瞿娘子大着肚子,一路冒着风雨雪过来,一进门便连唤了三声,“我的天爷诶!我的天爷!我的天!” 含钏塞了颗过冬的橘子瓣到瞿娘子嘴里,“这是咋了?您的天爷怎么了?” 瞿娘子眼波流转,甜津津的橘子水溢满口腔,“您甭揣着明白装糊涂。白爷!” 含钏点了点头。 “白爷爷!您师傅!” 含钏再次点点头。 “他怎么能在‘时鲜’上灶呢!内务府也允准!?” 含钏自己也吃了瓣橘子,点了点头,甜,可以,“为啥不行?白爷爷是荣归出来的,不是戴罪更不是这几十年在宫里干得平平无奇。师傅出来的时候,长乐宫娘娘是赏了大把银子的!他老人家如今在‘时鲜’上灶,不就和玩票一个性质吗?高兴了上了灶,不高兴,回家养鱼浇花,又不是带着宫里祖传的方子出宫贩卖。这点事儿,内务府不稀得管。” 瞿娘子一手撑着后腰,一手一拍大腿,“您这也太不地道了!你就像状元郎去考乡试,顶尖绣娘去描花样...您这是不给京城其他食肆留活路呢!” 含钏哈哈笑起来。 状元郎考乡试,这比喻好,回去说给白爷爷听。 含钏坐着听了瞿娘子一番抱怨,又留了她用晚膳,等孩儿妈吃饱喝足了,再派小双儿把她亲自送回家。这一番伺候下来,瞿娘子这口气才变得柔和点儿。 交流好书,关注vx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现在关注,可领现金红包! 语气同样柔和的,还有承乾宫顺嫔。 看堂下波澜不惊的儿子,顺嫔心里有点着急。 “成与不成,你倒是说说话呀!”顺嫔恨不得撬开自家儿子脑袋,看看里面到底装了啥,“端王恪王,你那两哥哥陆续成亲两三个月了,大皇子也定了亲。昨儿个圣人特意到承乾宫来,便是说这事儿。” “富康大长公主家最小的孙女,你知道吗?听说相貌不错,脾性也挺好,你若点了头,母妃明儿个就去回了圣人。” 第二百二十五章 橘子 承乾宫主位,就是顺嫔。 主宫室坐北朝南,窗棂与门皆死死掩住,门前垂下重重的夹棉门帘,两个垂髫宫人埋着头规规矩矩地立在门口。 顺嫔身边的大宫女采萍手里端着支托盘,里面放着一大盘黄灿灿的橘子,“啧”一声招呼小丫头,“...里边说着话儿呢?” 小丫头支愣个眼睛,点了点头,“听语气,娘娘不太高兴来着...” 顺嫔娘娘多温和一人,素日对小丫鬟连句重话都不说的,更别提对秦王殿下了。 采萍“唉”了一声。 难怪顺嫔娘娘这样好性的人都不高兴——前头那两恪王端王一早便定下的亲事,王妃都娶回家小半年了,四皇子的婚事还一直没落听!偏生圣人也不急,昨儿个还是顺嫔娘娘抵着问,这才从圣人嘴里掏出个名儿来... 还好还好,不是甚穷家小户的姑娘,是富康大长公主家正儿八经的嫡次女。虽富康大长公主这几年身子骨不太好,断了与内宫的联系,驸马张家也没出几个数得上号的后嗣,可这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好歹也是皇亲国戚,娶回来更是亲上加亲! 这么好的亲事,过了这村就没店了。 万一圣人又换了心思,或是礼部之后提出的人选越发难看,又该咋办啊? 采萍忧心忡忡,将托盘往身侧一放。 算了,这时候,就让这两母子自个儿说悄话。 橘子上火,只会让顺嫔愈发焦躁。 内厅,顺嫔絮絮叨叨的,看堂下自家儿子仍是一张冷眉冷脸,突起了哭腔,“...你不说话几个意思?!前儿曲贵妃拉着我说道,叫我对你上点心上点心,你与老三就差了月份,他三月的生辰,你六月的生辰,老三府里如今是一位正妃,一位侧妃...叫我自个儿不上进,甭拖累你上进!圣人迟迟不为你考量,母妃...这些年了,母妃头一回备了点心去乾元殿守着,就为了你的亲事...” 徐慨眉间动了动,心里叹了一口气。 也是。 顺嫔从来不在乎冷遇与薄待,也不在意宫中人的眼光与看低,大半辈子了,从没为自己抗争过什么,把自己个儿同身边那个笨笨钝钝的采萍锁在承乾宫偏安一隅,怡然自得... 真叫她,像其他那些个妃嫔似的,见天儿捧着糕点、茶水守着圣人。她是既不愿意,更打心底里害怕。 徐慨“唉”了一声,回应了心碎欲裂的老母亲。 顺嫔听着儿子回应,一下子打开了话匣子,眼眶一红,“与曲贵妃同宫的王美人说...” 话头顿了顿,顺嫔没说出口,别过脸去,拿绣帕擦了擦眼角,紧紧抿住嘴。 徐慨眉一蹙,“说什么了?” 顺嫔哽咽后,帕子夹在手里,双手放在膝头,摇了摇头,“没说甚。” 大家好,我们公众.号每天都会发现金、点币红包,只要关注就可以领取。年末最后一次福利,请大家抓住机会。公众号[书友大本营] 徐慨提高了声量,“您别吞话,同自己儿子还有甚不好说的。” 顺嫔眼泪一下子就顺出来了,“说圣人迟迟不给你说亲,是不是忘了你这儿子。到时候等你年岁大了,便随手在宫里指个洒扫女使和你作配。王美人说,与其如此,还不如我提早打算,先去掖庭帮你看几个好的!或是回山西,找几个好的绣娘备着!” 顺嫔就是浣衣局出来的,娘家是山西太原卖布的。 此话诛心。 徐慨脸色一凉。 顺嫔说了话,有点后悔。 她说亲事就说亲事,没事儿去惹这活阎王作甚? 顺嫔赶忙摆摆手,“你甭管别人说什么。人也没说错,圣人人贵事忙,一时间忘了也是应当。若真把你年岁拖大了,到时候草草选一位姑娘作配,吃亏的是你自个儿!你自己算算你多大岁数了!” 徐慨还想着上一句话,沉着脸问,“那王美人,是当着曲贵妃说的,还是背着说的?” 顺嫔“哎哟”一声,“当着说的!话音刚落,就被曲贵妃罚了一年的俸禄!”恨铁不成钢,“你你你——我在同你说东,你非得说西!” 顺嫔手掌一拍,“张家!富康大长公主家的嫡次女,你说行不!若是行,咱就顺着流程走。若是不行,你说个章程,我明儿个大不了再大着胆子去堵圣人去!” 徐慨坐如钟,眼眸抬了抬。 自是不行。 这咋能行? 正妃之位,只有含钏。 他亲寻山东布政使企图找到含钏的家人,也是有这一层顾虑。若是含钏家人稍有作为,他扶持一把,或拜托张三郎撑一把,只要含钏出身官家,无论官身再小,他都可顺理成章求娶。 如若含钏家人实在扶不上台面,那便只有另想办法。 可如今,线索断了,更带给了他希望。 既然含钏是走丢,或是被拐,那万一含钏出身不低,那岂不是此事便一帆风顺了? 徐慨抬头看了眼满目焦灼的老母亲,有些为难。 这些话,能对顺嫔说吗? 顺嫔本身出身寒微,浣衣局出身。 刚开始颇得圣人喜欢,可圣人不定性,顺嫔自身也并非掐头争先之人,恩宠便渐渐淡薄了下去,幸而她性子好、看得开,加之两大巨头之一曲贵妃从不曾为难过她,在宫里倒也活得过去。 可人皆有逆鳞和软肋。 他就是顺嫔的逆鳞。 任何人触之不得。 徐慨无法判断顺嫔得知含钏存在后的反应,究竟是延续一贯的豁达温和之风,还是极度反对与厌恶。 事涉含钏,徐慨一点风险也不愿意去冒。 “再看看吧。” 徐慨语声沉稳,“富康大长公主嫁的是张家,如今张家是她长子张庭建主事,此人在兵部任职,作风稳健,秉持老牌世家行事风格,圣人做事干脆果断,不好张庭建这一口,这几年张家在朝堂上有点淡。” 顺嫔蹙眉,“只要姑娘是好的...张家在朝堂上淡一些便淡一些吧?” 徐慨抿了抿唇,没开口了。 顺嫔见儿子这个样儿,颇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好好好。再看看再看看!” 说着便坚定地嘟囔起来,“明儿个我好歹去求圣人——前两个选妃,礼部是给了章程和人选的,凭甚到咱这儿就只有一个选项了?我虽不如曲贵妃与皇后,可你同样是圣人的儿子,流着徐家的血...这点儿礼遇,是要争的!” 徐慨有些无语。 他这娘,不该争的地方去争... 睡了十几年,如今醒了? 第二百二十六章 双皮奶(上) 徐慨默了默,脑子里过了过,打断了自家母亲的畅想,“您再看看张家那位姑娘吧。” 顺嫔以为自己听岔了,“啊?” 徐慨冷静地抬了眼眸。 反正都不行,又何必让顺嫔一而再再而三地去做自己不喜欢做的事儿? 没有张家,还会有李家、王家、赵家。 顺嫔被恪王端王、外加不知名的王美人刺激到了,照她的性子,这些时日必定铆足力气去干这件事。他说张家不行,那明儿个顺嫔就能给他薅一个李家出来...日日这样应付太累了。 且,能拖一阵是一阵的想法,是不能有的——这个想法,打得太被动,要换思路。 “您不是觉得张家姑娘好吗?您认真瞧一瞧,随您的心愿去做就是。”徐慨抬眼,澄心堂纸糊作的窗棂外已初上华灯,站起身来,语气淡淡的,“时辰不早了,儿给母妃跪安,您在宫里脾性甭太好,不喜欢听王美人说的话,直愣抵过去便是,您是有儿子的妃嫔,您有儿子撑腰的。” 顺嫔听这话,有些欢喜,忙点点头,“知道的,知道的。” 徐慨拱手道别,出内门上马,李三阳在宽街恭候多时。 徐慨高坐马上,轻声道,“敞敏。” 李三阳被唤了字,抬头望自家主子爷。 徐慨目光平视前方,“你虽是顺嫔娘娘的远房子侄,可既当了秦王府的属臣,便需知,你效忠的对象,只有一人,便是我。” 李三阳忙佝头,“是!微臣从不敢忘!” 徐慨身形随路起伏,声音淡淡的,轻声交待了几个吩咐。 李三阳越听越心惊,却始终不敢抬头,只敢连连颔首,算作应下。 ..... 腊月初八,要喝腊八粥。 “时鲜”开门迎客整整一年了! 一大清早,拉提与崔二一人撒粗盐、一人提扫帚把东堂子胡同里里外外积下的雪全都打扫干净了,含钏在食肆门口撑起棚子,又砌了个小小的粗砖小窑,特意定制了一口偌大的铁锅,黑豆、红豆、绿豆、糯米、红枣、莲子、芡实、葡萄干、松子仁...这可不止八样东西! 小双儿说,“咱这应该叫腊二十粥!” 含钏最近被白爷爷带得有些暴力,有样学样地一巴掌顶在小双儿后脑勺,“腊八粥不是因为粥里有八样东西才叫这名儿!是因为腊月初八喝这碗粥,才叫做腊八粥!” 小双儿被拍得眼泪汪汪,崔二笑得很开心,被拉提横了一眼。 今儿个的粥,照旧例是白送的。 胡同里各家各户,含钏都送上了一大碗好粥并几句喜庆的祝福。 冯夫人家里乱糟糟的,庭院里四处摞着成堆的包袱,甚至连床板子和梳妆台都摆在庭院。 含钏有些惊讶,“余大人是去当官儿的,过几年就回来了,您这是要把整个家都搬到甘肃去呢!” 冯夫人撑着肚子,本身她就不显怀,如今瞧上去是除了肚子,身上没一处长胖。她顺着含钏的目光往回看,摆摆手,“...朝里是有规矩的,去西境边陲,没个十年二十年,不让你回来的。我们家则成是要去大展拳脚来着,我得做好准备。” 这倒是。 那地儿苦寒,非得有长久之志、长居之心,方可见成效。 对于余大人,含钏除了敬佩没二话。 对于一往无前支持夫婿的冯夫人,含钏也颇为动容,“那您生产...?” 冯夫人手放肚子上,“这几日就准备出发,快马赶路争取一个半月抵达甘肃,若再拖,便只得等到我生产完毕后才行,那时小儿不方便远行,与其苦了我儿子,还不如我来吃这个苦头。” 什么叫夫唱妇随,伉俪情深? 这就是。 含钏屈膝福了个礼,以示尊敬。 又寒暄了两句,含钏欲离,冯夫人却陡然想起什么,连声唤住含钏,“贺掌柜,您稍等等!”一边思量,一边同含钏开了口,“您看,您有兴致买下咱这院子不?” 冯夫人侧身让出一个空档,方便含钏往里瞅,“咱这一去,便不知何时归来。家父翻了年头,也预备辞官回乡。这宅子空着也是空着,还不如卖给您。” 含钏一愣,“那您回京,又该怎么办呢?住哪儿呢?近几年虽不回来,可往后呢?这煦思门里的宅子,可是卖一套少一套的!” 冯夫人笑着颔首,“是您说的这个理儿。便同您说个敞亮话儿,则成是怀有大抱负、大志向去的西北,咱去人生地不熟,需拿银子打点开路,手上银子越趁手,咱就越有底气不是?” 顿了一顿,“您也知道,则成家里是帮不上忙的。我总不能一直伸手回娘家要钱,这两进的小宅子是则成家里东拼西凑出钱置下的,为了则成的仕途卖这个宅子,也合理。你若不要,我今儿个便挂官牙上了。” 含钏想了想。 这事儿来得有点陡了。 她倒是一直想买宅子,可没遇上合适的。 冯夫人这处,离“时鲜”又近,以后做什么也方便,又只是个两进的小宅子,她也能负担得起,这么想想,倒是挺合适。 含钏见庭院里乱哄哄的,有些地方急需冯夫人这个当家主母去做定夺,便冲冯夫人笑了笑,“您让我想想吧,您几时出发来着?” 冯夫人答,“后天一大清早。” 含钏点点头,“那明儿个,儿一定给您答复。” 回了“时鲜”,一整天含钏都在琢磨这事儿,晌午过后,今儿个来喝茶饮的夫人奶奶们不多,许是腊八节家里都有事儿走不开。 含钏请钟嬷嬷把这几个月的账册本子拿出来算了个毛利,再比对了如今账上还剩余的空闲银子——前头买船、雇船夫花了不少老,回岳七娘和瞿娘子的礼也挺贵,食肆的流水支出每月更是只增不减... 如果真要买冯夫人的宅子,这钱倒也出得起。 只是这笔银子一支出,“时鲜”账目上的活钱就很少了。 含钏有些犹豫,正迟疑着,听回廊里响起姑娘们响铃似清清脆脆的声音,含钏挂着笑一抬眸,看清来人后,当场僵在了原地。 第二百二十七章 双皮奶(中) 往哪儿躲? 这是在含钏脑海中,第一个闪现的念头。 含钏脊背打直,惊慌地四下看了看。 等等。 这是她的食肆。 她的地盘! 这辈子是她的! 这是闪现的第二个念头。 含钏抿了抿唇,再一抬眼,四五个小姑娘已坐在厅堂的西北角,十五岁的张氏俏生生地坐在正中间,穿着精工匠造成桃红色的包襟皮袄,鬟发梳得低低的,鬓间簪了一支赤金点翠凤凰流苏钗,旁边点缀了几颗比大拇指指甲壳还大的珍珠,唇红齿白,杏眼桃腮,眼波流转间很是生动。 西北角的窗户开得很低,窗外的胡同瓦檐、树梢、影壁顶上白皑皑地铺了一层薄雪,雪毛茸茸的,在阳光下支棱着,没一会儿便化成了冰冰沁沁的水。 为过年,窗户是拿棂纱纸新糊的,映进来的雪光比平常明亮了许多。 光就在张氏的身后。 而张氏坐在了逆光处,鬓发上的珍珠展露出晶莹的清辉。 含钏低了低头,深吸一口气。 小双儿拿着食谱预备从柜台后绕出去,含钏接过小双儿手中的食谱,轻声道,“我去吧。” 含钏低头掸了掸麻布夹袄上不存在的灰尘,手认认真真地将发丝抿到耳鬓后,心里默数着步数走过去,走到第二十八步时,含钏终于来到这一桌子人跟前,抿唇笑了笑,将菜谱子递到张氏手上,声音很平和,“...瞧情状,诸位姑娘都是头一回来吧?木薯丸子牛乳茶是本店招牌,金乳酥与芙蓉软点也颇受欢迎。今儿个是腊八,来上一盏八宝盅也是好的。” 张氏眼朝下一耷,扫了眼菜本子,递还给了含钏,“你看着上吧。” 头一转,便同一行的小姐妹兴奋地说起灯会的趣事,“...我同你说哦!我祖母最喜欢的便是开灯会,等除夕那天,我们府上的灯必定又是京里顶漂亮的那一栋!彩头一准儿是我的!谁也甭跟我争!” 几个小姑娘兴奋起来,声音又尖又厉。 含钏怔了怔,拿着菜本子转了身子,不由自主地垂眸笑了笑。 是的呐。 如今,她就是食肆的老板娘,既不是徐慨身边的贴身丫鬟,更不是之后的秦王侧妃... 张氏压根没这义务多看她一眼... 含钏笑着,轻轻摇了摇头,将食谱递给小双儿,吩咐了两句,“...上五盏木薯丸子牛乳茶,一盏橘子酱双皮奶,再上一盏绿豆糕过去。” 钟嬷嬷看了厅堂一眼,再将目光落在含钏身上,轻声道,“怎么了?可是认得?” 含钏怔愣半晌后,方迟疑着摇摇头。 不认识。 今生的她,不认识。 确实梦里的她,大半辈子的梦魇。 对张氏,含钏又怕又敬又惧,只想敬而远之,再也不见——谁会对亲手挑唆儿子毒杀自己的女人亲近呢?谁又会对日日让自己跪在庭院碎石子上的女人心存好感呢? 徐慨在时,张氏对她的细碎收拾,数不胜数,跪碎石子儿、跪碎瓦片、暴雨天不许她进院子,非叫她顶着雨立规矩——这些她忍得,为人妾室便要遵规循矩,敬重正室、服侍正妃,这些事她从未在徐慨面前提起,可徐慨终究有自己了解府内动向的手段。如此一来,便成为,张氏折磨她,徐慨便冷落张氏,徐慨一冷落张氏,张氏更咬牙折磨她... 徐慨待人冷漠,含钏是知道的。 可徐慨最是板正一人,对正妃是尊重的,无论心里再恼怒,也未曾在府中下过张氏的面子。 一次也没有! 不过,张氏难道就不可怜吗?张氏也可怜,这府里没有一个不可怜的——徐慨早逝,安哥儿糊涂,张氏穷其一生也未曾获得过夫郎的真心... 含钏忍了便也忍了,若能叫张氏解气,身上受点磋磨又算得了什么? 含钏不能忍,徐慨走后,张氏的作为——阻止安哥儿考学,把徐慨找好的先生赶出了府邸,安哥儿还未满十五岁,屋子里的通房便有五、六个之多。顺嫔娘娘死时,张氏摔了顺嫔的牌位,不许家中存有与徐慨与顺嫔任一相关的物件儿,更是清了徐慨的藏书、书信与书房所有的东西,连床底板都被掀翻,也不知张氏在找些什么! 你若恨徐慨,你已亲手毒杀夫郎,了却余念。 你若恨我,你将我软禁、将我屋子的窗户全部用木板钉牢,让我再不见太阳。 无论再大的恨,再多的怨,再深的委屈,徐慨与我已用命偿还干净了... 你何必养废信你、敬你、尊你、爱你的孩儿? 你又何必,连顺嫔的牌位都不曾放过! 安哥儿不曾负你,顺嫔也不曾欺你! 刻意尘封的往事,在见到张氏的一瞬间尽数喷涌勃发,一幕一幕,一个人又一个人在她眼前如走马灯似顺着转、倒着转,在某个时刻顺利相逢—— “你知道吗?你和徐慨的死状一模一样,祝你们到了阴曹地府,再做一对泣血鸳鸯!” 雪光笼罩下眉飞色舞的张氏、昏黄油灯下唇红似血的张氏,两个一模一样的张氏来回交替、来回交替! 含钏猛地一抬头,急促地喘了两口气,捂住胸口艰难而迫切地急喘! 又来了! 又来了! 许久未痛的胸口又痛起来了! 痛得人头晕目眩无法喘息! 小双儿扑上前去,哆哆嗦嗦地在柜台下掏了两颗薄荷山楂泥丸,塞到含钏嘴里。 薄荷的冲、山楂的甜酸在嘴里化开,含钏捂住胸口长长吐出一口气,弯着腰拿手顶住心口,朝泫然欲滴的小双儿摆摆手,“...无碍..无碍...已好了许多了...” 不能这样... 含钏在心里对自己说。 张氏不能变成你迈不过去的坎儿。 绝不能。 任何人都不能成为她迈不过去的那道坎。 崔二捧着托盘出来,含钏示意崔二放下,顺手接过,站定后抿了抿唇再往前走。 刚走近,便听张氏旁边的小姐妹语带谄媚与羡艳,“...往后呀,阿霁姐姐做了秦王妃,便再不同咱们出来瞎鬼混了——秦王殿下虽不显山不露水,容貌姿容却是几位皇子里最最好的那个。阿霁姐姐,您往日见过秦王吗?” 第二百二十八章 双皮奶(下) 张氏抿唇浅笑,眉眼间略有回避,作了个下摁的手势,“都是连着亲眷的表兄,如何没见过?你若再胡乱说,我便将你这张嘴缝起来!”

含钏手一抖。

殷红而粘稠的红糖汁水也跟着晃荡一圈,重归原味。

含钏稳住心神,将默不作声地将几盏牛乳茶分发清楚,再将红糖双皮奶放在了张氏身前。

张氏正想开口回那小姑娘的话,却见自己身前的茶饮与旁人不同,一抬头,终于看到了含钏的正面。

张氏眸光闪了一闪。

这街边食肆,竟藏着这么个美人儿?

麻衣粗布,素面朝天,更突显出这人肤容白皙得像流动的牛乳,一双眼睛长而大,微微上挑,纵是不说话却也有三分娇嗔痴缠之意...

张氏心头顿生出几分不喜,冷冷抬眸,嘴角虽是含笑,话里也不甚客气,“...旁人都是你家招牌,偏我这儿就是无甚名头的双皮奶?倒是头一回见着您如此随性做生意的主儿,您且说说,您给我上双皮奶的原由?若有理,咱这事儿便揭过不提,您若没道理,我便叫你知道知道你面前坐了谁。”

好吧。

无论是梦里,还是现在,张氏都挺讨人厌的。

含钏抿了抿唇,“木薯丸子牛乳茶虽好,却不如红糖双皮奶适合您。”

张氏茶盅往桌案上一放,笑道,“您这又是从何看出?”

含钏学了徐慨的死人脸,看了眼张氏,声音放大了些,“如今您身上来着月信,喝热乎乎的红糖自然比加了茶水的牛乳茶更合适,您将才叫儿看着上茶饮,儿便由此为依据看着上,您若是有何不满,您直说便是,大不了儿拿回去重新给您做得了。”

含钏声儿有点大。

厅堂里唯二的两桌夫人奶奶均往这处看。

张氏又惊又骇,连忙四处望了望。

一个未出阁的姑娘身上来着月信,被人扯着嗓门说出口...

张氏羞愤道,“你...你休得胡说!”

含钏瘪了瘪嘴,“您若下裙也同衣裳一个颜色便好了——您仔细瞧瞧您月白色襦裙的背后!”

张氏一下子腾地弹了起来,掰着裙子往后看,连声问几个小娘子,“...你们看看,你们都帮忙看看,裙子上沾染了甚没?快看呀!”

含钏把托盘一收,没再理会,转身便走。

把张氏与那一众姐妹甩在身后。

小双儿暗暗冲含钏竖了大拇哥,疑惑地看了看张氏月白华服的背后,也没什么东西呀...埋头低声问自家掌柜的,“您怎么知道这小娘子来月信了?裙子上干干净净的,没血呀...”

含钏摊了摊手,“我可不知道这事儿...这不诈一诈吗?无论来没来,那小娘子不也跳着脚,把自己闹得很难堪了吗?”

含钏出了一口气,脑子里却黏糊糊的,啥事儿也想不清楚。

啥意思?

张氏仍要嫁作秦王妃?!

徐慨...徐慨那厮骗她?

不会的。

含钏摇了摇头,徐慨为人一板一眼,他或许会凶神恶煞地杀人放火,却从未说过谎。

含钏轻轻抬了抬精巧的下颌,努力让自己的呼吸更顺畅一些。

厅堂里闹了这么一出,张氏丢了好大一个人,涨红一张脸,阴沉着坐在原处,手里紧紧攥住月白裙的裙角,眼里冒着赳赳烈火。

身边的小姐妹左看看右看看,笑得夸张,提了提声量,算是为张氏找回场子,又害怕张氏不管不顾闹起来,“..这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贱民有眼不识金镶玉也是有的!待您嫁入王府,便将这胡同挨个儿买下来得了!既大了自己的宅子,又让旁人没活路,岂不爽快!?”

又有人附和,“是是是!咱都是金尊玉贵的娇小姐,犯不上为这些个贱人生气...您与那位王爷的庚帖都过了礼部,连龚皇后都与您祖母见了一面了,只待您二位的庚帖在钦天监假模假式地过一遍,这事儿便是铁板钉钉了!如今这时候,您还得沉稳...沉稳行事才对。”

这人劝到了点儿上。

张氏手缓缓松开,抿了抿唇站起身,挑衅地遥遥看向含钏,一手拿起双皮奶,手一松。

只听“哐当”一声!

茶盅砸在地上四分五裂。

殷红的糖汁与白白嫩嫩的奶皮在地上翻了几个滚儿,终染上了抹不掉的尘土。

“咱们走。”张氏一提裙摆,扭头便走,走前又定住身形,转头看向含钏,眼风带刺,提高了声量,“你给我好生等着!我若饶你了,你若好过了,我便不姓张了!”

含钏靠在柜台上,扬起下颌,手心里冒着汗。

待张氏一行快要走到门廊,含钏的声音这才出来。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儿一没犯法,二无犯上,您若真要做个甚,且放马过来!”

含钏亦扬高声量,斩钉截铁,“我若躲了,我便不姓贺!”

张氏素指高高抬起,指尖正对着含钏,“你你你——”

你了几次,都没说出个后话来。

同行的小姐妹紧劝慢劝,才将张氏劝了出去。

张氏一走,含钏直愣愣地坐到了小杌凳上,眼神呆呆地看着被风吹高又垂下、吹高又垂下的门帘。

钟嬷嬷“啧”了一声。

这是怎么了?

含钏素来是个好性儿的。

开饭馆,遇到的人比每餐饭吃到的盐还多,只要不犯了含钏这丫头的忌讳,得罪了白斗光那老头子和他们这群家里人,这丫头不能与人硬碰硬的。再难搞的食客,这丫头也能顺着毛捋好啰...如今指着人骂,还是指着个不可一世的贵女骂...

钟嬷嬷埋头听小双儿说了来龙去脉,听到说那狂横跋扈的小娘子原是定下的秦王妃时,再看含钏的神色,便有些怜惜。

“姑娘,咱不生气...”钟嬷嬷声音发苦发涩,“男人这东西,有则锦上添花,无则阿弥陀佛...”

含钏隔了许久,方愣愣地点了点头。

临到傍晚,徐慨轻车熟路地绕过了影壁,穿过回廊往厅堂走。

刚一进去,便被小双儿泼了一脚凉水。

“干嘛呢!”小肃赶忙把那胖丫头拉开,“眼睛长后背上了!没见来人了!”

小双儿白眼翻得飞起,“长了!咋没长眼睛!长了六只呢!”

嗬!

这小丫头骂人!

苍蝇才长六只眼睛呢!

第二百二十九章 烤虾段(上) 小肃被小双儿哽得不行,眼风瞥了自家主子爷。

还成,没生气。

主子爷没生气,咱也懒得同你计较!

小肃垂首,眼观鼻鼻观心静立其旁。

“你家掌柜的呢?”徐慨话声放得很低,问小双儿。

小双儿到底不敢直愣愣地把水泼到徐慨鞋上,一畦水晾在青石板上,小双儿盯着徐慨干干燥燥的牛皮小革靴,闷了闷,决心不搭理他,低着头手指向后院。

徐慨轻笑一声,一边摇头一边往里去。

后院点着四盏昏黄的油灯,油纸糊住灯罩,亮光被纸挡住三成,在漆黑安静的夜里就像四颗遥远的星辰。

柿子树下,有几笼赤裸的亮光,几摞纸钱堆成小山垛,几对蜡烛也燃得很旺,形成了几点零散又热烈的光亮。

含钏背对回廊蹲在纸钱堆前。

徐慨踏足进后院,愣了愣,“含钏?”

含钏听见声音没回头,手上动作扯纸钱的动作也没停。

徐慨往里走了一步,“钏儿——”

声音绵绵的,拖得老长,有种不露痕迹地撒嗲感。

含钏抖了抖肩膀,将手上的碎纸屑拍拍干净,深吸一口气,转过头去,静静注视徐慨,抿了抿唇也没开口说话——她很恼怒,有种恼羞成怒的恼怒,如今都过了庚帖,庚帖就在钦天监里面放着了!徐慨还想瞒她多久?是琢磨那头娶亲,这头纳妾?先拿好话把她糊弄住?

理智告诉含钏,徐慨不是这样的人,可情感却让她怒火中烧。

“你来作甚?”含钏抹了抹鼻头,语气有些冲。

徐慨快步进了庭院,没说废话,直奔主题,“今儿个富康大长公主家的到‘时鲜’来了?你都知道了?”

含钏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徐慨声音发急,面色瞧上去倒还算沉稳,语声发沉,先给定心丸,“我不可能娶她,此生,如果不能娶你,我亦不会娶别人。”

再往前迈出一步,话语简洁,“我没告诉你,是因为不想你要担心,嗯...”

徐慨顿了顿,“更不想你生气。不告诉你,绝不是要瞒住你或是诓骗你,我如此行事,必定有我的道理,更笃定藏有后招...我敢设这个局,我便有本事破了它不是?”

主要是怕含钏生气...

实在话,若他听见含钏与别的男人过了庚帖,如今正在对八字,他必定气得拔刀相向。

有时候,隐瞒也是善意的欺骗...

待事情全部解决后,小姑娘既不用知道,更不用操心,一切事情都被处理得妥妥当当,只需将完满美好的结果呈到她面前来,不就好了吗?

徐慨乘胜追击,继续往前走了一步,手试探性地往前伸一伸,借由近处的光亮,他这才看清小姑娘的脸色——两片嘴唇抿得紧紧的,眼风像刀一样厉,小脸蛋也嘟起就像一颗色厉内荏的苹果。

没见过含钏这样,有些可爱。

徐慨不由自主地笑出声。

突兀的笑声在夜空中显得不太合时宜。

含钏一听,这厮竟然还在笑!

腾腾上升的怒气瞬时冲上了天灵盖,手一甩,指着徐慨,“你你你!你你你——”

“你”了半天,也没“你”出个所以然!

徐慨的脸色愈发笑意盎然。

徐慨的笑伤害不大,侮辱却有些强。

含钏瞧见了,气得眼眶一红,“你走!你走!你不要再来‘时鲜’了!‘时鲜’本就不欢迎你,一开始就不欢迎你!沾染上你,就跟沾染上一只乌鸦精怪似的!啥倒霉都上门了!我都出宫了!原就想离你远远的,你偏倒好...”

含钏气得口不择言,手背抹了把眼睛,抽泣了一声,“尘归尘,土归土,你娶新妇,我搬食肆,从此以后,一别两宽,各自好活!”

见含钏快哭了,徐慨一下子收敛了笑,突然之间有些手足无措,“钏儿...”

“别叫我钏儿!”

“不是,我说清楚了呀...”

“你说清楚什么了!”含钏几近咆哮,“什么局!又怎么破!我如今是知道了,若我不知道,岂不是这事儿便这么混过去了!?徐慨,我曾碎瓷为誓,此生绝不为妾!更不在她张氏手下讨生活!你把我当什么了!”

憋了两辈子的话,如今一吐为快,含钏只觉畅快。

手一抹眼眶,含钏语带哭腔,“你有你的考量,你的计谋...那你...那你把我当做什么了!闲乐时逗弄的狗儿猫儿?还是风雅时观赏的花儿草儿?徐慨,我告诉你,我在你心里就是个玩意儿!”

这哪儿跟哪儿呀?

徐慨抹了把额角的汗,“什么玩意儿...你怎么又是个玩意儿了...”

一旁隐没在黑暗中的小肃,默默叹了口气。

这事儿,就纯属自家主子爷活该吧。

人,总要经历点毒打,才能成长。

他家主子爷啥都好,真的啥都好。

啥事都处理得井井有条又规规矩矩,一脑门子心思。

可就一条,凡事

第二百三十章 烤虾段(中) 徐慨有些想走,可看了眼欲言又止的含钏,伸手接过小肃手里的灯笼,沉稳地点了点头,“行,知道了,照原计划行事。”

小肃低低应了声是,下一瞬便又将自己隐没在黑夜中了。

含钏垂眉不语。

徐慨刚刚被劈头盖脸一顿骂后,如今方得片刻喘息之机,想了想才开口,“我的错。”

上来先认错,总归不会错。

虽然不知错在何处,但总归不会错。

徐慨偏了偏头,将灯笼提提高,重复了刚才的话,“钦天监烧起来了。”

夜里还算静谧,纸钱旁点燃的蜡烛爆了灯花。

“回绝了张氏,还有王氏、李氏、陈氏、赵氏...皇子说亲,礼部常备有三卷名单,这个不行还有另一个——皇子再差,也不能缺媳妇儿不是?”徐慨笑了笑,“与其治标,不如治本,说亲的小娘子问题不好找,那便只有从我这处找问题了...”

含钏听得发懵,陡然想起,冯夫人之前同她咬耳朵,说京城传言秦王殿下性情暴戾,曾因言语过失,便将勇毅侯父子斩杀...

含钏满腔的火气被尽数泄干,猛地抬头。

徐慨要做什么?!

“我本就冷淡,在朝中在宫中,皆不是长袖善舞的个性,待自己亲生母妃尚且不算亲近,便常有传言说我冷僻怪异。”徐慨说得很冷静,“冷僻怪异,与天煞孤星,名头上还算相配。”

含钏听懂了...

为了拒绝亲事...

徐慨要把自己的名声搞臭...

搞到自己天煞孤星...命缘浅淡...

时人很信命的。前朝有位读书人在寺中看相,和尚铁口直断他命里福薄,不足配以高位,这事儿不知何时传进了当年春闱考官的耳朵里,考官放出一句,“既是命中福薄之人,那必定不能高中,否则便是违逆天数”由此放了此书生庶吉士,后补了八品县丞的缺,一生确实无配高位...

让自己背上天煞孤星、冷僻古怪的名头...

含钏一下语短,手背在身后,心中五味杂陈,看徐慨的眼神有些心疼。

含钏态度上的变化,叫徐慨欣喜,松了一口长气,伸出手熟门熟路地摸了摸含钏的脑顶,“...无事的,如此一来,一劳永逸。我一边寻你的宗族亲眷,一边寻找机会再做布置。我徐慨从不说大话,说的话便如钉钉子,必定留痕,必定守诺。”

含钏鼻腔陡然发酸,抬头看向徐慨,眼眸中有泪光。

你知道吗?

你上辈子未曾守住诺言。

你死后,我还是被害死了,安哥儿也被教坏了,整个秦王府成了张氏的天下...

含钏轻轻开口,“你...你别娶张氏...”

一说话,憋了和刹一晚上的眼泪可算是淌出来了,跟决堤了似的,“张氏不好,真的不好。心如蛇蝎,不善良也不

第二百三十一章 烤虾段(中下) 徐慨埋着头,摸不清楚圣人心思,闷声道,“吃过饭了,儿子如今不饿。” 圣人坐在堂桌上,遥遥“嗯”了一声,将茶盅递给顺嫔,随口道,“明年让内务府给承乾宫分点新茶,你这茶旧得都反潮了。” 顺嫔赶忙双手接过茶盅。 “今儿个听几省大臣述职,一个说没钱,一个说没人,还有个说又没钱又没人,吵闹得朕脑瓜疼,晚膳就吃了一小碗枸杞山药糊。” 圣人看向顺嫔,神态平静轻松,“有些饿了,顺嫔你去看看小厨房还有甚。” 顺嫔连声应是,佝了佝腰,带着一屋子人退出了正堂。 采萍担忧地往里抬了眼睛,“...圣人不能因为钦天监起火,就责骂咱们秦王殿下吧!这与咱秦王殿下有何干系!这火还能是咱殿下去放的不成!要生气冲老天爷生气好了...” 顺嫔赶忙拍拍采萍的手,“等人走了再说浑话!” 采萍瘪瘪嘴。 正堂里,徐慨后背冒汗,等了许久才在忐忑中,等到圣人的后话。 “你不饿呀?”圣人笑了笑,“你府邸旁边那家食肆,可好吃?” 徐慨胸口漏了半拍,后脑勺如同被拍了一记闷棍,缓而短地呼出两口气,沉声道,“儿臣府邸旁,有三家食肆,一家是百年名店,一家是路边小摊,还有一家是宫中御膳房放归宫人开设的小店面,三家的饭菜均不错。若父皇有意,儿臣可邀您挨家品尝。” 圣人轻笑一声,渐渐敛了笑,声音放得很平,却不怒自威,“你知道朕说的哪一家。” 徐慨头埋得低低的,脊背却挺得笔直,紧紧抿了唇,一个字、一丝风也不从嘴里窜出来。 徐慨眯了眯眼。 铺在宫室青石板上的是波斯进贡的绒毯,织纹细密,色彩鲜艳,富丽堂皇的金与浓烈炙热的墨绿碰撞在一起,让人头晕目眩。 圣人手一抬,乾元殿总管太监魏东来双手呈上了一只掐金红木托盘,里面放着一条烧得焦黑的木架。魏东来迈小碎步,捧着托盘呈在徐慨眼前。 “你看看,这是什么?”圣人的声音在大殿中响起。 徐慨眼风扫了一眼,撩袍双膝跪地,“噗通”一声,跪得十分干脆。 有些事儿,有些话,得挑明了说。 再遮掩装傻,便是愚人愚己了。 “是儿臣。”徐慨声音也恢复了平静,虽跪着,头却抬了起来,“儿臣让人将沾满油脂的棉花塞进钦天监横方阁的房柱夹缝中,待方士走后,便让人吹进火苗与火星。沾有油脂的棉花易燃、木头房柱易燃,不一会儿,钦天监的阁楼便烧起来了。” 徐慨陈述时冷静极了,冷静得好像这事儿压根就不是他做的。 “儿臣确保所有方士都在阁楼之外,在烧出浓烟,引来山人围观后,便让秦王府家丁扮作热心灭火的村民,没一会儿火便熄灭了。”徐慨看向圣人,“儿臣可担保,无一人伤亡,亦可支持钦天监重修重塑的所有银钱。” 圣人微微挑了挑眉,没说话,隔了许久方笑起来,也不知是喜是怒,“做坏事前,一环一环全都想好了...既保证不伤人,还要赔钱银子。” 圣人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哼笑,“是朕养的好儿子!” 徐慨默了半晌。 圣人指节扣在桌案木板上,扳指与木板碰撞发出沉闷的声音,“朕竟不知是骂你蠢,还是赞你精!老四,你不满意这门亲事,你告诉朕,朕是你老子是你爹!难不成还要摁着你的头,叫你去娶一个不称你心的女人?” 徐慨一张棺材脸,梗着脖子对着自己老子,没话说。 圣人一巴掌拍在桌上,“你非得要一把火烧了人钦天监!你要做甚!你要作甚!对谁不满意,便一把火烧了去!你知道,外头人怎么评你?说你性情暴戾,残虐成性,斩臣子烧山头,不高兴时为所欲为,目无法纪!” 魏东来心头一颤。 他几时未见圣人动真怒了? 十来年了吧? 就算抄世家的底儿时,圣人也是笑呵呵的,就算下旨斩杀朝中贪墨数万的臣子,也从未见圣人动怒... 如今教子,竟发怒? 魏东来难掩神容怪异,快速拿眼风扫了扫在殿下跪得规规矩矩的秦王,再一想——不对,圣人也许久未曾教子了!待三皇子恪王,圣人从来春风拂面,待二皇子端王,圣人均是夸赞有加,更别提醉心书画不理世事的大皇子与那几个还未长成的小皇子... 有些时候,肯骂你才叫爱你。 魏东来躬身,隐于角落。 徐慨抿了抿唇,满腔的话就在嘴边。 想说,却不敢说。 “你笃定无论何时,他一定不会杀你,你便可以信任他...” 含钏的话陡然响在他耳边。 徐慨鬼使神差地开了口,“您也觉得,儿臣是这样的人吗?” 圣人,不会杀他吧? 应当不会吧? 虎毒尚且不食子。 圣人看向徐慨的目光,从怒气冲冲,到疑惑不解,再到平和如常,“朕相信与否,又有何用?朕可以堵住天下悠悠之口吗?朕可以将这些流言全都清扫干净吗?” 圣人声音发沉,恨铁不成钢,“朕都做不到,所以朕才气,气你,你明明又千百种方式拒绝与张家的亲事,却偏偏选择了最后一种自损一千的法子!” 徐慨埋头不语。 圣人叹了口气,“老四,你知道钦天监来回复朕时,说了什么吗?” 徐慨轻轻眨了眼,心里很明白。 “说,四皇子命格太硬,将女方的八字克出了煞气,故而钦天监失火,庚帖烧毁。” 圣人冷笑一声,“钦天监主事更谏言,由钦天监出面到秦王府做一场法事,消除这股煞气——既推了罪过又讨了好。” 皇家娶亲,步骤繁琐,若走到合八字这一步,之前必定经历许多人掌眼,其中少不得钦天监把关。若钦天监当真,这时说出二人八字不合的话来,打的便是自己的脸。 既不能打自己的脸,便只能把锅扣在徐慨身上了。 一个不受宠的皇子,且民间流言甚广,说他一句命格太硬,也不见得是什么大事。 徐慨抿了抿唇,低头垂眸。 “朕已夺了钦天监主事的官职。” 圣人的声音放得很低,看徐慨的眼神里隐约透露出几分期待,“你斩杀朝中重臣此等大事,尚且可对朕知无不言。如今不过是推却一桩小小的婚事,却大费周章...” 说到一半,圣人顿了顿,微不可闻地长长呼出一口气,再一抬眸便又是那个喜怒不形于色的天下至尊,站起身来,“夜深了,出宫回府吧。往后做事说话,多动动脑子。你与你那两个哥哥不同,他们尚且可有行差踏错的机会,你却只能背水一战...” 圣人的身影快要走到门口了。 徐慨猛地抬头,轻声唤道,“父皇——” 圣人步子停了下来。 “儿臣...”徐慨声音发抖,“儿臣所有事,皆可对您知无不言。唯独此事,儿臣...步履维艰...” 圣人转过身来,等待儿子继续往下说。 徐慨艰难地抬起眼眸,“儿臣害怕此事一旦让您知晓,儿臣在意的人将会身陷危险的境地...儿臣对母妃尚且三缄其口,对您...对您...” 他不知道,圣人与顺嫔知道含钏的存在后,将会是什么反应。 顺嫔是个好性,但事涉唯一的儿子,她会不会过激处理,他一概不知。 更何况,从来便远在天边的圣人,他的亲父。 如果让圣人知道,他一心求娶含钏,圣人从来便杀伐果断,万一做出不利于含钏的举动,他岂不悔恨终生? 圣人耐心地站在徐慨身前,不催促,亦未露出不悦的面容。 徐慨沉下心,终于开口,“儿臣已有心悦之人,然在世俗眼中,那人身份低微,不足以配。” 第二百三十二章 烤虾段(下) 冬夜凉寒,北京城的风又干又涩,穿透内城河玉带环绕着的宫墙柳,带着自由与喧闹的芬芳吹进深宫内闱,这股风吹到承乾宫时已被内宫层峦叠嶂的飞檐与重重叠叠的宫室消磨得没有丝毫的棱角与躁气。 徐慨艰难俯地,脑子放空,只觉这块绵软的波斯毛毯热得烫手。 此话一出,便再无转圜余地,是善是恶,是坎坷还是坦途,皆在圣人一念之间。 无力感涌上心头。 徐慨埋着头,紧紧眯了眼,睫毛轻颤,如若他更有力量一些,无论是面对那两个哥哥,还是圣人,他都会更加游刃有余。 如若他更有力量... “那你预备怎么解决这个问题?” 隔了良久,圣人终究开口,背着手站在徐慨身前,语声平淡,听不出任何诧异或是怒气。 徐慨抬头,眼带疑惑地看向父亲。 圣人沉声再问,“世俗认为你们并不相配,你准备如何解决这个问题?” 徐慨不知圣人为何意,轻轻埋头,心一横,话已至此,遮掩无益,徐慨和盘托出,“...如您所说,儿臣在朝中声誉并不显,甚至因勇毅侯一事,受到牵连的老牌世家恨儿臣入骨,只要儿臣放出风声,自毁声誉,落下命硬福薄的名声,在婚事上的选择便很少了...” 圣人绝非儿女情长之人,徐慨知道,自己为一个女人机关算尽,在圣人看来或许是一件蠢到极点的傻事。 徐慨将头埋得更低,“那头慢慢拖,这头慢慢筹谋。三五品的官身不好落,入个六七品的官籍对儿臣而言,却不是难事——找到含...找到那位姑娘的家人,捐官恩荫...终究是能成事的。” 徐慨话音落地,剩下的便是一室静谧。 徐慨不敢抬头看圣人的脸色,说完便沉默地盯住眼前波斯毛毯上的那抹暗黄色。 甚至,有种如释重负之感。 相隔许久,圣人开了口,“若那位姑娘没出宫,调任至你身边,如今顺理成章收纳为侧妃,岂不美哉?如今她却两次与你擦肩而过,你有无想过,或许是你二人无缘。” 徐慨抬头,语态认真,“父皇,这或许是她注定为我正妃的缘分。” 圣人半晌无语,盯着跪在堂下的第四子,突然笑了起来,笑声舒朗看向魏东来,“这小子!平日里板着一张脸,凡事不感兴趣。如今瞄上个姑娘,倒是志在必行得很!” 魏东来恭顺地笑应,“虎父无犬子,圣人敢为天下先,秦王殿下是您儿子,不像您,像谁?” 圣人的笑声未曾纾解徐慨忐忑的情绪,反倒随着这股笑声上下波动。 笑声渐停,圣人面色恢复如常,轻声问,“你可知你那两位嫂嫂的出身?” 徐慨点点头,沉声道,“恪王妃许氏乃定远侯许家长女,其父任四川承宣布政使司,端王妃龚氏乃皇后娘娘本家侄女,出身河清龚家。两位嫂嫂皆为名门世家之后。” 圣人声音淡淡的,“你既然明白,便可知张氏是你极好的选择。你母妃出身不显,外家无人可依,恰好富康大长公主与张家一脉,一来子嗣众多,虽无特别出挑的后辈,却胜在已有两人出仕,可与你互成助力,二来富康大长公主出了名的护短,她可以帮你挡掉许多事。” 徐慨惊诧抬头。 他一直以为,张氏,是圣人经不住顺嫔的哀求,随手指下的婚事... 圣人背手而立,四十出头的年纪正器宇轩昂,鬓间发须黝黑,长着一张与徐慨截然不同的圆脸。他低头看向自己的第四子,徐慨长得像他的母妃顺嫔,程氏貌美,性情和婉,如今虽已年过三旬,却仍旧目光清澈,肤容细腻,许是因为程氏始终心态平和,无甚欲望? 平心而论,他很喜欢程氏,可他又不能只喜欢程氏,他是帝王,是君主,女人对他而言,只是绵延后嗣、收拢朝堂的工具。 或许是他老了? 对待女人,先讲利弊,再谈其他。 圣人轻声一叹,“真不要张氏这一门亲了?” 徐慨双手撑地,不曾犹豫,“父皇,儿臣允诺过她。” 圣人颔首,未置一词,抬脚欲离,刚迈出步子,转过身来,看向徐慨,“上次,朕就同你说过,你是朕的儿子,你的好与不好,只能由朕来评判。世间人谁都没这个资格。” 圣人丢下这句话,带上魏东来绝尘而去。 魏东来目光踩着脚尖飞快跟上,眼风扫过规矩跪着的这位皇四子,在心里重新下了定义——圣人待秦王,绝不似面上这般随意无谓! 圣人一走,厅堂的门被急速推开,顺嫔慌张地拎起裙摆探头来看,一见儿子跪在地上,声音都变了,一边把儿子拉起来,一边连声问询,“...这是怎么了!圣人骂你了?刚见圣人出去也没瞧见他面色有异呀!圣人抽你没?!打你没!?” 采萍赶忙把凑上前看,还好还好,自家主子爷脸上没伤! 徐慨沉默地站起身来,抬头看顺嫔,张了张口,到底没说话。 说这么老半天,允还是不允,圣人一点口风也没漏... 顺嫔拽住儿子的手,见儿子都哑了,声音带了哭腔,“到底怎么了!我刚让小厨房烤了虾段,正烤着!就听见圣人出去了!钦天监烧起来与你有何干呀...圣人冲你发什么脾气?太霸道了!”顺嫔突然想起什么来,“那与张家的婚事,黄了?” 徐慨缓缓颔首。 顺嫔眼眶一下红了,抹了把眼角,看儿子脸色也不好,终是扯开一丝笑,先安慰儿子,“没事,黄了也没事,母妃再求圣人给你寻亲事,再不然母妃求到曲贵妃处去,到底有法子解决...” 徐慨反手抓住了顺嫔的手腕,声音有些嘶哑,“您先别慌。”添了一句,“先别慌。” ..... 出宫时,李三阳焦灼地等候在内门外,徐慨撩袍快步出了宫门,快速却清晰地吩咐李三阳,“...立刻派一小队人护住‘时鲜’。” 圣人态度暧昧不清,始终未曾表态。 若当真...若当真有千分之一的可能,圣人下了杀心,含钏都不可能活着见到明天的太阳。 第二百三十三章 腊肠 含钏见到了第二天的太阳。 打更的吵死个人,含钏因徐慨深夜急诏入宫一事,一夜辗转反侧,靠在床榻边直到天刚蒙蒙亮,她才眯了眼睡得很轻,谁知道刚眯眼,外头胡同角打更的一个锣声就把她瞌睡全吓走了,如今睡眼迷蒙地靠在床柱上,透过窗棂的缝隙,看见了从东边一跃而起、被雪雾挡住的那一轮明日。 含钏一个激灵,鲤鱼打挺翻身起床,草草拿井水抹了把脸,披了件做饭穿的夹袄,飞快跑到胡同口。 胡同口秦王府门口,雪积得深厚,只有正中间拿盐化出了一条道儿。 浅浅的雪上,有马蹄与车轮的印记。 含钏拍了拍胸口,还好!还好!这说明,昨儿个徐慨至少回了家的! 门房听见外头有声音,把大门歇了缝一瞧,哎哟!是小肃总管特意叮嘱过要好好关照的那位食肆老板娘!门房赶忙把门大大打开,态度十分热情,“您来了呢!” 身后突然响起了一声极具感染力的寒暄,含钏又被吓了一跳,转身一看。 是位从没见过的门房。 咋这么自来熟呢? 这见都没见过,咋就欢迎上了... 只见这门房脸上挂着热烈的笑,弓着身同含钏作福,“...小肃总管叮嘱了奴,您来一定请您进去坐坐,上杯热茶,再来点糕点...噢!还要告诉您,昨儿个王爷是深夜回来的,今儿个一早又去上朝了,如今这会儿怕是已经到内门了。” 听门房这样说,含钏彻底放了心,也笑着拱拱手,浑身上下翻找了找,从裤兜子摸出一把新制的南瓜子,递到门房小哥儿手上,“谢您嘞!出来得急,身上也没带甚好东西,请您尝尝昨儿个新炒的五香南瓜子吧!” 小门房欢天喜地地接了,含钏也欢天喜地地回去了。 只要回来了,只要早上还能上朝,就估摸着不是甚大事儿。 含钏放了心。 钟嬷嬷这心却一直悬吊吊地挂在心头,果然,刚过晌午,昨儿个刚来过的张氏又来了,身边簇拥着三两个昨儿来过的小娘子,身后还跟着一溜子衣着打扮都很利索的丫头婆子,一进食肆厅堂,便直冲冲地顶到了柜台前,咬牙切齿地一抬手,借着那股风,顺手便扇在了柜台后含钏的面颊上! 钟嬷嬷一声惊呼。 小双儿尖叫着扑上前去,一下子便将自家掌柜护在了身后。 含钏还未反应过来,便生生受了这一巴掌,一抬头睁眼,眼前满满都是白色的星星和迷蒙的雾气,嘴角约莫是裂开了,嘴里涌出一股浓烈咸腥的血气。 巴掌响亮,“啪嗒”一声,整个厅堂都静下来了。 厅堂外,穿过影壁的回廊,两个穿着小羊皮革靴的身影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脚步。 零星坐着的几桌夫人,有些与含钏相熟,有些很喜欢“时甜”的茶饮小食,便蹙着眉头站起身来瞧,嘴里劝道,“...这是什么仇什么怨恨...冲进门来,甚话不说,怎么就打人了?” 含钏眯着眼,狠狠甩了甩头,眼前的事物才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是张氏。 嗯,准确来说,是凶神恶煞、斜眼歪眉的张氏。 “什么仇什么怨!”张氏身边的小娘子双手抱胸,哼笑一声,“乌鸦嘴毁人婚姻,算不算仇怨!咱们家霁娘议亲议得好好的,昨儿个就是来同你吵了一架,今儿个...”那小娘子余光扫了眼张氏的脸色,把后话吞了下去,“今儿个便有些不如意!指不定是你这贼贱人在背后搞了些什么乌七八糟的事儿呢!” 另一个竖着双髻,唇色抹得很红,两瓣嘴唇有些像两节新制腊肠的小娘子,在一旁帮腔,“曾经听闻这些个市井丫头,最爱做的就是踩小人!背后诅咒!否则哪有这么巧的事儿,昨儿个还好好的,今儿个就不好了,便是话本子也没这样快的!必定是这丫头背后动了手脚!阿霁姐姐,咱带了这么些人,咱们得好好搜搜!” 后头跟着的婆子丫头撂起袖子,跃跃欲试。 含钏听懂了。 昨儿个钦天监那场大火,起了效了。 这门婚事黄了。 张氏不知前因后果,还能准确无误地,靠敏锐的嗅觉来打她这始作俑者一巴掌... 也不知是前世的缘,还是今生的孽... 含钏又想笑又无奈,脸上火辣辣地疼,嘴角也疼,动一动便有种撕裂的痛感。 含钏将挡在她身前的小双儿推开,从柜台后走了出来,眉目清明地直视张氏。 什么恐惧,什么畏惧,什么不安,在这一刻尽数烟消云散。 再来一世,你还打我!? 要是这还能忍,我这人指定是有点问题! “你敢。” 含钏风轻云淡两个字,“我是良家子,做的是正经生意,按时按期上赋税、交赁子,用的食材是尽心挑选的,选的菜式是认真琢磨的,每一道菜每一碗饭,甚至每一盅茶,都是我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制下的。在这栋宅子里,论你是簪缨世家,还是顶级名流,只有一句话行得通!” 含钏背挺得直直的。 她不亏欠张氏! 反倒是张氏亏欠她一条命! “有道理,您就是大爷,没道理,您声音再大也只是犬吠!”含钏扬声道,目光很坚定,“您若想搜我这宅子,可以,请您按规矩去京兆府尹报案,由官衙出面搜查,我必鼎力配合。您若拿不出,却血口喷人,恕我永不招待!” 张氏再次抬起手,恶狠狠地再次抽了过来! 这两个巴掌,她想很久了! 从昨天第一眼看到这个小浪蹄子,她就不喜欢,就想照着这小贱人的脸狠狠抽下去!抽红抽肿,抽到这贱人没法子顶着这么一张漂亮脸蛋笑、开店、做生意! 今儿一早,她听见那噩耗,第一反应是欣喜,可欣喜之后又涌现出几分丢脸与愤怒,脑子里第一时间出现的,竟然是这个小贱人的脸! 抽她! 这是张氏脑海中,唯一的声音。 可惜,再一次的解气并未达成,含钏一把抓住张氏的手腕,反手一拧,再顺势一推,将张氏胳膊扭在身后,整个人重重顶在了柜台侧面的木板上! 第二百三十四章 荠菜黄鱼卷(上) 张氏被撞得嘤咛一声,脸被推搡着抵在冰冷沁人的木板上,胳膊和脸剧痛无比。 张氏比含钏矮一些,身量却比含钏看上去浑圆粗壮些,可含钏是单手扛米的角色,虽瞧上去又瘦又细,实则是有股子憨力气在的,张氏虽瞧上去丰盈健壮,实则... 回廊影壁后,站着的人,轻轻摇了摇头。 含钏突然发难,张氏身边的小娘子皆花容失色,既不敢上前来拉,害怕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又不敢不管张氏,矛盾忐忑之下,本能地选择了小姑娘最擅长...嗯...尖叫—— “啊——你放开!” “唉——阿霁姐姐,你坚持住——” “你这个小浪骚蹄子,放开阿霁姐姐!” 腊肠嘴小娘子胆子最小,起哄却最厉害,躲在衣衫云鬓间,努力让自己声音最尖利,“你你你——你可知你手里抓着的为何人!阿霁姐姐是富康大长公主家的姑娘,是大长公主最宠的小娘子!你且等着吧!等着大长公主来找你!” 这个场面,挺难得的。 一群小姑娘在尖叫,声音此起彼伏,就像一只鸡笼的鸡在比赛打鸣。 偏偏,一只鸡,哦不对,一个小姑娘都不敢上前来啄人。 着实没意思。 想当初在掖庭,姑娘多风言风语更多,明面上是不许人寻衅滋事的,可暗地里这些个姑娘的弯弯绕,谁不懂?关上门,打起架来,你扯我头发,我掐你腰间肉,只要伤口不上脸,不被管事嬷嬷发觉,就还是一条好汉。 谁跟这似的,只叫唤不上手。 含钏手腕力气加重,紧紧捏住张氏的胳膊肘。 张氏一下子吃痛,一声惨叫,紧跟着两行泪便彪出了眼眶,张了张嘴,却疼得说不出话。 含钏拿住张氏,小娘子们不敢上前,颇有些挟天子以令诸侯之感。 含钏抬了眼,左脸还在疼,嘴角一动,扯着脸皮火辣辣地疼,含钏语气极为平淡,先同另几桌的夫人奶奶们颔首致歉,“...着实不好意思,叫您几位看了笑话。今儿个的茶水餐位,都算在儿头上,往后诸位夫人若还看得上咱食肆,您来一次,儿送您一盘金乳酥。” 有夫人颇为泼辣,笑着摆手,“...谢过掌柜的!咱这茶钱该给还得给!这前因后果的,咱几位姐妹看得真真儿的,有人受了气来寻您晦气,同您又有甚关系!您可一点儿错没有,还平白挨了一巴掌!” 说着便放了银馃子,与含钏告了辞。 有人开了头,夫人奶奶们便陆陆续续都离了厅堂。 含钏感激地朝她们笑一笑,一笑又牵扯到伤口,疼得很。 人都走完了。 再疼,该说的话,现今也得说干净。 “儿素来人敬我一尺,我还他一丈,从不找事儿,也不怕事儿!”含钏声音扬得高高的,说给张氏听,“您有话来,便好好说!上来先给人一巴掌算什么事儿!?知道的,说您脾气冲动暴躁。不知道的,还以为富康大长公主府上,声名显赫的张家居功自傲,方教子不严,目无法纪呢!” 提到张家,张氏死命挣扎,看不着人,只能嘴里嘟嘟囔囔叫喊,“你胡说!” 含钏笑了笑,“我胡说不胡说,我说了不作数,你做的才作数。谁给张家的权利,可以不分青红皂白,光天化日之下扇打民女!?圣人吗?还是仗着自己有几年辅佐、劝诫之功的富康大长公主!?” 厅堂里,有几位夫人听闻此言,凑过耳朵窃窃私语。 富康大长公主是当今圣人的姑母,先皇早逝,圣人即位时不过十岁,一大堆烂摊子交到少年郎手中,簪缨世家见此状,欺君王年幼,多有僭越,此时站出来的便是先皇长姐富康大长公主与当今圣人长兄福王,富康大长公主会同夫家陈家打压不顺从的世家,拉拢墙头草,排挤几个大世家,另有福王化身举子参加科考,进户部查账,牵出那几个领头世家的几笔烂账,内外配合,方解了圣人即位之急。 都是大功臣,经此一役后,二者的选择却截然不同。 富康大长公主居功甚伟,开始插手侄儿的朝堂,而福王却辞官云游,隐退朝堂。 慢慢的,圣人渐渐长成,开始不着痕迹地收网,富康大长公主的气势方渐渐消退下去。 此事,距离如今,已有近二十年。 老北京的官家都知道有这么一遭,只是看在当今圣人待张家未曾卸磨杀驴、追狗入穷巷的份上,没再提起。 如今重提,含钏威胁打压之意昭然若揭。 张氏再蠢,也知势颓。 含钏手一松,张氏一个趔趄向前扑去,腊肠嘴眼疾手快接住了她。 含钏紧紧抿唇,目光清明地看向张氏,“你打我一耳光,我不会还手,正如狗咬我一口,我不会咬回去。今日的话,我说得便做得,你尽可以回去如数告诉长辈——厅堂里都是见证者,若我因此遭了不测,自有人上京兆尹敲冤鼓,与你张家鱼死网破。 含钏声音压得低低的,手上力道不减,“你若懂事,大家便都当今日之事不复存在,你没来过,我也什么话都没说过,你虽去了一门亲事,可难保没有更好的亲事在后头?回去好好地做你张家大小姐,甭想着怨天尤人,寻人晦气,你的气运也能慢慢好起来。” 含钏说的,这是大白话、真心话了。 她若遭了难,必定是张家出的手,到时候大家伙就官衙见,谁也别想好过。 若张家就此罢手,那就谁也没招谁,依旧井水不犯河水,谁也不认识谁,谁也没得罪谁,今儿这一巴掌就算她白挨。 处理事情,不冲动,肯吃亏,还知打蛇七寸... 影壁后的身影,其中一人手背在身后,扬了扬头,看含钏的目光带了几分欣赏。 张氏捂着胳膊,看含钏的眼神几多怨怼和恨意,扔下一句,“还不走!”便带着这几个没脑子的小娘子气势汹汹地往外冲去。 张氏一走,含钏身形一颓,捂住左脸就近滑到了杌凳上。 这都是什么事儿呀... 第二百三十五章 荠菜黄鱼卷(下) 这都什么事儿? 这个念头,也闪现在影壁后身影的脑海中。 影壁后,静静站立的那两个人,一个在左,一个在右。 左侧那人不着痕迹地向前迈步,手下意识地拂上面须,透过砖瓦砌成的影壁镂空缝隙,眼看小姑娘不复先前凌厉的气势,颓唐地接过一个老阿嬷递过来的冰袋子捂住发红发肿的左脸,紧跟着熟门熟路就瘫坐在柜台后,一手捂住冰袋子,一手去够柜台里的东西,艰难地摸来摸去,终于摸出一小袋果干。 果干? 影壁之后,那人有些不可置信。 刚挨了揍,还有心思吃果干? 那人眼神望向右侧那人。 右侧那人摊摊手,一张圆脸笑呵呵。 影壁后的这场官司,含钏啥也不知道。天色刚黑,徐慨便过来了,直奔灶屋,将含钏身子扭过来,埋下头仔仔细细看了一遍,看到小姑娘脸上红肿着,还浮了一只掌印,甚至有两三道指甲划出的血痕,如今还殷红新鲜。 徐慨没说话,手却紧紧捏成一个拳。 “没事儿。”含钏满不在乎地挥了挥大锅勺,“她也没讨着好,我险些没把她胳膊给卸了!” 徐慨嘴唇抿得紧紧的。 含钏把徐慨推开,挥挥手,“君子远庖厨,你站远点,挡着我炒菜了。” 一大勺子锅烩鱼肚,满满都是弹滑爽脆的鱼肚、鲜香清新的玉兰片、颜色鲜艳的豌豆粒儿。 徐慨闷着,侧身让开。 含钏利落装盘,拿围兜子将洒在白釉瓷盘边缘上的汤汁擦干净,摇了摇铃铛,没一会儿就看到小胖双藕节样肥美的胳膊伸了进来。 “昨天你急诏入宫,可是有要紧事?” “张氏今天来,还做什么了?” 两个人异口同声。 含钏默了默,伸手做了个让的姿势让徐慨先问。 徐慨上前一步,贴着灶台站,又不敢离含钏太近,怕耽误了大厨颠勺,“张氏今儿来,还说什么?做什么了?跟着她来的,还有谁?她们对你作甚了没?除了...”徐慨看含钏脸上的红印子,语声急切,“打你哪儿了?脸上?身上呢?还动你哪儿了?!” 含钏低头切黄鱼肉,切成一寸长、半分粗的丝,肥瘦相间的五花切成绿豆芽似的细丝,又相继处理好荸荠、葱姜后搅匀做成馅,紧跟着将油皮半张切去硬边,放在菜墩上,将馅的一半倒在油皮上理成长条,卷起成指头粗的长卷,另将鸡蛋清半个和团粉搅成细糊,将卷好的黄鱼卷边上抹上细糊。 含钏做菜的时候,没法子一心二用。 徐慨问出口后,便等在灶台边。 含钏将铁锅涮洗干净,“咕咕咕”倒入宽油烧热,将黄鱼卷蘸上面糊放入炸透,炸成金黄色即可。 崔二拿黄瓜雕了几支竹子,含钏将黄鱼卷摞成小山放在旁边,摇铃,档口又出现了一只藕节式样的胖胳膊。 做完这道菜,含钏洗净了手,顺势在围兜上擦了擦,回答徐慨的问题,“说我诅咒她,说我是小骚浪蹄子,说要搜查我的食肆,看我扎她小人儿没。跟着她来的,有个小娘子长着一张香肠嘴,看上去还蛮好吃的,其他几个脸上的粉比我做馒头的白面还多,压根看不清五官。” “倒是没对我作甚,就在厅堂里喧喧闹闹的,冲进来就给了我一巴掌,还想打我,就被我制住了。” 含钏说得风轻云淡,想了想,又添了一句,“后来,我拿富康大长公主威胁张氏,张氏就带着同伙跑了。” 冲进来就给了一巴掌! 徐慨深吸一口气,在听含钏后话,蹙眉道,“拿富康大长公主威胁张氏?” 含钏点点头,“富康大长公主和张家这几年才有了些许喘息机会,圣人也渐渐忘记先头富康大长公主插手庙堂的所作所为,愿意给张家起势的机会了。若因为她张氏无法无天,叫北京城的老人儿又想起那几年富康大长公主居功自傲,又仗着是圣人长辈在京城作威作福的行径,对张家对她,都不甚好事儿。” 徐慨看含钏的眼神,从迷惘到狂喜,张了张口,“你...你...你是如何...” 你教的。 梦里教的。 含钏心里这样回答。 梦里,封王成亲后,张氏在明知徐慨对花絮有强烈反应后,还在府中广种花树,徐慨就这样对她说过,“...如今张氏只敢小打小闹,不敢犯大错,张家刚得用,她不会自毁长城。” 那时她云里雾里,半点想不明白。 如今倒是想明白了。 张家为何对钦天监起火,庚帖烧毁一事,如此恼火? 因为这是张家重新出头的好时机。 张家的姑娘,嫁进皇室,意味着圣人再次看到张家,原谅了姑母富康大长公主的所作所为。 可如今婚事摇摇欲坠,张氏这颗被寄予厚望的棋子,承担的压力自然是巨大的。 外头的天儿冷得滴水成冰,灶屋里四周都点着大灶,拉提在烧制红烧羊排,崔二开了火炖汤盅,四周都是香喷喷、热闹闹的烟火气。 含钏冲徐慨笑了笑,“你放心吧。后面威胁的话,没人听到。晌午时分在食肆用茶饮的食客,都是各家的夫人奶奶,最多看见张氏冲进来扇了我一巴掌。只要我不声张,这无凭无据的也翻不起什么风浪——我也不信,张家不会出面压制下流言蜚语。” 徐慨默了默,伸手摸了摸含钏的脑顶门,鬼使神差地开口道,“我昨天入宫,当着父皇说了...说了你。” 含钏:??? 给谁说了? 给圣人? 那个杀伐果断、心硬如铁的君王?? 含钏当即后背惊吓出一身冷汗,不可置信地看向徐慨,再低头看看自己活生生的手。 嗯。 她还活着。 经过一天一夜,她还活着。 这证明,宫里那位阎王之父,没有气得要她的命。 “然后呢?”含钏抿了抿唇。 徐慨笑了笑,“昨天夜里,我派了十个人,通宵无眠地守在‘时鲜’外。今天一早,领头来报,昨夜无人来犯。”徐慨眼神里有了些许温情,“我那位父亲,遇事不过夜的,如若他想做什么,必定当晚便下手了。” 嗬! 含钏也笑了笑。 这还想到一块儿去了! 第二百三十六章 玫瑰锅炸 皇四子秦王与富康大长公主都走到过庚帖这一步了,谁知道钦天监烧了! ——这事儿,够从年尾说到年头的了。 多隐秘! 多刺激! 多扣人心弦! 显赫的主角、曲折的故事、离奇的发展走向,卖座又卖好的话本子需要的点全都聚齐了。 钦天监那场火烧得这么大,据说钦天监全部是木架子,连盖房的檐角、瓦片都是用沉木做的,一场火烧过去,整整一栋楼全毁了。这动静太大,皇家想盖都盖不住。由此一来,市井里说什么的都有,年关将至,承圣人恩德,大家伙兜里有钱,仓里有粮,自然就嘴碎了些。 瞿娘子捧着个大肚子,撑着伞挡雪,趁晌午时候,两边食肆都有空时过来。一进门,抖了抖大氅的雪粒儿,笑着问含钏好,没说两句客套话便直奔主题,“...你这儿挨秦王府近,最近这传闻,你听说了没?” 瞿娘子端庄淑德,说八卦时都一派正经面孔。 含钏默了默,真是人不可貌相。 “听说什么?”含钏装傻充愣,“秦王府好好的呀,昨儿个还听见秦王殿下上朝时的马蹄声。” 瞿娘子“啧”了一声,眼波流转,嗔怪道,“同我都不说实话呢!”身形向前一倾,声音压得低低的,“...我可听说了,说是秦王殿下命数不好,钦天监算出来克妻!恰好那张家姑娘又是个八字极为贵重的,这一过庚帖,不就煞起来了吗!” 含钏蹙了蹙眉,“您听谁说的呀?” 瞿娘子笑了笑,“市井里不都这么传吗?好像还传了几句顺口溜,街头巷尾的孩童都唱着呢!” 瞿娘子歪头想了想,一边想一边迟疑复述,“庚子马多灾殃,秤砣重扁担轻,凑拢堆两不宜...” 含钏一听,一股子火气升到天灵盖。 这话! 太缺德了! 这不是指明了,秦王八字轻,受不住张氏那好八字吗?!还秤砣重扁担轻,非得往一堆凑,对人对己都不好! 张家胆子太大了! 瞿娘子见含钏脸色不太好,赶紧伸手倒了盏茶递给含钏,“...听说秦王殿下常来你这处吃饭,想来也是位脾性人品贵重的...这顺口溜太大胆了,迟早会被封禁...” 瞿娘子笑起来,“你气什么气呀!左右不过是位食客,又是个身份如此显赫的主儿,谁能欺负到他头上去呀!” 含钏神色有些不自然地点了点头——她总不能说,她这么生气是因为秦王和她关系不一般吧... 地下恋,这种东西... 瞿娘子一走,张三郎又来。 张三郎来时,一张脸都涨红了,一进门先“咕噜咕噜”灌了一大壶茶,手往桌上一拍,“张家欺人太甚!” 英雄所见略同! 含钏点头,递给久久不见的张三郎一盘玫瑰锅炸,给张三郎骂人助力添威。 “两个人八字合不上,这不是挺正常的吗!?否则,天作之合这话又从何说起!?说亲的两个人这八字就非得合上才行!?合不上,一方就诋毁另一方命数轻、八字弱、克妻克子?”张三郎忿忿不平,“张家那路数,老子清楚都很!都他妈是千年的狐狸,跟谁玩儿聊斋呢——不就是害怕圣人把起火的脏水先发制人泼到张家身上吗?又估摸着老四不受宠,圣人多半不会给他出头...我呸!” 张三郎嘴里塞着玫瑰炸炸,一口一个,喷香。 含钏顺手再递了块儿试吃的红糖锅盔去,张三郎接过去,边吃边骂街,“我看呀,是那富康老太婆故技重施,以为自己压得住老四呢!她那独眼老太婆,欺软怕硬,若这事儿出在老三或者老二身上,她必定一个屁都不敢放!” 含钏深以为然。 不过是欺负徐慨无人撑腰罢了。 所以才不仅要放屁,还把这屁放得贼响亮。 张三郎骂了一通,又问含钏,“这几日,老四过来吃饭了没?” 含钏点点头,“过来了的,昨儿晚上过来吃了一碗包面,吃了一斤卤蹄髈才走的。” “瞧上去咋样?没郁郁寡欢吧?” 含钏摇摇头。 看上去心情挺好的,还贴着灶台闻她头发,说怎么有股桂花香。 这话儿不能给张三郎说。 唉,地下恋,这鬼东西... 张三郎颇为挂心,忧心忡忡,“老四那人在国子监的时候就闷,啥事儿闷在心里,也不爱说话。” 含钏瘪瘪嘴,还行吧,昨儿差点为了她头发的桂花香赋诗一首来着。 “受了委屈也打落牙齿和血吞,谁问也不会说的。” 没有吧,不是刚跟自家圣人父亲坦白了她的存在吗? “而且,与张家这门亲事毁了,老四肯定很失落——听说富康大长公主家的小孙女面容姣好,又喜弄花草,三岁读孔孟,五岁知礼仪,是位很难得的才女。老四最喜欢才女,在国子监时就爱读书,博士们布置下的留堂,老四做得是最用心的。” 含钏:? 徐慨喜欢读书多的姑娘? 还最喜欢才女? 书,对她而言,只是助眠的香薰... 含钏眯了眯眼。 远在六部的徐慨,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 张三郎说了一大通,让含钏给徐慨留了话,“...本应当找他喝一场,纾解纾解,只是如今家里看得严,岳丈又亲自请了位师傅过来教导,实在走不开。等我乡试完毕,到时候是喝烧刀子,还是梨花落,都随他。” 含钏点点头。 到时候你喝烧刀子,徐慨喝热茶汤,你喝三杯,徐慨喝一壶,喝死你个鼻涕虫。 张三郎走了,白爷爷又来,督促含钏做点菜去给秦王殿下纾解心怀,“...当初爷爷我可是托了秦王殿下的福气才捡回一条命的!父债子偿,如今秦王殿下遭了劫难,你得好生还。” 还还还,拿命去还! 含钏左哄右哄才把老头儿哄高兴走了。 含钏就不明白了。 徐慨出了个事儿,大家伙不敢四下打探消息,却全都齐聚“时鲜”... 合着她这儿是八卦前线? 人来人往的,当含钏看到冯夫人捧着个大肚子出现时,一拍脑门。 哎呀! 这几日被徐慨这事儿绊住了脚,放了人冯夫人鸽子了! 第二百三十七章 香酥鸭子 先头,冯夫人提议她要不要买下那处宅子来着! 本说的是三日之内给回话,如今这都过去四五天了! 含钏脸一红,赶忙迎上去。 冯夫人嗔怪地拍了拍含钏的手背,“...晓得你忙,隔壁这几日又出了事儿,谁也不敢这时候去触霉头——我也不敢请官牙来看。宅子还留着,明儿个就走了,便来问你一句话。若是你不要,我便将宅子托付给你,你一定帮我找一位合适的买家。” 上回,含钏和钟嬷嬷合计半晌,账面上的钱,活钱,大概能拿六百、七百两出来。 市面上类似的两进小宅子,五百来两差不离,不过东堂子胡同地段不同,加之今年大丰收,往往卖价会更高一些,品相好一点的宅子,卖到七百两,也是易如反掌的。 只是煦思门内的宅子,当真是卖一套少一套的。 且位置好、布局好、宅子留存好的,更是稀缺。 “我要!” 含钏赶忙点头,把思考后的结果告诉冯夫人,“余大人需要钱来打通门路,您便只能打这宅子的主意,儿想了又想,要不然这样——儿租您的宅子,租期为十年,十年租金为三百两,十年后,余大人步步高升,回京任职,儿便将这宅子完好无损地交还到您手里,若十年后,您仍想卖这宅子,儿便以当时市价入手也可,您接过去再亲自卖也可。” 做生意不能趁火打劫。 含钏绝对不信,冯夫人真想卖宅子。 这宅子,是冯夫人与余大人新婚时候的婚房,若不到最后一步,她也不会拿出来售卖。 况且,余大人又不是一去不回,万一任期内干得漂亮,又被调任高升京官,那这一大家子回来,岂不是没地方住了? 听完含钏的提议,冯夫人有些愕然,愕然之余又很感动,“您...” 含钏笑了笑,“其实还是儿占了便宜,您这宅子若租出去,一年五十两银子是妥妥的有,儿这般提议,您若觉得不成,儿再加银子也可。” 冯夫人赶紧摆摆手,眼角晶莹剔透,忙道,“可以了!可以了!您光算到一年租金五十两,没算到找人租赁、收租子又是一个大活儿呢!您一租租十年,为东家省了多少事儿呢!” 既是双方都同意,说干就干,含钏叫小双儿去官牙请了黄二瓜过来拟文书,宅子是落在冯夫人名下的,甚至不需要余大人出面,含钏与冯夫人两个红手印一摁,这事儿便算成了。 傍晚时分,徐慨下了朝过来吃晚饭,听含钏说起此事,闷头夹了一筷子香酥鸭子,嚼完咽下后方道,“是这个道理,君子不趁人之危,若不是十分缺钱,谁也不愿意卖宅子。” 嚼了两下,觉得这鸭子做得极好,皮酥肉嫩,不觉点点头,又道,“若实在想买宅子,咱再找找呗。有银子,又怎么会买不到宅子?实在不行,大不了把隔壁那位曹同知的宅子收了。” 怎么又扯到曹同知了... 含钏倒也没多想,点了点头,还好徐慨也是这么想的。 若徐慨想岔了,观点不合,她还得重新考虑两人到底能不能过下去。 说起这个话题,含钏蹙眉道,“你听说了吗?市井里传遍了,说你什么命数弱、八字薄...话儿说得贼难听,张三郎过来怼了一通,白爷爷也气得不行。” 徐慨端着碗笑了,甚至还有几分兴致关心张三郎,“他不是被岳家逼着读书吗?怎么还有机会闲聊他事?” 含钏“啧”一声。 徐慨闷了闷,言归正传,“旁人听得见,圣人自然也听得见。”冷笑一声,“说他的儿子八字弱、命数低,圣人能忍?富康大长公主护犊子,圣人就是个把儿子推出去任人宰割的软主儿了?我这位年事已高的姑奶奶实在是老眼昏花了,数年前都要让尚且年幼的圣人一射之地,如今越活越回去,欺负起他儿子了!” 含钏笑起来。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今生徐慨与他老子的关系,与梦里不同。 梦里,当儿子的沉闷寡言,恨不得离父亲八丈远;当老子的高高在上,从不过多关心问询。 两个人的关系,就像走马灯,一个在里圈走,一个在外圈走,好容易重合了,中间还隔着许多许多的阻碍,比如与圣人更显亲近的二皇子与三皇子,再比如把持后宫的龚皇后。 如今,她便是听徐慨说起当今圣人,都能从这寥寥数语的口吻里听出几分亲昵与依赖。 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徐慨说得没错,皇家不能白白受这欺负。 不过两日的功夫,街头巷尾的流言被封禁得寸草不生,钦天监上朝时出来说了话儿,据说是一位新来的小官点燃灯笼时没注意,火星子蹿上了房梁,水缸里的水又被冰冻住了,一时间没来得及救火,方酿成大祸。 照理说,便该就此打住了。 谁知,陡生出几条不那么中听的流言,蹿出一个云游的方士,说看过张家祖坟后,前有两条支河交错,后有三座小山丘,形成了炉鼎炼丹之势,而祭品正是张家的祖坟,若不牵祖坟,张家后代子孙男不中举,女不好嫁,世代低迷。 含钏看张三郎的来信,看得津津有味的。 她要是张家掌门人,必定气得吐血! 什么叫偷鸡不成蚀把米? 这就是! 以为徐慨不受宠,一无母家支撑,二不显山露水,便可事情做绝? 呸! ...... 张家正院厅堂,郁郁葱葱的榕树、松针、大叶芭蕉围着正堂顺势而生,沉木雕刻的檐角飞扬,掺金箔的地板砖上铺了厚厚一层毛茸茸的摊子,正院正南角摆放着一支阔气沉稳的美人榻。 张氏一双眼睛哭得如同一对核桃仁,缩在白生生的貂绒大氅里,下巴与鼻头都哭得绯红。 一位面容和蔼的老妇人将张氏亲昵地拢在怀里,声音轻柔,“...祖母的心肝肉儿...不必与那些个贱民置气,方士说咱祖坟埋得不好,咱便埋得不好了?说男不中举,咱们家,你两位堂哥不就中了举入了仕吗?再不济,咱们就请人去瞧瞧,若是这祖坟确实选得不对,咱们再另择一处便是,至于这样哭吗?” 张氏将头埋在祖母怀里,哭得一抽一搭,“您说话算数?” 老妇人乐呵呵地笑道,“祖母何时说话不算数了?” 第二百三十八章 酿冬菇(上) 听一向疼爱自己的祖母这样说,张氏渐渐止住了抽泣,卧靠在老妇人怀中,鼻尖嗅着祖母喜欢的檀香味。 想起近来发生的事,张氏一股委屈与怨气涌上心头,手里玩着镂空赤金香囊球,嘟囔着轻声道,“...婚事不成便不成罢,闹得这样难看,为了个不受宠的皇子,反倒叫咱们张家进退两难...” 老妇人拢了拢孙女儿的肩头,抿了抿唇。 这点倒真是没想到。 阿霁嫁给四皇子这事儿,说不上顶好,也说不上不好,老四虽不受宠,又是个洗衣女使生的,可到底也是皇帝亲儿子,封王封爵,只要不谋逆,皇帝百年之后,得了封地当个老老实实、本本分分的藩王,这日子总归不会差。 可这选择,也没那么好。 张家三房,她三个儿子,只得阿霁这么一个嫡出孙女,娇养出来的,若是不高嫁,也对不住这么十几年捧在手心里的宠溺。 四皇子,可真不算高嫁。 她可是嫡长公主出身,全靠个皇家的名头,她可瞧不上。 这皇子与皇子,还有差别呢! 二皇子,中宫嫡出,前途无量,人虽阴沉些,好歹有母后在背后立着;三皇子,曲家做后盾,母妃长宠不衰,自己也得用,瞧上去相貌人品都不错,温文尔雅,是位翩翩少年郎——若是阿霁说的这两位,张家睡着了都笑醒。 偏偏是老四。 偏偏这门不尽如人意的亲事,还出了岔子! “甭想这么多。”富康大长公主鬓间花白,一身锦绫密织正红长袍富贵逼人,怜爱地摸了摸张氏的脑袋瓜,“进不进,退不退,交由祖母来想办法,小阿霁安安心心便是。” 张氏坐直一些,一动,左胳膊还疼着,“...祖母,您不知道,秦王那一胡同的人都有病!” 富康大长公主“哦”一声,示意小孙女继续说下去。 张氏神色阴狠愤懑,忆及那食肆老板娘,话语里像藏了一把刀子,“孙女去那胡同的食肆吃饭,与那掌柜的争了几句嘴,您猜怎么着!?当天夜里钦天监便烧起来了!后来孙女越想越不过味,便又去了一次,谁曾料到那掌柜的直接动手!” 张氏委屈地坐立起来,背过去,指着胳膊同富康大长公主撒娇,“祖母!就是这儿!险些被那小贱人推脱臼了!” 富康大长公主眼风一扫张氏的贴身丫鬟,语声一沉,“哦?这是几时的事儿?怎没听人提起过?” 只闻“噗通”一声,小丫鬟吓得当场跪下。 张氏侧眸看看,转回眼神,随口道,“好几天前的事儿了!胳膊肘一直疼,现如今才好些。孙女不让丫头们告诉您来着,怕您担心。” 富康大长公主“哎哟哎哟”几声,把张氏拢在怀中,“咱们小阿霁的孝心...受了委屈了呢!” 随手从案桌下的木匣子里拿了四、五只漂漂亮亮的白玉牌递给张氏,亲昵地哄着,“拿去玩玩吧——最近不是爱在冰上投石子儿吗?便拿着这同哥哥们去投。什么亲事、什么四皇子、什么钦天监,祖母必定为咱们小阿霁善得妥妥帖帖的。” 张氏笑着接了,眼珠子四周转了转,似是漫不经心地开口,“...总觉得不公平。定远侯家的许家姐姐,论才貌人品,还比不上阿霁呢,怎么就能嫁进恪王府?恪王殿下比那四皇子,是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定远侯家不过是侯爵,您却是如今皇室位份最尊贵的长辈...礼部着实没道理!” 富康大长公主听张氏这样说,有些心疼。 男人们不争气,倒叫内宅的女人受委屈。 他们家阿霁,无论人品、才学还是脾性,在北京城的贵女圈子皆是数一数二,前两位皇子选妃时,她也叫人去礼部好好说道了的,偏生一个圈了定远侯许家,一个圈了皇后的母家,他们家愣是一个好的都没落着!反倒被配给了老四,还偏偏生出这么多事端! 当真是晦气! 左不过只因,许家出了个四川布政使,龚家有皇后娘娘撑场面,欺她张家三代无人罢了! 可这话儿,当着孙女是不可说的——她怨怪儿子不争气可以,孙女儿却不能怨怪自家父亲与哥哥不争气! 富康大长公主扯着笑脸,又是安抚又是哄笑,将张氏安慰好了,又叫人将大姑娘送回去后,一张脸这才垮下来,手里握着汤婆子,斜靠在桌案上与经年的婆子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这老四,们这招棋,倒还走错了,一心想将阿霁先摘出来,不想把皇帝惹恼了。” 婆子躬身伺候富康大长公主吃水烟,手放在滚烫的烟兜子上搁着,手背已结成了厚厚的疤,嘴里恭恭敬敬的,“如您所说,四皇子再低贱再卑微,到底也是皇帝的亲儿子。” 富康大长公主点了点头,没甚在意,“皇帝借江湖术士的名头,贬低了张家,这口气也该消了。他这口气消了,钦天监起火一事就没人再揪着不放了,只要不影响阿霁的婚配,叫皇帝说几句便说几句吧——若咱们不急急忙忙把这屎盆子往老四身上扣,迟早要说是咱们阿霁不对。” 说张家,总比直愣愣地说阿霁好。 富康大长公主要敲锅灰。 婆子赶忙双手捧着去接,尚且冒着火星的灰锅巴落在手掌心,已经感受不到痛觉了。 “您万般英明...”婆子恭敬地搭话,“您待大小姐当真是尽心尽力的,大小姐虽没了娘亲,却有您这个祖母,实是万幸。” 富康大长公主吞吐出几圈白雾,眯了眯眼,“那能怎么办?” 拿手比划了个长度,“阿霁她娘难产,阿霁送到我身边时就这么长点,眼睛尚且不会睁开,小小一只手紧紧握住我的手指头就不松劲儿的,那么小那么可怜...她娘又姓段...” 想起往事,富康大长公主眼蒙了蒙,水烟雾劲大在嘴里、胸腔里过了过,叫人脑子有些不清醒,“从第一眼看见阿霁,我就想,我得好好护着她...不能叫旁人随意欺负了去...” 第二百三十九章 酿冬菇(中) 富康大长公主语声音渐渐弱了下去。 阿霁,娘亲姓段,这大约可以算作,她与段家之后吧? 所以她才会如此喜欢这个孙女。 富康大长公主陷入回忆时,谁也不敢搭腔。 身边的婆子屏气凝神,一点儿呼吸声都不敢发出来。 水烟在胸腔中过了一遍,富康大长公主重重吐出一口气,跟着便将废掉的白雾尽数吐了出来,思绪又重新被拉回了现实,“钦天监一事,皇帝出了气,自然也就算了。本身四皇子这门亲事,我都答应得不情不愿,架不住阿霁自己点了头。如今毁了,焉知不是因祸得福,等过些时日、过些风声,此事再议吧。” 此时,富康大长公主说话,可不是再同下人们说的了。 几个婆子谁也不敢搭腔。 富康大长公主将水烟杆敲在木案上,抬了抬眼,“...去,把大小姐身边的丫头拖出去杖责三十,卖到官窑去。大小姐在外头受了欺负,做下人的一不能帮忙,二不会回禀,要来有何用?” 婆子早已料到这个结果,恭顺道是。 富康大长公主又道,“再使几个人,好好查查秦王府旁边那家食肆究竟有个什么名堂!竟敢对阿霁动手,本宫瞧着是活腻歪了吧!” 婆子背上的皮紧了紧,忙连声应下。 年前,也出过这个事儿。 大小姐刚及笄,正是出门应酬见客的年纪,跟在二房郑夫人身边去赏花宴,一个刚从广西到京的小官之女在桌席上与大小姐起了冲突,大小姐那个脾气,言语必定是不太好听,谁知那小官之女也压根不让人,大小姐便找了块空地,见四下无人,便一个巴掌甩了过去,回来还同大长公主抱怨,手被扇疼了... 大长公主听后,又是吹又是揉,好好哄了一番。 隔了三个月,便让人将那小官之女趁夜捋到船上,第二日清晨,便有人在水岸边发现了衣裳被水浸湿了、正昏迷不醒的那姑娘... 这事儿相隔甚久,京兆尹查了许久,也没查到张家来,便不了了之了。 而后,大长公主将大小姐拘在府中——性情再跋扈,嫁人前也得好好装一装才是。 ..... 大长公主派出的人,私下查了些什么,含钏一概不知。 嗯,准确来说,含钏连那富康大长公主盯上“时鲜”了都不知道。 梦里头,她压根就没见过张氏身后的后盾。 她那个身份,光是一个张氏,便将她捏得死死的了。 小妖婆已经能打了,她还不够让老妖婆出马的资格。 这几日,含钏忙得不得了,冯夫人夜里拖了三辆马车、七八架驴拉车,一路出煦思门向西行,捧着大肚子开启了生命中难忘的镇守边陲之行,含钏与瞿娘子、珍宝斋的掌柜、并几位相熟的食客将冯夫人送出了煦思门,回“时鲜”,徐慨见含钏眼眶红红的,眯了眯眼,有些不理解,“...还能写信,若是遇上三年任期述职,她还会跟着余大人回京住十天...” 徐慨不懂。 含钏抹了把眼。 冯夫人是她出宫开食肆后,第一个向她表达善意的女子,如果不将张三郎这好大儿算在其中的话。 “时甜”的生意,更是靠冯夫人孜孜不倦地拉客,哦不对,推广介绍才做起来的。 徐慨,这凡事都不变脸的死狗男人,懂个屁呀。 送走冯夫人,含钏正式接管隔壁的隔壁的宅子,先前压根没好好看过,如今走进去才发觉自己赚了——两进两出,大致格局与“时鲜”一样,只是外院做了个会客的厅堂,内院辟成了三间房,中间的庭院种满了花树,比“时鲜”多了一排后罩房,也多了一栋东南角的小阁楼。 这是标准的不太有钱的官宦人家的府邸。 要改成食肆,还有大工程要做呢。 含钏托黄二瓜请了几位匠人师傅过来,挨个儿拿白线量了尺寸,出了图纸,黄二瓜一口咬着馕饼,一手拿着图纸,和含钏算这笔账,“...您若要继续开食肆,外院厅堂就要打通,几根没用的柱子和墙全都得推了,瓦、地砖、墙都要重新铺。庭院里要打口井,内院三间房倒是可以留着,只是里面本身没家具,还需要再买。门口的石狮子得给您拆了,您是商户,可不能用,否则治你一个僭越之罪...” 含钏觉得,黄二瓜的,每,一,个,字,都,在,掏,她,的,钱。 含钏摆摆手,对黄二瓜她是充分信任的,“您列个清单,算个总价给钟嬷嬷看看。劳您现在先给我个大概的数目。” 黄二瓜比了个“二”。 含钏反问,“二百两银子?” 黄二瓜笑着四下看了看“时鲜”的摆设,“若照您如今这个摆设布置,这二百两风一吹就没了。若先把食肆的雏形打出来呢,二百两银子倒是管够。匠人工人的价格,儿给您一定压到最低。材料,能在河边运的,绝不收您银子,您看可好?” 含钏笑起来,和黄二瓜说笑,“...您要不别干官牙的活儿了,您自己组一个修缮队,找泥瓦匠、木匠、石匠等等,专接这些个改造、修缮的生意?北京城里好似还没有个正经干这行的,您若舍得投钱,指不定还能拔个头筹,赚大钱呢!” 如今是豪门世家有专门的管事负责宅子的修建修缮事宜,可如同含钏、冯夫人这样的,手里有点钱、家里又有点地位的商户、官宦人家,是没这个闲钱专门养一队人来做这个东西。 如遇宅子翻新,或是老宅新住,便要去官牙寻人。 今儿个寻个泥瓦匠,明儿个寻个石匠,日日都要重新找寻,没个定性,特别麻烦。 还不如,将这些杂事儿托给一个领头的,咱也不管这么多,买材料是你、找人是你、监工是你、最后出了问题,还得找你。 钱付多点便付多点吧。 重在省事儿。 含钏随口一说,黄二瓜便当真起了心思,回头一合计,将这些年攒下的全部身家——总计三两八钱银子巨款投到这门事业里去了,在东大街赁了个门面,扯了大旗,叫作“黄记装修铺”。 不过,此为后话,稍后便说。 第二百四十章 酿冬菇(中下) 黄二瓜出了好几个图纸,新出炉的黄老板做生意的热情很高涨,照着一千比一的尺寸画的图,一砖一瓦,一墙一数,画得那叫一个栩栩如生,含钏在几张图纸里定了其中一张,第一进的厅堂除必要的承重柱子和灰墙,全部打通,二进的院子树不拔,中间辟了一条小道,拿鹅卵石铺就而成,后罩房全部重新粉刷整改。 含钏去看了黄二瓜的铺面。 与其说是个铺面,不如说是个能避雨的拐角。 拐角的墙壁上钉了一个小小的牌匾,上面写着“黄记”,牌匾下面就放了个摇摇欲坠的木桌。 含钏私心觉得,这铺面就跟这木桌似的,摇摇欲坠,风雨飘摇。 看起来忒可怜了。 含钏大手一挥,给了黄二瓜三张大银票子,总计三百两。 “这宅子便交给您了,您说二百两,儿给您三百两,所有物材都用最好的,所有工艺都请最好的师傅,您用了哪些钱拉出清单来。若是钱还有剩下的,就算我给您店铺投的资金,您赶紧收拾铺盖卷,从这下雨都漏风的拐角搬出去吧!” 黄二瓜感激涕零,表示一定要在铺名加上含钏的名字——黄贺装修铺。 含钏抹了把额角的汗。 黄贺... 您要是不嫌自己活得长,徐慨不找您麻烦,就尽管在她的姓跟前加上自个儿的姓吧。 含钏为黄二瓜的生命安全着想,婉拒了加名的提议。黄二瓜是个厚道的,不加名,不整这些虚的,那就整实的,拟了份分红协定,若装修铺有结余,每年返盈利的十个点给含钏——这不错,赚一百两银子就返十两银子回来,含钏愉快地签订了这文书。 黄二瓜便如同打了鸡血似的,扯了油纸布把宅子围了起来,带着一队匠人吃住都在里面。 腊月将过,二十八那天,一大清早,黄二瓜蓬头垢面地把宅门钥匙交到含钏手里,请含钏过去看看。正巧含钏带着小双儿刚出门,一拐过影壁,正巧碰见徐慨。 黄二瓜“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哆哆嗦嗦朗声道,“给...给秦王殿下请安!” 徐慨给了黄二瓜一个眼神,再看向含钏,“这是做什么去?” 含钏看徐慨穿一件青色绣竹长衫,衣摆坠着雕工精致的白玉坠,头发束得高高的,端的是玉冠佳面之态,琢磨着这厮今儿个应是沐休,“去看修缮妥当的宅子,今儿个交钥匙了。” 含钏脚迈出一步,笑着折回来,“您来吃早膳呢?” 徐慨面色淡淡的,“...快翻年了,晓觉寺明日闭寺,我本预备驾车上山,定下除夕新年的头香。” 含钏笑起来,“您还信这个?” 徐慨抿了抿唇,“顺嫔娘娘信这个。” 含钏恍然大悟,“哦”了一声,既徐慨有事儿要做,那就不邀请一道去看,摆摆手,“那您自个儿去吧,昨儿个灶屋剩了点青豆烧卖和八宝饭,您带上一道吧,见到扶若大师,记得代我问好。” 徐慨立在原地没动,脸色有点不好看。 含钏蹙了蹙眉。 要干嘛? 添了一句,“虽是剩饭,却也是干干净净的。你昨儿个不告诉我今儿沐休,我手上正有着事儿呢!等你定完香回来,咱再做新菜吃?” 小肃在身后绝倒。 一个闷,一个傻。 自家主子爷这心思,深得海底两万里,绕得七窍玲珑心,凡事都不好好说话的。 偏生,贺掌柜的又是利落干脆一人儿,闲时愿意哄着自家主子爷,忙时也压根不理他... 徐慨还是没动。 小双儿叹了口气,伸出个脑袋,邀约徐慨,“殿下,要不您随咱们一块儿去看宅子吧?您见多识广,必定能一眼看出哪里能再改改。” 含钏也看着徐慨。 徐慨抿了抿唇,嘴角有点想勾起来,可如今人太多了,生生克制住了微微翘起的嘴角,手背在身后,埋头跨步走在前,走了两步见无人跟上,便停下转身招呼,“走啊,还在等什么呢?” 含钏:... 所以您老人家想去,明说可好? 见徐慨也要去,小双儿自觉自愿留在了“时鲜”,钟嬷嬷笑眯眯地摸了摸小双儿脑袋,“孺子可教。” 小肃留下吃早饭,也挺高兴了——自家主子爷一走,灶屋剩下的青豆烧卖是谁的了? ..... 含钏推开紧紧阖上的大门,一股还未全然消散的瓦砖灰尘扑面而来,含钏用力拿手挥了挥,把兜里的绢帕递给徐慨,“...捂着吧!你闻不得灰尘,一闻就咳嗽。不想让你来,非得来。你自己看,柱子上的清漆、砖瓦的灰、磨砂的木屑全都还没打扫干净,你来干嘛?” 含钏絮絮叨叨的。 徐慨安安静静地跟在含钏身后。 绕过挡风和聚财的影壁,长长的回廊弯曲有致,回廊上的窗户借鉴了苏州园林的模样,圆形的开窗用镂空雕花的木框隔开,其间掺杂着错落有致的灌丛与花。 含钏有些愣。 这和,梦里苏州城中,秦王府的景致极为类似。 含钏摇了摇头,再一细看。 还是有些许不同,不全然是江南的风景,比如刷墙的漆便是用的京城常用的腻子漆,再不如回廊折口处摆放的水缸,也是京里常见的大黄铜缸子,而非瓷水缸——几种风味混搭在一起,看上去十分雅致。回廊两侧有两条暗渠,水渠中流水潺潺,弯下腰仔细看,甚至还做了几座切割得小小的的石头垒成的桥。 含钏张了张嘴,有些惊叹。 黄二瓜...真是出乎她的预料... 当官牙子,埋没了,真埋没了。 这设计、巧思、用料,比很多世家的修缮都要精致美丽。 徐慨看不出丑妍,不都是一院子的花花草草吗?跟着含钏从外院走到庭院,再到后罩房,背着手总结道,“还成,挺宽敞的。” 含钏笑起来,“您看半天,就看出个宽敞?” 徐慨耸耸肩,“比‘时鲜’宽敞呀,开食肆做菜,要紧的是味道和菜式,食肆的环境干净整洁即可,花样太多,岂非本末倒置?” 第二百四十一章 酿不成的冬菇 一个食肆,到底是菜品重要,还是就餐环境重要? 含钏私以为,这个问题,很有灵性。 小姑娘歪了歪头,看着徐慨那张波澜不惊的死人脸,鼻梁高挺、轮廓分明、眉眼沉稳清澈,纵然是看了这么两辈子,看着也还是挺舒心的——为啥?还不是因为徐慨长得好看。 “此言差矣。”含钏探身理了理回廊间特意支出几分俏枝的草木,“境之于食肆,犹如容之于女,形之于文章,字之于题词,形理好看,容貌漂亮,下笔有风骨,本就是一门学问。做菜讲究色香味俱全,盘古开天地因饥渴而死,食粟饮汤本就是一件庄严神圣之事。我问你,你去寺庙为顺嫔娘娘定香,尚且要沐浴更衣,着装打扮一番,不也是整洁其表?” 小姑娘书读得不多,全念的是和吃食相关的。 说起歪理来,一套一套的。 徐慨不由自主地笑了笑,“那不一样,上香礼佛,见人遇事,均需得体整洁。您口中的诗词文章,古有李白醉酒写词,放浪形骸,衣不蔽体,今有前朝进士酒醉解衣,蓬头垢面,舞剑肆意,二人皆为大才,于外表上便可不甚在意。” 徐慨伸手帮含钏一把,一边帮忙护住含钏的脸,不叫草木枝芽扫在小姑娘白净的面颊上,一边语声平淡继续说道,“吃食,重的其味,环境好坏、餐具贵贱,本就是锦上添花,不可为一锤定音,否则金玉草包一词又从何而来?” 这是在辩题辩义了? 含钏被激出了几分好胜心,“你以偏概全了!从来没说过吃食餐具、食肆环境可以一锤定音!二者相辅相成,互为因果。就像宫里,盛鱼须用白釉瓷的长盘,盛菜汤需用清淡的瓷盅,盛肉汤则用浓墨重彩的鎏金碗或是银碗,筷子有象牙筷、竹筷、金银筷、柏筷、乌木筷子,碗也有双耳碗、单耳盏、瓷碗、铜碗、玉石碗...做什么菜就用什么餐具,吃什么菜就营造什么环境,这本就是饮食之人应当准备的。这可不是喧宾夺主,这是营造氛围!” 徐慨笑起来。 如今看来,争论给他带来的快感小于他看含钏急得面红耳赤带来的欢愉感。 含钏急了,她急了。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您的意思是味道和食肆环境一样重要?而我的意见是,食肆的味道比食肆环境更重要。”徐慨风轻云淡地总结。 含钏琢磨片刻,点点头。 这么总结也没错。 徐慨也颔首,跟着反问含钏,“那市井里,既有生意兴隆的小摊贩,也有门可罗雀的大酒肆,您说是为何?” “自然是小摊贩的味道好过大酒肆。”含钏自然而然接过徐慨的话头。 徐慨不由自主笑咧了嘴,笑眯眯地看向含钏,“小摊贩拿几根木头柱子支起一个摊位,用的缺口碗和起茬筷,大酒肆用的是精致的瓷碗与雕花的竹筷,环境是天差地别的...如您刚才所说,味道压过了环境的重要性,成为了定胜负的关键。” 含钏:... 徐慨在言语上,下了个套儿,偏偏她还傻乎乎往里钻... 太丢人了! 含钏拂袖,转身往外走。 她输不起,她输不起了! 徐慨先还笑着看含钏气得抿嘴跺脚的样子,待等含钏越走越快,徐慨这才反应过来,事情不太对劲儿了... 生气了? “钏儿...”徐慨加快脚程,紧紧跟在含钏身后,连声道,“串儿!咱们辩题是辩题,辩不过就生气是什么道理?怎这般输不起?” 含钏一股无名火,直冲冲地往上冒,气得一下子停住了脚步,转过身问徐慨,“那我问你。” 徐慨赶紧点头,表示洗耳恭听。 “一个长得漂亮、品性却很一般的姑娘,和一个长得不太漂亮,甚至有些丑,品性却赛过圣贤的姑娘,男人们会选谁?” 徐慨听完便笑起来,“你这是强词夺理,这根本不是一件事。” 含钏双手抱胸,看着徐慨,“怎么不是一回事?虽不能拿姑娘们来类比,但在许多男人的眼里,就是这个道理!口中说的是娶妻娶贤,最后宠的却是纳妾纳的色...” 含钏想到了自己。 梦里,徐慨宠她,是因为这? 含钏声音渐渐低下去。 她也知道不该这么想... 徐慨笑渐渐敛起来,恢复了一张棺材脸,清了清喉头,脑子转得飞快,“我谁都不选,无论是长得漂亮品性一般、品性很好、品性很不好的姑娘,还是长得很不漂亮,品性特别好的姑娘,我都只选你。” “无论是什么姑娘,我都只选你。” 这个回答...有些出乎意料。 含钏低了低头,有些不好意思。 算了。 梦里的事儿,无论徐慨宠她是因为什么,总是宠着她了一辈子,直到死,都想着她,护着她。 今生,徐慨仍旧喜欢她,这便够了。 或许,就是命运? 无论她变成什么样子,无论她是宫中不起眼的小女使,还是沉浸于世俗烟火的食肆掌柜,徐慨都会看到她,靠近她,喜欢她...这便够了吧? 徐慨敏锐地察觉到含钏没事儿了,便笑了笑,“看完了,咱们回去?” 含钏点了点头,走出回廊,眼风扫到影壁后还藏了一块用茅草、湘妃竹编起的小屋子,里面隔成了小小的房间,每个房间可容纳三五个人,甚至在小竹屋旁边还起了一个炕,可烧地龙与炭火,含钏有些吃惊。 徐慨笑了笑,“做修缮的人倒是用了心的,你食肆门口常常排队,便在影壁后单辟出一个小间,供排队的食客歇脚、烤火和喝茶的吧?” 含钏恍然大悟。 这个做得好! 这个做得好! 特别是冬天,排队的食客就少起来了! 不为别的,就为这北风萧瑟的,在外面等着冷! 含钏点点头,有些兴奋,“那咱们还可以在这小间请些说书的、唱戏的给打发时间,再不然就请一些个擅长为夫人奶奶们护理玉手的小姑娘,夫人奶奶们能一边等位,一边给手浸在牛乳或花精水里做手部将养!” 第二百四十二章 奶油炸糕(上) 含钏一通话,说得眼睛亮晶晶的。 徐慨笑得极温和。 对于食肆,对于菜品,对于做生意,他的姑娘总有许许多多的想法和计划,且一步一步顺着计划走,一点一点向前行,买宅子、开食肆、再置办宅子、开分店...早起晚睡,三伏天在热灶旁满头是汗,三九天手在冷水中冰凉沁骨... “手还痒痛吗?”徐慨突然轻声问。 话题被岔开,含钏愣了愣,笑着伸出手,“...太医院的药和内务府的霜膏每天早晚都有好好擦,已经好了,消了肿,不痒不痛了。” 小姑娘一双手白白净净的,可右手虎口处厚厚一层茧子,手背手指上有被油烫伤、被刀割伤的印记,新长出的皮肉比四周的皮肉更白一些。 徐慨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大掌将含钏的手轻轻圈住。 含钏脸色一红,倒是没把手抽回来——也不是第一次第二次牵手了...比牵手和拥抱更亲密的事情,也做过很多很多次了...否则安哥儿怎么来的... 只是如今的感觉,和梦里不太一样。 胸腔里的那颗心“砰砰砰”跳动得厉害。 徐慨将含钏的手虚握住,轻声道,“上次我跟圣人坦白后,和张家的婚事不了了之,圣人与母妃也再未提及我的亲事,甚至将礼部呈上去的名单都签了朱批原路返还——圣人心里许是有安排。” 至于什么安排,他隐隐有些猜测,如今却不好说。 圣人心思之缜密,远在朝臣与他之上,经裴家与此事,他对于圣人的掌控力,有了新的理解——圣人想知道的事儿,约莫是没有查不到的,若是查不到,多半此事并未发生。 含钏低着头,轻声“嗯”了。 徐慨笑起来,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 照理说,嗯,遵照孔孟之礼,公序良俗,这些个话是不该直接同含钏说的,可他若不说,又害怕小姑娘心里忙慌,害怕小姑娘以为他不上心。 比起现在,给心爱的姑娘一个未来的承诺,更重要。 徐慨沉吟道,组织语言,“...其实圣人比我想象中关心我...也更像一位父亲...” 含钏抬头看徐慨,抿唇笑了笑。 那真好。 梦里,徐慨对圣人的情感很复杂,就像许多根被缠绕在一起的彩色丝线,理不清也剪不断,徐慨到死,都将圣人在他二十岁生辰时送他的唯一一本古书珍藏着,特意在书房的柜子后设了一个暗柜,里面只放了那本书。或许,对徐慨而言,那本书是圣人将他当做儿子的证据? 两个人握着手,走在流水潺潺的回廊中,四下都很安静,庭院中不知是雪堆太重,压断了枯枝,还是有野猫迅速窜过,传来了清脆细微的声响。 细微的声响,将四下衬托得愈发安静。 两个人又绕着宅子走了一圈,看时辰差不多了,徐慨将含钏送回了“时鲜”。 走出新宅院,徐慨松开了含钏的手,刚一松开,心里便有些空落落的,站在“时鲜”大门口,同含钏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我就不在食肆用午膳了,直接上晓觉寺,给顺嫔娘娘请了香后还得进宫一趟。” 含钏颔首点头。 小肃不知何时,候在身侧。 徐慨再道,“之后几日,我许是要常宿在宫中,临到翻年,宫中最为忙碌,几个还未娶亲的皇子皆要日日进宫,几个小的,小九小七也都盼着哥哥回宫带着过个好年。” 九皇子母妃早逝,七皇子母妃还是位才人且身子骨很有些弱,在宫里都是可怜巴巴的主儿。 千秋宫少不了主子的吃穿用度,然而在过年节的时候,旁人该有的应有的,这两个没娘,或是娘亲不顶用的小皇子,常常因宫中事务繁忙而被忽略。含钏记得先头跟徐慨在千秋宫时,有一年过年,九皇子穿着单薄的袄子去年宴吹了风受了寒,一直生病,缠绵了好几个月,还是徐慨日日去看,又顶着一张棺材脸盯着太医诊治,九皇子这才好些。 过年节,宫里头高兴的人就那么几个,剩下的,全是一口黄连味。 含钏点点头,很理解。 徐慨不由自主地舔了舔嘴唇,轻声道,“后天除夕,若是有与圣人单独相处的机会,我便开口问一问。” 小肃缩在角落里,看了眼突然开了窍的主子爷。 含钏脸上腾起的红云一点没消退。 徐慨...真的...耿直得过分了。 虽然她不是实实在在的十六岁小姑娘,可青光白日、明目张胆地和她讨论怎么娶、怎么嫁的问题,是不是有点过分了? 她不要面子的啊? 含钏囫囵点了点头。 点完头,有些后悔。 显得太不矜持了。 再一想想,得了吧,矜持和她也不太沾边的...也别装了... 站在食肆门口腻腻歪歪好几个片刻,胡同口的马仰着头嘶鸣,不耐烦地蹬了蹬前腿蹄子,一双鼓眼睛死迷秋眼地向这处看,含钏展眉笑起来,“您快走吧,马儿都催你了。” 徐慨抿了抿唇,有些无语,转身眼风扫了眼小肃。 小肃后背激出一饼鸡皮疙瘩。 所以马儿不懂事,也怪他? ... 看过宅子既没问题,含钏择日不如撞日,趁着年二十九,在门口炸了鞭炮,将“时鲜”墙上开的那个档口封了窗,让小双儿与崔二一起踩在凳子上把“时甜”的招牌挂到墙上去。 胡同里的街坊邻居听见响动,纷纷探头出来看。 有相熟的便恭贺,“贺老板您大吉!趁着年关开新铺子呢!” 含钏乐呵呵地鞠躬回礼,“大吉大吉!承蒙您关照!” 白爷爷特意过来瞅了瞅,瞧了半天,得出了和徐慨一样的结论,“...地方不错,景致挺好。可食肆重的是味道,甭要被这些个浮于表面的东西啄花了眼!” 对白爷爷,含钏可不能想怼就怼。 一顿哄,将老头儿捋顺了。 张三郎送了一个大花篮,瞿娘子特意过来一趟。 听含钏说“时甜”只接女客,且只卖茶饮与小食,便笑着抚掌称好,“这是好的!夫人们下午无事,正愁找不到地儿打发时间!寻常的茶楼全都是些个无所事事的大老爷们儿,看着就烦,实在不得劲儿!” 第二百四十三章 奶油炸糕(中) 听瞿娘子这么说,含钏笑着眉目舒展。 “时甜”从“时鲜”彻底分家,单独挂牌,不再用借用“时鲜”的地盘,自立门户,钟嬷嬷带着小双儿与崔二晌午时分镇守“时甜”,白爷爷带着姚五伯晚上坐镇“时鲜”,崔二与小双儿闭店到“时鲜”各司其职,一套班子两支队伍,各有职责。 为给小双儿和崔二鼓劲儿,含钏应允了二人的年底分红,一人分“时甜”盈利的二十个点,拉提因镇守“时鲜”,又是上灶的大厨,分得“时鲜”盈利的十个点。 含钏本想给钟嬷嬷、白爷爷和姚五伯也分红。 钟嬷嬷面无表情地在含钏跟前摆出了名下的地契、房契,再抬头看向含钏。 好吧... 被无情地炫了一脸。 钟嬷嬷是不稀罕这点银子,可含钏却不能不表心意,“时甜”开业之际,含钏特意封了一只厚厚的红封,外加一大罐子托珍宝斋掌柜搞来的冬虫夏草送给钟嬷嬷。对于连分红两个字都不敢当面提的白爷爷,含钏也没啥可送的,给老头子搞了几坛子四川郫筒酒,清澈明透,喝起来像喝梨汁或是甘蔗浆水,几乎尝不出来酒味,可后劲又特别大,又是白爷爷的家乡酒,算是对了口味。 “时甜”高挂牌匾开张,陆陆续续迎来了许多熟客送的花篮和贺帖,很难得腊月二十九开店,当天的生意还挺好的。 腊月三十那天,两家店都没闭店,客人不多,只有些个相熟的食客预约了过年节的糕点。含钏挂了好些个灯笼在屋檐下和门牌里。 除夕夜,许多人是不乐意出门子吃饭的,含钏预备早早关门,邀了白爷爷过来吃年夜饭,提早备下了五花猪肉、肘子、海虾仁、活鲤鱼、鸡子、活鸭,还有岳七娘送来的溏心鲍、干海参、瑶柱、墨鱼干,撂起袖子准备进灶屋大干一场。 小双儿正预备关“时鲜”的大门,却听胡同口马蹄声踢踏,便伸了个头脑袋出去看,回来冲自家掌柜的说,“...外头来了好大一列车队,一水的枣红宝马,十几辆装得满满当当的车厢,瞧上去有些像搬家。” 谁大年三十搬家? 含钏也探出个头去,正眼瞅着这一溜子车队进了隔壁曹同知的宅子。 许是家里的夫人来了? 含钏挠挠后脑勺,倒是没听曹同知说他有家眷? 既是曹家人,大年三十来北京城倒也说得过去——曹同知一个人孤零零地在京城,这可是他进京为官的第一个年头,京官可不能擅自离京,山不就我,我去就山,家里人想亲人马不停蹄过来瞧瞧也是应当的。 含钏和小双儿,一高一矮伸出脑袋去瞅,见马车上陆陆续续下了许多人,有利落干脆的婆子,有纤细漂亮的娘子,还有些管事打扮的中年男人。 最后下来的人,排场挺大的。 两个小丫鬟先跳下马车,拿了只雕花红木脚踏放在马车旁,将伞撑好,一丝儿雪气都进不去时,马车里的人终于下来了。 被伞和人影挡着,压根看不清相貌与身量。 一队人,很有排场就对了。 含钏咂了咂舌。 别看曹同知性情温和、平易近人,可别忘了人家是什么出身——天下漕帮的公子哥,还是皇商出身,家里别的没有,钱确实多得没数的。 含钏想了想,自己被黄二瓜掏空的钱袋子。 算了。 人比人气死人。 含钏默了默,转身回灶屋,趁着白爷爷还没到,拖上拉提和崔二,整顿出四冷四热,八盘两托底,做了鸳鸯鱼扇、油淋鸭、黄葱烧蹄筋、白板鸡、辣子肠头,正中间摆了一大盅香喷喷的佛跳墙,想了想,隔壁曹家这才来,她冷眼看着曹同知冷锅冷灶的,素日也不常开火,这伺候的人虽多,却是神仙也没法子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整治一桌像样的年夜饭吧? 含钏想了想,拿了个最大的食盒,能够分出来的菜式就分了些,像鱼和整鸡整鸭这样的菜式,含钏又起了灶重新做了一份。 含钏让小双儿拎着食盒送到曹家去,算是回报曹同知在漕运上为她大开方便之门,也是展现展现邻里之间的和睦友爱嘛。 年夜饭是大事儿。 可不能随便应付。 这顿饭没吃好,明年一年都过得不好。 想起这个,含钏抬头向东边望了去,徐慨的年夜饭必定是吃不好的,宫里头的宴席,人越多越吃不好,菜是好菜,都是御膳房的师傅精心烹制的,可这天儿如此冷,菜又得先备着,等前头传了膳,菜流水似的上桌时,早就冷透了! 素菜冷了倒不怕,油腥重的硬菜与汤羹冷了就有点恶心,油花凝成白块儿,肥肉和汤羹黏糊糊的,像鼻涕似的。吃下去,冷心冷肠的,还不如回家煮碗热粥,配上清脆爽口的小菜吃吃。 含钏啧了啧嘴,顺嫔娘娘小厨房里应当是备下餐食的,等宴席一完,烟火一放,各回各宫,妃嫔皇子们就赶紧让小厨房上加餐,要么是饺子配醋,要么是圆滚滚糯叽叽的芝麻馅儿汤圆,这吃下去整个人才舒坦暖和了。 含钏正想着,小双儿拎着空食盒回来,哈了口白气,眉眼间挺兴奋,“...太阔气!实在太阔气!”手舞足蹈地比划,“原来这一溜的宅子,不只是像咱们和‘时甜’那样两进两出的布局,您猜猜曹家有多大!” 肯定很大啊! 但是能不能不要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含钏把小双儿的头往下一摁,语声淡定,“能有多大?大不了就是三进的院落嘛...” “曹家的前院,有个大水塘!”小双儿声音拔高,打断了自家掌柜的话,拓宽了自家掌柜的对有钱人贫瘠的幻想,“那水塘子比咱们整个院子还大!” 含钏抿了抿嘴,消化了一会儿,才开口纠正小双儿—— “如果我没猜错,那玩意儿应该叫,湖。” “不叫大水塘子。” “咱们后院,如今养着三条鲤鱼,二十来只河蚌的东西,才叫水塘。” 第二百四十四章 油炸奶糕(中下) 小双儿又从兜里掏出了一把金瓜子,捧在手里给含钏汇报,“...赏我的...说谢谢您了,往后一定来‘时鲜’照顾咱们生意。” 含钏顾不上那一把金灿灿的瓜子了,她还被“曹家宅子里有个湖”这个事实惊得半晌没回过神来。 都是一个胡同的蚂蚱。 哦不对。 都是一个胡同的邻居。 这怎么贫富差距这么大呢? 一个家里有湖,一个家里拉提和崔二还挤在一个厢房里... 含钏默了默,摸了摸小双儿的脑袋,小丫头脑顶毛茸茸的,摸上去手感不错,“把金瓜子好好攒着吧...” 你家掌柜的,这辈子估计是送不了你金瓜子的了。 惆怅来得快,去得也快。 一场年夜饭吃得挺热闹的,白爷爷一定要让姚五伯上桌,姚五伯坚持不上桌,白爷爷气得罢了筷子,姚五伯实在推辞不下,这才颤颤巍巍地坐了一小半凳子,也不敢夹菜,崔二给他夹啥,他便吃啥。 含钏笑起来,“...姚伯先头主家必定是个规矩严明的。” 姚五伯苦笑不止。 何止是规矩严明,可谓是不拿仆从下人当人,不拿奴仆的命当命。 如今就好了,因祸得福,反倒落了个晚年清闲乐哉。 姚五伯没提过自己主家,含钏倒是问过黄二瓜,黄二瓜在官牙查了又查,只说是从官宦人家里出来的,然事涉豪门秘辛,再多册子上也没记录了。 对这个说法,含钏颇为不以为然。 若当真事涉豪门秘辛,姚五伯压根就不会活着出现在官牙里。 早乱棍打死,拖到北郊义庄了! 含钏侧眸看姚五伯,如今身正体直,虽仍旧行止间唯唯诺诺,可瞧上去比头一回见他时舒朗快乐了许多。含钏在心里笑着点点头,挨个儿看过去,小双儿胖得脸嘟嘟的,手像藕节似的,半点瞧不出当初差点死在雪里的样子,拉提眉目间的阴郁少了许多,正笑眯眯地看向双儿。拉提身边坐着的崔二,脊背挺起来了,说话的声音也大了起来,不似之前那样如同蚊呐。 还有钟嬷嬷与白爷爷,钟嬷嬷远离了狼心狗肺的家人。 白爷爷死里逃生,摆脱了只会拖后腿的儿媳。 一个小老太太,一个小老头子,都咧开嘴乐呵呵地笑着。 真好。 一年的光景,大家伙都向着好的、快乐的康庄大道奔去。 将往日阴暗的、晦涩的、充斥着泪与苦的过去,全都利索地甩在了身后。 含钏提了杯酒,站起身来。 小姑娘动人的眉眼在耀眼的灯光下,格外清晰明媚。 “敬新年!祝愿新年,大家伙想啥来啥,快乐安康!” “快乐安康!” “新年大吉!” 大家伙手中的酒杯碰在一起。 清澈醇香的绍兴酒在空中洋溢出,醇厚回甘的气息。 “砰砰砰!” 窗棂外的天空中绽出许许多多朵美丽的烟火,绽放在璀璨的星辰、柔和的弯月旁,大朵大朵的烟火像妍丽的牡丹,直冲而上紧跟着爆裂开来的火竹没有规矩,也无甚章程,只需热闹喜庆,便可赢得众人欢呼。 小双儿扒拉在窗框上看,长长地“哇——”发出惊叹。 拉提扶着她的后背,怕这胖猴儿一不小心摔了下来。 白爷爷喝得面色潮红,拐杖摁住自家儿徒不许走,指着桌上的菜,“...你说,鸳鸯鱼扇是哪里菜?”说完就忘记自己问了什么,夹了块儿白嫩嫩的鱼肚入口,品了品,点头称赞含钏,“做得不错,山东鲁菜讲究的是勾芡与酱料,既要突出鲤鱼本身的鲜香味,又要将酱汁的味道不着痕迹地融入...做得不错,你师傅是谁?” 含钏:... 老头儿喝醉了真可怕。 喝醉了,还不忘旁敲侧击地夸夸自己。 烟火之后,胡同里传来此起彼伏的鞭炮声。 三个小的,跑得飞快,拿着鞭炮出去放。 除夕便在“噼里啪啦”的声响中度过了。 一连三日,初一至初三,“时鲜”“时甜”闭店不迎客,初四“时甜”开了张,初五“时鲜”紧跟着开张,食肆刚一开张,便有许多应酬请客的人占了桌子,含钏是不接受预定的,谁先来就是谁的,故而初五最早来的客人天色刚暗下来,便将厅堂坐满了。 含钏撂起袖子在灶屋掌勺,外间热热闹闹的,刚上两道菜,崔二便急匆匆地撩开了灶屋的帘子,“...掌柜的!不好了!小双儿被食客扇了一巴掌!” 崔二话音刚落,拉提提着刀便往外冲。 含钏赶忙放下手里的鸭子,叫崔二去拉,“...还愣着干嘛!把这小子拖回来!” 崔二冲上去将拉提往里拖,含钏声音一沉,“纵是要出头,也不该提着刀去出!崔二,把拉提看在灶屋!” 含钏手在围兜子上擦了擦,又将围兜子解下,抿了抿鬓间的发丝,一路快步从灶屋到厅堂。 小双儿脸上肿肿的,直愣愣地立在原地,眼里噙着泪,一见含钏,忍着哭腔开口,“..掌柜的...” 含钏将小双儿拉到身后护住,见厅堂正中间的桌子上坐了位妆容精致、衣着十分华丽的老妇人,上衣是深绛色细绸五蝠袄子,下裳是大大的十二幅裙,发髻梳得一丝不苟,眉毛画得干净利落,口脂颜色是深红色的,整个人的气势看上去非常强势。 含钏笑着福了身,“...店里跑堂丫头不懂事,也不知哪里冲撞了您?儿是这家店的掌柜,您尽管说,儿一定改,也叫这丫头纠正认错。” 老妇人压根便没抬眼看含钏。 她身边气势汹汹的婆子冷笑一声,“...你这食肆好大的规矩,菜做得不好,食材用得不好,还不许食客说道说道了?” 那婆子上前一步,扬了扬下颌,趾高气扬地环视一圈,提高了声量,“鲁菜的清汤奶汤,清汤色清味鲜,奶汤色白而醇,这是常识!咱们今儿个点了一份儿奶汤脆皮鸽...” 婆子顺手将盘子拿起来,让众人看看,“大家伙自个儿瞧瞧,这脆皮鸽子上挂着的汁儿清淡稀汤,这是奶汤吗?!” “哐当”一声! 含钏避之不及,那只盘子硬生生地砸到了脑门上,被汤汁泼了一身。 第二百四十五章 奶汁脆皮鸽 含钏被奶汤泼了一身,浓郁香醇的味道挂在衣裳和头发上。 小双儿朝前一迈,跟支窜天猴似的,一下子就蹿了出去。 含钏一把拽住小双儿命运的后脖颈,往回一拉扯,再神色淡淡地抹了把脸,侧眸淡定地向隔壁桌的客人发问,“...您觉得今儿个的奶汁脆皮鸽好吃吗?” 这食客是位老客了,递了张丝巾绢帕给含钏,笑了笑,“某在‘时鲜’吃了一年多,从未吃过不好吃的菜品。” 含钏笑着拱手作了个揖,以示感谢,又昂首,提高了声量问道,“诸位食客,若还有觉得今儿个的奶汁脆皮鸽清汤寡水,汤稀味淡的,请吱个声儿,儿为赔罪免去您今儿个所有餐食费用,且送您限期五十次的餐食抵用牌!” 无人应答。 不可能有人应答。 奶汁脆皮鸽,是“时鲜”新春的招牌菜,白爷爷都点过头的菜式,无论是鸽子酥炸程度,还是奶汁调理的过程,皆是含钏一手一脚亲自敲定烹饪的。 为了这道菜,含钏特意寻了新的铜锣炭,起火快、火势旺,用半锅的宽油将小小嫩嫩的乳鸽迅速炸成焦黄色,鸽皮酥脆爽口,鸽肉鲜嫩多汁,一咬下去便如同咬开了被酥脆的、充满油脂的鸽子皮包裹住的藏在肉质里的肉汁。 奶汁更是“时鲜”的拿手,汤汁里煮融化掉的肘子、鸡、骨头,崔二拿着铜勺一点一点滤过捞出,再用净布将汤放在檐下滤上一整天后制成。 你可以说我人长得丑,你却不能说我的奶汁脆皮鸽不好吃! 含钏回过眼神,浑身上下都黏腻腻的,目光与神情却无比清朗,越过那个当做走狗的婆子,直接望向婆子背后的主人,语声不卑不亢,“儿不知您的来路,见您身穿织花缎,头顶白玉簪,想来是一位家世显赫的人物。您吃过的见过的,必定是头一份...” 含钏一边说,一边冲隔壁桌的食客笑了笑,探过身,举起每桌都配发的银质茶壶,揭开茶壶盖子,口中说着话,手上漫不经心地朝上一扬! 热烫的茶汤迎面朝那婆子泼去! 那婆子躲闪得快,水星子溅到左脸和耳朵上,一下子就被烫红了! 婆子捂着脸“吱哇”乱叫。 含钏笑着赔了个不是,“...哎呀!手上沾了您泼过来的奶汁儿,手上一滑,这不就,一不小心把茶汤洒您脸上了吗?” 婆子想上前,又畏惧含钏手里拿着的茶壶。 含钏笑了笑,看着那老妇人,“您觉得‘时鲜’的菜式不合您口味,那咱也不强求,众口难调说的便是这个道理——您再不吃便是,又或是觉得今儿个的菜不值当您给的银子,您心疼银子,您便直说,您绕些个弯弯绕,若是砸了碗碟,还得赔更多的银子,您岂不是更心疼?” “放肆!”婆子捂住左脸,“堂堂偌大的府邸,怎会缺你这几两银子!” “既不缺银子,那就请您付了餐食费,外加被您府上的婆子摔碎的这只瓷盘,总计三两五钱银子。”含钏再一笑,眼神直视那老妇人,顿了顿,侧身吩咐小双儿,“这位食客吃不惯‘时鲜’的餐食,往后便不用再将她放进来了。” 小双儿连连点头。 她总觉得这老妇人看上去有些眼熟,可一时间又说不出什么名堂。 富康大长公主抬头望向含钏,眉目凛冽。 这个小贱蹄子个性之强,倒在她意料之外。她查了这小蹄子的来历,平民出身的良家子,五岁进宫闱,在掖庭膳房当差,去年蒙恩出宫,开了个小食肆,生意做得挺好,很多人愿意来捧场,许多官场上的重臣和功勋世家的儿郎都是这食肆的常客。 再一打听,英国公府的张三郎、勇毅侯府的裴七郎,还有京兆尹的六品武官,甚至连山茅教书的年轻举子都与这食肆掌柜的相交不浅。前两个可是为了这小蹄子当众起过争执的,后者更是死得不明不白! 还有就在隔壁的秦王府,据说那位冷面冷肠的秦王殿下日日来此处用膳。 她派了人来盯梢,不到两天,她的人瞎了一双眼跌跌撞撞回来了。 什么也没打听到。 反倒被人摁在枯井里,拿一双匕首毁了一双眼睛。 这小蹄子不简单。 如今见到真人,富康大长公主心头一哂,又是个靠脸上位的贱人! 仗着自己长了张面容姣好的脸,一个玲珑有致的身段,就能将这群有眼无珠的男人玩弄在股掌之中了?! 就凭借这张脸蛋,便可为所欲为了!? 就像那个小贱人! 那个引诱阿段的小贱人! 富康大长公主站起身来,月华裙裙摆摩挲在地上沙沙作响,走到含钏跟前,看含钏的眼神如同看一只蝼蚁,“本宫避世许久,如今出门,方不知这天下竟是尔等贱民的天下了?” 含钏蹙了眉头。 本宫? 熟悉的人? 含钏脑子飞快运转,她身量不矮,这老妇人同她一般高,圆眼睛、小方脸、颧骨有些高... 等等! 张氏! 这是张氏常常挂在嘴上的祖母,富康大长公主! 她来作什么?! 她来闹什么事儿? 为张氏兴师问罪而来? 不掉价吗!? 不对。 富康大长公主做得出来... 她做得出来... 梦里,徐慨待张氏只有客气尊敬,没有亲昵温存,每逢初一十五,富康大长公主便要来秦王府坐一坐,与徐慨说很长一番话... 孙女婿的家务事,她都敢不计较流言蜚语地插手,如今出面给张氏撑面子报仇,又有何不可为!? 理清楚来人身份,含钏努力让自己呼吸变得平缓,强迫自己不要后退。 富康大长公主给人的压迫感太过强烈,含钏不由自主身形向后倾倒。 富康大长公主很满意这小蹄子示弱的闪躲,抿唇笑了笑,嗓音苍老低沉,“打狗尚且还要看主人,本宫府上的人,你说泼茶汤便泼茶汤,这是未将本宫看在眼里?” 富康大长公主说话声音越发低,笑道,“多少年了,本宫未曾亲自动手打...” 富康大长公主的手高高举起,伴着风,朝着含钏的脸蛋直直扇下! 话音还未落,那支气势汹汹的手却被人牢牢握在半空! 第二百四十六章 终于炸成功的奶油炸糕 含钏压根来不及躲闪,手攥成拳头,半眯了眼睛,谁曾想那个巴掌未曾到来。 含钏瞪大眼睛朝后看去。 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妇人。 一个...她从未见过的老妇人? 这人是谁? 此生终于见到张氏祖母,富康大长公主,且差点被她扇了一巴掌的惊惧,被满腔的疑惑疑问替代。 只见这个衣着低调的老妇人,发髻间却横钗了一支镶嵌祖母绿宝石的簪子,宝石颜色浓得险些化成一滴水,稳重大气又鲜艳欲滴,饶是含钏在宫中见惯奇珍异宝的人,也要为这只宝石簪子啧啧称奇。 老妇人手紧紧捉住富康大长公主的手腕,一用力再向下一扔,富康大长公主吃痛,一声惊呼。 “年岁老些,便要有个老人家的样子。”老妇人话头应声而起,步子一迈,站到了含钏身前,官话说得不太好,带了些许吴侬软语的腔调,“仗着年岁大些,阅历满些,地位高些,欺负人小姑娘算个甚?你若有本事,便去寻地位比你高、身份比你强的人欺负去!为了只鸽子,急赤白眼地扇人,我可问问你,你对得起对不起你身上这件精工细作的衣裳!” 含钏看着这老妇人站在了她身前,喉头兀然一酸,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陡然涌上心头。 富康大长公主被人抢了白,又扫了面,胸腔急切地喘了喘。 一些个食客好心提醒,“您可知,这位是当今圣上的亲姑母,富康大长公主!” 老妇人眉头一挑,转了个声儿,“...原以为是同我一样,从别处刚进京的土包子,仗着有几个臭钱极了不得。谁知,竟还是金尊玉贵的公主娘娘。” 老妇人说话声音缓缓慢慢的,身量不高,头发花白,后背佝偻着,瞧上去年岁比富康大长公主更长一些,“如今海清河晏,天下太平,当今圣人励精图治,兢兢业业,外抵北疆鞑子,内御东南倭乱,几十年攒下了乾元之治。圣人尚且有礼待寒民,抚恤庶民之心,你身为皇亲国戚,却在背后拆台,实是可悲可叹可惋!” 老妇人此话一出,厅堂内不知从何响起了零星鼓掌的声音。 不一会儿,鼓掌声渐渐连成一片。 含钏有些想哭。 不知为何有些想哭。 或许是因为陌生人的维护,也或许是因为食客们面对权贵时的鼎力相助。 话至如此,有隐匿在人群中的食客高声道,“大长公主请回吧!如今乾元盛世,您可功成身退,奉还于朝了!” 此人必在朝中为官! 说的是,三十年前,当今圣人长成一代明君,诸位朝臣劝退富康大长公主之词。 重提旧事,富康大长公主除了难堪与窘迫,再也不剩什么,带着婆子与一众等候在回廊的仆从拂袖而去。 含钏低了低头,向那位慈眉善目的老婆婆福身行礼,“谢谢您今日挺身相救。”再一抬头,抿唇笑了笑,露出两只浅淡可爱的梨涡,“...往前从未见过您,您是刚入京吗?” 老夫人笑了笑,伸手指了指东边,“你没见过我,我却已经吃过两顿你做的饭了——前些日子,除夕夜,我刚抵京,来不及热灶做饭,你不是让那个胖丫头给我们送了一顿丰盛的年夜饭吗?我还记得那道鸳鸯鱼扇,是正宗鲁菜的口味,可再吃佛跳墙,又是纯正广东菜的味道。当时我便在想,这家食肆必定是个极好的。” 啊! 曹家! 是曹同知的家人!? 含钏一下子笑起来。 曹同知待人温和,待她很好,如今刚进京的曹家人更挺身而出为她解围... 真是躲不开的缘分。 含钏抬了抬眼,突然有些许惊惶,赶忙道,“您初来乍到不知道,那位富康大长公主最是跋扈,倚仗圣人年幼时的扶持之功,很是张扬。曹同知...” 老夫人点点头,“是老身的孙儿。” “曹同知刚入仕,正是兢兢业业走仕途的时候,若此时这富康大长公主怀恨在心...”含钏有点着急——此事,总要同徐慨说一说!不能叫曹同知一家为了给她出头,断了后路才是! 老夫人乐呵呵地笑起来,拍了拍含钏的手背,“你这小姑娘心倒是蛮好的。你且八百个心吧!若那富康大长公主一人之言,便可左右朝臣仕途事业,那咱们当今圣人便不是他了。明君明君,明在何处?自是耳聪目明,头脑清明,万事大明。” 笑着同含钏说,“以怀,噢,我那孙儿的名讳,同我说隔壁宅子的食肆掌柜很是伶俐,如此看来确是不错。” 含钏低了低头,有些不好意思。 老夫人再拍了拍,温声道,“先去把衣裳换下吧,被狗咬了,总要好好洗洗,除除晦气才是。” 含钏依言回了内院,又道,“您且等等!等儿换了衣裳,给您做点小东西吃吃看!” 含钏烧了一大桶水,擦了擦脸又净了胳膊、手腕、脖子,紧赶慢赶地换了身衣裳,在灶屋伸了个头出去看,食客们陆陆续续走了不老少,那位老夫人倒是还自在地坐着喝茶,含钏赶忙擦了手,热锅起灶,看了看天色,心里有了计较,拿了面粉、猪油、香草片、牛乳炼出的白生生奶油、砂糖,几种食材和成圆形小饼,逐个放入油锅,两面炸成金黄色捞出,放在簸箕里沁油,待油去得差不离了,又放了一小碟砂糖、一小碟蜂蜜在旁。另起锅做了油酥萝卜丝饼、酥烧饼、豌豆黄这些个北京城响当当的小食。 另备下轻口解腻的斑斓茶汤,几碟儿北京小食,一小碗斑斓茶汤呈到老夫人跟前。 “您尝尝看!”含钏在围兜上擦了把手,“想着您才来,过年节北京城里的摊贩都不出街,您必定还没尝过北京城有名的小食吧!” 老夫人笑着点头,拿了块奶油炸糕送入口中。 嗯。 味道香甜,外皮酥脆,中间软嫩,有米面特殊的饱腹香气,也有牛乳独有的奶香,被热油一激一催,很香。 老夫人刚想说话,回廊里却传来了低沉却急促的声音,“钏儿——” 第二百四十七章 油辣子羊肉米粉 含钏回过头,徐慨紧着一张脸,风尘仆仆地直直闯进来,一见厅堂里就剩了桌老太太和换了衣裳、干干净净的含钏,不由得眉头紧锁,见有外人亦不便再说什么,“打烊了?” 含钏笑着摇摇头,先同曹家老夫人介绍徐慨,“...这也是咱们邻居,胡同口的秦王爷。” 老夫人眼神一转,看眼徐慨,扶着桌角行了个大礼,“老身曹薛氏见过秦王殿下。” 徐慨略微颔首,显出了几分在外人跟前天生的自矜和贵气。 含钏再给徐慨介绍曹家老夫人,“这位夫人是曹同知的祖母,大年三十刚到京城。” 含钏放重语调,着重强调,“将才有来惹事儿的,一上来便直愣愣冲我脸上招呼,便是这位老夫人帮我挡下来的。” 徐慨面色瞬时软和下来,向曹家的薛老夫人躬身拱手,“晚生徐慨。” 薛老夫人愣了愣神,有些木。 含钏便笑着招呼,“...还没吃饭呢吧?”唤了小双儿,“灶屋里还剩了些片好的羊肉,昨儿个磨的粗米粉也还有二两,让拉提下了给秦王端上来。” 有外人在,徐慨抿着嘴轻车熟路地往里屋走。 薛老夫人低垂了头,眼神略微飘荡,不知想了些什么。 含钏又同薛老夫人说道了两句,薛老夫人看了眼黢黑的天色,笑着拍了含钏的手背欲离,桌上还有些许糕点没吃了,含钏拿了油纸里三层外三层利利落落地裹上,又将薛老夫人亲送到了门口,便折返进去了。 门口候着来接人的妈妈笑着将自家老夫人搀好,“...您这一顿饭吃的时辰够长,大郎君问了您两次,听说您在‘时鲜’吃饭,便嘟囔了两句‘祖母出门吃馆子也不带他’便也没说什么了。” 京城胡同与江南小巷截然不同,江南的冬夜像被几层薄薄的雾笼罩着,油纸灯透出的光亮也是柔和温婉的。京城胡同里高高悬挂的大红灯笼,亮得耀眼,像是在向天下人昭告,这地界是天子脚下,无论何时何地,脚下皆为亮堂坦途。 薛老夫人笑起来,“他便是嘴上咧咧的,都是当了官的人了,仍是敞敞亮。” 老妈妈捂嘴也笑,“便是在您这处敞敞亮罢了,咱们家大郎君这才来京城几月?整个正月春节,便没回过几趟家,更甭提在家里吃几顿饭了!今天漕运使司的同僚请客吃吃饭,明天大理寺的友人邀约乘船喝酒——同您胡咧咧,同外头的人那可真是心里有数量的!” 薛老夫人欣慰地点点头,走出几步,停了步子,略有疑惑地扭头望向大门紧闭的“时鲜”。 小小食肆,竟藏龙卧虎。 素有冷峻沉默之名的秦王爷,竟与那位小娘子掌柜如此熟稔? 小掌柜一提,那位秦王爷态度竟陡然转翻了个儿。 薛老夫人眼光一扫,借着敞亮的灯光,看到了险些与墙砖融为一体的牌匾,这牌匾是拿一片薄薄扁扁的石头片儿做的,显得古朴娴静,上头“时鲜”两个字儿也颇有些意境,下面一个小小的篆体红泥印章坠在牌匾右下方,字体篆得坑坑洼洼的,不太好认。 薛老夫人眯了眯眼,方才看清了牌匾的字迹。 “贺——” 原这家掌柜的姓贺。 “老夫人,咱们快回去吧。”身旁的妈妈轻声催促,“京城的隆冬可不比咱们江淮的冬天,您看这积得厚厚的雪——本就才来,老话儿说了初来乍到就容易生病,叫做水土不服。您甭在外面待久了,若是着了凉,大郎君该担心了。” 薛老夫人轻轻点了点头,拢紧大氅领口,进了隔壁的宅门。 “时鲜”灶屋,徐慨捧着一碗加了油辣子、芫荽、葱花、胡椒粒儿与茱萸酱、韭菜花的大刀羊肉米粉大快朵颐,埋头专心吃饭,米粉剩得不多,徐慨连汤带干货干完,意犹未尽地在灶屋里四下看了看。 含钏蹙了蹙眉。 徐慨最近的食量,怎么这么大了? 屯膘过冬呢? 约莫是徐慨寻找食物的眼神太过诚挚,小双儿看不下去了,捞了两块薛老夫人没带走的奶油炸糕盛在盘子里奉上来。 含钏顺手冲了一杯自己正喝着的陈皮蜂蜜茶给徐慨,“不是说要忙到元宵吗?” 宫里的事儿忙,说不出在忙个啥,反正就是忙。 有时候,看一台戏,从洗漱出门、交际应酬到推杯交盏,也能忙一整天。 徐慨吃了口奶油炸糕。 哎哟! 太甜腻了! 徐慨不敢表露出半分食物不合口味的神色,忍了忍,喝口含钏递过来的茶汤妄图压一压。 茶汤入口,徐慨叹气。 这比那盘糕点还要甜。 徐慨镇定地吞咽下去,点点头回应含钏,“日日觥筹宴请,无甚意思。” 加之今儿个暗卫来报,说富康大长公主气势汹汹地去了“时鲜”,再想起那个被割瞎眼睛、在胡同里鬼鬼祟祟打探的人,徐慨心里猜到了个大概。 他这位趾高气扬大半辈子的姑奶奶,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先头依仗扶持从龙之功,妄图插手朝政,被圣人敲打后,老实了几十年,如今自己孙女得选亲王妃,族中小辈顺利出仕,这位姑奶奶便琢磨着圣人对她的态度变了...张氏在含钏处吃了排头,又因张家行事不端,惹怒圣人,这位姑奶奶迫切地需要一个发泄口。 无权无势,又得罪张氏的含钏,便成了最后的选择。 徐慨抬眼仔细看了看含钏的脸、脖子和身上,没有伤口也没见血。 “她打到你了吗?”徐慨闷声问。 含钏摇摇头,“就拿盘子里的热汤泼了我一身,正想扬手打我,被薛老夫人救了。” 许是后槽牙都咬紧了,含钏看徐慨腮帮子绷得特别紧,笑了笑,“我也没闲着,扬了茶汤泼过去,将泼我汤的那婆子烫得满脸通红,怕是几天消退不了。” 含钏的安慰...并没起到太大作用。 徐慨埋了埋头,嘴抿得紧紧的,隔了许久抬起头来,目光灼灼,“等我到二月前,不论圣人是否给说法。该动的,便开始动起来了。” 第二百四十八章 蝴蝶酥 动什么? 含钏想问,却见徐慨说完,又埋头嗦了口压根没剩的羊肉汤。 可怜巴巴的,一看就是没吃饱。 含钏蹙了蹙眉,“...都没有了!旁边不还有奶油炸糕吗!这么晚了,吃这么多,往后长胖起来了,便瘦不下来了!” 隔壁灶台收拾锅盆的小双儿,被无辜误伤。 拉提赶忙拍了拍小胖双厚厚的背,以示安慰。 徐慨顺势挺了挺脊背,把碗推得远些,面上沉凝安静,同含钏说起“时鲜”一队人马顾两店的事情来,“...终究有些累,若是顾不过来,再去买一些人手也未尝不可。买两个伶俐乖巧的小丫头,七八岁的样子,就让那个胖丫头从小开始教,知根知底的也简单。” 被称呼为“胖丫头”的小双儿愤愤然地把抹布往灶上一...本想摔,到底不敢,只敢轻拿轻放,弱弱显示自己愤怒。 这个提议倒是挺好的。 含钏想了想,点了点头,“那明儿个我去官牙看看。” 徐慨身形向后一靠,显得很放松,“费这个劲儿,让小肃走一趟,或是直接交待李三阳,他们掌个眼更好,你性情太软了,瞧不好人。”又想起什么,“王府灶屋里好像也是从膳房出来的女使,左右如今王府无人正经用膳,你要不瞧一瞧?若是满意,就放了那女使的身契。” 含钏有点疑惑。 秦王府还有从掖庭膳房出来的女使吗? 徐慨轻咳一声,掩饰尴尬,“先头你不是给小九煮过一锅粥吗?我当时吃着还不错,便央了顺嫔娘娘去膳房要人。后来才知你出宫了,可膳房的人已经重新准备好人选了...” 噢... 既是要了人,总不能因为想要的人走了就放人家鸽子... 含钏不好意思地低了低头。 这赤裸裸的... 不就是摆明了就因为当初那锅粥才动了心思的吗... 徐慨见含钏脸上飞红霞,心情陡然开阔舒朗起来,弯嘴角浅笑,“既然是敢送进内宫的女使,必定也是有些真本事的,我明日让小肃带来你试试菜,若是好便留用了吧。”闷了闷,“免得自己个儿又累又苦。” 多个人倒也挺好。 若真是宫里膳房出来的,别的不说,烹炸煎煮烤这些个基本功,一定是过关的。 含钏还想问徐慨是膳房哪一位女使,可想了想,照徐慨这小事不管的个性,能记得住是位女使便不错了,又怎会去特意记一个厨房女使的名讳——除非对这小厨娘有意思。 含钏脸上莫名再红了红,强自镇定地给徐慨再斟了一盏陈皮蜂蜜茶。 徐慨看着眼前好容易喝到见底的茶盅,瞬间又满上了甜腻闷人的甜饮,有些视死如归。 ... 第二日一大早,小肃左手拎着只食盒,右手提了箱木匣子,身后跟了个低眉顺目的丫头,一进门见“时鲜”在收拾早膳桌子了,小肃语气里有藏不住的惋惜,“...吃完了呀...” 含钏乐呵呵地冲小肃招招手,递了碗酥奶酪过去,“特意给你留的!” 含钏紧跟着抬头望向小肃身后。 光看埋着的脑顶门,含钏就一口唤出了她的名字,“阿蝉!” 头埋得低低的脑顶门一抬起来,见是熟悉又想念的那张俏丽脸庞,一下子红了眼眶,“含钏!” 含钏又惊又喜,赶忙把手上的东西全放下,伸手一把将阿蝉拉拢过来,还没开口,两行眼泪便簌簌往下落,“哎呀哎呀!”含钏抱着阿蝉围着转圈圈,又哭又笑,“白爷爷只说你到内廷去了,问他去了哪儿,一会儿说敬和宫,一会儿说长乐宫...全然没个准信儿!原去了承乾宫的女使是你!” 阿蝉兴奋地回抱住含钏,“内宫来领人的时候,说得也含含糊糊的!后来进去了才知道,是害怕内宫的宫人和掖庭断不干净,往后怕坏事儿...” 阿蝉哭得眼泪鼻涕都挤在一块儿,揪着含钏的衣角,“就住在一个胡同呀!你在这头,我在那头...我跟着秦王爷出了宫,快一年呀!如今才见着面!” 两个小姑娘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小肃觉得现在不是接那碗酥奶酪的时候。 哭了好长一阵儿,含钏朝小肃谢了又谢,揣了两只蝴蝶酥给小肃,“去告诉你们王爷,可真是太谢谢他了...” 一声轻飘飘的“谢谢”是给自家主子爷的,揣在怀里热腾腾的蝴蝶酥是给自个儿的。 小肃可分得太清了。 小肃一走,含钏拖着阿蝉进了后院,撂起袖子麻溜地打了一大盆热水给阿蝉净面,又翻箱倒柜地找衣裳,扯出两套年前新做的粗布衣裳来给阿蝉比划,“...我如今长得比你高些,等我让崔二把袖子和衣摆给改改,你再穿!” 不等阿蝉说话,又从柜子后面把出宫前阿蝉塞给她的布袋子掏了出来,一说话,眼泪便跟着淌,“物归原主!你拿好!” 当真是止不住的哭。 含钏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阿蝉了! 那个在梦里陪伴了她一生的阿蝉啊! 本想着托徐慨在宫里好好打听打听,可先头同徐慨的关系没到那份儿上,如今到了那份儿上,张氏与那个富康大长公主又来找麻烦,一耽误便等到了阿蝉上门了! 阿蝉也哭,抱着含钏哭,一抱上去,全是骨头,哭得更厉害了,“你咋回事儿啊!没吃饭呀?开个饭馆还吃不饱饭!比在宫里头还瘦些了!出来咋样?吃了苦头吗?不是有白爷爷吗?出宫后没有去投奔他老人家吗? 问题太多了。 含钏张了张嘴,不知从何答起,答不出来索性不答了,又抱着哭了一场,哭得脊背都软了。 阿蝉抽泣着坐在杌凳上,泪眼婆娑地问含钏,“昨儿个灶房管事的阿嬷跟我说,今儿给我调岗。今儿个一早,外院的小肃公公来,将我骇一跳——小肃公公可是王爷身边一等一大红人儿,带着我朝府外走,我原以为是犯了事儿要把我卖出去呢!” 阿婵一边哭,一边扯开嘴角笑,“谁知道,把我带这儿来了!” 第二百四十九章 卤汁烧鹅 两个小姑娘坐在一块儿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一会儿说说话,又一会儿抱一抱,含钏具体说了说这么一年来都做了些什么,总的来说就是买了宅子、买了船、又长租了套宅子,开了家还算有赚头的食肆,和一群合得来的老的小的乐呵呵过日子。 阿蝉听得愣住,隔了半晌才道,“...当初你出宫,我在佛前,对你唯一的期盼就是,别饿死...” 如今不仅完成了任务,还超额完成了任务。 买了宅子,阿蝉能理解,再租了套宅子,阿蝉也能理解——毕竟有钱了就买房置地, 买船? 是要作甚? 出海和太阳肩并肩? 阿蝉感慨了一番,说了说自个儿这一年的进程,手一摊,“...除了痴长一岁,也没别的了。你走了之后,承乾宫顺嫔娘娘来要人,膳房管事的知道她想要你,可又没法儿直接回绝,便将我推了上去,后来又逢秦王出宫辟府,顺嫔娘娘将我与宫里十几棵桂花树一块儿打包派发到王府了...” 说起之后的经历,阿蝉显得极为悲愤,“你知道吗?出宫辟府快一年,我这个灶房的女使,压根就没顶过多少用!秦王爷那天杀的棺材脸,根本就不在府里用餐!也不知天天上哪儿打野食呢!外面的饭能有王府的饭菜好吃!?” 含钏抹了把额角。 天天上“时鲜”打野食了... 阿蝉越说越悲愤,“我好歹也是内膳房挂炉局出来的正经女使吧!往前在内膳房,论手艺,除了你,我也算是名列前茅的吧?!谁知秦王爷压根吃不进嘴,我旧成了个大摆设!” 姐妹情深,变成了对老板的无情控诉。 含钏抹了把额角的汗,静静听阿蝉絮叨,阿蝉絮叨絮叨半晌,突然想起来,腰杆一挺,皱着眉头问含钏,“不对!肃公公把我带这儿来,让我好好干来着!你开食肆,为啥要秦王府出人出力好好干?!” 行吧... 这么久,可算是发现盲点了... 含钏张了张嘴,不知从何答起——因为我与那挨千刀的棺材脸秦王爷好上了? 这话儿,含钏有些说不出口,讷了半晌。 阿蝉突然福至心灵,低声问道,“你与秦王爷...?” 后面渐低下去的话声,就很有灵性了。 她与徐慨的事儿... 除了钟嬷嬷略微看出几分,她谁也没说过,一切还都说不准之前,含钏不愿意冒冒失失传出风声,惹得关心她的人担心。 含钏闷着没搭腔,忽然想起什么来,抬头问阿蝉,“你出来了,小秋儿呢?还有咱们往前同屋的香穗那两小丫头?” 被打了个岔,阿蝉一下子就忘了之前的对话,顺着含钏的话说下去,“小秋儿去年二月,我去了承乾宫没多久,调到了太医院做医女使,听说是钟嬷嬷出宫前帮忙打点的。做医女使也比在浣衣局洗衣裳强吧?好好学一学医理药理,往后纵然不能独当一面,也能有些用处。” 这是自然的。 在宫里头得有独家的本事才行,往前内宫里会调香、刺绣、厨工、药膳调理...连梳一手好头都是一项主子们喜欢的技能。 含钏怅然道,“如今咱们俩倒是在一块儿了,也不知这辈子还能不能见到小秋儿。” 阿蝉靠到含钏身侧,轻声道,“会有机会的...” 阿蝉说完这句话,轻声叹了叹。 不会有机会了。 宫墙高高的,连长着翅膀的鸟儿也既飞不出来,又飞不进去。 #送888现金红包# 关注vx.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看热门神作,抽888现金红包! 一道宫墙、一弯护城河,将许许多多的人一生都隔开了,也有人在机缘巧合之下带着喜悦重逢,比如含钏与阿蝉。 小肃将阿蝉送过来时顺道将阿蝉在内务府登记成册的文书、契书一并送了过来,宫中良家子不是奴籍,若是蒙恩出宫或跟着主子出宫,只要主子愿意放,随时可去内务府过文书放身帖,这个程序不复杂。 第二日,徐慨打了招呼,小肃带着含钏与阿蝉找上内务府,塞了一兜子白银馃子给经办的差吏,没一会儿就拿到了阿蝉的户籍名帖。 阿蝉是自由的了,想去哪里都可以。 刚踏出内务府,阿蝉望着蓝澄澄的天,眼眶发红。 含钏将户籍交到阿蝉手里,“如今你愿意做什么都可,你若是想在北京城买房置地扎下根来,我便请人帮你谋划,若是需要银子,我这儿有的。你若是想回原籍找你爹,我就叫人送你回去。你若是想与我一块儿,你便在咱食肆里想做甚皆可。” “跟你一块儿。”阿蝉未带任何迟疑,“不回家,没甚好回的。我爹...已经不是我爹了...” 憨笑了笑,和含钏算银子,“这么些年,七七八八加起来,我手上有个三百来两,得攒着做嫁妆!姑娘家有没有宅子都不重要,往后嫁了人自然就有宅子了!” 含钏乐呵呵笑起来,“你倒想得远!”想了想,倒也能理解阿蝉的想法,嫁汉嫁汉穿衣吃饭,若当真连处宅子都没有了,到时候两户人凑一凑,也算是置了个产业。当初她着急忙慌置宅子,是不想让白爷爷为难,又实在没有容身之所... “那你自己挑一挑,是乐意住在‘时鲜’还是愿意住‘时甜’,‘时鲜’有些挤,‘时甜’的地方就大很多,四五间房给你挑...” 两人一边说着,一边手挽手回家走。 最后阿蝉挑了住“时鲜”,一是不乐意离开含钏,二是喜欢热闹,三是...三是“时甜”离秦王府更近些,照阿蝉的话说,“...一想到秦王府就在旁边,我真的是毛骨悚然,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一闭眼就是自己做的菜被秦王爷退回来的窘迫...” 含钏:.... 她咋不知道徐慨这么难伺候? 难道不是给啥吃啥吗? 阿蝉融入得很快,露了一手卤汁烧鹅后,拉提点点头,率先表明了态度。钟嬷嬷与阿蝉本就旧相识,如今相聚“时鲜”是天大的缘分。崔二性情软和,很好说话,他的意见忽略不计。 倒是小胖双见来了个与自家掌柜如此熟稔的小娘子,很是吃味,嘟囔了小半天,吃饭也不好好吃。 小双儿不好好吃饭了,这事儿还挺严重的。 第二百五十章 梅雪双山 小双儿吃味表现在,看到阿蝉便翻了个白眼和她错峰走过去,决然不理会。 含钏想去劝,后又想了想,这倒也正常,往日在掖庭,姑娘与姑娘间你和我好了,你就不能和另外的姑娘好... 这个规矩,比对待丈夫还严格——尚且默许丈夫纳妾,却不许处得好的小姐妹有另外的小姐妹... 看着小双儿指控而伤心的眼神,含钏觉得自己就像一个有新欢忘旧爱,坐拥三宫六院七十二妃的渣男,颇有些如坐针毡。 解铃还须系铃人,含钏决定亲自和小双儿谈一谈。 为了这场会晤,含钏特意上灶做了一碟顶面呈白色、中间呈金黄色、底座是梨果的小甜食。 冰窖里的李果去皮去核洗净,与香蕉同切成三分厚的片,摆在碗底,将鸡蛋分开清与黄,蛋黄放入碗中,将糖、牛乳与水团粉、香蕉油水掺入搅匀,然后进土窑烤熟,蒙在李果香蕉盘上。 再将鸡蛋清搅打至起细细的白沫,蒙在烤熟的鸡蛋黄上,最后连盘放入土窑,烤一小小会儿即可——含钏搅打鸡蛋清,感到自己右手胳膊的肉已经被锻炼成一缕一缕的筋条,做这道菜的诚意满满,十足郑重。 这道菜有个很好听的名字,梅雪双山。 小双儿看了眼碟子里的,像色彩缤纷的小树样的甜食,舔了舔嘴唇,眼睛却一耷拉,“您干嘛?” 含钏一边搓手手,一边笑,“尝尝看新菜式,在‘时甜’可推。” 小双儿忍住口水,矜持地拿勺连带着树顶、树根挖了一大勺,一整勺放入口中。 味道香甜可口,又不腻人。 当底座的果子被烤热后,酸味尽数消失,口感绵软,口味香甜,与口感丰富的鸡蛋清、鸡蛋黄搭配在一起有奇效。 挺好吃的。 小双儿三勺解决掉一整盘好货,擦了擦嘴,看含钏的眼神多了几分哀怨,“您也甭拿好吃好喝的来哄我了,原是我不配,阿蝉姐姐是陪着您这么些年的人,在您看来一定很重要,我原本就什么也不是...我就帮您好好经营‘时鲜’,看着您与阿蝉姐姐好好生活就行。” 含钏:??? 这是什么鬼招数? 含钏赶忙张口,“阿蝉对我很重要,你也很重要啊!” 等等,这一句话一出口,听上去更渣了。 小双儿垂了垂眼眸,“那您预备让阿蝉姐姐在食肆里做什么?” 说实话,含钏还没想好。 阿蝉在膳房是挂炉局的人,做烤鸭烤鹅烤一切,都是拿手。如今“时鲜”是新推大菜,她自己上,初一十五“御厨”系列是白爷爷坐镇,素日里桌席的其他配菜是拉提的份内,崔二与小双儿下午开“时甜”,晚上客串跑堂的,阿蝉留在食肆,是一定要上灶的,可以一定程度上缓解拉提的压力。 可“时鲜”不是以挂炉菜为主,阿蝉的用武之地稍显匮乏。 含钏沉吟道,“现在‘时鲜’干着吧,等去福建的船运回来了,再做其他安排。” 小双儿瘪瘪嘴,“那您以后会不会更喜欢阿蝉姐姐?毕竟阿蝉姐姐又会做菜,又会烤制,不像我,什么也不会。” 含钏“哎呀”一声,又解释了好半天,见小双儿还是一脸幽怨,含钏双手一摊,终于说出了渣男必备的那句话—— “那你要这么想,我也没办法。” 小双儿抿了抿嘴,权衡了一下利弊,隔了一会儿,才喝了口热茶,委委屈屈回答,“那好吧...” 不得不说,当渣男的感觉,棒极了。 ..... 到了一月中,从福建运发回来的船只靠岸,崔二与拉提雇了五辆板车,从小肃处调用了两个身强体壮的侍卫去通州拖拉货物,曹同知怕漕运码头为难,特意寻了个沐休日跟着一块儿去。一群男人赶路便利,一来一回不过一天的光景。 含钏守在胡同口接货,看着一辆接着一辆的板车运进东堂子胡同,不由咂舌。 板车满满当当全装着货,高高地耸得比小山还高! 一溜儿运进来,崔二压阵手里拿着一张清单,递到含钏手上,“...在码头上粗略核对了一趟,大致对得上,出航前,您给了船老大三百两银子,因曹同知的关系,所有钞关的银子都没给,略节省下三十两余银子,水路的赋税也是按十中有一来收取的,约莫节省了二十两余银子。一满船货物的银钱已结给了蒋家,加上赋税、船工劳工、船上吃喝,总计付出二百四十八两。” 二百四十八两,运回来了五只板车的货。 这... 这就是倒爷赚钱的诀窍!? 不过这其中有曹同知的功劳,毕竟各个口岸“钞关”节省下的银子,也不是个小数目... 若没有曹家的面子,这艘小小货船也不能跟在大船队后面风平浪静地驶航... 含钏对着清单挨个儿清点,“干鲍、海参、鱼胶、干贝、笋干...”再上手摸了摸,点了点头,货是好货,特别是干货,摸上去不沾手也不润,说明货真价实,水分脱得非常干净。 板车后面,是玉树兰芝的曹同知。 翩翩浊世贵公子背着手,跟在板车后进了内院,深吸一口气,同含钏说笑,“...如今您这院子,嗅上去,就像刮过一股味道浓重的海风。” 含钏也笑起来。 这比喻是恰当的。 慢慢一院子的海货干货,封存在牛皮纸里,看上去有些壮观,散发出的味道也很有海的气息。 一闻上去就很好吃的样子。 含钏拱拱手,“还得多谢您!” 曹同知笑了笑,明朗疏阔的眉眼就算立在一众海参、淡菜里,也显得很出众。 曹同知乐呵呵道,“您食肆生意越做越大,前些时候,某出门一看,哟!怎么右边是‘时鲜’,左边是‘时甜’,曹家府邸便在两家食肆里夹缝生存...” 大家好,我们公众.号每天都会发现金、点币红包,只要关注就可以领取。年末最后一次福利,请大家抓住机会。公众号[书友大本营] 含钏抿嘴笑起来,“您放心,‘时甜’下午打烊,‘时鲜’打烊时辰也早,必定不影响您府上的休息。” 曹同知笑起来,连忙摆手,“可不是这意思!我家祖母在您这儿吃过一餐后,对您和这食肆赞不绝口。 “某便想着,照您这开疆扩土的速度,没多久就该收购曹府,脚踢秦王府,到时候这一溜东堂子胡同全跟您姓,姓贺了!” 第二百五十一章 佛跳墙 这就过奖了,过奖了。 担不上,担不上... 含钏不好意思地摆摆手。 开玩笑,曹家那个宅子,庭院里可是有湖的! 没有二三千两,能拿下来? 她上哪儿去偷二三千两银子... 还有秦王府。 通过和亲的方法,合理并购倒是可行... 不过,曹同知说起那位挺身而出帮了她的老夫人,含钏看了看满院子摞成小山的海货,笑着邀请,“...说起您祖母,上次的事儿还没好好谢谢她老人家。上回夜里太晚了,后日看您有空没,若您有空,邀您与薛老夫人来‘时鲜’吃一吃新菜,您看成吗?” 含钏想了想曹同知的年岁,又添了一句,“也邀您府上的女眷一同前往。” 既然薛老夫人都从江淮来了,那曹同知家中的妻室也必定一并来了的? 曹同知都多大年纪了,应当早有妻室了吧? 曹同知想了想,一口应下,“后日能行。”又笑了笑,“就某与祖母两个人,家中再无女眷了。” 哎哟。 刚那话儿可没说好。 含钏蹙了蹙眉。 这年岁都还没娶亲的,要么是自个儿有问题,要么是家里有问题,要么是天老爷让你有问题...否则早该急了! 无论哪里有问题,刚自个儿那话说得有戳人伤疤之嫌... 含钏想张口补救,却被曹同知一眼戳穿,“您什么意思,某心里明白的!” 曹同知笑得豁然,“故事很长,一两句话说不完,若哪日有空,某坐下来与您好好说。” 这倒也不必... 毕竟是人家的家事。 含钏抿嘴笑起来,岔开了话题,“那便后日恭候您大驾光临了!” 曹同知从善如流地点了点头,再看这一院子的好东西,颇有些心动,“闽菜不好摆弄,尤其是海味,很是验校功力...便静候您的大餐了。” 为啥定后日? 因为发各类海货干货,至少需要十二个时辰。 东西一来,含钏马不停蹄地择取出上品,取了鱼翅、鱼唇、淡鲍鱼、刺参、鱼肚沸水微火炖煮小半个时辰后,挨个儿洗去沙粒,再照顾着灶台,文火慢煮三个时辰,捞出后用清水浸泡六个时辰,最后再将耐煮有独特气味的干货选出来放上葱姜蒸上一个时辰。 这道菜,是道大菜。 更是道,很贵的菜。 光是食材,不论耗时耗功,这道菜都是无论在哪里都能撑场子的硬菜。 所有所需食材都处理待用时,已是宴请当天早上了,含钏忙忙碌碌地另发好金笋丝、剁蓉鸡脯肉已作鸡蓉金笋丝,又杀了只嫩母鸡作烘淡糟鸡,另备下罗汉钱、椒盐排骨、提菜虾排这些个福建东南名菜,最后备下燕丸作为宴席收衬的主食。 打主力的,自然是桌席正中间的那盅佛跳墙。 待天色渐黑下来,含钏开始烧锅,放入猪油、鸡块、鸭块、肚块、鸡胗、猪蹄尖、羊肘等用沸水汆过,已净去血水的食材,在依次加入鲍鱼、豆油、葱、姜、茴香、桂皮和绍酒,加盖煮后撤去香料。鱼翅中加入火腿、干贝,用竹篦夹好,并用麻线扎紧,装入坛口,坛口用干荷叶盖住,上压一小碗,防止走味。 微火煨一个时辰后,将花冬菇、笋、刺身、鱼唇、萝卜球、鸡蛋、鱼肚下锅,加鸡高汤、粗盐调匀,留了崔二专程看火——别的不说,论心细踏实,在食肆里,崔二要排第二,便无人敢排第一。 含钏特意留了一桌与厅堂隔开的雅舍。 天渐渐黑下来,曹同知与薛老夫人一并入内,含钏将灶屋安顿好,专门换了身新制的、衣柜里难得拿得出台面的绸缎袄子,另用芙蓉粉敷了面,再用烧焦了的小木棒子描了眉毛,抿了抿粉粉的口脂,着意装扮了一番,算是对来客的尊重——总不能跟平时一样,穿件沾油渍的灰黑二色衣裳,素面朝天,头发丝儿还带有油烟味去待客吧! 含钏一看。 薛老夫人也着意装扮了一番。 老人家穿了件福文万字不断头的袄子,眉描得长长弯弯的,头面也另择了一套看上去更华丽的赤金宝石来戴。 来客郑重,宴客的主人家自然很高兴。 含钏迎上去,亲给薛老夫人拖拉了椅凳,亲亲热热地招呼,“您今儿个瞧上去气色真好!” 薛老夫人笑着看向含钏,待看清了,微微一愣神,被话儿打断后回了心神,“贺掌柜今日看上去也颇有气韵。”又笑道,“你平日素面朝天也有气韵,只是韵味不同,今儿个看上去像一位出身大家的闺秀。” 含钏笑起来,“原就以为曹大人会说话,如今一看,原是家学渊博,您教导得好!” 三人都笑起来。 先上凉菜,再上热菜与主菜。 一大盅佛跳墙被端上正中央,含钏起身为两人布菜,一人先舀一小碗,小小一碗里有鱼翅、鲍鱼、鱼胶、干贝,都是好货。 含钏笑道,“佛跳墙是东南沿海的首席名菜,其味之香浓,意味便是佛爷闻到这种香味也会跳过墙来吃吃看。”双手奉到薛老夫人跟前,“上次时辰太晚了,怕您等急,只做了些小点心,这回的菜式虽也不甚出众,却也能表儿的谢意与感恩。” 薛老夫人端过来,小口吃了。 入口那股浓郁的粘稠的香气,像是在嘴里蒙上一层如梦似幻的布纱,萦绕口齿,久久难散。 做菜做菜,不是说所有名贵的食材放在一起便一定好吃。食材越是名贵,便越推崇清单简单的烹饪方式,既能吃到食材的本味,又为厨子规避做毁的风险。 如佛跳墙一般,将许多名贵食材汇于一锅的菜式,纵观天南海北,一只手都能数得出来。 每一味名贵食材,就像一位有主见的谋士,如何将众多谋士完美地融合在一块,这是主家,也就是厨子的本事。 薛老夫人点点头,正想说话,见一位身量颀长、相貌秀丽的小娘子过来同贺掌柜说话。 ——“含钏,厅堂里其他食客都在问这道佛跳墙,你看要不要每一桌送上一小盅,算是尝尝鲜?” 薛老夫人笑笑。 贺掌柜的闺名原是含钏? 还挺好听的。 如钏宝藏于袖中,内敛隐晦。 等等... 薛老夫人猛地坐直身子。 贺...贺含钏!? 《妙手生香》无错章节将持续在新书海阁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推荐新书海阁! 喜欢妙手生香请大家收藏:()妙手生香新书海阁更新速度最快。 第二百五十二章 珍珠圆子(上) 薛老夫人一下子弹了起来,看含钏的眼神充满不可置信和近乡情怯,手向上抬了抬,企图触碰含钏的脸颊,她未曾发觉自己的声音发颤,“你...贺掌柜,你闺名,含钏?含是含苞待放的含,钏是玉石金钏的...钏?” 含钏不明所以,笑道,“您说得半点没错,正是这两个字。” 曹同知亦腾地一下站起身来,看向含钏的目光亮得吓人,“敢问贺掌柜是哪里人?” 含钏有些迟疑。 这祖孙二人看起来迫切得有些吓人... 薛老夫人急促地大喘了几口粗气,有些喘不上来气,弯腰扶在桌沿,努力让自己情绪平稳下来,伸手去够含钏,语气里带了些许哭腔,“...你别怕...我们没恶意...你是不是江淮人?或是祖籍在江淮?姑苏?苏州?杭州?无锡!?”薛老夫人一边说着,一边有泪光闪烁,“好孩子,你真的别怕,你好好想想...” 薛老夫人看上去很伤心。 含钏看着,心尖上也像针扎似的疼,鼻腔发酸也有些想哭,摇摇头,“我不是江淮人...” 薛老夫人眼里的光瞬间熄灭了。 曹同知埋头笑了笑,不知在笑什么,有些哭笑也有些嘲笑。 含钏胸腔里闷闷的,大吸大呼了几口气,终于平缓了许多,不知为何,声音放得低极了,“...我是山东寿光人。” 山东寿光... 山东寿光! 薛老夫人猛地抬头,表情似哭似笑,转头急切地拍了拍孙儿的手背,嘴里重复了两遍,“寿光!山东寿光!”薛老夫人身形不由自主地向前倾,迫切地想离含钏近一些更近一些,“好孩子,你的父母亲眷呢?” 此话一出口,薛老夫人突然想起什么来——宫女蒙恩放归,多半是回原籍,只有原籍无人,才会任由宫女拿着名帖自立门户... “时鲜”,她从未在“时鲜”见过这个小姑娘的爹娘! “你爹娘如今在何处!可还健在?!也在山东寿光吗?你为何不回山东原籍去!”薛老夫人迫切地发问,一个问题紧接着另一个问题,不给自己喘息的时间,也不留给含钏思考的余地。 含钏不知何意,只见老夫人如同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的溺水者,神色看上去叫人伤心难过,含钏来不及多想,便将话头尽数抖落,“我应当是没有爹娘的...”徐慨上回叫人在山东去查,也没查出个大概,“...当年,噢,十来年前,说是宫里来我们村买女使,便有一对夫妇将我卖了...可后来徐..后来有人帮我在山东查了籍贯与住址,发现将我卖掉的那对夫妇家里从未养过女儿...” 含钏低了低头,露出了藏在头发里、头皮上的那道疤痕,“当时好像我独身一人走到了那个村子里,满头满脸都是血...头上有这么大一个疤,也不知是从何而来,我也记不得我进宫以前的事情,也不知道自己爹娘长什么模样,好奇怪的,我无论怎么回想,都想出来...” 含钏直觉薛老夫人和曹同知,与她的身世有关。 既然徐慨查出,那对夫妇不是她的爹娘,那谁是? 她的爹娘在哪里? 含钏突然也有些着急了,兀地想起什么,低了低头喃喃自语,“我还是因为一件小袄...才知道自己到底叫什么名字的...” 薛老夫人一手死死揪住胸腔前的衣裳,一手摁在了曹同知的手背,“你...你去看看...你快将那小袄拿出来给我看看...” 含钏咬了咬牙,转身向内院跑去,跑过回廊,也不知是因风太大,亦或是天气太凉,一边跑一边眼泪直直地向下坠,含钏闷声埋头抹了把眼泪,咬着牙将藏在木箱最底层的小袄拿了出来。 一股刺激扑鼻的香樟味。 这么多年了,无论她在哪里,她都将这件小袄藏得很好、保管得很好——孤零零地在宫里头,她连爹娘的名字、相貌都想不出来,小时穿过什么、吃过什么、用过什么...每每到天黑月高,别的小女使抱着膝盖围坐在一圈,说一说家乡桥头好吃的包面,说一说爹娘抱着她们逛花灯游宽巷的记忆... 她们,她们所有人都有那么几年的好光景,足以治愈一生的苦难。 只有她,只有她将羡慕的眼神藏在不以为然的态度里。 含钏抱着小袄有些想哭,深吸一口气,快步跑出厅堂,将那件小袄双手奉到薛老夫人手中。 薛老夫人颤颤巍巍地接过,低眼一看,眨眼间便老泪纵横,飞快地翻起袖口,果不其然见到了一个“贺”字,再哆哆嗦嗦地翻开衣襟口,在衣襟里藏了两个字“含钏”... 薛老夫人忍不了了,如同所有气力都用尽了一般,倚靠在曹同知身侧,哭着向下滑落,一面哭,一面将手努力伸向含钏,“好孩子...好孩子...祖母的好孩子...” 曹同知竭力克制,可眼角的泪花却怎么藏也藏不住,抬头看含钏,目光隐忍却怜惜,“阿钏...你...你是我的妹妹...” 含钏也想哭。 可她不明白。 脑子里一片空白,鼻尖的气息好似贫瘠稀薄了起来,须得努力又努力地深深吸气,才能给自己喘息的机会。 怎么就是祖母,又是妹妹了... 她或许不是那对将她卖进掖庭夫妇的亲生女儿,可她确实是在山东寿光入的宫,这一点是不会错的。 曹家是天下漕运码头的掌舵人,世世代代均在江淮经营,曹家的后嗣又怎么会头破血流地出现在山东寿光的一个小山村里? 并且,她姓贺,不姓曹。 那...祖母...这声祖母又从何而来... 含钏眼泪不自觉地向下流淌,却木木呆呆地站在原处,手脚冰凉,脚后跟像扎在地面了似的,一双腿又软又重,无论如何也迈不起来。 冰冰凉凉的眼泪从脸颊滑落。 含钏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发不出一丝声音,只想哭,哭得泪眼婆娑,哭得目光迷离,好像要将这么多年、这么多的苦头,这么多的思念与悔恨,全都化作泪水,淌到再也看不见的地方。 第二百五十三章 珍珠圆子(中) 偌大的厅堂,随着更漏簌簌向下落,夜色越来越粘稠,人渐渐散去。 小双儿探头朝含钏处看去,那间雅舍始终没动静,既没声音,也没上菜的传唤,隐隐约约透过竹栅栏的缝隙,看到三个人影站得好好的,不见笑也不见说话。 小双儿担忧地看向钟嬷嬷。 钟嬷嬷也担心,头探出柜台细看了看,没听见争吵声,却隐约看到小含钏脸上挂着泪珠儿。 小双儿想过去瞧瞧,钟嬷嬷却将她一把摁住,轻声道,“许是在说事儿吧?含钏没叫,咱们贸贸然过去反倒不好。” 小双儿想了想,轻轻点了点头。 雅舍内,事儿是没说的,三个人都很沉默,沉默地哭泣。 薛老夫人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手捂着胸口,一手紧紧牵住含钏。 手劲很大,老人家的手很大,一把将含钏的手拢在了手掌心。 曹同知看着含钏,嘴角不自觉地勾起一抹笑,两眼弯弯,被泪光洗涤后的眼眸明亮得惊人,隔了许久方轻声喟叹一声,“...我们找了你,十年...不过,如今已是翻过了新年,我们已经找了你十一年了。” 曹同知声音低低的,“从江淮找到山西,从山西找到山东,能找的地方我们都找过了...”曹同知嘴角的弧度变大了,有些哭笑,“谁也不知道,你竟然进宫了,高高一堵宫墙相隔,便是插上了翅膀,咱们也没办法找到你。” 含钏不明白。 她是被拐子拐走了吗? 可为什么... 为什么拐子不将她卖给更出得起的地方,或是挣一笔彩礼钱,将她卖给别人做童养媳? 偏偏将她卖进宫里? 还有... 她与曹同知,是兄妹吗? 亲兄妹,还是表兄妹? 若只是表兄妹,曹同知如此自持内敛之人,又怎会失态痛哭?薛老夫人又怎会自称祖母? 可若是亲兄妹,为何她姓贺,哥哥姓曹? 还有...天下漕帮家的姑娘,怎么会头破血流地被拐子从江淮拐到千里之外的山东? 太多太多的疑惑。 太多太多的问题。 含钏张了张口,有千百个问题想问,一开口却是如同猫叫的细声,“我...我...会不会弄错了...” 会不会弄错了... 太多的不合理... 如果当真弄错了,就让这个梦早点醒好不好? 不要等到她沉溺其中之后,才将梦中的泡沫狠心戳破? 薛老夫人老泪纵横,哭着摆手,哭得已经没有了气力,一边摇头,一边轻声哭道,“不会的,不会的。怎么会弄错呢...这件袄子上‘含钏’两个字是我亲手缝上去的,那时候你才刚满五岁,吵着闹着要和月娘、华生出门,月娘一惯行事低调,便是出远门也只要了一辆马车随行...你的衣裳、月娘的衣裳还有欢娘与你表姐亭姐儿的衣裳全都放在一起...亭洁儿个性强,我怕她扭住你的衣裳不放,便将你所有的小袄都缝上了你的名字...这...这怎么可能错呢! “今日我看你,便有几分熟悉...”薛老夫人哭着重新站起身来,“如今细看,你的眼睛便如同你的母亲,细长上挑...嘴边的梨涡又同你哥哥一模一样...我当真是瞎了眼的老太婆,上次见你,竟丝毫未有察觉...” 薛老夫人说着,伸手环抱住含钏。 哭声撕心裂肺。 冬天的衣裳很厚,照理说泪水无法浸湿厚厚的袄子。 可含钏依旧感到肩头的灼热。 “我的儿...我的月娘啊...你和华生若还在世...若还在世...你睁开眼看看啊!母亲找到你的骨血了!母亲终于找到你的骨血了!”薛老夫人的声音太悲恸了,低沉而喑哑,其间饱含了十几年的痛楚与压抑。 含钏刚刚止住的泪,瞬时又簌簌落下。 所以,父母亲是不在了吗? 含钏泪眼婆娑地环抱住薛老夫人,张了张口轻声道,“祖母...” 薛老夫人眼泪涟涟地点头,“诶诶诶!”将含钏抱得紧紧的,抱了许久许久才舍得放手,抽泣着一把扯过曹同知,目光灼灼,“这是你兄长,是你的亲哥哥...” 含钏哭着哭着,“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隔壁邻里,住了一年。 来吃过无数顿饭,说过无数句话,竟然是亲哥哥? 含钏一边哭一边笑,“哥哥...” 曹同知仰着头,重重应了个声,“唉!” 偌大的厅堂,食客早已散光。 薛老夫人兴奋地时而坐下,时而站起身,时而搂一搂含钏,时而拍一拍曹同知的肩,说话有些语无伦次,“...要先回江淮一趟,去你爹娘坟前上柱香,磕个头,叫他们好好看看...不不不,得先搬家,认祖归宗,要搬到我身边来...不不不!还是先回江淮,拜祠堂跪爹娘,才是大事!” 薛老夫人拍了拍大腿,腿脚利落地冲出雅舍,也不知去唤谁了,口中振振有词,“阿绫,去!把府上东厢房收拾出来!快去!” 含钏哭得眼睛肿肿的,一边流泪一边笑着,坐在杌凳上。 曹同知手足无措地坐在含钏对面,轻咳一声,方道,“咱们爹娘,过世了。” 含钏低低垂首,眼泪如同断线的珠子,一颗一颗顺着向下砸。 猜到的。 先前薛老夫人的话里,带了三分。 “也是在山东寿光过世了,就是你失踪的那一次。”曹同知语声晦涩,眉目间有抹不开的郁气,“爹娘自江淮出门,向通州去,因路上有事,便选了走陆路,谁曾料到马车受了惊,翻下了山坡...后来曹家一路追寻过去,在寿光一座不知名的山下发现了爹娘的尸首,同行的婶娘与堂妹因病在驿站休养逃过一劫,你...你也跟他们一块儿的,可在山下未曾发现你的身影。祖母使出了成千上万的银子去找寻你,可始终无果。” 含钏张了张口,又闷了闷。 曹同知再一抬眸,看眼前这个俏生生白净净的小姑娘,有些像在做梦,苦笑着摇摇头,“我先头只觉你亲切...却从没想过你就是我失踪了十来年的亲妹妹...” 含钏也苦笑。 这谁能想得到? 第二百五十四章 珍珠圆子(下) 这...这谁想得到啊! 更深露重,正月的风比腊月更凉一些,雪停了,只剩下化雪时的寒气。 正房点着三盏油灯,拿特意做花的油纸灯罩罩住,透出来的光显出几分浑噩与迷茫。 含钏眼睛睁得大大的,盯着罩在床榻上朱褐色粗麻床罩,脑子里空空的,什么想法、什么感受全都是空白一片,眼睛红红肿肿、干干涩涩,许是刚刚哭多了,眨一眨眼,眼仁和眼皮都疼得厉害。风吹打在窗棂上,饶是将窗棂栓子摁下来锁住,也能清晰地听见风将木框与砖墙吹得“哐哐”敲打的沉闷的声音。 含钏翻了身,压住了左边的胸膛。 一颗心在胸腔中“砰砰砰”发出声音。 含钏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薛老夫人与曹同知一直在食肆待到子时,薛老夫人很着急,急着让小双儿去给含钏收拾东西,今儿个就连夜搬到曹家去,曹同知脑子灵醒着的,劝着说,“...夜里太晚了,左邻右舍都睡了,要不然待后几日我请个沐休,趁着白天,咱们再搬?” 是这个道理。 薛老夫人牵着她的手,直哭,哭到眼睛都蒙住了,含钏才将二人送回隔壁的府邸。 回到食肆,拿凉水净了把脸,换了身衣裳,与钟嬷嬷说了一会子话,这才躺下。 越躺下,脑子越清醒。 刚入宫,在掖庭外院学规矩,嬷嬷手特别狠,学错了规矩亦或是说错了话,一个板子不留一丝情面地敲下来...白爷爷用一大根宣威火腿将她换到膳房后,三九天手沁冰水里切豆腐,三伏天守在挂炉旁等烤鸭,白爷爷不兴体罚,他老人家玩的是语言攻击,骂得她分不清东西南北...梦里的情形她不愿意再想,只能将深入骨髓的痛藏到所有人,包括她自己都看不到的地方。 她总以为把她发卖给内务府的那对夫妇就是她的爹娘。 怨过、恨过、想念过。 可后来徐慨说,那对夫妇并不是,她甚至有可能不是那个村子的人。 她便不止一次地想过,她的父母、她的亲人、生下她的人是什么样子?是因为什么缘故,让她一个人独自面对如此困苦的人生?又是什么原因,让她在机缘巧合之下过上了这样的生活?如果她如同其他人一样,在父母膝下长大,她是不是会有截然不同的生活与境遇? 薛老夫人说,她是曹家的人。 曹同知说,她是他的妹妹... 含钏用被子紧紧蒙住脑袋,窒息的感觉让人清醒,含钏一个鲤鱼打挺翻身起床,将那件小袄翻了出来,送到油灯下仔细查看,这衣裳是她的,没错,衣襟口子还有几滴早就褪色、变成黄褐色的血滴,她穿着这件衣裳进的宫...这一点是不会错的...所有入了宫的东西,全都登记在册,这是无论如何也错不了的。 甚至,曹同知嘴角的梨涡... 含钏抿嘴笑了笑,伸出手摸上嘴边。 是了,她一笑,嘴边也有梨涡。 浅浅两只,就像水面上的漩涡。 还有眼睛。 她的眼睛细长上挑,眼仁却又大又圆。 阿蝉说,她眯眼笑的时候,有点像只乖乖巧巧的小狐狸。 今儿个,她仔细看过曹同知的眼睛,也是这个样子的。 只是曹同知身上温润和睦的气息太重,冲淡了细长上挑眼眸带来的妖娆与媚气,不仔细看,很难穿透这个人风度翩翩的浊世贵公子气质,看到这双与众不同的大大的丹凤眼。 应该没错。 打更的又敲了一遍。 也不知是几时了。 含钏眯了眯眼,手紧紧攥住被子角,不知何时方昏昏沉沉地睡去,梦里也没闲着,一会儿梦见掖庭那道狭长四方的天,一会儿梦到张氏狰狞苍老的脸,再睁眼时,太阳光从窗棂的缝隙直射进里屋,张扬明亮。 快到晌午了! 含钏一个翻身爬了起来,套了衣裳,随手将发髻挽了纂儿,刚出院落,便听见前边的厅堂里言笑晏晏的,既有钟嬷嬷的声音,也有薛老夫人神采奕奕的声音。 含钏刚探了个头出去,便被薛老夫人一把捉住。 “钏儿!”薛老夫人笑着冲含钏招招手,全然看不出昨儿个这老太太还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呢.... 睡了一觉,老太太精神头倒是顶好,发髻梳得油光锃亮、一丝不苟,穿了件喜气洋洋的褚色百子争春夹袄,耳垂上坠了同上回那支钗子差不多大小颜色的祖母绿耳坠,抿了一层薄薄的口脂,瞧上去容光满面、精神焕发的,“快过来!便想着由你睡,没让人去里屋叫你...” 含钏走过去,薛老夫人一把将小娘子拉到自己身边,“睡得好不好?惯不惯?北京城哪里都是好的,地方贵重、贵人良多,可就一点不好——这天儿太凉了,烧起地龙又觉得燥。咱们江淮一带,夏凉冬暖,各家各户升起的炊烟、门前的流水、澄澈的青石砖...是别样的一番风景。” 含钏有些想笑。 她都在京城睡了十几年了! 钟嬷嬷乐呵呵地,看含钏的眼神有欣慰也有不舍,“你祖母天没亮就过来了,在厅堂里坐了快两个时辰,我让小双儿去叫你,你祖母怕吵着你了,愣是自个儿硬生生地等。” 钟嬷嬷有些感慨,“...你这丫头,苦了小半辈子,终是等到自己家人了。” 薛老夫人听了这话,又有些想哭,拿帕子掩了掩眼角,目光温和地看向含钏,“今日去看看家里吧?左右都是隔壁,家里也能住,‘时鲜’也能住。我昨儿个让人将东厢都收拾出来了,摆了床、梳妆台、桌子凳子,让人连夜置办了衣裳、饰品,你且去看看吧。你爹娘的牌位,我也随身带着的,就设在后院的小祠堂里,去点柱香,好好敬告他们。” 老人家语气殷切... 是在与她打商量呢。 含钏眼眶有些发热,轻轻点了点头。 看含钏点了头,薛老夫人止不住的高兴,脸上笑意盈盈地一直扬着喜气,突然想起什么,“...还没用早膳!”侧身吩咐身边的丫头,“去灶屋将热好的珍珠圆子、鱼糕片、肉糜粥都端出来吧。” 转过头又同含钏道,“都是咱们江淮的菜式,你尝尝看!” 第二百五十五章 温面(上) 一顿饭,含钏吃得有些郑重。 毕竟,两个老太太,眉目含笑、一脸宠溺地看着吃早饭... 换谁,也吃得食不知味... 吃完早膳,含钏与薛老夫人一道进了素日来大门紧闭的曹府。 果如小双儿所说,虽是一墙之隔,可“时鲜”,哪怕再上了一个档次的“时甜”,两个加在一起都不够给曹府当下酒菜的! 是真的湖。 是,湖。 那种碧波荡漾,风一吹一池春水皱的湖,那种湖畔垂柳翩翩然的湖,那种可泛舟游湖的那种湖...以前秦王府都没有,好似只有端王府里有一个小小的湖,皇宫里有一处太液池,其他的京城的宅邸,含钏没听说过谁家里是有湖的。 曹家的回廊就环绕着这方湖水修筑而成,青瓦红柱,回廊间还是江淮的布局,开了一间间圆圆的小小的开窗,开窗前摆放了一小盆修理得极好的绿植盆栽,或是矮子松,或是赤榕、或是罗汉松,看上去就像回到了苏州园林,回到了梦里生活了大半辈子的姑苏城。 偶有三人成列的婢女低眉顺目地从廊间穿过,婢女们统一穿着湘色对襟袄褂,下面是玉色裙子,腰间系着一条竹青的丝绦,许都是从江淮带过来的家生子,瞧上去一个一个面白肤软,穿梭在园林绿意之中,就像一副精妙的工笔画。 薛老夫人牵着含钏走在回廊间。 过往的婢女让出三步,低声问安。 是个很有规矩的人家。 含钏抬了抬头,余光瞥见薛老夫人身边伺候的一等婢女与打扮利索的婆子,也是一副目不斜视、端严肃穆的模样。 薛老夫人...应当是位治家甚严,又大权在握的后院当家人。 含钏想起曹同知说他还未成亲,至于未成亲的理由说来话长,便不由自主地垂了垂眸。 宅子太大了。 穿过湖,是第一进的院落,应当是外院,正当中挂着“存思堂”三个大字牌匾,中间放着两尊太师椅,下首依次摆放了六张靠椅。 薛老夫人轻声道,“往前,你哥哥还没入京入仕,这座宅子本是我们家买来每年五六月份,进贡御用绸缎时的落脚处,没想过常住,更没想过全家从江淮搬迁过来。” 薛老夫人身边的侍女恭顺地佝腰推开回廊的窄门,恭候来人便利通过。 薛老夫人声音低低的,她老人家不着急的时候,说话慢条斯理的,但中气十足,“去年,咱们家捐了十万两银子给朝廷疏通河道、修理水路,圣人一纸文书将你哥哥调任到京畿漕运使司,一下封便是个四品官。没办法,立刻在京城找宅子有些来不及,只能将就着这宅子住下。”薛老夫人语气里带了些许嫌弃与委屈,“这宅子太小,伸个懒腰都伸不出来。说是四进四出,可所有房间加起来满打满算只有五个院落二十三间,下人住的后罩房只有四十来间...” 这段话,东西太多了。 含钏被震慑得说不出话。 捐十万两白银,给朝堂修河道...这是什么概念? 大魏朝之前的大燕,被鞑子破城的时候,国库里只有不到五万两白银。 曹家随手甩了十万两银子给朝廷修河道...圣人回赠了一个京畿漕运使司的四品官... 这波生意,有点亏啊? 含钏记忆中,圣人圆圆脸、风姿俊朗,于女人上多情了些,可总的来说还算公平正义,怎么能如此欺负曹家! 含钏颇为不忿。 再听薛老夫人的后话,含钏有点木讷地转了转头,看了看那一望无际的湖水,不知从何接起,脑子里莫名想起梦里徐慨哄她睡觉时告诉她的神话故事——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 或许,在这儿,只有,鲲鹏伸懒腰有些费劲儿吧... 薛老夫人牵着含钏的手,一路念叨,“...咱们先住下吧。你哥哥是个能干的,既能攒家业,又能做实业,还能走仕途——先头考了试,是中了举人的,只是被漕运码头与家里的生意拖住了手脚,否则也不用圣人下旨封荫...等你哥哥立稳了脚跟,咱们在凤鸣胡同去买个宅子,至少要大一倍才行,大一倍都不一定能住下,再去香山上置一处别业,再购置个八百一千亩地,那时候咱们曹家才真正算是在京城扎根儿了。” 凤鸣胡同... 怎么说呢? 铁狮子胡同距离皇城,不过一碗汤的脚程,从白爷爷家里端上一晚上到皇城大门,汤没凉。 凤鸣胡同距离皇城,就是数十个数,十、九、八....三二一,皇城大门到了。 且许多任国舅爷的府邸都在凤鸣胡同,原先这条胡同名叫一筒胡同,后来因出了太多皇后,才改名叫凤鸣胡同。 那地界儿,是不会有钱就买得到的。 没看到秦王爷堂堂龙子凤孙,也还住在东堂子胡同吗? 不过薛老夫人口中的扎根儿,含钏倒是能理解。 时人刻在骨子里的爱买地置业是挥不去的,总得在这儿买两块地,买几处宅子才能真正对这地方产生归属感,否则无论混得再好,也觉得自己不过是位过客罢了。 薛老夫人一边说着规划,一边把含钏往内院带。 说实话,含钏已经找不到路了。 七绕八绕的,穿过重叠飞扬的檐角,薛老夫人站定在一处重新漆过的院落前,院落上挂着个牌匾“木萝轩”。 薛老夫人抬头看那块匾,神情变得很温柔,抿唇笑了笑对含钏道,“你母亲生前最喜欢的便是木萝花,盛开时红得像火一样,层层叠叠地重在一起,你母亲说像好几十层口脂纸扎成的花儿,高高地坠在枝头上,看上去特别有趣。” 含钏伸手握住薛老夫人的手。 薛老夫人展眉释然笑道,“不说这些了。你母亲与父亲的牌位就设在木萝轩的后面,咱们先去烧香再进去看宅子,好吗?” 含钏重重点了点头,绕过院落,一个小小的小祠堂出现在眼前。 祠堂里最跟前,放着两个牌位。 一个写着“曹十月”,一个写着“贺华生”。 第二百五十六章 温面(中) 不知为何,含钏看到这两个牌位,心头大恸。 牌位前,一只蒲团布面磨起了球团,颜色泛旧。 薛老夫人神色悲伤,“你哥哥每每有心事时,就愿意来小祠堂跪着,既不说话也不抬头...”薛老夫人推了含钏一把,“去给你爹娘烧柱香吧。” 含钏身形下意识向前倾,双膝跪地,身旁的婆子递上三炷香。 含钏郑重地磕头上香,一抬头看到昏暗油灯下立在最前面的那两个牌位,是用上好的木头、上好的漆由上好的匠人制成的,牌位有些年岁了,看得出是常常被擦拭的。 含钏跪在蒲团上轻轻抿了抿唇,好似透过这两方轻飘飘的木牌看到了想象中的父母。 含钏歪了歪头,小祠堂香的味道浓重柔和,嗅着叫人有些伤心也难得平静。 也不知跪了多久,薛老夫人轻轻摸了摸含钏的后脑勺,“起来吧,咱们去瞧瞧你的院子。” 木萝轩葳蕤葱茏,在这正月间都满园子的绿意,三幢檐角飞起的阁楼依次排列,都是坐北朝南的朝向,正堂左右两侧是精致小巧的堂屋。 薛老夫人牵着含钏,“...卧房是这儿,床特意寻了应季千支梅黄花木床板,等到了春天,咱们就换成桃花儿的样式,好看着呢...梳洗上妆的小间光线最好,梳妆台正对着南边,借着光好敷面描眉...这处便是书房...” 嚯! 书房好大一张床榻! 难不成已经知道她一看书便犯困的习性了? 含钏心虚地低了低头。 曹同知这样富贵人家出身的公子哥儿,尚且有这个上进,去考了举人...曹家必定是愿意后代子孙读书、有学问的... 薛老夫人噙着笑意,“你娘亲不爱念书,手上一拿起书便困得不行,往前她的书房里也有支了这么一张大大的床榻。若是看书困了,倒头便睡吧。” 含钏:.... 得嘞,这习性纯属遗传。 她应当是曹家的姑娘,没跑了。 转悠完院子,薛老夫人精神充沛地带着含钏又转了转其他的院落——曹家人口少,加上曹同知、薛老夫人,连同隔房的婶娘与堂姐,便没人在这处宅子里住着了。 “...你爷爷只有月娘一个女儿。” 晌午时分,含钏与薛老夫人用过午膳,薛老夫人递给含钏一盏牛乳官燕,再配上几碟做得漂漂亮亮的酥饼糕点,算是晌午茶饮,背对着阳光坐在八仙桌前,声音和缓,同含钏细细说道曹家诸事,“月娘性子强,身为姑娘,却将漕运码头和家里的庶务生意打理得很不错,在男人堆里便也不输底气,是很得用的...得用是得用,脾性却也被我们养得娇,实在不舍得将唯一的姑娘嫁出去,她爹,也就是你爷爷便起了心思招赘。” 薛老夫人抿了抿唇,说起早逝的女儿与女婿,老太太有些不落忍,闷了一会儿才又开了口,“你爹也是苏州人,是位很有名声很和善的读书人,十五岁中了秀才,本想继续读下去,却奈何家中老父一场病,卖了田又卖地,最后应到曹家来作账房,作着作着,你爷爷便觉这后生不错,做主成了这桩亲事。” 果然是入赘的。 否则她怎么姓贺,曹同知姓曹呢? 必定是曹同知是与母亲姓,她随了父亲的姓。 含钏吃了口酥饼糕点,微微蹙了眉。 薛老夫人再道,“虽是入赘,可家里从未拿乔过,总是姑爷姑爷地唤,我与你爷爷也将你爹看作是家中的儿子,供养着他继续读书。既是招了入赘的夫婿,月娘便可顺理成章地接手你爷爷的漕帮,她聪明胆子大,做生意很灵气,将漕帮整治得服服帖帖,甚至接连拿下了京杭运河上官盐、煤矿、军火的贩运。你爹呢,便在家读书,铆足劲头要考举人的。” 含钏轻轻抬头,听得有些痴。 “乾佑十年,十一年前,山东码头出事,四张船只的官盐融进了河里,总计一千斛的盐就这么泡进水里,一点儿波纹都没有。”薛老夫人脸逐渐板了起来,不想回忆这桩往事,却不得不告诉月娘的女儿,她的孙女,“月娘与华生乘船前往山东,你婶娘与你堂姐也挂心在山东处理此事的小叔跟着一道去了,你那时黏人得厉害,月娘一向宠溺你便也将你带在了身边——就是这么一趟,马车翻到山崖,月娘与华生没了气息,你走丢了,你经办此事的小叔公也被砍去一支左手...” 薛老夫人说到最后,越说越快,几乎是话赶话、字咬字。 一千斛的官盐... 十斗为一斛,一斗官盐为一百二十两银子,一千斛官盐便是... 含钏算数太差了,在心里默算了许久,才算清楚。 二十四万两银子! 二十万两银子,就这么打了水漂! 当真是打了水漂... 盐巴融在水里,当真是一个泡儿都不吹的。 这样大的损失,自然是要当家人出面的... 可就是这么一出面,却叫所有人都没了性命。 是仇杀吗! 含钏胸腔剧烈地伏动,抬头看向薛老夫人,等待她说下去。 薛老夫人轻轻眯了眯眼,表情有些痛苦。 不堪回首的往事,香消玉殒的女儿,血淋淋的回忆... 含钏连大气也不敢出,害怕惊扰了这个丧女的老太太。 隔了许久,薛老夫人再睁开眼,双眼十分清明,嘴角微微勾起,拍了拍含钏的手背,语声亲切温和,“...院子和宅子都看完了,香也上了。先住进来吧?‘‘时鲜’是个好宅子,祖母也喜欢,亮堂堂的...可...”薛老夫人语气哽了哽,“可到底不是自己家,离开了这么久,落叶总要归根,曹家的人总归是要住回曹家认祖归宗的...” 薛老夫人话说长了,住了口,抹了把眼角,赶忙将话头挽回来,“祖母不是强求你...看‘时鲜’处处都是巧心思,明白你是用心打理的。 “咱们曹家不似那些个沽名钓誉的清流,如今这世道也不是那些个将女子圈在内宅不出门的辰光,‘时鲜’是你的,自然往后还是你来打理——和搬回来住,不冲突的。” 第二百五十七章 温面(下) 这个含钏是信的。 曹家归根究底还是生意人,不是那些个讲究规矩、要求女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自诩清流大家。巨贾之家与读书人家不同,若太过沉溺于规矩,是没办法开疆扩土,赚大钱的。 含钏垂了垂眸。 信任归信任,可真搬过来? 说实在话,含钏心底里是有些害怕的,虽然有至亲血缘牵绊,下意识里有亲近的渴望,可毕竟中间缺少十几年的相处,突然要朝夕相处,那也有些不容易。 甚至,她不曾了解曹家人的品性。 不对。 曹同知,她是了解的。 在“时鲜”里里外外吃了这么多顿饭,无论何时何地都秉持君子之风,甚至也帮过她许多次...对于曹同知,她一直是欣赏与推崇的,无论是他说话处事的方法,还是整个人带给她的感受,都如春风拂面,好似认识了许久,也没由来地去信任他、亲近他。 如今都能解释了。 一个娘生下的亲兄妹,自然有割不断的关联。 可薛老夫人呢? 薛老夫人挺身而出,在不知道她身份的前提下,直面身世显赫的富康大长公主...无论怎么看,曹家人都是温和、正派且有分寸的。 含钏颤了颤眼睫,张了张口,刚想说话,却闯进了薛老夫人殷切的眼眸与紧锁的眉头——眼前的这个老太太,在十几年前失去了生命中唯一的骨血,花费许多时间与精力、银钱与心思去找到她...如果是曹同知对薛老夫人而言是寄托,那她的意义大约是依赖与救赎。 木萝轩的家具锃亮崭新,窗棂上一层灰都没有,柱子与窗框还透着些许清油的气味——多半是昨儿个连夜收拾、连夜搬过来布置的。 “好。” 含钏鬼使神差地轻轻点头。 薛老夫人一下子欢喜起来,手上拍了拍裙裾上压根就不存在的灰,连道了三声好,“好好好!”赶忙站起身来,“那今儿个就搬吧!家具、被褥都是现成的!我昨儿个便让你婶娘准备好了几个家生子,都同你差不多的年岁,你瞧着好便留下伺候吧!还有‘时鲜’的人手...那个胖丫头是个不错的,忠诚护主。长得白白净净的那个跑堂,姓...姓...” 薛老夫人来回踱步,口中念念有词。 “姓崔。”含钏笑着适时补上。 薛老夫人忙点点头,“是是,崔小哥手脚麻利,可以留在食肆掌事。灶屋那个鼻挺面白的北疆小哥手艺好,可以提了掌勺的继续做事。那位钟嬷嬷,瞧上去规矩严实,看样子也是大家大户出来的...” “钟嬷嬷往前也是掖庭的女使,掌着偌大一个浣衣局,是位极能干的人。”含钏顺势接下去。 说起掖庭的生活,薛老夫人眉眼微微收起,看含钏的眼神多了几分怜惜,手握着含钏的手。 小娘子虎口、大拇指腹全是茧子。 手很粗糙,不像是个小姑娘的手,更像是常年做活儿的手。 作为良家子进宫...说到底也是为奴为仆!是干的伺候人的事儿!在宫里伺候人更难,一不留神便被要了命! 薛老夫人眉梢一耷,目光闪现出几分戾气,“将你卖进宫里的人,当被千刀万剐。” 含钏后背生出一身冷汗。 果然...果然是漕帮...什么和蔼可亲、温文和缓都是...骗人的... 漕帮,说白了就是江湖头子的官称,以漕运为业,又称之为船粮帮,大江南北,入帮者颇众,归根究底就是一个秘密结社。至于几辈百年经营,攒了银子要让家族上台面,便向朝堂捐了银子,下了投名状,商变官,匪变良这等子事儿,都是捏着鼻子哄骗眼睛的。 薛老夫人是老漕帮出身了,亲切温和,也只是对她这个孙女罢了。 含钏抖了抖。 在傍晚时分,便见识了漕帮的手段。 曹同知回来得很早,准确的说,是曹醒——一年多,含钏可算是知道曹同知的名字,单名一个醒,字以怀。往前曹同知曹同知的唤,小双儿深入骨髓地以为这位相貌俊美、身量颀长的官爷,姓曹,名同知了呢... 曹醒穿着官服,风尘仆仆地回来,一看便是刚下朝的样子,见含钏也坐在堂屋里,不由自主地笑了笑,目光温柔,“妹妹。” 含钏也笑,望向曹醒,“哥哥,您回来了。” 曹醒的笑越发深了,若细看,还能敲出走路的脚步略显雀跃。 饭食是临时上的,曹醒在漕运使司用了餐食,如今回来只是加个餐,面生的丫头上了一小盆温面。 温面,顾名思义,是将细面放在汤里煮,煮熟后捞出沥干盛到碗中。同时用鸡肉和香菇制成浓香卤汁,临吃时,各自用瓢将卤汁浇到面上就可以了。 挺方便的一种吃食。 适合傍晚回家的当家人。 含钏鼻尖嗅了嗅味道,再次微微蹙眉。 曹醒听薛老夫人絮絮叨叨的念叨,一边点头一边吃面。 薛老夫人说的都是近日的安排,“...今儿个就在宅子里住下了,明日再谈另买宅子的事儿。还有许许多多的事儿呢!安排丫鬟、置办衣裳首饰、去京兆府尹或是县衙更变名帖...宅子里的事儿,祖母来办,外头走动的事儿,你务必要精心,提前去官衙打好招呼。” 漕运使司和京兆尹的关系,一向蛮好的。 曹醒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笑着应,“好好好,祖母的交待,孙儿赴汤蹈火务必办好。” 薛老夫人“啐”了一声,“可不是为我办的,是为了你自个儿妹子呢!” 曹醒呵呵笑起来,脸上的笑意止都止不住,说着话儿呢,众人脸上还挂着笑,曹醒拍了拍手,便有两个身强力壮的壮士压着两个戴着麻布头套、穿着细绫棉鞋的一男一女进了内堂。 壮士脚朝下一蹬,那两人“噗通”一声跪在地上。 含钏肩头一耸,有些被吓到。 曹醒轻声连道,“妹妹莫怕,从今往后,再无人可伤你。” 手侧在耳旁拍了拍,壮士将那两人的头套一把摘下! 含钏倒吸一口气。 这是... 第二百五十八章 小红头(上) 是一男一女,四十出头的陌生人,被白布篓子塞着嘴,嘤嘤呜呜,目光闪烁,尽是惊惧。 含钏蹙了蹙眉,弯了弯腰,视线与这二人平齐。 有些熟悉。 眉目间有些眼熟。 含钏眯眼想了一会儿,却始终想不出来,转头看了看曹醒。 曹醒脸上挂着笑,身形从容地向后一靠,手搭在椅背上,轻声道,“...十年前,山东寿光,是不是这两个人将你卖进宫的?” 含钏有些愣,再仔细瞅了瞅——男的吊梢眼、大宽嘴,女的高颧骨、嘴巴往下咧...确实长得就不是什么好人相,可含钏实在不记得了,一眯眼一睁眼就身在驶向京城的板车上,就像案板上待宰的猪羊.. 含钏迟疑着摇摇头,“...记不得了,进宫以前的事儿什么也记不得。曾经去内务府打通关系查了查来处,只可惜卖掉我的那个人许是不会写字,鬼画桃符的签了个名儿,什么东西也瞧不出来。” 曹醒点点头,从怀中掏出一本泛旧的名册翻开一页,递到含钏身前指了一行字,“可是这一栏?” 含钏接过,有些惊愕。 曹醒把内务府的名册都拿回来了?内务府的东西,能拿回家? 含钏压住错愕,顺着曹醒的目光看过去。 是那一行。 绕了两个圈圈,胡乱画了两笔。 曹醒面上始终挂着笑意,看向薛老夫人,“昨天夜里托人去内务府查了查含钏入宫时的名册,再顺藤摸瓜摸到了山东,跑死了两匹马,今儿一早山东那边的漕运传了消息过来,这两人果然是将含钏卖到宫里的贩子,原是寿光村上务农的庄稼人,后来拿着卖了含钏的银钱又买房又置地,吃得起肉、穿得起细绫罗,日子过得很是不错。” 曹醒顿了顿,“去年十一月腊月的时候,有人去村头打听过这两人和含钏的关系,这两口子倒是警醒,立刻变卖了家产,收拾起细软连夜赶赴河北涿州投奔远嫁的姨妹。” 紧跟着冷笑一声,“多半是害怕东窗事发,急急忙忙举家搬迁了——这不,曹家的人在涿州房山县一处村子里堵到了这家人。” 所以,曹家在一天一夜的时间,找到了贩卖她的那家人,再从涿州将这两人提到了北京。 涿州离京城不算远,若是驾马,早上出发,夜里便能到... 如今不就是夜里吗? 这是一点儿没耽误啊。 含钏被曹家,不对,漕帮的能力惊了一惊。 便是徐慨也需迂回作战,拜托山东布政使司派人一探究竟,动作...绝对不会如此迅猛。 那两人听明白了,脸刹那间变得煞白——这是十几年前犯下的贼事,现如今那小娘子的家里人来寻仇了! 大咧嘴女的跪着直直朝后退,却被身后堵门的壮士一顶,摔了个头挨地。 男的梗着脖子满脸通红,呜呜直出声,似乎是要解释什么! 曹醒修长的食指一抬,壮士横跨两步将男人嘴里的白布条一把扯了出来。 “饶命!饶命啊!”男人扯开嗓门求救,双手被缚于身后,只能使劲儿蹬膝盖,借着膝盖头子的劲儿朝曹醒那处磨,“俺知道你说的哪桩事儿了!十年前是吧!?俺们村头林子里的坟包上倒了满头满身都是血的小姑娘!四五岁的模样!头被人开了瓢,眼看着出气多近气少了!俺们...俺们...” 男人眼珠子滴溜溜转,扯着嗓子叫,“若不是俺们两口儿,恁家闺女儿一早死了!要不被野狼叼走,要不谁也管不着,出血都得出死她!是俺们两口儿把恁家姑娘背回了家,又采草药糊住头上那伤口的,恁们得谢谢俺!” 曹醒敛眸笑了笑,再一抬头,目光里带了几分狠戾。 男人身后的壮士一把将那人的头死死地摁在了地上! 男人的脸被挤得五官都皱在了一块儿! 曹醒站起身来,声音清朗,“是,若等我们找上门时,你交还给我们一个健健康康、完完整整的闺女,你后半辈子的房子、银子、女人、威风,我曹家保你荣华富贵一辈子。”曹醒话锋一转,“可惜,你救活了我妹子,转头见内务府征良家子,便将我妹子送到宫墙里头去了。对了,卖了多少银子来着?” 男人一张脸涨得通红,“呜呜”个不停。 曹醒轻笑,“十来两银子吧?你拿着卖我妹子的五两银子,买了房置了地,给两个儿子娶了媳妇儿...这日子过得好不快活。” 含钏深深吸了一口气。 是呀。 为了十来两银子,便将她送进宫里去了...为奴为婢,担惊受怕,日日都为了保住这条命殚精竭虑,从不知轻松与快乐为何物... 这辈子,她逃出来了。 可梦里呢? 含钏别过眼去,轻轻敛下复杂的神容。 见丈夫被强摁在地上直喘粗气,女人疯狂挣扎起来,朝前一扑,说不出话,只能拿头“砰砰砰”撞击地面。 曹醒一个眼神,壮士将女人口中的白布条也扯了出来。 “官爷!官爷 !”女人忙抬头张口,跪爬到曹醒腿间,“无论如何,俺们一家子是救了恁妹子一条命的!当时...当时恁妹子浑身是血,不是遭了贼,就是惹了仇家,恁自个儿想想,乡坝间都是老实巴交的庄稼人,谁敢去管!只有俺们管了呀!虽说是把恁妹子卖进宫里了...”女人一把鼻涕一把泪,哭求得双眼通红,“可好歹留个条命呀!俺是为了那十来两银子,可...可俺想着,就用恁妹子就用这十来两银子回报回报俺们家的救命之恩,也是说得过去的啊!” 因为他们救了她,所以他们可以将她卖出去。 乍一听,是有些道理的。 曹醒笑得愈发温和,反问,“十来两银子,回报你们的救命之恩?嗯?那我妹子身上挂着的玉吊坠、手腕上的金镯子、贴身放置的白玉臂环呢? “那些东西呢!你们吞下了这么多东西,还不够回报救命之恩吗?还需要将我妹子卖出去,只有将她榨得一干二净,才算回报了你们的恩情了,是吗?” 第二百五十九章 小红头(中) 两个字,是吗。 声音没有变调,更没有压低或升高。 却无端叫人不寒而栗。 “翻遍我妹子身上的东西,又害怕仇家追到村子里来,连累自家,再一听闻宫里内务府征良家子,便花钱去使了几记猛药让我妹子看上去精神头足一些,把我妹子送进深宫去,既得银子又撇清了干系。便是追杀的人追到你们村头,也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推脱个一干二净。” “又蠢,又坏,又贪婪。你们这样的人,便不该活在这世上。” 曹醒语声平和地诉说着。 女人被戳穿了真相,瑟缩地向后退了退,惊恐地环视一圈,心里只有慌只有怕,便什么也不剩了。 这人,竟然连他们为了将这小女子塞进宫里,花钱去药铺开了几幅不计后果的猛药提气的事儿,都知道! 村里头,若不是穷得叮当响的或是容不下这么个闺女儿的人家,谁愿意把姑娘往宫里送? 还不如送到村里的富户,或是县城里的乡绅家里头做丫鬟——还能每月拿上点银子,送进宫里去,那可就是一锤子买卖,拿了钱走人,这姑娘跟你家就没啥关系了! 内务府征不到人,也急。 对于什么身帖、来历,啥啥都放得宽了点儿。 又看那丫头虽神情憔悴,病恹恹的,却唇红齿白,五官样貌都是个好胚子,前来征收的官爷这才点了头,收了人! 把那小丫头送走后,他们这一家子的心才放回原处——哪个正经人家的姑娘被砍得满头是血,倒在荒郊野岭呀?多半是遇上了仇家,要不就是遇上匪类了!这要是找上门来,他们一家还有得活? 还是她男人有见识,咬着牙红着眼,直说,“刀刃上舔血才有名堂赚!老实干事,喝西北风去吧!” 这不,剐了这小丫头,他们一家子富裕了小半辈子,有房有田有地,儿子媳妇儿孙儿满堂。 只是上两月村子里有人来盘问,还给她和她男人上了刑,她没受住吐了实话,官府上的人倒是也没再为难,便将他们放出来了,只是他们怕得直哆嗦,既怕那丫头的家人来寻人,又怕那丫头的仇家来打探,索性连夜收拾了包裹,携家带口奔赴河北涿州妹妹家。 谁料得到,这竟是羊入虎口! 今儿一早,她和她男人就被麻布袋子蒙了头,拖上了马车,只要他们敢张口说话,朝着后脑勺就是一闷棒! 女人后脑勺还在疼,肩膀往里夹,瑟瑟发抖,绿豆大的眼睛来回转悠,一抬头却见那笑面郎君身边坐着的那个始终没有开口的姑娘... 是她吧?! 女人如同看到了救命稻草,胸腔扑地,转头跪倒在含钏脚下,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谄笑,“姑娘姑娘!您还记得俺吗?当时你头破血流的,是阿婶帮你止的血、熬的药,阿婶两天没睡就为了照顾您啊...阿婶没见识,阿婶见钱眼开,阿婶不该把你卖进宫里!阿婶错了,您饶阿婶一条命吧!阿婶和你叔叔给您当牛做马,一辈子,哦不!几辈子!几辈子都成!” 含钏垂了垂眼眸,轻轻抿唇,神色有些复杂。 太难定义这两个人的行为了,确实救了她一命,也确确实实将她险些推向万劫不复的境地。 曹醒说得很对,这两口儿,又蠢又坏又贪婪。 若不是看到她身上的穿戴,又怎么会将她背回家?若不是害怕后顾之忧,又怎么会将她卖进宫里? “救命之恩,自会报答。我可保你的儿孙平安无虞,衣食无忧。”含钏缓缓抬起眼,冷静地看向那妇人,“只是你救了我,也没有任何将我买卖的权利。既我的家人找上了你,你们也因我身上的穿戴与卖出的银两过了这么些年的好日头,世间诸事讲究因果循环,如今也到了你们偿还的时候了。” 曹醒看向含钏的眼神里有不加掩饰的欣慰,转头一见那两口儿,一想到这两人将幼小含钏的里里外外翻了个遍儿,只为找到值钱货,他便满腔的杀意,沉声吩咐,“带下去吧,将这夫妇二人...” 曹醒手刀朝下,随意做了个下砍的手势。 壮士领命而去。 那二人呼天抢地的救命,早已消散在风中。 含钏喝了口茶汤,眨了眨眼睫,这茶汤还行,比先头吃的糕点与小食都好一些——也不知是近来天凉风寒,还是那吃食做得不行,含钏总觉得有股隐隐约约的怪味,不是不好吃,是江淮一带有些手艺在身的大师傅出品的吃食,也不是食材的问题,但觉得有些不对劲儿。 可见薛老夫人用得如常,含钏只好沉下了这个念头。 许是厨子的通病,总觉得别人的手艺有问题? 口中的茶汤倒还行,制得地道,口味回甘。 含钏轻轻咽下,脑子里都是这口茶的味道,神色显得极为平常。 薛老夫人见状,笑眯了眼睛,乐呵呵地同曹醒说,“到底是咱们家的姑娘,见到又杀又打的情势,一点儿也不怯。” 怯什么怯呢... 含钏有些不好意思。 她可是徒手割了人的舌头、戳爆了吴三狗的狗眼...更甭提徐慨当着她的面杀人放火... 虽不能称作行家里手,却也能担一句巾帼英雄? 曹醒也笑了笑,“曹家的儿女,码头上混大的秉性,江湖里舔刀子出来的命,谁又是个孬的?” 这亦官亦商亦匪的习气... 再看曹醒一派温文尔雅、谦谦有礼的样貌... 含钏觉得这反差太大了,也不知这么矛盾的人,是怎么教出来的。 曹醒看了眼门,听叫嚣的声音小了点儿,“把两人手砍了,拖到山海关外去得了。再问也问不出什么名堂了,他们不是官盐沉船案的同伙儿,只是两个见钱眼开又没命花的倒霉蛋。” 薛老夫人点点头,表示赞同。 曹醒闷了闷,好看的手交叉在胸前,脸上的笑闷了闷,语气里透露出几分疑惑,看向含钏,“只是有一样,哥哥没太想通。” 含钏侧头,“嗯?” “两月前,官府派人问审过那村子里的族老与厘正,还对这两口儿动了刑,后又将他们放了出去...” 曹醒语气一凝,如喃喃自语,“这是为何?官府无端端调查一家农户,是什么道理?背后的人是谁?这么做的目的又是什么?” 曹醒蹙眉自问。 含钏却不自在地,掩饰般仰头咽了咽口水。 第二百六十章 小红头(中下) 徐慨的事儿不能说。 嗯... 至少现在不能说。 谁能在找回哥哥祖母的第二天,就愉快地通知他们,“嘿!我把你们准妹夫和孙女婿都找好了!就在咱家隔壁住着!姓徐,名慨,是老徐家的四儿子!” .... 这不是找抽吗? 又不是脑子缺根弦... 含钏埋着头不吱声儿,算是假装沉默,已度难关。 说搬就搬了。 第二天一早,含钏独个儿回了“时鲜”,一踏进去,小双儿像支炮筒似的“咻”地一下就冲过来将含钏一把抱住,眼睛红肿得像只核桃,仰着头哭,一哭一张嘴,嘴里的唾沫丝儿藕断丝连的,瞧着怪可怜。 “您还知道回来呀!” 声音充斥着对负心郎的控诉。 含钏一下子笑出声。 这话儿可太熟悉了。 先前在宽街摆摊儿,后来买了宅子搬到“时鲜”来,那张三郎就掐着别人家的玉面尖控诉过她。 含钏弹了弹小双儿的额头,笑起来,“这我家,我不回来,我去哪儿呢?”再一环视,得嘞,连带着钟嬷嬷都眼睛红红的,拉提闷着头不知道在想个啥,崔二忧心忡忡地蹲在柜台旁边,倒是阿蝉喜不自胜,勾起了唇角遥遥地看着含钏。 含钏心头感动。 都以为她认了家人,不要“时鲜”了... 这哪儿能? “时鲜”是她一手办起来的,从选宅子、装潢、定菜式、讹张三郎银子,直到做到如今在北京城有了一席之地...就像她的孩子一样,谁会丢弃自己的孩子呢? 含钏扬起手拍了拍,在空荡荡的厅堂里响起“啪啪”两声响亮的巴掌声,含钏带着笑意朗声开了口,“大家伙的,可千万别担心!‘时鲜’和‘时甜’都不可能关,两处都是家,我既是‘时鲜’的老板娘,也是曹家的姑娘。两边一墙之隔,若累了,我就在‘时鲜’歇下,若时辰还早,我便陪着老夫人在隔壁歇,一切照旧!” 钟嬷嬷轻声问,“曹家...你祖母也肯?” 开食肆,是正经行当,可说到底,也是抛头露面的。 不说别的,凡事家中有姑娘的人家,只要不是被生活逼到了角落,是不愿意自家姑娘出来开店的。 更甭提曹家了。 谁能想得到钏儿是天下漕帮的大小姐? 漕帮是啥? 平常百姓不知道,可朝堂上的人、宫里的人,谁不知道? 京城,十粒米,有八粒都是坐漕帮的船来的,只要有码头的地方就有漕运,只要有漕运的地方就有漕帮,人脉力量之广,财富背景之深...非常人不可得知。 那位曹公子入京为官,初来乍到之时,是谁来接的风? 京兆尹的头儿,带着京兆尹一帮兄弟,宴请的京畿漕运使司! 也就是两个三品官儿,为那位曹公子现了身。 京城官儿多,不有这么句话吗?一块牌匾砸下来,十个人有三个三品官、两个勋爵、四个和宫里的贵人沾亲带故.... 京城的三品官虽不值钱,可京兆府尹与京畿漕运使是值钱的,一个是北京城、皇城根下的地方官,一个是朝廷派出、象征着天家颜面“管束”漕帮的老大哥,这两都是实权官吏,放在任何地方都是被人捧着的主儿。 这两位主儿,共贺曹公子入京,此事算不算大?曹公子的身份算不算显赫? 这么显赫的曹家是自家小钏儿的家...这么显赫的曹公子是自家小钏儿的哥哥... 钟嬷嬷才知道这事情时,有些愣。可愣了一会儿也就释然了——初见含钏,在萦袅的水雾气中腰杆挺得笔直,通身的灵气与豁然就不像个掖庭里的女使。 这样的出身,倒也配得起钏儿。 钟嬷嬷想得更远点。 曹家的姑娘,配四皇子徐慨,从身份来说,也不是什么阻碍了。 只是,到底是凭空飞来的家人,究竟对含钏好不好,还得再看看。 多的是大家大族,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钟嬷嬷的担心不无道理,迟疑着委婉地添了两句,“曹家势大,你在外面的产业,恐怕在曹家看来只是九牛一毛,压根不入眼。到底是人家家里的姑娘,凡事要多为曹家想想。那位老夫人瞧上去是个心善手软的,你可千万别因为‘时鲜’跟她拧着来。” 含钏笑了笑,点头道,“祖母说好的,都随我。”又莞尔笑道,“曹家势力再大,说白了,漕运码头上起家的手段能有多好看?血雨腥风的,姑娘经营这两小小食肆,在他们眼里压根不是事儿。” 也是。 曹家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 钟嬷嬷想了想,点了点头。 小双儿还在抽泣。 含钏摸了摸小双儿脑顶门,看向阿蝉,轻声问,“...拉提与崔二轻易带不进宅子,钟嬷嬷来去自由,你们却是能跟在我身边的,你们想不想一直跟着我?” 阿蝉没什么犹豫地就点了头。 小双儿想了想,恶狠狠地点头。 含钏明朗地笑起来。 “...曹家有湖...”小双儿鼻头红红地抽泣,“那夏天,我能去划船吗?” 含钏:... 行吧。 果然是高估了自己在小胖双心中的地位——还是湖,比较重要。 说搬,其实没啥好搬的。 薛老夫人将木萝轩都装扮妥当了,连衣裳都用不着多带,基本是“时鲜”备上一套,曹府备上一套,说搬含钏只是将小双儿常用的东西,自己喜欢的一些刀、菜板,一直带着的小刻刀搬过去了——统共没装满一个箱子。 上灶掌勺,含钏本也逐步将大勺交给了拉提,再加上白爷爷常在,其实含钏在与不在,意义不大。 她只需要瞧一瞧菜谱、定一定菜式,遇上新鲜食材或是手痒了,便上灶做两顿。 总是要调整的,一点一点地放手让他们去做。 含钏羡慕别人有家人,已经很久了,久到过了两辈子。 白爷爷是家人,钟嬷嬷是家人,胖双、拉提和崔二,还有阿蝉都是家人。 薛老夫人是家人,曹醒也是家人。 两种家人,有的并无血脉相连,有的相依为命度过了人生中最艰难的时刻,有的一起长大一起闯,有的愿意为了她,被刀割伤赖以为生的肌腱,都是家人,都是人生中至亲至信之人,不分轻重,无论主次。 含钏想起薛老夫人的眼泪、曹醒隐忍发红的眼眶... 于这些家人,她缺席已久。 第二百六十一章 小红头(下) 含钏搬到曹府,静悄悄的。 噢,除了小胖双此起彼伏,打破寂静的感叹。 “这湖真大,像天上一轮弯弯的明月。” “这树真胖,像人生一圈一圈的年轮。” “这鸟真肥,像盘中丰润肥硕的美味...诶?噢,这是薛老夫人家养的仙鹤?” 说真的,含钏一直以为给小胖双和拉提请教书先生的银子白花了。 如今看来,还是有点用。 至少赋比兴用得还挺好。 含钏带着阿蝉与小双儿去给薛老夫人请了安。 桌上摆着一盏漂亮鲜艳的小红头点心,宝塔一样的形状,酥皮顶端点了红曲,一颗没动,纯属摆设。 薛老夫人听含钏说阿蝉是含钏在掖庭时过命的姐妹儿,有些怜惜地拍拍阿蝉的手背,“...宫里苦不苦?累不累?与钏儿是同屋的姐妹?如今身帖可在手里?家里可在京城?” 阿蝉本有些怕——漕帮诶...传说中,一言不合就将人摁水里的帮会... 可一见薛老夫人语声和缓又态度亲热,阿蝉松了松,一五一十答了,“...累自是累的,三更睡五更起,在膳房里头被刀割过,被火燎过,饭不过饱,逢人便跪...便是含钏也吃了好些个苦头的...”想起那些个日子,饶是阿蝉也有些想哭,抿了抿嘴,将难受的情绪顺了下去,“随着秦王府出宫,将身贴家里在河北,不敢回去,家中的父亲和继母恐怕早以为儿死了。” 薛老夫人叹了一声,“有了后娘便有了后爹,不回去也好。手里捏着身帖,这户头便挂在曹家头上吧,吃喝嫁娶,曹家给你撑着。若是愿意就在‘时鲜’主事帮忙,若是不愿意...” 这是明确了她一为自由身,二保她吃穿平安。 阿蝉有些激动地应道,“自是愿意的!” 薛老夫人又把眼神移到小双儿身上,笑道,“老身记得你。一边忍哭一边要冲到你家掌柜的跟前挡事儿,是个忠心的。” 小双儿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了低头。 薛老夫人看小双儿一脸福相,耳垂子又大又宽,脸蛋上挂着肉,连手背上都胖得起肉窝窝,愉愉快快地笑起来,“年岁不大,瞧着是个满有福气的。要不给你提成木萝轩的一等女使?一个月二两月钱,你家姑娘食肆的盈利分红,她愿意给你多少便给你多少,老太太我不管,可成?” 这有啥不成的! 食肆的分红又没少! 每个月还多了二两银子呢! 还是一等女使! 啥叫一等! 特别优秀的,才叫一等! 有了一等,才有二等、三等、四等!她可是头头儿! 想想可怜得很。 在“时鲜”,拉提那小哑蛋儿会做菜,能上灶,是掌勺的;崔二心细谨慎,又会缝缝补补,心情也温顺,渐渐地也得了自家掌柜的倚重。 就她,明明是“时鲜”元老级的人物,最后被这些个佞臣踩了一头! 如今这叫啥? 柳暗花明又一村啊! 小双儿略显雀跃地大声应了“是!” 她在东郊集市可怜巴巴卖桂花儿的时候,可没算到她小双儿,还有一天能当上一等女使! 光宗耀祖,真是光宗耀祖了! 薛老夫人被小双儿逗乐了,笑着同身旁的童嬷嬷说道,“...家里还得有女孩儿,阿环性子也闷。”转身同含钏笑道,“明儿个你见见你婶娘和你堂姐,这几日她们一个染了风寒,一个要陪侍尽孝,说是不出门,害怕给家里过了病气来着。” 含钏笑着点头。 又说了会儿话,含钏回了木萝轩,不一会儿一溜串丫头进了来,薛老夫人指了个看着便端庄沉稳的丫头与小双儿同做了一等女使,名唤水芳,老子是码头上响当当的管事,祖母便是薛老夫人身边的童嬷嬷,算是个很有些来路的丫鬟,一看便是来给含钏镇场面的。 水芳同含钏差不多的年岁,比含钏矮了小半个头,带着一溜儿小丫鬟跪地磕头,“请二姑娘安!” 小双儿没见过这阵仗,手往背后藏了藏,有些不自在。 含钏也有些不自在。 她当侧妃当了这么些年头,除却徐慨给她做脸时,赏了乌泱泱一院子的人来磕头,她身边常伴的也就是阿蝉了。 “起来吧。”含钏声音轻轻的,扫了眼过去,有十几二十来个丫鬟,小的刚垂髫,大的便是水芳这样的年纪,相貌都不错。含钏目光低垂,看到这些小丫头手白白净净的,细腻得像块豆腐似的,便在心里头暗自叹了一口气——都是些没做过甚大活路的“副小姐”。 “木萝轩院子不大。”含钏清清喉咙,目光落在水芳身上,“内院管衣裳首饰的,外院洒扫除尘的,其实需不着这么些人。祖母将你们全都放在木萝轩,放在我身边,一是人多充排场,二是解决府中家生子的差事,这些道理我都懂。” 水芳克制住了上挑的眉头。 不是说,这位才认祖归宗的二姑娘、大小姐,也是丫鬟出身吗?没甚见识吗? 就算是宫里的女使,难道就不是丫鬟了? 都是伺候人的。 别人便运道好、命好,原是曹家正经的姑娘,鲤鱼跃了龙门,摇身一变成了高高在上的姑娘了... 水芳低低敛眉,含钏看不清她的心思,却也没停下话语声。 “各处都有各处的规矩,你们既是祖母拨下的人,我自是要好好待你们的。”含钏眼神从水芳身上移开,一个接着一个看了看,目光坦诚直率,“一个食肆,大厨两个,墩子一个,账房一个,跑堂的一个,便也够了。” “人一多,便会有人偷懒,有人躲闲,有人无所事事嚼舌根...这些事儿,我都不希望在木萝轩看到。你们若安守本分,月钱照发,体面照给,皆大欢喜。若中间有些人动歪心思,扯着个大嘴咧咧巴巴,那便甭怪我不客气。不给你留颜面事小,若因着你,连带着剐了家里大人的颜面...自个儿好好想想,曹家这好地方,还呆不呆得下去!” 水芳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上,嘴角噙着笑,率先再磕了头,嘴里唱道,“谨遵二姑娘教诲。” 后头跟着的小丫鬟有样学样,跟着唱出声。 小双儿不由自主地吁了口长气,看含钏的眼神冒着星星——不愧是掌柜的,在哪里都是一把好手啊! 第二百六十二章 薄脆(上) 丫头们依次上前请了安报了名。 “儿名唤麦芽...” “儿贱名丁香...” “给二姑娘请安,儿小名芝麻...” 含钏听得云里雾里。 合着这是府里管事特意选了的? 全都是些吃的。 含钏给乌泱泱的丫头们分了差事,小双儿领了内院的差事,分拨了三个看上去憨憨胖胖、目光澄澈的丫头随着小双儿,分别名唤莲子、香枣、百合,凑成了一锅八宝粥,专司负责自己近身内务和内院几个房间的打理,还有金银首饰、衣物库房、往后的地契房契这些个大物件儿的看管。 水芳带头,领了外院的差事,负责些花花草草、砖房瓦漏这些个活儿,泰半的人都给了水芳。 简而言之,重要的岗位,四个人分了,小双儿领头。 不重要的岗位,洒洒水呀、剪剪枝呀、烧烧炭呀...咳咳,就是水芳的管辖范围。 这分得...太不公平了! 水芳有些急,轻声敛眉道,“...双儿姐姐是跟在您身边的,自是要大力气抬举。只是...” 水芳抬头飞快扫了眼楞呼呼的、啥也不知道的小双儿,胸腔喉头生出几分气闷。 就这小丫头!看上去傻乎乎、胖乎乎的,听说原先在食肆是干跑堂的。 跑堂啥意思?吆喝!店小二!端茶倒水! 这样的丫头,能做天下漕帮姑娘的近身丫鬟吗? 水芳这么想着,面上却半分未露,调整了语声,努力让自己语气平缓温和地劝道,“...您的心情,儿自是理解的。只是您如今身份不同,曹家是天下漕帮,曹家的姑娘是要见码头上的人,经营自己一亩三分地的。” 水芳极力克制住自己想往东南边望去的冲动,沉声道,“特别是如今大郎君入了仕,您还需出门应酬,与家世相当、家学渊博的娘子,甚至是公侯爵家的姑娘打交道。您身边的人应当会处事、懂进退、明事理...” 水芳尚存三分理智,将后话吞咽下去,低头苦口婆心劝含钏,“您好歹三思。” 水芳说话弯弯绕的。 小双儿没听懂,只听出个她说自个儿不适合在自家掌柜的身边服侍的意思。 她不会处事?不懂进退?不明事理? 她帮四皇子秦王爷拉偏架的时候,这些个丫头还不知在哪里刨屎呢! 胖圆脸后槽牙紧咬,颇有些磨刀霍霍向水芳的意思。 小双儿深吸一口气,好歹闷头克制住了——自家掌柜的教导过她,想要冲口而出说话的时候,先默数三声。 等小双儿在心里数完三、二、一,含钏开口了。 “都先干着吧。”含钏刚打了一棒槌,如今得给个甜枣,乐呵呵道,“小双儿先干着,你也先干着,若是岗位有不合适的,一个月之后再做调整。我才回来,对府中诸人诸事皆不了解,难免会将擅长种花的调拨去除草,擅长梳头的调拨去刺绣...” 含钏敛了敛笑,端了茶水再抿了一口,下了结语,“行了。今儿个也见得差不多了。头一回见,都去小双儿那儿领个小红封吧,往后干得好有奖,干不好...”含钏莞尔一笑,“差事偶尔干不好也正常,没关系的。只是本分需守住,约法三章——莫欺人、莫耍滑、莫心坏。” 含钏此话一出,水芳再想说话,却有些百口莫辩——这小娘子既没说死,也没拒绝,只说以一个月为限先干着看看...主家把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她再追着问,便也太不懂事。 水芳将头埋得更低地躬身应了是。 特意设在暖阁外的回廊发红封,小双儿交待了八宝粥,哦不,莲子和百合一人拿了二十个红封,香枣研墨,来领一个,小双儿便问“家姓为何?家中还有些什么人?年纪几岁?可会写算读绘?可会煎炸煮烤?” 领红封的丫头一五一十答,小双儿舔舔笔,飞快记下来。 和水芳关系挺好的杏芳,隔着回廊,诧异咬耳朵,“...这丫头竟会写字!” 水芳看到小双儿拿了笔墨来,眼中有掩饰不住的惊讶。 会写字? 竟然会写字? 不是说,新来的二姑娘是从宫里出来的吗?苦了小半辈子,开了个小食肆,身边这胖丫头跟着她开食肆,做跑堂的店小二... 身边这胖丫头竟然都会写字? 她甚至以为这位二姑娘都不识字! 水芳歪了歪头,遥遥看过去,领到红封的小丫头打开瞅了瞅顿时眉飞色舞,不禁蹙了眉头。 杏芳笑道,“咱们这位二姑娘手笔还挺大,一出手就是一小锭银馃子加一颗金瓜子,约莫一人有二两银子的打赏。您算算,前前后后洒扫的、打杂的、养花养鸟的...老太太可是一口气就拨了将近四十个丫鬟到木萝轩呢!这就八十两银子了诶!” 水芳笑了笑,“多半是老太太给二姑娘做脸面赏下的银子吧。” 杏芳摇摇头,“还真不是。老太太只把木萝轩的库房填满了,什么屏风、摆件儿、玲珑珠玉赏了不少。给的是银锭子,可不是银馃子和金瓜子,前儿个二姑娘才回来,今儿个就拿银锭子给兑了银馃子和金瓜子了?哪儿有这么快!”杏芳得了结论,“...多半是二姑娘自己个儿的私房钱!” 水芳挑了挑眉,低头轻声道,“不是说这位二姑娘原先是开食肆的吗?怎这般有钱?” 杏芳笑起来,“那便不知道了,或许是开食肆挺赚钱?又或许是二姑娘打肿脸充胖子,把赏钱发完了便两袖清风,兜儿空空了?这谁知道呢!” 水芳觉得后一种猜测更靠谱。 初来乍到,又是突然被找回来的姑娘,从来没见过比曹家还显赫的人家,第一次见面自然要显摆阔气些,才不叫下头的人看轻... 许是开食肆攒了些银子,如今尽数拿出来做脸面,可殊不知在这深宅后院里,赏银子可不是一次过的事儿...处处打点,处处要花销...今儿个都花完了,往后咋办? 水芳抿唇笑了笑。 小门小户,穷儿暴富,做事自是没个章法。 这可是她们曹家! 天下漕帮! 银子又算得了什么! 第二百六十三章 薄脆(中) “满院子有三十七个伺候的,二十八个尚未婚配的小丫鬟,九个已有夫家的大娘、婆子。尚未婚配的小丫鬟里有二十一个家生子,老子娘都在曹家当差,其中十八个小丫鬟的爹娘都跟着北上,剩下的还留在江淮。那九个大娘、婆子的夫家几乎都是码头上得用的管事,都有儿有女了,有三个还有了孙辈。” 这个装配,可谓是顶级了... 一大半丫鬟的爹娘都跟着北上了...跟着北上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曹家选择了这一批人跟着率先来开疆拓土,这一批人在主家眼里,本身就是极为得用的。若北京事成,曹家扎下根来,这群人便是元老,是曹家的肱骨。 大娘婆子的夫家全都是码头上有势力的管事...这意味着这群人不需要为了生计和银钱在内宅死命奔波,背靠丈夫,在曹家本就有颜面的,码头上的管事有一个算一个都是兜肥钱多的主儿,谁还会为了点儿蝇头小利在内宅不安分?这说白了,就是年纪大了,来养老拿例钱来的。 未出阁的姑娘,最怕院子里的老人闹起来,若处置了难免落个凉薄刻薄的名声,若是不处置,这苦的又是自个儿... 有这么一群,夫家得势的管事太太...极大程度不会粘上一点儿小事就闹起来... 老太太当是认真挑了的。 含钏有些感动,点了点头,问小双儿,“可有人有所长?” 小双儿翻了翻本子,挨个儿细说,“芝麻会打算盘,我给了个账册叫她打,还行,数目对了,只是没钟嬷嬷打得快。” 这是自然。 钟嬷嬷是人老成精,人在掖庭的时候,就是出了名的铁公鸡,哦不,持家有道。 含钏颔首示意小双儿继续。 “石榴刺绣还不错,给我看了张帕子,绣的水纹白头鹰,活灵活现的。李花说是会写字,我看了看,别提了,那手字跟狗刨似的,勉强能看清横平竖直。”小双儿一溜儿说了挺多,压轴说了一个不是家生子的小丫头,“秋笋是前年被卖进曹家的丫头,说是先头在江淮名店秋白府干过两年后厨,她自个儿说有几分手艺,只是无法当场验证,我便记下了,等过会儿得了空,我就去小灶上瞧一瞧。” “秋笋在哪处当差?”含钏问。 小双儿歪歪头,“小厨房。白大娘做管事,秋笋还有另两个小丫鬟一同当差。” 含钏点了点头,一个非家生子能干到小厨房的差事,想来手艺是不错的。 只是含钏没机会吃木萝轩小厨房的手艺,府中女眷稀少,老太太口中的婶娘和堂姐又染了风寒不出门,含钏傍晚要过“时鲜”守店,只有早晨与晌午陪着薛老夫人用餐。 曹家吃饭是标准的席面。 四冷四热,二拼盘,八道大菜,二羹汤二小食。 分量有些像“时鲜”的分量,一个人就做一个人的分量,两个人就是小小几碟菜式,拿如烟雨江南一般如梦似幻的粉彩釉上瓷盛装妥当,分量不多,菜式很多,多为江淮菜、徽菜口味,有点甜,或许是为了照顾含钏,也有几道口味重一些、辣一些的菜式。 “...煎焗鸭、辣子兔丁、过水鱼,这几道是新上的。”薛太夫人给含钏夹了一只鸭腿,又舀了一勺兔丁,再撇了一大块鱼肚肉,“年轻人口味重一些,你吃吃看。灶屋的厨子是从江南带上来的,除了江淮菜,其他的菜系做得马马虎虎,等正月过了,咱们得抓紧时间进厨子了。” 老太太笑眯眯地,“咱们家人越来越多的了,口味都不一样的,得全都照料到才行。” 含钏看了看那道辣子兔丁。 这也能叫辣子兔丁? 正宗川菜是辣子里找肉,这道菜是生怕食客是瞎子,闭着眼拿筷子戳,都能戳到四五块兔肉... 零星几颗辣子,就像阴天夜里的星星,跟开玩笑似的。 含钏先吃了口兔肉。 不好吃。 兔子肉没有先沾上生粉过油炸,吃起来不香,外皮没有酥酥脆脆的口感,自然也没法将里面的肉汁锁住。 一百分为满分的话,六十一分。 再吃了口鸭子肉。 煎焗鸭是广西的菜式,用肥嫩的光鸭斩开成皮肉相连的两半片,再用面酱、白糖、青红酒、豆油、粗盐、胡椒粉、甘草颗粒、沙姜粉、芝麻油调成“料汁”,将“料汁”灌入鸭腹内,腌制大半个时辰,再用猪油香煎,本菜应是外脆里嫩,香滑适口,如今吃起来口感没问题,口味有大问题,总的来说,还是太淡了。 七十分吧。 至于过水鱼。 鱼是好鱼,无鳞无小刺的江团,肉嫩味鲜,抛开过水鱼香辣浓重的设定,这道菜是一道合格中带了几分好吃,好吃里有又几分怪异的豉油蒸鱼。 七十五分吧。 含钏埋头吃,隔了一会儿才点了点头,“等过了正月,咱们还是再添两个大师傅吧。” 否则一直这么忍着吃,也太痛苦了! 含钏想想再道,“要不,儿下厨做饭?保管您八大菜系、五大烹调、百来种食材吃得开开心心。” 薛老夫人哈哈笑起来,指着含钏,同童嬷嬷打趣,“看看这丫头挑食的样儿!手上有手艺的人着实是不一样的,有句话咋说来着?武无第二,这手艺在身总觉着自己个儿最强。” 不过薛老夫人想起除夕那顿年夜饭,还有在“时鲜”吃的那两顿饭。 有一说一,味道真的不同。 菜式是大众的菜式,没有刻意追求食材的昂贵或是技法的复杂,便就这么简简单单的菜式,所有食肆都有的菜式,含钏掌厨出来的,确实不一样。 薛老夫人的笑小了些,乐呵呵地同含钏说,“听你的,等开了春咱好好找两个大师傅,一定叫咱们小含钏吃好喝好。你去好好盯着,怎么定菜式怎么做饭,都一手一脚去教。自个儿若手痒了,做两顿还成,每日这么做,祖母这心疼。” 得嘞。 这是不准她下厨的意思。 含钏眯眼笑了起来。 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今天这顿饭,原先那股子不太对的味道和感觉,没有了。 第二百六十四章 薄脆(下)二更合一 傍晚时分,含钏可算是有时间腾出手去“时鲜”看一看了。 拐过胡同,“时鲜”门口照旧排了一列人,有些个相熟的食客见着含钏,抬手打招呼,“三两日不见您,问店里伙计也打哈哈,连带着那位胖小二也没在。咱爷几个便猜您多半是玩儿去了!” 含钏笑起来,“您可真猜对了!背着家里老的小的,享福去了!” 可不是享福去了吗? 当锦衣玉食大小姐去了呢! 含钏乐呵呵地同食客们打了照面,进灶屋尝菜,崔二见着含钏眼泪汪汪的,被拉提一个大铁勺子一打后脑勺,得嘞,啥留恋缱绻都没了。 “好的不学,坏的学!” 含钏看到拉提手上那根大铁勺,就想起那些年在白爷爷手下挨过的闷棒,她不敢驳白爷爷,总得要挺身而出将拉提这不好的习性扼杀在摇篮中! “甭学白爷爷打闷勺!” 说起白爷爷,她去曹家过后,白爷爷托人送了两大盒品相完整、晶莹剔透的官燕盏,说是送给薛老夫人的。 含钏晓得,这是老头儿在帮她混场子呢。 回曹家两三天,事发突然,薛老夫人又催得紧急,含钏光是收拾东西、打点“时鲜”、安顿好几个小的和钟嬷嬷就够忙活得了。白爷爷那处,许是钟嬷嬷去说的。还有张三郎、瞿娘子,甚至铺了店面做装修的黄二瓜、远在福建的岳七娘和还没到甘肃的冯夫人,一个一个都还得挨个儿说道说道... 找到家人,终归是件好事嘛! 含钏心里想着事儿,手上在灶屋忙活了一阵儿,自己觉着没过许久,可一抬头望向窗棂,天际早就黑透透的了,厅堂里也就还有一桌喝酒的食客举盏碰杯,等送走这桌人,“时鲜”就打烊了。 含钏一低头,却听回廊里步履急急匆匆的,再一抬眼,徐慨揭开灶屋的布帘子,沉着一张棺材脸走过来。 哦对。 还有这冷面阎王... 含钏陡然生出几分心虚。 她...她从始至终,压根就没想起过这冷面阎王... 不过徐慨一向耳听六路,眼观八方的,许是知道了吧? 含钏绝不承认自己的笑带了几分谄媚,“...徐慨...” 徐慨没理会,脸色也太大好转。 含钏把嘴角扯到最大,福至心灵般扫了扫灶台——还有根莱芜南肠和一小盆沥米饭。 “还没吃饭呢吧!饿了没?刚下朝?哎呀!也别太拼了,你看看你哦,都瘦了好多了..”含钏看着徐慨日渐圆润的下巴,脸部红心不跳地扯谎,“下巴颏都窄了!这才几天呀!三天吧?你夜里饿了,照旧来‘时鲜’吃宵夜呀!要不我给你炒一份莱芜南肠小炒饭?配个豆芽杂蔬汤吧?” 含钏絮絮叨叨的,低头撂袖子,跟着就起了热油锅。 徐慨脸色稍稍好些,神色复杂地看着含钏。 这小没良心的... 这么大的事儿,一点口风都不给漏。 能理解认亲牵扯着搬家、安顿、祭祀上香...甚至还面临着处理曹家内部事宜、直面失踪事宜的窘境... 忙归忙,就一点儿没想到他? 那位账房的嬷嬷第二天就去铁狮子胡同找了这丫头的师傅,说道了此事。 他呢? 他在家愣生生地等了两天,昨儿个是的确等不住了,傍晚跑到“时鲜”来守株待兔,结果兔子没逮到,他倒是吃了好几盘拉提为可怜他,特意制作的甜杏薄脆... 为何他知道拉提是因为可怜他,才做的薄脆小点? 因为其他桌都没有。 因为拉提来上菜的时候,眼神里有藏不住的怜惜。 这丫头,是做什么事儿,一点儿没想到他。 不仅坏事想不到,好事也想不到。 这习惯刚刚纠正过来三分,被曹家这么一打岔,一下子又打回了原型。 徐慨心头闷沉,声音压了压,“别忙活了。” 抬头看了眼含钏。 气色看上去还行,也没瘦,也没见眉眼中有郁气。 还行,应当还挺舒心的。 不过想一想也是,曹家铺了万两白银找这个姑娘,如今机缘巧合之下终于找到了,怎能不偏疼? 猜是这么猜测,可心里仍有些不放心。 “曹家怎么样?”徐慨言简意赅。 含钏低头想了想,抿唇笑,“挺好的。”不由自主地笑起来,“祖母和善,哥哥暖心,家中人口不多,处事简单。”想起那两个牌位,含钏眼神暗了暗,“...只是父亲与母亲在十年前坠崖身亡,我头上那个疤就是马车跌落山崖时磕到石头造成的...记不住之前的事,恐怕也是磕到头的结果...” 徐慨伸手摸了摸含钏的头,声音逐渐柔和起来,“我找来找去,寻来寻去,却没想到你的亲人,原就在咱们隔壁。” 含钏拿围兜子擦了擦手,也笑起来,“谁说不是呢?翻来覆去地找,还去山东找也没有一丁点线索。”突然想起什么来,“我见到当初签字画押把我卖到宫里的那对夫妇了!上次他们受了刑遭了罪,心里绝对不对,连夜逃到了雍州。哥哥一个晚上便把那两人捉了回来,拷问了许久,剁了...” 含钏止住了话头,剁手这种血腥事儿,就不用给徐慨说了吧... 免得徐慨认为曹醒是带着漕帮恶习、杀人不眨眼的盲流子。 含钏话锋一转,语气真诚,“这几日着实是太忙了,忘记同你说了。往后我有任何事,都一定记得跟你汇报。” 约莫是小姑娘认错的态度太过真诚,徐慨难得地笑出声,终于舍得搬了两个竹凳子,和含钏面对面地坐在灶台边上。 灶上的火还没熄,火苗子忽明忽暗,传出一股好闻的柴火香。 火光旁的小姑娘,眼神里藏着水,清清澈澈的,半点杂质都没有。 徐慨为何喜欢含钏? 他问过自己很多次这个问题。 后来看到含钏那双狭长上挑的眼睛,他有些明白了。 从掖庭出来里厮杀出来的姑娘,很少很少会有人眼神如此澄澈,心境如此干净真诚。 真诚地做事,真诚地做人,就像她手下制出的菜品,真真切切地,不掺杂一丝水分。 这样真、这样纯的一个姑娘,竟是曹家人? 就像一窝狼崽子里生出了一只白兔子,一大簇剑竹里生出一支脆生生、白嫩嫩的小竹笋。 徐慨一边摇头,一边无可奈何地笑起来。 当真是世事弄人,造化弄人。 “你笑什么呢?”含钏伸出手烤火。 徐慨先是摇头,后来想了想,仰头轻声道,“你...了解曹家吗?” 含钏愣了一愣, 徐慨换了种说法,“你了解曹醒多深?” 说起一直很推崇喜欢的曹醒,含钏弯了眉眼,“哥哥很好,性情平和温柔,常年挂着笑,几乎不大声斥责或是色厉内荏。相貌也好,你看出来了吗?我同哥哥有五六分的相似,特别是嘴边的梨涡!我的在左边,哥哥的在右边,我们笑的时候才会出现!” 小姑娘眼睛亮晶晶的。 徐慨知道她一直有多向往家,与家人。 徐慨点了点头,没反驳,侧头想了想,轻咳一声道,“曹醒其人,为人滴水不漏,在京中八面玲珑曹公子的美誉。来北京城里不过短短半年,便将京畿漕运使司经营得有声有色。如今的漕运使司年愈六十,家中老妻一直想回乡落叶归根,众人皆猜测,曹醒将会是下一个京畿漕运使司的三品大员。对了,曹醒几岁来着?” 含钏不假思索答道,“还未到二十四。” 徐慨眼风扫了眼含钏。 含钏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肩膀——自个儿错事在先,再见徐慨,确实有些心虚气短呀... “二十四五岁的漕运三品大员,风评赞誉极佳,交往之人无人说他不是,又有天下漕帮背书,且去年曹家非常懂事地捐了十万两雪花银给朝廷疏通河道。”徐慨做了个总结,“曹醒前途可谓是不可限量。” 含钏与有荣焉地点点头。 自家哥哥前途不可限量,自然是好的呀。 徐慨话锋一转,“可这样的人,与你口中的性情平和温柔、遇事挂笑,丝毫不沾边。” 徐慨顿了顿,“你知道曹家是怎么起家的吗?” 漕运怎么起家的? 涉及利益的生意,总归是不好做的,利益越大,越是腥风血雨。 徐慨面色微凝,“德祖皇帝,也就是我的曾祖父即位,斥巨资修缮大运河,那时的运河甚至还未通到山东。曹家当初只是江淮地带的砖瓦匠,应诏修缮运河,曹家祖辈性情刚毅,且颇为仗义,在堤坝上渐渐打出了名堂,堤坝上做工的劳力都愿意跟着他混,修一处堤坝,他便集结一众劳力,五年间,江淮地区运河河段打通,他手下有了三五百人的追随。” 这段发家史,薛老夫人和曹醒没同含钏说过。 准确来说,还没亲近到这份儿上? 虽是血亲,可一隔十数载,相互间的接触和亲近总是需要时间的。 含钏手撑着下巴,静静地听徐慨向下说。 “三五百人的追随,可干事,却不可干大事。且追随者均为体壮义气的劳工,多的是一把子憨力气和挂在嘴边的兄弟仗义。曹家祖辈便扯了‘漕帮’的大旗,一个码头一个码头地打,设下民间的‘钞关’卡口,向来往的船只收取运送货物价值的一定量钱财。” 此树是我栽,此路是我开,要想过此路,留下买路财... 含钏脑子里突然迸出这句话。 “有人惜命给钱,自是有人硬气不愿给。遇上不愿给的船只怎么办?”徐慨神色平和地看着含钏。 含钏冲口而出,“打!既是立了这规矩,只要有人带头不给,那再收这笔费用,就无人愿付钱了!必须杀鸡儆猴!打服气了才行!” 徐慨:... 还真是曹家的人呢... 没抱错... 徐慨转了目光,火苗在灶中此消彼长,好不热闹,“是,曹家祖辈也是这么想的,遇上头硬的,曹家祖辈放出狠话‘水路河道不可白过,过者要么留财要么留命’。” 所以这种民间集会的发展之路,泰半都带了点血腥气的... “曹家祖辈是硬气的,宁肯漕帮的人死十个,也要死咬船只给钱保命。死的人,漕帮照顾他家眷亲属往前往后三代。”徐慨继续说,“行船经商,求财也得有命花。漕帮不要命,过往的船只要命,如此一来过‘钞关’时那一定数额的打赏,渐渐地就成了定律。漕帮有了钱,买船只、置产业、通渠道、做生意,借由水上之便利,一口气拿下来了漕粮、信笺的航运。” 这就是漕帮的发家史,这就是曹家的发家史。 含钏喟叹一声,见灶中的火快熄了,赶忙拿竹杖挑一挑。 徐慨意有所指,“曹家的发家史,是染血的大运河。要从黑的变白的,就少不了锃亮的黄。” 含钏没听懂。 “漕帮要赚银子,要拓地盘,且如此头硬,便必须打通官府的通道。曹家收‘钞关’,有三分之一的银子都落入了朝廷的腰包。在漕运水路上,曹家只要不过界,他们做什么,官府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之前在户部当差,朝廷每年的进账收益本子有三千八百余本,其中三百本都是漕帮奉上的。” 这是自然。 你想喝汤,就得让朝廷吃肉。 否则,朝廷连你的刀和拿刀的手,一块儿收走。 不过,徐慨同自己讲曹家的发家史作甚? 含钏看向徐慨。 徐慨垂眉轻声点破提醒,“你说曹醒温和平静,能小小年纪被曹家当做继承人推出来的少年郎,岂会是一头温顺的羊?在曹家,凡事多留心眼,不要别人对你笑笑,便觉得是知根知底的好人。就算是有亲缘血脉,你们也十几年没见了,曹家入京想做甚?你父母的死究竟是怎么回事?曹醒与你祖母有什么打算?这些事要想,更要琢磨。不要傻乎乎的,大宅院里凡事皆有学问,不要盲听盲从,更不要不听不从...” 和老头子没什么分别。 絮絮叨叨、絮絮叨叨的。 徐慨为何一直以为自己啥也不懂,甚也不会?没了他,就立刻哭哭啼啼、带雨梨花? 含钏仰头笑起来,笑弯了眉眼,突然想起什么来,拿起铁夹子扑灭了灶间的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灰里掏了两只烤得流出蜜糖的红薯。 含钏被烫得直摸耳垂,一边摸一边说话,“知道了知道了!”冲徐慨使眼色,“吃吃红薯吧,焖了好几个时辰,铁定好吃。” 徐慨:... 行吧。 他面对含钏,总是不由自主地变成一个话多多的老头子... 就像顺嫔一见他,就叨叨叨个没完一个道理... 第二百六十五章 红柳羊肉串 (前文小曹同知年纪,部分文字及心理活动也作了小幅度修正,感谢大家伙的指正。) 正月的天儿,时不时落一场大雪,再时不时出一场金灿灿的太阳,胡同的街头巷尾四处都摆摊卖货,天下下头杂耍卖艺的也沾了正月的光,赚了个盆满钵满的赏钱儿,时时处处都透露着喜庆欢愉的气氛。 含钏认祖归宗的消息渐渐散开了。 瞿娘子送了只半人高的红珊瑚摆件,珍宝斋掌柜的把含钏抵押在他们当铺的那支红玉髓簪子原封不动地送了回来。 张三郎一边在家好好温书备考,一边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在家尽掌天下事,为人耿直,没啥虚话,直接送了两个红木匣子的银锭子过来,顺捎带了一张英国公府的名帖,时辰也没落,意思就是含钏想啥时候去做客,就能啥时候去做客。 说实话,两木匣子银锭子没啥稀奇的。 那张能扣响英国公府大门的名帖,比较厉害。 黄二瓜送了一对玉石狮子摆件,算是给合伙人的分红。 东郊集市的贾老板也来凑热闹,送了两支肥嫩丰硕的羊腿,特意告知含钏,是从北疆运回来的,吃的草比他的饭还贵。 含钏表示那两只羊腿送到她心坎上了。 让含钏没想到的是,竟收到了胡文和和魏书生的礼,胡文和送了一方松花石雕山水人物图砚,看着像是古物件儿,被磨得温润细致,只是一看就不是送给含钏的,瞄准的是曹醒;魏书生送了一篮筐玫瑰花露水和乳膏,含钏拿手背试了试,真香! 拉拉杂杂的礼,堆了一个小暖阁,含钏记了册子,薛老夫人说分到哪个库便分到哪个库。 曹醒回来乐淘淘地看了含钏收的这些礼,一边看一边同薛老夫人笑道,“都说路上的货郎,城里的老板娘人脉四通八达,如今瞧着这话儿着实没错。”曹醒说着,漫不经心地拿起了张三郎送的礼,眯了眯眼,“英国公府的拜帖?” 薛老夫人笑起来,“英国公府三郎君送过来的,那小厮看上去伶牙俐齿的,直说要来给含钏请个安。我抵不住,便扯了张屏风,叫他给含钏磕了头。” 自家妹子,得英国公府这般礼遇? 曹醒愣了愣,随即偏头想了想,之前好像是常常在食肆看见那油头粉面张三郎。 等等。 那纨绔! 曹醒蹙了眉,“我记得张三郎是北京城出了名的纨绔,逗猫遛鸟,先前定了尚御史家的幼女,为了娶亲,收拾了秉性,如今正闭关苦读...” 曹醒脸色一沉,“泼皮!” 薛老夫人哈哈笑起来,指着曹醒,“看看这做哥哥的,就送了张拜帖来便急赤白脸成什么样儿!” 曹醒眉头紧锁,面色不郁,“定了亲,还与我们家姑娘来往,想什么想?!英国公府百年世家,张家那块牌子历经五朝不倒,我一向有所敬仰。如今看来,可谓是名不副实,这纨绔家教不严,我找机会参他张家一笔,亦或是在漕运上扣了张家的船舶。” 薛老夫人伸手狠狠拍了拍曹醒,“莫犯浑!也不怕毁自家姑娘的声名!含钏都说了,张三郎是个老饕,最爱的是吃食,与她是阳春白雪君子之交,‘时鲜’能开成人张三郎功不可没...噢!尚家那门亲事还是在‘时鲜’做的宴请呢!含钏这个做掌柜的,算是半个媒人!你跟这儿犯什么混!” 曹醒想了想,展颜笑道,面色如往日般温润如玉,“既如此...便叫库房好好拟个单子,备上好礼,待三郎君高中之日,咱们曹家去好好贺一贺。” 英国公府的张三郎连打三个喷嚏,摸一摸发烫的耳垂,嘟嘟囔囔地从书海里抬了头,露出两只乌青乌青的眼圈。 第二日曹醒难得沐休,含钏就叫小丫鬟在庭院里支起了炭火炕炉,小双儿带着八宝粥去东郊集市买了两捆红柳枝,亲拿弯刀割了羊腿子肉,大块儿大块儿肥瘦相间地串在红柳枝木上,先拿茴香、孜然、山奈、八角、干辣椒磨成粉末放在牛乳里搅匀,再把串得大条大条的红柳羊肉浸润其中,待吸收够味后,拿到炭火上烤制。 好的羊肉,本就自带奶香,浸润了牛乳与香料,愈发散出香甜的奶味。 油脂被炭火烘烤得滋滋作响,靠近炭火的那一侧,白花花的油脂早已烤得焦黄。 曹醒嗅着味儿过来,背着手看含钏打着扇子生火,不由得抿唇笑着。 这头烤红柳枝羊肉串儿,含钏那头又烤馕饼。 曹醒凑近看,笑道,“这玩意儿我见过。北疆过来的人身上常常揣这个当做口粮。他们口音太重了,我听懂叫做托咯西馕。” 走过南,闯过北的汉子是不一样! 托咯西馕都知道! 含钏还是吃过拉提做的馕饼后,又在醒世迷梦录里翻翻找找好一会儿才知道的。 含钏给红柳枝羊肉串撒了辣椒粉、孜然粉、一层薄薄的粗盐后递了一串给曹醒。 “哥哥你尝尝看,祖母不乐意吃羊肉,叫咱们烤了别叫她,她自个儿回屋喝鱼片粥去。” 曹醒就着红柳木枝咬了一口羊肉。 唔。 肉质好,手艺也好。 肉一点不膻,甚至有种淡淡的果木香,烤制的火候也恰到好处,外皮的油脂焦脆,里面的肉鲜嫩多汁,一口咬下去,辣椒的辣、孜然的香、掺杂着复杂香味的奶香一下子在嘴里迸裂开来。 曹醒笑道,“妹妹的手艺真的不错,北京城吃羊肉,最爱的便是清汤涮锅,蘸上香喷喷的芝麻酱。这浓墨重彩的烤羊肉串儿,与众不容,是北疆的味道。” “您去过北疆?”含钏啃了口馕饼。 曹醒敛了敛笑,隔了许久才说,“算去过吧。很久之前的事儿了。” 曹醒谈兴不高,含钏自然也不会追根溯源,同自家哥哥一起解决了一整只馕饼、二十来串红柳羊肉串儿后,曹醒背着手去漕运使司加值,薛老夫人歇过午觉,便叫上含钏说出门转转。 薛老夫人从不拘着含钏,也没那起子大户人家做账拿乔的模样,逢天晴日好,老太太也是个闲不住脚的,牵了马车,带上含钏出门耍。 咳咳。 说是耍,不如叫报复性购物。 卖玉器的琳琅斋、卖金器珠宝的赖记铺子、卖泥人卖瓷器卖木材卖山地... 沿着宽街走,看的东西越发奇怪了... “京城的玉还挺有意思的,种水都还不错,却喜欢雕东西...什么福禄寿、八仙过海、五子登科...”薛老夫人挽着含钏笑呵呵地转悠,“咱们江南不一样的,种水好的东西,哪个师傅都不敢下刀子,害怕做毁了去。” “京城达官贵人多,凡事都要讲个寓意彩头。”含钏笑盈盈地回应,“就像咱们做菜,讲究好事成双,您可吃过单菜的桌席?” 薛老夫人瘪瘪嘴巴,“穷讲究!” 含钏笑起来。 京城是讲究,最讲究的人分两种,一种是位子爬得特别高的,一种是位子尴尴尬尬不上不下的,前者是就算自己个儿不讲究,也有旁的人帮忙讲究,后者是太把自己当人看,太不把别人当人看,为了讲究而讲究。 就像先前在掖庭,有些个位份不太高的小主,叫菜时姿态特别高,张口便是海参翅肚,吃得精光,下人却说菜咸了淡了、不合口味了... 走着走着便走到官牙跟前来了,里面闹闹哄哄的,一派喧嚣,不知在干嘛。 薛老夫人伸长了脖子往里瞅。 咳。 无论是北京的老太太,还是江淮的老太太,天下间的老太太约莫都有个共性——爱看热闹。 第二百六十六章 玫瑰糖枣糕(上) 官牙堂子宽着呢。 四面都摆着柜台,职能分得很细,有登记买卖的,有做文书盖章的,还单辟了一处地方,买家与官牙、买家与卖家坐下来慢慢磨价格... 如今正热闹的是,厅堂里在喊价。 “三千两!” “三千五百两!” “三千八百两!” 薛老夫人眼睛朝上抬了抬,闪烁出充满兴趣的光芒。 含钏心下暗道一声不好,刚刚这老太太要买一尊半人高的实心赤金弥勒佛时,也是这样的目光... “官牙鱼龙混杂,咱们又都是女眷,拉拉杂杂一队人马进去,总是不太好的。”含钏紧张地劝道,心里默默扒拉了算盘—— 买玉器四百两,珍宝斋扫荡了三套头面一千二百两,谢馥春买来玩玩、赏给丫鬟婢女的香脂粉霜七十八两,还有刚刚下单、正往曹家运送的那尊实心赤金弥勒佛一千七百两...还不算杂七杂八的绢花儿、小簪子、古画、古书... 这么出来一趟,花了快... 含钏在心中紧锣密鼓地算着账,算来算去,没算出个名堂。 算了! 含钏头一摇! 太高估自己了。 有个算盘放在面前都扒拉不清楚,还恬不知耻地心算? 简而言之,薛老夫人出来一趟,没少花。 含钏是穷苦出身,花得心儿肝颤,如今看到老太太眼里熟悉的光,难免不寒而栗。 薛老夫人总的来说,还是个听劝的老太太,听了含钏的话,想了想,点点头,“...行,那咱们...” 薛老夫人后话还没说出口,官牙厅堂里传出一道响亮的声音。 “凤鸣胡同六百六十六号!六六六大顺!四进四出!前朝仁宗皇帝母家之居所!前院带湖,后院看山,依山傍水,坐北朝南!出售出售!此房十年一遇!走过路过不要错过!” 凤鸣胡同出售宅子? 还是四进四出的大宅? 含钏心头一声哀嚎——有种预感,她劝不动薛老夫人。 这宅子简直就是比照着薛老夫人的需求设定的! 凤鸣胡同! 距离皇城十个数的脚程! 大宅子! 前院有湖,后院靠山,风水宝地啊! 果不其然,含钏看着薛老夫人迈着坚实的脚步,义不容辞地往里冲。 含钏叹了口气赶紧跟上。 不进厅堂还好,一进厅堂,哟嚯,乌泱泱的全是人头。 还没正经进去,便被一个还没留头的小崽子拦住了,见这一众女眷衣裳料子、气度都不凡,笑呵呵地打了个千问福,“您几位要买宅子呢?”手往里戳了戳,“您瞅瞅,好宅子吸人,漫山遍野都是各大府邸的管事,好容易开出一套品质上佳的宅子,京城里头达官贵人都想买...” 说着话,就是不让进。 薛老夫人身边的童嬷嬷看了眼那崽子,“是,在官牙里买宅子,难不成还有些个什么忌讳?” 小童咧嘴笑起来,露出大大两颗门牙,“听您口音,不是京城本地人家吧?自是有忌讳的!挨皇城近的好宅子,就这么些个,要不是圣人赏下的,要不是祖上传下的,都是金贵东西。您瞅瞅,如今几位皇子哥儿宅子在哪儿?一个在后海,一个在香山,一个在东堂子胡同,个顶个儿的远!龙子凤孙们尚且得不到离皇城近的好宅子,你自个儿想想有没有甚忌讳?” 厅堂里喊价喊得如火如荼的。 薛老夫人手心里都冒着汗,笑了笑,“那小爷您说说这规矩,您说规矩,咱照办。” 小童赶忙又福了个千儿,“您折煞我嘞!” 再抬头,笑得狡黠,“真正的好宅子,都是皇家放出来卖的。若是单赏了哪家,便意味着冷了另几家,不合适。故而将这宅子放在官牙里,由朝廷派人来作监督,定个最高价,定个喊价,一炷香的功夫,想要宅子的人家派个管事来叫价,价高者得,公平公正又公开,谁也不能说皇家偏颇了谁。” 这分明是皇家想出的甩锅的招儿... 纵然是高高在上的皇家,也得做好各大世家的平衡。北京城的老姓都不愿意出京,大家大族分家更是比登天还难,府邸里的人口只会越来越多,原先两进的宅子、三进的宅子一定不够住,不够住就要换,有些排面的人家是不能接受换到边缘地带的,可皇城中心就这么大点地儿,你买了,他买不着,这就闹得很难看了。 叫价,价高者得,这法子还挺好。 不仅能甩锅,还能赚银子。 京城世家之间相通,各家有几斤几两重,各家都清楚,抢个宅子也是要权衡利弊的——比如,英国公府出价喊到了八千两,勇毅侯府喊个八千二百两,这摆明了是打英国公府的脸面。家里头势力弱些,或是当下有事要求人的,自然就退让了。 含钏暗地里点点头,心里在想她做生意,啥时候能用到“叫价”这一招,她啥时候就算是真成功了。 厅堂里没一会儿价格就飙到了四千五百两了。 薛老夫人有点紧张,面上险险克制住了,“如今这是喊了多久的价了?” 小童笑眯眯,“香刚点上呢!底价是三千两,估摸着能飙升到一万的卖价。” 薛老夫人扬了扬下颌,心里有了底儿,转头看向童嬷嬷。 童嬷嬷知机又懂事地拍了拍衣裳裹着的荷包:钱带着呢! 薛老夫人笑意盈盈地问那小童,“既是已开,如今还能再进人吗?” 小童抽出一块木牌子,上面赫然写着“出价验资一千两”,,笑道,“京城卧虎藏龙,咱就算是做这门子生意的,也保不齐哪位贵人都认识。验个资,您存一千两银票在咱这儿,您若买上,这一千两便充作房款,您若惜败,这一千两原数奉还。” 嗯。 这也能理解。 万一有些捣乱的,冲进去,一顿乱喊价,扰乱价格,岂不闹心? 童嬷嬷抽了十张大银票,从小童手里换了支特制的竹签子,小童手圈成圈子,“咻——”地吹了口哨,一个二三十岁的男人过来将童嬷嬷带进去。 小童态度恭顺地福了身,“您若想歇脚,便请上得月楼一边喝茶一边看情况,您若还想逛逛,待一炷香后,咱将您府上的嬷嬷安安全全送回去。” 第二百六十七章 玫瑰糖枣糕 含钏看向薛老夫人。 薛老夫人没经历过,觉得还挺新鲜的——毕竟在江淮,曹家就是霸王,谁他妈敢和曹家叫价争东西?不想活了?如今进了京,就像王八入了海,江淮有钱人多,京城更是不差,买个宅子还要举牌子叫价。 薛老夫人自然选去阁楼上坐着观战。 话音刚落,便有两个打扮入时、面容姣好的小娘子过来带着含钏一行人往东边的回廊走。 说实在话。 人所处的阶层不同,兜里的银子多少不同,看到的世间是不一样的。 比如现在。 含钏自诩在官牙进进出出好几十回,算是官牙的熟人了,却从来不知道,沿着东边的回廊一直走,上几步阶梯,就是装潢雅致、琴瑟同鸣的雅间。 雅间正好处在官牙大堂的架空夹层处,从雅间旁的围栏望出去,一眼就能看到大堂的情状。 小娘子带着一行人入了一处名唤霜月阁的雅间。 含钏特意看了看,一排雅间,约莫有十五六个,泰半都坠着稀疏古朴的竹帘子,看不清里面的人,有一两间空着的,竹帘子便拉了起来。也就是说,如今的雅间几乎满座。 看来这处宅子,争夺的战况还蛮激烈的... 含钏暗暗点头。 刚坐定,门框“叩叩”响了两声,一众打扮一致的小娘子鱼贯而入,斟茶倒水一气呵成,桌上摆了四五碟茶点,含钏看了看,都是京城较为出名的小点,驴打滚、冰糖葫芦小串、绿豆糕,含钏把眼神落到了白釉青瓷盛的桃粉色枣糕上,捻了一块儿放入口中,不由得眯了眯眼,香甜爽口,有浓重的玫瑰香味。 嗯...正好和魏书生送的那套玫瑰花露水配成一套... 奉上的茶汤也是好的。 特有小娘子点茶,手法熟练,轻重有度,点出的茶沫绵密细小,久久不散。 含钏一声喟叹。 有钱真好啊。 不过,这世上也有有钱也买不着的东西。 比如大厅里,正争得如火如荼的宅子。 主事的知客必定是练过的,声音可谓是绕梁三日,如雷贯耳。 “宣威大将军府,六千八百两!” “宣威大将军府,六千八百两一次!” “啊!齐国公府,七千二百两一次!” “宣威大将军府,七千四百两一次!” ..... 争抢得着实有些厉害。 当朝宣威大将军府,就是曲贵妃的娘家,曲家大爷原先奉旨镇守西陲十二载,去年才任期刚满,奉旨回京述职,徐慨在天津卫接的船舶,曲家大郎还送了徐慨一只青玉蝉...这不,刚翻了年头,圣人一道指令,曲家大爷承接宣威大将军要职,接任金吾卫都督及西山大营将帅,算是全面接收了北京城,或是正经、或是闲散的武装力量。 如今抢这宅子,看起来也是势在必行的模样。 含钏闷头喝了口茶汤。 嗯,苦滋滋的。 要是放点蜂蜜、红枣、桂圆干能好喝不少。 “宣威大将军府,七千四百两两次!” 含钏看了眼薛老夫人,老太太老神在在地靠在太师椅上,不急不慌,喝着茶汤,一抬头便和含钏对视了一把,笑了笑,“你放心吧,曲家拿不到这块地。” 为啥? 含钏这么想,脱口便这么问。 薛老夫人声音低了低,指节扣在木桌上,轻声同含钏耳语,“凤鸣胡同,最喜出国舅爷。凤鸣是什么意思?” 含钏蹙了眉头。 懂了。 如今龚皇后尚在其位,如若圣人有意扶持曲贵妃上位,压根不需要搞喊价这一出,直接赏赐了便是。 既不打算让曲贵妃上位,自然不会让这么敏感的宅子落到曲家的手里,那么曲家买到的几率便非常小了。 曲家人,喊价,只是想拼一拼吧? 在众人以为宣威大将军府势在必得时,闯出了一个程咬金。 “富康大长公主府,八千两!” 含钏心头一跳。 薛老夫人以为含钏想起那天富康大长公主那恶妇人的嘴脸,安抚似的拍了拍含钏的手背,轻声道,“钏儿,莫怕,便是再来十个富康,祖母也挨个儿给你打回去。” 含钏扯开嘴角笑了笑。 这该死的张家人,带给她的阴影,真不是一般的大呀。 富康大长公主从天而降,加入战局。 厅堂里喊价喊得虎虎生威。 让人诧异的是,刚刚势在必得的宣威大将军府,如今一声不吭,连价都不出了。 外面叫得热火朝天,薛老夫人偏头同近身的丫鬟细说了两句,没一会儿厅堂里便传来了知客嘹亮的声音——“京畿漕运使司曹家,一万两!” 这是众买家心中的最高价了! 大厅里一片哗然! 这是杀出的哪路神仙! 开口就是宅子的最高价! 还要不要人喊价了! 喊价的意义在哪里!? 知客朗声道,“京畿漕运使司曹家,一万两一次!” “一万两两次!” 快要落锤时,再次有人举牌。 知客顺势改口,“富康大长公主府,一万两一千两!” 含钏总感觉隔壁雅间有目光在往这处看,一转头,却除了严丝合缝的木板,看不到任何一丝光亮。 薛老夫人“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一千一千的加...小家子气得很!” 没一会儿,厅堂里又传出叫价声——“京畿漕运使司曹家,一万五千两!” 含钏心里抖了抖。 一万五千两啊.. 她要卖多少例桌席呀... 小双儿已经麻木了。 有啥好惊讶的? 自己主家有钱,是第一天知道吗? 一万五千两银子算什么? 什么也不算,就算薛老夫人手指缝里漏出的点点滴水。 知客数着次数,第三次快要落锤时,又有了变数。 “富康大长公主府,一万六千两!” 含钏只听雅间传来“啪”的一声,薛老夫人把茶盏重重地砸到了桌上来,眉宇间出现了刚刚买下赤金弥勒佛时如出一辙,坚毅的神情。 果然—— “京畿漕运使司曹家,二万两雪花银!” “二万两一次!” “二万两两次!” “二万两三次!” 锤子重重落下! 摆在雅间东南角的那柱香,正好燃到了底部。 含钏抹了把额头,一手都是冰冰凉凉、细细密密的汗珠子。 早知道,她是正经八百的富家千金,她...她还这么努力做什么啊! 薛老夫人向后一靠,露出了舒心而满足的笑容。 花了两万两雪花银的老太太,是有资格露出这样笑容的。 不过... “祖母,咱们家初来乍到,哥哥如今还只是个四品官儿,您便如此大手笔地和京城权贵竞争,买下这么一处宅子...”含钏有些冒冷汗,“会不会...有行事乖张之嫌?” 薛老夫人笑得很亲切,买完宅子的老太太心情极好无比,揽过含钏,笑道,“咱们不买宅子,行事就不乖张了吗?你想想,当初捐给朝廷修缮河道的那十万两银子,都在嘲讽咱们曹家拿钱开路,为你哥哥买了个京官儿...我呸!” 购完房子的老太太连呸都呸出了几分喜悦,“既然担了这个名儿,咱们就得做下这样的实事儿才行,否则不就名不副实了吗?” 含钏再抹了把脑门上的汗。 这什么回路... 薛老夫人看含钏的样子,哈哈大笑起来,又渐渐收敛了,低了身子,轻声道,“十万两银子,就足够修缮河道了吗?” 含钏蹙眉想了想。 约莫是不够的吧? 梦里徐慨就是坐镇江淮的藩王,每年夏天为修缮河道的银子愁眉苦脸,每年为修缮疏通运河的基础费用便是五万两银子朝上,更何况,运河那么长...那么多段... 含钏迟疑着摇摇头。 薛老夫人一副“孺子可教”的表情满意地点了点头,再问含钏,“那之后的银子,又该谁出呢?”不待含钏回答,自己轻声接上,“咱们曹家,大头都出了,又怎么容忍别家来抢功?自是要将后续的费用一块儿包圆了,才能把这份功劳完完整整地捞在手上。” 薛老夫人意有所指,“这出得起银子是门本事,怎么合适、体面、让皇家有台阶下的出银子,更是门学问。” 含钏听得似懂非懂的。 有点模模糊糊地抓着点影子。 这和炒菜做饭可就不同了。 一开口,便是几万几万的记数。 薛老夫人摸了摸含钏的头,笑起来,“慢慢想吧。咱们先把文书流程了结了,等会子叫你哥哥早点回家,咱把这好消息告诉他。” 雅间说着话儿,楼下官牙主事的弓着背,双手捧着文书、笔墨、红泥印章上来了,薛老夫人轻车熟路地签字摁手印。 当含钏看到童嬷嬷从兜里掏了一大沓大银票时,目瞪口呆。 只能用目瞪口呆来形容。 一大沓银票,两百张是肯定有了的。 所以,曹家人逛街,身上都是揣着两万两银票子的!? ..... 一手交钱,一手过文书。 官牙主事,看在银子的份上,态度恭顺得简直就像拉皮条的老鸨。 双方约定,择日看宅子。 薛老夫人带着含钏出了雅间,刚打开竹帘子,含钏便见到两个熟悉得令人厌恶的身影。 “本宫道是谁,原是你这起子暴发破落户呢!” 第二百六十八章 绵羊 富康大长公主和张氏一前一后立在门外,说话极其不好听。 暴发破落户... 这是知道她们的身份了? 暴发倒是认账。 破落,就有点以人喻己了。 薛老夫人笑一笑,置业购物之后,心情一直都挺好的,也没让着开口便怼,“我道是谁呢,原是祖坟没埋对,风水方士铁口直断,男不中举、女不好嫁的张家呢!” “咻——” 薛太夫人一记冷箭射出,直中红心。 富康大长公主气得手抖,“你你你”了半晌,没说出后话,隔了许久才道,“不过是商贾出身,也敢买凤鸣胡同的宅子,门口的石狮子,您家有资格放吗?” 说实话,现在确实没资格。 薛太夫人笑起来,“如今没资格,往后总会有资格。咱曹家在京城也不是就买了这一出宅子,先放在那儿,养养鱼、种种树,等有资格放时,咱再搬过去,不也挺好?” 薛太夫人一边说着,一边抿了抿鬓发,预备绕过这两只拦路狗,该干啥干啥去——君不见,刚买了这么大一处宅子,不得好好地放个鞭炮,热热闹闹庆祝一下? “薛太夫人您留步!” 老的言语上没占着便宜,小的开了口。 薛太夫人顺势停住了步子,转头笑盈盈地看向张氏,“也不知张姑娘还有何指教?” 至此,含钏才有机会拿余光扫了一扫,这对在梦里“没福气”面对面相见的祖孙了。 不得不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富康大长公主照例地穿红戴绿,穿着深浆红万字福纹不断绸面夹袄,头上发髻梳得高高的,一柱擎天,跟插花儿似的左插支簪子、右别支钗,硬生生地将一整套嵌红宝的赤金头面敷墙一样尽数摞了上去。 看上去有点耀眼。 主要是那金光,太过闪亮。 张氏与她祖母的装扮,可谓是一脉相承、遗传到位。 小小一个姑娘穿着玫红色镶澜边褙子,头上左边簪东珠,右边垂流苏,嘴唇抹得红艳艳,任谁看到也要赞一句——好一位富贵的大娘! 梦里怎么没觉得张氏的穿搭有问题? 含钏偏头想了想,好像也有点问题。 当初嫁进秦王府的时候,张氏也才十六七岁,口脂却深得和宫里的嬷嬷的一个色儿,穿的衣裳也总感觉大一码,肩膀和腰杆空落落的,好像衣裳挂在了人身上,无论在哪里都坐得笔笔直,敷面敷得煞白,偏偏眉毛又生得浅,便使劲拿螺子黛描眉头眉尾... 就像...就像小孩儿偷穿了大人的衣服。 当初没这感觉,是因为每每看到张氏,她都发憷,请安时匆匆扫了一眼,便赶紧把头低下,像一只温顺的鹌鹑。 如今回过头想一想,她发憷,张氏又何尝不发憷——若她不发憷,在王妃这个位子上坦坦然,又何必色厉内荏、故作凶狠? 张氏憷什么? 憷徐慨?还是憷皇家的规矩?憷这个身份带给她的压力? 含钏蹙着眉头,觉得都不是。张氏若是憷徐慨,又何必在院子里种满柳絮花草,惹得徐慨频发咳喘?张氏再不好,祖母也是富康大长公主,堂堂正正的皇家血脉,又怎么会因区区一个王妃位置而发憷? 含钏抬头看了张氏一眼。 小姑娘正昂着头,跟在自家祖母身后,气势汹涌得就像刚出笼的斗鸡。 她会憷王妃这个身份带来的压力? 含钏这一漫不经心的抬头,像一颗火星儿落到了炮竹上。 张氏顺时“炸”了! 那伺候人的小贱人还敢抬头看人!? “一个小小食肆的老板娘,做饭的下贱货,以为攀上曹家便多了不得了,对吧!”张氏手合并放在笑起来,“一天当丫头,一辈子都是下贱人!都是伺候别人的人!别人面上尊你一声曹家姑娘,心里却想象你为奴为仆当狗的时候!” 当知道“时鲜”那个不要脸的掌柜,摇身一变成了曹家二姑娘的时候,她肺都要气炸了。 凭什么? 一个丫头,一个整日整日绕着灶台转,像狗一样在宫里头卑躬屈膝的贱人,竟一跃成为了天下漕帮的大小姐! 她也配!? 她也配人家唤她一声姑娘!? 这死贱人干的恶心勾当少吗?先头她都快要成为秦王妃了,在那食肆吃了一顿饭,不仅鸡飞蛋打,张家还平白担上个祖坟没埋好的名声。 刚刚要起复的张家,一下子又被圣人摁了下来!她气不过,告诉了祖母,祖母便去为她出头!谁曾料到祖母也在那处吃了瘪!当着诸人被一个粗布麻衣的平民老太婆逼问,可谓是落荒而逃! 后来祖母一打听。 嗬! 那为这贱人出头的老太婆,是漕运曹家的人! 后来还听说那贱人和曹家认了亲,成了曹家名正言顺的二姑娘! 这贱人,运道这么好? 究竟是凭什么? 张氏声音略显尖利,并未刻意控制,不知为何,她看到那死贱人的这张漂亮脸蛋就像拿碎瓷片割破!划花!让这个贱人不能再顶着这张脸出来招摇! 呵呵。 为什么“时鲜”生意那么好? 她可是仔仔细细审视过的,那里吃饭的男人这么多,谁知道这小贱人会用哪种方法留住这些男食客呢? 张氏这么想着,话便跟着自然而然地说了出口,笑盈盈地朝薛老夫人福了个身,“您可要看仔细了,这丫头进宫出宫、开店做生意,在人堆里浮浮沉沉,不仅有女人,更多的可是男人...” 官牙本是三教九流之地,两户富贵人家当面吵架本就是件稀奇事儿,一时间大家伙的眼神都有意无意地往这处瞄。 关注的人越多,张氏便越得意。 “您人贵事忙,匆匆忙忙认了这姑娘,可一定要三思呀。这种姑娘从小到大就在低贱卑劣的环境里长大,如今就算刷上了绿漆也变不成优等的黄瓜。”张氏抿唇笑了笑,眼神露出几分精光,“您才从江淮来没几天,京城宫里的事儿您没听说过也实属正常。您不知道——” 张氏刻意将身体压低。 人群肉眼可见地,不由自主地随着她倾斜身形。 “能在宫里混得开的好看丫头,多半从小就学会的迎上媚上的本事。您自个儿想想,宫中女使的上级是谁?还不是各宫经年的太监!”张氏直起身子来,出了口气,顿感胸腔轻松,“宫里有‘对事’‘菜户’...” 张氏话还没说完。 便听“啪嗒”一声! 薛老夫人稳准狠地扬起手来,一巴掌扇在了张氏的左脸! 众目睽睽之下。 人来人往之中。 京畿漕运使司曹家老夫人,给了富康大长公主家的小娘子一耳光! 这事儿,说出去谁信啊! 渐渐从雅间走出来的夫人奶奶们,皆不由自主地放缓了脚步,眼神不加掩饰地往这处捎。 张氏不可置信地捂住脸,瞪大了眼睛看向薛太夫人。 她好心提醒,为什么会被甩一巴掌?! “祖母!”张氏语带哭腔,转头奔向富康大长公主。 富康大长公主也怔愣着惊住了。 她想来想去,也没想过曹家这老太婆会动手打人? 是,甩耳光也爽,她也喜欢甩耳光,可她甩的都是下等人的耳光,谁会甩同一阶层的人耳光呀?还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 这是...这是摆明了要打张家的脸面呀! 富康大长公主伸手将张氏回拢在背后,止不住地心疼,看向薛太夫人的目光就像一把把锋利的匕首,“薛太夫人,本宫敬你年长几岁,刚来京城不懂规矩,又是漕运使司曹大人的祖母,对你多有忍让。谁曾知,你竟如此跋扈!我家姑娘千般不是万般不好,也该有张家带回家管束,你如今当场下颜面...是不把皇家宗亲看在眼里的意思了吗!” 富康大长公主声音提得老高。 这时候若是退了,北京城,谁还记得有个富康大长公主了!? 前些时日,张家因那处流言被圣人打压,连带着刚出仕没几天的张家子弟也被调任了闲职,她虽不在乎张家人的死活,可她这心肝儿宝贝肉疼大的孙女儿好歹姓张!还得借张家的门楣嫁人呢! 富康大长公主宽袖一拂,朗声道,“今日,你曹家若不赔礼致歉,本宫只好去敲登闻鼓,请太后出面主持局面了!” 薛老夫人半分未让,脸上挂着笑。 笑容的弧度与曹醒如出一辙。 “老身打张家姑娘,是替大长公主你教训子孙,大长公主非但不谢,反倒以势压人、咄咄逼人。” 薛老夫人比富康大长公主高出了一截,环视了一圈,看三教九流的人都瞅着这处,便慈和地笑了笑,说起话来慢条斯理,有吴侬软语的气息在, “钏儿是我曹家的正经姑娘,四五岁的时候遇上了拐子被卖进宫了,之后便一直在掖庭膳房当差,拜了一位手艺精湛的老师傅为师,学手艺、做菜做饭,练就了一手人人称赞的好手艺。 “正巧蒙老太后的恩典出宫放归后,又在京城东堂子胡同,起早贪黑、不辞辛苦地开了家名为‘时鲜’的食肆,承蒙京城诸位的抬爱,生意不可谓不红火....” 旁人一句话头接上,“那家食肆好吃!” “是是是!掌厨的手艺很不错,日日要排队呢!” 众人没吃过“时鲜”,却也听说过“时鲜”,一个人开始附和,便跟着有十个人、二十个人出声附和。 薛老夫人云袖高抬,双手一上一下交叠,向众人行了一个非常标准的大礼,“在此,老身多谢诸位对‘时鲜’的赞誉,对小女的包容,更多谢这四九城给了老身重遇孙女的机会!” 含钏有点懵。 薛老夫人这是,要做什么? 给“时鲜”吆喝? 还是给她...吆喝? 行过礼后,薛老夫人挺直了脊梁,站姿笔直得就像一棵松,虽两鬓间花白一片,脸上也有藏不住的沟壑,可眼中的光与嘴角紧抿的愤怒,让她看上去极富震慑力。 “老身的孙女不才,不通琴棋书画、六艺百词,却也是位活得极为努力、奋发向上的好姑娘!” 众人不由自主地点点头。 这不能说人活得不够努力吧? 一个姑娘家... 有人抬头看了看,嗯,还是位年轻貌美的姑娘家,想依附于夫家而活,多容易的一件事儿啊。 要不是为了活下去,至于如此艰辛地开食肆挣扎吗? 薛老夫人广袖一抬,干脆利落地指向张氏,语气悲怆。 “而这位小娘子!” “不知与我曹家,我孙女有何仇怨!” “张嘴便是,男娼女盗、苟且污秽之事!” “高高在上地将清清白白的姑娘说成魅惑无耻的贱人!” “将井然有序的宫城说成不堪入目的蛆窝!” “将耿直善良的四九城、坦率敞亮的京城人士说成藏污纳垢、各怀祸心的脏地方、脏人!” “你们大家伙儿说说,该不该打这一巴掌!” 也不知这话从哪里传出来的,反正一声响亮的“该!”闯入了众人的耳朵。 含钏目瞪口呆。 目瞪口呆之后,深感振奋。 她一直以为薛老夫人脸上自始至终挂着笑,在家里也是一派凡事不管、万事不愁的样子,是个...是个极其随和宽容、且简单平和的老太太。 简单...简单个屁哟! 哪个简单的老太太能一瞬间说出煽动力这么强的话,引起众人共鸣的!? 含钏眼睁睁地看着薛老夫人从一只温顺的绵羊,变身为一头带着笑的饿狼。 越来越多的人聚集在雅间下方的空地,无数双眼睛看向这里,无数只耳朵听着这里的声音。 人们的目光,好像在控诉,张氏对人对事对这座城市无端的指责与猜忌。 北京人,最讨厌,有人说他们的城市不好。 富康大长公主顿时有些口干舌燥,心头顿生起一阵烦躁。 都是些贱民! 她的孙女,说了便说了! 又有什么了不起!更何况,是对谁说的!?对那商贾出身、漕运出身的曹家! 以为换个身皮,领了个官差,他曹家便改头换面,做人上人了吗!? 可放屁吧! 这北京城里,三代人才算立稳脚跟! 而且,阿霁说的,本也是实话呀! 宫中,有权有势的太监强迫弱小无助又漂亮好看的宫女,难道不是常事吗? 京城,心怀鬼胎的男人看到有些姿色的姑娘便见异思迁,又是不常见的吗! 阿霁不过是将人性中最丑恶的那一面掰扯了出来,为何要被惩罚!为何要被众人职责!为何要挨这一巴掌! 富康大长公主正欲开口。 薛老夫人却不给她辩驳的机会,陈胜追击、趁热打铁、趁火打劫... “不知大家伙是否听过这样一则故事。” “宋代文人东坡居士问好友佛印,‘大师,你看我现在像什么?’ 佛印答道:“居士像佛。” 苏东坡十分高兴,接着反问佛印,‘大师可知我看您像什么?’ 佛印摇头说不知,苏东坡大笑道:‘我看大师似粪!’ 佛印这下子没有回应,只是笑笑。” 薛老夫人话顿了一顿,环视一圈。 雅间的夫人奶奶们自然都清楚。 可官牙大堂的平民百姓们,字都不认识,又何尝知道苏东坡,又何尝听过这个故事? 含钏也没听过,故而听得津津有味。 薛老夫人中气十足,声音放得很平,“后来苏东坡向家妹炫耀此事,苏小妹却一语道破天机:‘佛印心中有佛,观你似佛,你心中有粪,观他似粪’!” 薛老夫人声音猛地抬高,确保在场诸人全都听得分明, “今日之事,便如苏东坡与佛印——张家娘子心中有粪,便看人看事都是臭不可闻的粪!” 这话接地气又敞亮,这故事说得直白,谁听都懂! 薛老夫人话音刚落,大堂里便传出一阵哄笑! 张粪姑娘! 粪姑娘! 这应景! 打狗,不追穷巷。 这道理谁都懂。 偏偏薛老夫人一点也没止住开口的那张嘴,继续说道,“张家娘子小小年纪,还未婚嫁,怎可如此失德失行失言! “照理说,老身姓薛,夫家姓曹,而张小娘子姓张,又有贵为大长公主的祖母管教,必定是京中名媛、闺阁淑女,老身来管教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可老身平白吃这么多米油盐,没道理不生气、没道理不好为人师!” 薛老夫人冲张氏深深地福了一礼,再挑衅地看向富康大长公主,“大长公主您所要求的老身赔礼道歉,老身照做了。您可千万别去敲登闻鼓,请太后她老人家住持局面了才好——您别忘了,太后娘娘也是您孙女口中那个‘藏污纳垢’皇城当女使出来的巾帼人物!” 薛老夫人扔下这句话,扬起下颌,单手牵起含钏,扭头就走。 一片哗然。 可谓是一片哗然! 诸人看了场好戏,戏罢退场,曲终人散。 甲字号雅间中的人,揪了揪胡须,眼神有几分闪烁。 张氏却涨红了一张脸,满脸是泪地揪住自家祖母的衣角,“祖母...祖母!我要杀了她!我要杀了曹家的人!” 富康大长公主气得胸腔阵痛,看孙女梨花带雨间透出段郎几分的神色,不无可怜地将张氏拥入怀中,看向薛老夫人与含钏远去的背影,喉头恨出了一腔血腥,咬牙切齿地开了口。 “好,都随咱们阿霁高兴。” 第二百六十九章 鱼丸三鲜菌菇汤 回到府上,薛老夫人喜气洋洋地招呼曹醒回来吃晚饭,又喜气洋洋地嘱咐府中挂上红彤彤的灯笼,昭告今儿个曹家有大喜事儿——买了房置了业,算大喜事儿吧! 这可是刻在时人骨子的爱好——在乡坝买地,在城镇买房! 银子? 银子哪儿靠谱呀! 有银子了买啥?买地呀! ...... 这大概是无论贫富贵贱的人,都相通的想法吧。 含钏余光从老太太脸上拂过,嗬!这老太太慈眉善目、温文尔雅,全然瞧不出下午给张氏栽了个“屎姑娘”的名号,挑动起了整个北京城和皇室对张氏的厌恶... 再想想曹醒笑着把人手剁了... 得嘞。 这一家子都是“笑面虎”,谈笑风生间要人命的那种虎。 不过... 薛老夫人一巴掌打在张氏脸上的时候,她甚觉痛快!先前在“时鲜”,张氏恶狠狠地冲她出气,扇过她一耳光,当时的她是不敢还手的——民不与官斗,她区区一个食肆掌柜,若真还手打了张氏,第二日怕就下了诏狱。 如今却不一样。 富康大长公主虽是宗亲氏族,却家道中落了好十几年,刚刚有点起色,又被圣人摁了下去。曹家却是当朝新贵,圣人指哪儿,曹家就把银子扔哪儿,一句泡泡都不吐。 你是圣人,你选谁?你护着谁? 且,今儿个这样闹一场,同岳七娘当初来“时鲜”闹的那场相比,无论是性质、规模、影响,都不是一个梯级的—— 当初见证者就那么几个稀稀落落的贵家太太,贵家太太教养好,不是碎嘴皮子,会砸吧砸吧到处说; 今儿个那场面,可不得了了,官牙本就人山人海,又逢新推了这么个好宅子,人更是多得数都数不清,京城里有姓名的人家、外地有钱的人家、看热闹的平民百姓...啥阶层的人全都囊括了。 偏生薛老夫人特意把声音放得很大,中气十足,就像提了个喇叭在嘴边唱山歌似的。 不知道的也知道了,没听见的也听见了。 除了看见薛老夫人恶狠狠地扇了那张氏一巴掌,还听见薛老夫人如朝中诡辩似的叭叭叭,言语间把张氏压到泥土里揉捏...张家落面子事小,张氏前程尽毁也不是不可能... 这辈子,张氏是嫁不到秦王府了。 那她上哪儿去? 含钏心里想着事儿,手上的动作就稍微滞后了些。 曹家的厨司,含钏真是受够了,没盐没味的辣子兔丁、想一出是一出的过水鱼、干脆改名叫豆油鸭算了的焗烤鸭...真的...一天都不能忍了! 说上就上! 趁今儿个薛老夫人高兴,又紧赶慢赶叫曹醒回来吃饭。 吐出胸腔一口浊气的含钏自告奋勇,步履“蹬蹬蹬”冲向灶房,撂起袖子预备大干一场! 灶房那管事头头是个四十出头的中年男人,姓陆,裹着头巾、拿着大砍刀,一见来人气势汹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扯开嘴角赔笑,“...您金尊玉贵,如何近庖厨?知您是掖庭出来的大人物,要不您站边上作指导,可别叫拿没眼力见儿的火苗燎着您嘞!” 翘着兰花指,有些窘迫地笑,“若让老夫人知道您进了灶屋,小的们吃不了兜着走...” 含钏想了想,也行,作指导就作指导,自个儿隔空指导出来的菜也一定比之前好吃。 在含钏的指导下,撕了鸡丝做鸡丝凉面,挂炉烤了脆皮五花肉,炖了一盅清甜的椰子鸭汤,再杀了条鱼,刮成鱼绒,放生粉摔打上劲儿,灶上的大厨拿虎口掐了小小的鱼丸子丢进砂锅里“咕噜噜”煮开。 遇到灶上的活儿,含钏说话有些快,那大厨偏偏是个反应慢、手脚也慢的。 鱼丸汤一直煮开沸腾,含钏有些着急,“...先把鱼丸汤撤下来!再煮,鱼丸子就老了!” 大厨胖乎乎的身子不像白爷爷那般灵活,在灶间有些转不开身。 含钏“啧”了一声,迈腿进灶屋,谁知陆管事冲得比含钏快,一巴掌拍在砂锅盖子上,“啪嗒”一声砂锅盖子落地,摔了个稀巴烂。 “哎哟!”陆管事赶忙咋咋呼呼地翘起个兰花指,把含钏隔开,“您退后您退后!怕刮着您!” 含钏:... 曹家能不能拿买宅子的千分之一的银子,把灶房这一套班底给换了... 看着也太闹心了! ...... 不过不得不说,在经历含钏的毒打后,新出品的菜式有点儿味道了。 先摆了四冷四热两拼盘,等曹醒风尘仆仆地赶回家,六道热菜方冒着白烟热气鱼贯而入。 曹醒月明舒朗地笑着抿了口鱼丸三鲜菌菇汤,点了点,“难得咱们厨上有些长进。” 含钏略微自得地抿嘴笑笑。 含钏又想得意又想低调的样子,把曹醒逗乐了,眉眼温和又带了几分不曾察觉的宠溺,“听说,今儿个咱们小含钏和祖母干了件大事儿?” 含钏不自在地抬抬头。 那是! 祖母把张氏打了! 一巴掌扇得虎虎生威! 打出了气势、打出了威风、打出了态度! “是,咱们拿下了凤鸣胡同那处宅子。”薛老夫人笑盈盈地接了后话,“就是那处六百六十六号的宅子,之前一直握在内务府手里,凤鸣胡同第三大的宅子。” 薛老夫人比了个“二”,“两万两,喊价,拿下。” 噢... 是这件大事儿啊。 不是张氏被打那件大事儿... 含钏挠了挠后脑勺,不过在她看来,张氏被扇耳光,比买宅子,更让她激动。 啊,这该死的小人得志和幸灾乐祸。 曹家虽有钱,规矩却不严实,什么食不语寝不言,在曹家压根执行不下去。 曹醒一边吃了口鱼丸子,一边想了想,有了些许印象,蹙眉道,“当初不是说这处宅子是给许家备下的吗?怎么在这个时候放出...” 曹醒边蹙着眉无意识地说出口,余光却瞥见自家妹妹狐疑地看着他,话声戛然而止,低头端着碗把饭斯斯文文地吃完,笑着同含钏说话,跟哄小孩儿似的,“小钏儿,去帮哥哥暖壶茶,可好?” 含钏:... 想支走她,便支走呗。 非得把她当做小孩儿哄干啥... 再见薛老夫人也笑意盈盈的,含钏闷头出了回廊,刚出去,便隐约听见内间曹醒的声音。 “...既是如此,正好...找个由头,把银票给...送去....” 第二百七十章 金桔滇红 听得模模糊糊的,曹醒的声音时短时续。 含钏也没听出个名堂。 总是些要紧的事儿,或许事关曹家生死存亡、兴衰荣辱的事儿,不方便叫人知道吧。 这一点,含钏还是挺想得开的。 就算是亲人,也得时时日日混在一起,才能变得亲近和信任。 就像她和白爷爷,她和阿蝉和“时鲜”的家人们,感情都是处出来的。 含钏平静地在雅阁泡了壶金桔滇红,茶叶子被热水一冲便成了诱人的茶色,含钏拿银夹子点了颗腌渍的小金桔放在茶汤的顶端,没一会儿就沉到了茶盅底部。 含钏端着托盘站在廊口,听里面窸窸窣窣地还在说着话。 脸像只蜜桃似的香枣急匆匆地过来请含钏,“...‘时鲜’的崔二师傅在门口等您,看样子比较焦急,许是有要紧事。” 含钏眉头一皱,把托盘递给香枣,转身向外小跑。 莫不是那张氏沉不住气,白天挨了打,晚上就来找场子! 找不到曹家,就去“时鲜”撒泼!? 含钏,早已经不是当日的含钏,如今是扬眉吐气·小人得志·狐假虎威·钏,看破了张氏的发憷和外强中干,含钏对她可谓是无所畏惧。 含钏带着小双儿,两个姑娘,一瘦一胖,怒气冲冲地撂了袖子,预备去干架。 一出门却见崔二低眉顺目地等在门口,身后还跟着一架乌青麻黑的油车。 含钏一愣。 这倒不像是有人来闹场子的样子。 崔二一抬头,便冲含钏挤眼睛。 含钏:? “怎么了?”含钏把撸起来的袖子放下去,四周看了看,“他们说你很急...” 崔二继续挤眼睛,本来人就长得不好看,五官这么一咂摸,看起来更像只黄鼠狼。 “啧!” 含钏一巴掌拍在崔二脸上。 晚上可看不得这些个邪性东西,容易做噩梦。 崔二丧着个脸,冲含钏指了指身后的马车,比了个口型,“秦王爷...” 含钏再一看,小肃也站在车边上呢。 ..... 上了马车,车帘子往下一放,里面便是个彻底封闭完整的空间,徐慨老神在在地坐着,看含钏一副斗志昂扬又神清气爽的模样,便笑起来,“今儿可是好日子。” 含钏觉得徐慨说的好日子,和她理解的好日子,可能也不一样。 比如,自家哥哥就觉得买房子比打张氏,更重要一些。 “富康大长公主老了,脑壳出了洞,早二十年的精干和理性早在后宅内院里磨了个精光,脑子和眼力都放在了那四五个面首身上。” 徐慨伸爪子摸了摸含钏的头。 像在摸一只喜欢了很久的小猫,毛茸茸的,又很乖。 “张氏之前打你那巴掌,我本预计翻了年头,找个理由还回去。”徐慨笑了笑,“如今倒好,薛老夫人不但以牙还牙了,还吃了利息——将张家贬到了尘埃里,叫张氏和我那姑母的脸皮彻底挂不住了。” 含钏突然有些雀跃。 不知为何,兴奋起来。 徐慨口中的大事,和她心中想的是一样的。 不是那处宅子,是张氏那一巴掌。 含钏眼神亮亮地看向徐慨。 徐慨不由笑得更温和了。 太像一只小猫了,毛茸茸的头上支着两支小小尖尖的耳朵... 徐慨遮掩似的转了眼眸,轻咳一声,转了话头,“...花两万两银子买鹤苑...那宅子虽好,市价最高不过一万两。前日内务府选了四五十个内监出宫打理鹤苑,当时朝堂都以为圣人会将这处宅子赏给定远侯许家。” 噢! 曹醒口中的许家,原是定远侯许家! 三皇子的妻室,端王妃的娘家! “端王妃生父许长印刚卸任四川布政使司回京,因并非家中长子,不可袭爵。回京后,一直在南音胡同赁宅子住,端王妃出嫁都是从伯父现任定远侯府出的门子。” 与曹醒不同,徐慨生怕含钏记不住。 一言一语,掰开了揉碎了,恨不得嘴对嘴喂到含钏口中。 “曲贵妃如此要强之人,加之许长印还算勤勉,也是圣人的年少伴读,圣人要给三皇子做颜面,传出这等风声也不算稀奇。” 徐慨看了眼含钏,笑了笑,“却不知为何,今日许家没去,反倒是曲贵妃的哥哥去竞了标。” 含钏挠了挠后脑勺,方道,“是不是圣人根本不想把宅子给许家呀...否则许家怎么会不去呢?又或是那股风声根本就是曲贵妃传出来的,却惹恼了圣人...许曲两家本就是两户人家,就算结了姻亲,许家也不愿意和曲贵妃紧紧绑在一起,便不去触这个霉头,曲家只能象征性地去喊喊价,好歹挣回一些颜面...” 毕竟这风声都放出去了... 徐慨耸耸肩,摇了摇头,“其间弯弯绕,圣人如何想,咱们谁都无从得知。”徐慨亲昵地看向含钏,嘴角含笑,“不管怎么说,咱们钏儿最后得了实惠。” “实惠?”含钏哑然,“你方才刚说那处宅子最多值一万两嘛!我们家喊了两万两呢!” 徐慨笑起来。 太财迷了! 曹醒若知道自己妹妹如此财迷,会不会气得吐血? “可不止呢。”徐慨意有所指,“曹家闹这么一出,给中间人的费用、给官牙的费用、送进宫给老太后的赔罪,不可能低于十万两。” 含钏有点不懂了。 突然想起薛老夫人在喊价之前说的那番话—— “这出得起银子是门本事,怎么合适、体面、让皇家有台阶下地出银子,更是门学问。” 给中间人的费用、给官牙的费用、送进宫给老太后的赔罪? 后两样,含钏都挺好理解的。 给老太后的赔罪,是因为今儿个与富康大长公主干仗时,带了老太后的名讳。 给官牙的费用也好理解,算是佣金。 给中间人? 什么中间人? 含钏心里这么想,嘴上便这么问出来。 徐慨笑了笑,“曹家想给圣人送银子,却不能像市井里那样把银子摆在圣人跟前,得想个法儿神不知鬼不觉、给圣人极大颜面地把银子送进去——” “为何曹家能买到这处宅子?” “是不是因为皇家把宅子放出来买卖了?” “这份恩典,值不值得曹家千恩万谢,找个中间人牵线送礼信?” 还...还有这种逻辑? 含钏张了张嘴,“那这中间人是谁?” 徐慨张了张嘴,正准备回答。 车帘子却被人“唰”地一声拉开。 含钏一扭头,却见自家哥哥气势汹汹地逆光而立。 第二百七十一掌 白绵糕(上) 如今黑黢黢的,曹醒又是背着光站着,马车厢里只点了一支忽明忽暗的蜡烛,便是瞪大了双眼,也只能瞧出那人的轮廓,看不清具体的样貌。 窄脸挺鼻,一看就他妈是个小白脸! 曹醒的寒气,快要将气氛凝结成冰。 这么晚的天,外面这么冷,勾得小姑娘从家里跑出来! 在马车上做什么? 做了什么? 车帘子一拉,外面的人不就成了摆设了!?黑黢黢的,牵个小手、亲个小嘴、说两句好听的情话...还想干什么! 现在的男孩子,心眼怎么这样坏! 曹醒怒从心起,紧紧抿嘴,余光瞥了眼僵硬在原地的幼妹,沉了沉,好歹努力换了语调,“钏儿,你先回家。” 含钏一低头,回头看了眼徐慨,内心有些挣扎,隔了一会儿,“哥哥...” 曹醒两把眼刀“唰唰”递了过来。 含钏头一埋,一个屁都不敢放,想了想顺手接过曹醒旁边小双儿手里的灯笼,巴着车厢门框下车,徐慨伸手去扶,灯笼一晃,总算叫曹醒看清楚徐慨这张脸。 “秦..秦...秦王?” 曹醒手一滑,脸险些砸在车辙上。 曹醒接过含钏手中的灯笼,一把提了起来。 得嘞。 如今是把徐慨这张脸看得清清楚楚得了。 一双大大的凤眼、轮廓分明的脸型、乌黑浓密的剑眉,还有那张薄薄的紧紧抿住的嘴,完美地组合成了一张令户部诸人闻风丧胆的棺材脸 ——旁人不知道,他还不知道吗?这活阎王从户部调任吏部时,户部那明年就回乡安度晚年的老头儿高兴得差点没买上两捆二百响的鞭炮在户部门口送瘟神... 什么翩翩浊世贵公子、什么天下漕帮少帮主、什么富可敌国朝廷新贵... 在这一瞬间,脸垮了、腰塌了、气质崩了,看向幼妹的目光里藏着深深的受伤和无法挽回的悲怆。 曹醒手一摔,向后退了两步,指着徐慨,“你你你——哎呀呀呀!” 紧跟着便拂袖甩头而去,临了转过来一声吆喝,“阿钏!跟哥哥回家!” 含钏抹了把脸,看了眼徐慨。 徐慨脸色也不太好,抿抿唇,拍了拍含钏的手背,正想说什么。 “钏儿!!!” 曹醒的声音,划破长空。 和薛老夫人提着喇叭唱山歌的音调,可谓是如出一辙。 一听就知道是一家人。 含钏赶忙埋头,亦步亦趋地跟上去,走了两步转过头,冲徐慨皱着眉头摆摆手,做了个口型,“快回去吧!” 徐慨眼神一沉,心头兀地一跳—— 总有些...不太好的预感呢... ...... 正堂,灯火通明。 薛老夫人独坐上首,身边摆着含钏刚刚温好的金桔滇红,转头一看,左下首坐着的大孙子臊眉臊眼,眼角险些没耷拉到嘴边,脸气得通通红,双手撑在膝盖上,埋着头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坐在右下首的大孙女,瘪着嘴,眼眶也红红的,脊背一怂,看上去可怜兮兮的。 这都什么事儿... 薛老夫人抹了把额角的汗,看含钏的眼神有些恨铁不成钢。 哪有在府门口私会的! “时鲜”里头、胡同拐角、酒楼不都行吗! 大不了接到秦王府去... 嗬! 这可倒好! 一辆大马车,光明正大地停在曹家门口,当曹家人是瞎的还是傻的呀!? 她那大孙子一听自家妹子上了一辆陌生的马车,茶盏一扔,腰间别了支宝剑便往外冲,她可是拦都拦不住! “咳咳...” 一直僵持着也不叫个事儿。 当哥哥的默默生闷气,当妹妹的红着眼低着头... 薛老夫人轻咳两声,抿了口滇红开了口,“钏儿,这是怎么回事儿?” 柿子还是找软的捏吧。 看大孙子那神色,等会儿没说几句捏爆了,那可就不美了。 含钏紧紧抿住嘴,低着头,手里绞动那方滑滑细细的方巾。 她和徐慨的事儿...还真是没人知道..噢,除了“时鲜”的小双儿、钟嬷嬷、崔二、拉提,还有托徐慨的福,宫里的顺嫔娘娘、圣人、小肃子...嗯,这么拉拉杂杂算了算,知道的人也不算少了...连圣人都知道了,这事儿也算是通了天了。 既是通天了,告诉自家祖母和哥哥,顶多算是通气吧? “我...”含钏抬了头,话还没说完,便听门口有小丫头通禀的声音。 “老夫人、公子,秦王府来人求见。” 此言一出,曹醒目光炯炯地抬了头,“谁来的?” 小丫头的声音隔着门窗,瓮声瓮气地,“是位年轻的少年,拿了秦王府的门贴。” 曹醒手往桌上一放,沉声,“把他带进来。” 坚毅的样子,像极了今儿个买下赤金弥勒佛摆件的老太太。 含钏不自觉地打了个哆嗦,同时没来由地松了一口气。 还好还好。 讨伐的重心终于发生转移了。 没一会儿,便见徐慨大马金刀走进来,绕过屏风,目不斜视地冲薛老夫人合手作了个礼,“晚生徐慨,给薛老夫人问安。” 含钏蹙了蹙眉头。 刚刚见徐慨,他可不是穿的这件衣裳... 如今换了件靛青色长衫,还佩了只白玉冠,压衣摆的正是与含钏那只葫芦玉坠相配的金镶玉葫芦配件。 徐慨本就俊,用心换了衣裳,梳了头发,还精心挑选了饰品,更衬得人风光霁月、眉目清俊,既有书生意气之风发,又有名门贵子之舒朗,还带了皇家宗族的自矜自傲,端的是一位能引香囊掷地的好儿郎。 薛老夫人弯了弯眉,笑眯眯的。 不说别的。 就看这身段和这脸,这小伙子还真不错。 薛老夫人起了身,冲徐慨恭敬地福了一福。 徐慨向后退了一步,侧身让开。 “您夜深露重的,还来曹府探望问安,老身实在惶恐不安。” 薛老夫人笑眯眯地把徐慨安置在左下首,曹醒坐到了右下首,含钏顺势腾到了右次座。 待多方坐定,薛老夫人手往膝头一搭,笑得就像戏本子标准的祖母,“咱们两家虽是邻里,可您是高高在上的龙子,咱曹家不过是在水里刨食的粗人,搬过来后实在是不敢去叨扰您。” 第二百七十二章 白绵糕(中) “您言重了,本应晚辈前来拜会。如今天色太晚,实在是打扰您休息,晚辈着实不安。” 徐慨眉梢一侧。 可亲可敬的小肃公公,跟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拎了三个大匣子。 含钏吃了个大惊。 刚进来的时候,小肃把这三个大匣子藏哪儿来? 懂事恭顺的小肃公公把三个大匣子呈到薛老夫人跟前,功成身退到徐慨身后,余光抬了抬,冲含钏挤了下眼睛。 含钏一下子抿唇笑起来。 有小肃和那位秦王府长史李三阳在,应当...不会...把气氛闹得很僵吧? “今儿个来得急,匆匆忙忙备下的礼实在有些薄。”徐慨站起身来,拱手再福身,“说来拜会,实则赔罪。” 曹醒双手抱胸,抬起头看向徐慨,再看了眼坐在下首,脑袋缩进脖子的妹妹。 曹家走的,不是这条路子。 这四皇子徐慨,与他、与曹家也素来无交集。 无交集,却有所耳闻。特别是在大皇子避世、二皇子孤傲、三皇子有种说不出的油腻,八九十皇子还是上树打果的憨憨时,相貌俊美又沉默寡言的四皇子,竟他妈成了皇子军团的唯一正常人—— 看来,老徐家这一代不太行,棺材脸活阎王都能成正常人。 别的没听说,只听说了这位四皇子一板一眼、为人板正,在户部查账时,一本账册子从头到尾全都核对一遍,一个铜板都不能少,若是少了,便冷着个脸追着户部尚书卢老头儿要票据、要文书、要流程、要签字、要画押... 若是多了,更惨了。 不仅他留下来再次核算,还需调拨三人,三重核算,直到核算无误,方可归家。 曹醒从内心来说,对这位四皇子还算蛮敬佩,毕竟处事认真且有原则分寸的人,在官场上并不多见。 可如今.. 曹醒看了眼徐慨俊美无铸的侧脸。 对不起,他是贺含钏正儿八经、一个娘肚子里出来的亲哥! 亲的那种! 血连着血,心连着心的那种! 这层身份在吧,就注定了自家妹子身边的男人,无论是谁,他看过去,就是肿鼻肥脸的贼人。 怎么不是贼人! 偷心贼! 他家妹子才回来多久! 这就偷上门了! 曹醒有些悲愤,好白菜还没种几天,就有猪来拱,换谁谁不悲愤?! “赔罪?”心里腾腾冒着火气的曹醒,一开口没了素日浊世贵公子的笑脸,嘴角一歪,一看过去就知道这郎君混过码头,“秦王殿下屈尊降贵来我曹家,赔什么罪?大家伙邻里邻居住着,您若想两家走动拜会,您说一声也成,下帖子也成!您弄个马车停在咱曹家大门口,儿问问您,您想干甚!?在咱曹家门口摆摊儿?还是蹲点?” 含钏蹙着眉头,脚撞了撞自家哥哥的脚跟。 哪儿能一点儿面子都不给徐慨留! 一上来就把窗户纸捅破! 徐慨那要强性子,能忍吗? 曹醒脚跟被撞了撞,看自家妹子一副不赞同的表情,胸腔中的悲愤之情顺时化作了被抛弃的痛楚。 干嘛! 要干嘛! 还没说啥呢! 这小白脸一张棺材脸,看不出哄小姑娘还蛮有一套的! 曹醒心中有百万只雄狮在咆哮。 这还没干啥了,就回护上了,真要做什么了,贺含钏这死丫头要干嘛!还是不是亲生的哥哥了!亲!哥!哥!了! 曹醒开口就呛人,徐慨倒是没想到。 不过想想刚刚曹醒那张煞白的脸,也还蛮容易理解的了。 徐慨微微低了头,语声放得很平缓,“不瞒您说,某正是为此事而来。” 徐慨抬了抬头,再冲薛老夫人拜了拜,目光如炬,眼神炯炯,“某本应立时上门,可总有事纠结,亦存有为含钏打算之心,便将此事一拖再拖。既今日之事被曹同知撞见,那某自然必当给曹家一个交代,给含钏一个交代。” 曹醒:我并不想你有交代。 徐慨转头看向含钏,“含钏为‘时鲜’掌柜的时,某便...”有点不好意思,便将后话含糊带过,“含钏是一位性情敦厚、人品贵重的姑娘,在逆境中不曾颓靡,在顺境中不曾忘行,某极为敬重含钏的心性与言行。” 徐慨看向曹醒,语声板正,“今日某与含钏独居车内,实是无奈之举,在之后的交往中,某立誓绝不再犯此君子之忌。” 含钏脸有些红。 这是梦里加现在,徐慨第一次这么直白的表扬她吧? 还是当着这么多人? 含钏晕晕乎乎的。 原来在他心里,她是个敦厚、贵重的姑娘? 听徐慨洋洋洒洒说一大段,曹醒双手抱胸,身形向后一靠,笑了笑,单刀直入,“曹家姑娘,我妹子此生绝不为妾。” 徐慨张嘴想说话。 曹醒手一摆,示意听他先说,“你是天潢贵胄,我曹家虽是漕运出身,却经几代生死打拼,拼出了如今这番不大不小的家业。你若强取豪夺,我曹醒粉身碎骨维护含钏,亦在所不惜。你只需知,为了尊严、为了家人、为了义气,整个曹家皆有以卵击石、破釜沉舟的勇气与决心!” “我妹子未经世事历练,尚有几分天真,容易被人哄骗和说服。我曹家却是实打实刀口舔血闯出来的。” 曹醒站起身来,看徐慨的眼神,丝毫不见往日八面玲珑四方来财时的喜气,有些狠戾,“四皇子,凡事想好,不要做出你我皆悔的事。” 含钏心尖尖好像被被戳了一刀,被压在最底部、积攒了两辈子的自卑与软弱,被尽数划破。 两个男人相视而立。 薛老夫人仰了仰头,也抿了笑。 这种事要讲好的。 就算面对皇子、天家、惹不起的大人物,也需有底线有规矩有原则。 比如,含钏不可能当妾。 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都不可能。 不知过了多久,徐慨抿唇轻声一笑,冲曹醒拱了拱手,打破了一室静谧。 “您放心,您放千万个心。” “这些话,某在圣人面前,也说过一遍。” “更向圣人表明了,我徐慨此生,非含钏不娶。” 第二百七十三章 白绵糕(下) 含钏从没觉得京城的月亮,这么圆,这么绵软,这么像...梦中的白绵糕。 胖乎乎、绵呼呼、热乎乎的。 挂在天际的那轮巨大的圆月,就像一块儿硕大无比的白绵糕,让人好想用手去戳一戳,或者用脸去蹭一蹭。 “钏儿...” 是徐慨的声音。 含钏回过神来,看向身边的徐慨。 刚刚,就在刚刚。 徐慨站在曹府的厅堂,在十几只羊角宫灯的照耀下,面对祖母与哥哥,面无表情地立下誓言,说出承诺。 曹醒被惊到了,表情愣了愣,刚刚的狠戾像镜子破碎般“啐啐啐”全部裂开,变成了藏都藏不住的疑惑,“给圣人说过...是什么意思?圣人知道含钏?”曹醒觉得自己这话问得不对,换了个方式,问得更直白一点,“圣人知道,你要娶含钏?” 徐慨从不说多余的话,点点头,算作回应。 曹醒又被吓到,表情快要裂开,看了眼自家妹妹,胳膊腿都健全着,脖子上的脑袋也还在,看起来是个活人。 “圣人...答应了吗?”曹醒手背在身后。 从含钏这个角度看过去,自家哥哥两只手绞一起,显得略显娘气和踟蹰。 徐慨再点点头,想了想加了一句,“当时,含钏还未曾认祖归宗,只是‘时鲜’的老板娘,还不是曹家的女儿。” 曹醒更诧异了,两只手绞在一起的动作变得飞快。 “那...那圣人说了啥?” 这太久远了。 徐慨偏过头好好想了想,圣人没有回应,只是丢下一句“你是朕的儿子,你的好与不好,只能由朕来评判。世间人谁都没这个资格。”便扬长而去,第二天张氏一族就传出了祖坟没埋好的风声,之后宫里也未曾再提出人选给他说亲。 圣人的脾性,他摸不透。 准确的说,天下间,谁都摸不透。 只是这个态度,好像是默许了? 猜测的事情,徐慨不敢贸然说出口,轻声回应,“圣人没有反对。”觉得自己这句话太过轻飘飘,没有说服力,赶紧又加上一句,“某一直在努力,在事业干出成绩,待时机成熟,必定正式请旨,求娶含钏——这一点,以怀你尽可放心。” 有事相求就是以怀兄,无事安好就是曹同知... 曹醒面色不太好。 可徐慨直到现在,也没琢磨清楚,为啥说到最后,含钏他哥哥面色会不好——含钏温柔敦厚,从不叫人当面难堪,偏生她这个哥哥,未免有些太过喜怒无常,一会儿对月狂吼,一会儿平白垮脸... 月光之下,徐慨疑惑地甩了甩头。 算了。 到底是钏儿的哥哥,总是因为爱护钏儿,才有些反复的吧。 钏儿都是自个儿的了,跟哥哥计较个什么劲儿。 念及此,徐慨抿唇笑着看向回过头来的含钏,笑道,“如此一来,我今后来曹家看你,总是名正言顺了。” 可别了吧... 您没听见曹醒最后一边说话,一边咬后槽牙了吗... 等自家哥哥好歹缓一缓吧。 吃苦药的人,两碗药汤之间,还得塞颗梅子缓缓劲儿呢! 含钏这样想,奉薛老夫人之命,将徐慨送到大门口,便进院子找曹醒,曹醒身边的丫鬟白芷说自家少爷到小祠堂去了,含钏想了想,念着刚刚见白月光想到的白绵糕,便让小双儿去灶上蒸了一笼屉做好冻在冰窖的白绵糕,又温了一盏乳酪官燕给曹醒带了过去。 夜里的小祠堂静悄悄的。 四周都燃着油灯。 门轻轻虚掩过来,一簇温暖的光亮从里屋透了出来,在门的缝隙中形成了一道垂直且生硬的影子。 含钏将食盒挂在手腕上,单手轻轻推开门。 曹醒跪在牌位前,背影显得很萧瑟。 含钏心像被拳头攥紧一般,轻轻唤了声,“哥——” 曹醒脊背一僵,回过头,抹了把眼角,与含钏轻声笑道,“怎么还不睡?” “睡不着,听白芷说,您在小祠堂,便过来看看您。” 含钏一边说,一边跪在了曹醒身边,抬头看牌位。 烛灯映照下,仿佛“曹十月”与“贺华生”这六个字都显得异常温柔。 “我都记不得父亲与母亲了。” 含钏轻声道,“一觉醒来,我就在寿光村里,像一只提线布偶一样,被贩卖、被运送、被标记。等我回过神来,我已经到了北京城。进掖庭那天是个阴天,新进的宫女都要从头到脚被浇上一桶凉水,算是下马威,在管事嬷嬷嘴里这叫‘洗涤’。” 曹醒目光中有藏不住的心疼。 含钏扯开嘴角笑了笑,“我先前以为卖掉我的那对夫妇,就是我的爹娘。我好恨他们,真的特别恨。掖庭是什么地方呀?命就像纸一样薄,他们竟也忍心将亲生骨肉往里送。” 曹醒手紧紧攥成拳。 “后来,徐慨帮我摸排身世,我隐约知道了,我父母另有其人。” 含钏喉头发酸,有说不出的哽咽,“我当时好高兴。虽然不知道他们是谁,却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看看!看看!不是我爹娘卖的我!若他们知道,我在这儿,一定会快马加鞭、不计代价地将我从宫里接回去...” 含钏说到最后,头低低埋下,伸手抹了把眼角。 曹醒想说些什么,刚一张口,却见含钏抬起头,重新笑着道。 “您同讲讲,我们父母是怎样的人吧...” 曹醒跪得笔直,素日挂笑的脸上,如今什么都不剩,有的只是经年的风霜拍打下留下的沧桑与老成。 父亲母亲,是怎么样的人呢? 曹醒望着那两方牌位,有些发愣。 “母亲很利落。” 隔了许久,曹醒才开了口,转过头,看向含钏,嘴角噙笑,“一介女流挑起祖父去世后风雨飘荡的漕帮,扩容、扩疆、投钱、打渠...她总是风风火火的,什么事都说干就干,绝不含糊。” “父亲就是读书人的性子,慢条斯理又讲究思虑,凡事想三遍,一个稳扎稳打,一个果断勇敢... “父亲院子里有株美人蕉,种了四五年就是不开花。母亲急了,让管事重新移栽了一株更大的美人蕉在旁边,说是要让那一株只知吃饭不知结果的美人蕉见贤思齐,懂得本分...” 含钏莞尔笑起来。 曹醒也笑,“气得父亲一天没吃好饭。” 兄妹两人都笑。 笑着笑着,曹醒的笑容渐渐收敛。 好日子,总是很短很短的。 后来,父母惨遭横祸去世,幼妹不知所踪,漕帮诸辈虎视眈眈,他... 曹醒声音有些喑哑,表情郑重地看向了那一双牌位,“十年前,那件事发后,我便撅了府中族老供奉的观音像,在父母的灵前立誓,誓要找到你,找出幕后黑手,重振曹家。” 曹醒的神色,丝毫不像一个未满二十的少年。 含钏透过烛光看着哥哥。 “观音无用,我有用。” 曹醒眉眼阴沉,“神佛无眼,我长眼。” 第二百七十四章 糖浆 (剧情需要,哥哥年龄做一下调整,之前说的比含钏大两岁,改为比含钏大八岁,是个北漂未婚男青年了) 含钏鼻腔有些发酸。 她在掖庭过得苦。 难道哥哥就过得不苦? 十年前,哥哥也才不到十五而已...一个十四岁的少年郎单脚利手在漕帮这样鱼龙混杂、凡事不要钱要命的地方不仅挣扎着活下去,更要努力支撑曹家的门楣,确保漕帮大权不曾旁落... 其间之苦,不比深陷掖庭简单。 含钏不知说什么。 曹醒陷入了回忆,也不知说什么。 十年前的岁月,他片刻都不想忆及,原因无他——太惨太苦。 父母在山东身亡的消息,半个月传回江淮,消息回来的第二天,父母的棺椁也走水路运了回来。祖母给他做了孝服白帽,不许他哭,只会大哭的子孙没有为曹家当家人抬棺的资格。他将母亲的棺椁扛在肩头,从码头一直走向曹家祖坟。 他听见有人在哭。 可他不知道是谁。 他记得那条长长的路上落满了白花花的纸钱和路人不要钱的眼泪。 这些人在哭什么? 他不解,死的是他的父母,失踪的是他的妹妹。那些人有什么好哭的? 父母落葬第二天,族中耆老开了祠堂,逼迫祖母再立嗣子,祖母肩膀还别着一只小小的白花,杵着拐杖扬起头站在宗祠之中,坚决不肯。耆老们找到的嗣子人选比他年岁还小,还显稚嫩的眉眼却贼眉鼠目地在祠堂中上下打量。 他从袖中掏出了一把匕首,猛冲撞开了挡在嗣子人选之前的族亲,一把匕首寒光尽显,横在那个少年的喉头。 “谁敢逼迫祖母。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 他的匕首割破了少年脖颈的皮肤。 温润的血迹沾到他的虎口。 就像柿子被炸开后,淌出的粘稠的糖浆。 少年的尖叫、族老的慌张,祠堂此起彼伏的劝和...尚且历历在目。 从此之后,他手上沾过的血、攥着的人命便多了起来。 他孤立无援,母亲生前信重之人或在权力倾轧之中叛逃、或在算计清查之中被杀,他的身后只有祖母。 噢,还有那位在沉盐事件中,被砍断右手的小叔。 曹醒扬起头,缓缓闭上眼睛,“钏儿,等过两日,去拜会一下婶娘吧。” 含钏点了点头。 曹醒再睁眼时,嘴角便噙了往日惯常的那抹笑,在微黄灯光的晕染下,精细雅致的眉眼就像书中常提的贵公子,“小叔公是祖父庶弟,在沉盐事件中为保母亲自断右手,如今年老了,便与儿子镇守江淮漕帮。跟随我们北上的婶娘与堂妹,是小叔的妻女,堂妹比你大一岁,身子骨弱,祖母便带在身边北上求医。一家人与咱们家走得” 这么多天了,含钏只知家中院落还有一位婶娘和一位姐姐,却因其偶感风寒,一直闭门不见。 含钏乖巧地再点点头,“我会与她们好好相处的。” 想了想再加了一句,“哥哥,如今咱们兄妹聚齐了,您...许多心事,都可以放下了。咱们兄妹同心,其利断金!” 虽然不知道怎么断。 但是总不能叫曹醒一个人支应门楣吧? 她既是认祖归宗,总是要担起一份责任的。 曹醒看着含钏笑了笑,伸手摸了摸妹妹的脑袋。 漕帮慕强,这个强,不仅是是体格的强,更是头脑的强。 漕帮发展近百年,荤的杂的明的暗的,全他妈都做过。杀人放火做过、拦路劫财也做过。 一个家族发展至今,必须定调,否则就会像沉盐事件一般,家族面临全军覆没之险。 曹家急需一个掌门人,带领家族从黑变成白,从地下走向地上,拿官家的银子做太阳下的事,让曹家、让天下漕帮一步一步从集会转为帮众,从风吹便散变成长久流转。 他必须成为这个人。 而失而复得的妹妹... 曹醒笑着看向含钏,眉目灵动,面容灵气俏丽,眉眼微微上挑,是典型的曹家人样貌,肤白细腻,整个人有种纤长纤弱之感,就是江南姑娘的长相。找回妹妹的当天晚上,他被祖母罚跪小祠堂整整一夜,祖母指着他脸骂他,“...小姑娘就住在家隔壁!住了整整一年!你去吃饭!去宴客!去付账!险些把自家妹子错过了!” 祖母气得赤目红脸。 他老老实实、认罪认罚,在祠堂里对着爹娘的牌位跪了整一宿。 如今想想还有些后怕。 若含钏未出宫,那他们一辈子也遇不到,他一辈子也找不到妹妹! 若含钏的闺名未被人一口唤出,那么他们或许至死也不会发现妹妹就住在自家隔壁... 他甚至,还跟自家妹妹定了盈利分红... 这事儿,他还没来得及告诉祖母。 若是祖母知道了,必定又是上天下海一顿乱骂。 ...... 他不止一次地幻想过等找回妹妹,他该怎么做...首先,他要将北疆的宝石、倭国的珍珠、东南的珊瑚,一斗一斗的黄金、白银堆满整个屋子,要将一沓一沓的地契与房契装满大木匣子,全都送给妹妹,全都送! 然后,他要与妹妹吃饭、游湖,带着妹妹逛园子、吃糕点、投壶、骑马、泛舟、围猎...所有小姑娘拥有的、玩过的,他全都双手奉上。 最后,也是最为重要的一点。 他会给妹妹找一个听话温顺、漂亮高大的男人做夫婿。 男人不需要家世显赫,最好是出身读书清流,有一些见识,但见识别多、心眼别大,必须对妹妹好,若是胆敢对妹妹不好,他便让漕帮的人把男人摁在河里,等男人快要窒息的时候再提起来,一遍一遍地让他记住教训。 等生了孩子,就姓贺。 舅舅会爱小外甥,一辈子。 多么美好的幻想。 多么完美的设定。 曹醒不由自主地笑了笑,眼眸一低,却见含钏眼睛亮亮的,便在心头默默叹了口气。 可惜,全被打乱了。 为什么是徐慨? 皇子有什么好? 要是含钏受欺负了,他能把徐慨拎起来,再把头摁进冰水里吗? 曹醒一愣。 等等,可以吗? 开始思索此事的可行性。 第二百七十五章 金银润(上) 东堂子胡同,在经历曹醒难以抑制的咆哮、兄妹两灯下促膝之后,夜便过得非常平静了。 富康大长公主却截然相反。 受此大辱,富康大长公主府灯火通明,四处都是压抑低沉的惊呼,二月中的天气刚刚回暖,下人们来不及披上外衫,只身穿单衣提着灯笼,在草笼、回廊、屋舍之中埋头苦寻,一边找一边呼喊,“大姑娘...大姑娘...您好歹吱个声儿吧!” 富康大长公主披着大氅,面沉如水地站在堂前。 底下立着三个不成器的儿子和三个低眉顺目的儿媳,还有七八个跪在地上的孙儿孙女。 大儿子苦哈哈地一张脸,低声劝道,“娘,阿霁任性惯了,您敲锣打鼓地找也没用,等她想回来了,自然就出现了...” 大儿子的续弦方氏不敢出声,紧张地拉了拉丈夫的衣角。 可不敢这么说。 丈夫这么说没问题,毕竟是大长公主的儿子,大长公主不会把气往儿子身上撒,却会教训媳妇儿... 富康大长公主目光如炬,看向大儿子张嗣段,“呵”了一声,“你个当老子的,不给阿霁出气,现如今反倒在这儿说风凉话...” 富康大长公主手一挥,烛台砸落在地,厉声道,“你可知孩子今儿个受了多大委屈!遭了多大的罪!有了后娘就有了后爹,这话儿当真是不假的!做媳妇儿的不贤惠,自然没办法劝导郎君做好事做正事!” 方氏“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母亲,儿媳罪该万死。” 富康大长公主看到方氏这泫然欲滴的样子就恶心。 一副小贱人样。 当初若不是为了找个好拿捏的进门照顾阿霁,她何必慌慌张张给老大说了小门小户的方氏?方氏能有阿段好吗?有阿段漂亮吗?有阿段得她喜欢吗?若说阿段是天上的星辰,这方氏便是尘世的蝼蚁。 富康大长公主眼神里有藏不住的厌弃。 “去找!” 富康大长公主拐杖一把杵在地面上,发出“轰轰”的声音,“把屋顶掀了!把泥土翻开!把水塘抽干!也要把四姑娘找到!” 堂下跪着的孙子孙女,身影颤了又颤。 长孙张铎闷头跪着,眼睛一动不动地盯住了掐金丝的石板,身边不到八岁的幼妹跪了好一会儿,已经撑不住了,手撑在膝盖头上摇摇欲坠。张铎侧身抵住了妹妹的身形,若是这时候倒下去,不仅落不到好,甚至有可能会被祖母产一顿排揎,更会被禁足丢脸面。 下人们诚惶诚恐地找,张铎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 多少次了。 都这样。 张霁娘闯了祸,回家发气,便在府里寻死觅活,祖母一边哄她,一边斥责他们其余的张家子孙亲缘淡漠,不懂尊敬姐姐,没有半点亲人间的守望相助。 他简直想嗤笑。 亲人间的守望相助... 整个张家,整个富康大长公主府,除了祖母与张霁娘,谁又谈得上是主子!?谁有尊严地活着!?谁不活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谁又活得畅快开朗!? 他母亲方氏是续弦,虽出身不高,攀附了大长公主府的门楣,却也是八抬大轿娶进来的正妻! 张霁娘想甩巴掌就甩巴掌,想讥讽就讥讽,想砸碗就砸碗...待他母亲可有半分尊重!? 他不懂。 这究竟是为什么? 都是张家的孩子,都是祖母的孙儿,张霁娘为什么如此得宠?宠到他丝毫不怀疑,祖母愿意为了她,去得罪天家。 究竟是为什么? 不只张铎跪得膝盖酸痛,堂中所有人都在焦急的等待中逐渐僵硬。 “找到了找到了!” 终于! 张铎眼神一亮,挺直脊背看向门口。 几个婆子既不敢上前碰,又不敢叫张霁娘跑了,只能围成一个圆圈将张霁娘圈在中间。 张霁娘手里捧着一根白绫,一进屋便满面是泪地扑倒在富康大长公主脚下,撕心裂肺地惨叫,“祖母!您让我去死吧!让我去死吧!我给张家蒙羞了!一个小地方来的糟老婆子竟也敢甩我耳光!祖母!阿霁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呀!” 张铎低着头,嘴角勾起了一丝笑。 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 家里长辈不教她做人,自有外人教导做人。 在家中狂癫,在外面不也要夹起尾巴做人? 富康大长公主一把将张霁娘搂在怀中,话语里带着哽咽哭腔,“哎哟!祖母的小阿霁受委屈了!受委屈了!”许是听见堂下有轻笑,富康大长公主猛地一抬头,目光凛冽,“姐姐遭了罪,你们也配笑!都回去抄经!不抄完一百遍不许出门!” 习惯了。 张铎随着大流,站起身来,低眉顺目地应了一声是,便跟着众人出了素日不常来的文天阁。 身后传来了张霁娘的哭声和祖母耐心的安抚。 幼妹恋恋不舍地收回羡慕的眼光,“姐姐真好,祖母这么疼她。” 黑暗的角落里,没有人的监视与责骂。 张铎蹲在角落,目光与妹妹平齐,轻声道,“姐姐不好,祖母也不好,她们都不正常,她们才是罔顾亲眷的那一方。” 幼妹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里间,张霁娘的哭声缠绵不绝,富康大长公主紧紧抱住伤心欲绝的孙女,一遍一遍地安抚,她舍不得那张肖似段郎的脸上落下泪珠。 若是阿段,她那嫁进府后才可名正言顺唤她“娘”的女儿知道了,也会伤心的吧? 富康大长公主一下一下柔和地拍着张氏的背,心里有了计较。 第二日,天尚且蒙蒙亮。 富康大长公主换了正红直领大衫,并列两条深青色饰织金云霞凤纹霞帔,前胸、后背饰金绣云凤纹,着大带、玉革带、玉花采结绶、玉佩、青袜舄及玉谷圭,束九翟冠,照仪制按品大妆,一张帖子递到了慈和宫老太后处。 待到文武百官上朝后,慈和宫老太后身边得用的宫人亲至宫门将富康大长公主领过内门,穿过东六宫,直奔慈和宫。 慈和宫里静悄悄的,弥漫着浓浓的檀木香味,更有木鱼声与诵经声,显得静谧沉稳。 富康大长公主昂首挺胸地跨过门槛,看往日的弟妹,如今眯着眼慈和安详地坐在上首,便道,“许久不见你了。” 第二百七十六章 金银润(中) 熟悉的声音,熟悉的高傲。 老太后将手里的佛珠收起来,眯眼笑着看过去。 记忆中那个高傲的、不可一世的、宫闱中唯一一位嫡长公主,如今也老了,却仍是一副浓妆艳抹的样子,发髻盘得高高的,女使巧妙地将白发藏在黑发之间,累赘地坠满黄金珠玉,面容敷得白白的,一张红唇与两弯青黛黑眉是白面上最浓墨重彩的颜色。 “富康...”老太后抿了抿唇,笑得慈和,“坐吧,你也有些日子没进宫了,近来可好?” 老太后未曾起身来迎,富康大长公主心下略有不愉。 呵。 当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这宋氏在太和殿做女使时,见了她,哪次不是三拜九叩,极尽恭顺。 如今儿子做了圣人,一跃成了慈和宫的主人,倒是端起架子,摆起谱了... 富康大长公主趁低头敛裙的光景,眼神飞快宽敞明亮的慈和宫,宫室空空荡荡的,没摆个甚富贵的摆件儿,就摆了几鼎香炉,供奉了一尊白玉菩萨。 “近来倒也无事。” 小宫人低眉顺目地双手奉了茶盏。 富康大长公主吹了吹,抿了一口,蹙了蹙眉头,还没张家的茶叶好喝,便又随手放到了小宫人手上,茶汤泼在小宫人手上,一下子烫红了一大片。 宋太后微微蹙了蹙眉,身后的老嬷嬷朝小宫人使了个眼色,小宫人两眼包着泪水退了下去。 这起子官司落在富康大长公主眼里,便是一生嗤笑。 “阿宋,你未免也太过心慈了吧?” 装什么装! 在宫里头活到最后的女人,谁会是心慈手软的小白花? “奴才都需调教才听话,在我大长公主府,我吸一管水烟,下人伸手来接烟锅子,这才叫听话懂事...”富康大长公主眼神在宋太后身后那老嬷嬷脸上打了个转儿,抿住了后话,这宋氏处事不大气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小门小户出来的,被捧得再高,也立不起来。就像那贵妃曲氏,想不来慈和宫问安便不来问安,托病托大,不过是一个做妾室的媳妇儿,宋氏还是名正言顺的婆婆,都弹压不住... 罢了,牢记自己今日的来意,教训和指导稍后再说吧。 富康大长公主转了话头,“唉,只是,昨儿个阿霁在外头得了好大个没脸,回去抱着我哭了好几场,夜里做着噩梦都在直嚷嚷着疼——”说起这事儿,富康大长公主脸上的疼惜和愤怒倒不是作假,“你知道吗,阿霁昨儿个被人当众甩了一巴掌!” 宋太后手腕一抖,红檀木佛珠子碰到木桌上,“磕碰”一声。 富康大长公主咬紧后槽牙,“凤鸣胡同出了个宅子,我瞧着喜欢。你也知道,张家从爷爷辈儿就缩在那老宅子里,三房变六房,子孙越来越多,老爷子当初尚在时说的,谁出仕谁可分家,如今可好!偌大一家子,满打满算就只有两个远房的侄儿出仕做官!一百来口人在小宅子里住着,我便寻思在别处再买一个,地盘也能宽敞点。” 宋太后点点头,算是应承,低头抿了口茶,示意富康大长公主说下去,整个人面色柔和惬意,许是常年吃斋礼佛,同富康大长公主相似的年岁,却看上去要年轻好几岁,面部平和,走势舒缓,眼角嘴角虽有藏不住的沟壑,却也是这个年岁正常应有的痕迹。 富康大长公主余光瞥了眼安静聆听的宋太后。 心下顿生出一股无名火。 她尚在为张家、为阿霁、为自己挣扎,这宋氏如何就一副岁月静好的享福样儿了! 富康大长公主深吸一口气,强自将那口气咽了回去,再道,“这本是一件好事,竞价能成则成,不能成也是缘分不到——我们出到了一万六千两,却有不长眼的直接出到两万!明摆着是和天家别苗头!阿霁年轻气盛想不通,便出口说了两句。小姑娘说话能有多不中听?偏生那家的老太太是个飞扬跋扈的,一巴掌就给我小阿霁打了过来!” 说着富康大长公主气得额头冒了汗,再看了眼安静吃茶的宋太后,顿觉拳头打在了棉花上,提了声量,“那么多人!又是在官牙那种地方!三教九流、鱼龙混杂,阿霁一个深闺女儿的声誉全没了!昨儿个扯了二尺白绫要上吊,说是死了干净,不拖累咱徐家和张家。阿宋,您说说,这事儿...这事儿该怎么了!” 宋太后再喝了口茶,抿了抿唇,有些歉意地看向富康大长公主,“富康,你知道的,哀家吃斋念佛十几年了,后宫诸事尚且不管...” 宋太后笑了笑,“官牙喊价,价高者得,这本是规矩,犯不着扯个什么天家呀别苗头呀...人家价出得高,便该要人家得,咱们宰相肚里能撑船,犯不着生气。” 富康大长公主面色一变。 宋太后未给她说话的机会,轻声轻气地再开了口,“再说了,阿霁年轻是年轻,可也是要议亲出门子的姑娘了,在大庭广众之下说了什么呀?倒是惹得别人打她。” 富康大长公主牙咬得紧紧的。 宋太后笑着拍了拍她手臂催促,“你说说看,哀家一定帮阿霁评评理。” 说什么? 说在宫里长得好看做女使,需得和宦官勾勾搭搭,才能一步一步爬起来... 富康大长公主眼眸一抬,看这宋氏表情温和恬淡、态度真切,胸口那股浊气一下子堵到了喉咙口。 这话儿能当着宋氏说嘛? 这不是指着女-表-子骂女-表-子吗? 富康大长公主一梗,摆了摆手,“左不过是意气相争的话,多说也无益...” “这哪儿能行!” 宋太后略略提高了声量, “阿霁可是挨了打!富康,你得好好说道说道才是!阿霁说了甚?打她的又是哪家的妇人?除了打了她,那家还做了甚!都得一五一十地说出来才行。免得登闻鼓,都不知道朝哪处敲呀!” 富康大长公主蹙了眉头,囫囵含糊地说了两句,又听宋太后问那家姓名了,便在心里松了松,好歹算是问到正道上了。 第二百七十七章 金银润(中下) “和咱们抢宅子的,就是京畿漕运使司曹家,刚搬来北京城,便十分跋扈!想摔打谁就摔打谁,言语间从不将天家和世家看在眼里。”富康大长公主冷笑一声,“那当家的老太太是个拎不清的,新找回去的小姐更不是个省油的灯——小时候被拐子卖进宫,在宫里头当了十几年的掖庭女使,前年蒙恩出了宫,开食肆并饭馆,一个人单打独斗在北京城扎下脚跟。” 想起那小骚浪蹄子的脸,富康大长公主肝火便腾腾一下升起来。 “...京城居,大不易。读书的儿郎尚且在北京城里漂泊无根,她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倒是混得如鱼得水,难免不叫人多想。”富康大长公主嘴角有藏不住的讥讽,到底还记得这是在慈和宫,话里收敛了三分,“前些日子被曹家当做失散已久的小姐找了回去,如今倒是飞上枝头,很有一番架势拿捏了。” 宋太后埋头再喝了一口茶,没接话。 富康大长公主此话一出,无人回应,场面寂静下来,有些尴尬。 富康大长公主等着宋氏开口,却总等也等不来,心下毛躁。 扫了眼端着茶杯,岁月静好的宋氏。 心下哂笑。 都是些贱婢。 一旦飞上了枝头,变成了人上人,总有些个做张拿乔的样子。 轻狂什么轻狂! 做作什么做作! 你跪着给人端茶倒水的时候,忘了吗? 不能够吧! 那时那日,她尚且是先太后最为宠爱的嫡长女,是先皇一个娘胎爬出来的亲姐姐!在这宫里,便没有她不知道的地方,更没有她使唤不动的人手。宋氏当时还在做什么?还只是先皇身边的女使!是跪着给她倒水的奴才!是她动了动手指头就能命捏没了的下等人! 如今辰光换了,宋氏也能在她跟前惺惺作态了? 都是以色侍人的贱人! 富康大长公主止不住地冷笑一声,眼珠子转了转,笑道,“曹家那副样子,倒叫我眼熟...哦哦!当初先皇撒手人寰,留下一堆烂摊子给你们娘两,有些个不知从哪儿窜出来的、号称是徐家人的孽障在朝堂上蹦跶的那个场面,就跟曹家有些像——以为自己得了势,便很是了不起。结果呢?我进进出出几回皇陵天坛,熬更守夜地翻族谱勾名字,将那堆趁火打劫的孽障打压了下去...” ..... 宋太后眼色动了动,隔了一会儿抿起唇角笑了笑,拍了拍富康大长公主的手背,安抚道,“话倒也不能这么说——那起孽障是妄图偷天换日、大逆不道的,曹家不过是甩了阿霁一个耳光罢了,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岂能同日而语?” 不过是甩了阿霁一个耳光,也不是什么大事儿... 富康大长公主瞬间气得手脚冰凉! “这事儿,哀家想想看吧。”宋太后把茶盏再次端在手中,抬起头来,“左不过是些个嘴皮子上你来我往的小事儿,曹家是栋梁,富康你也是长辈,都是圣人离不开的。哀家会看着劝一劝。” 端茶送客。 这狗屁话,说了等于没说! 曹家怎么惩治呢?! 是罚官还是罚俸禄! 是把那老婆子和小贱人下旨羞辱一番?还是直截了当让那小贱人出家当姑子? 总得有个章程才是! 富康大长公主没动。 不给章程,就想打发她走? 做梦去吧。 她在这慈和宫伺候母后的时候,宋氏还在婉转承恩、极尽谄媚之事呢! 要她走? 呸! 富康大长公主不走,宋太后身后的嬷嬷便知机地给两人再斟了茶汤。 宋太后一手捏着佛珠,一手顺势搭在了椅背上,抬了抬眼眸,抿唇笑了笑,如梦初醒般开了口,“哀家记得阿霁先头是在和老四说亲来着?” 富康大长公主眼神一瞥,没搭腔。 宋太后笑了笑,就像一个慈祥和蔼的老妇人,“老四那孩子不错,样貌十分好,性子也淡,是个好孩子。”顿了顿,“后来哀家才听到,这亲事没成,在钦天监那儿断了!一半儿的钦天监都被烧没了...” 宋太后语气随和,“阿霁八字不好也没事,皇家的富贵压不住,咱们就往下找找看。西山大营的兵士多,当兵的自然火气旺,能帮阿霁抬抬八字。要不边陲小镇的千户?嫁远一点,离皇城远一点,许是对阿霁好一些。” 富康大长公主不可置信地看向宋太后。 她在放什么屁? 宋太后眼眸子闪也没闪,直勾勾地与富康大长公主对视,“哀家也是提一提意见。阿霁是你的孙女儿,总要瞪大眼睛好好找找看的。这不是在同你商量吗?瞧你这眼神,若是哀家心里有了主意,一张懿旨不就定下去了吗?到时,富康你是一个喷嚏都打不出来的呀。” 富康大长公主手往桌上一摁,话就在喉咙口,险些冲口而出! 宋氏个贱人! 竟拿阿霁威胁她! 宋太后仰着头看她,似乎正好整以暇地等着她开口说话。 富康大长公主手攥成一团,指甲恶狠狠地掐在手掌心,一股钻心的疼,倒叫她清醒了几分,回过头看了眼低低垂下的屋檐。 这里...已经不是...母后的慈和宫了... 在皇位上的,也不再是她血脉相连的哥哥了...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富康大长公主扯开嘴角笑了,一句话也没说,看了眼宋氏,拂袖出了慈和宫。 宋太后眼看着富康大长公主怒气冲冲地来,又怒气冲冲地走,抿了抿唇,身形向后靠了靠,常伴左右的吉嬷嬷低声怨怼,“...您也太给这富康面子了...她有什么资格对您颐指气使?又有什么资格还同往日那样对您、招呼您?每每都说起圣人刚即位时,她的那些个功劳,却忘了形势比人强...” “阿吉。” 宋太后轻声喝住老嬷嬷的念叨,眼看着富康大长公主繁华中带有不可掩饰颓唐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眼看她起高楼,眼看她宴宾客,眼看她楼塌...凡事让三分、忍三分、避三分,是保别人的命,更是保自己的命。” 这是漫长的掖庭生涯,带给她的启发。 至于曹家... 宋太后抬了抬下颌,轻声道,“把福王昨夜送上来的东西打包入库——那只冬暖夏凉的雕鹿角和田玉枕留下,哀家瞧着还算喜欢。” 圣人看人,自有他的眼光。 她一个深宫老妇,养好身子,便是对江山社稷最好的贡献了。 第二百七十八章 金银润(下) 慈和宫在历经咄咄逼人的追问后,恢复如往日般安详。 与慈和宫相隔不远的太和宫乾元殿,也很安详,篆成祥云铜锁的安息香被点燃后,松松地盖上了青铜盖顶。 下朝之后的圣人,有些疲惫。 北疆战乱又起,葛格部屠尽西琼部落,先帝朝嫁出和亲的固安县主就在西琼部落。边陲刚刚平乱,两方互通有无,北疆的香料、牛马、毛毯、绸缎和女人,大魏中原的士兵、战马和银子...这才刚刚开始。 不可乱。 一旦乱了,东北倭寇与高丽,如何打得下来? 如今的大魏,既要稳,又要进。 如何稳? 内通大运河,钱粮流通,百姓安居。 如何进? 外扩疆土,丰盈国库,拓展物资。 这两样,都离不开钱。 四十不惑的圣人眯了眯眼,将户部的奏折往硕大无比的横桌上一扔,轻轻叹了口气。 先帝留下的江山,千疮百孔,满目疮痍,将国库搜刮干净,账面上也不过三四十万两银子,再看看掖庭、内宫、内命妇的支出俸禄,开宴、嚼用、恩赏的明细,进贡搜刮的珍品、四处购置的宝物还有前朝的古画、砚台、古籍与瓷器、印章.... 这些有什么用? 若要打仗,是可以拿古画去砸死北疆人吗? 还是可以用砚台,吓退倭寇和高丽棒子? 如今励精图治三十余年,国库充盈,海清河晏,北疆被粮草充裕的西陲军摁压弹打,那小倭寇与高丽棒子瑟瑟不敢动。 这样就够了吗? 圣人轻轻睁开眼睛,铺陈开来的舆图,东南、东北、西北均圈有朱笔,内陆的四川、甘肃与江南亦有点睛。 “...主子爷,福爷来了。” 魏东来的声音恰到好处的不高不低。 圣人手一抬,轻轻颔首。 福王的脚步声轻轻的,跟他日渐发福的体型一点儿也配不上。 圣人一抬眸,便笑道,“上次除夕宫宴,太后便叫你克制修身,如今再看,你不仅没修身,反倒有愈发福气之嫌。‘福王’二字,倒是先有预兆。” 福王哈哈大笑起来,眼神丝毫未从桌案上随意摆放的奏折舆图扫过,随意地瘫坐在太师椅上,略带惬意地松了口气,“微臣都这把年岁了,克制修身?” 福王笑起来,一笑,圆圆脸便蹙成一团,显得慈眉善目又豁达开朗,“微臣还能克制修身几年?与其吃二十年的葵菜青菜,不如放肆地吃上五年好酒好菜!” 圣人笑着摇摇头,“且随你吧。” “凤鸣胡同那处宅子,出去了。”福王点点茶,吹开浮沫,“曹家得手,曹家老夫人带着自家孙女儿亲去拿下的。二万两白银,内务府已经冲入账上了。” 圣人不意外。 那处宅子,北京城里能吞下的人,不多。 曲赋是一个,素来家有恒产的英国公张家是一个,刚出了个恪王妃的定远侯府庶务一向打点得不错,也能算上一个。 其余的商贾、帮会,就算兜里有钱,也不敢在官牙里放肆。 曹家... 一说起曹家,圣人就想起了白花花的银子。 曹家盘踞江淮百年,素有天下漕帮之名,来来回回的船只漕粮,都要从曹家的手指缝里钻出去。先帝为人糊涂,为君也不见得有几分聪明——这样的家族既不打压,也不拉拢,放任曹家在江淮一带经营,做帮会既有人手,又有声名,还有银钱,若成了气候,岂非悔之晚矣? 去年,大运河堵塞,江淮一带河道淤积,漕粮无法运达。 曹家拿出十万两雪花银,疏通河道,清理修缮。 他心头一动,便赏了曹家一个四品的京畿漕运使司官职,又让长兄福王亲去接风。 谁曾料得,福王对曹家那位年纪不大的掌门人,颇为看好,连说了几句芝兰玉树、谢庭兰玉。 是很高的评价了。 后来,他也掌了个眼。 那个叫曹醒的年轻人,着实不错,二十三四的年岁,为人沉稳有礼,做事也大气懂事,不需要太多提醒,便可领会帝心。 京畿漕运使司一把手,年岁大了,可择期还乡。 要看的,还是曹醒这一辈人。 曹家出两万两买下凤鸣胡同,他一点儿也不意外。 曹家就有这么懂事。 圣人“嗯”了一声。 福王笑起来,挑了挑胡须,“昨儿个夜里,另送了五万两答谢费到微臣府上,说是置宅之喜同贺之。微臣也一并交给内务府做账了。” 真...懂事... 圣人心下甚悦,随口批了走向,“直接拨到北疆去。西琼部落被屠,让西陲军无论如何救出和亲的固安县主。” 福王点头应是。 说起和亲,圣人略微气闷,沉了声调,“和亲...” 一声嗤笑。 “也只有咱们父皇,有这个脸皮让弱女子代替男人去和亲。” 福王仰了仰头,低低一声叹息。 “男人战死沙场、保卫疆土乃天经地义之事,有威胁逼近,便将女人推出去和亲,当真窝囊。”面对兄长,圣人气闷话长,“和亲之后是什么?是赔款。赔款之后是什么?是割地!割地之后是什么?是亡国!” “阿弟!”福王低声唤。 圣人摆了摆手,面色如常,“朕常思索,先皇幸而过世得早,若他再在位几年,大魏又不知是何等局面了。” 先皇... 福王头一低。 先皇,荒唐。 荒唐地宠爱郑贵妃,荒唐到后宫子嗣只剩下他兄弟二人,若无宋娘娘呕心照拂,他这条命,早就交待出去了!荒唐地听从老太后的话,信世家重舅家,世家一手遮天,大魏风雨飘摇!荒唐地重佞臣轻忠臣,荒唐地沉醉声色犬马,荒唐地...所有昏君该干的事,都干完了... 马上风早逝后,留下一堆烂摊子递交给还不足十岁的幼弟... 福王摇了摇头,这事儿太闷了,重新提了话头,“曹家也给太后送了礼,昨儿个我让人送进宫了。” 圣人一声“嗯?” 福王笑了笑,“竞价的时候,曹家与富康大长公主吵了起来,中间带了太后的名讳,便特意寻了些山参、鱼胶、玉枕来赔礼。” 顿了顿后,福王声音压得低低的,“听说是曹老夫人为了维护新找回来、失而复得的姑娘,这才起的嘴角——那位新出炉的曹大姑娘,咱们见过。” 第二百七十九章 腊味 乾元殿,两个老头儿,哦不,一个胖老头儿和一个风韵犹存美叔郎的对话,谁也不知。 日子慢慢淌。 出了正月,进入二月后,天儿渐渐地暖和起来。 含钏一直害怕富康大长公主憋着坏劲儿,要找曹家麻烦,等了个两三日,倒是风平浪静的,没什么动静。 “...怎么没有动静?”曹醒喝着鸡汤,笑自家妹妹想法太过单纯,“昨儿个你那‘时鲜’遭了贼,哦不,应当是匪,一进院子直奔正院,还没踏出三步,便被漕帮的兄弟摁住了,审了半天,那人倒是个刚烈的,十个指头被剁完了,一口好牙全都被拔掉了,还紧咬牙关一言不发...” “咳咳——” 薛老夫人轻咳两声,威胁地蔑了曹醒一眼,再转了眼眸,笑得随和,“听你哥哥胡说八道。咱们漕帮又不是什么江湖混子。什么剁手、拔牙的...听起来怪吓人,咱们可是不沾的。” ..... 含钏抹了把额上的汗。 好的。 她信了。 曹醒笑呵呵地点头,随着薛老夫人的话往后说,“是是是。咱们家安贫乐道、遵纪守法,从不在家里安插暗哨,也不在墙下设置机关。若有不知死活、没长眼睛的猪,想翻墙来拱白菜,那哥哥我只有亲自上阵,赤膊厮杀了。” ..... 含钏额上的汗越发密了。 自从徐慨在曹家高谈阔论一番后,曹醒便如临大敌,日日给她敲警钟、做预设... 如今,越说越血腥。 还赤膊厮杀... 就看自家哥哥那副芝兰玉树的斯文样儿,再看徐慨那张留情不认的棺材脸,谁能厮杀成功,鹿死谁手还不一定呢! 含钏喝了口鸡汤,对自家哥哥战斗力的贬低与怀疑,都在汤里了! 不过,徐慨跟头顶长了眼睛似的,这几日安安分分的,没来触曹醒霉头。 他不来,有人来。 听薛老夫人说,西厢院落的婶娘与堂姐身子骨渐好全了,日常来请安的太医诊脉后倒是也没说什么,就说见不得风,得吃温和养气的膳食补着。 含钏一边听着一边挠挠头。 这些个大家小姐的身子骨当真是一个不如一个,如此看来能与她叉腰对吼的岳七娘倒是个身强体壮的异类——这些姑娘小姐们多半是闲的,日日拘在院落里,生病了更是不准出屋子,更甚者连床都不能下,地都不能挨,生怕遭了风寒。 这咋行? 啥叫接地气长秧苗? 再好的苗儿也得栽到地里,风霜雨雪之后才能破土而出。人不接地气,根儿就扎不稳啊。 晴天高照,含钏终于脱了袄子,穿了见夹层的褙子在正院晒腊味,见回廊里两列衣袂翩飞的丫鬟规规矩矩地跟在其后,打头的一个是三十出头的妇人,一个是十六七岁的姑娘,姑娘长了一张曹家人的脸——尖尖的下巴颏儿,细长上挑的眼睛。 是那位婶娘和堂姐。 含钏想起曹醒那夜的喟叹,赶忙擦了擦手,凑近鼻子闻了闻,还是有股腊味儿。 小双儿赶忙打了盆来,含钏拿胰子狠狠搓了搓手,又闻闻,确认没了味儿,这才入内跟在薛老夫人身后见了久闻未曾谋面的婶娘与堂姐。 倒真是大病初愈的样子。 特别是婶娘,脸色煞白,唇色也不好,瘦瘦的,好像一阵风来了就能把她吹熄似的。 “身子骨不好,便躺着。”薛老夫人态度极为亲切,“若是想说话了,便叫身边的丫鬟婆子来唤。我便带着含钏过来,同你说说话。” 薛老夫人叫含钏出来行礼,“这是你余婶娘,这是你含宝大姐姐。” 含钏想到那个为了保住母亲而失去了右手的小叔叔,深深地福了礼。 “可算是见着了...”婶娘姓余,说话虚声重,有些下气接不上上气的,噙了泪牵住含钏的手,上下打量,“好孩子,受苦了...”转头与薛老夫人说话,“长得与月娘真像,巴掌大的脸,眼睛跟会说话似的,身量也高...” 婶娘别过头抹了把泪,比划了个高度,“当初见你,你才这般高,见着我便叫婶娘、婶娘地唤,要吃麦芽糖...你娘怕你坏牙,不准允,婶娘便偷偷塞给你...可还记得?” 许是含了泪,婶娘眼睛亮亮的。 含钏迟疑着摇了摇头。 薛老夫人叹了口气,“甭提了。随着月娘那架马车翻下山去,撞到了脑袋,以前的事儿,全然记不得了。” 婶娘愣了愣,随即拿袖子遮面,拂去了眼角的泪花,哭着环抱住含钏,“我可怜的儿啊...怎这般坎坷...月娘与华生走得早,你哥哥也是血雨腥风里闯出来的...还有你那苦命的小叔叔,断了支胳膊...咱们家过了这么些年苦日子呀!” 哭声有些尖锐。 含钏被哭得心里发毛。 说实在话... 她被找回来,薛老夫人与曹醒,从未在她面前说过家里过得苦...更没提自己究竟是怎么苦过来的... 甚至,他们都没哭作一团,围抱取暖。 他们,好像中间消失的那十年,从未存在过。 好像他们一直都在一块儿,相处和睦自然,不曾有过刻意煽情哭泣。 对婶娘的煽情,含钏有些不习惯。 “好了好了。”薛老夫人蹙了眉头,“苦日子过了就再也别说出来,这日子是越说越苦,这生活是越念叨越穷。” 婶娘抽抽搭搭地止住了哭。 含钏又福了福身子,便退到了薛老夫人身侧坐着。 “回来总是好事儿。”婶娘一边拿袖子擦拭眼角,一边殷切地探了身子看向含钏, “如今回家可还惯?醒哥儿一直没娶亲,你祖母年岁又大了,府中的吃穿嚼用本是婶娘在打理着,你回来,婶娘本应站出来好好置办操持一番,只是这身子骨不争气,愣是缠绵病榻这么长久的时日,若是不周到的地方,一定要告诉婶娘。” 含钏抬头看了婶娘一眼,“自是没有的。祖母挪了木萝轩,本是母亲入京时的住所,便一切如旧,住得很惯。” 含钏顿了顿,展颜笑道,“只是吃食上有些不惯。府中的灶上师傅手脚太毛躁,若是婶娘信得过含钏,便将灶上的活儿都交给含钏吧。” 第二百八十章 沫子茶 婶娘愣了一愣,面皮松了松,能看出有些吃惊,下意识地转头看向薛老夫人。 听含钏这样说,薛老夫人也有点意外,不过想了想,小姑娘倒是不止一次地在她跟前埋怨过府里的厨子不好、饭菜味道不对... 小姑娘自己做饭好吃,故而对吃食要求蛮高的。 家里头的灶上师傅都是擅长做江南菜,做其他菜系确实有点...嗯...难吃。 往前在江淮倒是不觉得,毕竟大家大宅的,都是吃自己个儿小厨房的多,吃大灶上的菜少,如今进了京,宅子里没两个人,再分几个小厨房未免有些矫情,便大家都在大灶上端菜,这天天吃,倒是吃出了懈怠和挑剔... 薛老夫人想了想,垂眸抿了口茶汤。 厨房可是个肥差。 采购食材就是一笔大支出,从哪里进货,中间吃的回扣,在食材上的克扣...无论谁管厨房,都是避免不了的。 这也自然。 水至清则无鱼。 这些个小打小闹,她这个当家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余氏撺下的那些钱财全当赏给小辈儿的胭脂水粉钱罢。 小钱儿是小钱儿,可若要硬生生地把这块糕点从别人手上拿走,别人这心里必定也吃味。 小钏儿是做食肆起的家,都是生意人,这道理她应该是懂的。 如今见第一面,就贸贸然提出来,必定小姑娘也自有她的道理。 薛老夫人再抿了口茶汤,避开了婶娘余氏的眼神,笑着道,“今儿个这茶沫子打得又细又密,好得很,阿余你尝尝看。” 薛老夫人不明确提出反对,其实就是支持... 婶娘喉头一苦。 薛老夫人这是摆出一副全然不管此事的样子啊... 所以,果然是亲生的,比较受宠,对吗? 婶娘苦涩地与女儿曹含宝对视一眼。 亲生的回来了,她们这些个没血缘的,就该靠边站了。 先是厨房,再是账房,之后呢?是不是这偌大的曹府就没了她娘俩的立锥之地了? 女人的眼神官司最多。 电光火石间,全在空中。 含钏假装没看到,低头品了口茶汤,先附和薛老夫人,“小双儿打的沫子,用蘸子打了小半个时辰,一边打一边转圈...这门手艺还是阿蝉教的呢,往前御膳房里挂炉局的常师傅最喜欢喝茶沫子汤,阿蝉便潜心学了又学...” 一边说着笑,含钏一边转过头,温温和和地同余婶娘说道,“灶房事儿多,光是选货、采办、挑厨、定单,便耗时耗力。儿开了两个食肆了,承蒙抬爱,生意都还不错,接手一个灶房倒是得心应手,也不费什么功夫。” 含钏笑了笑,露出嘴边两个小小的梨涡,“倒是您,从江淮到北京,一南一北,不怕别的,就怕水土不服。您看,您染风寒,一病就是这么些时日。再让您管着这些杂事儿,总归是咱们小辈儿的不是。” 余婶娘张了张口,喉头一痒,掩帕偏过身,连咳了好几声。 这个事业心... 含钏叹为观止... 都病成这个样子了,还要眉毛胡子一把抓。 她要是有这个事业心,她能把食肆开满北京城! 不过,病恹恹的人不适合管灶屋,这是真的。 在掖庭时,一旦有人身子骨出现问题,无论是咳嗽、流鼻涕、眨眼睛、发低热这些个小问题,还是身上长疮、掉头发、脸上起皮这些个有可能变成大问题的小问题,只要出现毛病,膳房立刻换人,且再不予录用。 从实际来说,病从口入,灶房里的人生病,就会影响菜质。 从风水来说,灶房里的人身子骨都不好,入口的菜能是好的? 故而,含钏笑盈盈地看着余婶娘。 她不准备在这件事上退让。 薛老夫人看了含钏一眼,乐呵呵的——这倒是她头一次看到小姑娘强硬的一面。 挺好。 曹家的儿女,就算是笑,背后也得藏着刀,绝对不能孬。 余婶娘看了看薛老夫人,再看看含钏,神色有些仓皇。 身边的长女含宝想张口说什么,却被余婶娘一把攥住了手。 “是是是。” 余婶娘扯开了一丝笑,别过头去抹了把眼睛,“婶娘原就是来帮忙的,如今正主儿回来了,自然是要完璧归赵的...” 说着有些哽咽,“倒不是婶娘舍不得,只是从你哥哥离家,一直到现在,两三年的时间,都是婶娘在打理...虽说不是打理得多么完美无缺,却也是用了心力的...便是钏儿口中吃不太惯的灶房,婶娘也是夜以继日地审菜式、定食材、择优采买...” 余婶娘扯开一抹苦笑,“原是对不住钏儿了,是婶娘的不是,婶娘一向是个福薄的,于吃食上不挑剔,吃什么都过得去,却平白叫钏儿吃了这么久不喜欢的餐食...” 小双儿立在身后:??? 饭不好吃,福薄说,这锅我不背。 薛老夫人低头再喝了口茶汤,语气淡淡的,“什么对得住,对不住的。小孩子要长成人,自然要多几分折腾。含钏愿意担起责任来,便放手叫她管一管也好。含宝年岁也大了,你那院子头该放手的也该交给年轻人练一练了。” 算是一锤定音了。 余婶娘心突突地跳着,低头应了是。 含钏手放在膝盖头上,笑着冲余婶娘点点头,轻快道,“那等吃了晌午,含钏便去寻婶娘要灶房的册子。” 余婶娘扯出一丝笑来,“好,婶娘将灶房的、采买司的、账房的、匠造房的...册子都给你备好。” 含钏:... 真累。 和女人打起交道来,真的累。 她只是要灶房的册子,为何要把府中的册子都备好给她? 是甚意思? 激她?将她?还是在赌气? 含钏莫名地心头憋了股气儿。 倒不是为别的。 说实在话,就这么短短几句,这余婶娘倒也没什么不好,就是喜欢叫惨叫可怜,邀功哭累,心眼也不太大罢了... 含钏闷了闷,正欲开口,却听薛老夫人沉声道,“也好,都备上吧。既然含钏回来了,府中大小事宜暂时交到她手上也妥帖,等醒哥儿说了亲,再把府里诸事移交给新大奶奶。阿余,你也算功德圆满,阿弥陀佛了。” 第二百八十一章 麻婆豆腐(上) 余婶娘久久没过神。 本是...本是说个话顶一顶那小丫头的,结果就这么全交出去了? 身侧的含宝有些着急。 余婶娘手很快,一把摁住了女儿,再一抬头,脸上虽仍是一副苦相,态度却显得恭顺了许多,“是,过会子都给备好了,特差人给二姑娘送过去。” 贺老夫人垂眸颔首,未置一词。 又寒暄说道了两句,余婶娘见贺老夫人谈兴不高,嗯...和她的谈兴不高,便带着女儿躬身告了辞。 待二人走后,含钏正襟危坐,等待贺老夫人斥责——毕竟刚刚算是逼上梁山,之前完全没和贺老夫人商量灶房的归属问题... 等来等去,没等来贺老夫人的指责,反而听老太太开了口。 “你那婶娘,素日便是张口福薄,闭口命硬,三句话掉泪,五句话痛心,把自家爷们儿断手断脚的祸端也归在自己名下,连生两个死胎也说是自己不好...”薛老夫人摇了摇头,“说不听,也劝不好,老身我死了独女和女婿,孙女儿失踪了十年,尚且硬挺着活。你那婶娘三句不离爷们儿的断手,也不为啥,就觉得自己命苦,觉得曹家欠了她,命数欠了她,什么人都欠了她。” 含钏抬了抬头。 “她虽不成个样子,可在曹家宗族里也算是矮个儿里面拔高子——先辈忙着赚钱,挑妻室不是特别在行,有的是唱戏的,有的是卖酒水的,有的...” 有些话,实在不好同未出阁的女儿说。 薛老夫人忍了忍,吞下了后话,叹了口气,“她至少家里还是个落魄的读书人家,算是个个不错的了,又想着她爷们儿是因为月娘断的手,便也将她一直带在身边。” 这性格不讨喜,可好歹人心眼不坏。 有时候,想一想她爷们儿断的那支胳膊,便也觉得没什么了。 薛老夫人笑一笑,“如今也好。等咱们风风光光地把含宝嫁出去了,就把你婶娘送回江淮去陪着你小叔,咱们也算仁至义尽了。” 含钏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贺老夫人又絮絮叨叨说了些其他的,含钏没忍住,张口问,“您不恼,我做事不同您商量吗?” 贺老夫人愣了愣,“什么事儿?” “插手灶房,换厨子班底的事儿。” 贺老夫人蹙了半晌眉头,有些不能理解,“不过是一个灶房,你是曹家名正言顺的主子,想换便换了,就算是你想搬家,和我说一声和醒哥儿说一声,也搬了就搬了啊。这有何恼的?她余氏再亲近,也亲不过咱们祖孙两呀。” 护犊子,护到是非不分了。 再想想自家哥哥,不分青红皂白地和徐慨对峙... 含钏抹了把汗,她若是自小在曹家长大,必定被宠得不知天高地厚。 正巧,有一位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姑娘,正与母亲哭作一团。 曹含宝,在曹家,准确来说,在嫡伯祖母家已经待了三、四个年头了,从十一岁初初长成到如今,她都是天下漕帮嫡支后院里唯一的姑娘,曹醒大郎君虽与她不算很亲近,可好歹自家父亲是曹家十分得脸且立了大功的功臣,自家母亲又管着后院的嚼用,她在曹府的日子穿金戴银,哪个丫鬟婆子见了她,不恭恭敬敬地唤一声“大姑娘”? 如今可倒好。 真正的曹家姑娘回来了。 醒大郎君的亲妹妹,薛老夫人的亲孙女。 一回来就搬进了封得严严实实的木萝轩,流水似的奇珍摆件从库房搬进木萝轩,三四十个丫鬟婆子争着抢着要去木萝轩当差,甚至薛老夫人身边那个鼻孔朝天的童嬷嬷都将自己孙女水芳送到了另一个曹家姑娘身边... 童嬷嬷往日见到她,福身都不福的,草草敷衍一声“大姑娘”,已是很给她颜面了... 如今...如今... 如今甚至府中的仆从下人们,开始模糊她的称谓了! 原先唤她“大姑娘”,如今模模糊糊地将“大”字儿去掉,当着面还叫她姑娘,背着却叫她“西厢曹姑娘”! 一笔还写不出两个曹字儿呢! 更何况,木萝轩那位主儿,姓贺,不姓曹! 又怎么算得上真真正正的曹家人呢! 含宝抱着母亲的背,呜咽地哭出声,“母亲...咱们的日子太难了...为何大家都不体谅咱们...父亲好歹是因为那曹十月才断的手呀!一只手呀!” 余氏拍着女儿的背。 “先是把灶房收回去,接着呢?是不是要把您管家的权利收回去了?您这么些年为这个家兢兢业业的,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这叫什么?这叫卸磨杀驴,过河拆桥!”含宝一边哭,一边不忿,“咱们这些年虽过得锦衣玉食的,却也是寄人篱下,过得胆战心惊。如今,正主儿回来了,便要把什么都收走...老太太这颗心怎么这么狠!” 若把管家权收走,那些仆从还能尊敬她吗? 厨房还会做到随叫随到吗? 她随了她娘,身子骨不好,还能日日含参、喝官燕盏、吃雪蛤吗? 还能穿上最新式的衣裳裙子吗? 甚至...甚至还能代表曹家和其他家族的姑娘玩乐通信吗? 还有!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 如今含钏回来了,她便不是曹家最值钱的姑娘了! 谁又会放弃曹醒的亲妹妹,而选择她这个不起眼又可怜的堂妹呢?! 她的亲事怎么办? 难道在漕帮里随便找一个粗鲁的管事就嫁了吗? 含宝悲从中来,她有些理解为何母亲在听到贺含钏回来后,选择托病不见人...这是噩耗!对她们而言,是噩耗!既是噩耗,又如何能叫她们高高兴兴地去会见! 含宝哭得伤心欲绝。 余氏抬起头来,瘦削狭窄的下巴颏儿抿得紧紧的,透过窗棂看出去,正好看到东南角的木萝轩草木葱茏,百废待兴。 ..... 既是收归了灶屋,含钏当时就做了一件想做很久的事—— 换掉大厨! 换掉换掉换掉! 通通都换掉! 两个白案,四个掌勺,两个墩子,全都一人赏了二两银子,全都遣散出府! 可惜,灶房的管事换不了,毕竟人家是族仆,是曹家上了名册的下人.... 第二百八十二章 猪肚包鸡 曹府灶上的管事姓陆,四十来岁,从江淮跟过来的,算是曹家的老人儿了,裹着大头巾,翘着兰花指,跪在灶堂上哭哭啼啼的,正冲含钏求情,“...二姑娘您是个心软的,从您母亲那辈儿,奴就掌了曹家门的灶上,您母亲爱吃猪肚鸡,奴是守在灶房,等着那汤熬香熬白,三更也等,五更也等,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不是!” 几个师傅是进北京城现找的,按月拿银子,如今拿了补贴,好聚好散,倒是走得痛快。 陆管事却不太一样。 含钏查过,自从母亲那一辈儿,这陆管事就在灶房里头,算是盘踞了好十几年,这陆管事的妻室是先头母亲身边得脸的丫鬟,在沉盐事件后,母亲带上陆管事的妻子一同前往山东寿光,母亲与父亲翻车过世,那个管事妈妈的尸首也在一起...主仆二人,皆是沉盐事件的刀下魂。 约莫是这个原因,曹家对陆管事很优待,帮着他续娶了一房妻室,也将他与先头妻子的孩子拉扯大,放在了江淮码头理事。 是个很得脸的仆从。 如今无论是要调岗,还是撤职,都不好办。 毕竟是老奴了,在大家族里,有些老仆比主子还气派,这是通病。 就像往前在掖庭,一个六品贵人说的话,一定没有坤宁宫龚皇后身边、或是敬和宫曲贵妃身边的老嬷嬷说话好使。 若是世家传出了苛待老奴的名声,这脸算是丢干净了。 含钏埋头想了想,扯了张凳子坐在灶台边上,探身随意地看了看灶上的摆设,转过头去,“小双儿,让看的人都散开,再把门阖上。” 门“咯吱”一声阖上。 灶屋朝南,四四方方的木条窗,透了几分春光。 含钏沉吟道,“陆叔,你说说看,你为何不想调岗?”小姑娘声音放得很沉,“论油水,厨房一定是最多的。” 陆管事慌忙抬头想否。 含钏轻轻摆摆手,“咱们明人不说暗话,你管着厨房这么些年,我更是灶上的出身,半斤对八两,都心知肚明。甭拿场面话来对付我,您坦诚,我也坦诚,我知道了您的想法,自然会帮着您另谋一处更好的差事。” 陆管事脊背一松,手攥成一团,低低埋着头。 含钏看不见他的表情。 嗯... 但从半秃的头顶,看到了陆管事对灶房事业的倔强和热爱。 这是怎么了? 含钏有些摸不着头脑。 不是说君子远庖厨吗? 这咋一个两个都舍不得放开厨房的差事了? 是。 她承认采购买办,特别是日日都要进货,且要从不同地方进货的厨房,油水特别足。 可别的地方也不差啊! 若是能谋个庄头上的管事,那可真是天高皇帝远,林深任鸟飞了... 不比拘在厨房有赚头? 含钏抿了抿鬓发,安安静静地等着陆管事回话。 等了半天也没等到。 这是无声的抗议,和缄默的怒吼呀... 含钏叹了口气,笑了笑,声音放缓,“陆叔,您有什么想法,总得告诉...” “奴不愿意离开灶房!”陆管事抬起头,斩钉截铁,翘起的兰花指都多了几分执着。 含钏:... 对厨房是真爱了。 不懂,中年大叔的爱好,她有些不懂。 含钏默了默,转了个话头,笑问,“您说,我母亲最爱吃猪肚鸡,常常是您守着炖开。那您说说看,猪肚包鸡最重要的一味料是什么?” 陆管事一愣,偏头想了想,试探着答,“自是小鸡儿?应选用半年的跑山嫩鸡,生猪肚把生鸡包住,用牙签扎好二头后放到特配的汤料中煲熟,食前再将猪肚刮开,取出熟鸡一起砍件后,放回原煲汤料中滚热再食...要过两遍烫水则对鸡子的要求比较高,若是鸡子不好,煮得过久就会太柴或是太板,吃进嘴都不舒爽...” 含钏静静地听。 在灶房待了十几年的老人了。 连炖个汤都说不清楚。 含钏抿抿唇,截断了陆管事的话头,“第一次生滚,第二次滚热再食,这种炖法儿叫老火食法,根本不用担心火候难以控制而导致鸡肉过火变韧,您说的这个,压根就不成立。” 陆管事脸上一红,低了低头。 含钏轻声再道,“是白胡椒,猪肚包鸡的要义是白胡椒。猪肚包鸡本质上是潮州菜,讲究清淡自由,选用猪肚这个食材,本身就是一场冒险。无论这猪肚再好!清理得再干净利索,这个食材的特殊就局限了这道菜的做法。而猪肚包鸡,本身对香料的依仗不强,故而在选择佐料上,就务必讲求一击即中,当场见效。” 陆管事佝着头,沉默不语。 含钏再问,“那我再问你,咱们灶房采买的白胡椒是出自何地?” 陆管事再一愣,直勾勾地盯着含钏看了一会儿,脑子纯属放空,隔了一会儿才结结巴巴道,“...这...这...咱们灶房光是香料就有三四十种,您这问得...” 含钏与陆管事对视片刻后,漫不经心地移开了眼睛,随口道,“掖庭里干辣椒出自云贵,北疆的山胡椒,雍州的花椒,广西的八角,广东四川的山桂...” 含钏清清朗朗说了极长一串。 粗略算算,有个五十来种香料。 全都了然于心。 哪里的最好,采买就要买哪里的香料,而不是今儿个集市供了什么货,就买什么货。 这样的采买,有什么难度? 是个人,不对,会算数的猪都能干。 “干一行,就要爱一行,就要精一行。”含钏声音放得低低的,“梳头的女使至少要会百来种发髻,刺绣的绣娘若是没个绝技,如何好意思在绣行待下去...您虽不是厨子,却也在灶房待了这么多年的光景了,哪里的香料味道最丰盈,哪里的山羊肉质最绵密,哪种鱼适合清蒸、哪种鱼需下重味,这些都是您应当信手拈来的东西。” 这是委婉地指责陆管事履职不精,做事不牢。 陆管事涨红了一张脸,抬起头,急欲争辩。 含钏摆了摆手,止住了陆管事的后话。 第二百八十三章 麻婆豆腐(中) “陆管事,你很清楚,你不适合这个岗位。在岗数十载,你连香料源头在哪儿都不知道,实在是很糊涂呀。”含钏决定上纲上线了,“若曹家每个人都跟你似的,做码头管事的不知船舶从何而来,做庄头的不知道几时收割粟米,那...那咱们曹家就完了啊!” 危言耸听,纯粹的危言耸听。 小双儿抖了抖肩,看向张口就胡来的自家掌柜的——这比糊弄崔二送他去学刺绣还狠。 说得好像陆管事不努力,整个曹家就完蛋了似的。 含钏眼神很清明。 大家族里有人尸位素餐,是常态。 只要超过三个人干事儿,至少有一个人在玩着,这也是常态。 只是,在她手下做事,她不能容忍。 人应当各司其职,做好自己份内之事,而不是得过且过,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 所以,陆管事想躺着,就请去别的地方躺。 到时候随他怎么躺,横着躺,竖着躺,搂着小姑娘躺,搂着老大爷躺都随他了。 灶房这地儿,得有真正做事的人来。 含钏态度很坚决,把自己放在了御膳房总管太监的立场,以肃清曹府吃食漏洞为主旨,以大家吃得开心吃得高兴为目标,以打造北京城一流厨司为动力,以问题为导向,以效果为中心进行针对整治,陆管事作为灶房混吃等死的头等毒瘤,含钏是一定要让他走的。 可怎么走,也是门学问。 含钏相信薛老夫人与曹醒愿意为她撑腰,可...靠自家祖母与哥哥撑腰管起来的灶房,不太香。 这属于在曹府的第一战,至少要靠自己的力量打响吧? 若是连个人事调整都需要薛老夫人与曹醒出面,她干食肆这两年,可真是白干了。 陆管事死死咬住嘴唇,手撑在地上。 事到如今,不是他走不走的问题了! 是他一定不能走。 他...他的事还未干完,如何走得? 若他走了,之前的努力可全都白费了! 陆管事咬住嘴唇,俯身在地,声音很果断,细听带了几丝哽咽,“按理说主家要奴走,奴必是要走的。只是,灶上的事儿、账本子还没了完,您若要小的走,便是打了小的颜面!小的虽是为奴为仆,却也是个人!只好一头撞死在这灶台上!小的妻子百香跟着大当家的出生入死,小的殉了职,也算是一门忠烈,对得起大当家的了!” 含钏眯了眯眼。 不对头。 十分不对头。 怎么就说到殉职上了? 有这么严重? 还是说,调岗对于陆管事而言,比殉职更严重? 含钏摁下手,深深地看了陆管事一眼,未置一词,转身而去。 陆管事抬起头,看向含钏渐行渐远的背影,轻轻抬了抬下颌,冷冷地哼了一声。 青天白日的,这小丫头自作主张从余氏手里要灶屋管事权,让余氏闹了好大个没脸。如今想平平顺顺地把这权给接过去?呸!世上就没这么好的事儿!是,他是做下人的,可就是那么小小一根针,也能刺挠得人皮开肉绽! 兔子急了还跳墙呢! 若他顺顺利利地叫这小丫头接管了厨房,他就不姓陆! ..... 含钏走得急急匆匆的。 小双儿紧随其后,低声道,“要不,咱们把这事儿告诉老夫人吧?您的话,他要顶嘴,老夫人说话自然...” 含钏猛地刹住,转过头立刻拒绝,“事事告诉老夫人,老夫人事事都为我做主?我不烦,祖母不烦?掌厨房是我自己提出来的,若是自己搁不平,我这张脸往哪里放?母亲十来岁便拿下了漕粮、官盐和军火的漕运,哥哥十几岁已经从漕帮拼出命了,只是一个小小厨房,我都不能拿下来,又如何...又如何...” 如何做曹家的姑娘,如何做,如何做徐慨的内助? 含钏深深吸了一口气,再长长地呼了出去。 她很明白她的弱项在哪里。 她不会打理庶务,不会得心应手地梳理府邸关系。 在“时鲜”,庙小人少,有她这一手谁也说不出不好的手艺坐镇,都是她擅长的,且来来往往的人都是好人,拉提崔二、钟嬷嬷心贴着心地帮她,她才能迅速立下脚跟,否则也必定是跌跌撞撞,不得要领。 如今曹家上上下下百来口丫头婆子,她初来乍到,且从不擅长处理这些关系,自然棘手。 梦里,她是侧妃,给徐慨揉揉肩、捶捶背、煮煮茶汤就行了,顶天了再为徐慨生个孩子,她就算做到位了。 如今... 含钏紧紧捏住拳头。 如今,“此生绝不为妾”这话是她自己放出来的! 徐慨给了她充足的信任,并为之努力、承诺。 努力,总不能是单程的。 徐慨在努力,顶住压力在圣人面前提了她。 那她是不是应该投桃报李,把这段单程的努力变成双向的,努力成为一个可以帮助徐慨打理内务,支应门庭的角色? 还有曹家。 曹醒护着她,薛老夫人保着她,她是不是也应当迅速成长为配得上曹家的姑娘?至少,不给曹家拖后腿。 至少...不会被一个仆从缠住脚。 含钏重重一跺脚,埋头朝木萝轩走去。 ..... 薛老夫人正对窗棂修剪花枝,童嬷嬷闷头说着今儿个一早灶房发生的事儿,觑着薛老夫人的神色,轻声问道,“...要不您出面调任了陆管事的岗位?陆管事是老奴了,颇有些倚老卖老的嫌疑。二姑娘初来乍到,恐怕是弹压不住。” 薛老夫人静静听着,一抬头却望向不远处秦王府翻飞的屋檐。 “让她想想。” 若是没有秦王这一打岔,她才不把宝贝孙女儿推到台前做恶人。 随随便便找个穷书生嫁了,给个几万两白银做陪嫁,曹家便可护含钏一生周全了。 可有秦王这棺材脸横空出世。 有些事儿,就避不开了。 薛老夫人低头将红艳艳的芙蓉花轻轻扶正,似是自言自语,重复了一遍,“再让她想想吧。” ... 第二日,曹府后罩房外堆满了人,里三层外三层的团团围住。 一张大大的告示贴在了仆从所居的后罩房木栏上。 有识字的小厮一字一顿地念了出来—— “厨司掌事,不拘一格,竞争上岗,能者居上,公平公正。” 第二百八十四章 麻婆豆腐(中) 啥叫一石激起千层浪?这就叫。 多稀奇。 几十年了,内院当差都是主子指派,如今这是啥?能者居上,“竞争上岗”... 这是个啥? 有不懂的丫鬟婆子,费九牛二虎之力,给木萝轩递消息,给小双儿和八宝粥送东西,小到家里酿的酱菜,大到素银簪子、镯子,就想打听清楚这是个啥意思。 小双儿收了酱菜,退了素银簪子,照着含钏的话,放出风声解释,“...意思就是,凡是觉着自个儿够格做好厨房管事的人,只要奴籍在曹府,不论年纪、不论资历、不论出身、不论男女,皆可报名,参加管事选拔。经公平公正的考核,择优提拔试用。” 众人哗然! 管事诶! 一上来就可以做管事了吗!? 还是厨房的管事! 曹家虽出身草莽,可薛老夫人定下的规矩却很严明,曹家内院仆从分得很细,能做到主子身边一等丫鬟、婆子和管事的是少数,这一类人拿着最丰厚的月例银子,还有大把大把出头的机会,更多的是二等、三等、没入等级... 这些人,可能穷尽一辈子,都干不到一等的份例。 就像掖庭里,有女使一辈子做洒扫,永永远远连主子的面儿都见不到。 如今此条消息一出,曹府里里外外的仆从都沸腾了。 有机灵的,又托了人来问小双儿,“那之前管厨房的陆管事咋办呢?” 小双儿笑容可掬地回官腔,“陆管事若愿意也可报名参考呀!大家都是公平公正的,谁来都是一套题。” 陆管事咋想的,小双儿不知道。 但小双儿很确定,其他的人就跟疯魔了似的。 “一早上,到芝麻处报名的便有四十八个,有外院洒扫的婆子,也有内院管花草的丫鬟...”小双儿翻着名册给含钏回禀,“喔,还有个老门房,瞧着都快五十来岁了,走路都是挪过来的...” 嗯... 大家伙热情倒是很高涨。 含钏放下心来。 这法子,她想了好久。 陆管事不愿意下,她先让八宝粥里的香枣去账房拿了厨房三年来的账本子,送到了钟嬷嬷处核算,钟嬷嬷一晚上就对了出来,银子倒是分毫不差,从账本子找不到陆管事贪墨的证据,那就转换思路从他家里人入手,这一查更没东西,后娶的续弦还在江淮,和前头那位百香的儿子也在码头上做事,都老老实实的。 陆管事滑得像根泥鳅似的,叫人抓不住把柄。 既然从内没法儿从内攻破,就只能从外给压力了。 朝堂上尚且有任期述职与考核淘汰,那内宅里也不能一朝是管事,终生是管事吧? 含钏“告示”一贴,心思该活络的活络,有本事的赶紧窜出来吧,没本事的该下也就下了。 报名设置了三日,三日一结束,小双儿撕下告示,梳理人员,拢共八十一人报名,含钏细细看了名单,在最后几行找了陆管事的名字。 含钏笑了笑,阖上名册。 对待老仆需谨慎,可规则是主家设定的,无论是谁,都必须按照主家的规则走。 端谁的碗,就得听谁的话。 初试就设在第二日一大早,地点就摆在内院湖边的院落里,摆了九行九列的桌子,桌上放着笔墨纸砚还有一本书,共考三科,一是考食材的相生相克,二是考算账,三是考春季菜谱撰写。 还没开考,便有人唉声叹气地推了笔墨,在小双儿处划拉了名字。 含钏坐在回廊里,侧身望过去。 莲子低头轻声解释,“...不识字的呢...” 含钏:... 不识字也来考? 这...想撞大运的心情未免也太迫切了吧! 含钏抹了把汗。 没一会儿就只剩下了十来个人,有几个年轻的小姑娘写得飞快,打扮利索的婆子妈妈虽写得不快,却有些成竹在胸的神色。陆管事也在,一边写一边抬头四处望。 小双儿敲了敲鼓边,高声喊道,“诸位请自个儿做自个儿的卷子,甭左顾右盼的,待会儿判您个作弊!” 陆管事安分了。 含钏笑一笑。 不说别的,小双儿管人的时候还挺神气的。 细看一看,小丫头最近都被曹家这一溜子事儿磨瘦了。 昨儿个去“时鲜”,拉提看着小双儿很是怜惜,钻进灶屋捧了一大碗汤饭出来,约莫是觉着小双儿在曹家受了灾... 崔二也关怀了两句,赞了小双儿,“...脸小了一半儿,腰身也细了不老少。”并且郑重承诺,夏天来之前,一定给小双儿做一套水波纹青的漂亮裙子。 小双儿很是悲愤,狠心拒绝了崔二的奖励,不无怅然地道,“...可别了。往前不觉得,如今曹家的丫鬟们全都水蛇腰、尖下巴,瘦得跟纸似的,一顿饭吃五颗米,还嚷嚷着自个儿胖得不行。她们都胖得不行,我得是啥?!是发泡了的馒头,是煮开了的猪肘!” 小双儿看崔二的眼神很绝望,“你见过哪个猪肘穿水波纹青的裙子?穿上去像不像绿冬瓜?” 所以说,人嘛,就是在竞争中不断有自知之明的。 当初得意洋洋的紫茄子,如今拒绝成为绿冬瓜,也算是个不小的进步。 院落里也在竞争,沙沙沙,是笔尖扫过纸张的声音。 含钏依次看了卷子,各自批了分,敢留下来答卷的,大多肚里都有真功夫,字虽不好看,表述也很简单,可说得很准,算账也不错,菜式一看便是用心准备了的,都能凑成一桌还不错的席面,至少能体体面面地拿出去待客。 含钏一张一张看过去,看到陆管事的卷子。 账目算得可以,之后的菜式也安排得较为到位。 只是,食物的相生相克,只写了五组,柿子与螃蟹易中毒,鹅蛋与鸡蛋长期一起食用会让人体虚,鸡枞不可与酒类同食... 都是极为浅显且无关痛痒的。 再看别人的卷子,几乎肉蛋、谷物、河鲜、蔬果各类均有涉及,至少都写了二十组。 数目上差距太大。 含钏把陆管事的卷子,放在了“不通过”那一栏。 正批卷子,薛老夫人过来了,一张一张接过去看了,待看到陆管事卷子上的那个大大的“不予通过”笑了笑,侧身吩咐童嬷嬷: “...今儿个就把通过的人选名单贴出来,再把个人的卷子都张贴在后罩房——叫大家伙都看看,为何过,为何不过。” 第二百八十五章 麻婆豆腐(下) 噢! 是该把卷子贴出来! 她既然把“公平公正”说在了前头,就得服众! 把卷子贴出来,谁答得好,谁答得不好,谁答得少,谁答得多,一目了然,就算是被判了“不予通过”,也有迹可循。 含钏点点头,表示学到了。 薛老夫人笑着摸了摸孙女儿毛茸茸的头顶,再看铺了一大桌子的名册单子,轻声道,“累不累?” 含钏想了想,摇头,“不累。”加了一句,“自己撑的头,哭着也得走完——总不能叫个管事给打趴下了吧?那往后我说话,谁还会听?” 薛老夫人顺势坐在了杌凳上,声音放得很轻,给孙女斟了盏茶,条理清晰道,“...凡事要有谋划。比如,你想换厨房的管事,你需得先找好后备的人选,再拿住陆管事的命脉,跟他一边谈条件一边作威胁。” 这是在教她做事了。 含钏看卷子看得眼睛酸,把烛台放远一些,认真听讲。 “你看,你先头贸贸然就去找了陆管事,你以为你是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车轱辘话说来又说去,其实没甚用处。在人家看来你打的是无准备的仗,他自然不卖你的面子。”薛老夫人说得轻轻缓缓的。 含钏羞赧地红了脸。 确实是。 她单枪匹马去找陆管事,以为说两句就能叫他自己懂事辞职,却不曾想——人家凭什么辞任?又没有抓住他明显的错处,更没有预备下比他更好的人选... 薛老夫人看小姑娘有些不好意思,笑着捏了捏含钏的脸蛋,“无事无事!人嘛,总是吃一堑长一智的。你看,你吃了闭门羹之后,要在仆从中考核竞争这一招就做得很好啊!既给自己找回了颜面,又让那陆管事打不出喷嚏——他如今可不会盯着你了,而是盯着那些个想抢他饭碗的人。” 含钏红着脸低了头,“生着闷气想出来的招儿,也是没法子了...” 薛老夫人哈哈笑起来,“你母亲刚接手漕帮时,忍着哭腔与管事们说话,管事一走,她转过身便抹眼角...都是一样的,哪个胖子也不是一口吃出来的!” 小双儿感到膝盖有些疼。 薛老夫人看小姑娘头埋得低低的,小巧挺翘的鼻头、长长的睫毛和挑起的眉眼,就像看到了那时的月娘,不由自主地放软了声调,“慢慢就好了。一力降十会,等逐步建立起威望与名声,就算不动这些脑筋,下人也不敢造次了...” 薛老夫人絮絮叨叨说了许多。 含钏恨不得那张纸一字一句都给记下来,等上了床,闭上眼睛,薛老夫人那些话还在耳边绕呀绕。 第二日终试,含钏一手端着沏得浓酽的茶,一手翻着册子,一个一个对过去。 进终试的人不多,就五个。 三个经年的婆子,裹着围兜站在灶炉前,看上去都很精干。 含钏微微点了点头。 还有个外院的劳力,据说很喜欢做饭,虽然本职是搬东西的劳力,可自学了认字写字,就为看懂食谱... 为了吃,其间毅力,简直可歌可泣。 最后一个是十八九岁的丫鬟,有些黑,看上去很严肃。 最后那个有点眼熟。 小双儿适时附耳道,“...是咱们木萝轩的丫头,上回记院子名册的时候,同您说过,叫秋笋,前两年进的府,在秋白府看过几年,据说是有些手艺在身上的。” 噢。 是她。 倒是蛮有规划的。 也挺有野心的。 小小年纪竟有如此雄心壮志,还不错。 含钏站起身来,立在回廊口,朗声道,“虽是厨房管事的选拔,可既要在厨房当差,就需得有手艺,方能服众。大家眼前的食材与配料都是一样,今儿个大家只需做一道菜便可。我亲自品尝,当场出结果。” 含钏顿了顿,一一看过去,“当选之人,即走马上任厨房管事。落选的人,若我认可,便将你们调任府外的‘时鲜’食肆办事。” 围观的仆从里发出了羡慕的嘘声。 这也行!? 若是得了二姑娘青眼,直接调出府,去食肆做事! 这跟在内宅表现得好,就可调到码头上独当一面,是一个道理啊! 也就是说,不用伺候人了! 甚至,甚至月例也会翻番! 羡慕死了! 含钏此话一出,入选之人均面带喜色,只有那位黑不溜秋的秋笋小姑娘仍是一副不为所动的样子。 嗯。 大约是受了徐慨的影响。 含钏对这等喜怒不形于色、俗称棺材脸的人才,特别有好感。 含钏收回目光,宣布了比赛规则,“...用面前的食材,做一道菜!这道菜是为受寒伤风的病人所做!限时半个时辰,时辰一到,边鼓敲响,所有人把手伸过头顶,不许再动!” “咚!” 鼓声响。 五人一把揭开白纱罩住的食材,待看清主食材后,有些愣了。 一块豆腐—— 一块平平无奇的豆腐。 还以为是鲍参翅肚这些个名贵的食材来考究手艺呢... 含钏双手抱胸,静静地看众人的反应。 小黑妹是最先反应过来的,伸手拿过豆腐,开始埋头料理。 她一动,其余诸人均开始了动作。 半个时辰,眨眼即逝。 院子里飘出各色香味,冗杂在一起,叫人嗅到便食指大动。 还没等小双儿击鼓,小黑妹率先敲铃完成比赛。 紧跟着所有人都双手举过头,表示完成菜式。 小双儿带着八宝粥奉菜,含钏一个托盘一个托盘地尝过去——虾仁豆腐煲,豆腐嫩嫩的,掺杂了新鲜河虾的鲜甜,不错;鲫鱼豆腐汤,鱼先煎后炖,汤汁奶白清甜,很不错;蛋黄豆腐,咸鸭蛋黄炒熟碾碎后包裹豆腐,一口下去有些像蟹黄的味道,还可以;肉沫豆腐蛋羹,哨子炒制的火候掌握得不错,豆腐与蛋蒸煮得不分你我,很嫩,也不错。 最后一道,麻婆豆腐。 含钏舀了一勺。 满嘴的麻椒刺激感与豆瓣辛辣感,口味平衡得很不错,佐料下得重,豆腐却处理得回甘。 含钏想了想,勺子点在了麻婆豆腐的托盘上。 一抬头,便见那个黑黢黢的小黑妹展颜一笑,露出了一口白牙。 第二百八十六章 甲鱼 含钏点了卯,下头人窃窃私语。 谁也不曾想到,竟是这个年纪轻轻又非家生子的秋笋胜出? 从木萝轩的小厨房,一跃成了厨房管事? 这才多少岁? 还不到二十呢吧! 无数双羡慕的眼神盯向秋笋。 当然,羡慕嫉妒恨吧,通常都是连在一块儿的。 有好事儿的丫头扯了嗓门嚷,“二姑娘,可得好好说一说理儿!叫那几位输得个心服口服才是!” 是啊! 凭什么就是秋笋获胜? 曹家的仆从与那些个世家大族的仆从有些不同,尚带有几分江湖气,一看就是没被严苛规矩毒打过,生机勃勃的,就像曹家的院子一样,随处可见的是好养活的灌丛与香泡树,含钏蛮喜欢这气氛,有种大家伙都把这儿当做家的感受。 含钏笑了笑,抬起头来,清了清嗓门,环视一圈,朗声问道,“虾仁豆腐煲、鲫鱼豆腐汤、咸蛋黄豆腐、肉沫豆腐蛋羹...来!谁来说说,这几道菜,究竟谁是主角儿?” 开朗的小丫鬟想了想,掰着指头算,“虾仁、鲫鱼、咸蛋黄和肉沫...这些个荤食是主角!” 含钏笑着点点头,“那我问你们,考试规定的主角是哪种食材?” “豆腐!” 小丫鬟冲口而出,“桌子上只摆放了豆腐和佐料,其他的食材都是他们自己跑去灶房后拿出来的!” 含钏轻轻颔首,看了眼小双儿。 小双儿郑重点头,嗯,这么懂事儿的小丫鬟,记下了记下了。 其他四位听含钏这样说,怔愣了愣。 如果这么说,倒是想得通。 只有秋笋的那道麻婆豆腐。 整盘菜,只有豆腐和必不可少的佐料。 而他们做出的餐食,准确来说,豆腐只能算作是配菜,风头都被别的食材抢完了... 四位听含钏这么解释,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含钏再笑道,“题目是给受了寒、患了伤风、没有食欲的人做菜。生病,特别是卧病在床的人口味会变得迟钝,对味道的反应会比往常慢一些、钝一些。其他四道菜,均是口味清淡、且汤汤水水的羹汤,这道麻婆豆腐没有用茱萸酱和辣椒酱,用的是胡椒粒与豆瓣酱,不那么辛辣却很提味,特别是胡椒粒,吃进口最发汗,受了凉的病人吃下去后捂住被子好好睡一觉,发出一身汗来,也就会好很多。” “对对对!奴受寒伤风的时候,奴的娘就煮一大锅葱姜辣水,里面磨一点胡椒粒,奴热乎乎地喝下去,发了汗就感到脑袋没那么沉了!” 那小丫鬟若是去说相声,一定是个一流的捧哏。 含钏笑起来,冲她温和点了点头,“是这个理儿!” 那小丫鬟瞬时一张脸红扑扑的,也不知是羞还是激动。 “那!伤风受寒的病人,不能多吃味道重的吃食!若是有痰,或咳嗽,会刺激到病人的!” 有经年的婆子大着胆子高声说话,说完了便把头一缩,竭力躲避含钏的视线。 含钏失笑,摆摆手,“畅所欲言!畅所欲言!说得对的,有奖!说得不对的,也不怪罪!” 那婆子这才把头一缩又一伸。 咳咳。 这脖子,一看就很灵活。 含钏莫名想到了伸头缩头的甲鱼,忍着笑,将这盘,不对,这碟儿麻婆豆腐端了起来,小小一碟儿很袖珍,巴掌大小,里面顶天了有六块大拇指大小的豆腐,待众人看清了食材多少后,含钏将碟子里的豆腐尽数腾放进身旁的小碗里,张口问道,“在场的,可还有人识字?” 甲鱼婆子自告奋勇举手,“奴会认几个字!” 含钏手一招,甲鱼婆子小碎步上前。 含钏将那碟子移开,让甲鱼婆子看清楚。 碟子底部压着一块儿千张结,上面用豆瓣酱歪歪斜斜地写了八个字。 甲鱼婆子磕磕巴巴念了出声,“咳者禁食,患者少食。” 再一看身旁小碗里那可怜兮兮的六块小豆腐,恍然大悟般叹了一声。 含钏朗声笑起来,“厨司,为食者也!缠绵病榻,食欲不高,日日清淡汤水,人只会越来越没精神。医道虽说,患者忌辛辣刺激,可同样的药补不如食补,让患者把胃口大开,多吃一碗饭,比多喝三日药更见效!” “秋笋有巧思,也很踏实,就这么六块豆腐,且放弃了茱萸酱和辣椒,患者将这小小六块豆腐吃完,胃口刚刚打开,吃得心里头欠欠儿的,之后的食补岂不是能用得更多?” 甲鱼婆子是经过事的老妈妈了。 自然明白这个道理。 听含钏仔仔细细一点拨,连连点头。 众人支着耳朵听,一边听一边若有所思地点头。 含钏见状,提高了声量,再道,“最终试落下帷幕,木萝轩秋笋胜出!由她暂代厨房管事一职,考察试用期限为半年,试用期内月例银子折半!半年之后,若主家满意,仆从信服,则正式担任大厨房管事,试用期月例银子补足发放!” 羡慕。 丫鬟、婆子们看向秋笋的眼神,就像看到了池塘里缤纷的锦鲤。 除了羡慕,没其他话说了。 含钏顿了顿,手向下一摁,高声道,“此任职公示三日,从今日算起,若有人手握实证,可证明秋笋存有吃拿卡要、不敬主家、瞒骗违例等诸多行径,均可至木萝轩小双儿处实名检举。若查证属实,取消秋笋的任职资格,并按规处置。若查证诬告造假...” 含钏眼神略有凛冽,“举报人从曹家扫地出门!” 丫鬟婆子们齐刷刷地往后缩了缩。 含钏环视一圈后,背手向木萝轩走去。 小双儿站出身,笑意盈盈乐呵呵地拍了拍手,“好了好了!主子的意思,大家伙都听懂了吧?劳秋笋姐姐到儿这处登记入册,香枣,你去把后罩房的单间收拾一套出来,给新上任的秋笋管事备上!莲子,去,到针线司领管事衣裳...” 另四位参赛人手也在小双儿处详细登记了,只待含钏下一步通知了。 众人四下散去,一边走一边议论纷纷。 甲鱼婆子拍拍胸脯,有些后怕,“...往日看二姑娘都是乐呵呵的,见人一个笑...你看见,她说要把诬告造假者赶出曹府的眼神没?” 甲鱼婆子熟练地缩缩脑袋,“哎哟哟,就像看到了十几年前,月儿当家似的!” 第二百八十七章 海参(上) 含钏如愿换了厨房管事,很高兴。 等了三日,没人胡乱攀咬揭发,含钏更高兴了。 至少这说明,秋笋大朋友没干过天怒人怨的蠢事和坏事。 管厨房的人,务必要是心地良善、忠厚聪明的,老不老实都是后话了——谁放在那个位置,不吃点油水,都是不可能的。这属于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过的状况,只是若对主家包藏祸心、或是见钱眼开、极易被收买...这种人放在厨房,就是自取灭亡。 待在秋笋小黑妹的布置下,上任来第一桌餐食让含钏吃得很舒心,那股子高兴一下冲上了巅峰——鬼知道,她忍先头的厨房多久了! 一高兴,便送了秋笋一本《四世食谱》,期盼着期盼着,新上任的笋管事早日融会贯通,带领白爷爷举荐的新聘任的两个大厨子、三个墩子、两个白案,做大做强,再创辉煌。 秋笋得了本书,也很高兴。 曹醒吃了新厨房备下的第一顿饭,长长地“嗯——”了一声,大手笔地赏了两锭银子,显得颇为舒心。 薛老夫人对吃食一向不怎么在乎,只是见自家孙女儿一出手便恩威并施,立下了第一道威严,这几日,欣喜之色亦是溢于言表。 所有人都很高兴。 除了陆管事。 陆管事被调任至花阁,经管瓷器、珐琅器、茶具、花斛这些个摆件。 也是管事。 可与厨房的管事,可谓是云泥之别。 那场最终试,他没去——他一早便在后罩房告示栏上看到了自己的卷子,和那大大几个“不予通过”的字样。 这简直无异于公开处刑。 别人都能写上个十几、二十组的相生相克食材谱儿,他那张卷子上,却只有短短五行字。 素日与他不太对付的,外院的管事们堂而皇之地讥笑他,“...当了这么十几年的厨房管事,竟然连第一关都过不了!这不知这些个年头都干啥去了!啧啧啧,若主家来考问我,我却连卷子都写不满,那可当真是臊了大脸皮了!” 而后,又传出一个十八九岁的黄毛丫头,顶了他的差事,任职厨房管事。 他却被悄无声息地调任来管器具... 就有两个憨憨傻傻的小厮跟着他... 整日整日,就是拿绒布擦瓶子,擦完瓶子擦茶具,擦完茶具擦碗碟... 陆管事低头看向身前已经归位的四方茶具,无名火顿生,手恶狠狠地往下一扫,只听“噼里啪啦”瓷器碎在地上的声音! “管事...” 外间传来小厮急匆匆的声音。 陆管事高声回道,“无事,手滑罢了!” 手滑罢了。 陆管事看着这一地的碎瓷,深深地叹出一口长气。 ...... 二月的天儿,黑得早,入了夜很有几分凉意。 曹府西厢外静悄悄的,余氏点了一柱微光,屏退了身边伺候的丫鬟婆子,借着那束微光翻开了一本厚厚的账本子。 廊间传来婆子低声细语,“二奶奶,陆管事来了。” 余氏赶忙将账本子一把阖上,顺势塞进一旁的木匣子里,低声道,“让他进来。” 陆管事一进去,便“噗通”一声跪在了堂前。 余氏略带哀怨地叹了一口长气,“陆管事的事,我都听说了...”信重的余婆子将陆管事搀了起来,上了杌凳又斟了盏茶,余氏有些无奈地苦笑,“小丫头要肃清曹府,老夫人与醒哥儿都由着她胡搞——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人家是曹家名正言顺的大小姐,是老夫人血脉相连的亲孙女,自然是捧着、敬着、撑着、顶着...她要做什么,十个人九个人交好,还有一个人递刀...” 余氏苦笑着摇摇头,“只能说,是非不分,是非不分...” 陆管事兰花指攥成拳头,闷着头没说话。 余氏掩眸拭了拭眼角,“人与人不同,花有几样红。老夫人叫我把府中大大小小的事宜都交到了那小丫头手里,我若还管着家,倒是还能为你说上两句话...只如今...” 余氏扯开嘴角,有些苦涩道,“如今,我尚且提心吊胆,就怕哪日老夫人叫我打包回江南。自身难保,实在是对不住陆管事了。” 陆管事闷着摇摇头。 余氏眼珠子转了转,语气里带了些微哽咽,又有几分自嘲,“人家是嫡亲的,我且都是外人,何况陆管事你?当初沉盐事件,曹十月贪多嚼不烂,决策失误,才导致官牙沉河,我官人为保她丢了一条胳膊,陆管事的妻子百香跟在曹十月身边,连个全尸都没落着。我官人说,他去收尸时,百香的手在东边、脑袋在西边,惨烈得快赶上五马分尸的刑罚了...” 陆管事猛地一抬头,眼神里有直冲冲的恨意与不加掩饰的痛惜。 余氏说着,眼眶发红,几度哽咽到说不出话,“都是曹十月的错,却无人责罚她。她的儿子仍旧是漕帮的一把手,她的女儿被找回来后俨然一副曹家当家人的做派。我们在曹家辛辛苦苦这么多年,谁还记得咱们?谁又还记得惨死的百香?这么些年头了,她薛氏可曾想过给百香上柱香?烧点纸钱?!薛氏甚至把百香唯一的骨血都调到了徽州去,既不在老宅,也没有跟随上京。” 余氏两行眼泪落下来,捶了捶胸口,“我这一想,心尖尖都在疼,更何况陆管事你!” 陆管事双眼赤红,“曹家,实在无耻!” 余氏抬了抬眸,“曹家不无耻,无耻的是薛氏那一房的人。我官人,曹家二爷,名正言顺的曹家人,还是曹家的儿子!她薛氏宁肯给曹十月招赘,也不愿意让我官人掌舵漕帮,太过霸道了!” 余氏眼眸向下微垂,“若是我官人当家,不说别的,必定将你的长子、百香唯一的子嗣调任上京,让你父子齐聚,共享天伦之乐。” 陆管事握了握手,手腕上青筋暴起。 百香,他那温柔贤淑的妻子... 陆管事眼里包了眼泪。 只可惜出师未捷身先死... 他的图谋尚未完成,便被那小丫头拦腰斩断了! 如今... 如今又该怎么办!? 第二百八十八章 海参(下) 陆管事与余氏夜会,做得隐秘,偏僻的西厢,陆管事蒙着脸装作内院的婆子,二人深觉同病相怜,哭了一场就散了,满院子的人,谁也不知道。 胜出的秋笋是个较真的,黑着一张脸,将白爷爷荐过来的几个师傅码得死死的,听小双儿说这丫头常常憋到半夜想菜式、列单子,很是努力。 这份努力的结果直接体现在了日益精湛的备菜和膳食口味上。 下了朝,曹醒难得回家吃饭,舀了勺红焖大乌,也就是红焖大海参,放进嘴里,粘稠浓密的口感、浓厚香醇的浆汁,让曹醒微微点了点头,“...厨房越发精进了,这道红烧大乌比许多淮扬馆子都做得好,不是一味的软烂,而是烂中保有一点酥脆的味道,很不错。” 含钏跟着曹醒尝了一口,点点头,笑道,“这是从福建水运过来的干参呢!” 岳七娘运送过来的第二船食材,已经到京。 今时不同往日,含钏是漕帮大小姐了,崔二和拉提还没来得及套上小乖去通州拉货,便有十来个身强体壮的大小伙子穿着小衫子,拖着十几架板车,出现在了“时鲜”大门口,一口一个崔二爷,一口再一个拉大爷,极大程度地满足了二人的虚荣心。 说起这桩生意,曹醒有些心虚。 不说别的,当初他可是狠敲了含钏一笔竹杠的... 含钏倒是把这件事儿忘了,反正钱还没给出去,并且以后她兜儿里的银子绝无可能掏出一个铜板子给曹醒,笑道,“等过几日立了春,天暖和起来,咱做个名菜,凉拌海参,切成长长的细丝儿,浇上豆油、醋汁、麻油,再来一小碗调得稀稀的芝麻酱,一小碟儿蒜泥——比什么拉皮儿、凉粉儿好吃多了。” 说起立春,曹醒埋头吃完饭后,一边吃茶,一边同薛老夫人并含钏语气略显郑重地说道,“过两日,我或许会被外派北疆。” 薛老夫人愣了愣。 “与大魏交好的西琼部落被屠,圣人选了几个年轻的官员外派北疆,打理诸多事宜。”曹醒说得有点模糊。 含钏却听得后背一凉,冒出了一层鸡皮疙瘩。 去北疆... 去北疆做什么! 西琼部落被屠,无论怎么说也是鞑子自己家里的事儿,关上门,自己解决就好。 圣人选了几个年轻的官员去做什么?!北疆战事正乱,十来个部落混战,今儿个你灭了我,明儿我灭了你,一笔糊涂账,大魏去掺和,也就意味着... 大魏要扶持起其中的几个部落,打压另外的部落,从而从中获利。 怎么扶持? 无外乎,给粮草、给军火、给补给、给银子。 怎么打压? 西陲军是吃素的吗? 当今圣上雄才大略,一直将眼光放在了北疆,先是打通商渠,大魏鞑靼互通有无,再是装备西陲军,时刻做好战时准备。 如今鞑子内乱,正是大魏分一杯羹的时候! 而,这件事让西陲军去做不合适,西陲军天高皇帝远,若是占尽了好处,难保不变为另一个鞑靼。 最好的办法,就是圣人直接指派人手去做此事——在北京的注视下,西陲军与鞑子谈判。 这事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却全是血和泪,不死一个两个的,这事儿办不成。 含钏揪了揪衣角,有些无措地看向薛老夫人。 薛老夫人渐渐放下手中的茶盏,看向曹醒,面色微凝,“非去不可?” 曹醒舒朗一笑,“今儿个下朝,圣人身边的魏公公特意将我、尚探花,还有几位新晋的文武进士带进了乾元殿,说的就是这件事。” 曹醒素来沉稳,如今脸上却显出了藏不住的雀跃与兴奋,“此事办好,曹家十年不愁。” 做生意,利益越大,本钱投入越大,将面临的风险也越大。 若没办好呢? 若搅入了北疆部落的纷争,甭说前程,便是这条命保不保得住,都要另说! 含钏深吸了一口气,稳住了心神,闷着头没说话。 薛老夫人也没说话。 偌大的厅堂,一下子陷入了静谧。 薛老夫人端茶盅,心不在焉地喝了一口,抿了抿唇,“既是要去,就去吧。不过,你一个漕运上的官员去北疆做什么?北疆一无河、二无江,黄沙满天飞,你去意义不大呀?” 曹醒笑了起来,“京畿漕运使司,顶天了三品的官儿。若是还想向前,咱们的眼光可不能局限于漕运、码头上——此去需外贸协作、军事铸建、对洽谈条件、财银规划,圣人选的都是年轻人,最大的一位户部侍郎不过三十四、五...” 曹醒顿了顿,似乎在思量后话要不要说出来,想了想,看了含钏一眼,压低了声音,“据说二皇子端王与老四,也要去。” 含钏心头一跳。 曹醒手往下一摁,面色如常,“只是据说,还未确定。” 年轻的臣子与年轻的皇子携手共赴北疆平乱,圣人是怎么想的? 曹醒不敢细琢磨这事。 可,他却不得不去想。 圣人...是不是在有意识地,给成年的皇子,划分党羽? 却跳过了三皇子恪王,只叫二皇子与四皇子去... 这是什么意思? 是想看二皇子与四皇子平分秋色,还是把四皇子划进了二皇子的阵营,还是二皇子只是个幌子,重点是磨砺四皇子? 还是趁这两个大的在外面,帮三皇子铺平道路? 那他们是去送死,还是去磨功绩,攒人马? 曹醒看了眼含钏。 他可以为了曹家十年的兴衰荣辱冒险。 含钏不可以。 徐慨并非良配,身处权利漩涡,皇子们渐长成人,权力倾轧,只会比漕帮更残酷。 曹醒朝含钏笑了笑,声音柔柔的,“去帮哥哥沏杯茶吧?钏儿沏的茶最好喝了!” 含钏:... 能不能稍稍换个花样支开她?! 每次都是去泡茶! 一点新意也没有! 含钏慢慢吞吞地走,身影隐没在暖阁后,便听里间曹醒声音很郑重—— “...正好趁此机会...好好挑一挑...快刀斩乱麻...若是..回来了...不太好交待...” 听了个囫囵大概。 含钏埋头想了想,没想明白。 第二百八十九章 葱爆羊肉 正院的烛光一直未曾熄灭。 含钏心神不宁地回了木萝轩,辗转反侧了一夜,始终睡不着。 她冥思苦想半天,她想不出来,梦里的徐慨究竟去过北疆没? 好似是没有的。 她不记得徐慨有连续数十天离府的时候,顶天了也就在户部值夜核账,连续三两日不回来罢了。 没听说过徐慨去过北疆。 甚至没听说过北疆内乱。 梦里,她的眼睛被四四方方的高墙挡住了,耳朵被一重又一重幔帐挡住了,除非徐慨愿意同她说,否则她什么也不知道,就像长着耳朵的聋子、长着眼睛的瞎子。 若是梦里她活得积极一点、认真一点,至少她如今不会两眼一抹黑,啥也不知道。 这种未知的恐惧,真熬人。 含钏沉沉地再翻过身。 睡在西北角暖榻上的小双儿被自家掌柜的翻身声音吵醒了,迷迷糊糊睁开眼,摸摸索索擎了支半长的蜡烛,低声唤道,“掌柜的、掌柜的...您怎么了?” “没事儿,自个儿睡吧。” 含钏轻声回道。 小双儿不放心,披了外衫,揉揉眼睛,摸到含钏床上来。 含钏赶忙扯了被子给小胖双盖上。 小双儿打了个呵欠,迷迷瞪瞪地拿脸蹭了把被罩,软乎乎的,像暖暖的热水面,“您是挂心大郎君与秦王爷去北疆吧?” 含钏轻轻叹了一口气。 怎能不担心? 梦里压根就没这回事! 若是徐慨当真一连数十日不回家,她一定知道的。 或许也发生了北疆内乱,但圣人应当是没让徐慨去的。 如今,她从梦里醒来,找到了自己的家人,有了两家店铺,也有了一帮子值得信赖的伙伴与朋友,她的人生发生了许多美好的变化。 万一... 万一,这些好的变化,是以徐慨与曹醒人生错乱的走向为前提... 又该怎么办? 含钏脑子乱哄哄的。 这些话,却没法儿同小双儿说。 含钏摸了摸小胖双的头顶,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是有些担心...北疆太远了,对这个地方的印象只存在于西六坊高鼻大眼的胡姬,还有冲鼻的、辛辣的香料...” “叩叩叩——” 一个突兀的声音,好像从墙角传来。 小双儿身形一僵,哆哆嗦嗦地往里靠,看看墙角又看看含钏,“您听见什么声音没?” 含钏蹙眉,顺了顺小胖姑娘的后背,“...许是野猫..” “叩叩叩——” 声音再次传来。 极富节奏感的敲击。 一定不是出自野猫之爪。 小双儿后背的汗毛一下子竖了起来,紧紧抱住含钏的胳膊,带了哭腔,“...昨儿看的话本,说是老宅子里每天晚上都会传来奇怪的声音,就是从墙角传出来的,滋啦滋啦的...后来那个老宅子的下人从墙角捡到了三支三寸长的带血的指甲...” 小双儿成功地把自己说哭了。 “结果,每晚划拉墙角的,就是那三支带血的指甲壳儿...” “叩叩叩——!” 墙角的声音恰如其分地响了起来! 含钏被吓唬得一个激灵,猛地从床上蹦了起来,手里捏着刻萝卜的匕首,一把将墙角上的那扇窗棂推开! 管她什么指甲壳儿!指甲盖儿! 今儿个就算是女鬼本鬼来了,也得好好解释解释,半夜三更不睡觉是怎么回事儿! “砰通!” 木框窗棂砸到了人。 只听“哎哟”一声。 含钏探出头去看。 小肃公公正捂着额头,愁眉苦脸地看着含钏。 贺掌柜的,不对,曹家二姑娘,咋这么虎呢! 推窗棂的力气,跟砍柴似的! 含钏本来以为会看到奇奇怪怪的画面,结果未曾想,这画面比奇奇怪怪还要奇奇怪怪,含钏揉了揉眼睛,“这儿是曹府,可不是秦王府,你在这儿干嘛呢?半夜三更的,还挠墙...”回头看了正揪着被角,双眼通红的小双儿,“把小双儿吓哭了!” 小肃赶忙作揖,“小的知错知错!”躬身让了让,“今儿个是十五,月儿圆着,您要不披了衣裳到园子看看月亮?” 含钏探头看出去。 月光奶白清辉,朦胧光照之下,一颀长身影站定于皎月灰影之中。 画面很美好。 如果不去联想这厮究竟是怎么进的曹府,这等美好还能稳住,不崩盘。 含钏随手披了件薄袄子,拎了一盏六角灯笼,从木萝轩埋头蹿了出去。 光晕遥遥而来,徐慨转过身来,自然接过含钏手里的灯笼,再看了看小姑娘拢了件薄袄子,蹙了蹙眉,“怎穿这样少?” “不少,晚上吃的红焖大乌和葱炒羊肉片儿,如今浑身发热,一点儿也不冷。”含钏仰头看徐慨。 胡子拉碴的。 眼下也有些乌青。 七八日没见,怎这般疲累了? 含钏不由自主地皱了眉头,“哥哥说,你们要去北疆了?” 徐慨点头,月光之下,面色就像月色般清冷如常,语气淡淡的,“暂定后日启程,我与你哥哥、尚探花同行,二皇子与户部蒋侍郎、西山大营龚指挥副使同行。此行较为隐秘,圣人的意思是分开行动,不在朝堂上大肆宣扬。对外宣称,我与你哥哥前往江淮清查河道堵塞之源,二皇子至东南平倭寇之乱。” 这比曹醒说的要详细很多。 后日就启程... 这么快? 含钏手一抖。 在角灯照耀下的影子,也跟着抖了抖。 梦里...梦里绝对没有去北疆这一出... 含钏思绪很乱,不知从何说起,狠狠拿手指甲掐了把手掌心,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哥哥说是趁北疆内乱,监督西陲军与部落谈条件?既是如此,怎这么轻车从简?还派了两个皇子过去,万一西陲军或是北疆大乱,你们该如何是好?可有自保之力?” 徐慨很少见到含钏这样慌张。 在他印象中,小姑娘一直是慢慢吞吞、敦厚温良的。 徐慨渐渐放松了眉头,拎着灯笼让含钏往院子里的石井走,言简意赅,“所以在年前选派了十名京官驻扎西陲。” 含钏想起了被派驻到边陲的余则成夫妇... 这两件事,竟然有联系? 含钏怔愣半晌。 第二百九十章 鸡胸肉 如今三四月份了。 余大人与冯夫人两口子,紧赶慢赶应该早就到了。 他们是因为冯夫人身怀六甲,往后推了出行时间,其余九位派驻边陲的京官,应当是刚入冬便启程出行的,比余氏夫妇早了接近三个月。 派驻京官先行,又逢三年一度的一方大吏回京述职... 地头蛇走了,过江龙跟上,五六个月的时间,纵然不能完全将西北纳入掌控之中,可草蛇灰线布置下的影响力,应当也不小吧? 西北境内如今的局面,是在圣人控制之下的吧? 含钏不自觉地抖了抖。 圣人,一环扣一环,一步接一步...是早就算到了北疆即将大乱吗? 这神秘而诡谲的帝王心术... 含钏长长舒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必须跟上思路,若是跟不上,她只会成为曹家与徐慨的拖累。 “那路途上呢?” 含钏不由自主揪住徐慨的衣角,目光灼灼地看向徐慨,“快马加鞭从京城奔赴北疆,也需至少十二日。朝堂中以为你们去了江淮、去了东南,可天下哪有不透风的墙?如今朝堂海清河晏,可既然咱们可掌握住北疆的消息,那不能排除咱们朝中也有间人?甚至西陲军!谁能保证西陲军绝对忠诚!?你们明摆着是去监视和分一杯羹的,西陲军能忍!?不能让你们在西北出事,可路途中呢!?你们既是轻装上阵,自然也不可能带大批的人马啊...” 含钏这么一番话,倒叫徐慨略有侧目。 徐慨愣了愣,眼神看向了曹家亮着灯的正堂。 曹家,是个什么一流训练营? 这么几天,便把一个只懂做饭的二愣子,教成了一个自有盘算的机灵鬼? “所以,才派出了你哥哥和龚副指挥使。” 徐慨言简意赅,看向含钏,期待小姑娘自己去琢磨。 徐慨手把手地启发。 含钏看着他,脑子里的弦都快断了。 曹醒与龚副指挥使... “哥哥出身漕帮,漕帮是民间最大的帮会,其下帮众遍布山川河流...”含钏低眉絮叨,“龚副指挥使...龚副指挥使...龚...龚皇后!” 含钏眼神一亮,“他是二皇子的舅舅或是舅公!?” 徐慨笑着点头,“漕帮帮会巨大,帮众人数众多,只要有河,就不担心有人会不知死活冒犯漕帮的人。龚副指挥使,出身清河龚家,在中原一带极有名望,家大业大,自然养有暗卫。圣人如此安排,自然是希望将曹家与我拴在一起,二皇子与龚家拴在一起。” 意思就是,圣人用曹家保护徐慨,用龚家保护二皇子... 含钏看了徐慨一眼。 圣人果然是知道她的存在了... 否则怎么会找上曹家呢? 含钏听徐慨这样说,又埋头想了想,无论是梦里还是现今,圣人虽是个花心大萝卜,在女人上略显浪荡,但于江山社稷,倒是一向理智清醒,且是位可载入史册的明君。既然他都放心让自己的两个成年皇子去北疆冒险,想必是有万全之策的吧? “圣人还同你说什么?”含钏仰头问。 徐慨笑起来,“让我好好干,该出头的地方要出头,不该出头的地方让贤。西琼部落全军覆没,前朝北上和亲的固安郡主是我们的堂姐,若是能将她安全带回,于我大魏势气是很有帮助的。” 徐慨连说了几点,或许是不想让含钏太过担心,说得略显模糊,“还可趁此机会,与鞑靼做划地、通商、供奉、税收等商谈。” 商谈? 威逼利诱吧... 含钏点点头,表示自己听懂了,“若是真能一举平定北疆,无论是朝堂,还是市井都可受益匪浅。”含钏眨眨眼睛,“北疆的牛羊是最好吃的,还有各类香料、棕发碧眼的胡姬,都是别有一番风情的。” 徐慨蹙了蹙眉,反应极快,“胡姬是棕发碧眼?我没见过,可不知道。” 含钏看着徐慨,看了一会儿,捂着嘴笑起来,笑着笑着,笑渐渐淡了,手里还牵着徐慨的衣角,“一定要一帆风顺、平平安安才好。” “什么功绩、什么功劳都是假的。” “命才是真的。” “凡事不要逞强,能跑就跑,能逃就逃,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别以为哥哥在你身边,漕帮的人就死心塌地地保护你——我同你讲,若当真有危险,漕帮的人第一个保护的一定是哥哥。” 含钏絮絮叨叨的。 徐慨揉了揉太阳穴。 刚听完顺嫔娘娘絮絮叨叨一大顿,早上才知道后天启程,顺嫔娘娘也不知从哪里变出的戏法,在短短半天的时间内,帮他配置了春夏两季的薄袄、短打和革靴,还准备了四个大大的罐子,他多嘴问了一句,话刚出口,便被顺嫔娘娘塞了一嘴蜜渍柑橘—— 噩梦般的柑橘,给他带来了四五个口疮的柑橘... 如今听含钏碎碎念,虽觉得有些唠叨,却不至于烦。 徐慨手里握着灯笼静静听。 猛地,一下抱住含钏,背贴到假山石背上。 两个人面贴面,脸贴脸,身子贴身子。 含钏惊诧地看向徐慨。 徐慨比了一个“嘘”,附耳轻声道,“有人——” 话音刚落,便有两个婆子从假山后走过。 待人走远,徐慨也没将含钏放开。 含钏徒劳地拿手腕抵住徐慨发硬的胸膛,脑子嗡嗡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这厮啥时候胸这么硬了?哪来的肉块儿? 像发硬的鸡胸肉... “我会平安回来的。”徐慨轻声道,热气吹拂含钏的耳垂,“你在京城好好听话,不要与那张家再起纠葛,富康大长公主不是个宽宏大量、有底线的人,你与她家纠缠就是美玉撞石,自降身份。” 这厮,肯定是故意的。 含钏往右偏,那股热气吹向右侧。 含钏向左偏,那股热气吹向左侧。 含钏囫囵点头,瑟缩地往后直退,“你几时见过我主动找别人麻烦的?只要你与哥哥都好好的...” 徐慨一声轻笑,“也是。”打断了含钏的后话,“我家贺掌柜的,自是八面玲珑、敦厚温驯。” 徐慨借着夜黑与月色,轻轻环抱住姑娘瘦削的背。 “等我回来,我便请旨,娶你。” 第二百九十一章 跳水白菜(两更合一) 含钏比曹醒还早知道出发的具体时间。 曹醒知道的时候,含钏正在后院腌制跳水萝卜、白菜——拉提和小双儿比划,北疆风大土干,绿叶蔬菜略显稀少,吃得更多的是牛羊肉和各类汁水充裕甜度上佳的瓜果。 既如此,含钏便从地窖里拿了十来根萝卜、十来颗大白菜,白菜切片儿,萝卜切颗粒,加冰糖、盐、花椒、大蒜、生姜、再滴几滴白酒,闷在缸子里,一滴油也不能沾。 曹醒背着手过来,见含钏忙忙碌碌正撩起袖子干得欢,几个厨房的小丫头也换了身打扮,院子里的空地上扎扎实实摆了十几个缸子,笑着,“这是做什么呢?” 含钏头也不抬,抬了块大石头压在白菜片儿上,确保每一片白菜萝卜都浸润在盐水中,这样能保存得更久。 “明儿个不就走了吗?给你们做跳水白菜,拉提给小双儿说,北疆没菜,不吃菜可不行。跳水白菜、萝卜,即刻就能吃,也不会坏。脆脆爽爽的,无论是配饭还是配面条,都是好东西。” 曹醒蹙眉,“钏儿怎么知道明儿个启程?” 他还是今日与尚探花通了口径,才隐隐约约心里有谱儿来着。 含钏愣了愣。 电光火石之间,曹醒恍然大悟,咬牙切齿地看向低低的墙。 “赶明儿,把墙再砌高一些!把墙下所有的狗洞都给堵上!外院巡逻的人手增加一倍!让曹叔带上人把宅子里里外外都清查干净!” 曹醒拂袖而去。 含钏挠了挠后脑勺。 有个太聪明的哥哥,也不是什么好事儿... 嗯,至少对徐慨而言,不是什么好事儿。 ...... 傍晚时分,曹府炊烟袅袅,含钏难得没去“时鲜”镇宅,而是留在了家里,守在大厨房,监督指导秋笋制菜。 既然明儿个就要去北疆了,今儿个总得整上一桌不错的菜式,算是饯行。 几个新上任的掌勺是白爷爷举荐过来的,各自在大食肆任过差,算是白爷爷往前收的徒儿带出来的师傅,几个掌勺见到含钏先上一盏茶,紧跟着便唤“师伯”..... 这声“师伯”,比“二姑娘”来得让含钏放心。 几位师傅手上功夫都不差,曹家人不太在乎口舌之欲,薛老夫人更是吃得一向清淡,每顿饭有一捞碗白水煮菜就能吃饱了,故而主家不刁难,师傅们做得开心,师傅们一开心,菜式食材上便很有些心意新意,主家越发满意,主家什么没有,银子最多,一满意,师傅们便得了个盆满钵满的实惠。 今儿做大菜,几个师傅都拿出了看家手艺。 八珍鸡托、鸳鸯鱼扇、布袋鸭、抓炒鱼片...流水样的菜式呈上桌,含钏见大菜都走完了,便赶忙洗洗手,拢了拢头发,小跑上席入座。 曹家人口简单,薛老夫人坐上席,含钏与曹醒分居左右,那位姓余的婶娘与含宝姑娘依次入座。 薛老夫人提了酒,“醒哥儿,出门在外,平安为重,希每旬寄来家书已报安康。” 曹醒站起身来,笑容温润,“务必务必!” 含钏朗声,眼神柔和,态度真诚,“哥哥,一路平安!” 酒杯碰在一起。 含钏仰头一饮而尽,辣乎乎的,却不刮嗓子。 余氏紧跟着提了酒,“一家人方才团圆,醒哥儿却又要走,倒真是没缘分...”说着眼眶便发了红,“运河河道堵塞也不是一日两日的了,你是管漕运没错,可你去做甚呀?要疏通自有那些个下苦力的师傅下水去做,你去又是一季半年的,含钏妹子刚认亲,官家实在是有些冷情冷血...” 对外,是说曹醒奔赴江淮,清查河道堵塞之患。 含钏放下酒杯,也不知是她自己的问题,还是怎么的。 她总觉得余氏说话不太中听。 字面上的意思,都是好的,可听起来总觉得有些刺耳。 薛老夫人看了眼余氏,没搭理,眼神一抬,童嬷嬷伸筷子给余氏夹了一大块鸭胸脯肉。 这是多吃吃菜,少说说话的意思吗? 含钏埋头闷了闷。 没人回应她,余氏有些尴尬。 曹含宝眼珠子转了转,鼻子发酸。 至于吗? 母亲也是好心的呀。 一家人坐在一张桌子上吃吃饭,别人说话都是有来有往,言笑晏晏,偏偏只有母亲说了话,谁也不理会。难道就因为她们是旁支的亲眷吗?就因为她们没有曹家有钱吗?就因为她们的血缘没有贺含钏近吗? 曹含宝忍了忍苦涩泪意,低头没滋没味地扒了口饭,蹙了蹙眉,果然大厨房的味道更好一些吗? 往日她们西厢,不吃大厨房的饭菜,都是吃的西厢小厨房的吃食。 她问母亲为何? 母亲说,因为大厨房是专门给薛老夫人与醒大郎君备下的,她们自己吃自己的小厨房就行了。 如今尝到了大厨房的口味,她可算是明白了——原是她们不配!不配吃这样好的食物,不配享受与贺含钏这一房人一样的待遇,不配做曹家名正言顺的主子! 曹含宝内心盛满了苦涩,再好的味道吃进嘴里,也像加了黄连的水,掺了白醋的汤,既苦又酸。 一顿饯行饭吃完,薛老夫人帮着曹醒查看出行行囊,就小小两捆。 不愧是男子汉,无论出多远的门都只带两捆行李。 一捆装衣裳,一捆装匕首、小刀、火石、麻绳... 知道的,晓得是去上任。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去野外求生。 含钏默了默,将腌得脆生生的跳水萝卜白菜装进了粗瓷大罐里,里三层外三层地包了油纸,特意写上了腌制的时日,又收拾了十来包各色的干茶包,一包一种功效,有降火下热的莲子银钱草,有除湿清火的珍珠薏米茶,还有些爽口的香茅斑斓叶。 含钏跑来跑去收拾,没一会儿就多出了四五捆摞得高高的行李。 全是吃的。 曹醒失笑,“是去外派,不是去赈灾。全是吃的喝的,人西陲官吏看到了,像个什么话?再说,我能吃得了这么多?” 你一个人吃不了,就分一点给别人呀! 含钏抿了抿唇,“一行四五人,大家伙分一分,这点儿东西够你们几顿吃的呀?” 曹醒乐呵呵点点头,再一想,梗了脖子,眯了眯眼——就算他日日硬灌!生吞!他也不可能便宜了隔壁那个徐老四! 含钏想了想,再加了一大捆排肉和果脯、果干进去,不放心地再三交待,“...吃饭要好好吃,跟着北疆人吃牛肉、烤物很容易上火,没事儿泡泡我配的茶汤,吃吃蔬果,一定记得多喝水。再忙再累,也得记得休息好,坐马车时就抓紧闭眼养神,千万别硬绷。朝廷有千千万万个官吏,而曹家只有你这么一个儿子,祖母只有你一个孙儿,我也只有你这么一个哥哥。” 这就说得很熨帖了。 曹醒神清气爽。 隔壁那厮,怕是没听到过含钏这么贴心的嘱咐吧? 本是定的第二日一早启程出发,可打更的刚过,便听巷口马蹄疾驰,跟着便有门房来通禀,说是请曹同知上马启程。 打了个措手不及。 急急慌慌地往外运行囊,薛老夫人牵着含钏站在“曹府”牌匾之下,看胡同里蹿了里里外外二十余人,黑压压一片,二十来匹马,十来个板车,全都穿着黑衣,行进有序,一看便是精心挑选过的练家子。 薛老夫人紧紧攥住含钏的手,“...这是打了个迷魂阵,不叫旁人知道出发启程的具体时辰呀...” 看这阵势,此行比她们想象中,更为凶险呀。 启程的时辰都放了迷魂阵,害怕别有居心的人跟踪打探... 含钏抿抿嘴,反握住薛老夫人。 曹醒也换了一身黑衣裳,带上黑檐帽,翻身上马。 薛老夫人抹了把眼角。 打头的人也戴着黑檐帽,将面容与身形遮得死死的,一提马缰,转了个身。 一双漂亮好看的眼睛,正灼灼地望向含钏。 是徐慨。 含钏仰了仰头,向他轻轻颔首。 徐慨也点点头,手一扬鞭,丝毫不拖泥带水地驾马而去。 没一会儿,狭窄的胡同变得空落落的,被风带起的灯笼左晃右晃。 含钏紧紧靠在薛老夫人身侧,不由自主地握住了祖母的手。 薛老夫人将含钏轻轻揽在怀中,“没事,没事的。你哥哥素来沉稳踏实,漕帮的人手也已一层一层安排下去了,昨儿个特意从漕帮调了四位武艺高强的师傅跟随左右...自保绝无问题,就算遭了暗算,也有暗卫在旁协作。更何况,四皇子身边...” 薛老夫人话头一断,想了想,压低声音,“四皇子身边跟着的侍卫,身手也不俗,不像是寂寂无名之辈。” 含钏微微蹙眉。 什么意思? 四皇子身边也有高人? 是此行圣人下派的吗? 薛老夫人好似听到了含钏的疑问,轻声再道,“那两个侍卫一直跟在四皇子身边,像是死士,不像是官家这次指派下来的人手。” 含钏有些惊讶。 徐慨还能有死士追随? 若说二三皇子身边有死士,她信。 徐慨一个没甚钱财也就没甚背景的皇子,母族不显,韬光养晦,哪儿来的死士追随? 含钏皱眉,突然想起徐慨半夜三更出现在掖庭的情形,还有先头秦王府罩着红布的精贵家具,还有徐慨在通州码头的手笔... 处处透着诡异。 含钏直觉徐慨有事瞒她。 且,此事不小。 含钏满腔的疑问,无处问询。 含钏的疑虑随着徐慨一行人远行渐渐淡去,自家哥哥与自家隔壁邻居一走,春闱便开了幕,去年秋闱“时鲜”卖得特别好的状元绿豆糕重出江湖,只是如今捧哏的冯夫人远去甘肃,就算有去年的落第书生背书,状元绿豆糕的销量也远不如前,嗯,甚至也没被炒到十两银子一盒的高价了... 含钏还指着春闱大赚一笔呢! 这怎么能行! 和“时鲜”众人一琢磨,推出了“状元绿豆糕”特卖活动,用银钱开路,联系各大官驿、客栈张榜,凡去年落第且在“时鲜”用过饭、拿过木牌子的考生凭去年的考籍名帖,均可免费领取一盒“状元绿豆糕”。 这下好了。 知道“状元绿豆糕”底细的考生蜂拥而至,一传十十传百,“时鲜”的名头重新傲立于读书人的圈子。 能够免费领取绿豆糕的考生毕竟是少数,更多的人听了这个消息,再听了“状元绿豆糕”的传奇事件,有些好奇地在“时鲜”门口排队,不排队不知道,一排队,什么传奇都出来了。 比如,自请援边的余则成大人,就成了举子们口中的大英雄。 “...您别不信,那位舍弃京城官衔、府邸的余大人,原先落第了许多次,就是吃了这盒‘绿豆糕’才上的二甲榜。都是读书人,如今人家已在千里边陲之外,吹风露宿,报答家国。吾等却连为民请命、为君谋全的门槛都未摸到。实在惭也!愧也!” 余则成大人,人虽然走了,江湖上却一直流传着他的传说。 含钏抹了抹脑门的汗。 若她以后把“绿豆糕”做大做强了,一定在食盒刻上余大人的音容笑貌,以报答余大人“活招牌”的恩情。 含钏忙忙碌碌的,一拍脑门,想起张三郎那傻儿子今次也要参考,大手一挥,备下十盒绿豆糕送到英国公府上,换回了张三郎一张“一看就是从书上随手撕下来的”半页纸,纸上就写了一行字,“若是兄弟,请送食盒,绿豆糕吃多了,会腻。” 啥兄弟呀! 明明是父子呀! 含钏乐呵呵地回应了张三郎朴实无华的要求。 跟照顾残障儿子似的,亲自定下菜谱,一天三顿顿顿不落地给英国公府送食盒,搞得人家英国公的门房见到崔二烦得不行... 春闱的成绩,出来得快。 三月中旬开考,三月下旬张榜。 张三郎考的是乡试,没资格上榜。 含钏特意请秦王府长使李三阳帮忙去探一探结果。 这结果可重要了,不仅关系到张三郎是否能够刑满释放,还直接影响狗儿子的婚姻大事。 第二百九十章 辣子肠头两更合一 狗儿子,还是争气。 扫着尾巴过了乡试。 李三阳佝着脑袋,态度十分恭顺,没把含钏当做隔壁邻居家的姑娘对待,恭顺得就像自个儿跟前的是千尊万贵的秦王妃。 “...张三郎君十分有运势。”李三阳拿这话开头,说得那叫一个喜气洋洋,像跟老母亲报喜似的。 “英国公也十分有眼力见儿,打探了今年北京城乡试的人特别多,便将张三郎君安排在了冀州的考场去,冀州人少且中试的名额多,取了前一千三百名,张三郎君刚刚好考到第一千二百八十八名。” 李三阳束着手,佝偻着头,“微臣去英国公府时,虽没张灯结彩,却也阖府喜气洋洋,门房都穿着过年时的小红袄。见微臣拿的是秦王府的名帖,英国公还招待了微臣一盏雨前龙井,同微臣聊摆了几句,赞了又赞考前的那十盒‘状元绿豆糕’...” 含钏抿着嘴笑起来。 瞧瞧,瞧瞧。 都是人才呀! 这一边回禀,一边还不动声色地赞扬了“时鲜”的绿豆糕——她才不信,堂堂英国公会跟秦王府的长史官探讨绿豆糕... 所以,能在主子身边得脸的人,都不是什么简单的人物。 含钏笑意盈盈的,听狗儿子考取了功名,心里也高兴,留李三阳用了餐饭,吃得这位年轻的长史官赞不绝口。过了两日,“时鲜”快打烊的时候,张三郎来了。 他来了他来了,他穿着大红袄子油头粉面地来了。 含钏正把头发高高束起,随手套了件粗布麻衣,埋着头理册子,听脚步哐哐哐的,一抬头便见瘦了大一圈的张三郎叉着腰喜气洋洋地站在柜台前,一开口还是熟悉的配方,“哟呵!曹家大姑娘还舍得来食肆站柜台呢!” 含钏乐不可支,“哟呵!张家大秀才还舍得来亲自吃饭呢!” 张三郎也笑起来,环视一圈,随便找了个空桌落了座儿,看旁边还有两桌食客喝着酒,笑起来,“您也甭跟咱贫!咱直奔主题,先上个松鼠鳜鱼、再来个芙蓉鸡片,炖个天麻纤排,再炒个辣子肠头儿,其他的随便看着上点,今儿个简单吃——久贫乍富最要不得,容易搞事情...” 张三郎顿了顿,埋头想了想,突然嚷道,“还得有金乳酥!再来一盘金乳酥!” 隔壁桌的食客是新客人,来“时鲜”才吃了两三顿,见这油头粉面张三郎“吨吨吨”一顿点菜,冲同桌的友人挑了挑眉,朗声笑道,“这位客官,您别不知,这家食肆不兴点菜,都是掌柜的让你吃什么你就吃什么,什么食材新鲜吃什么!” 张三郎好久没装那啥了,清了清喉头,“那是您!” 一扬怀里刻了名儿的黑漆木牌子,洋洋得意,“北京城头一份儿!爷想啥时候来就啥时候来,想吃啥吃啥!这叫啥!这才叫个尊贵!” 隔壁桌的食客即刻吹胡子瞪眼,借着酒劲儿冲含钏嚷嚷,“掌柜的!这事儿当真?” 含钏笑眯眯颔首,“当真当真。这位是英国府的张三郎君,是咱‘时鲜’的贵客,您背后挂着的书画,杌桌上摆着的花斛,都是他老人家送的。” 食客蔑了张三郎一眼,目光带了四分羡慕三分嫉妒两分不甘。 张三郎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程度的满足。 还是外面好呀... 我的快乐,又回来了... 既是张三郎要吃饭,含钏钻进灶房露了个手艺。 如今食肆里人员充足,光是大厨都是两个,一个是手艺愈发精湛的拉提,一个是在曹府灶房管事选拔赛里惜败却无比热爱庖厨的中年老大哥。 副厨便是那三位手艺很不错的妈妈,崔二与阿蝉一个分管“时鲜”、一个分管“时甜”,人多的时候兼职跑堂、账房和小二,可谓是一专多能。 钟嬷嬷就负责对大账,和骑小乖。 老太太很是高兴,日日掏出私房银子给那秃骡子加餐,喂得走路外八字、肚子像饺子... 故而,含钏虽日日过来,却不一定进灶房做饭,除非来的是老客,或是抹不去面儿的贵客。 有些个消息灵通的客人听说了含钏被曹家找回去了,特来“时鲜”捧场,不为了吃饭,就为了和含钏搭上两句话,好同曹家拉拉近,故而含钏有时虽在食肆,遇到这样的食客,也只管避到后院去躲清静——“时鲜”就是个吃饭的地儿,论她是曹家姑娘,还是宫中御厨,在这儿都是厨子和掌柜;论食客是宫里的王爷,还是有钱的世家,在家都是来吃饭的人。 这规矩可不能变。 不能让吃饭的地方变了味儿。 如张三郎这般,对食物有天然敬畏与由衷热爱的食客,既是挚友又是知音,含钏自然鼎力招待。 除却张三郎点名要吃的菜式,含钏多加了盘奶汁高笋,意味着高中,清炒了份儿菜心,荤素搭配,干活不累。 含钏亲端了托盘出来,在围兜上擦了擦手,端了碗芝麻园子做夜宵,陪张三郎慢条斯理地吃晚饭。 张三郎率先夹了一筷子肠头,眯着眼睛嚼巴,满足地长长喟叹,“啊...就是这个味儿...” 含钏笑眯眯的,“您甭跟这儿演,我可是日日送了食盒的,您自个儿打听打听满北京城,谁家吃过‘时鲜’的外带?待遇够好了!别一副刚从深山里放出来的样儿!” 张三郎再夹了块儿芙蓉鸡片,摆摆手,“您不懂。在食肆里坐着吃,和您送上门憋着吃,这是两回事儿!更甭说,考前那几天,老师傅日日守着我呀,觉不可睡够,饭不可吃足,日日除了写文章,还是写文章!除了背文章,还是背文章...” 张三郎指着自个儿脸,“您细瞅瞅,我现在是不是长得四平八稳的,特像文章?” 含钏捂着嘴笑弯了眼。 和老友说说话,吃吃饭,真是天下间一大幸事。 张三郎一边说,一边也没耽误吃,把整条鳜鱼扒拉了下来,一口鱼肉一口葱丝儿,再蘸一口酸甜酱汁,“小小一个秀才,没啥说头,甭说我了,说说您!”再放了一块儿纤排入口,纤排是一早炖上的,软烂得一入口,骨头与肉瞬时分开,眯了眯眼,“您这是怎么一眨眼,便摇身一变成了漕帮大小姐了?” 这事儿...就说来话长了... 含钏长话短说,将认亲时的场景给张秀才作了简要汇报,着重感谢了对他送过来的那张英国公名帖的感激。 张三郎摆摆手,“那名帖是我爹让我给的,您来我张家,还需要名帖?” 含钏一愣。 张三郎埋头又扒了口食儿,瓮声瓮气地,“我本来只准备了两木匣子银子,我爹不知从哪儿知道咱两的交情,立刻摁了张名帖叫一并送过来,说是...”张三郎歪着头想了想,“说是既两家有渊源,便该多走动走动,千万甭生疏了去。” 含钏这些时日在曹家的耳濡目染下,进展飞速,一下子就明白了。 英国公张家是老牌世家,这一辈儿却无人正经八百地入仕当官,他们曹家却是根正苗红的帮会头子、当朝新贵,虽炙手可热,却根基不稳,一老一新,趁着她与张三郎的交情搭上了线,两家都高兴。 她和张三郎的情谊,不拘束于门第、阶层和家族。 既做了朋友,又可互惠互利,那也挺好的。 就像她和岳七娘,既是朋友,又是漕运生意上的伙伴,她靠着岳七娘从福建运过来的好货,撺下了好几道好菜。 据说岳七娘凭着这桩漕运生意,在素来善于打理庶务的蒋家更有几分得脸。 含钏笑着给张三郎斟了山楂茶,“那行。赶明儿我和我家老太太就递了帖子来叨扰您府上。” 张三郎埋头吃,点头颔首,突然想起什么来,“也别赶明儿了,后几日我们家要办个春宴,现今还没下帖子,我娘是个爱热闹的,许是北京城里泰半的人家都要去,正好你们借机去认识认识。我回去就让母亲下帖子,你们只管来便是。” 含钏想了想,点点头,“那行,那我回去问问我们家老太太的意见——毕竟这几日哥哥不在京里,也不知四处走动方不方便。” 张三郎爽快一笑,“我自下我的帖子,你只管看自己方便罢。” 隔壁食客结账要走,含钏送了送,回来见张三郎吃得差不多了,正啃着金乳酥,人还没坐下,就见张三郎埋下身子,轻声问她,“曹家人...待你可好?” 含钏笑着点头,“祖母慈爱,哥哥和煦,人口简单,家风清明。” 嗯...如果忽略不计,曹家喜欢剁人手、砍人腿的习性,还有稍不注意便流露出来的匪气...实在算是一个很有家风的宗族了... 张三郎听此言,方舒了口长气,身形向后一靠,单手抿了抿油光锃亮的头发,“那就好。漕帮可不是好惹的,帮会出身,刀刃上舔血讨生活的,你那哥哥,叫啥来着?曹...” “曹醒——”含钏接上,“如今在京畿漕运司任四品同知。” 张三郎点点头,“我父亲说,曹同知刚进京不到半年,便被内定为接替老漕运使司的人选了,三品大员指日可待。既是你哥哥,你好好抱住人大腿,凡事听话点。” 头向下一低,手掩嘴,给含钏说悄悄话,“正好,趁这次春宴,看一看北京城的郎君,有几个还不错的货色——” 含钏支棱起耳朵听。 “定国公府的小公子,人品相貌挺好,样子吧,追我差了点儿,可也算是北京城有点名气的美男子。” “曲贵妃哥哥家的长公子,今年刚十六,正好跟着曲大人回京读书,如今在国子监念书,脾气还不错,就是...得好好想想,若是曹家和曲家联了姻,曲贵妃能笑死。” “还有还有,我媳妇儿的哥哥,尚探花,去年才中的探花,你见过!那可真是一表人才!看上去就让人流口水!只可惜,跟着隔壁老四去江南了...” 张三郎越说越兴奋,手舞足蹈,大有不把含钏今天晚上嫁出去就不罢休的架势。 张三郎撞了撞含钏的胳膊肘,挤眉弄眼,“怎么着?尚探花成吗?等他一回来,要不要我给你们牵个线?你来做我嫂嫂?” 这怕是不太成。 主要是怕你被隔壁阎王恁死。 并且,也不太想被你叫做嫂嫂... 含钏想了想,油头粉面张三郎挤眉弄眼叫嫂嫂的画面,不由自主地抖了抖。 远在马背上的徐慨也跟着抖了抖,夜风萧瑟。 年轻的秦王爷摸了摸脑袋,总觉得头上有点东西... “要不,我在‘时鲜’给您单辟一处角吧?”含钏眨了眨眼睛,“以秀才的功名做冰人的,您铁定是大魏朝第一人。” 拱了拱手,“提前恭贺您生意兴隆,友谊长存。” 张三郎“啧”了一声,笑起来,“您别不经心!往前您没认亲,是预备给您介绍两位读书厉害的少年郎,可看您身边有位神通广大的冯夫人,这才歇了心思。如今您认了亲,年岁又渐大,得瞪大眼睛好好找找了!” 张三郎得意洋洋抬了下颌,“甭等我家小张三都出世了,您还是孤家寡人一个,那您给出来的份子礼金,我可是不还的。” 年岁渐长的含钏抹了把额上的汗。 是不是成了亲、或是快要成亲的人,都热衷于给人介绍对象? 以前咋没感觉张三郎这么...这么八婆? 含钏想了想。 不不不。 他一直这么八婆,只是以往被他凶猛的吃相所掩盖。 如今吃饱喝足,就显出妖怪原形了... 老友谈天说地,从科考掉头发,说到生孩儿要趁早,一直聊到打更的来回两趟,这才起了各回各家的心思。 含钏陪着张三郎喝了两盏酒,醉晕晕回府去。 刚进内院,便看到一个身影猫着腰从余氏和曹含宝的西厢出来。 含钏一愣,眯眼看了半天,没看出是谁,再一眨眼,便没了影子。 含钏眯着眼看,“那边有人?” 小双儿顺着目光看过去,狐疑道,“没人呀...” 含钏心里便将这事儿存下了。 第二百九十三章 苔菜炸花生米上 含钏将此事存在了心里,第二日一早,和薛老夫人吃早茶的时候,便随口说了说。 薛老夫人沉吟半晌后,侧身交代了童嬷嬷几句,“...排查昨日内院的进出,掐断内外院进出的可能...”又说了几句,转身喝了半盏茶,略显沈凝,“今时不同往日,在江淮做漕帮时,满江南谁敢来插科打诨?便是将大门大大打开,也无人敢进...如今进了京,形势复杂,着实应当清理门户了。” 含钏点点头。 这就是一力降十会的道理。 在江淮,曹家压根不用动脑筋,谁也不敢来惹——毕竟惹到了,便是小命不保。在江淮,谁同你讲规矩法条,漕帮就是规矩,刀就是法条。 在北京,需谨慎行事,处处思量,毕竟根基不深、背景不稳... 简而言之,就是势力没有在江淮那么大。 含钏觑了眼薛老夫人的神色。 老太太神情略有些悲愤,估计是在悲愤——自己这么一大把岁数还要陪着孙儿东山再起,重打江山... 实在是太过悲伤了。 含钏闷头笑了笑。 老太太缓了缓,拿了幅玳瑁牵陀镜架在鼻梁上。 这东西,含钏梦里在顺嫔那处见过,顺嫔娘娘年纪渐大,瞧字模模糊糊的,内务府便乘着宋太后做牵陀镜的东风,给需要的后宫诸妃都制了一副。别说,顺嫔娘娘说,戴着了这镜子,瞧字特别清楚,不戴的时候就取下来,倒也方便。 不过,那都是十年后的事儿了。 如今在曹家重新见过这东西,含钏怔愣了愣——十年后才传入宫中的物件儿,如今曹家就用上了? 不过倒也想得通。 毕竟是水上漕运的巨鳄,水路都是通的,别的不说,外邦的奇淫巧技,曹家一定是第一个拿到手的。 老太太带好牵陀镜,窸窸窣窣地从四方桌下的夹层抽屉里抽出一封信,自己先看了看,再笑着递给含钏,“你哥哥寄信回来了,你看看。” 含钏惊喜! 曹醒与徐慨出门快十日了,如今这信恐怕都是五日前的信了! 含钏看得飞快,不得不说,曹醒文采斐然,写的是在通州及沧州的路途见闻,市井街边、人生百态、街景河景都刻画得栩栩如生,许是为了含钏,还特意将饭桌上的菜、街边的小食、当地官员进贡的特产一一做了描绘。 含钏看得乐呵呵的,意犹未尽地阖了信,笑道,“哥哥哪有时间去街边吃小食!他们此行本就是虚晃一枪,怕是到了某地,压根就不敢久留...写这样多,分明就是编撰著逗咱们祖孙两开心的!” 薛老夫人也捂着嘴笑起来,“难为他搜罗这样多、这样细!” 又从花斛旁取了五六件件用牛皮纸包得扎扎实实的物件儿,把玳瑁镜子压得低低的,仔细辨认了片刻,将其中三四件推到含钏跟前,“给你带的物件儿,给我便是带的这幅玳瑁镜子,你别说,戴上属实看东西清晰许多,却有些重,若是能用象牙或更轻一些的水晶来做架子,倒还是一桩生意...” 又推了一两件给童嬷嬷,老太太脸色沈了沈,随**待,“这是给西厢含宝和余氏带的东西,等入了夜,给那娘俩拿去。” 童嬷嬷轻声应是。 含钏把自己跟前的牛皮纸拆了,其中三个物件儿是一套,用的黄花梨木的匣子,木盒面上刻了两朵很漂亮的木兰花,上面写着小纂体的“沈兴记”。 含钏挨个儿打开,是一套完整的头面,一对大拇指壳儿大小的粉海珠耳坠,三支硕大晶莹的珍珠赤金流苏簪子,三支淡粉色珍珠赤金钗,还有一条细细密密狭长淡粉色珍珠串起来的手链。珍珠不是甚稀奇货,可粉色的、全都是指甲盖大小的珍珠,却是非常难寻的。 薛老夫人眯眯笑,“你哥哥见你素来麻布轻衫,从不过多装扮,这次出行前就说了,在各地遇上了好东西,必定给你全都搜罗回来当嫁妆。” 曹醒当真是个好男人的。 无论是对妹子,还是对祖母,还是对族中的女子亲眷,都是一等一的心细如尘。 说起“嫁妆”这件事,薛老夫人一声轻叹,目光像在追忆许久许久前的故事,“...你母亲有满满一个宅子的嫁妆,一百二十八台,堆满了一处小宅,本都是留给你的。可当初为了了那沈盐事件的赔款,你哥哥坚持不走公中的账目,全都由咱们这房私人兜里掏,左凑右凑,凑了三百万两白银,甚至将你母亲满宅子的嫁妆全都变卖了,这才凑齐赔款...” 眼看老太太又陷入不好的回忆,含钏拢了拢粉海珠的耳坠,在耳朵上比划比划,笑眯眯地把老太太的思绪扯了回来,“...为了哥哥这对耳坠子,还得劳烦祖母给钏儿打对耳洞才好!” 薛老夫人被拉了回来,戴上镜子伸头细瞧,一拍大腿根儿,“哎呀!你这丫头!怎的没穿耳洞!” 含钏笑起来,“膳房男人多,女使少,七八岁就进了膳房,您想想,白爷爷能想得起来给自个儿徒弟穿耳洞这回事吗?” 薛老夫人想了想白爷爷那肥肥胖胖又中气十足的面孔,再想想这老头儿拿着针给小姑娘穿耳洞的画面... 薛老夫人抖了抖,算了算了,这画面太美了,不敢想象。 “既是如此,那择日不如撞日,今儿个就穿!” 薛老夫人说干就干,吃了午饭,让水芳从地窖里拿了冰块,烧红了针,戴着牵陀玳瑁镜子,决定亲自上阵。 老太太准备充分,兴致勃勃。 含钏眯着眼睛,认命般等待上刑。 冰块冰在了耳垂后,看着这老太太慈眉善目、和蔼可亲,下手颇为稳准狠,针尖从厚厚的耳垂里扎地一下穿过,血珠子还来不及冒,便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往新上任的耳洞里插了根赤金细签儿。 含钏的尖叫被吞咽在了嗓子眼里,泪眼婆娑地看着这小老太太快乐愉悦的那张脸。 行吧。 疼就疼吧。 也值了。 古有彩衣娱亲,今有含钏乐亲——为了给自家祖母找点事儿做,她当真无私奉献了这一对从未遭过罪的耳垂呀... 第二百九十四章 苔菜炸花生米中 含钏捂着还没好全的耳朵,接到了从英国公府远道而来的帖子。 张三郎说话算话,没过几日,便有英国公府的小厮送了帖子过来,帖子很精美,画着花团锦簇的杏花、梨花、桃花儿还有粉嫩可爱的李花,印了英国公府刻章,特将含钏的名字写在了页首,说是诚邀“贺含钏及曹府女眷至府赏花”。 这就很给含钏面子了。 薛老夫人架着眼镜,拿着帖子,看了老半天,想了想,“...上回贺你认祖归宗的张家,也是这英国公张家吧?” 含钏笑着颔首。 薛老夫人摘下眼镜,闷着头想了想,“是个厚道仗义的人家。” 老太太顿了顿,“这家除却那位张三郎君,可还有其他的少爷?” 含钏想了想。 张三郎素来不理宗族庶务,许还有兄弟?再想想他这次序,排行三。 “应是有的吧?” 薛老夫人有点想笑,小老太太好歹克制住了,“这其他郎君呢?可有嫁娶?” 哎呀... 她和张三郎靠牛肉饼奠基、香辣肥肠升华,那如铁一般瓷实的情谊哟... 含钏“哎哟”一声,赶忙道,“您看您想哪儿去了!人家豪门大族讲究个前后有序!既然张三郎都有婚配了,他前头的哥哥必定也定了亲嘛!张三郎比我大不了几岁,弟弟应当比我还小!” 薛老夫人“唉”了“唉”,神色看上去有些可惜。 含钏歪了歪头,探头见老太太神色惋惜,心头一动,“您...不喜欢徐慨吗?” 这么大事儿。 徐慨当着曹醒与薛老夫人表露了心迹,甚至连同请旨赐婚的话都说出口了...这么大的事儿...自家哥哥与自家祖母愣是一句话都没开口——至少没当着她的面儿开口对此置评。之前,含钏倒是没细琢磨过这事儿,如今想想,是觉得不对... 薛老夫人把镜子与名帖都往前推一推,老太太笑了笑,面容慈和,看含钏的目光充满怜爱与亲昵,声音和缓,“四皇子为人颇有君子之风,你哥哥说朝堂中经年的老臣均对这位沉默寡言的皇子颇有佳誉,处事也沉稳,不见龙子凤孙的倨傲与自矜...” 老太太弯唇笑得更真,“且他身量颀长,面容俊美,不说话像副画,说话时像副会动的画儿...祖母老了,对这些个相貌好的年轻人,本就自带了几分宽容——又如何谈得上喜欢不喜欢?” 含钏笑了笑。 这倒是。 薛老夫人一向喜欢相貌好的人。 看老太太满院子的人,除了童嬷嬷,都是些长相上佳的小姑娘,或是品貌端正的年轻妇人... 便是胖乎乎、圆鼓鼓的小胖双,也被小老太太旁敲侧击地提醒了好几回—— “小双儿呀,你给我说说看,走路的时候,抬脚的时候累不累?毕竟身上这么多肉肉呢...” “小双儿,你吃饭少吃一碗,其实也能吃得饱。不是舍不得给孩子吃饭,只是你再长下去,实在撑不住‘孩子’两个字了...” 诸如此类,这些话。 伤害不大,侮辱性极强。 含钏听懂了,是嫌小双儿太胖,毕竟老太太身边的小姐姐们腰肢翩翩若拂柳,面颊细细如瓜子仁,很是翩然自若。 小双儿却听不懂,反倒一本正经地回薛老夫人—— “不累呢!身上没肉,肚子上和腿上肉多!腿上肉多,才跑得快,扎实!” “少吃一碗就吃不饱了,奴不介意您不把奴当孩子,您若愿意可把奴当做半大的少年郎,吃得穷老子的那种!” 薛老夫人气得不行。 薛老夫人看含钏埋头敛眉抿嘴笑的样儿,也跟着笑,自家小姑娘长得真好看,不笑时眉眼上挑、如一只狡黠灵气的小白狐狸,展眉笑时眉梢弯弯,梨涡浅浅,又像个摇着尾巴的可爱小犬,薛老夫人摸了摸含钏的额头,叹了口气,“作为晚生后辈,四皇子位高却不自傲,尊贵却不自以为是,老身自然是喜欢的。” “可作为孙女婿,作为想要娶咱们家姑娘的儿郎,有一说一,祖母同你说实在话。” 含钏看着薛老夫人,手里有把汗。 “我与你哥哥,都是不中意的。” 薛老夫人笑了笑,“甚至,你哥哥临走前,尚且让我趁四皇子外出,把你的婚事抢在前面定下来。” 噢... 背着屏风,他们说的原是这个话。 含钏垂头,心里有点慌。 莫名的有些慌。 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如果家里不同意,她与徐慨...她该怎么办? 据理力争? 非卿不嫁? 痛哭流涕? 还是顺从听劝? 薛老夫人看含钏低眉敛目,整个人一下子慌乱起来,再叹了叹,“我没答应。” 含钏一抬头。 薛老夫人拍了拍含钏的手背,“你出生时,你母亲便说了,你是想嫁给马夫挑夫也好,穷书生也罢,家无恒产也好、穷得四面漏风也罢,都可。只要人品端正、品性良善、对人体贴、身家清白,都可。他没钱,咱曹家有钱。他没恒产,咱曹家把江淮十个山头陪嫁给你。他没势力,咱曹家给他撑腰...只要你喜欢,就好。” 母亲的话... 不计得失和是非过错的宠溺... 含钏眼眶有些发酸。 薛老夫人笑得豁达,再强调了一遍,“你自己想好,即可。” 如同放任她做生意开食肆,傍晚去“时鲜”坐镇此间种种,薛老夫人一直都是你喜欢就好的状态。 含钏是从掖庭里出来的,梦里更是亲王侧妃,自然知道这样豁达开明的老太太有多么难得,更甭提大家世族里的大家长,几乎对子女都自有一番安排。 如薛老夫人这般,随意开朗的老夫人,可谓是少之又少——尊重支持小辈的决定,不将自己的喜好决策强行摁压在小辈的决定上,也不倚老、根据自己的经验要求小辈如何做如何行事... 这太难得了。 含钏看着薛老夫人重重地点了点头。 她...她会自己好好想好,做好权衡... 可如果...如果徐慨,真的不适合曹家...她该怎么办? 含钏深吸一口气,眼神沉沉地移向了别处。 薛老夫人没继续说下去了,适时笑着换了话题,“...去英国公赏花,是咱们家第一次出现在北京城像样的宴请上...头面就戴你哥哥准备的那套粉珠子的...衣裳呢...” 第二百九十五章 苔菜炸花生米中下 赴宴的衣裳呢... 薛老夫人陪着含钏,选了一件桃粉对襟绣凤尾花的夹衣,一件平平无奇的同色系六副裙,说是平平无奇,细看却有些乾坤,边儿是镶了三道的斓边,一层比一层颜色更亮更深,走起路折叠成层层小花儿,显得很吸睛。 头面就用了曹醒送过来的粉珍珠簪钗。 一套粉,把含钏衬得肌肤如雪,唇红齿白。 含钏有些羞赧——若是梦里的岁月算年纪,她都是四十来岁的老太太了,哪个老太太穿一身粉呀... 不过... 看了薛老夫人特意选了褚红色绣大红花黄花蕊。 这些个大红大绿的配搭... 嗯... 既然,正儿八经的老太太都穿得这么鲜艳亮眼。 她一个十六岁少女的皮儿,四十岁老太的瓤儿,咋就不能穿粉色了? 在薛老夫人的身体力行下,含钏坦然接受了这一身粉的装嫩装扮。 英国公选的赏花的天儿,选得特别好,艳阳高照且和风微煦。 上一回来英国公府是半夜三更,忍着哭求门房通传一下张三郎。 今次来,含钏提着裙子下了马车,一仰头,趁着明媚的春光看英国公府肃穆古朴,同曹家一看就是贵货的品相不同,人英国公府大树参天、灌丛有序,便是众家皆有的青瓦红墙,颜色都显得那么正、那么有底蕴、那么有沉淀、那么有文化... 曹家随处可见都是红宝石、绿戒指、赤金碗碟和银子... 作为浸润在暴发户之家许久的含钏,深深感受到了暴发户与老牌世家底蕴上的差距,和审美上的缺失。 薛老夫人也看出来了。 含钏都能看到自家祖母微微蹙起的眉头。 含钏轻轻撞了撞薛老夫人胳膊。 薛老夫人回过神来,再看英国公家的园林陈设、绿瓦红墙,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侧身与含钏耳语,“你说,咱们家把英国公府的园丁挖回去,可行吗?” 含钏:??? 这就是暴发户的思维模式吗? 挖回去? 怎么挖? 含钏脑海里陡然出现了,薛老夫人拿着锄头,她扛着麻袋,把几个老实巴交的园丁绑回曹家的画面。 含钏眼睛一闭,狠狠摇了摇头,把那画面甩出脑海。 “怎...怎么挖?” 含钏没发觉自己语气里多了几分瑟瑟。 外门垂首立着两排低眉顺目的丫鬟,一手接过来客的帖子,一手召来牵马的仆从。 含钏与薛老夫人来得早,四下人都还不多,含钏与薛老夫人上了马车,马车“踢踢踏踏”向内门驶去。 上了马车,进入了一个封闭的空间,薛老夫人明显是认真思索过此事的可行性,轻声同含钏说,“...先让曹叔去接触英国公府的管事,用钱开路,出高价给那几个经营张家园林的下人赎身,到时候咱们通过官牙一转手一买入。嘿!这几个园丁,不就成咱曹家的人了吗?” 小老太太一声“嘿”,显得既俏皮又无辜。 含钏:... 她也不敢说,也不敢问。 单是听一听,竟然觉得这想法还挺可行的。 含钏摸了把后脖颈,低声道,“这...这怕是不太好...” 人家英国公家好心好意请她们做客,结果是引狼入室、鸡飞蛋打。 园林没了,打理园林的园丁也没了... 这也太惨了... 她和张三郎建立在肉饼与香辣肥肠上、那稀薄脆弱的友情,或将因为几个优秀的园丁,毁于一旦... 薛老夫人再想了想,点点头,“也是,哪有这么复杂——找个时间偷偷绑了来,叫他们告诉咱曹家的园丁怎么行事,不就行了?” 绑了来... 含钏扯开嘴角“嘿嘿嘿”。 她忘了,她们曹家不仅是暴发户,还是漕帮大佬...为啥有钱?因为干的都是律法明令禁止的事儿... 祖孙二人一边密谋绑了英国公府可怜的园丁,一边跟着马车摇摇摆摆,不过十来个呼吸的光景,马车便停了,有丫鬟俏生生地立在门廊接人,扶着薛老夫人与含钏下了马车,笑盈盈地行了礼,“...是曹家的老夫人与大姑娘吧?咱们国公夫人一早便让奴等候着您,说是您一来,便请您去正堂一叙来着。” 时辰还早,薛老夫人本就存了要与英国公夫人独个儿聊聊的心思,如今听丫鬟这样说,笑着递了只大大的香囊过去,“那就劳烦小娘子了。” 大大的香囊里,装了两颗大大的银锭子。 饶是在宫里待久的含钏,昨儿个知道这香囊的分量时,也惊了一惊—— 曹家给得太多了! 哪有用银锭子打赏的? 薛老夫人倒有些不以为然,“众人都知道曹家有钱,甚至都知道曹家是付了朝堂十万两雪花银,才疏通到的京官。若是拿出手的太少太薄,人家许是认为你曹家瞧不起人,看人下菜碟——两颗银锭子,咱们家闭着眼睛也出得起。” 含钏想了想,觉得薛老夫人说得有道理。 丫鬟掂了掂香囊分量,心里一惊,深觉这位老太太无论做什么都有道理。 丫鬟态度愈发恭顺,腰肢柔软得弯得低低的,不徐不缓地带着二人穿过回廊往里去。 薛老夫人细看了看,这丫鬟走路,脚步大小、步伐速度、走路方位...一步接着一步,每一步都是一样的。无论她们走得多快多慢,这丫鬟都恰好距离她们三步远。 差距。 这就是差距。 走路若是不说话,气氛略显尴尬。 薛老夫人和蔼可亲地轻声开了口,就像邻家老太太似的,笑道,“这位小娘子想来是国公府一等一的女使了吧?” 那丫鬟含腰恭敬回道,“不敢不敢,奴只是国公夫人身边的二等女使,尚且不可时时近身的。” 薛老夫人笑着扫了眼丫鬟头上的绢花,“国公府实在气派,小娘子头上这朵绢花瞧上去都是匠人亲做的好物件。” 那丫鬟抿嘴笑着,“不过是府中造坊做的小玩意儿,您实在谬赞了。” 含钏手里捏了把汗,生怕薛老夫人下一句就是,“小娘子月例银子几何?曹家给你开三倍,跳吗?” ——毕竟这小老太太有企图绑架国公府园丁的前科。 第二百九十六章 苔菜炸花生米下 其实北京城的大宅子,都大同小异。 长长的回廊,迷宫一样的院室,恭敬低顺的仆从... 嗯... 有钱人的快乐都是相似的,没钱的人各有各的不快乐。 薛老夫人是套话的一把好手,没几句便把那小丫鬟逗得乐不可支,既说了自个儿月钱一两八钱银子,又说了家里老子娘在英国公府是干啥的,还说了今儿个春宴的来客—— “咱们英国公府办春宴是出了名的,咱们家夫人出身行伍世家,最是飒爽英姿,便是养个花儿也要养得大朵圆润些,便得了京里许多夫人奶奶们的称赞。故而,今儿个来的客人不说有二十户,也得有十八户,北京城里有头有脸的家族应都接了帖子的。” 嫩面丫鬟带着二人绕过了两个拐角,待进了一处坐北朝南、草青树绿的院子,丫鬟明显收敛了许多,朝薛老夫人抿嘴笑笑,轻手轻脚地撩开帘子,姿态优雅地比了个请的姿势。 里堂宽大,斜洒的阳光透过薄薄的窗棂倾斜。 含钏见过英国公夫人,在“时鲜”,张三郎把尚家约在“时鲜”,两家隔空相看。 含钏记得英国公夫人是位很飒爽的女子,窄袖掐腰,头发高高束起,眉目清明,看上去极为精明强干。 如今再见,确实也是。 倒是看不出张三郎身上那份儿憨憨呆呆的影子。 含钏在心里点点头,张三那厮,多半像爹。 还得像个十成十,才能把国公夫人这样精干的特质全部抹杀。 “...一早便想邀您来家耍一耍,先是过年,再是家里那不争气的二世祖考试,如今又要筹办春宴,愣是拖拖拖,拖到了现在。”国公夫人笑意盈盈,一张瓜子脸保养得宜,眼睛大大的,年轻得像张三郎的姐姐。 “国公夫人这是说的什么话?” 薛老夫人笑得慈眉善目,“我家小姑娘直说您府上三郎君是她贵人,若是没三郎君,便没她开下的那两间食肆...我们还没入京时,家中姑娘承蒙您府上照料,本该是我们设宴答谢...您这样说,显得我们家实在是没规矩。” 国公夫人“哎哟”一声,“您当真是折煞小辈了!我们家三郎挑嘴得不行不行!前些时候考试,嫌弃家中厨司手艺太差,是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半个月瘦了一大圈儿——还是钏儿送的食盒救了那死狗崽子一命!” 好吧。 血缘这东西,半点都掺不得假。 一句“死狗崽子”,就足以证明这两血浓于水了... 含钏安安静静坐着,埋头弯唇笑。 国公夫人的眼光落在含钏身上,歪着头,目光和善,笑得一派风光霁月,“当初见钏儿,便觉着这小掌柜的不一般,又能干又懂事,人品相貌都是一等一的好,哪里像小门小户家的女儿?这不,还没翻过年头,就听三郎说钏儿是曹家的孩子。”国公夫人拍了拍胸口,“我这心里头是又惊又喜又怕,既为她高兴,又为她后怕...” 一边说着话,丫鬟们一边上茶上点心。 含钏低头看了看,是苔菜炸花生米。 正儿八经的江南菜。 英国公夫人是用心了的。 【看书福利】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每天看书抽现金/点币! 外间渐起喧嚣。 国公夫人探头看了看。 身旁的婆子探步,低声道,“尚御史家、北国公家、曲家陆陆续续都来人了...” 国公夫人站起身来,有些抱歉地朝薛老夫人躬身作揖,“还请您移步回春堂,儿托了相熟的尚御史夫人秦氏照顾您,若是照料不周,您直管差人来找儿便是。”说着便递了一只水头极好的翡翠镯子给含钏,笑得爽朗,“待您与钏儿有空了,英国公府再正式上门拜访,您可一定要备下好酒好菜呢!” 薛老夫人乐呵呵地点头,“一定一定!有小钏儿在,厨司上亏不着!” 国公夫人说着便急匆匆地撸了袖笼往外走,几拐几不拐,便到了回春堂。 薛老夫人与尚御史夫人秦氏寒暄了几句,秦夫人长子与曹醒同去边陲,没一会儿二人便聊得十分投机,来了人秦夫人便相互介绍一番,薛老夫人是敢杵着龙头拐杖直面耆老宗亲的主儿,一副慈和面孔下藏着玲珑十八窍,见读书人家便夸气质清韵,见勋贵世家便夸底蕴丰厚,加之漕帮出身见多识广,无论是谁开了什么话头,这小老太太都能接下去,说话点到为止,且善于抛出话头,照顾到没话说、或是生性内向的夫人太太... 含钏兀地想起了第一次见曹醒,他提酒作东,反客为主的模样。 再想想自己,半天打不出一个屁... 嗯... 血脉这个东西,还是挺奇妙的,也不是尽数遗传的...可能曹家的长袖善舞都给了曹醒,她就捡了点儿做生意的牙慧... 含钏坐在花蝴蝶似的小姑娘堆里,端了盏清茶,埋头静静喝。 有人说,一个女人是一只鸭子,十个女人就是十只鸭子... 含钏如今耳朵边—— “嘎嘎嘎嘎嘎嘎” 女孩子们声音又尖又细,北国公家的三个小姑娘年岁最小,最大的也不过是十三岁,最小的那个才七八岁...被人抢了看芍药的最佳位置,正拽着姐姐的手瘪着嘴红眼眶;还有些个小姑娘三三两两聚在一团,说着小话,讲到高兴的地方便哈哈笑起来。 含钏新奇地看过去。 她两辈子都没参加过这些场合。 梦里,是地位不配,后来做了侧妃,地位配了,她自己害怕丢人,更怕张氏和徐慨为难,便是秦王府自己撺的局,她都告病躲开。 今生,倒是第一次见到这样多的贵族姑娘。 嗯,和掖庭的女使们聚在一起吃茶,倒也没太大的不同。 许是在内院,无人管束,又兼之都是未出阁的姑娘,想着出来耍一次少一次,且都是来往的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熟人,甚至许多还连着姻亲。 既都是从小到大都认识的玩伴,又是在素来不拘束的英国公府,大家伙便随意了许多。 小娘子这处,是英国公府的两位庶出姑娘在撑头,做东家。 含钏为啥知道得这么多? 因为她身边不知何时多了一位文文静静的百事通。 第二百九十七章 蜜酒酿刀鱼上 “...那位高高瘦瘦的,是英国公四姑娘,那位白白胖胖的是六姑娘,都是一位姨娘所出,也不知怎的,南辕北辙的,看上去一点不相似。” 张三郎未过门的媳妇儿,风姿绰约尚探花郎的妹子,喝到“时甜”第一杯牛乳茶的小尚姑娘,正坐在含钏身侧,一本正经地同含钏说悄悄话,“咱们右手边的北国公家的姑娘,全都是庶出,正室夫人生了四个儿子,这种时候便只有带着庶出的姑娘出来应酬......那边那个就是勇毅侯府的八姑娘,自从...死了之后,他家好久没出门应酬了,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天气这么好,这位八姑娘还穿着薄袄子,不热吗?” 张三郎,你知道你媳妇儿是个话痨吗? 含钏摸了摸起茧子的耳垂,面无表情地再喝了一盏茶。 她被动接受北京城各大公卿世家千丝万缕的八卦,快小半个时辰了。 小尚姑娘,哪里来的这么多消息? 长得甜甜的,笑得甜甜的,弯眉,一对笑眼像明亮清澈的月亮。 可,一张嘴,嘚吧嘚吧嘚吧。 她还以为小乖在她耳朵边上踏蹄子。 含钏眼风一扫,小尚姑娘杯里的茶已经空了。 也是,说这么多,一定渴了吧? 含钏贴心地斟了一盏茶汤,递到小尚姑娘手中。 小尚姑娘眯眼笑,腮帮子鼓鼓的,像只眉清目秀的小松鼠,“钏儿,你真是位温柔聪明的姑娘。母亲叫我来陪着你,我是百般愿意的——那盏牛乳茶...你当真是不知道我想了有多久,还有‘时甜’的芝麻杆,母亲说三郎君在考学,咱们也不能过得太快活,否则会不和睦,这才一直没去了...” 尚御史夫人,是有大智慧的人呀! 这要是小尚姑娘在张三郎辛苦考学的时候,在外面吃香的喝辣的,张三郎能气得个半死... 含钏抿嘴笑起来。 【送红包】阅读福利来啦!你有最高888现金红包待抽取!关注weix公众号【书友大本营】抽红包! 小尚姑娘见含钏笑了,也笑了,笑得纯纯的,往含钏这处靠了靠,小声道,“母亲说,你认祖归宗之后,不会再进灶房了。”语气里有藏不住的惋惜,“太可惜了,我吃过这样多的菜式和席面,‘时鲜’的席面是真好吃,且都是外面吃不到的...” 含钏喜欢小尚姑娘。 这样心思单纯的小姑娘,只有父母和睦、家庭安稳,从小在庇护与娇宠下长大,才能养得出来。 “你来,我便下厨做给你吃。”含钏抿唇弯眉笑道。 小尚姑娘笑得更欢喜了,以茶作酒,同含钏碰了个杯,“那就这么说定了,你叫我齐欢吧,我大名叫做尚齐欢。” 含钏拿着茶盅,斜了斜,回应般再碰了一个,“含钏,贺含钏。” 齐欢愣了愣,“你既是曹家的人,又如何姓贺?” “因为她爹是入赘的,她娘是漕帮做漕运的,一个为了钱入赘,一个除了钱什么都没有,自然是不讲规矩,更没有道义。” 一个语声中的嘲讽丝毫不掩饰的声音,在背后突兀响起。 含钏放下茶盏,一抬头。 果不其然。 另一个自小在被庇护与偏爱中长大的姑娘。 张霁娘。 她竟还有脸,出现在京城姑娘家的社交场合? 含钏偏头看向不远处的东南角,桃花开得正盛,重峦叠嶂,如云朵一般的粉色点缀在假山石上,夫人太太们正围坐一块儿吃茶斗枣。富康大长公主坐在外围,与一个戴着赤金云纹流苏簪子的老妇人说着话。 齐欢适时凑过头来,低声道,“...富康大长公主前些时日去哭了皇陵,宋太后在旁劝了两句...正逢西北西琼部落被屠族,前朝和亲的固安郡主如今生死不明,宫里好似有意想封张霁娘为县主...” 含钏心头一惊。 什么意思? 原先和亲的是藩王所出的郡主,郡主生死不明,她知道曹醒与徐慨等人远赴北疆所谓何事,如果当真是为重新结盟,再出一个宗室女和亲,也不是不可能。 如果宫中当真是如此打算,如今放任张氏,倒有几分回光返照的意思。 齐欢侧耳再道,声音轻飘飘的,“这些消息还未公开,摸不清张家是否猜到了。” 张霁娘一番话声音不大不小,姑娘们的目光纷纷转了过来,一下子静谧了下来。 当“嘎嘎嘎”的声音消失了,含钏一下子还有些不习惯。 含钏揉了揉耳朵,缓缓站起身来。 张霁娘斜着下颌,目光轻蔑地看向含钏,“怎么着?见到我,很惊讶?” 含钏静静站立,未置一词。 张霁娘讥讽地勾了唇角,“一早同你说了,我是什么身份?你又是什么身份?就算你在官牙那次占了上风,宫中内廷不也没对我作甚吗?甚至你那不成器的哥哥,还被外派到了别的地方...”张霁娘抿嘴笑了笑,“确实没想到,会在这儿再碰到你。” 环视一圈,笑道,“也不知你来是给这席面做饭的呢?还是做清扫的呢?”兀地提高了声量,“大家伙的,还不知道吧?这位曹家的姑娘,姓贺,父亲是入赘的,父母都死得早,她从小就被拍子卖进宫里去,伺候人!做饭!如今又在京城开了家食肆,故作神秘,开了家谁都能去的食肆。” “一个身份低贱的庖厨,如今改头换面了,也配与大家小姐们坐在一处?实在是脏了这里的凳子!” 有几个小姑娘跟着张氏的言语,把眼神放在了含钏身上,方才没注意,如今详细看看,倒是惊了一惊。 这张脸... 算是北京城的大家小姐里,数一数二的样貌了吧? 便不自觉地往后退了退,手掐着帕子掩住了口鼻,窃窃私语道,“...我说怎么闻到一股油烟味呢?症结原是在这处。” “他们说,衣裳上沾染的油烟味是消除不了的,一辈子都要带着...” “看相貌,倒是看不出做了这么多年伺候人的下人呢...” 女孩们的窃窃私语,显得刻薄又恶毒。 齐欢蹙了眉头,心火顿生,正欲开口,手腕却被含钏一把拉住。 含钏目不斜视地从张霁娘身边擦肩而过,如同想起什么似的,堪堪站定,开了口—— “凤鸣胡同的风景还行,只可惜呀,你们家没钱买。” 第二百九十八章 蜜酒酿刀鱼中 含钏声音平缓,语气和煦,听上去像是在同张霁娘和睦问好。 然而,这句话落地。 齐欢兴奋地一把抓住含钏的衣角! 太毒了! 短短一句话,太毒了! 齐欢想笑,余光却瞥见自家娘亲向这边望过来担忧的目光。 算了,憋着吧。 小尚姑娘一副想笑又不敢笑的模样,环视了一圈。 ... 全都是这模样。 小姑娘们脸都憋得通红一片。 先前说小话那几个,憋得比谁都辛苦。 齐欢在心里撇撇嘴,都是些墙头草,谁气势盛就随着谁。 不过... 这张霁娘在圈子里本就不是个善茬,仗着富康大长公主的偏宠,在贵女圈子里很有些趾高气扬的,不,不对,遇到那些个家势特别厚的,比如位列太庙左家的三姑娘、曲贵妃的大姑娘,还有嫁进端王府、恪王府的许家、龚家,便很是谄媚奉承。 更别提宫里的公主、皇子了。 她就见过张霁娘对着三皇子时候,面若桃花,颊腾飞霞的样子。 啧啧啧。 那就一个阿谀。 含钏丢下这句话,目不斜视地举步离开。 齐欢抿唇笑着,跟在含钏身后往出走。 ...... 人拉拉杂杂来齐时,已近晌午。 含钏与齐欢找了个花间亭坐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俗称人不可貌相。 齐欢小姑娘瞧上去文静甜美,实则... “...那张家,噢,是富康大长公主那个张家,说起来和英国公家祖上还有亲,算是一个祖爷爷分出的支。他家是偏房,英国公家是主家,所以每每英国公府设宴,出于情面,也会邀请他家。” 嘴巴嘚儿地,能去天桥下说贯口。 狗儿子的婚姻生活,不寂寞了。 含钏不无欣慰地想到。 “那素日其实并无什么来往?” 齐欢坚定地摇头,“很少来往,本就差了好几代了,且那富康大长公主仗着是如今皇室辈分最大的长辈,很是跋扈,英国公家素来明哲保身,为人处世很有自己一番章程,又怎会跟他们混为一谈?” 说着齐欢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来惭愧,在定亲前,我娘里里外外打听清楚了的,若是不好,一定不会答应这门亲事的。” 含钏失笑。 也是。 做御史的,更多的是独臣,若结个糟心的亲家,可真是雪上加霜了。 说起亲事,齐欢颇有些不好意思,捂着嘴笑起来。 两人正说着,有小丫鬟来请,“请二位姑娘移步六花亭用餐。” 含钏与齐欢依次落了座儿,照例是夫人奶奶们围坐三桌,未出阁的姑娘们围坐四桌,统共七桌,桌上都摆了名牌,含钏与齐欢坐在一道,右手边就是北国公家的那三位姑娘,张霁娘离得老远,抬起脑袋只能见到她的头顶——这世家贵族摆名牌也是有讲究的,谁家与谁家不和,谁家与谁家有旧,谁家又和谁家连带着姻亲...主人家得门儿清。 比如,若是将她与张霁娘放在了一处,恐怕是狗见羊,不把桌子掀翻,都不作数。 这是含钏第一次在这些个世家大族里吃饭。 搓小手手,有点兴奋。 不为别的,有时候好的大厨不只是在御膳房,在名门士族的灶房也有挺多的。 前朝就有石家,就有一房特别厉害的厨司,声名远播,甚是有名气。 交流好书,关注vx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现在关注,可领现金红包! 英国公家既养出了张三郎这样的老饕,想必厨司上也是不错的吧? 八冷八热的前菜,十二道大菜,两道炖汤,两道小食,主食有竹荪鸡丝银丝面和虾仁瑶柱炒饭,是很标准的席面菜。 含钏吃得连连点头,席面味道很不错,该鲜的鲜气,该辣的辣,该香的香,便是有几道不太对味的菜品,也只是瑕不掩瑜,整体而言,若满分十分,可打八分。 许都是小姑娘一桌,倒也没严格遵照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大家伙拿帕子掩唇,小小声地说着话儿。 含钏右手边的北国公家姑娘笑着靠过来,眼神满是好奇,低声道,“听说您先前儿是宫里的御厨?” 含钏抿唇一笑,“那倒谈不上,只是御膳房的帮厨罢了,主厨师傅都是最最顶尖的掌勺。” 北国公大姑娘才十三岁,面容稚嫩,一声轻叹,“那您现在的食肆,还开吗?” 含钏笑着点头,“开的,就在东堂子胡同,两间食肆挨着的,一处叫‘时甜’,一处叫‘时鲜’,‘时甜’只接待女客,招待的都是甜甜糯糯的小食。若您得了空,您来,儿请您吃上一盏八宝木薯丸子牛乳茶,再配一碟香香甜甜的金乳酥,一准教您不虚此行。” 北国公大姑娘再一声惊叹,看含钏的眼神多了几分崇拜。 太厉害了! 竟然自己开了个店! “真的有人去吃饭吗?”含钏隔壁的隔壁那位小姑娘支棱个耳朵听,听了半天,没忍住,终于开了口。 含钏失笑,“若无人去吃饭,这食肆还开个什么劲儿呢!” “吃饭的人多吗?店里都是卖什么菜式的?您自个儿下厨吗?您食肆的食材都是您自己去买吗?”那小姑娘像支火铳,问题像炮竹似的,一个接一个,“还有还有!您食肆赚银子吗!” 含钏笑起来。 这些个大家小姐,虽是家里要教导庶务,却不曾真真切切打理过一间铺子或是一处庄头,对开店赚钱的概念就像... 含钏看那个小姑娘眼神闪闪亮亮的,又好奇又疑惑。 就像..听故事一样? 含钏笑着放了筷子,双手放在膝盖头上,认真回答,“吃饭的人还算多,有时候还需要等位;当季什么新鲜便卖什么,不拘什么菜式;往前自个儿下厨,如今换了身衣裳,便要为家里人考量了,故而现在只定定菜式、或是指导主厨做菜;店里的海味干货均是从福建采购船运而来,新鲜的食材都是在东郊集市预定,当天运送...” 至于赚银子... 含钏莞尔一笑,露出两个小小的灵动的梨涡,“若是不赚银子?儿还开这食肆作甚?” “那些个做生意说亏本买卖的,您千万别掏银子——不诚信不道德,一准儿是奸商!” 第二百九十九章 蜜酒酿刀鱼下 含钏说得有趣,姑娘们都哄笑起来。 隔壁的隔壁那位姑娘看含钏的眼神多了几分认真,她倒是没想到含钏说话这么真诚坦白,丝毫不回避当宫女呀、开店呀、做厨子呀这些个经历...便举起面前的杯盏,笑着碰杯,“过两日,儿必定缠着父亲去吃吃看!给您捧捧场!” 齐欢笑着介绍,“...这是户部尚书左大人的孙女,是个猴孙儿,闺名听着像个儿郎,叫左三元,你唤她一声,元姐儿就是。” 元姐儿笑眯眯地摆手,“我名儿不好听,是祖父取的!生我的时候,家父正在科考,我正好排行第三,我祖父便大手一挥,给我取名三元。” 桌上的姑娘们都笑起来。 有外向的姑娘,笑着接话,“还好你不是过年时候出生的,还好你排行不是第五!” “这是怎么个说头?” “否则,你怕是要叫左五福!五福临门!” 含钏笑得合不拢嘴,再一看齐欢,得嘞,这小姑娘笑得眼睛都没了。 没了眼睛的小尚姑娘还记得自己的职责,待大家伙儿笑得差不多了,又扭头给元姐儿介绍含钏,嘴巴还没张,便听元姐儿说道,“我知道曹家姑娘的名姓,我们两差不多的岁数,我唤她一声钏姐儿,是一样的。” 齐欢连连点头。 元姐儿颇为爽气,再举了杯盏,算是在小桌上提了酒。 含钏随着众人举起杯子,笑着仰头一饮而尽。 杯子里是蜜桃酒,不辣口,甜滋滋凉津津的,喝起来果味大过于酒味。 不过...越是这种果酒,后劲儿越大,因为入口酸甜好喝,便放下心防,就当果汁儿解渴了。 含钏酒量还行,若是辣嘴的烧刀子,陪着白爷爷慢慢梭梭喝个一整壶没什么问题,饶是如此,含钏也不太敢喝太多,吃了三四杯便换了清口的绿茶。 有几个小姑娘没喝过这等的果酒,吃得急了些,便略有些晕陶陶,被自家祖母或是娘亲拎了回去。 齐欢喝了半杯,靠在含钏身侧“吱吱吱”地笑,像只吃得上脸的花栗鼠。 元姐儿酒量也好,连喝了三杯,脸都没红,搬了个杌凳坐到含钏身边来,筷子点了点桌上的菜式,眯了眯眼,“...我觉着这道刀鱼很不错,鱼刺拔得很是干净,混杂了火腿汤、鸡汤、笋汤的味道...啧啧啧,鲜得嘞!精妙绝伦!精妙绝伦呀!我建议你,把这道菜加进食肆的菜谱里!卖他个百八十两银子!” 含钏:... 她是开食肆的,又不是拦路抢劫的... 不愧是户部尚书的孙女,抢钱是一绝呀! 含钏抿唇笑了笑,这姑娘还是喝得有点麻麻的了,只是不上脸罢。 齐欢往左边胳膊上靠,元姐儿往右边胳膊上靠。含钏如定海神针似独坐中心一拖二,再一个灌了一壶蜂蜜绿茶,赶紧趁两家夫人还没反应过来,赶紧把酒劲儿消退了。 晌午过后,一众女眷,一拨去戏楼看戏,一拨去内厢抹牌,一拨去小小的水塘边钓鱼吃茶,还有醉醺醺的一拨在原地歇脚。 英国公府安顿得妥妥当当的。 含钏没晕乎,可奈何齐欢和元姐儿晕晕乎乎的,便留下来照看这二人。 留春堂后面的罩房是专门留给女眷歇脚的,窗明几亮,两只软软和和的贵妃榻上耷拉着两张毛茸茸的鞑子绒毯,那两小姑娘脸蛋红红的,眯着眼睛睡得可香,含钏看着便笑起来,帮着掖了毯子,靠在窗边的杌凳上有一眼没一眼地打量罩房的陈设。 没一会儿,东边便响起了敲锣打鼓的唱戏声,西边响起了抹牌哗啦啦的声音,再仔细听听,南边不远处有“之乎者也”的高声喧嚣。 含钏歪着头听,侧眸问伺候的小丫鬟,“...这是在做甚呢?” 小丫鬟道,“前院是国子监的学生们在赏春,咱们家的赏春宴是北京城的惯例了。后院夫人姑娘们赏春,前院国公爷邀请国子监就读的投缘的学生们赏春...就隔了静塘,不太远,故而听得见声音。” 含钏笑了笑。 英国公家还蛮爱热闹的。 不过,后院是京城的女眷,前院是国子监就读的学生,这是赏春宴呢?还是相亲宴呢? 国子监就读的,可不只是穷学生呢。 京里有名望的家族,甚至外地有些势力的家族都会将郎君送进国子监读书,考不考取功名不要紧,要紧的是结识些好用的同窗,镀一层明晃晃的金。 君不见,徐慨都在国子监读了这么一两年吗? 许是怕含钏嫌吵,小丫鬟将窗棂稍稍掩了过来。 春日的午后,日头明艳正好眠,守着两个睡得香甜的醉鬼,含钏打了好几个呵欠。 “叩叩叩——” 门外响了三声。 外面传来了一个低声低气的声音,“...曹家的薛老夫人请贺姑娘过去说话,说是见一见京畿漕运使司老大人的妻室。” 小丫鬟探头去看,转头跟含钏道,“是戏楼服侍的丫头。” 薛老夫人随大流看戏去了。 含钏点点头,拢了拢鬓角,再查看了那两醉鬼一眼,尚醉鬼有些要醒了,迷迷蒙蒙地睁了眼睛,看是含钏便嘟囔了两句,脑仁疼。 左醉鬼比较干脆,一个翻身,谁也不认。 含钏摇头笑了笑,又交代了两句,便跟着那小丫头出去了。 小丫头往南边走。 唱戏声在东边。 离前院的喧嚣越发近了。 甚至能透过波光粼粼的水塘,看到前院宽敞栏杆与飞翘屋檐的倒影。 含钏步子渐渐慢下来,趁那小丫头不注意,将袖口里藏着的刻花刀顺了出来,轻声唤住,“你要带我去哪里?” 小丫头脚下一顿,低着头转过来,没敢看含钏,拔腿飞快往灌丛里跑去。 含钏转身就走,却被声音唤住。 “你给我站住!” 是张氏的声音。 张霁娘的声音。 含钏停了步子,转过身去。 张霁娘从大树后走了出来,身后跟着个有些年纪的嬷嬷。 张霁娘抬起下颌,形容倨傲地看着含钏,“上次你祖母打了我一耳光,让我成了京城的笑柄。你,你给我跪下认错,这件事就算了结了。” 第三百章 红煨肉上三千字章节 许是张氏说得太义正严辞,导致含钏陷入了深深的沉思——张霁娘是不是脑子有问题? 当着这么多人,曹家都敢不给张家颜面。 如今私底下,她还能跪地道歉? 这脑子怎么长的? 含钏歪了歪头,打量了两眼如今只有十六岁的张霁娘和她身后那个凶神恶煞的老嬷嬷。 十六岁的张霁娘,在记忆中已经很遥远了。 可这副趾高气扬的模样却一直没有变呢。 含钏双手抱胸,神色很平缓,侧眸更加详细地打量了一番。 往前没觉得,如今细看张氏,几十年的妆容都如一日一般——敷得比墙还白的皮面、挑得高高的眉毛、比花儿还红的嘴皮子...还有扎得紧紧的头皮和高高梳起的发髻...若抛弃这样浓厚的妆容,其实张霁娘的相貌不难看,甚至还透出一股清秀劲儿。 只可惜,这么小小年纪便学得富康大长公主的妆容,实在是有些摸不清门路。 含钏轻轻扬了扬下颌,低声道,“若是我不跪呢?” “你——” 张霁娘眉毛倒竖,手指头戳向含钏鼻子,“你——我都已经给你台阶下了!你却偏偏不下!我同你说,做人要识趣!不要给脸不要脸!” 含钏轻声叹了叹,四下看了看。 无人。 只有水塘那头的外院,书生们酒喝正酣,时不时传来研究文章的高谈阔论 含钏微微一抬头,便能见外院角楼的竹木栏杆与书生们翩飞扬起的衣角。 “张大姑娘既无要紧事,那儿便回去了,罩房里还有两位酒醉的姑娘需要照顾。” 含钏往后退了一退,转身便往后走。 谁知,身后陡然传来一声尖叫—— “嬷嬷!拉住她!拽住她!不能让她走了!” 紧跟着便被一只青筋暴起的手揪住了衣角。 那老嬷嬷看上去不显山不露水,手劲还有些大! 含钏被猛地一拽,脚下一个踉跄,顺势便被拖着往里走,一时间手得不上劲,挣扎不过来,便只好张嘴大吼,“来人!来人!” 没喊两声,那老嬷嬷显然是有备而来,一大坨布条塞进了含钏嘴里! 含钏“呜呜呜”发不出话! 含钏脚后跟拖地被拖到了水塘边的隐蔽处,紧跟着那老嬷嬷便又扯了一长条布条将含钏的手腕死死绑住,手法轻车熟路,一看便是没少做这事儿的! 含钏背着手,毫无反抗之力,只能牢牢将袖中的刻花刀死死握在手里,眼看着张霁娘越走越近。 “敬酒不吃,吃罚酒!” 张霁娘的面容几近扭曲,在距离含钏三步远的地方,居高临下地俯视,心头升起的快活快要将她淹没了! “呸!” 张霁娘啐了口唾沫! 含钏偏头躲开了! “你也配和我争风头!” 含钏眼神太过慑人,张霁娘不敢贸然靠近,只能靠在一棵大树旁,眯眼呲牙说话,“你害我嫁不得四皇子!你害我被全京城嘲笑!你害我受了好大的侮辱!你以为就这么算了!” 张霁娘手握得紧紧的,眼神好似能喷出火来,“祖母派出的人,还没进东堂子胡同就被斩杀殆尽!你好好地躲在曹家,以为从此以后百事无忧,万事大吉了吗!我呸!你想得美!你是个什么贱人?!别人不知道,我能不知道?!” 含钏肩头被那老嬷嬷狠狠摁住,整个人深陷在水塘边的泥沙里,拔不出去。 只能抬头,眼神死死盯着张霁娘。 张霁娘眼看含钏衣裙全都沾染上了湿哒哒的泥沙,整个人显得狼狈脏乱,一下子笑出声,斜昵了含钏,“你漂亮呀!你好看呀!你仗着曹家的势欺负人呀!曹家护得了你一时,还能护得了你一世!?这不,就被我逮着了你独个儿的时候了吗?” 含钏猛地甩头,想将嘴里的布条甩出去,后脑勺却挨了那老嬷嬷狠狠一扇! 张霁娘笑得更厉害了,目光就像在看一只吊在悬崖上的老鼠,“你以为你得罪了我,能落得个什么好?” 被死死摁住的小姑娘,能有什么好怕的? 张霁娘心头一松,笑眯眯地往前走了两步,轻轻蹲下身,与含钏双目直视。 目光一寸一寸地扫过含钏光洁的肤容、大大的亮亮的眼睛、挺翘的鼻头和殷红的嘴唇... 这个贱人,便是这个时候,样貌都这样好看! 张霁娘心头顿生出一股无名火,伸出手狠狠揪住了含钏的耳朵,死命朝下拧! 又觉不够,狞笑着掐住含钏的脸,指甲恶狠狠地掐进了肉里,张霁娘低头冲含钏红得发紫的耳朵,笑眯眯地说话,“上一个,得罪了我的贱人,被我溺到护城河里,我将她的头摁到了水里,每数到一二三,又将那头扯上来...如此循环往复十来次,那小贱人就晕过去了!” 含钏脸上剧痛。 张氏的指甲掐进肉里,就像一把利刃在割肉。 还不够近... 含钏手被绑在身后,正艰难地一点一点地挪动着手里的刻花刀。 含钏犀利凛冽的眼神,逗笑了张霁娘。 张霁娘再往前挪动了一步,心神大好,笑着再道,“后来,我就趁着夜色将那贱人扔进了护城河,再让护卫给她捞出来,浑身湿漉漉的,衣裳裙衫全都紧紧贴在她的身体上!胸、腿、腰...全都看得一清二楚!那小贱人要献媚,我便让她献个够!我将她浑身湿透地放在了护城河边,第二日一早,她被人发现还活着...可你猜怎么着?” 含钏低了低头。 正讲到如此精彩的地方,怎能不看着她! 张霁娘急了,再往前挪了半步,一把扯住含钏的头发往上提,强迫她与自己对视,“结果,那小贱人自己受不住流言蜚语,上吊了!” 一个小姑娘,衣裳被打湿透了,仍在护城河边,被来来往往的千百人都看光了身体... 含钏听说过此事,可再听张霁娘讲,心头泛起的恶心强烈得险些让她吐出来。 “如今,眼下有水,外院有那么多男人...”张霁娘笑得好似听见了许多不得了的好事,“只要将你的外衫扒掉——你这个出身低贱的表-子,本也不配穿香云纱!再如法炮制,将你溺晕过去,沉到水里。若是你大难不死,活着浮在水面上,外院角楼里的那些个书生全都能看见你湿透的身体!” 张霁娘越靠越近,口中吐出的热气扫在含钏的耳垂上。 含钏抬起头看向得意洋洋的张霁娘。 目光恍惚中,总觉得梦里那个凑在她耳边说话的张氏与眼前这个心如蛇蝎的张霁娘,经历了二十年,面貌与神色正一点一点重合。 许是因为张霁娘讲得正欢,肩头的力度也减小了许多! 就是现在! 含钏腾地一下站起身来,一把将嘴里的布条扯出,猛地将那老嬷嬷一把撞翻在地,手中紧握的刻花刀终于派上了用场——趁张霁娘还未反应过来,含钏一把将她死死拽了过来,刻花刀精确无误地紧紧贴住她那微微耸动的喉咙! “别动——!” 含钏声音轻却平缓,一手紧紧箍住张氏的脖子,一手拿着刀,眼神却落在了那老嬷嬷身上,“你别动,你若一动,你家姑娘性命堪忧!” “你不敢杀我!” 张霁娘一声尖叫,身子藏不住的瑟瑟发抖,“你怎敢杀人!这里是英国公府!我是世家小姐!你若杀我,曹家...曹家会被挫骨扬灰!” 张霁娘话还未说完,便感到脖子一股凉凉的疼痛—— 含钏手中那柄又利又尖的刻花刀,已经划破了她脖子上的皮肤了! 张霁娘浑身如抖栗,“你——你——” “别叫!”含钏声音放得低低的,“做厨子的,膀子力气一向大,若是不小心,掐死你或是割破了你娇嫩皮肤,那当真是对不住了!” 含钏一边说,一边将哆哆嗦嗦的张霁娘拖到了树荫后,四处挡住了视线,任谁都看不到他们的身影。 含钏清晰地知道,只要她手上力气再大上三分,张霁娘必定血溅当场,不复生还。 就算死了,张霁娘也活该。 不论梦里她这条命、徐慨这条命,便是现在!便是今生!她张霁娘手上也是捏着人命的! 那个可怜的小官之女! 她只要手上力气再大一些—— 含钏急促地喘了几口粗气。 把张霁娘杀了,然后呢? 她能逃掉吗? 割破脖子,血会呈喷射状倾洒而出,地面上、她的脸、她的裙子,全都会沾染上血迹! 如今是在英国公府。 张霁娘该死是一回事,死后,她与曹家该如何自处,又是一回事! 她逃不了,曹家更逃不了! 慈和亲切的祖母,青云直上的曹醒,还有千千万万仰赖着曹家生存的码头兄弟们... 无论事实如何,她若动手杀了张霁娘,杀了一个官家小姐,不管张家是否得宠,不管富康大长公主是否跋扈讨厌,她与曹家都将接受相应的惩罚! 更别提,朝中还有意让张霁娘去北疆和亲! 如果张霁娘死了,谁去和亲? 只能是另一个小姑娘! 无论人选是谁,都不会比张霁娘更招人恨! 含钏心头百转千回,手上那支刻花刀却拿得非常稳。 牵一发而动全身——她,从未将这句话,理解得如此到位过。 含钏陷入了两难。 那老嬷嬷趁此机会想跑,谁知含钏还未踏出步子去追,便见那老嬷嬷在灌丛中被一把推搡倒地! “跑!还想跑!” “跑什么跑!” 第三百零一章 红煨肉中三千字章节 听到有来人,张霁娘瞬时张开嘴,大声唤道,“救命!救命呀!曹家的贺含钏要杀我!” 含钏紧了紧手里的刻花刀,脑门子上冒了一层汗——杀人对她来说,不是甚熟练工种,毕竟这种对技术要求颇高的行当,吾亦无他,唯熟练尔。 饶是如此,含钏看向张霁娘的眼神里,当真动了杀机。 如若当真被撞破,她该如何解释? 含钏深吸一口气,一只手拿刀,一只手紧紧捂住张霁娘的嘴,亦步亦趋往后退。 灌木丛窸窸窣窣一阵声响,含钏心尖尖像是被一只手紧紧攥住。 虽说杀人越货不是头一遭,可在旁人注视下杀人越货,又是另一档子事儿了呢! 含钏屏气凝神,注视着不远处的灌丛,树叶子逗了三抖,随着声音越来越近,边上的枝芽坠得越来越低。 含钏死死捂住张霁娘的嘴,弯着腰将刀架在张氏的脖子上,恶声恶气威胁,“只要敢出声,你必死!” 叶子窸窸窣窣的。 含钏心里“咚咚咚”敲鼓,深吸两口气,强迫自己平静下来。 “含钏!” 灌丛里的声音传过来。 含钏手一抖,闷得一声割破了张霁娘的喉咙,手上感触到一股子暖呼呼的热流,猛地一抬头。 呼—— 是左三娘和齐欢。 齐欢正架在那凶神恶煞老嬷嬷的背上,叫她动弹不得。 脸蛋圆圆、眼睛圆圆的可爱小姑娘,正骑在一个老太婆的背上,盯着含钏眨巴眨巴眼睛,脸上还泛着果酒残留的红晕,“唉啧!还真是你!刚我晕得迷迷糊糊的,听外头有响动,两巴掌把左三儿打醒,一路顺溜着过来找你!又看这老嬷嬷贼眉鼠眼往外跑,我一个飞身扑过去,这才将她制服!” 含钏也眨巴眨巴了眼睛。 张三郎那狗儿子,何德何能! 小尚姑娘就是个能文的武状元呀! 左三娘跑这么一长段路,酒气随着汗消散了,再看含钏手里拿着刀,张霁娘脖子淌着血,一个像怒目金刚,一个像泥坑落汤鸡。 左三娘眼珠子一转,伸手把含钏拽了过来,揪住张霁娘的头发,顺势往下拖,一边拖一边漫不经心给含钏揉了揉脸上被揪肿的那块肉,“这是怎的?” 再看含钏耳朵被揪得红紫一片,裙摆和衣裳湿哒哒一片,沾满了泥沙,手上力道加重,扯着张霁娘的头发随手东南西北地四处拉拽,左三娘冷哼一声,“不长记性!曹家姑娘敦厚,你便指着软柿子捏?”余光瞥见了那水塘子,恶火心中起,“你倒是一招鲜吃遍天?是又预备让曹家姑娘湿透了衣衫被人看呢?!大家伙都是圈子里的人,怎么就你坏得入了骨呢!?” 含钏抹了把脸。 张霁娘捂着头皮“哎哟哎哟”直叫唤。 含钏蹙了眉头,神色有些恍惚。 半蹲着身子,披头散发,头皮被揪得发红,脖子上还有道剌开血线的人,真的是张氏吗? 梦里,那个将她压得死死的,让她喘不过气的人吗? 那个看上去尊贵得就像天边的神仙的人吗? 那个可以随意决定她生死的人吗? 含钏站在原处,如同一个沉默的旁观者,看着张氏满脸泪痕地捂着头皮求饶。 面对梦里对小秋儿施暴的内侍,她可以毫不犹豫地做出反应;面对穷凶极恶的吴三狗,她可以一边流血一边死死咬住他;面对手段凶残的裴七,她可以拼了这条命,与之同归于尽。 可面对张霁娘,她总觉得心头压了一块重重的石头。 张霁娘就是她的鬼压床,就是她的梦魇,就是她的心悸。 可如今... 含钏手里紧紧攥住刻花刀,眼神从迷茫变得清晰,沉沉地吐出两口浊气,好似将积压在胸口的那块石头彻底推翻,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轻快与从容。 左三娘死死揪住张霁娘的头发,听张霁娘直呜咽,便不耐烦地扇了两个清脆的耳光,怒斥道“闭嘴!”,紧跟着抬头看含钏,“钏儿,你也甭心慈手软,今儿个若不是你自个儿有股子憨力气,死的就是你。现在说说看,如何处置...” “以彼之道还治彼身。” 含钏截断了左三娘的话,缓缓抬起头,露出了坚定的眼神,“她想对我的做的,她对那个无辜的小官之女做的,不多不少,如数还给她。” 含钏上前一步,拿起刻花刀,轻轻挑开了张霁娘的衣襟口。 张霁娘怒目圆瞪,仰着脖子,脖子上那道血痕已经凝固,本想开口怒斥,却看着神色平缓的含钏、漫不经心的左三娘还有那个骑在嬷嬷身上的尚齐欢,粗粗地喘了几大口,艰难地将怒斥的话头吞咽下去,喉头婉转地变了声调,“求——求你们——别...” 识时务者为俊杰! 【看书福利】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每天看书抽现金/点币! 张霁娘眼眶里饱含热泪,声泪俱下,哑着嗓子,“我再也不敢了...” 左三娘皱着眉头,这厮惯会人前做人、背后做鬼,曹家姑娘一看便是纯良敦厚之辈,莫被这肮脏表象给骗了才是! 左三娘张口想提醒,一抬头,却见含钏丝毫不为所动,挎下了张霁娘的外衫和里衣,扔在了水塘里,尚且给那张氏剩了一件薄薄的亵衣。 这妹子还行。 良善归良善,该心硬的地方也硬得起来。 这样才好,一味良善的人,要么给自己惹麻烦,要么给别人惹麻烦。 左三娘在心中暗自点头。 张霁娘的衣裳一件随着一件往下掉,不由得惊恐地惊声尖叫。 含钏抬起眸子,“你叫,你叫得越大声,外院的书生越容易听到你的声音,就越容易往水塘来看。” 张霁娘眼泪在眼眶中打转。 含钏蹲下身,拨了拨水面,张霁娘的外衫与里衣顺着水的纹路渐渐向水塘中心飘去。 只着亵衣的张霁娘在风中不由自主地瑟瑟发抖,左三娘手一放,张霁娘顺势跪倒在地,惊恐地拿双手遮挡住肩膀与胸膛。 含钏静静地看着她,再看了看越飘越远的衣裳。 张霁娘满面满眼都是泪水。 看含钏、看左三娘、看齐欢的眼神里,有滔天的仇恨。 含钏微微蹲下身,认真地与之对视,眼神平淡无波, “这是在英国公府,我不要你的命。若是你死在了这儿,英国公府平白为你站上风口浪尖,便是我的罪过。” “你的衣服,就在水塘中心。那个恶仆,我们会带走。你若有胆子淌水去拿衣裳,你便去。你若没胆,就穿着这一身亵衣跨越半个英国公府!” “比起那个因你而丧命的小官家女儿,比起差点落入你陷阱的我,你的处境已经好很多了。” 含钏深蹲下来,紧紧掐住张霁娘的下巴,“我不想惹事,但我也不怕事。张霁娘,我,不怕你。” 含钏抖动了喉头,狠狠甩了甩头,将所有的前尘往事,全部,全部交付东流。 “张霁娘,我不怕你!” ..... 含钏回到罩房后,给自己灌了一茶盏的凉茶,一抬头看到左三娘捶捶小腿肚子,又趴回了贵妃榻,而齐欢手上撑着下巴,眼冒星星地看着含钏。 “我原想将她一刀杀了!” 齐欢撑着下巴笑着轻声道,“可又一想,若是她真死在了英国公府上,我这不是给自己惹了一身骚吗?” 含钏听得略有失笑,埋头再给自己灌了一盅凉茶。 “可不杀她也不是,杀了她也不是,怎么处置她,倒真是个大问题。”齐欢伸手抓了把南瓜子仁儿,一边磕瓜子,一边赞扬含钏,“你这主意好,叫她穿着贴身的亵衣在原处待着!若是想要换衣裳,就要穿着亵衣穿过半个英国公府,仆从看见了,一传十十传百,唾沫星子都淹不死她!若是她要去捞水塘子的衣裳,势必就要惊动角楼上的男宾,呵呵呵,一个小姑娘穿着亵衣在水塘捞衣裳,明儿个她不剃头出家,我这尚字儿倒着写!” 齐欢想了想,嘶了一声,“若是她哭诉着告咱们,咋办?” 含钏还未开口,左三娘闭着眼睛,摆摆手,“她敢告,也敢有人信呀。” 左三娘抿嘴笑了笑,手枕在脑后,怡然自得地躺在贵妃榻上,“我们为啥要这样摆弄她?谁看见了我们摆弄她?英国公府的仆从?” 边说,眼神边瞥了眼罩房外,一直伺候着的那丫鬟懂事地站得八丈远,就算长了双顺风耳,也听不到罩房内的谈话。 左三娘笑了笑,伸手刮了刮齐欢的鼻梁,“你往后可是英国公府的三奶奶,相公身上担着功名,哪个丫鬟婆子吃了豹子胆敢指认你?” 含钏抬了头,坐在了左三娘与齐欢身边,接过左三娘的话头,“她不会告状我们的。” 含钏声音淡淡的,随着那两壶凉茶,心绪逐渐平复了下来,“就算告状,也不可能给富康大长公主以外的人告状。” 张霁娘看着三个人同时出现后,立刻能屈能伸,心中一定清楚若告状,她们三人必定互相作证,此时此地,一个是英国公府未来的儿媳妇儿,一个祖爷爷配享太庙,一个的哥哥简在帝心,都是京城圈子里炙手可热的人家,谁会相信失了势的大长公主府家的姑娘? 且这个姑娘,颇有经不得细查。 世上可没有不透风的墙。 一细查,张霁娘手里攥着的人命,岂不是暴露了? 第三百零二章 红煨肉下 三人均默了下来。 含钏倒是一路腥风血雨走过来的,只是对方换成了张氏,叫她有些心虚复杂,如今两壶凉茶灌下去,脑子清醒了许多,笑了笑,眉目和婉地冲左三娘与齐欢拱手作揖,“今儿个,谢您二位挺身而出,若往后有事,寻曹家贺含钏,必当粉身碎骨无以为报。” 这江湖气儿整的。 一看就是老漕帮了。 说实话,左三娘见这些脏事儿见多了。 她爹也不是甚好货色,院里的姨娘争风吃醋、你争我斗的,小的见血,大的要命,她自小便见惯了。 她托福养在老家老太太膝下,自小同在老家打理庶务的叔叔婶婶长大,虽养成了个市井泼皮的无赖性子,却也避开了许多脏事丑事。 张霁娘这样的姑娘,她原本就不大瞧得上,见势强者卑躬屈膝,见势弱者霸凌侮辱,无甚才智,却心比天高,不敢惹势力强盛的世家,却对于敦厚良善的曹家姑娘紧咬不放... 在她眼里,含钏处置的方法,压根就算不上多毒辣。 若是换作她来安排,必定叫那张霁娘名誉扫地,不自刎于天下,便不是人。 左三娘抬眼看了看含钏,笑道,“甭整这么客气,你是为了照顾我与齐欢才留下来,给了那张霁娘可趁之机。”举起面前的茶水杯盏,主动和含钏、齐欢面前的茶盅碰了碰,笑道,“诶,我记得有人说过,男人的情谊是一起同过窗,一起扛过枪...还有啥来着?” 含钏自然而然地接道,“一起嫖过娼。” 左三娘掩面笑得乐不可支,“瞧你温柔敦厚,殊不知,也是个市井里混大的油子!” 含钏羞赧地挠了挠后脑勺——不是咋地?她一个开食肆的,能温柔敦厚到哪儿去?! 倒是齐欢听得一头雾水,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面色有些着急。 左三娘赶忙顺毛捋了齐欢,眸色一转,笑嘻嘻地换了话题,“你们说,那张霁娘会怎么办?” 张霁娘怎么办? 含钏也不知道,她们临走时,将那凶神恶煞的老奴拽进了罩房箍着,把张霁娘一人孤零零地留在了那处——是没人去给她拿衣裳的。 含钏心想,若是换作她,她或许会佯装落水,先把衣衫套上,再从长计议。 穿湿漉漉的衣裳,也好过穿着亵衣在人家院落里四处乱跑? ...... 临到晚膳时分,各家都聚集在了用饭的花厅,齐欢帮忙找了一大碗子冰块给含钏敷脸,如今红肿已经消下去了,虽还有些疼,可借脂粉敷了面,旁人也瞧不出脸上有何异样。 三个小姑娘如晌午的座次落了座儿。 薛老夫人的眼睛扫了扫含钏,微微蹙了眉头,见自家孙女神色舒朗,便转了脸又笑意盈盈地同隔壁桌的北国公夫人说着话儿。 等了许久。 张霁娘还没来。 富康大长公主有些坐不住了,频频抬头去望。 没钱看小说?送你现金or点币,限时1天领取!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免费领! 坐在身边,与她相谈甚欢的勇毅侯老夫人笑着安慰,“...许是小姑娘顽皮些,出来玩忘了时辰?” 富康大长公主扯了笑,眼神却止不住地望向窗棂外。 天色渐黑下来。 英国公夫人侧身问了几句,听人说张霁娘下午去了水塘子钓鱼,便着人去水塘旁边寻,没一会儿几个丫鬟婆子便簇拥着头发凌乱、双眼通红、明显换了一身衣裳的张霁娘进了花厅。 富康大长公主连忙将孙女拥入怀中,神色焦灼地连声询问,张霁娘将头埋在富康大长公主怀里,只顾着抽抽搭搭地哭着。 英国公夫人面色微微发沉,侧身听寻人的婆子附耳两三言语,横扫了一眼,便笑着起了身招呼,“得了得了!小姑娘贪耍掉进水塘了!衣裳湿了不敢动,就一直待在那处等人救她!没甚大不了的!”转身吩咐婆子,“这天儿凉得!落了水哪还得了!去!给张家大姑娘熬一盏姜茶汤来暖暖身子暖暖胃!” 英国公夫人话音刚落,桌上的姑娘便三三两两窃窃私语起来—— “四五个小姑娘都在水塘钓鱼耍,她落水便求救就好啊!落了水为何还不敢叫唤?” “换了别人不敢叫唤,我还信三分。张霁娘不敢——?” “打湿衣裳就打湿衣裳嘛,头发还这么乱?总是有甚事儿...” 不得不说,姑娘们的触觉足够敏锐。 就听这番话,便找出了好些个破绽。 含钏不着痕迹地扫了眼张霁娘,微不可见地摇摇头。 打死她,也没想到,张霁娘会选择原地不动。 本可以静悄悄地将这事解决,如今闹得人尽皆知,偏偏英国公夫人这话儿还说得模棱两可,叫人怎么不多想? 贪玩落水便落水吧,为何不敢叫人? 落水衣裳打湿了,头发为何也乱了? 大家伙都在水塘子钓鱼玩,这么浅的水塘,为何偏偏是她落水? 如今大魏风气开放,可也没开放到能接受小姑娘不端庄。 含钏眉目平静地伸筷子夹了一块红煨肉,放入口中细嚼慢咽,点了点筷子,表示赞赏。 紧火煮粥,慢火煮肉,如若炖煮过程中,频繁打开锅盖,肉就会走油,香味就会散去;若司厨掌握不好火候,起锅时间过迟,肉色就会变紫,瘦肉也会变老变硬,若起锅时间过早,肉就会发黄发烂。 做人做事,就如煨煮这碗红煨肉。 紧不得,慢不得,急不得,迟不得。 或许,梦中的一切,只是上天对她的锤炼。 不紧不慢,不慌不忙地煮上一锅红煨肉。 今生,才是真正揭盖的时刻。 含钏余光扫过靠在富康大长公主怀里低声抽泣的张霁娘,再看了眼左右两边,单纯可爱的齐欢和通透爽气的左三娘,陡然觉得,腰板与脊梁挺得笔直耸立。 原来梦中最骇人的梦魇,也不过如此罢。 也不过是个,狐假虎威,遇事怕得止步不前的纸老虎罢了。 含钏轻轻扬了下颌,她可以做好食肆老板,带着“时鲜”与“时甜”,带着食肆诸人奔赴更好的明天,那她也可以做好曹家姑娘、徐慨的后盾,绝不成为他们薄弱的那一环。 第三百零三章 蟹酱 英国公府与曹府,相隔不远。 薛老夫人陪着北国公夫人喝了两盅酒,眯着眼略有微醺,含钏搀着小老太太上了马车。 马蹄儿踢踏踢踏地响。 下车进内院,正堂门一阖上,小老太太睁了眼,佝腰落座,童嬷嬷适时奉上一盏热茶,薛老夫人啜了一口,再一抬头看含钏的眼神很清明,“怎么回事?张霁娘怎么回事?” 薛老夫人眼神落到含钏裙摆上,“你的裙摆上也有水渍,一看就是脏了洗过的,你们发生争执了?” 小老太太眼神太厉了吧... 含钏收敛了裙摆,低了低头,心里想了想,话在肚子里过了遍才开口将这事儿一五一十讲清楚,越往后讲,含钏眼看着薛老夫人的眼神越凛冽,到最后厉得像一把刚出鞘的刀。 “...我将她的衣裳扔进了水塘子里便回来了,我也没想到她会一动不动地待在那儿。”含钏抿了抿唇,“今日之事,我半分不悔。若再来一次,我或许还会这么做。” 薛老夫人愣了愣,兀地笑起来,身形向后靠了靠,手搭在椅背上,待笑过,招呼了童嬷嬷,“去,给左大人和尚御史家送点东西,左大人送前朝的那幅寒山夜鸣图,尚御史...”薛老夫人沉吟几许,“送点咱们江淮的鱼鳖和蟹酱。” 童嬷嬷低声称是。 薛老夫人本欲开口再言,看了眼含钏,突然开口问道,“来,给祖母说说看,为何这两家送的价值不同?” 被突然提问的美丽主厨愣了愣,再埋头一想,试探开口,“给左大人送前朝的字画,是投其所好,比送金银珠宝更讨他老人家喜欢。至于给尚御史送鱼鳖与蟹酱这些个江淮特色,因为我与张三郎要好,小尚姑娘与张三郎定亲,咱们曹家与尚家的关系,自然要比左家更亲密...” 送昂贵的、有特殊价值的东西,就显得俗了。 薛老夫人点点头,指头点了点桌案,再指出一点,“尚家当家人是御史,是盯着别人纠错儿的。给他们家送东西,千万小心谨慎,一个不注意,瓜田李下,送礼还送成了仇。” 含钏恍然大悟。 说完这番话,薛老夫人向后靠了靠,丝毫看不出微醺的模样,明亮油灯下老太太看起来十分清醒,指节有一搭无一搭地敲着桌案,“...那个张氏,不会去和亲。” 含钏抬了抬头。 薛老夫人说得很笃定,“先皇或许会让女子远嫁,以平定山河——当初的固安郡主就是这样嫁出去的。”老太太摇了摇头,“当今圣上,不会。” 含钏蹙眉想了想,确实,确实...梦里没听说宗室女和亲的消息。 薛老夫人手掌轻抚桌案,陷入深思,似是自问自答,“当今圣上若是有意许宗室女和亲,走固安郡主的老路,又岂会暗中派遣两个年长的皇子和朝中年轻得用的臣子远赴北疆?当今圣上自登基来,励精图治,北平鞑子,南定倭寇,你看他后宫诸妃,除却龚皇后与曲贵妃,均是出身清流,甚至贫微的良家子,便可知,当今圣上,绝非依赖于女人行事的君王。” 含钏埋头想了想,着实是这个道理。 甚至,龚皇后与曲贵妃的娘家,是在圣人稳立脚跟后扶持起来的。 当今圣人虽多情花心,却是个心思缜密、不屑于靠女人的男子汉,饶是后宫妃嫔诸多,圣人也泰半做到了一碗水端平,不曾薄待了谁去。 含钏轻轻颔首,有些疑惑,“那为何朝中要放出册张霁娘为县主的风声?” 薛老夫人眯了眯眼,手撑在桌角上,“你哥哥一行要想平安抵达北疆,晃过朝中与北疆的眼睛,就要有一个东西挡在他们跟前...只有放出足够多的烟雾弹,才会混淆视听,保障你哥哥一行达成目的、平安归来。” 圣人既然假借疏通漕运、平定倭寇一事将他们派出,那必定是不想让北疆与朝堂、甚至远在边陲的西北军知道他的真实意图,既如此,那放出和亲平乱的风声,或许当真是对曹醒与徐慨一行最好的保护。 至少,能打个岔? 含钏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思考让人肚饿。 含钏顺手扒了块桌上的小点心入口垫肚子。 薛老夫人看着便笑起来,暖光之中,老太太眯了眯眼,正欲开口,却听含钏迟疑道,“人...人在掉下悬崖的时候,会不顾一切地抓住最后一根稻草。今日,我既将事情做绝,便不可放任张家、放任张氏,若是不予理会,便只能被动挨打...” 薛老夫人抬起头,认真注视着含钏,目光温柔地示意她说下去。 “只有千年做贼的,没有千年防贼的。” 含钏轻声道,“若不借力打力,将张氏、将富康大长公主的气焰与势力彻底打消,那无异于放虎归山!富康大长公主虽已失势,可她们仍会像一条毒蛇隐匿在我们看不见的暗处,不知何时蹿出来,咬咱们一口...” 薛老夫人轻道,“所以呢?” 含钏猛地抬头,轻轻抬起下颌,“今日,张霁娘胁迫我时说前年一个小官之女得罪了她,她便将那可怜的姑娘衣衫扒尽丢入护城河上,第二日那个小官之女被救上岸后便自缢而亡——今日再看,那张霁娘将杀人灭口之事做得如此顺手,连家中老仆都手法熟练。 “这说明...说明,张霁娘和富康大长公主手里攥着的人命绝不仅仅这一条,光鲜亮丽的簪缨之家背后的隐秘也绝不止这一桩!” 含钏手放在膝上,话声急促,“知己知彼,方可百战不殆。若是细查张家,咱们才可握住把柄,一击即中,永绝后患。” 被动挨打,不如主动出击。 什么时候出击最合适? 敌人慌不择路,自顾不暇之时。 薛老夫人轻轻颔首,伸手拍了拍含钏的脑门,在油灯下老太太笑得很慈祥,“张霁娘如此跋扈,竟敢欺凌我漕帮大小姐,若照漕帮从前的规矩,一早派出死士杀上张家,取她满门首级。” 老太太叹了叹,颇有些惋惜的意味。 “只可惜,如今咱们进京入仕,连报个仇都要迂回婉转。”老太太叹了叹,“在哪处山头唱哪首山歌吧——就照咱们小含钏说的做。” 第三百零四章 糖炒瓜子 第二日晌午,含钏带着小双儿去“时甜”守店,还没进去,便听店中叽叽喳喳的,全是夫人奶奶们的声音,见含钏进来了,店内一下子安静片刻,十来位夫人齐刷刷地看向含钏,默了一会儿,又齐刷刷地回头继续三三两两地说着话儿。 倒是很整齐... “含钏!这边儿!” 是齐欢。 含钏笑着过去,递了盘糖炒瓜子过去,环视一圈,笑问,“自个儿一人?” 齐欢眯眼笑着,花栗鼠再现,“母亲昨儿个收到哥哥来信了,哭得两只眼睛肿成小红泡儿。约了三娘,她后娘不乐意她出门耍,便拘了她在家绣花。” 收个信咋还哭了? 是路途很艰难?还是遇到难事儿了? 尚探花与曹醒、徐慨是一路的,可曹醒寄来的信里,可是半个“难”字儿都没提的呀! 含钏心一下子提了起来,“信里说什么了?我哥哥也寄信回来的,却什么也没说!” 只说了沿路的风景和吃食... 别是曹醒害怕她们担心,不肯说吧? 他倒是没什么,只是徐慨也没寄信回来,路上究竟是个什么情况,她可真是一点儿摸不着头脑。 齐欢摆摆手,笑眯眯地说,“也没甚,就是哥哥水土不服,身上起了好多疹子,在信里说是又刺挠又痛痒,母亲便心疼得不得了。”齐欢“啧”了两声,“他在信里分明也说了,人秦王殿下身上也长了好多好疹,人家金尊玉贵的亲王都受得住,偏偏他细皮嫩肉?” 什么? 是了。 徐慨最容易水土不服长疹子。 不仅长疹子,还容易咳嗽、流鼻涕和淌眼泪水儿。 曹醒在信里就带了一句“慨万事皆好,体壮如牛”... 信他个鬼咧。 个糟老头子坏得很! 含钏瘪瘪嘴,盘算着夜里回府请孙太医调和清凉膏,叫漕帮的兄弟们带过去。 齐欢抓了把糖炒瓜子在手里慢慢磕,笑着冲含钏勾了勾手指。 含钏顺势俯身去听。 “你知道不?北京城今儿个可是传遍了。” 齐欢声音压得低低的,眼神像一只狡黠的花栗鼠,“相传,富康大长公主家的张大姑娘昨儿个落了水,被外院宴请的学生瞧了个精光,有好事者甚至将昨儿个外院宴请的学生名单拟了出来,勾勾画画的,就看谁去富康大长公主府提亲了。” 漕帮的行动力是惊人的。 哦不对,薛老夫人的执行能力是惊人的。 含钏点点头,在齐欢身边坐下,磕了颗瓜子儿。 香甜酥脆,甚至吃出了一股浓浓的绿茶味——是阿蝉的手艺,她炒干货最喜欢把糖炒焦后放入茶叶沫子,这样吃起来既清香又甜蜜,很不腻口。 齐欢再道,“谁知道,那张单子上除了一个定昌侯的小公子,全是名不见经传的穷书生!富康大长公主素来是眼睛长在头顶上的,这怎么肯!?更何况,那张霁娘先前和秦王议亲,钦天监都烧起来了!甚至落了个‘女不好嫁’的名声!阵势闹得这么大!如今算是名节全毁、清白全无,啧啧啧,也不知现在该要怎么办了。” 含钏笑了笑,“不是有股风,说她要册封县主代固安郡主和亲吗?” 齐欢手放在桌上,瓜子壳吃了一小碟儿,“若当真如此,她也算是将功抵过,阿弥陀佛了!” 含钏点点头,歪头问齐欢,“你可知,当日,她与那浑身湿透的小官之女起了什么争执?” “具体事宜我不清楚,只记得是个夏天,煦思门外开中元灯会,那年场面挺大的,几位皇子与出阁的公主也去了。当时富康大长公主府的灯楼设在东南边,旁边儿就是曲贵妃赏赐下的灯楼。” 齐欢歪着头努力回想,“当日三皇子也去了,那小官之女不小心撞倒了曲贵妃灯楼下的双层油灯,差点烧到张霁娘的衣袖,便听她们争执了几句,第二日那个小官之女就自缢了。” 有什么东西,飞速地从含钏脑子里一闪而过。 再想捉住,却连影子也见不到了。 含钏若有所思地放下了手里的瓜子——虽然思考使人肚饿,但瓜子这东西,明显不顶饿啊。 齐欢又同含钏说了几句,摆摆头表示自己尽力了,“实在是想不起来了!过去太久,那小官一家倒是去击了登闻鼓,只是苦于无证无据,圣人晋了他家的官职,此事便也算作揭过不提了。” 含钏一边想,一边蹙眉,见小姑娘很是用力地回想,便习惯性地伸爪子摸了摸齐欢的头以表赞许。 【收集免费好书】关注v.x【书友大本营】推荐你喜欢的小说,领现金红包! 齐欢没觉得有什么不对,隔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你手上全是瓜子儿的蜜渍,我大前天才洗的头呢!” 含钏:... 张三郎,你知道你媳妇儿,四天洗一次头吗? 含钏的直觉告诉她,此事甚有来头,背后必然藏着令人疯狂的原因——谁会因为别人打翻了一个油灯,就用这么折辱迂回的方式去霸凌报复? 就算是脑子有问题,也不至于这么疯吧? 更何况,那个油灯,还是别人家的。 是人曲贵妃设下的灯楼! 等等。 含钏眯了眯眼。 曲贵妃设下的灯楼... 含钏手一抖,握住的那一把瓜子撒了一地。 ...... 不得不说,漕帮干起事儿来,就是得劲儿! 经过重点预热、全面铺开、点对点散播谣言,北京城关于富康大长公主府张大姑娘的流言逐渐变得满天飞,一派说“张大姑娘要去和亲了”,一派说“放你娘的狗屁!送身子都被男人看光了的姑娘去和亲?这他娘的是去结仇的吧!”... 含钏敢断言,张霁娘从小到大、从梦里到现实、从上辈子到这辈子,受到的关注,都没这么大过。 只是这份关注太沉重,导致张霁娘嘴边长了好几个水泡儿。 水泡儿又痒又疼,请来的大夫开了好几副擦脸的药,青青紫紫的,擦满了下巴颏儿。 张霁娘不敢看铜镜,甚至不敢往有水的地方去——她蜷缩在英国公府水塘子旁的石头后面一个时辰,整整一个时辰。 外院学生的笑闹、风吹水纹的声音,都叫她如履薄冰。 第三百零五章 活珠子(上) 张霁娘嘴边的水泡,火燎着一般的疼。 心里急,就映在了脸上。 这放谁,谁不急? 满京城的流言,都等着看她的笑话! 什么外院的书生把她身子看光,什么她要代替固安郡主远嫁北疆和亲,更有甚者传闻她已三尺白绫吊死在自家房梁! 张霁娘脸上青青紫紫,铺满了降火镇痛的药膏,仰着头,一哭,簌簌两行泪,将下巴颏儿上的药膏冲刷得颜色四溢。 “...她们将我甩在了塘子旁边,贺含钏脱我衣裳,姓尚的摁住李嬷嬷,姓左的扯着我头发不许我走...” 张霁娘泣不成声,捂住脸,双手抱胸,仿佛当时那股衣裳湿漉漉贴在身体上的感觉重新浮现。 她这辈子,都没有这样丢过脸。 屈辱、沮丧、惊恐、骇怕... 一切负面的情绪,都在那个下午向她如潮水般袭来。 她无法忘记那个下午,一连好几日都做了噩梦,梦见她躲在大石块的后面,四周除了萧瑟的风声,还有离她越来越近的男人的声音,那个男人的声音近在咫尺,而她瑟瑟发抖地往水塘靠,咻地一声,从水塘中猛地扑出一张血盆大口,将她吞咽进入一个漆黑的地方! 张霁娘浑身颤抖,一闭上眼,便是那个画面。 她一声尖叫,扑进了富康大长公主怀里,尖声高泣,“祖母救我!祖母救阿霁!有鬼!有鬼要吃我!” 富康大长公主老泪纵横,一把搂住张霁娘。 她好强好胜了一辈子,如今陡然生出一股无力感——她恐怕护不住自己的宝贝孙女了。 上次,她舔着脸进宫寻宋氏,宋氏给她拿太后的架子,丝毫不卖账。宋氏尚且如此,更别提那当上了皇帝的白眼狼和他后宫里乌泱泱的有脸无脑的妃嫔。 她是皇朝最为尊贵的嫡长公主,经历了三代帝王,是如今宗室辈分最高的长者。 却无人尊敬她,信服她,爱戴她,对她言听计从... 阿霁先是被人当众扇了耳光,前几日又遭受了泼天的羞辱,她竟无可奈何——她顶住了张家宗亲耆老的压力,派出了张家豢养多年、为数不多的死士,可那东堂子胡同就像一个无底洞,去者无归,尸首都不曾看见。 她经此一役,终于领会到漕帮集会的可怕。 论阴招,论霸道,论心狠手辣,漕帮并不输簪缨之家。 等着等着,好不容易等到漕帮当家人曹醒被外派江淮,等到曹家群龙无首的局面,阿霁想趁机给那贺含钏颜色瞧瞧,她便默许应允了,甚至将身边做事老练的李嬷嬷拨给了心爱的孙女儿,甚至打通了关系拿到了英国公府的赏春宴名帖。 曹家虽霸道,可女眷在京城的宴席上,无依无靠、孤家寡人,是最好下手的选择。 谁曾想? 谁曾想! 那贺含钏心思歹毒、手段老辣,甚至身边还有尚家与左家相帮! 阿霁打狗不成,却遭反噬! 不仅当场落下话柄,甚至这流言蜚语有愈发险恶之势。 和亲!? 她的阿霁,怎能去和亲!? 去那荒无人烟的北疆!嫁给那不通经书的异族!吹不完的黄沙!吃不尽的黄土! 自小被她养在手掌心的阿霁,怎么能去吃那些苦! 那些苦,合该那些下等人去吃! 富康大长公主一下一下轻轻抚过张霁娘的脸庞,满脸泪水,满是沟壑的脸上藏着心痛与劝慰,“...如今之计,只有暂避锋芒了。”说起赏春宴上与勇毅侯老夫人的话,“...先头他们家裴七郎定下了岳家姑娘为妻,裴七去世后,京中亦是一番腥风血雨,她本想压着岳家娘子和牌位成亲进门,谁知那岳家老太太倒是个机灵的,飞快给自家姑娘另定了一门福建的亲事...如今,只有委屈阿霁,要么先回山东老家避避风头,要么祖母..祖母立刻给阿霁择一门好亲事,咱们嫁得远远的,谁也不理会!” 张霁娘猛地一声抽搐,迅速抬起头来,不可置信地看向富康大长公主。 “远嫁!?嫁得多远,才算远!?回老家?只有犯了错的人,才会被罚回老家!” 张霁娘满脸泪痕,下巴颏青一块儿紫一块儿贴着药膏,这几日心焦得压根顾不上好好洗漱,蓬头垢面的样子,看上去滑稽又邋遢。 “我做错事情了吗?我才是被捉弄的那个人!如今外面风言风语,说什么的都有!还有人把那日外院赏花的读书人全都列了出来,一个一个打趣,说是要在里面给我找夫婿来提亲!”张霁娘蹬地一下站起身来,埋头嘶吼来回走动,“我还不够可怜吗!应当让那三个贱人受到惩罚!而不是把我送去老家,或是草草嫁人!” 张霁娘的声音近乎于咆哮。 最宠爱她的祖母,竟说出这样没有道理的话,叫她如何能心安! 祖母难道不应该是立刻换了霞帔,进宫去跪着求太后!求皇后!求圣人!求一切能做主的人!帮她做主吗!? 为什么要同她提起回老家、远嫁的事儿!? 若是求人不管用! 祖母就去跪皇陵啊! 哭先祖啊! 一哭二闹啊! 将皇室的脸面踩在脚下,拼死为她搏一个前程呀! 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儿! 张霁娘飞快地抹了把乱糟糟的鬓发,哭得两只眼睛红肿得像一对核桃,看富康大长公主的眼神炙热而期盼,“祖母,您一定有办法的对不对!阿霁不想离开京城!不想去北疆!更不想远嫁!您要把阿霁远嫁到哪里去呢?离开了阿霁,您在这偌大的张府,可还有一个称心如意的人儿陪伴了吗?” 富康大长公主被心爱的孙女如此恳求,痛苦地抬起下颌,仰天无语。 她能怎么办? 难道当真要她撇下这张老脸去跪皇陵吗?! 圣人不是先帝... 不是她那没有膝盖骨的弟弟! 就算她去跪了皇陵,她那个铁石心肠的侄儿也只会顺水推舟,在皇陵外给她加盖一间茅屋,让她静心尽孝! 富康大长公主泪眼婆娑,只觉腹背受敌。 如不回乡,霁娘万一被定为和亲人选,岂非仇者快亲者痛? 如不远嫁,在京城,哪个大家大户,还会要阿霁?! 第三百零六章 活珠子(中) 左右为难。 左右为难啊! 富康大长公主看着心爱的孙女披头撒发的癫狂模样,不禁老泪纵横,战战巍巍地伸出双手去够张霁娘的脸颊。 却被张霁娘下意识躲开。 连皇陵都不愿为她跪,又有什么颜面摸她! 口口声声把她当做最宠爱的孙女... 结果呢! 最宠爱的孙女在外面受了天大的凌辱,却想着把一个没有过错的人送去老家,送去远嫁! 若是回老家和远嫁都不作数,那是不是要她死呢! 她死了,是不是祖母才觉得对她有所亏欠! 张霁娘心里不无期待地想,若是祖母看到她死了,会怎么办? 会不会后悔呢? 张霁娘想到那个画面,陡然生出几分莫名的隐秘欢喜,伸手靠在富康大长公主的椅凳桌角,下巴搁在手背上,轻声道,“祖母,若是和亲的旨意下来,您答应阿霁,您无论如何也不能叫阿霁去和亲...固安郡主如此飒爽精明的一个人,都在北疆生死不明...阿霁是您娇宠着长大的,如何应付得来那些烂事?” 阿霁...撑着下巴的样子,和阿段最像... 富康大长公主泪眼婆娑地连连点头,“那是自然!北疆,谁愿意去谁去好了!什么县主、郡主!你也不姓徐,如何算作宗室女!” 既最让她害怕的和亲,得到了祖母的保证。 张霁娘心头安定了一大半。 张霁娘眼珠子转溜了一圈,扯开笑,抹了把眼,“阿霁不愿意离开北京,是不愿意离开您!阿霁大人有大量,不求您去寻曹家的霉头了...只是您要答应阿霁,不让阿霁回老家,更不能让阿霁远嫁——这不是让张铎和张菡,还有那方氏看笑话吗!” 富康大长公主抿了抿唇。 张霁娘心头顿生毛躁,手向下一耷拉,身子离富康大长公主远了点。 富康大长公主见心爱的孙女耷拉着眉眼,与她拉开了距离,心里颇为不落忍,“若不如此,只怕...只怕...”富康大长公主痛彻心扉,却无论如何也没办法在孙女面前将“无人娶你”这句话说出口,只能深呼一口气,让胸腔中累积的浊气尽数排解—— “张家养你一辈子,也是无碍的!” 富康大长公主声泪俱下。 张霁娘心中的烦躁愈发浓烈。 张家...张家...张家除了拖她的后腿,还能做什么! 二皇子三皇子选妃时,内务府都将她的名帖呈上去了,偏偏最后是拿许氏中了彩头! 许氏有什么好!? 究竟有什么好!? 脸盘子大得如满月,眼睛更是大得像鼓眼病犯了,腰肢也不甚柔软,甚至因常年跟随父亲外放,官话都说得不甚标准... 反观她呢?! 小小瓜子脸,柳叶眉杏核眼,软软腰肢,土生土长的京城小姑娘... 为甚没选她!? 就因为许家有爵位,有在朝出仕的当家人,那个许娘子有个得重用的老爹! 念及此,张霁娘险些咬碎一口银牙,再看富康大长公主,眼中多了几分芥蒂与怨怼——都怪祖母!凡事逆来顺受!她想嫁,闹了哭了却偏偏没选上! 若祖母能舍下脸皮与身段,她真的争不过许娘子吗?!那时,但凡祖母积极进取半分,如今的她早就成了恪王正妃了!谁人见她不卑躬屈膝,不胆战心惊! 还会有这些事儿吗?! 贺含钏,还有尚家左家的,敢抬头看她吗!? 她的不幸,全怨怪祖母! 张霁娘心潮起伏,久久难以平复。 富康大长公主眼看着孙女的眼神变了又变,心疼地伸出了手,“..你个傻孩子,在想些什么呢...” 张霁娘深吸一口气,平复了心情。 如今,她能够倚靠的,只有祖母了。 这个时候,不能前功尽弃。 她必须为自己谋划了。 她想做的事,素来疼爱她的祖母一定不会同意。不仅不会同意,若是知道了她的想法,必定会加快远嫁她的节奏... 张霁娘缓缓地擦了擦眼角,仰着头靠到祖母的膝盖上——这是祖母最喜欢她的样子,每每她这样看着祖母,祖母的神色都像透过她,看到了一个遥远的人。 “无事。” 张霁娘轻轻摇头,心中有了计较,“祖母,阿霁只是累了。” 富康大长公主心绪也渐渐平缓,有一搭无一搭地抚摸着孙女的头发,“是累着了咱们霁娘了,等这个风头过了,咱们再从长计议——十几年前,朝堂上诸人弹劾,祖母不就是这么挺过来了?如今不也好好的?等熬过这个坎儿,咱们霁娘有的是福气。” 什么福气? 像岳七娘那样,从京城落荒而逃,嫁到荒蛮之地? 岳七娘肯,她一定不肯。 她注定是尊贵的女子,注定要站在...他的身边。 张霁娘轻轻合眼。 ...... 漕帮的流言大业进展得如火如荼,张霁娘的丑事可谓是街头巷尾,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含钏对这个进度很满意。 可在深挖张家秘辛的进度上,含钏却遭遇了高高的坎儿。 张家沉寂二十年,富康大长公主夹着尾巴做人,还是五年前宋老太后邀了富康大长公主参加除夕宫宴,张家这才重新登上京城的社交戏台。 张家都沉寂了,张霁娘的信息更是无迹可寻。 最蹊跷的是,就是这二十年间,张家几乎每个月都有下人的棺材从府邸里抬出,全都送到了义庄,死因很统一—病死。 含钏让漕帮的弟兄去义庄拿了近两年的名册,唯一的发现是,前年的盛夏,从六月到九月,张家没有送棺材去义庄。 前年的盛夏... 那个小官之女... 中元节的灯会... 含钏猛地起身,转身嘱托小双儿去找黄二瓜,又使银子又使人情拿到了前年官牙的发卖接收名册! 那个盛夏,闹出了小官之女自缢而亡的丑事,这件事甚至若有若无地涉及到了张霁娘,为保张霁娘,富康大长公主必定小心行事,不叫人捉住把柄,自然就不会往义庄运尸首,更不会贸然打死人悄悄运出去——若真死了下人,一定也是在府中埋了! 张家府邸能有多大? 埋得完涉及此事的仆从? 一些个不太知道内情、却牵扯其中的仆从,富康大长公主必定发卖到寒苦污秽之地,叫他们生不如死。 京城所有仆从的发卖,都要经过官牙。 含钏打开名册,一眼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第三百零七章 活珠子(中下) 姚戊。 甲乙丙丁戊。 戊刚才排在这天干地支的第五个。 姚...五? 有些熟悉。 白爷爷身边的管事,姚五伯? 含钏手拿厚厚的名册,紧蹙眉头,当真是姚五伯!? 姚五伯是从富康大长公主府出来的!? 含钏连忙叫小双儿去东大街“黄记装修铺”,把做了掌柜的黄二瓜一路揪到曹府,童嬷嬷的孙女水芳眼看着膀大腰圆的小双儿揪着个苦哈哈的后生,一路过五关斩六将,从外院闯进内门,吓得把洒扫的笤帚一推,连忙伸手拦,“...姑娘若要见客,直管开了外间便可,你这揪着外男往内院闯算什么道理!若是被人看见,指不定怎么编排我们曹家!” 水芳这些时日被拘在外院做洒扫,很是憋屈。 去求了在薛老夫人跟前十分得脸的亲祖母,却也没用,反倒被祖母揪着耳朵斥责了一下午,耳提面命要她死死记得三点——“做忠仆,不可三心二意;做哑巴,不可阳奉阴违;做聋子,不可惹是生非。” 她求祖母无果,只好耷拉着脑袋回木萝轩管那些个没身份的花花草草。 有时候,她看着内院的行径,都心慌。 主子上桌吃饭,吃着吃着就夹一筷子大鱼大肉喂到那胖丫头嘴里; 那胖丫头,并那几个没脑子的腊八粥,常常大呼小叫的,压根不讲规矩; 还有现在! 什么人就往内院领!? 他们曹家就算是出身码头,如今也是麻雀换了毛成官家人了,该讲的规矩、该有的排场不得有吗? 水芳以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把笤帚横在身前,和那胖丫头怒目而视,大有以身挡天下的姿态。 小双儿一蔑,手一挥,只使了二成力,便将挡在身前的水芳推了一趔趄,“刻板!迂腐!光知道规矩规矩!不知道事急从权的道理?” 如豆芽菜一般的水芳,在如泰山一般的小双儿跟前,活不过两出折子戏。 小双儿轻轻一推,便把豆芽菜,哦不,水芳拂得老远,揪住黄二瓜,像拎小猫崽似的把身上还带着泥沙、清油漆的黄掌柜一把推搡进了正堂。 含钏将名册放在身边,先招呼黄二瓜坐下、上茶,再问了两句外间的斗嘴,听小双儿一五一十说了,便朝着窗棂外看了看,抿唇笑了笑——让水芳顶着一等女使的名头和份例发配外院,不过是磨她性子罢了,那丫头许是得了童嬷嬷的指点,忍了这么好几个月,憋着没动作,如今在这时候蹦出来,倒是恰当合理的。 含钏微不可见地点点头,再看黄二瓜,推了名册放到他跟前去,“...这个从富康大长公主府发卖出来的姚戊,是不是就是白爷爷身边那位姚五伯?” 黄二瓜端起名册详细对照,眯着眼,从怀里把姚五伯的名帖副本拿了出来递给含钏,“天地良心!当初您找儿去寻身世清白的仆从,儿真真是研究了好一阵,又是摸排又是筛查,就怕给您找个不称心的!您看看,这姚五伯的经历——前年发卖,说是从山东那处的大家卖出来的,后来进了食肆做伙计,做了没两个月,不就落您手里了吗?” 含钏低头翻了翻名帖,又埋头翻了另一本姚戊的经历。 姚戊被富康大长公主府发卖,先是卖到了官窑做龟公,不到三个月,因身染重疾被官窑发还给了官牙,之后的记录就很模糊了,只写了个“疑卒”的字样。 被发还给官牙的时间,恰好与姚五伯被卖到官牙的时间,重合。 很有可能,姚戊与姚五伯,就是一个人。 只是中间,不知被谁动了手脚,将姚五伯被富康大长公主府发卖和在官窑做龟公的经历抹去了。 含钏沉吟半晌。 若是一早知道姚五伯是被富康大长公主府发卖的,她必定不会要这个人。 不为别的,就是害怕再同那祖孙扯上关系。 如今她高度怀疑,这两个就是一个人,也算是无心插柳柳成荫,柳暗花明又一村? 含钏阖上名册本子,将两本册子都收了起来,决定去白爷爷处看一看。 黄二瓜如今是装修铺子的掌柜,手上捏着好几间旧宅的翻新修缮,时间忙着呢,不便与含钏一道过去,只搭了曹府的便车,在东大街路口下了马车。 临走前,黄二瓜不好意思地磨磨蹭蹭半晌,羞赧得像个半大的姑娘,看得含钏头皮发麻,小双儿一脚蹬过去,“有屁就放!有话就说!在那儿搔首弄姿,恶心谁呢!” 黄二瓜一个闪身躲开,探个脑袋同含钏红着脸道,“听说,凤鸣胡同那处四进四出的宅子,是曹家下了手?近日预备装缮吗?有惯用的匠人师傅吗?若是没有,您看您好不好考虑考虑‘黄记’?这段时日做宅子,咱不说做五百八百间,也有两三百间了,倒是没听过有甚不好的评价...都是物美价廉的,主家都还挺满意的。” 含钏失笑,这狗崽子! 做生意做到她身上了! 竟把眼睛放到凤鸣胡同那处宅子上了! 当真是肚皮大贪心! 含钏笑起来,“应当是预备要搬的。” 曹醒受不了同徐慨当邻居。 临行前,催了好几次,说是该去凤鸣胡同量屋了。 “只是那处宅子外有湖泊、园林、回廊、水景、山景、石景,内有七八个院子、百来间屋子,是个大生意哦!前期的本钱、中期的人手、后期的维护,黄掌柜,您自个儿有无把握?” 含钏挑起车帘,想了想,“眼见为真,口说无凭。建议黄掌柜的将已经完成的宅邸,请专人制画成图集,若是为保护顾客宅邸的私密,您可以模糊掉宅子的整体布局,只画取您最得意的一角。这样您在揽客或是与顾客交流的时候,显得更详实更真切。” 黄二瓜眼睛一亮! 每次与贺掌柜说了话,都有新想法! 是了! 他做房屋修缮,最实在的,就是将之前做好的宅邸成果拿给潜在的顾客看! 这是实实在在的,看得到摸得着的东西! 黄二瓜连连点头,谢了又谢,想了想,不好意思地同含钏轻声说道,“...官牙有些牙子不守规矩,若是奴人有银钱上交打点,便将他的经历小作修改后再卖...” 眼神落到那本名册封皮上,“这位,大概就是这么个情形。” 第三百零八章 活珠子(下) 含钏轻轻颔首。 有钱能使磨推鬼。 这一点,含钏在曹家这么些天,当真是感同身受。 饶是不太了解官牙集市,含钏也能猜到一二,经历中有窑-子、戏班、巫蛊、剃头这些个下九流的,多半是卖不到什么好人家,再卖,也只能在下九流里打转。 可经历怎么变? 自然用银子来变。 若是真的,姚五伯倒也是个苦命人。 含钏轻轻叹了口气。 马车停在铁狮子胡同,含钏轻车熟路走进去,白爷爷这小老头儿正仰躺在暖榻上晒太阳,身旁的方桌上立着几只剥壳剥了一半的活珠子。 蛋壳儿里小鸡崽儿还没生毛,蛋黄与蛋白纠结在一处。 含钏有些吃不惯这个,白爷爷倒是挺喜欢的,说是又补又鲜。 “您怎么又吃活珠子?”含钏顺手将剥下来的蛋壳扔了,“太医怎么说?您胖,多吃素食、蔬果,少吃这些个荤腥。” 白爷爷一仰头,眯了眯眼看含钏进来了,蹙着眉头坐起身来,同含钏打招呼,“...怎的了?这是受委屈了?” 小崽子平白无故回家,老辈儿第一反应是受委屈了。 含钏笑起来,“谁敢给我委屈受?我不甩别人脸子都是好的!” 这话,白爷爷信。 曹家那做派,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滴水之仇灭你满门,必定是个护犊子的。 白爷爷点点头,翻身躺回暖榻眯着眼,“那你来做甚?” 含钏看了眼白爷爷身后的姚五伯,再看看院子里背对背放着的那两张暖榻,白大郎清晰可见地圆了胖了,精神头也好了许多,白爷爷更是不用说了,退下来之后,除了在“时鲜”做个镇店之宝,便是吃吃喝喝玩玩乐乐,指(臭)点(骂)“时鲜”那几个副厨,身体和心灵都得到了极大程度的净化,这日子过得比神仙都要快活。 姚五伯,在其中扮演了十分要紧的角色——将白家打理得顺顺当当的。 若没姚五伯,白爷爷如今的日子不能这么潇洒。 若是戳破了真相,那到底还留不留姚五伯? 含钏心里沉了沉,笑着同白爷爷道,“我来不得?您瞧瞧您这话儿说得!我还没出嫁呢!我来您这儿,是天经地义!” 姚五伯笑着给含钏奉了盏茶汤,“白爷刀子嘴豆腐心,您甭和他老人家计较。” 含钏笑着接过茶汤,伸手招了招,一边说话,一边将姚五伯叫到一旁的灶房,“得了得了,您自个儿好好躺着吧!五伯带我四处瞅瞅——怕您缺东少西的,家里又都是几个大男人,一个比一个粗心...” 姚五伯跟着含钏,弓着腰进了灶屋,笑道,“您放心吧,家里的米油盐、鸡子、老鸭尽是不缺...” 一抬头,却见含钏一伸手,身后那个胖乎乎的丫头从怀里掏了两本名帖,含钏将名帖面无表情地递到了他跟前。 姚五伯低头一看,上面赫然写着“奴籍-姚戊”几个大字。 名册泛黄泛旧,可在他眼里,就像一剂常用常新,随时能要了他命的毒药。 姚五伯“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一开口,才发觉嘴唇发麻。 “您...您都知道了...” 含钏把名帖放下,平静地看着他,直入主题,“你到我们家来,可是包藏祸心?” 姚五伯赶紧摇头,“姑娘明鉴呀!白家和睦,白爷友善,四喜小爷更是温和亲切...奴...奴虽是被富康大长公主府发卖出来到官窑去的,可在之前东家处,奴并无半点不是!更没有惹出祸事!” 姚五伯说起此事,眼眶发红,语带哽咽,“后来奴虽落入下九流污秽之地,心志也未曾有过半分动摇!您素日也关切白爷,求您听一听白爷怎么说!奴当真不是个坏种!更不是刻意隐瞒...实在是...实在是活不出来了呀!姑娘呀!求您明鉴!” 白爷爷说起姚五伯只有好话,没有不是。 连四喜那个臭兜儿,也没说过姚五伯有半分不好。 听他这么说,含钏放下心来。 小双儿搬了两个杌凳,含钏坐下后,让姚五伯也坐,手放在灶台上,轻声叹了叹,“..实在是一看您从富康大长公主出来的,便吓得杯弓蛇影——那家人属实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姚五伯不敢全坐,照着在往日东家的规矩,挨了一丝缝儿。 说起往事,姚五伯鼻腔发酸,有止不住的泪意,听话听音,试探性地抬头看了看含钏。 小姑娘神色淡淡的,倒了杯茶,茶水斟得满满的,是要与他详谈的样式。 姚五伯赶忙低头。 曹家和富康大长公主对上了? 这是来挖坟来了? 说...还是不说? 姚五伯迟疑了短短一刻,便抬起头,目光坚定地看向含钏,“张家,其实除却大长公主与..与大姑娘,还算正常。” 这没什么好犹豫的。 且不论他现在端着白家的饭,便是那些人的做派,就不值得他咬紧牙关。 含钏抬了眼眸,轻声道,“愿闻其详。” “奴是张大郎君原配夫人段氏的陪嫁,段氏的父亲原是梨园唱戏的名角,后来使了手段捐了个辽州的县丞,摇身一变成了官家人。段氏出嫁前,将奴买作陪嫁,一通进了张家的门。” 姚五伯从头说起,声音淡淡的,听不出喜悲,“进了张家门后,大长公主特别喜欢段氏,摁压着张大郎君不许纳妾和通房,只有在段氏怀孕后才默许了两个通房的存在。后来,段氏难产,生下张大姑娘霁娘后就走了,大长公主更是将霁娘看做眼珠子般疼爱,不许府中有半分忤逆。” “祖孙二人的秉性如出一辙,待奴仆下人很是严苛,动辄打骂,且都是下死手,半分不将奴仆的命当命。奴幸而是段氏的陪嫁,大长公主待我们这些段氏原先的陪房,还有几分心软和爱屋及乌,如此便逃过许多劫数,甚至将我安排做张霁娘外院的小账房,更是安排家妹做了张霁娘身边的三等丫鬟。” “前年,张霁娘...” 姚五伯顿了顿,手攥成一团,“前年,张霁娘夜游灯会,一位官吏的女儿碰倒了曲贵妃灯楼下的油灯,三皇子当时也在,便与那小娘子调笑了两句,又问了那位小娘子父亲的官职与姓名,这个场景被张霁娘看到了,当夜便责令人手连夜将那小娘子迷晕扔进护城河后,甩在河畔,第二日,那个小娘子不堪受辱,便自缢了。” “张霁娘身边的丫鬟,是奴的妹妹...因此事,家妹被活埋,奴因牵扯不多,又是陪伴段氏许久的陪嫁,恰逢奴当日高烧不退,本就奄奄一息...大长公主难得动了恻隐之心,没要奴的性命,只是将奴发卖到了下九流的烟火之地。” 提及亡妹,姚五伯眼睛红得像兔子,“此事一发,家妹便给奴捎了信,让奴佯装重病卧床以逃命...若是大长公主发现奴知晓内情,奴这条命...也去陪伴家妹了!” 第三百零九章 樱桃(二更合一) 姚五伯似乎陷入了痛苦不堪的回忆,幼妹的死、自己在妓-院的磋磨...全都如溺水之鬼浮上水面。 含钏坐在杌凳上,竟不知如何作言。 梦里,张氏的正院时常换丫头,特别是内院服侍的三等丫鬟,常常看到新面孔。 张氏跋扈严苛,这她是知道的。 却不知道,张氏,连带着她那祖母,对待仆从,如此...如此残忍。 更不知道,张氏对三皇子,竟存有这般心思... “你的意思是,张霁娘和三皇子,有私情?” 含钏低了低头,看姚五伯神容痛苦不堪,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 事已至此,她只能做一个残酷的人,亲手扯开姚五伯的伤疤,让伤口与皮肉血淋淋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含钏的声音平淡无波,却将姚五伯骇得头冒冷汗。 “此事...此事...张霁娘身边的丫鬟都是知道的..” 不想触碰的伤疤已经被撕开,不想被发现的旧事已经躲不开,石头已经在水中沉没,他也没什么不能说的了。 姚五伯佝着头,轻声说道,“张霁娘与三皇子算是一同长大的情分,圣人刚登基那几年到富康大长公主被逼隐退,张霁娘时常出入宫闱,大皇子木讷,二皇子倨傲,四皇子身份低微...” 姚五伯声音小了小,抬头小觑了含钏的脸色。 还好,没怎么改变,他便接着说下去,“三皇子相貌端正,又是宠妃所出,便比其他皇子亲近很多。张霁娘唤三皇子,都是‘三哥三哥’的...后来富康大长公主势微,圣人逐渐强势,张霁娘便未有长入宫闱的资格了,只有在宫宴或大节气上见一见三皇子。” 姚五伯深吸一口气,“前两年,张霁娘及笄,三皇子出宫在国子监念书,如此一来,二人方才重新联系起来。说是私情,倒也未听过有很过分的举止传言——大长公主看张霁娘看得很严实,也不知为何,大长公主向来对张霁娘言听计从,却在男女之事上十分严苛。” “后来,便是那场灯会了。” 姚五伯紧紧抿了嘴,眉头蹙成川字形,眼眶发红,不带丝毫假意地向含钏磕头叩首,“姑娘,奴不是存心要隐瞒这些经历,更不是心怀不轨、包藏祸心...奴这辈子没过上几天好日子,在白家这一年来点,才算过了点人过的日子...您好歹可怜可怜奴吧...” “是单相思,还是两情相悦?”含钏轻声截断姚五伯的话。 姚五伯愣了愣。 这个问题,他们倒还从未细想过... 应当是两情相悦吧? 否则,怎能叫张霁娘念念不忘这么多年?甚至不惜为他,犯下杀孽... “应是相悦的吧?”姚五伯说得没有底气,“张霁娘‘三哥三哥’地唤,三皇子也每每应得十分欢快,不曾有半分不耐和委屈呀。” 既是两情相悦,张霁娘又何必为了三皇子去勾搭一个小官之女而彻底发疯? 既是两情相悦,三皇子又怎会答应迎娶许氏?眼看着张霁娘与徐慨说亲? 既是两情相悦,梦里,在徐慨死后,张霁娘又怎会孤独地坚守藩地,而贵为圣人的三皇子却从未到过江淮? 张霁娘,喜欢三皇子是铁板钉钉的事。 三皇子是否明确过这份喜欢,却还有待商榷。 仲春的北京城,仍存留几分草长莺飞、草木勃发的欣欣向荣之态,铁狮子胡同有一家为内务府供应鲜花草木的商户,细嗅一嗅,更有天桃郁李杏花天,暖窖熏笼自隔年之感。 含钏胸口发堵,胸膛又生出如针刺、猫挠、手揪的刺痛感。 好久没有这个感觉了。 梦里徐慨去世前后,她常常出现这种痛。 今生梦醒之时,也常常出现这种痛。 随着她一步一步远离原来的生活,这种痛已经许久未曾出现过了。 含钏一只手死死抵住胸腔,一只手仰头将冷掉的碎茶沫子汤一饮而尽,冰冰凉凉的茶汤顺着喉咙,来到胸腔、心肺直至胃肠,那股冰冷的感觉真实得像一簇雪在胸膛中化开。 张氏,喜欢三皇子? 那为何不去争夺恪王妃的席位? 甚至! 张氏全然可以在三皇子登基称帝后进宫,如若二人两情相悦,虽不能做皇后,可做到贵妃、夫人,照张氏的家世,也是完全有可能的。 为什么张氏甘愿嫁予徐慨? 等等! 含钏手掌猛地一缩。 不对! 等等! 如果张氏钟情的始终是老三,她是不可能为了徐慨不爱她而痛下杀手的啊!! 这不符合常理! 张氏根本不爱徐慨,又谈何嫉妒和恨?! 含钏缓缓抬起头,嘴里像含了一包浸过水的黄连,又苦又麻。 徐慨是什么时候死的? 她记得很清楚,安哥儿刚刚周岁,他们迁到苏州未有多久,便给安哥儿举办了一场还算体面的周岁宴,安哥儿抓阄抓到一把色彩妍丽的扇子,众人皆奉承安哥儿以后要长成一位丰富翩翩的浊世贵公子... 就在安哥儿抓阄周岁宴没多久,徐慨暴毙而亡。 张氏不许她为徐慨守灵。 如今想一想,是不是害怕她近距离看到了徐慨的死状,从而对徐慨因心悸而亡的原由产生疑惑? 徐慨,从未有过心悸之疾! 含钏手在发抖。 她低了低头,很清楚地看到她的手,她放在灶台边上的那双手,在微微发颤。 徐慨的死,距离如今圣人的过世,堪堪一年。 短短一年的时间,圣人过世,三皇子即位,藩王出京,徐慨身故,父子兄弟阴阳相隔、恩怨阋墙。 徐慨死后,张氏将正院翻了个底儿朝天。 当时,她与阿蝉整夜整夜睡不着觉,她一闭眼,便是徐慨的样子,耳朵边便是安哥儿虚无缥缈的哭声。 阿蝉说,张氏疯了,徐慨的头七刚过,便将正院翻来覆去的,也不知在找什么。 她曾经以为,张氏是在疯狂抹去徐慨存在的痕迹。 如今想想,阿蝉半分没说错,张氏应当是在找什么...而她找的那个东西,就是徐慨的死因。 如果张氏不是因为爱而不得、爱而生恨,而选择杀了徐慨。 那最好的解释就是,张氏是为了她所爱的那个人,杀了徐慨。 三皇子为何对徐慨起了杀机? 含钏不得而知。 可皇室宗亲,权力倾轧... 三皇子比张氏,更有理由厌恶徐慨!更有立场除徐慨而后快! 徐慨的死... 梦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徐慨为何会死!?张氏说徐慨逼她起誓,此生绝不为难自己与安哥儿?!这个誓言是什么时候发的?!为何会逼迫她起誓!? 徐慨挂忧她与安哥儿,自己活着为他们遮风挡雨,难道不是最好的庇佑吗!?为什么要逼迫张氏起誓! 到底发生了什么! 含钏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猜不到! 梦里,她为何如此无能!为何只会在徐慨的羽翼下生存!为何甘愿做聋子做哑巴做瞎子!为何要自怨自艾! 为何...为何这么弱? 徐慨拖着她,是不是很吃力? 徐慨为了保护她,究竟付出了什么?! 与张氏斡旋尚且不易,还需忌惮张氏背后的三皇子... 徐慨究竟都做了什么... 含钏扬起下颌闭上眼,不让眼泪滑落,心头顿起毛躁与对自己无能的愤怒! 含钏猛地将茶盅拂落在地。 只听茶盅“噼里啪啦”砸碎在地上清脆的声响。 含钏一闭眼,眼眶发酸发胀,急急地喘了粗气,像是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攥住了心脏。 徐慨的死! 徐慨的死! 张氏、三皇子、富康大长公主...还有那些她还未曾发现的人,那些在徐慨的死里争抢到一杯羹的人... 一个也别想跑! ...... 灶屋的动静很大,白爷爷抬了抬耷拉的眼眸,先是看含钏低着头走出来,双眼红红的,像是哭过;再看姚五伯跟在含钏身后,神色略显畏缩。 人老了成了精。 白爷爷眼珠子转一转,趁姚五伯推白大郎进屋的时候,冲含钏低声道,“这是怎么了?老姚身世不干净?那如今还留不留?若是不留,你也给人找一个好一些的下家。老姚是个好人,年岁大了,若是草草返还官牙,恐怕是要死在那处。” 含钏抹了把眼。 这小老头儿,说听话也听话,说不听话也还蛮有自己主意的。 “姚五伯既是服侍您服侍惯了的,便就不换了吧。”含钏给小老头儿揪了张温湿的帕子,抬头看了看日头,日头太旺了,很亮眼睛,“您甭天天躺着、坐着、靠着、等着,多走动多活动,要是实在不行就去香山给四喜张张大字、找找媳妇儿吧...” 说到这个事儿,彻底把小老头儿的关注点岔开了。 白爷爷一拍大腿,乐得眼睛都圆了,“你甭说!我还真看上一个!” 含钏蹙眉,“谁呢?” “阿蝉啊!” 含钏:??? 阿蝉? 是她认识的那个阿蝉吗? 那个在“时鲜”做二掌柜做得风生水起的阿蝉姑娘? 这到底是谁在打岔谁? 含钏一下子被白家老头儿冲得脑子发懵,“啊?” 白爷爷冲含钏兴奋地比划,“阿蝉诶!” 老头儿比划得更详细点儿,“往前御膳房常师傅的徒弟,如今在‘时鲜’做事的阿蝉!你想想,老常那手挂炉功夫可谓是炉火纯青,一手烤鸭一手烤鹅,京味儿和广味儿并驾齐驱,都是好东西!阿蝉是他徒弟,十成本事能学个七八成吧?嘿!那老常,每次挂炉都不许我细看,如今我就把他徒弟变成白家的人!他的本事是不是迟早要姓白!” 含钏:... 老头儿,首先,你要明白,白四喜娶媳妇儿,不是为了让你在技术上玩阴... 其次,你想玩阴的,也得看阿蝉愿不愿意啊! 含钏摁住额头摆摆手,“您进去躺着,现在甭跟我说话,脑仁儿疼。” 白爷爷蒲扇大的一巴掌关切地拍向含钏后脑勺,“咋的了?风寒了?” 许久没被揍,这种感觉又让人感动又让人咬牙切齿。 含钏从牙缝中挤了话,“没事儿...就是欠揍了...” 她干嘛来惹老头儿啊! 临走前,白爷爷牢记着含钏说脑仁疼的话儿,给拎了几个麻兜子的天麻,又从地窖里扛了三四袋保存得还不错的大红樱桃给含钏,“...分给你祖母吃吃看。你别看曹家家大业大,不一定能吃着成色这么好的樱桃呢!内务府那小公公跟我是铁瓷,昨儿个才拿来的,我寻思今明儿给你送过去,结果你自己就来了。” 含钏那衣角现擦了只大樱桃吃。 甜滋滋的,肉厚又多汁,好吃。 含钏点点头。 回曹家便拿白釉大瓷盘洗了三十来颗樱桃去孝敬薛老夫人。 薛老夫人乐呵呵的,“谢谢你师父!白爷素来大气!” 给白爷爷回了礼,又将大红樱桃分作三份,一份给英国公家送去,一份给尚家送去,另一份给左家送去,再从自己牙齿缝里抠了一小兜子给西厢的余婶娘和曹含宝送去。 倒不是说这东西多金贵,英国公家、尚家和左家缺这一袋樱桃吃。 亲近亲近,要近,才能亲。 找个托词,送去礼数和心意罢了。 待薛老夫人安顿完,含钏便将姚五伯关于富康大长公主家的话一五一十都说了,“...那张霁娘不是个安分的,与三皇子颇有几分渊源。若是咱们要借力打力,大约可以从这处入手。” 薛老夫人也没想到,心里吃惊,面上不显,手放在白釉大瓷盘上点了点,轻声道,“咱们和张家的梁子结得深,我们不动,他们也会动。我们不倒,他们就倒,这是你死我活的事情,容不得半点恻隐之心...” 薛老夫人眼神里有狠意,“若此事好好操办,别说张家,便是那老三,也要狠狠出次血。” 既然含钏和徐老四的事儿,一个心意坚定,一个眼无他人,那应了便也应了。 应了,就要多做准备。 只是皇家倾轧,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谁都希望多占起手。 借由张家,打击老三,这纯属是买一赠一,意外之喜。 含钏有些吃惊地看向薛老夫人。 姜...还是老的辣啊。 第三百一十章 油炸花糕 进入四月,北京城不冷不热,极为舒适,街上姑娘儿郎们纷纷脱下厚厚的夹袄,换上了轻薄的衫裙,姑娘们向桃树、梨树、李树、杏树借来粉桃色、月白色、玫红色的花儿戴在头上、别在衣襟、做成漂亮的干花佩裙摆上。走在街上,人花如织,很让人饱一些眼福。 也有些小姑娘另辟蹊径,簪上皂角叶,传说可避瘟疫,驱逐瞌睡虫。 含钏给小双儿簪了一脖子的皂角叶,还是看到这小胖丫头趁清扫内间的时候,靠在八宝柜上睡大觉——由此,含钏深刻领会了何为“人定胜天”。 立夏时节,薛老夫人带着含钏走了几家人户,收敛了七家的茶叶,烹来侍奉亲人,俗称“七家茶”。 含钏家里大大小小这些事儿都写在了信里,漕帮兄弟送来一封曹醒寄过来的信,含钏便又托漕帮兄弟寄出去。 曹醒的信,时时未曾断过,总是风花雪月,透着一股公费游山玩水的惬意。 含钏憋着笑给薛老夫人念,“...边陲风大,黄沙漫天,红柳枝羊肉串别有风味,只是烤馕饼嚼不动,很是饿了些时日,幸得余大人倾囊相助,日日送来三五米面方可饱腹。”此处略去曹醒一千八百字对北疆饮食的抱怨;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边陲既见长河落日,又见风卷万里沙,承蒙余大人款待,尽东道主之谊带吾行五人至部落盆地、先贤故地、官衙旧地。”此处略去一千五百字对北疆风土人情的高度评价; 最后,来一句经典收尾,“慨万事安好,体壮如牛,勿念!” 每封信都是这样的结尾。 “勿念”二字写得大一号,看出是真的希望含钏“勿念”徐慨那厮。 含钏忍笑,薛老夫人也笑,笑着又叹了叹,“你哥哥从来就这样,外面再苦再累,寄回家的信也尽是好处。蛮荒野夷,岂全是好处?” 咳咳。 含钏是看出来了,在薛老夫人眼里,江淮以北皆是遥远的北方,江淮以南皆是流放罪臣的野地,江淮以西是荒无人烟的蛮夷,江淮以东,嗯...是一大片海。老太太还是没丧心病狂到去黑一片海。 这老太太哪儿都好,唯一不好的是,在她老人家的认知里,江淮是一切人事物的中心。 含钏抹了把汗,笑着把信叠好,与往前的十来封信整整齐齐摞在一处。 “等信有这么高,哥哥也该回来了吧?”含钏比了个高度。 薛老夫人笑着点点头,“等他回来,咱们一家子回江南祭祖,我亲自动笔,把你的名字重新写在族谱上。” ..... 四月初八,浴佛日。 老太后信佛,这个日子,照惯例是一定要大办特办的。 往年这时候,老太后会出宫至云能寺上香礼佛,邀上几户北京城的名流世家在云能寺结彩棚、设香案、供奉五香糖水,行一场庄严肃穆的龙华会。 嗯,对外命妇而言,这个机会异常珍贵,往前宫宴或是除夕请安,皆为地位尊贵的皇亲国戚才有资格进宫。“龙华会”却是朝堂外命妇们难得的、就算没有爵位傍身,也可出现在老太后跟前的机会——特别是对家中有待嫁姑娘的府邸,更是珍贵。 老太后素有贤名,在前朝风云诡谲的后宫争斗、在郑贵妃的碾压倾轧中,不仅将当今圣人抚育长成,更是贤惠慈悲地抚育了先皇长子福王,又在先皇死后,朝堂一团乱麻的情况下,顶住压力拿出传位诏书,将当今圣人一手送上了宝座,将儿子推上宝座后,老太后对外拟定内阁辅臣,辅助幼主;对内安插福王与富康大长公主两个宗室收权握权,把权力当作风筝,把线平稳无误地交到了幼子手上。 待圣人长成,老太后一口气择清河龚家为后,京城曲家、四川杨家、通辽刘家为妃,一下子送了四位后妃入宫,她先是无丝毫留恋地交出权柄,将内闱移交给龚皇后后,紧跟着闭门谢客,吃斋礼佛。 可以说,在圣人年幼时期,老太后、福王与富康大长公主形成了十分稳固的三角,抗住了来自于内阁辅臣、簪缨世家、北疆东南的压力。 而老太后,一个先皇乾元殿出身的递书女使,能做到这个份上,实在是很难得了。 故而,若哪家的姑娘得了老太后一句赞誉,甭说嫁人,便是登月成仙也是使得的。 后面一句,纯属是含钏自己推测臆想的。 毕竟,梦里她做了秦王侧妃后——便是这样尴尬的一个处境地位,也有些许不明事理的官宦人家通过奇奇怪怪的途径找上她,只希望她去“龙华会”的时候能捎带上自家闺女... 含钏觉得他们着实是想多了。 梦里面,她压根没去过,正儿八经的秦王妃张氏都不曾拿过帖子,她一个侧妃,说到底也是个妾室,上哪儿去拿? 梦里今生,两辈子加在一起,对于这场盛会,她唯一的参与感就是—— 在掖庭当差时,她做的油炸花糕,摆在佛龛前当贡品... 她做的油炸花糕,油爆过芯,配色好看,外型坚挺,供奉在佛前放置很多天,既不发臭,更不会变形。 既然这个盛会如此热闹重要,作为从江淮中心屈尊来到北京城、卧薪尝胆蛰伏求胜的薛老夫人岂会放过? 故而,四月还未到时,薛老夫人便开始了筹谋,哪知还未等她老人家谋划,一张花笺帖就送到了她手中。 托曹家的福,含钏第一次拿到这个帖子,摸了摸那层厚厚的澄心堂纸,再凑近嗅了嗅纸张上氤氲散发的浓厚上好檀木香气味,一打开,手写了一列字,“邀请曹家女眷至龙华寺共迎浴佛日”,下面盖了“慈和宫”小小的红红的印章。 薛老夫人的吃惊只维持了短短半柱香的时候,缓过神来后,井井有条地布置下当日的穿戴、出行的车马、为迎接浴佛日早就打好的赤金佛龛和四下搜罗的上好高香。 待准备完毕,又散人四下打听了接到帖子的人家都有哪些,一番做派极为稳妥淡定。 含钏笑道,“..这帖子,若能放出买卖,必能喊上黄金五百两。” 薛老夫人一个响崩儿敲在含钏额头,“便是黄金一万两,也不能让!” 说完想了想又笑道,“不过,这张帖子也算是咱们家买的。凤鸣胡同那处宅子、之后给圣人和老太后的谢礼,大大小小加在一起,二十几万雪花银...” 小老太太抖了抖这张薄薄的帖子,“买了张这。” 这是啥? 这是帝心。 是入场券。 是身份的证明。 含钏再抬头看向那张帖子时,仿佛要被那二十万两白银散发的圣光,闪瞎了。 第三百一十一章 云通茶 云能寺是皇家寺庙,位于阳台山麓,一座千年古刹,专供皇亲国戚上香礼佛,素日紧闭庙门,每逢初一十五开门迎香,阳台山沿边的乡亲乡民最喜相约庙会,春采玉兰、夏拜寄柏、秋求银杏、冬拜灵泉,寺中环玉兰、灵柏、银杏等树木灌丛,中庭一座四季不冻、常年不衰的龙首灵泉,一走进去便觉灵气逼人、佛法自然。 二十万两雪花银啊... 供奉了二十万两雪花银才拿到的名帖... 就算没灵气,也得说有。 就算没佛法,也得硬撑。 含钏跟在薛老夫人身后,头垂得低低的,从云能寺侧门入内,要走过一截高高的云梯,含钏在心里粗略估计了一下,至少得有一千来步梯子。 愣是走得有些没怎么动弹过的小姑娘“呲”地发声。 比如,含钏隔壁的尚家齐欢。 含钏微不可见地伸手扶住齐欢。 齐欢回过头朝含钏甜甜一笑。 含钏心都快化了。 齐欢旁边的,也是个老熟人——左三娘走得大步流星、目不斜视,像个虎虎生风且勇争第一的走路比赛队员。 也不知她走这么快干啥。 她走得一快,连带着这一行的小姑娘都脚跟脚地走得飞快。 齐欢气急败坏地拍了拍左三娘的手背。 含钏埋头笑得不行,紧张忐忑的心情一下子被冲散了许多——薛老夫人看起来面上淡定,实则...实则也紧张...昨儿个夜里把她从睡梦中薅起来试衣裳,一连试了好十几套,要不说艳了,要不说淡了,要不说没腰身,要不说太婀娜,反正没一套入了她老人家的眼。 含钏低头看了看最终雀屏中选的这一身,蜜合色掐银丝斗纹锦上添花小袄、葱黄绫棉裙、一双软底珍珠绣鞋,整一身清爽干净,不显张扬,却也瞧上去不便宜。含钏低了低头,鬓间凉滋滋儿的,撺的珍珠莲叶串儿扫在面颊上,窸窸窣窣的,只有她自个儿能听见。 这可是薛老夫人选了一个时辰才挑中的穿搭。 照她老人家的话是,低调中透露着奢华,沉静中透露着活泼,清冷中透露着甜美。 含钏觉得,这一套薄薄的衣裳,背负了太多。 云梯还没爬完,一抬头,还有一段长长的台阶儿。 齐欢轻轻喘着气儿,撞了撞含钏,头向后一甩,努努嘴,示意含钏看过去。 含钏回头眯眼看。 在人缝中看到了爬云梯爬得满脸通红的张霁娘。 “...听说,她祖母舔着脸又入宫求宋太后。这回龙华会,除开皇嗣和宗亲,外命妇原本定的是十一家,结果昨儿个晌午变成了十二家,多的就是她们家...” 齐欢气喘吁吁,手撑在含钏手腕上,借力朝上爬,“...老太后是来敦促咱们锻炼体魄来着...” 气儿都喘不匀了,这姑娘还在叨叨,“呼呼,是有多不要脸?她名声都快烂成筛子了,还往热闹堆里凑?我要是她,早绞了头发做姑子去!这次来干啥?来的十一户人家,要么是像老左那样的簪缨世家,要么是像你这样的当朝新贵,她...” 齐欢一口气没接上,含钏赶忙帮忙拍了后背。 齐欢喘得不行。 再一看,同行的夫人奶奶们,大多都涨红一张脸,约莫是没想到今年的龙华会,其实是场竞走赛... 如今场上面不红心不跳的选手,所剩无几。 含钏算一个,左三娘算一个,走在最前列、背影瘦削的老太后也算一个。 这老太后耐力真好。 和虎虎生风左三娘,有一拼。 含钏一边扶着薛老夫人,一边把眼睛搭在齐欢身上,轻轻低头抹了把额上的汗珠儿,在云梯尽头的空地上站定,深深一吸气便是好闻的檀香味和庙宇独有的说不出来的时光味道,小尼奉上了一盏温温热的茶汤,笑着同含钏道,“施主请用云通茶。” 含钏背过身去啜了一口。 汤色碧绿清澈,叶底柔匀,口味凉甜,鲜爽生津。 吃起来不贵,但是很清口。 “...强身健体方可磨炼心志,这云梯一千九百九十九步,你们便受不住了?”宋太后也喝了口茶汤,“你们或是朝堂有品阶的命妇,或是家中有十分出息的男人,大魏三山五岳、四海七十二湖,还仰仗朝中诸位臣子。为妻者、为母者、为女者兴,则家宅兴盛安康;反之,家宅摇曳、动荡不安——各位还需再磨练磨练的好!” 这话说得很真切了。 含钏深以为然。 身体康健,才是争权夺利的本钱嘛! 要是病恹恹的,就算是大权在握,也是给他人做嫁衣! 特别是这些后宅的命妇——丈夫争气,入阁拜相、丹书铁券的时候,结果,哦豁!你自个儿病倒了!这偌大的家业拱手让人!岂不是苦自己受了,福别人享了!续弦或是妾室,不仅要抢你的男人,用你的银子,还要打你的娃! 太惨了。 含钏颇有感触地点点头,是要好好锻炼身体。 宋太后离含钏约莫十步的距离,含钏一抬头就能看见。 可谁也不敢抬头。 所有人埋着头齐刷刷地应了一声“是!” 一个清凌凌的声音,“母后,五香糖水已经备好,只待您亲手灌佛顶,便可‘行城’宣教了。” 含钏仍不敢抬头。 是龚皇后,还是曲贵妃? 因杨淑妃难产一事,龚皇后被禁足,协理六宫之权交到了曲贵妃手中,说是半年,可圣人没消气,半年可变一年,一年可变十年——含钏没听说龚皇后重新掌权来着? 此次陪伴老太后筹办龙华会的,多半是曲贵妃。 果不其然。 老太后声音轻柔,和颜悦色道,“好,辛苦贵妃了。” 含钏在心里为自己比了大拇指。 串儿串儿,你真棒! 一行人,二十来位女眷跟在老太后身后进了大佛殿,正中悬有“大雄宝殿”匾额,大佛释迦牟居两旁有阿难、迦叶侍立。众人跪拜在早已备好的蒲团上,叩拜之后,云能寺住持静圆师太双手捧出半人高的铜佛,老太后以五香烫水灌顶沐浴后,僧尼抬起铜佛缘路下山,早已侯在山下庙门的庶民执香相随。 第三百一十二章 缘豆 整个过程庄严肃穆,让含钏大开眼界。 外命妇们双手合十,闭着眼睛,显得十分虔诚。 待佛钟余音散去,曲贵妃搀着老太后站起身来,外命妇们方陆陆续续站起身。 大佛殿中散落进明媚的春光,佛堂方正宽敞,佛像后有数十名尼姑敲木鱼诵经的声音。 老太后轻声唱了一句,“阿弥陀佛。” 身后诸人紧跟其后,齐声唱道,“阿弥陀佛。” 含钏其实是不信这个的,求佛不如求己,只是人在此处,心也要跟着虔诚起来才好。 曲贵妃扶着老太后转过身。 含钏这才看清老太后与曲贵妃,这两位活在别人话语中的人物究竟长什么样儿——老太后身量娇小,许是常年念经的缘故,后背有些驼,瞧上去与市井里慈眉善目的老太太无异,可含钏仍从老太后明亮的双眸与尖尖的下巴猜测她年轻时候必然是位风华绝代的美人儿;曲贵妃就很漂亮了,直白的、富有冲击的、不设悬念的漂亮,明艳妩媚的漂亮。 含钏将头低下。 所以,三皇子的长相极富欺骗性,大概也是继承了母亲的好相貌吧。 再一想想尖嘴猴腮的二皇子...龚皇后,或许长得很抱歉? “蒙太后恩典,为诸位夫人在大佛殿后安置了数间休息安养的小憩室,夫人太太们可剪花烹茶,亦可探寻佛法。”老太后身边的嬷嬷声音宏亮清韵,“食过晌午后,小娘子们可在庭院内做冷糕、攒缘豆,另有太后娘娘设下的词条局,彩头为一支白玉簪,小娘子若有此意,也可争一争。” 含钏在听见做冷糕、攒缘豆的时候,眼神都亮了——这适合她,她必定如鱼得水。 等了一会儿,听见了词条局... 嗯... 是大魏朝闺阁女儿们凑在一起比较热门的消遣游戏。 所谓词条局,就是行令者唱词条,参与者说出词条内义,谁快谁准确便将词条给谁,一局结束,彩头归手捏最多词条者。 一般都是考校参与者的诗书大义的。 含钏的文化水平,掖庭倒数,唯一能考过阿蝉... 白玉簪,她是不要想了。 “这样,咱们仨到时候组成联盟。”用过晌午素食斋,左三娘兴致勃勃,“谁手里的词条多,另外两个就把自己获胜的词条给谁,到时候一并算,谁拿了白玉簪,就得请另两位吃清凉粉!” 含钏和齐欢都愣了愣。 齐欢迟疑道,“这...这是作弊吧?” 这不是以三敌一吗? 左三娘不在意地摆摆手,“胜者为王,败者为寇,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赢才是目的!” 左三娘这该死的胜负欲... 早在上午的竞走比赛,她们就应该有所察觉才对... 含钏与齐欢对视一眼,再看了看左三娘眼中熊熊的烈火和杀机,非常懂事地不约而同道,“我们一定不负所望!” 为了左三娘...含钏放弃了熟练工种做凉糕和攒缘豆,领了号牌与贴纸,投身到了词条局这场只许成功不许失败的战场中。 “咚——” 锣鼓一声敲。 上午在老太后身侧说话的老嬷嬷手里攥着一摞词条,站在庭院的大柏树下,笑盈盈地朝这群穿红戴绿、言笑晏晏的官家姑娘们福了福身,说了两句客套话,便扬起词条笑道,“...待锣鼓声落,诸位胸有成竹的小娘子均可扬起手中的号牌进行答题,若第一人未曾答全,待奴婢判‘错’后,可再次举号牌作答。” 含钏偏过头,看左三娘盯着那面锣鼓,像盯着一只待宰的羔羊。 含钏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 “咚!” 锣鼓声响! 老嬷嬷张开手中的词条,大声念出词条上的词儿,“假煎!” 诶? 含钏一下子背挺得笔直笔直。 什么玩意儿? 不考诗词歌赋? 考... 考这? 含钏身边的左三娘口中呢喃,齐欢埋头苦想,满院子十来位俏生生的小姑娘被这词儿闹得峨眉紧蹙。 含钏颤颤巍巍地举起手中的“四”号牌。 老嬷嬷笑着做了个“请”的手势,“曹家的贺姑娘请说。” 所有人的目光,全都投向了含钏。 含钏站起身来,脸上发烫,低头看了看左右。 左三娘恨铁不成钢,做了个凶狠的口型,“说啊!” 含钏努力抬起头来,先是声音小小的,越说越顺畅之后,声音就变得大了起来,“豆腐皮、豆粉皮儿裹素馅儿,油炸后可做各色菜肴。用素菜做成假荤菜的样子,被称之为‘假煎’,此为斋供!” 含钏想了想,再加了一句,“咱们今儿个中午吃的餐食,就是‘假煎’!” 老嬷嬷有些惊讶,伸出左手做了判定,“回答,全对!”紧跟着便有小宫人攥着那张词条,恭恭敬敬地送到了含钏手中。 含钏止不住的笑意。 没有开天窗! 哈哈哈哈哈! 左三娘朝含钏比了个“再接再厉”的握拳姿势。 含钏顿感喜悦削弱,压力增大。 “咚——” 锣鼓声又响起。 老嬷嬷张开词条,高声唱道,“八关斋!” 含钏的号牌高高举起! 含钏“冲”地一下站起身来,同连珠炮似的,“食素,不屠割,去僧寮食用斋饭,被称为‘八关斋’!” “佛水!” “八关斋汲水后,可贮藏许久,被称为‘佛水’!” “缘豆!” “浴佛日吃五香豆,被称之为‘缘豆’,其中豆乃念佛之人所积攒,一声一豆,将豆攒满一石者,在豆中拌入香料,煮后布施给让他人,也称作一念一吞!” ..... 左三娘惊呆了。 她有想过,她可能许多都答不会。 却没想过,看上去如此渣的含钏,竟然全都会。 含钏越战越勇,愈渐杀红了眼,手里捏着厚厚一沓词条,坐也不坐了,一直站着。 老嬷嬷话说出口,她紧跟着高声回应。 这哪是什么词条局。 这分明是一对一考前指导。 当含钏把最后一张词条拿到手时,看四周惊讶的眼神,感受到寂静的声音,含钏脸上腾地一下从下巴升起了红晕... 这... 这... 她也没想到,考校的全是浴佛日的传统吃食呀... 这属于死耗子追着瞎猫求被吃呀... 第三百一十三章 裹蒸 云能寺大佛殿二楼,单辟出一间宽敞明亮的套间,窗棂朝南开,明媚如水的春光从微微敞开的窗框缝隙倾斜而下,微尘就在光晕中闪烁舞蹈。 庭院春深,小娘子们惊叫的喧嚣、热闹的快意、欢愉的笑声,显得张扬又青春。 宋太后眼眸微弯,眼神从移向窗棂外,将庭院的场景一览无余。 “如今的世道真好。”宋太后轻柔笑言,啜了口茶汤,“小姑娘想笑就笑,想闹便闹。我们年轻时候,女训、女戒还未全然废除,道貌岸然的‘大家’便将女子的自由禁锢在了小小的四四方方的天地里,不能笑不能跳,甚至不能动...” 身后的阿嬷年岁看上去也不低了,鬓发花白,腰也佝偻弯曲,笑着给宋太后奉上一碟用箬叶裹成小角的裹蒸,“您受过苦,便总喜欢设下这些个花会、词会、马会..好让这些小丫头片子假公济私地敞开玩一玩儿罢!” 宋太后乐呵呵的,“这些年京城世家的姑娘有几个好玩儿的,左家那姑娘长在市井乡野,很有股犟劲儿;定给英国公府的尚家姑娘也好,单纯可爱,没那么多脏心思;还有北国公家的,嫡母仁慈宽厚,把那三个庶女也养得很不错...” 小娘子们就像一茬又一茬的鲜花儿,四季常开,美丽生动。 京城喊得上名号的小娘子太多了,有几个往日瞧着很有些拎不清的,如今嫁了人倒显露出好处来。 比如素来与她有旧交的岳家太夫人,那个养着护着的七姑娘。 如今听说在福建夫家,也成了一位能干爽利的媳妇儿。 没丢北京城大姑娘的脸。 楼下庭院“咚”的一声锣鼓响。 宋太后站起身看。 曲贵妃安顿好寺外的皇嗣宗亲浴佛后,刚踏进里屋,便将宋太后笑盈盈地立在窗棂往下看,赶忙福身行礼后,笑着走过去搀扶,眼神扫了眼庭院——目光匆匆扫过,隐隐约约看见一个清灵的小姑娘手里攥着厚厚一沓词条,一张脸通通红地站在人群中,正大声地说着“豆子...香料...”这些个入口的吃食。 曲贵妃笑起来,“看上去,今儿个的彩头要落到这位面生的小娘子手里了。” 宋太后脸上的笑敛了敛,侧身招呼曲贵妃,“...还在比呢,不到最后一刻,鹿死谁手,谁也未知。” 听宋太后此言,曲贵妃笑得越发真诚,眉眼弯弯地顺着宋太后的目光看下去,如此倒是看得清楚了许多。 站着的这位小姑娘,算是今儿个相貌最漂亮的。 是个生面孔。 她细查了查,是如今风头正劲的曹家的姑娘。 身世有些复杂,年幼的时候被拍花子卖进了掖庭,在御膳房当差,前年蒙老太后恩典出宫放归,去年年底被曹家寻回,是位低调内敛的姑娘,未见久贫乍富的习气,也没听说什么恃宠而骄的跋扈事迹。 如今这姑娘站在人群中,可谓是出了大大的风头。 曲贵妃觑了眼宋太后的神色。 老太后看这位曹家姑娘的目光,十分温和亲切,想来是有些喜欢的。 最后一张词条出完,小姑娘如愿拿到所有的词条。 庭院中,气氛先是静了静,紧跟着那小姑娘身边两侧的小娘子涨红了脸“啪啪啪”地使劲儿鼓掌,没一会儿,所有人都一边鼓掌,一边叫好,气氛又重新热闹起来。 曲贵妃笑着,虚扶宋太后,“曹家姑娘后来者居上,如今出了个大风头。”又想起刚听见的词条名儿,不由笑得更明媚,“今日的词条倒是出得别具一格,全是什么‘缘豆’呀、‘糍糕’呀、‘佛水’呀,乍一听还以为是在报菜名呢。” 宋太后看了曲贵妃一眼,笑容和缓,“今日是浴佛日,不出这些词条出什么?都是四月初八的传统,无论信佛还是不信佛,来云能寺之前将浴佛日了解得透彻清明,是对咱们主人家的尊重,更是小姑娘的用心——人家该得的。” 就像去拜会大家,你却连大家所著的诗词歌赋都说不出来,谁会高兴呢? 宋太后意有所指,“在哪处山头唱哪处歌,哀家看这位曹家姑娘是很有佛缘的。” 这个评价就很高了。 宋太后吃斋念佛了好几十年了,没有对宫中哪一位妃嫔表示过非常的喜欢,对公主郡主们倒是慈眉善目,若是哪家驸马做得不好了,这位宋太后很愿意站出来为宗室的女儿撑腰...宋太后有腰撑,也是因为圣人十分尊敬母亲,甚至先皇长子福王对这位养母亦是言听计从,从未有过忤逆。 儿子坚定不移地站在母亲这头,满后宫又有谁敢对宋太后说一句“不”字儿? 一个宫人,又不受先帝的宠爱,走到这一步,实在是祖坟冒了青烟,前世积了阴德了! 曲贵妃忙抿唇笑道,“是是,母后出一支白玉簪,臣妾也凑个热闹,赏曹家姑娘一支赤金流苏步摇!” 曲贵妃声音清脆,像二八少女。 宋太后笑一笑,眯了眯眼想将含钏看清楚点儿。 奈何人老了,看东西不称道了。 看起来模模糊糊的,只一团白白净净的瓜子脸在眼前晃。 上云梯的时候,看得倒是清明。 那么长的梯子,这丫头一口气儿爬上去,脸不红心不跳,还有精力去扶自家祖母和旁边的小尚姑娘——身子骨是没问题的。 如今这词条局一答一个准儿,纵然是御膳房出去的内门子,也不是个个儿都能答全对,这说明啥——说明,小姑娘做事认真,术业有专攻,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自己摆得平。且在回应过程中,小姑娘语句清晰,不卑不亢,颇有事无不可对人言的坦然大气,答到最后全对,也未见骄娇得意,自始至终都是一个样子,性情十分沉稳平和。 宋太后在心里,轻轻点了点头。 筹备龙华会的时候,福王就进宫来说道,请她一定给漕运曹家发张帖子。 那胖儿子笑得不着调,说是,若她觉得也没问题,曹家这姑娘,搞不好最后要入徐家门。 交流好书,关注vx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现在关注,可领现金红包! 第三百一十四章 糕糜 胖儿子说得云里雾里的,细思又有几分灵性。 什么叫“也”? 谁也觉得没问题? 能叫胖儿子这么说的,这里头门路道道便有些深了。 有些人不能好说的话,只能叫胖儿子来说。 再想想看,孙辈里老大、老二、老三都有正妻了,曹家正当用,曹家的女儿不可能为侧室,成年皇子里便只剩下了老四。 她那个儿子,年少为帝,兢兢业业,喜爱谁不喜爱谁,从不形于色。 她却知道,她那个儿子对哪个孙辈更看重。 她懂,她都懂。 念及此,她在布置词条局的时候,便隐晦地同内务府说了几点,一要切合浴佛日,二要简单明了,三...三么,要重点考校考校姑娘们的庖厨之艺。 看着庭院中拿了满堂彩的曹家姑娘,宋太后不由自主地弯了弯唇。 不说别的,便只看在曹家为朝堂供奉疏通河道的功劳,这位年轻的姑娘也该出出风头。 庭院中,小娘子们纷纷涌上前去,探头探脑地去瞧含钏手中的词条,有的小娘子问了什么,只见含钏红着脸、眼睛亮亮地一板一眼答起来,听得一众小娘子愣愣呼呼的,直点头。谈笑着小娘子们笑着闹着渐渐散去,没有抢到词条的小姑娘们脸上也未见半分怨怼,抢到了词条的某一位小姑娘欢呼着转过身与身侧的两位伙伴手拉着手笑起来。 都是最好的年华。 宋太后不自觉地又笑了笑。 曲贵妃不明白宋太后在笑什么。 看着这些青春少艾的小姑娘,老太后心里难道不会羡慕嫉妒吗? 她们这样年轻,这样活泼,像一张张颜色鲜明的画纸。 而她们...老太后与她...年岁渐去,再也回不去这样的年华了。 看到这群小姑娘,除了感慨自己的衰老与嫉妒他人的美貌,还剩了什么? 曲贵妃杏眼微垂,将自己的神色掩饰得滴水不漏。 小娘子们渐渐散去,准备的余兴节目派上了用场,大家伙三三两两地要么做凉糕、要么蒸糕糜,高高兴兴的,不亦乐乎。 人群中,一个身影渐渐向后隐去。 含钏若有所思地看了眼张霁娘匆忙离去的背影,抬了抬眼,与左三娘对视一眼后,左三娘低声笑着将白糖拌糯米、八色果仁笨手笨脚地黏糊糊铺了一整张槲叶,铺着铺着,手上又沾了白糖又沾了糯米,左三娘看上去便有些躁气,手一甩,眼珠子一转,冲周围的姑娘笑道,“...这东西实在难做!刚洗净了手,又黏了一堆糖!” 左三娘接过丫鬟递过来的热毛巾拭了手,笑着招呼,“我听说,云能寺有一口四季活水的龙首泉眼,相传咱们太祖皇帝便是喝了这泉眼流出来的泉水才一举攻下北京城,有我大魏来着!要不?咱们过去瞧一瞧?” 有小姑娘笑着附和,“是了!要不说咱们圣人胸怀天下呢?便是这样好的泉水,也准允庶民百姓初一十五来接上一壶回家供奉呢!” 加上含钏与齐欢,八九个人,七个愿意去,剩下一个想留下来吃凉糕和糕糜。 真是个...心志坚定、不为外力所动的吃货。 是个在食肆消费的好苗子。 含钏想了想,从怀里拿了一张黑乎乎的木牌子塞到那姑娘怀中,笑盈盈,“...这是儿开的食肆,名唤‘时鲜’,托食客们的福,如今在京城里小有名气,您若愿意,直管拿着牌子来,保管叫您吃到从未吃过的好菜、喝到从未喝过的果酒子。” 齐欢嘴一瘪,在往龙首泉眼进发的路途中,同含钏气呼呼地咬耳朵,“...你完了,你都没给我这张牌子。” 含钏反身咬耳朵道,“...你家张三郎的那张牌子是最最最宝贵的,满京城,只有他有。等你们成了亲,直管叫他把木牌子给你。到时候,你拿着那牌子来,你想吃啥点啥,想喝啥要啥,便是你要天上的星星,我也给你摘下来。” “那好吧!” 齐欢小姑娘抿嘴笑笑,甜甜的,看上去可可爱爱。 含钏长舒一口气。 在家里要调节小胖双与阿蝉的矛盾,在外面要照顾齐欢的飞来神醋... 当一个渣男,真累。 ..... 一众小娘子往东边去。 大佛殿二楼套厢,宋太后眯了眯眼。 她看见张霁娘独个儿往东走的。 也看见含钏与左家姑娘相视一眼后,便鼓动这六七个小姑娘跟着向东走。 她自是知道张家与曹家的矛盾——为凤鸣胡同那处宅子,富康大长公主气势汹汹地进宫寻过她。 她更知道,如今北京城传得沸沸扬扬的,说要晋封张霁娘为县主,替补生死不明的固安郡主,和亲北疆。 说辞荒谬,却传得有鼻子有眼。 若说背后无人操控,鬼才信。 谁在操控? 自是与富康大长公主府结下梁子的曹家。 曹家刚入京,素来八面玲珑、长袖善舞,从未与人结过梁子,看如今的阵势,好似两家结成了死仇。 宋太后低头啜了口茶。 怪道儿子愿意用曹家——一把如此利的刀,谁不爱用? “秀竹,带人悄悄跟上去,看着这群小姑娘要做什么。” 曲贵妃克制住了上挑的眉头,莫要出什么事才好!今次的龙华会,难得将龚氏挤了下去,她来操持操办,如今看来办得还算合老太后的意,若这时候出了岔子,岂不是功亏一篑? “白芷,你也跟着秀竹姑姑去看看。”曲贵妃笑着去搀宋太后,“母后,来的都是各家乖乖巧巧的小娘子,能出什么事儿?左不过是贪玩好动罢了,您千万别操心。您呀,直管喝茶听经...” ..... 张霁娘死也想不到,她身后竟跟了这么多尾巴。 她如今欢喜得手直发抖,低着头穿过茂盛的树丛,照着那个丫鬟的话,避开随侍的人潮与保卫的侍从,一路向东在一处僻静的老旧石碑后站定,焦灼地抬起头四下张望。 三哥,三哥救她来了! 在她要被送去和亲之前,三哥救她来了! 三哥让丫鬟给她带话,叫她待众人分散开来时,一直向东走,走到人烟稀少的石碑处等他。 张霁娘泪眼婆娑地焦急等待。 祖母靠不住,张家靠不住,事到如今,最靠得住的,还是三哥! 第三百一十五章 蜜桃 灌丛幽深,石碑残峘,许久无人至。 每一个脚步声,都让张霁娘心惊胆战。 好久都未曾见过三哥了。 上回还是除夕宫宴之时,遥遥地,三哥坐在最上首,而她跟着祖母,坐在倒数的桌数。她恨不能站起身来仔细观望,却只能从人群的缝隙里看到三哥和那...该死的许氏... 许氏! 张霁娘手狠狠揪住丝帕。 许氏该死! 许家该死! 整个京城的人都该死! 为什么有情人不可终成眷属! 她尚且顾忌张家的颜面,而张家又给过她什么!又给了她什么!? 连一个王妃的位子都没办法为她挣到! 张霁娘深吸一口气,好歹将胸口的那股躁气倾吐干净,愣愣地看着风影摇曳的灌丛与柏叶,张霁娘兀地转了笑——事情总是有转机的,看这,三哥不是主动叫丫鬟来寻她了吗?必定是听说她如今所处的困境,特来救她的... “霁娘...” 是三哥的声音! 张霁娘猛地一抬眼,帕子攥在手里,飞快转过身去,一开口便是哭腔,“三哥!” 三皇子徐悦,有些怔愣,看着张霁娘飞扑过来,下意识四下望了望,见此处着实僻静,便伸手接住了张霁娘,“有什么话不可叫小厮传信?如今这是太后娘娘撺下的龙华会,寺内都是各家夫人姑娘,若是被人看见,你我二人名誉扫地、清白尽毁!” 张霁娘愣了愣,有些没听懂。 不是三哥差人叫的她吗? 如今这样说... 三皇子见张霁娘瞪大了眼睛,一副懵懂无知的样子,瞧着心里憋烦,手一挥,“罢了罢了,不该来的也来了。可是有何要事?” 说及此,张霁娘一低头,眼泪珠子簌簌往下掉,伸手揪住了三皇子的衣角,如同溺水时拽住了一根朽木。 “满北京城都传遍了...说是送我去和亲...去北疆和亲...” 见到三皇子,张霁娘的委屈心伤如泉水般喷涌而出,“左不过是欺我张家无人入朝高官,祖母又年迈,宗室无人敬重推崇...那暴发户似的曹家可当众给我一耳光,他家新找回来的贱货也可将我推入湖中!旁人作践倒也罢了!却连和亲这等子事儿也往我身上推...宗家的公主、郡主都死绝了不成!赏赐封号食邑的时候从不曾想起我来,如今要推人出去送死了,反倒想起我了!” 张霁娘“嘤嘤”不停。 三皇子有些不耐,将衣角从她手里扯开,低头看这小姑娘哭得梨花带雨的,把敷得浓浓的粉冲淡了不少,倒是露出了几分清丽娟秀的真容。 既看起来赏心悦目,便多哄一哄,也不是什么大事。 三皇子轻咳一声。 张霁娘瞬时止住了哭声,抽抽搭搭地,怯生生抬眸。 三皇子叹了一声,伸手揽住张霁娘的肩头,温声道,“和亲一事,尚且还未放上御台,如今多思多想也无益。” 三皇子眉梢一转,看了眼张霁娘方笑道,“若此事当真,于我们,倒也不尽是坏事。父皇一直想拿下北疆,若你和亲,你我找准时机,里应外合,立下千古奇功,岂不是佳话一桩?到时,我便迎你回朝,封妃封后指日可待,日久天长,长久缱绻,岂不痛快?” 张霁娘张了张口,听那“日久天长,长久缱绻”颇有羞赧,再想那北疆大漠孤烟,荒芜人至,又觉惧怕。 张霁娘低着头,身形往三皇子处靠了靠。 张霁娘丰满的胸怀挤在三皇子的胸膛前,柔软温热。 三皇子喉头一动,加之晌午与宗室诸亲酒过三巡,如今正是上头晕眩的时候,只觉一股热气从胯下直击大脑,轻笑一声,身形前倾顺势将张霁娘逼到了石缝之中,伸手在张霁娘的胸前挑了一把,“可是想我了?” 张霁娘拽着三皇子的袖角,羞羞答答点了点头。 三皇子喉咙窜出一声笑,顺手便从张霁娘的后背衣裳伸了进去,轻车熟路地钻进丝绸肚兜里,捏了一把桃尖儿,调笑道,“先头劝你嫁老四,你原是不愿意,听我说了几句便也点了头。如今叫你嫁北疆鞑子,便又是一副欲拒还迎的臊样儿...” 张霁娘胸前一软,身形若无骨般靠在了石缝里,声音拖拖拉拉的,“...嫁在京城,好歹还可见你...嫁到北疆,如何再回来?四皇子身份低微,可好歹与你是兄弟,又是皇家的子嗣,我祖母衡量之后...也是满意的...” 张霁娘抽抽搭搭说着话儿。 三皇子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头一下子埋进了张霁娘的衣襟口,深吸一口气,满满的香气。 这张霁娘不似旁的美娘子窈窕纤细,偏有几分丰腴糯软,虽不是大家喜欢的那种姑娘,可干起来,也别有一番风味。 三皇子手上功夫不停,眼睛也没闲着,从微微敞开的衣襟口往里望。 大红肚兜圈住两只粉白的蜜桃,让人很有食欲。 他都记不清是何时和张霁娘勾搭上的了。 一年前? 还是两年前? 张家许久不参加宫宴,沉寂了好几十年,那年好像是他们家好容易逮着个机会,求老太后才出现在宫宴上的。 他那色厉内荏的姑祖母,比他的记忆中苍老了许多,身边也多了一个,肉--欲十足的小姑娘。 小姑娘一见他便示好,一来二去,你来我往,便有了些亲密。 风吹过,草丛窸窣,隔着草丛隐约可见穿官服的侍卫与高襦的女使,三皇子越渐兴奋。 三皇三皇子轻轻一声“嗯”,随意又敷衍。 张霁娘微微喘气,“嫁给四皇子,和嫁到北疆去,能比吗...三哥,求求你了...别让我和亲吧...” 三皇子再随意“嗯”了一声,头埋了下去,注意力在别的地方。 张霁娘伸手紧紧抓住了三皇子的肩膀,“嘤咛”一声,满面通红,显得十分迷离。 茂密的草丛后,含钏和左三娘蹲在前列,木在原地。 身后的齐欢,从夹缝里伸出了大脑袋,四下张望,轻声道,“他们钻进石缝里做甚呢!” 含钏当机立断,咯吱窝一抬,一把夹住了那颗不安分的脑袋,顺手死死捂住齐欢的眼睛,低声斥道,“小姑娘家家,别乱看!” 第三百一十六章 笑口酥上 两个人的响动不明显,却惹得被含钏与左三娘肩并肩挡在身后的几个小姑娘愈发好奇地往外窜。 左三娘转过身,低声道,“安静!把嘴闭上!眼睛也闭上!” 左三娘凶起来,疾言厉色的,一下子把几个小娘子镇住了。 左三娘转过身看向含钏,眼神充满了不可思议。 这...也太刺激了? 她们买通了云能寺帮忙挑水做饭、进城采购的小丫头,让她两处去请,先请张霁娘、再请三皇子,待完成任务后,她们便将那小丫头藏在寺中的运水车里送出去,请漕帮的兄弟帮忙给小姑娘落个名户,算是改头换脸重获得新生。 她们唯一做的就是,两处去请人,把这两人凑做了一堆。 若是张霁娘矜持规矩,三皇子有礼担当,两人无论如何也见不到面的! 如今... 如今可不是见到面这么简单了... 左三娘伸手掐了掐含钏的手背肉,见含钏怔愣得一点反应都没有,咬紧牙关,加重了力气,手移到含钏胳膊肘,揪住一块儿厚厚的肉死命拧了拧。 含钏这才吃痛地轻“嘶”了一声,总算回过神来。 含钏咯吱窝下夹着齐欢,脑子里却出现了一片绿汪汪的大草原,大草原上有两匹野马你追我赶地跑着,仔细瞅一瞅,那两匹马分明长着三皇子和张霁娘的脸,再定睛一看,隔壁的马厩里还有匹雪白雪白的马儿垂头丧气地吃着草... 这都什么跟什么! 含钏猛地闭了眼,狠狠甩了甩脑袋,把绿汪汪大草原甩了出去! 再一睁眼,灌木丛的五丈开外,石缝里的那两个人快要叠在一起了。 太意外了... 实在是太意外了! 打死齐欢,含钏也没想到,这两个人竟然就地... 甚至,从他们毫不避讳羞赧的姿态、刚刚隐约听到的话语,可以轻松猜到,这并不是二人的第一次... 所以梦里,在她死前,张氏在她面前说,徐慨也只是初一十五到她房里坐坐,从不碰她...是因为这? 因为...张氏在嫁给徐慨之前,就与三皇子有了肌肤之亲... 徐慨冷静自持、沉默寡言,却十分敏感自制。 遭受如此屈辱,他又如何能做到与张氏贤伉俪、好夫婿? 张氏对徐慨毫不掩饰的贬低,三皇子对张氏嫁给徐慨的别有用心...都让含钏捏紧了拳头。 她的猜测,大约没错了。 杀徐慨的人,不是张氏。 是三皇子。 是这个与徐慨称兄道弟,却在背后辱他妻室、污他名誉、要他性命的男人! 胳膊肘又传来一阵剧痛。 含钏龇牙咧嘴地忍住了呼痛声。 是... 如今的局势,该怎么办? 含钏转头四下看了看,若她一声惊呼,固然她无法脱身,却能引来四周的守卫与女使,这二人的奸情自然浮出水面。 可... 那些看到这个画面的守卫与女使,便没命了。 含钏默了默,再转头看向身后几个乖乖听了左三娘话的小娘子。 她和左三娘叫上这几位小娘子,是为了做个见证。 可如今这水太脏了,完全超出了她们的预期想象,如若将这几个姑娘贸然拖下水,她们的名节、亲事、家族、声誉... 含钏蹙眉敛目,半晌未有动静,余光从身后那群闭着眼傻乎乎的蠢崽子上瞟过,隔了一会儿,终是一咬牙关,松开齐欢,伸手紧握了握左三娘的手腕,破釜沉舟般猛地起身往上一冲。 左三娘有些着急,赶忙伸手拽住! 这傻女子! 自己冲什么冲! 就在此刻! 一个沉稳沧桑的声音从西边传了过来——“前方何人!” 左三娘见状,手上猛地一使劲儿,一下子便将含钏往下猛拉! 含钏心跳得飞快,瞬时一屁股瘫坐在地上,瞪大了眼睛,透过茂盛的灌丛,看到石缝中的那两个人身形一滞,紧跟着张霁娘哆哆嗦嗦地扣衣襟的扣子,而三皇子拽住脱到膝盖的裤子转身便向巨石后跑去。 “都不许动!” 一个身姿挺拔、声音端庄的老嬷嬷,头上挽了个光滑的纂儿,身后跟着一个三十来岁的姑姑和一个年纪略轻的女使。 “双萃,去!把人拦住!还不知是谁呢!堂堂皇家寺院,也敢行此苟且之事!” 那个年纪略轻的女使撩了袖子,一手扯住捂着脸的张霁娘,一手扯住背对着她的三皇子,顺势往地上一放,张霁娘脚下发软,“噗通”一声便跪倒在地,三皇子到底是男人,又是龙子凤孙,待缓过神来,一声怒斥,“放肆!谁敢近本王的身!” 含钏紧紧捂住了齐欢的嘴。 身后的小娘子们听话地闭着眼睛偷听。 左三娘激动地握住含钏的手,长长的指甲掐进含钏的手背肉里。 含钏低头看了看... 算了... 总得有个宣泄兴奋的口子。 那老嬷嬷仿若一惊,老嬷嬷身后的姑姑更是大惊,惊吓之余,声音略大,“三皇子!” “啪——” 那老嬷嬷反应极快,一个反手响亮地扇在了那姑姑脸上,“噤声!还嫌事情不够大!?” 三皇子这时才看清这老嬷嬷是宋太后身边的秀竹嬷嬷,是老太后经用的能干人儿,稳坐慈和宫头把交椅的,不由得生出几分慌乱——若是别宫或世家的人,他怕也不怕。后宫中,龚皇后失势,谁还能越过母妃去?那些个世家小姐更不值一提,几番吓唬,或直接绑了挂树上,便了了此事。此事只要无人声张,便可当没做过。 偏偏来的是老太后身边的女官! 三皇子眯了眯眼,看那秀竹嬷嬷身后是母妃身边的白芷,当下便想说话。 秀竹嬷嬷一伸手,截断了三皇子还未说出口的话头,声音平缓,言简意赅地吩咐道,“双萃你拿麻绳把这张氏捆起来!白芷,去厢房借一只大大的麻袋,罩在这张氏头上,一路戴着送到大佛殿去,甭叫旁人瞧见了!” 秀竹扫了眼衣衫不整、额角还冒着汗的三皇子,下颌微微一抬,语气并无半点客气,“即是如此,三皇子整理整理衣衫,便跟着老奴走一趟吧。” 第三百一十七章 笑口酥中 含钏捂住齐欢的眼睛,左三娘捂住齐欢的嘴巴,两个人肩并肩地以雄奇巍峨的背影遮挡住身后小姑娘的目光,头挨着头地眼瞅三皇子气得拂袖而去,而张霁娘被一只黑黢黢的大麻布兜子罩住了脑袋和脸,被一个身强体壮的女使一把扛在了肩上,一行人各自心怀鬼胎地往大佛殿走去。 待人走远了,含钏长吁一口气,放开了捂住齐欢眼睛的那只手,左三娘也不约而同地放了手。 “太...” 左三娘轻轻开了口。 含钏反手捏住左三娘的手。 她懂... 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 只有她们想不到,没有他们做不到... 北京城的圈子就这么大点儿,谁能想到这两个人这么脏? 一行人心照不宣地等待着前面的人走远了,才向大佛殿走去。 路上,左三娘低声问含钏,“你说,太后娘娘会如何处置这三皇子与张霁娘?” 含钏低着头默了默,隔了一会儿方轻声道,“要么杀了她...要么纳了她...”含钏轻轻抬起头,“但凡富康大长公主为张家考量半分,也会赏一条白绫让张霁娘自杀谢罪,张家还有四五个女儿未嫁,还有长子次子未娶,若是这件事传了出去,张家的姑娘都不要做人了。” 大魏民风开化,女人的地位较前朝高了不少。 可再高,哪朝哪代传出过未出阁的少女,在佛寺中,与人野合的故事!? 又不是情--色话本! 左三娘瘪了瘪嘴,嗤笑一声,“你放心吧,富康大长公主把张霁娘看得比眼珠子还珍贵,是舍不得赐白绫的,若真是有这个决心,张霁娘也不至于越长越歪了!” 语声愤懑激动。 含钏歪着头看着左三娘。 老左,好像一直对张霁娘充斥着恨意...甚至在她的计划中,老左兴奋地出谋划策、各样安排... 左三娘低了低头,抿了抿唇,神色陡显落寞。 齐欢带着那群不知发生何事但仍旧十分兴奋的蠢崽儿走在前头。 左三娘轻轻抬了头,语声淡淡的,“那个因坠入护城河而自缢而亡的小官之女,是我从小到大的手帕交。” 啊? “小时,父亲在国子监念书,母亲陪读左右,祖父时任湖广布政使司,便将我带在身边。阿晚,噢,就是那位自缢而亡的姑娘,与我十分相熟,后来我先入京,阿晚一家后入京,再见到她时,就是她的头七了...” 含钏怔愣片刻后,拍了拍左三娘的肩头。 此事究竟如何善了? 既老太后插手了,便再无含钏与老左动心思的可能。 待行城的铜佛归位,诸人在老太后与曲贵妃的带领下,在大佛殿叩拜了神明。 透过狭窄的人肩缝隙,含钏觑见了曲贵妃的神色——很难看,一张脸煞白,表情僵硬,再看宋太后的神色——平和如常,前程依旧,似是无事发生。 含钏默了默,随大流再叩拜宋太后与曲贵妃,经住持引导下云梯,往山下走去。 刚走到山下,一个笑意盈盈的女使急声唤住了含钏,“曹家姑娘,您等一等!” 含钏转过头去,手里被塞了一只锃亮贵重的鸡翅木匣子。 “您的彩头!下午的词条局!老太后允诺的白玉簪呢!” 含钏方恍然大悟。 薛老夫人笑着递了一只鼓囊囊的香囊过去,“烦您跑一趟了!” 女使单手接了,笑着再福了个身,不卑不亢道,“老太后让奴同您转达,天下**九九归一,佛中圣妙可长思长品,您若有空,可去看一看这本佛经,乃住持所誊,老太后最喜,若下次再见您,还想问问您的喜好见解。” 薛老夫人笑着回了个礼,“承蒙太后娘娘关切,臣妇必辅导吾儿好生学习领会。” 女使一走,含钏搀着薛老夫人上了马车。 薛老夫人打开木匣子一看,白玉簪下赫然一本佛经,打开第一页,其中一行字尤为醒目,“菩萨观察妄想,不以心生心,故常在佛国。众生造作妄想,以心生心,故常在地狱。” 薛老夫人蹙眉抬头看向含钏。 含钏一字一字地念了出来,每个字她都认得,连在一起,她就一脸懵了。 怪不得她,要怪就怪掖庭的女师傅,没把念书教明白。 薛老夫人若有所思地眯了眯眼,“心即**,当一个人心无杂念时,他就不会受到世俗的羁绊,而当一个人**膨胀,心存杂念时,他就会不惜一切代价得到它...”解读完毕后,看向含钏,简而言之,“是在说下午张...” 马车之中,旁有如织游人。 薛老夫人吞下后话,轻声道,“这是宋太后在敲打你。下午之事,就当未曾看过,守口如瓶,烂在肚子里头,若有半分膨胀异想,便将身在地狱。” 噢...是这意思。 含钏将木匣子轻轻合上,双手抱膝,将那冰冰凉凉的木匣子抵在了下巴颏儿,漫不经心道,“自是不会向外说的,老太后心里也清楚,若是对我们有一丝丝不放心,便会顺势将我们扣在云能寺。既将咱们放走,自是她老人家心已有决断。” 含钏猜得没错,宋太后确实是已有决断。 #送888现金红包# 关注vx.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看热门神作,抽888现金红包! 云能寺东南角,一幢双层尖塔琉璃宝样的小屋坐落在此,四角均有身穿墨绿官服的禁卫把守,二楼亮着灯,宋太后半阖眼,手里攥着一串檀香木佛珠,珠子已被盘得温润光滑了。 她的下首跪着三皇子。 三皇子旁边坐着他的母妃,曲贵妃。 曲贵妃的下首坐着富康大长公主。 曲贵妃面目铁青,手紧紧攥住丝帕,看三皇子的眼神恨铁不成钢,一抬头正欲开口,里屋正好出来一位干净利落的老嬷嬷。 老嬷嬷跪在地上,埋着头道,“...奴检验了张大姑娘,确已不是处子之身了。下--体充血,也确是行---房之后的样子。”老嬷嬷顿了顿,埋头俯身再道,“老奴再查,发现张大姑娘下行留滞,带黄腻臭,似有...似有妇人之疾。” “荒唐!” 富康大长公主猛地站起身来,脑袋一阵眩晕,强撑着睁大眼睛,作出一副厉害的样子,“霁娘是我从小养在身边的姑娘,自小循规守礼,又怎会闯下如此大祸!?阿宋,你有对本宫有怨,照本宫来便是,何必栽诬一个小小姑娘!” 第三百一十八章 笑口酥中下 #送888现金红包# 关注vx.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看热门神作,抽888现金红包! 富康大长公主此言一出,宋太后终于神色有了些许波澜——眸色微动,半睁了眼睛看向富康大长公主,唇角轻轻扯起,权当笑了一笑,“若是姐姐您觉得宫中经年的老嬷嬷说的话不可信,您可自行在外请一名您信得过的嬷嬷或是大夫来瞧一瞧,看看霁娘究竟还是不是个清清白白的大姑娘。” 富康大长公主一张脸铁青,“阿宋,本宫可是你大姑姐!霁娘可是你侄孙女!她的名声臭了,对咱们徐家有什么好处!” “咯噔”,是宋太后将佛珠子放在四方桌上的声音。 “若哀家存心想将霁娘搞臭搞脏,这满屋子坐的,就不会是咱们几个人。” 宋太后神色淡然,目光平淡无波地看向富康大长公主,“霁娘没被教好,小小年纪与人在寺中苟合,既玷污了神明,更玷污了我天家的名声。哀家给你两个选择,一是绞了霁娘的头发,就地出家,余生赎罪;二是赐下一杯毒酒,霁娘喝下便发作,你放心,宫里的手艺你是知道的,保准霁娘无痛无感早生极乐,到时,你还是皇帝的亲姑母,宗族祭祀、百年哀荣,你该享受的仍旧能享受,张家也仍是皇帝的好臣子,该读书读书、该入仕入仕,绝不耽误。” 曲贵妃规规矩矩地坐在下首,听宋太后这两个选择,眼中暗生出几分欢喜! 这两个选择,都将老三摘干净了! 对老三的前程、名誉,是绝佳的保护! 曲贵妃脊背一松,呼出一口长气,眼风一扫缩着头跪在下首的儿子,恨不能当场捶两下! 与谁搅和在一起不好! 与富康大长公主家的搅和在一起! 富康大长公主是彻底惹了圣人厌弃的!更甭提她那个孙女!一无气度、二无家世、三无背景、四无才貌...搅和在一起做什么!图什么!图她好上手?还是图她带下腻臭!当真是不挑食儿!吃野食也不知寻一个对自己有益处的! 曲贵妃眼神一眯,脑子里兀地响起了今儿个在词条局上大放异彩的曹家姑娘... 出身天下漕运,兄长简在帝心,身价背景雄厚... 漕运有多赚钱,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且看样子,那位曹家姑娘颇受宋太后青眼... 财、物、人、圣心,全都有了... 若儿子勾搭的是这位姑娘,她便顺势提出将其纳了侧妃,岂非皆大欢喜? 曲贵妃若有所思地低了低头,没看见富康大长公主扭曲狰狞的神容。 “绞了头发做姑子!?赐杯毒酒!?”富康大长公主站起身,急躁地佝偻着身形来回踱步,深吸了两口气,脑子里过得飞快,“做姑子清苦,赐毒酒更是无稽之谈!大魏不同前朝,对女子不似那般严苛!虽是婚前**,却也不是甚要命的大事!何苦要了霁娘的性命!” 富康大长公主语带哽咽,胸口生疼! 宋氏为何这么提?! 无非是为了保全三皇子! 若是霁娘有错,与之苟且的三皇子,又岂能无辜脱身! 宋氏这是在同她博弈罢了! 富康大长公主心头顿起绞痛,若是母后父皇尚在,别说霁娘只是婚前失德,便是犯下滔天大祸,也可只手遮天、摁下不提!她又如何会沦落到被宋氏拿捏的地步!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若是宋氏硬逼霁娘去死,她...她如今毫无还手之力! 宋太后目光澄澈地看向富康大长公主,“那姐姐说,此事怎么办?” 富康大长公主手紧紧握住桌角,强迫自己稳住心神,忍气吞声地看向宋太后,“...我自会将霁娘送出京城,嫁到东北,嫁到东南,嫁到海岛,嫁到云南,嫁得越远越好,嫁的人越低微不显越好,必定叫她此生不再踏入京城,阿宋,你看这个提议,可好?” 宋太后抬起双眸,藏住了惊诧的情绪。 她这位大姑姐,这辈子,无论高贵无论低迷,从来未在她跟前低过头。 如今为了张霁娘,竟也愿? 宋太后笑了笑,正欲开口回答,却有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由远及近而来。 被摁在里屋的张霁娘跌跌撞撞、蓬头垢面地闯了出来,尖叫着,“不要!不要!我不要远嫁!我不要离开京城!” 张霁娘连扑带跪地爬到了富康大长公主身侧,裙裾尚且未能整理整齐,露出了裙裾下米白色的亵裤。 曲贵妃厌恶地蹙眉,手里掐了丝帕,毫不掩饰地别过眼去。 张霁娘一边尖叫一边哭,“祖母!若是叫我远嫁他人,我宁肯一头撞死在这云能寺!”张霁娘咧开嘴哭着,迷蒙中看到了跪在下首、垂着头的三皇子,腾地扑倒在三皇子眼前,“三哥!你说说话呀!你我二人相互爱慕已久,生米早已煮成熟饭,我已经是你的人了!又如何能出嫁!如何能嫁给旁人!三哥!” “霁娘!” 富康大长公主急得气火攻心,单手捂住胸口,一下歪在了桌边,厉声道,“三皇子已然娶亲,已有正室!许王妃从无过错,更无休妻之名!你不嫁旁人!便只有去死!你难道还要去给三皇子做小不成!?你难道要去做妾室不成!?” 张霁娘扯着三皇子的衣角,哭倒在地,泪眼婆娑地泣声,“为何不成?!我与三哥有情有谊,早已私定终生!做他的侧室,好过远嫁低贱贫微之人!” 富康大长公主不可置信地看着一向宠爱的孙女,手指向张霁娘,你——” 愣是半晌没说出话! 怎会这样! 怎会怎样!? 富康大长公主急促而痛苦地大喘了几口粗气,她教了这么多年!她没有原则地宠溺霁娘!没有底线地维护霁娘!无论霁娘提出任何要求,只要她能办到的,一定拼死去办!不为别的,只为两全她对段郎的情意! 她因为这番情意,吃了多少苦头!流了多少眼泪!受了多少伤害! 前车之鉴后事之师啊! 她对霁娘没有任何要求,只希望霁娘能够绕过这个大坑!不再重蹈覆辙! 她为了霁娘去争老四的亲事!放下脸来求宋氏,求宋氏应允霁娘来参加这次龙华会! 为了什么呀! 她是为了什么呀! 不就是希望霁娘能借此机会,嫁得好儿郎,从此安乐一生吗!? 第三百一十九章 笑口酥中下下 如今... 如今怎么会变成这样子! 她精心教养,一直捧在手心上娇宠的孙女,从未吃过苦头! 为什么也会走她的老路... 为什么也会出现这似曾相识的局面! 富康大长公主肝肠寸断,胸口绞痛着,好似要将胸腔中最后一丝薄薄的气息全都挤出她的身体,她的眼前灰蒙蒙一片,努力睁大眼睛却看到有两个霁娘在她眼前晃动,模模糊糊中霁娘的眉眼,像极了早逝的段郎和阿段... 她那负心的情郎和可怜的女儿... 富康大长公主一闭眼,两行热泪从眼眶中涌出,“你要当小?” 富康大长公主的声音喑哑撕裂,“你要做侧室?你可知妾室是什么!?是奴才!是下人!是正室与正室娘家可随意打骂消遣的玩物!你肚子里出来的子嗣是庶出!若是儿郎,在夫主逝去后,嫡子随意打发几贯钱,便与主家再无任何关系!若是姑娘,庶出的姑娘做填房、低嫁或配与同是庶出的男子,生生世世都抬不起头...” 张霁娘执拗地抬起头。 她如今下----身很痛,却仍旧没有心痛。 刚才验身的那个贱奴,让四个婆子把她的手脚摁住,双腿岔开,拿着蜡烛与木具羞辱她,甚至用又粗又大的木具拨弄她的身体!她就像要被撕裂了一般! 她受这样的苦,被这样欺负,她的祖母在哪里?! 为什么祖母不来救她?! 祖母是宗室辈分最高的大长公主,在祖母的口中,如今坐在上首的那个老太后,几十年前不过是御前递书的奴仆,见到祖母还要三跪九叩,恭谨老实!既如此,祖母为什么要低头!?为什么要退让?!为什么要提出将她远嫁外地,从此不再回京!? 三哥如此爱她! 如此看重她! 就算如今动不了许氏,之后呢?待她嫁入恪王府,她一步一步蚕食许氏的正妃之位,等她生下儿子,照三哥对她的喜欢,她扶正指日可待!退一万步,许氏恪尽职守,从没留下过半个把柄,那待三哥登基为帝,她顺理成章是宠妃!至少,也能册封皇贵妃、贵妃的吧?! 看如今的曲贵妃! 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龚皇后失势,六宫之中,谁敢不敬重她?! 甚至有传言,当今圣人将二皇子与四皇子一个派出东南,一个派出江淮,只留下了三皇子在京固朝,是为什么?这分明就是要想将三皇子辅佐上位的意图啊! 如今大好的前程,为何祖母看不到!仍旧一心要将她远嫁他人? 张霁娘目光偏执得近乎扭曲,看富康大长公主的眼神,好似在看一个阻挡她飞黄腾达的仇人。 宋太后眼神从张霁娘身上移开,毫无波澜地落在了三皇子脸上,她那出身高贵的孙儿。 “你既早已与张氏有了肌肤之亲,自是喜欢她的,在为你挑选妻室的时候,你便应当向你父皇老老实实说清楚,而不是家里娶一个,如今这里又跪一个,将场面闹得如此难堪。” 她从没训责过三皇子。 她倒是在老大、老四和小九年幼的时候,好好地说过几番话。 老大是个懒散疏闲的,闲云野鹤,同福王一般胖,爱书画爱古籍,不让人操心。 老四沉默寡淡、冷静敏感,顺嫔却乐呵知足、直线条一根筋,母子二人互相纾解,倒也不错。 小九没了生母,她便偶尔看顾两分,又怕皇帝后妃落人口实,到底不敢多做多说,只能尽力而为。 这几个孙儿,她是有往来的。 只有老二和老三。 一个是中宫嫡子,一个是宠妃所出,背后的舅家势均力敌,皆为朝中栋梁,她一个不管事的深宫老妇,又何必去掺这趟浑水——龚氏与曲氏也不一定愿意她去亲近。 如此这番话,是她对三皇子说过最重的话了。 宋太后神色淡淡的,自然老去的面容透露出岁月沉淀后的从容与平和,再看向富康大长公主,立场十分客观,“照霁娘的说法,他们二人情投意合,私定了终生,霁娘不介怀老三家有正室,愿意嫁为侧室,你是如今皇室辈分最高的祖姑母,你且说一说罢。” 张霁娘眼神饱含期待地看向富康大长公主。 曲贵妃略微敛眸,掩饰住了急促的呼吸与张皇的情绪,一瞬之间,脑中万千思绪飞过。 对张霁娘,自家儿子必然是玩玩罢了,前些时候,张霁娘经历了钦天监失火、被曹家掌掴、外院落水等种种事迹,可谓是名声扫地。 若她有得选,她必定一万个不愿意,儿子纳这样的姑娘进门。 可宋太后话说到此处了,她不想纳也得纳!不想要也得要!否则老三将会在圣人跟前落个始乱终弃、薄情寡恩的名声! 【领现金红包】看书即可领现金!关注微信.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现金/点币等你拿! 圣人虽风流,却从未对哪个女子薄待过! 若儿子连在女人这件事上,都缩头缩尾、不敢担当,又如何能成大事!? 从从容容地纳进门,把里子面子圆好了,在圣人眼里,也不过就是桩老三年轻气盛犯下的小事儿,算不得什么大丑事、更算不得什么要命的把柄。 不过是个侧妃,待进了恪王府,张氏能翻起什么波澜? 比起他们家,富康大长公主的脸被拉得更贱—— 她的孙女做了侧妃,做了小! 她是当姑祖母来走亲戚?还是当妾室家眷来走亲戚呢? 想到富康大长公主先前说的那番“做小就是当牛做马、低人一等”的言论,曲贵妃在心里一声冷哼。 侧室怎么了? 她是侧室。 老太后更是女使出身,宫嫔上位。 她们又比谁低贱了? 曲贵妃赶在富康说话之前,温温柔柔地站起身,福礼后展唇一笑,温声表态,“照理说,两位长辈在此,臣妾是没说话的份儿的。只是,这混账事是臣妾儿子犯下的,当着两位长辈,臣妾表个态,霁娘也算是臣妾看着长大的姑娘,若是姑祖母愿意,咱们便择日上门行采纳之礼,择假期把霁娘抬进恪王府,再向圣人请旨晋侧妃、上宗谱,一定将霁娘当做贵妾对待,绝不会乱了礼数。” 第三百二十章 笑口酥下 听曲贵妃这样说,张霁娘心怀激动,急急地喘了一口粗气,手紧紧揪住三皇子的衣角,热切地看向富康大长公主。 如果有曲贵妃,婆母的保证,她这条侧室之路不一定会难走呀! 富康大长公主听到“贵妾、礼数”二字,双眼发昏,再看孙女期盼的眼神,不禁悲从中来。 霁娘单纯听不懂,她听不懂吗? 这番作态,与其说是表态,还不如说是洋洋得意地嘲讽打压。 曲贵妃口口声声说要爱护,偏偏一个“贵妾”便将霁娘钉牢,“不乱了礼数”是什么意思?是她,宗室里辈分最高的大长公主,往后在这皇家便要矮辈儿了!她的孙女是皇子的侧妃!是妾! 富康大长公主气得浑身发抖,再看曲贵妃俏生生玉立的样貌,只想冲上前去撕烂这个贱人的嘴! “姑祖母,您看,臣妾这样的提议行吗?” 曲贵妃言笑晏晏,透露出一股婆婆娶家媳的欢快。 富康大长公主浑身发软,险些无力支撑,转头看向宋氏,见宋氏神情很淡,对曲氏说的话并无反应,心头便如大鼓捶动,一下一下地捶在了心尖上,而瘫跪在地上的孙女却期盼又热烈地看向她,在孙女旁边跪着的三皇子垂着头,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一股热流从腹腔向脑袋涌来,将她的心智与神明打蒙。 富康大长公主一开口,却喷出一口猩红的鲜血! 张霁娘惊呼一声扑了过去,手伸到一半,却下意识地往回一缩,不自觉地看向三皇子。 【书友福利】看书即可得现金or点币,还有iPho12、Switch等你抽!关注vx公众号【书友大本营】可领! 反而是站在富康大长公主身后的秀竹嬷嬷一把撑住了她,让她幸免栽地。 宋太后眼观一切,见张霁娘这样的形容,侧眸低头笑了笑,也不知在笑什么。 “秀竹,备车轿将富康大长公主送回去吧,给她三天的时间让她好好想想,若是三天之后还没有回复,哀家便自己做主了。” 宋太后抬眸看了眼跪在地上泪水涟涟的张霁娘,“将张霁娘和给她验身的那位嬷嬷也一并送回去,既是有妇人之疾,就还请那位嬷嬷将张霁娘的疾患调理调理——无论之后富康大长公主答应是远嫁还是纳侧,咱们宗室都不能嫁出一个身患内疾的嫁娘。” 曲贵妃站着敛眸,藏住一切神色。 她入宫数十载,竟不知这老太后是一语中的、又暗自发力的狠角色! 那是内务府的验身嬷嬷! 跟着去了张家算什么事儿?! 还要熬药为张霁娘调理身子骨... 这不是拿话往别人心窝窝上戳吗? 曲贵妃勾了勾唇角,轻掩面色。 张霁娘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看向曲贵妃与宋太后的眼神充满迷茫,那个来捉她的老嬷嬷招呼了个年轻女使一左一右地将祖母提了起来,那个用又粗又大的木具捅她的老嬷嬷扯着她的左胳膊一把将她捞了起来,在她还未反应过来之前,草草地摁住她的颈脖向宋太后深深地福了个礼,紧跟着便如同押解囚犯一样摁着她往外走。 屈辱与不甘,在张霁娘眼中打转。 张霁娘回过头,真切地看向三皇子,却见三皇子连头都未曾抬起,更遑论看看她到底如何了。 三哥怎么了? 被吓到了吗? 张霁娘走路的时候,牵扯着身下的疼痛,两行清泪簌簌直直砸下。 宋太后身边的女使动作利落干净,没一会儿大佛殿之上便恢复了平静,安静得好似什么也未发生过一样。 曲贵妃暗自咂舌。 往日不觉得,老太后素日避世隐居,从不在后宫之中徒掀波澜,偶有不懂事的妃嫔不经意间冒犯了老太后,老太后也只是笑笑便也作罢,如今细观细查,只觉老太后深不可测,一连贯动作行云流水,打得人措手不及——谁能想到验身嬷嬷的存在?谁又能看出素日吃斋礼佛的老太后竟是如此杀伐果断? 曲贵妃眼眸一转,转身便狠狠地给了三皇子一耳光! 清脆响亮的声音在寂静的大佛殿内,突兀又清明。 “混账东西!” 曲贵妃怒不可遏! “男人多情些都是常事!三妻四妾也属正常!你若喜欢,咱们按着规矩采纳、礼聘、过门,叫谁也挑不出错处!如今搞出这样一大个烂摊子,谁来替你收拾!太后娘娘已然年迈,我虽有协理六宫之权,却仍需恪守本分,不敢有丝毫僭越!如今为了你,太后娘娘盘桓云能寺,费心费力,全是保全你!保全我皇家脸面!你这孽障!明日我便秉明你父皇,将你送进宗府打上三十大板!叫你长长记性!” 三皇子硬生生地接了这个巴掌,猛地一下头磕在地上,“啪啪啪”三声,撞得额头红了一大片。 “是儿臣不好!是儿臣不对!儿臣未管得住自己!还请祖母罚治!” 宋太后有些乏了,眼睛朝下耷拉,便看到了身旁四方桌上的那碟从未动过的笑口酥。 油炸得这些果子,乐呵呵地张开一张大口,也不知是因何而笑。 人世间的争斗,值得他们这样笑吗? 斗垮了他们这一代人,还会再接着斗下去,演下去,拼死拼活地争下去。 宋太后轻轻叹了一口气,若是这盘糕点有灵气,张着这么大个嘴,是在嘲笑今日这出戏罢? “是该给皇帝说一说。” 宋太后摆摆手,示意三皇子起来,甭跪了,“如今这事无论如何也要硬着头皮收场了,老三备好礼数纳侧妃——你既与张霁娘有了肌肤之亲,便不可将她嫁与旁人了,若是在不远的月份,张氏有了身孕,这就是事关皇嗣后继这等大事了。” 是! 曲贵妃一眯眼! 老太后说得在理! 若是匆匆将张氏嫁了人,恰恰好是在九个月、八个月的时候生了孩子,这如何能说得清!? 岂非皇家血脉流落在外了! 所以从一开始,宋太后就没想过叫张氏远嫁出去! 曲贵妃忙应道,“是,臣妾回宫便着手预备。” 宋太后笑了笑,摆了摆手。 曲贵妃拉拽三皇子起身,没一会儿便彻底消失在夜色中。 第三百二十一章 破酥包子 秀竹已折返回去,正好看到曲贵妃扇打三皇子一幕,走到宋太后身侧,轻声道,“曲贵妃倒是个教子颇严的。” 宋太后侧眸拿起佛珠,一声轻嗤,“曲氏教子严与不严,另当别论。只是老三,着实不是个东西。” 秀竹低了低眉,没搭腔。 宋太后看向如浓墨般沉静隐蔽的夜色,“若他还存有半分兄友弟恭、父子孝悌之心,也不该染指张氏。” 秀竹伸手恭恭敬敬地接过宋太后手中的佛珠,低头将绳子紧了紧,“是,张大姑娘好歹是宗亲,到时候闹得满城风云、沸沸扬扬,丢的也是咱们皇家的脸面。” 宋太后笑着摇摇头,“不止如此。” 宋太后眸色有些凉,“张氏先前是礼部拟上来,给老四备下的正妃人选。” 言尽于此,秀竹胸口一跳,好似大惊。 这是什么意思!? 皇子择妃,礼部择人,在起码一年前就开始动作,曲贵妃向来消息灵通,又是后宫当仁不让的宠妃,三皇子不可能不知道张氏是给四皇子徐慨备下的正妃人选,就算张霁娘不是铁板钉钉的秦王妃,却也有可能啊! 三皇子在明知张霁娘是秦王妃人选的前提下,仍与之苟合... 张霁娘有可能成为他的弟妹呀! 秀竹不寒而栗。 此等丑闻,骇人听闻! 往小了想,是三皇子品格低下、毫无纲常伦理,往大了想... 秀竹隐晦地看向宋太后,紧紧抿住嘴唇,不能往大了想,往大了想便有营私结党、安插眼线之嫌! 事涉夺嫡斗争,就看圣人怎么想了。 秀竹眼看着宋太后将那碟笑口酥推开,知机地伸手将那盘糕点撤了下来。 ..... 龙华会的事儿,被皇家捂得好极了。 除却几位当事人,与含钏、左三娘,还有跟着含钏、左三娘的那几个闭着眼睛、提着耳朵的傻憨憨,全都不知道。 只知道,张霁娘突发恶疾,中途被富康大长公主带走了,连晚膳都没有参加。 这看似不平常,实则又透露出几分平常——张霁娘也不知是怎么了,从今年一开年便有些发疯,疯得颇为令人发指,既然是张霁娘,那么她在龙华会上有些个奇奇怪怪的表现,那也平平常常的啦! 含钏等了两天一夜都没等来张霁娘身亡,富康大长公主府挂白花的消息,焦灼了一上午,吃饭的时候颇有些魂不守舍,被薛老夫人一筷子打在手背上。 “连喜怒不形于色的涵养都没有,以后如何做当家主妇?” 含钏不好意思笑了笑,认认真真吃起饭来。 经由小秋笋掌管的灶屋,已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了,两广推崇的红糖崧糕、叶蒸粽、蜜汁叉烧肠粉...云南的鸡汤米粉、破酥包子...福建的肉燕、鱼丸、花生汤加芋泥... 可谓是海纳百川,有容乃大。 含钏埋着头吃早膳。 薛老夫人在一旁看得认真。 别说,含钏的仪态行容是没得挑的,掖庭出来的,宫里盖过戳认过的,自是没什么可指摘的。行路挺拔端正、言行大方温和、吃饭速度不慢却看上去很有食欲...甚至比一般簪缨世家的姑娘瞧上去都好。 薛老夫人点了点头,小姑娘自己争气,就免遭皮肉苦——她原是预备花大价钱从宫里请个管教嬷嬷出来,好生给含钏集训,免得等曹醒回来,该议亲时被人挑出毛病。 她这个念头一起来,说给童嬷嬷听,反倒被笑得不行。 “...您当真是忘了咱们姑娘是从哪儿出来的了!若要请管教嬷嬷,您便去‘时鲜’将钟嬷嬷请来吧!肥水不流外人田,有钱大家一起赚呀!” 薛老夫人听得一拍大腿。 狭隘了狭隘了! 着实是没想到这一点! 既然小姑娘为自己节约了钱,那请管教嬷嬷的钱始终要花出去才行。 薛老夫人舀了一颗弹弹的香香的鱼丸,温声道,“钏儿是喜欢东郊的林地,还是香山的田庄呀?” 含钏吃了口破酥包子,被问了个没头没脑,曹家要置业吗? “各有千秋吧。东郊林地产果子,香山田庄产粮食,各有各的好。钟嬷嬷在两处都有一块儿不大的地,每年的租子和产出也足够她吃穿嚼用了。” 含钏想了想,钟嬷嬷的吃穿嚼用和曹家的置业大概不可同日而语,添了一句,“只是香山的田庄很吃香的,几乎都被世家大族瓜分完了,田庄子再远得到通州去了。东郊的林地,倒是荒废得多,一来种树收成慢,不比种粮食,若是庄户勤快点,一年两收能做到,若是再聪明些,在田里养点泥鳅、鱼儿、螺蛳,便可向京城的食肆兜售这些个秧田活物,也是个出路,林地却没这些好处,顶天了养两只跑山鸡,还得养只狗去守着;二是林地不好栽种,懂种粮食的农户多,精通种果子的庄头少,挑人;三是...” 含钏张口就来庶务经! 薛老夫人又惊又喜! 这些东西,她本来预备着慢慢开始教来着! 【看书福利】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每天看书抽现金/点币! 谁知含钏说起来头头是道,比她还知道得详细些! 含钏“一二三”点挨个儿说完,见薛老夫人目光灼灼地看着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脑袋瓜,“...先前帮钟嬷嬷打理她的地,很是下了些功夫去钻研,看着看着便觉得有些意思——食材与食材之间总是相通的嘛!” 薛老夫人笑起来,“是是是!咱们含钏往后必定是个优秀的当家主母!” 那可不一定。 含钏心虚地抿唇笑。 谁见过,哪家当家主母不会打算盘的? 总不能她嫁到哪儿,便将钟嬷嬷背到哪儿吧? 说起当家主母这个话题,薛老夫人又想起前两日在龙华会上张霁娘的那出好戏——那个年轻的、不知轻重的小娘子,恐怕这一辈子都当不了当家主母了。 薛老夫人的猜想,半对,半不对。 张霁娘不是当不了,而是自己不想当,一门心思要做小。 张家,大长公主府,流水的大夫从门廊走,铁打的门房面如死灰——这两日,他着实被折磨得消瘦。 第三百二十二章 蚝油扒柚子皮上 自那日龙华会后,富康大长公主被深夜抬回府内,昏迷不醒,宫中老太后赐下两位太医诊治,张家自己也请了几位有名望的市井大夫来诊治,来来回回的人,他这个做门房的一连两宿都没睡过囫囵觉了。 不过,也有好消息,大长公主好歹醒了。 门房趴在门沿听,听不到内院的声响,但能嗅到越发浓重的药味。 前两日,府中连药都不大熬。 人还昏迷着,熬药又有多大个劲儿呢? 喂也喂不进去,倒也倒不入口。 如今煎药了,说明人半醒了,至少是能喝得下去东西了。 门房点点头,看到了自己能睡整宿觉的希望。 果如门房所料,富康大长公主确实醒了,在经历了太医们针灸、艾灸、拔罐、烧背、敲筋的种种磨砺后,她半睁开了眼睛,一醒来便看见张霁娘埋头睡在她的床畔。 富康大长公主心头动容,努力伸手试图触碰孙女的头发,却发现自己右半边身子无法动弹了。 富康大长公主嗫嚅着开口,右半边的嘴唇也没办法动作。 #送888现金红包# 关注vx.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看热门神作,抽888现金红包! 富康大长公主一下子慌了神,挣扎着半边身子,左手撑在床木架上让自己艰难地坐了起来,她试图抬起右手,却发现右手就死板地垂在身侧,无论她用多大的气力,右手都纹丝不动。 富康大长公主勉力用左手使劲拍打床板。 张霁娘猛地惊醒,见富康大长公主醒了,一下子喜悦之情无以言表! “祖母!祖母!您醒了!” 张霁娘喜极而泣,将富康大长公主一下子拥抱在怀中,“祖母!你昏迷了两日了!您可算是醒了!” 富康大长公主半靠在床榻上,努力抬起左手环抱住张霁娘,使尽浑身力气露出一个比苦还难看的笑,张霁娘连声应道,“唉!唉!我在,祖母我在!” “叫...”富康大长公主艰难地一个字一个字含糊不清开口,爹...进...” 张霁娘泪眼婆娑中,发觉了不对,蹙眉道,“您...您动不了了?也说不清话了吗?” 富康大长公主左手在床榻上拍了拍,表示张霁娘说对了。 张霁娘一下子泪水又涌了出来,连连点头,“好好好,我去唤我爹进来...” 一边说着,一边张霁娘往外出。 刚走下暖榻,张霁娘迟疑了一下,顿了顿步子,转过身看向富康大长公主,低了低头,犹豫片刻后,轻声试探性开了口,“祖母,您对我的安排,心中有谱儿了吗?” 富康大长公主左眉蹙起,右眉却纹丝不动,整个人显得滑稽又可怜,她不解地看向张霁娘,隔了一会儿,明白过来了,扯了左边的嘴角笑起来,渐渐地咧到了最大,嘴角一边歪地扯到了左侧,眼里一下子噙满了泪水。 若是没谱儿,是不是连人,都不想为她叫了? 富康大长公主口干涩气,一动不动地看着张霁娘。 张霁娘惊慌地垂头,张皇躲避富康大长公主的目光,似是又想起什么,挺了挺腰杆,似是在为自己壮胆,“...那天老太后说了三日为限,您既已然醒来,您便好好想一想,总也是对老太后的交待。” 张霁娘心头苦涩。 看到祖母这个模样,她不难受吗? 可情势比人强,万般不由人呀! 老太后说了三日,若是祖母没醒倒还好说,祖母分明是醒了啊!若是傍晚来一位宫侍,祖母却什么成算都没有,岂不是将她的前程性命都交到了宋太后手里!? 且,分明曲贵妃都松了口了! 拖着就容易生变数! 万一曲贵妃想了想,决定不纳她了呢?! 万一告知圣人后,圣人决定将她远嫁边疆呢!? 不是三皇子,就是和亲,不是和亲,就是远嫁寒微,不是远嫁寒微,就是剃头做姑子! 就这么几条路,祖母为何不会选呢! 张霁娘慢慢走到富康大长公主床榻前,这几日她都没睡好,日日被太后身边那个嬷嬷灌苦药,每次都是满满一大碗,说是为她调理身子,谁知是什么!若是许氏设下的埋伏呢! 她刚回来那天,那嬷嬷便同她那继母一五一十回禀了事实。 她那胆子比老鼠还小的继母,一听便险些厥过去,抱着张铎,和她那还未起大名的妹妹不撒手,哭天抢地地嚎。 不知道的,还以为家里谁死了! 这几日,张家除了给她送饭,连个下人都没有,她身边的丫鬟婆子全都被拖下去了,听说被她那父亲打的打死,发的发卖,她更是一步也出不了这屋。 如今还未尘埃落定呢! 张家就敢如此待她! 张铎那小兔崽子就敢指着她鼻子骂,骂她“目无尊长”“惘顾纲常”“下作恶心”... 几日种种,皆如海市蜃楼般浮现张霁娘的眼前。 事到如今,除却嫁给三皇子,她已经没有别条路能走了! 等三哥登基,她为后为妃,她必定要将张家这一大家子人全都绞杀了! 张霁娘这样想着,脸上面目狰狞地看向富康大长公主,半蹲了下来,把下巴放在了床榻边,用祖母最喜欢她的样子,呜咽着说话,“祖母,您就应了吧!您如今身子骨不好了,父亲从未管过您,更别提方氏还有她生下的狼崽子,我若远嫁,他们会怎么对您,您想过吗?我嫁给三皇子,到底是皇子妃,就算顾忌着我,他们也不敢冒犯您...” 富康大长公主轻轻合眼。 张霁娘手紧紧握住富康大长公主的手,语气急切热烈,“您就答应我吧!” 富康大长公主左手捏做一团。 “您若不应!我便驮着您跳河去!” 张霁娘赤红一双眼,“我若远嫁了,您也没什么好果子吃!你我祖孙二人相依为命,互相照应,本就是您教我的!我若远嫁,我也不放心您独个儿在这张家,我跳河!您也死!谁也不欠谁的!谁也不怨谁!您看这样可是好了!您可是满意了!” 张霁娘急红了眼,说出的话像棍子一样,硬邦邦的,一下一下打在富康身上。 第三百二十三章 蚝油扒柚子皮中 富康大长公主一口气提到了胸口,歪着头看着这个从小被她捧在手心里的小姑娘。 她老眼昏花了。 越看这小姑娘,越像段郎和阿段。 眉眼就像那年在灯楼上,段郎着戏服唱《芙蓉记》的样子,柳叶眉、长鼻梁,水袖轻搭,眉眼微抬,将整个灯会都惊艳了。 富康大长公主不自觉地嘴角含笑。 “祖母!” 是张霁娘尖利的唤声,将富康大长公主从回忆一下子拉回了现实。 富康大长公主右眼一片模糊,左眼看张霁娘好似有重影。 不不不... 富康大长公主左边身体使劲往后移。 她不是阿段,更不是段郎! 富康大长公主眼神里充满难以言明的痛楚与悲恸。 张霁娘目光灼灼地看着富康大长公主左手在床板上狠狠砸了两下,靠在床踏板上深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吐字清晰,看着她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 “..准...允...” 富康大长公主四个字落地,眼泪一下子蹿出了眼眶。 张霁娘顿时喜不自胜,欢喜得腾地一下站起身来,坐到了富康大长公主身边,如同话匣子一下被打开似的,“祖母!谢谢您!您到底愿意成全霁娘!等霁娘飞黄腾达,一定尊你为固国大长公主,哦不!尊您为定国大长公主!三书九礼,将您的丰功伟业写进史书里!若是霁娘产下儿郎,他有朝一日得以登顶望天,一定叫他先来同您三跪九叩首!” 张霁娘欢喜得不知自己在说什么。 富康大长公主看着她,就像看到一个从未见过的陌生人。 霁娘执意要嫁三皇子,究竟是因为情意?还是因为三皇子的身份? 霁娘... 她爱上段郎时,不在意段郎是戏子,不在意段郎的出身,甚至不苛求段郎有出息,她只求她爱段郎,段郎也爱她...甚至不惜在嫁到张家后,为段郎生下了一个粉雕玉琢的女儿...丝毫未曾顾忌自己的锦绣前程... 就算段郎在她的资助下,投了钱、洗了履历、买了官儿后,被那些个不长眼的狐媚子勾去了,她对段郎的爱也从未改变过! 错的都是那些狐媚子! 只有这样的爱! 刨除身份、名利、地位、声誉,纯洁,干干净净的、**裸的、什么都不掺杂的,才是最真诚的爱! 【看书领红包】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看书抽最高888现金红包! 才是最伟大的爱! 她的爱才是伟大的爱! 霁娘对三皇子... 富康大长公主表情瞬时变阴,看张霁娘的神情多了几分审视与度量。 富康大长公主左手在床板上使劲敲了两下,打断了张霁娘的后话,艰难地抬起脖子再道,把..叫...” “好好好!” 张霁娘欢喜地跳起来,飞奔跑至门框前,扣了扣木板梁,愉悦地高声道,“祖母醒了!祖母要见我爹!去!把我爹叫过来!” 没一会儿,门廊外响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张嗣段破门而入,身后跟着那讨厌的方氏与她那低贱的女儿。 张霁娘高高昂起下颌,冷眼看着这一群人。 都是些废物。 软禁她? 骂她? 不理会她? 再来呀! 再来一次呀! 祖母点了头,她就能做恪王妃,往后的身份便与现在不可同日而语了——张家能给她带来什么?等她站稳脚跟!她要这些人好看!这些所有在她落难后踩她的人,都不得好死! 张霁娘双手交叠放在小腹间,神色倨傲,看父亲与继母,犹如看即将溺死的蚂蚁。 “母亲!您醒了!” 富康大长公主艰难地将身体转动过来,张嗣段双眼通红,一看就是哭过,富康大长公主想笑,张嗣段是一个很老实软弱的人,就像他的生母一样。 富康大长公主艰难地点头,摆摆手,示意众人安静下来听自己说,“..嫁..她无法发出复杂的声音。 试了几次,也是徒劳。 张霁娘咬紧下唇,接过富康大长公主的话头,“祖母预备将我嫁给三皇子恪王为侧妃,今日宫中就会来人,这亲事是过了老太后与曲贵妃的眼的。”张霁娘趾高气扬地看向继母方氏,“你也不需要哭天抢地了,左右都是定下的婚事,亲密一些,倒也无妨。” 方氏脸色很难看。 她忍了十年! 忍了十年啊! 忍待她刻薄的婆母,忍无礼张狂的继女,她如今忍不了了! 张霁娘给人做侧室,她的女儿还能嫁出去吗!? 她的女儿,还有正经八百的人家要嘛! 方氏一下子哭出声,一把揽住幼女,甩开了张嗣段企图拉拽她的那只手,开口质问,“从未听说功勋宗室的嫡出姑娘去做侧,就算是做侧,也是进宫去给圣人做内命妇!霁娘先头和四皇子议亲,也是议的正妃,如今到了三皇子处,却成了妾室!母亲呀!求求您怜惜雪儿!您想想看,大魏建朝百年,哪家的皇子侧妃是功勋世家的嫡女啊!” 方氏哭得摔倒在地。 张嗣段双眼发红,垂着头,不说话。 张霁娘看方氏的眼神,好似利刃要把这个不知好歹的贱人撕碎! 富康大长公主摆摆左手,霁...娘...送到别庄出..不..张...府走...” 这个句子太长了,说完富康大长公主满头大汗。 方氏渐渐止住了哭声,眸色发亮。 “嫁...嫁妆..没有...”富康大长公主左手攥紧,“..不允有私产...”长长呼出一口气,“选...两个陪嫁..着...发嫁...” 方氏与张嗣段面面相觑。 方氏心潮澎湃。 不从张家走,没有嫁妆,甚至没有私产压箱...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整个人的出嫁,张家并不认同!甚至不是张家的人! 张霁娘不可置信地瞪圆眼睛,还没来得及说话,便听富康大长公主又开了口。 几日...就把她...扔进...别庄...严加...看管...到嫁...嫁人那天...嫁出去...就是了。” 张霁娘没想到富康大长公主这样吩咐,一下子慌了神,还想再说什么,却只见方氏腾地一下站起身来,指了两个婆子,“没听见大长公主的话吗!去!把大姑娘绑了,送到庄子上去!” 第三百二十四章 耗油柚子皮下三千字章节 这日子过得说快也不慢,说慢也不快,一晃神,龙华会三剑客已经许久未曾聚一聚了。 家里的男人,含钏的长兄还未归家,这时候发帖子邀约不合适,薛老夫人又觉得无论干啥事儿都要趁热打铁,友情更是要趁他病要他命,哦不,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便督促含钏在“时鲜”设宴缩小范围,只邀请尚家与左家吃吃喝喝,权当做“龙华会一役”大获全胜的庆功宴。 含钏让小胖双去邀,小胖双神采奕奕地换了身新衣裳从外院走过去。 含钏正好坐在窗台边上看。 只见外院童嬷嬷家的孙女水芳,羡慕地看着小胖双。 含钏愣了愣,侧身问八宝粥之一的主料香枣,“...咱们曹家外院与内院的一等女使,月例银子是一样的吧?” 香枣蹙眉摇头,“姑娘,奴是三等丫头。” 一等女使的月例,超出了她的认知范围好吗! 含钏:... 陷入了深深的迷惘,当时选内院丫鬟的时候,为啥只挑身体好,不挑脑子? 不过水芳的眼神,倒让含钏有些触动。 一开始,她对水芳印象其实不太好,觉得她为人有些倨傲清高,又仗着童嬷嬷的关系,很有主见,再加上第一见面时,水芳给她的印象不太好,总觉得水芳对自个儿有些瞧不上,便将其放到了外院。 上回,水芳拿着笤帚,以纸一样薄的身躯去对抗像山一样壮的小双儿,坚决不让小双儿带黄二瓜进内院。 这事儿,让含钏对她有些改观了。 虽然水芳小姑娘在小双儿面前,不堪一击。 但人家...至少坚持原则,又敢于向健硕的恶势力作斗争,这种精神让含钏蛮动容的。 还有一点,水芳被她放在外院这么久了,快小半年了,人小姑娘的祖母,在薛老夫人身边极为得脸的童嬷嬷愣是一声没吭、一句没说,便眼看着孙女被她发配流放。 这说明水芳小姑娘,家教不错,长辈懂事。 一般长辈知进退,小辈都不会太差。 含钏立在窗棂前,看着水芳叉腰指使小丫头扫地的样子,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水芳察觉到目光,找来找去,看到自家姑娘正透过窗棂冲她温温和和地笑,水芳不自觉地打了个寒战,肩膀一缩,立刻乖得像一只鹌鹑——这姑娘可是从余婶娘手中不费吹灰之力就抢夺到管家大权,又雷厉风行地换掉了盘踞灶屋已久的陆管事,又以秋风扫落叶的坚决态度整顿了府宅的伙食... 如今这曹府,谁说起钏儿二姑娘不比大拇指? 就冲人一上任,就搞伙食、加配菜、提味道... 这是为大家谋福利! 功德无量啊! 鹌鹑水芳低了头,老老实实地隔着院子,向自家姑娘行了个礼,态度很恭谨——从小在内宅长大的她,谁都不佩服,就佩服这种在宅斗中赢得毫不费力的神人。 见水芳福身福得又痛快又规矩,含钏愣了愣,随即抿唇笑了起来。 “您在冲谁笑!?” 小双儿推门进来,就看到含钏对着窗户笑,有些屈辱地从窗棂处望过去,哪儿还有什么人影,“您在对着谁笑呢!” 小双儿放下托盘瘪瘪嘴,嘟嘟囔囔的,“好容易跟着您进了曹家,把阿蝉姐姐丢到了食肆,您倒好...内院这么多小丫鬟,还不够您笑得?” 含钏看了一圈。 香枣矮得像冬瓜,莲子脸圆得像西瓜、百合又瘦又长,像根没营养的丝瓜。 眼神再移一移。 还有带队的小双儿,越发胖了,胖得有点神似吃撑了的蚱蜢。 得嘞。 八宝粥队,全军覆没。 外院的小姐姐们,又漂亮又苗条,一双手细嫩白皙得像豆腐似的,啧啧啧,看起来那叫一个靓。 只不过,这话不能给小双儿说。 说了,小胖会去跳河。 “噗通——” 溅起的水花,能淹死船。 含钏赶忙摇头,“哪儿是在和谁笑呢,在看外院的花儿呢!你看错了看错了!”又扯过小双儿看了眼托盘,移开话题,笑道,“怎这么快?尚家与左家都送去了?” 被转移话题的小双儿,未曾察觉地顺着含钏说下去,“嗯,门房让马房出来马车送,左家应了,尚姑娘身边的嬷嬷同您赔礼,说是这段时间都不太方便出门子了,被关在家里缝衣裳呢。” 含钏一听便笑起来。 要嫁人了! 张三郎得了个秀才的功名,也该迎亲了! 都拖了快两年了! 嗯... 不过大家族之间说亲,说个两三年,倒也常见。 含钏笑盈盈地应下。 果然,夜落幕,含钏单辟了间雅舍,留作待客左三娘。 左三娘一来,扯下帷帽,看了食肆的装潢,又看了看放在柜台后那一墙壁的酒壶,大气洒脱,“快快!给我来一壶好酒!我要好好畅快畅快!” 畅快啥呢? 含钏笑着开了壶金华酒,拿小小酒杯给左三娘斟了一盏。 左三娘一看,“您是在埋汰我?” 含钏拿酒的手抖了抖。 “拿个海碗来!咱山海关外的东北人,喝酒从不用这小杯子,不痛快。”左三娘笑着扯了个瓷碗,“吨吨吨”一边倒一边抬了抬眉,神色很有些幸灾乐祸,“您猜怎么着?” 说话间倒满了一碗。 含钏眼看着那一碗酒,放在了自己跟前。 含钏紧张地咽了口唾沫。 “昨儿个夜里,太后下了懿旨,册张霁娘为恪王侧妃,下月初八就办事儿。今儿个一早,张霁娘被塞进马车,送到别庄去了!” “吨吨吨——” 又是满满一碗。 这次左三娘放在了自己跟前,举起碗,冲含钏迎了迎,自顾自地一口干掉大半碗,许是被辣的,也许是想到什么了,眼眶一下子红了,“这不知算不算是报仇了,阿晚没了命,张霁娘却还活得好好的,甚至还备嫁做皇子侧妃...” 含钏伸手抚了抚左三娘的胳膊。 三娘真仗义。 不是假模假样的。 是真真的,又仗义又正直又洒脱。 那户人家做不到的事,三娘使劲儿去做了,冒着名声尽毁的风险。 含钏端起酒碗,本想配合着仰头干掉一半,可一低头,就在那澄澈干净的酒里看到了自己恐惧的眼眸。 左三娘抹了把眼角,一下笑起来,“你抿一口得了,咱山海关外严于律己、宽于待人,一看你这体格身板,能陪着喝点也算是看得起我了。” 可以凶她...可以吼她...可以骂她... 但是别激她! 含钏被将出几分豪气,端起酒碗,高高一仰头! 在嘴里包了一大口酒后,那分豪气陡然消失殆尽。 含钏吞也不是,吐也不是,含着,感受到金华酒的清醇和甘甜,隔了片刻,总算是一点一点滑下喉咙。 金华酒还行,没有绍兴酒的涩味,也没有女贞酒的俗气,大约是因为金华一带水质清澈干净的缘故,越陈越香,还不辣嘴。 还行。 含钏点点头,砸了咂嘴,再拍了拍左三娘胳膊,“你看,张家把她放到别院备嫁,其实也就是放弃她了。往后等出了门,她就与张家半丝关系都没有了——噢,虽然在外人看来她还是张家的女儿,可与张家相熟的人家、考虑与张家结亲的人家,至少能看到张家的态度吧。” 含钏再抿了抿嘴,感觉酒劲有点上来了。 “而且恪王府,是那么好进的?” “三皇子风流寡情,如今后院除了正妃许氏,还有七八个通房,待通房年岁过了十八,就送到别庄去...” 这是梦里徐慨告诉她的。 “还有,三皇子为人...” 含钏耸了耸肩,瘪了嘴,“总感觉隔了一层,你想,那天龙华会老嬷嬷带着人来捉,那男的拎起裤带子就跑,压根没管张霁娘。退一万步!哪个正经谦逊的男人,会诱拐深闺姑娘与之...” “啪——” 含钏一拍手,耷拉了眼,“诶!你说是吧!” 左三娘单只胳膊支着脸,“咯咯咯”笑起来。 含钏迷迷糊糊地也跟着笑。 笑着笑着。 她脑子里突然有根筋,像是被什么东西抓紧了。 不对。 不对不对! 在她印象中,当今圣人是一位精明强干、深有城府的人,从徐慨的描述、曹醒的言语当中,也可以看出他们对当今圣人的评价非常高——徐慨是儿子,自然推崇父亲。可自家哥哥,却是个将傲气藏在谦逊温和之下的人,若是他都敬仰,那圣人必定是很聪明很睿智的... 这样睿智的一名君王,为何会传位三皇子? 这说不通啊! 就算梦里没有出现张霁娘与三皇子私通一事,可圣人难道看不清这个儿子的虚伪与懦弱、狠戾与平庸吗? 含钏端着酒碗,愣在了原地。 左三娘已经独个儿干完了一碗金华酒,正就着桌上凉菜,再拿碗吃酒,筷子点了点这道菜,“这道不错,入口即化,吃完无渣,味道也清新,是什么做的来着?” 含钏有些木了。 脑子被酒意攻占。 看了眼桌子上的凉菜,面无表情地说道,“柚子皮。” “啊?”左三娘以为自己听错了。 含钏摇摇头,放大声音,“柚子皮!就是咱们吃柚子,不要的那层皮!我捡来做的这道菜!” 左三娘低头,挠了挠额头。 万恶的食肆老板。 为了节约成本,连吃剩的皮都不放过? 第三百二十五章 烟熏鸭子肉 偏偏还挺好吃的! 左三娘夹了一筷子,又夹一筷子,一口吃食一口酒,吃得不亦乐乎又潇洒。 含钏也吃得挺高兴的。 嗯。 主要是喝得挺高兴的。 两个人整了快两壶金华酒。 路过的老食客透过虚掩的栅栏,惊讶地同阿蝉二掌柜道,“...贺掌柜的喝了酒,倒是很有些唐初诗人的模样。” 阿蝉顺着虚掩栅栏的缝隙看进去。 甚觉丢人。 自家含钏与那位左家娘子勾肩搭背的,一个喝得满脸通红,一个喝得仰天傻笑。 满脸通红那个是左姑娘,脸虽红,神智倒还算清醒,还知道拿筷子夹菜。 仰天傻笑那个... 什么唐初诗人呢... 就是个铁憨憨。 简直没眼看。 本来就没啥酒量,在掖庭时,是喝米酒都头晕的主儿... 阿蝉轻轻站到了栅栏的缝隙上,挡住了食客看里间的目光,丢人地别过脸去,尬笑着同老食客解释,“如今海清河晏、万事太平,小姑娘们、夫人奶奶们总爱多喝两杯,您见谅见谅。” 老食客爽朗地捋捋胡子笑起来,“小姑娘喝两杯怎么了!还有些个小姑娘爱骑马、爱射箭、爱凫水...爱骑马的,家里得养个马车;爱射箭的,家里得有一大块空地;爱凫水的,家里得有个湖!咱们贺掌柜的喜好不费钱,就费点酿酒的粮食,挺好挺好!” 阿蝉扯开一抹笑。 这位老食客是常客了,脸圆圆的,总是独身一人来,对吃吃喝喝有自己讲究,是位很有些气度的老人家。 见他都这么说了,阿蝉到底克制住了进屋揪某人耳朵的冲动。 不知不觉逃过一劫的美丽醉鬼·贺·千杯不醉·钏,正搭着左三娘的肩膀,醉意朦胧地看了看左三娘的脸,“啧”了一声,“您这么好的姑娘,咋如今还没定亲吗?齐欢都要嫁人了,您怎么也不着急?” 左三娘拂落含钏的手,再夹了一块儿烟熏鸭子肉。 哇哦。 果木香气,鸭胸肉不肥不柴,吃进嘴只有油脂丰润的口感与肌里分明的肉,入口丝丝柔滑又带了几分烟熏的霸道。 左三娘连吃了好几块儿——喝酒就有这么点儿好,特能吃,且不觉饱。 “小时候跟着叔父婶婶,大了便进京跟着爹娘、爷爷,辗转好几处地方活,十一二岁该说亲的时候,叔父婶婶觉着我要回京,就不给我定亲事,等真进京了,才发现京城里定亲定得早,郎君十二三岁,小姑娘十一二岁...”左三娘伸手把含钏扶正,摊了摊手,“这不,就这么拖下来了。” 含钏脑子晕晕乎乎的,像被浆糊黏住了,却突然一下福至心灵,“您今年多大岁数来着!?” 左三娘再吃了块烟熏鸭子肉,“十六!跟您一个年纪,也是属猴的。” 哎哟! 含钏一拍大腿,傻陶陶地笑,“您知道我哥哥吗!曹醒!现任京畿漕运使司四品官,如今同齐欢的哥哥...” 晕是晕,但不该说的,含钏愣生生吞下去了,“在外派公差!等出了公差回来,铁定能升职!三品就能挣个诰命回来!人长得那叫一个棒!大高个儿!脸白白的!同我长得挺像的,也是大大的眼睛、直直的鼻子还有梨涡,不是我王婆卖瓜,您能说我哥哥不聪敏,但不能说他丑——就是漂亮到这个程度来着。” 左三娘额头直冒汗,抬起手给自己找了点事儿做——又把含钏眼前的酒盅倒满了。 喝大了的人,见不得跟前有酒。 含钏眯着眼笑盈盈地同左三娘碰了杯,不屈不挠,“要不,等哥哥回来,牵出来遛一遛?” 左三娘被逗乐了,“别别别!” 话这么说,眼前却浮现了另一个身影。 左三娘脸色红了红,埋头羞赧地干了一杯酒。 半醉不醉的醉鬼被最后一杯酒彻底压垮,迷迷糊糊地蹭在左三娘身上,“我哥哥也二十多了,往前被漕运耽误了,如今又一心扑在公务上...” 左三娘避之不及,被醉鬼扑了个正着。 别说,醉鬼醉了,说话倒灵醒。 左三娘嫌弃地拿了一根手指头挪动醉鬼的额头。 “您不也没定亲吗!”左三娘拍了拍醉鬼的后脑勺,一摸,笑呵呵的,“您这后脑勺咋摸上去光秃秃的呢!” 含钏猛的一下惊醒,惊恐地摸了摸自己后脑勺。 嘿! 还真有些秃,头发没别处的茂盛! 再一细摸,竟摸到了一层薄薄的茧子! 含钏无比悲愤,嘴一瘪,“师傅打的!学厨的时候!师傅喜欢拿大勺子打我后脑勺!久而久之光长茧子,不长毛了!哎哟!” 一边咧嘴哭,一边叫唤,“哎哟!这可咋办啊!后脑勺秃一块儿!跟钟嬷嬷养的那秃骡子似的了!” 左三娘一下子叉着腰哈哈笑起来。 “那您可怎么办?我没定亲,可我也没秃呀!您还没定亲呢,这就秃了。就算您是曹家姑娘,家里有的是钱,也不能够强迫别人娶个秃姑娘呀!” 逗醉鬼最好玩儿了! 含钏手捂住后脑勺,眼泪花花地看着左三娘,“我有人要!” 左三娘:哈哈哈哈 “真有人要!” 左三娘:哈哈哈哈哈 含钏一下子急了,“他...他还在您爷爷手下干过事儿呢!” 左三娘止住了笑声,狐疑地看向含钏。 这么具体? 不是编的? 左三娘再想问,便见含钏晕陶陶地眯着眼,半靠在椅背嘟嘟囔囔的,摇着头笑了笑,认命地把含钏抬起来扛在肩上,见厅堂里人走得差不多了,天儿也黑了,便单手扛起含钏往隔壁曹家走。 宿醉的感受,不好过。 第二日一早,含钏龇牙咧嘴地揉着额头起床,头也疼、肚子也不舒服,一看铜镜里脸和眼睛都水肿得厉害,抹了把脸去吃早饭。 薛老夫人笑得不行,一面笑一面递了只鸡蛋给含钏,“...揉揉眼睛!给你熬了白粥,暖胃的!” 含钏一边滚鸡蛋,一边低头啜了口白粥,无精打采的,“..再也不喝这么多了。” 薛老夫人乐呵呵地,“人左家姑娘祖上是山海关外的!人天儿冷,日常喝烧刀子取暖,你是啥?” “你顶天算是江淮执伞采菱的体质,你和人家拼酒——自寻死路。” 第三百二十六章 虎骨红花 含钏“哎哟”一声,有点不耐烦。 本来这头就疼,小老太太还絮絮叨叨个没完。 薛老夫人笑一声,和身边的童嬷嬷笑道,“嗨!这小丫头片儿还不耐烦的!也不知昨儿个被人送回,是谁帮帮忙给她又是抹脸、又是擦嘴的!搞得我这老太太上半宿没睡好!” 含钏闷头喝粥,假装没听见。 喝了热粥下肚,这才觉得舒服点。 童嬷嬷又冲了一杯暖暖的蜂蜜糖浆,含钏捧着白釉瓷盅小口小口地喝,喝着便见桌上有张大红双喜的名帖,笑着问薛老夫人,“...今儿个一早收的喜帖?哪家的呀?” 薛老夫人递给含钏看。 一打开。 张家和尚家的喜帖。 是以英国公府的名义送的。 这怕是张尚两家商量的结果吧? 自个儿和两边关系都好,一个是结于微时,一个是一起干过坏事儿,都是好友,夫家发帖宴请也好——可以跟着一块儿吃席,若是作为娘家人出席,就没办法跟过去吃席了。 吃席,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含钏笑起来,下月初八,点着头笑起来,“得好好找点东西去庆贺——张三郎这媳妇儿娶得不容易,闭门苦读小半年,这才让尚御史松口嫁女!” 薛老夫人也笑,把小抽屉推到含钏跟前,示意小姑娘打开,商量道,“...这头一回进京参加喜宴,也不知这么准备合适不合适,你看一看,别备薄了,倒叫人觉得咱们曹家小气。” 含钏打开抽屉。 好家伙! 一摞银票,十张一百的。 等等,还有一张地契? 含钏拿在手里看了看,东郊林场的一块地,不大,六亩地。 含钏有点愣。 江淮人,吃席,送地? 小老太太探身看了看,有些担忧,“果真是薄了?”别过头去,同童嬷嬷抱怨,“早说了买大一点买大一点!六亩地够干甚?两步就垮到底儿了!” 又转过头和含钏解释,“不过这地儿内有乾坤的,听官牙的人说,这六亩地下面有个热泉眼,可以当做温泉别庄,送给新婚夫妇最合适了。小是小了点儿,好歹咱们也是用了心思的。” 这说的是什么话... 含钏原先预备给张三郎抄几份菜谱过去,就算了事... 如今都整上地了? “咱们江淮成亲吃席,送温泉别庄?”含钏不可思议。 薛老夫人摆摆手,语气平淡,“那倒也没有。只是咱们又是夫家那边的好友,又是女方这边的手帕交,照江淮的规矩,这种亲关系得送一胳膊的金子。再有就是,尚御史肯帮忙,咱们却碍于官职,没怎么表示过,如今趁着这机会赶紧该送礼送礼,该还情还情,过了这村儿就没这店了!” 含钏:??? “后来我一想,送金子俗气了,又加了点钱,再给你置办压箱的时候,就顺手买了这块儿地。”薛老夫人乐呵呵的,“你和齐欢关系好,到时候她建一个温泉别庄,你在旁边种点竹子,养些鱼苗儿,再叫上左家娘子和北国公家的三个姑娘,你们可以开开心心地去搓麻将。” 搓麻将? 含钏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婚后生活——裹着丝巾披肩,挽着高发髻,手上涂着红艳艳的指甲,吆五喝六地和一群姑娘搓麻将。 仔细想想...倒也不是不好? 含钏也乐呵呵地点头,挺好挺好。 紧跟着薛老夫人又拿了一个小木匣子出来,厚厚一摞纸,含钏以为又是银票,谁料这一打开,全是地契。 “等你哥哥回来,你也该说亲了,我前两日出门逛了逛,顺手便将你的产业也置办下了。 ”薛老夫人的手保养得并不好,许是受漕帮前些年动荡不安的影响,小老太太的手看上去比同龄的贵妇人沧桑了不少,“山东给你买了两个山头,河北买了五百亩的稻田,东郊、通州、香山各置办了五十亩地,后海、宽街、吉乐坊各购入了一间铺子,这处宅子也留给你...若不是顾忌朝廷指责咱们囤堵地皮,再加上京城这地界着实特殊,便只敢分散着买...” 小老太太数着地契,语气非常惋惜,“若是在江南,我就一口气给你连着买三千亩!看看谁敢吱一声儿!” 含钏愣在原地。 看看铺陈在杌桌上的地契,再看看薛老夫人,再看看地契文书。 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 这些买卖找黄二瓜没?他能帮忙减免佣子。 含钏正要说话,童嬷嬷的声音在外面响起。 “余婶娘与宝姑娘来同老太太问安了。” 薛老夫人神色淡了淡,起了身,同含钏低声说道,“今儿个也不是初一十五呀...” 含钏抿唇笑了笑。 这婶娘,着实深居简出了些。 她是日日都陪着薛老夫人吃饭的,一个月能碰着这婶娘一次来请安。 素日里,正院送到西厢什么东西,也跟水珠子砸进水里似的,一个泡泡都不吹的,这娘俩一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通常就是打发个婆子来给薛老夫人磕头... 从礼数来说,确实不太应该。 薛老夫人带着含钏出了暖阁,余婶娘与曹含宝忙站起身来,低声顺气地福身道,“给老太太问安,您近几日可好?往日酸痛的膝盖可好一些了?” 薛老夫人笑着叫人上茶,对余婶娘的语气很宽和,“天气回暖了,膝盖好多了。” 余婶娘啜了口茶,从袖中透出一个不大不小的包裹,“我们当家的时刻记着您因旧日落水而时常酸痛的膝盖,这不,得了几贴虎骨红花膏便给儿送来,叫儿一定督促您好好贴。” 含钏低了低头。 膝盖不舒服,一般是天气变凉或下雨。 如今是春天,阳光正好,基本不会出现因天气变化而产生的骨痛。 红花膏这东西,也放不久,放久了,药味和药效都散了。 这时候拿过来,有些不合时宜。 薛老夫人客客气气地接了,又笑着同余婶娘寒暄了几句。 余婶娘身旁的曹含宝低着头,手捻着帕子,作扶柳弱颦状。 含钏突然感到,大刀阔斧坐着的自己,就像曹含宝跟前的马夫。 第三百二十七章 珍珠粉上 寒暄嘛,总就是那么几句话——“最近身体怎么样呀?”“还行吧,吃得了睡得了”;“近来心情怎么样呀?”“还行吧,不高兴也不颓废”;“近日可有什么东西欠缺呀?”“够用够用,啥都不缺,都挺好”... 反正就是衣食住行、吃喝拉撒,全问一遍。 问完之后,就陷入了尴尬的沉默。 薛老夫人端起茶盅,啜了口茶,有点端茶送客的意思。 那次她拿话将了含钏之后,薛老夫人待她们,就没往日亲厚了... 余婶娘手交叠在大腿上,指甲扣进肉里,约莫有些用力,指甲壳下面的肉都白白的了。 含钏在旁边冷眼旁观,暗忖着,余婶娘也不太像那等阿谀奉承之辈。 若是要着意奉承,这点辰光,换个人能说完一出折子戏。 含钏低了低头,感到余婶娘的目光移向了自己身上,果不其然,下一句就听见余婶娘又尴又尬地讪笑。 “有些时日不见钏儿,瞧上去比先头倒是开朗了许多呀。” 咋就从她黑黢黢的脑顶毛,看出她开朗了? 含钏暗自心中腹诽,抬起头,笑眯眯道,笑道,“家宅和睦,长辈慈祥,同辈爱护,仆从忠诚,这人的气色自是越来越好,行进言语间自是越来越敞亮的。” 余婶娘连忙点头,笑着迎合,“是是是,是您说的这个道理。”眼风看了眼薛老夫人,攥了攥手里的帕子,再笑道,“听说,这几日老夫人带着钏儿出了好几趟门,又去英国公府,又去太后娘娘举办的龙华会,钏儿自是长了见识的,约莫是因结交了好些投缘的手帕交,这才瞧上去心绪舒畅、气色也好的。” 含钏笑了笑,“确是长了见识,也确是结交了投缘的手帕交,婶娘说得一点儿没错!” 余婶娘目光灼灼地看着含钏,等来等去,却没等来下一句。 然后呢? 然后呢?! 这么坦率地承认之后呢!? 不应该顺着接下去,下次出门也会带上藏在闺中的姐姐吗? 哪有姐姐还没出门交际,妹妹就天天出门耍的道理? 才到京城来,地皮没踩热,老太太不带着含宝出去交际,尚且情有可原。 【领红包】现金or点币红包已经发放到你的账户!微信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领取! 如今处处都有帖子拿,北京城有些名望的世家都和曹家有了交集,甚至那高不可攀的国公府、尚书府、还有御史家,哪一个和含钏这丫头没点交情!?整日去了这家去那家,约了这个约那个,含钏那丫头倒是玩得不亦乐乎,她们含宝呢?含宝就合该天天困在府里,谁也不知道,谁也不认识?! 含宝都快十七了! 放在哪儿,都是大姑娘了! 当初没在江淮定亲,跟着老太太上京,不就是希望在北京城里找一个体面的王公贵族嫁人吗? 如今,老太太找回了亲孙女儿,就把含宝丢一边儿了! 天底下,哪儿来的这个道理? 余婶娘抿了抿唇,等了半晌没等来含钏的后话,埋了埋头,嘴角扯出一丝苦笑,“...钏儿与宝儿,本是一家子的小姑娘,原该是处得最亲密的。可惜婶娘身子骨太弱,你姐姐便哪儿也去不了,一心照顾我...婶娘这心里总是有愧的...” 说着便有些呜咽,眼角沁出泪意,拿帕子虚掩了掩,“含宝说到底也是十来岁的小姑娘,咱们十来岁的时候走亲戚、串门子、跟着父亲母亲吃吃喝喝,我是个不中用的,什么也给不了含宝。钏儿,你是血亲妹妹,往后总得要想着你姐姐些。” “咯噔” 薛老夫人将茶盅重重放在方桌上的声音。 曹含宝抖了抖。 余婶娘身形滞了滞,拿帕子的手缓缓放了下来。 “有什么要求就提,想做什么就说,咱们这后宅就四个女人,还演什么芙蓉记?” 薛老夫人声音发沉,看余婶娘的目光犀利且直白,“无论是英国公府,还是御史家,都是含钏自己结下的善缘,都是在含钏还没认祖归宗的时候就攒下的情谊!凭咱们毫无根基的曹家,就算是出了钱给朝廷办事,也配去龙华会?你口口声声让含钏想着含宝,怎么想?你直接说,要含钏怎么想?含钏去哪儿都带上含宝?还是含钏给含宝介绍几个有分量的手帕交?” 含钏低了头。 她一看余婶娘哭,就浑身不得劲儿。 这两母女... 怎么说呢? 看上去也不算多失礼,可总是让人觉得,欠了她们。 嗯...有种莫名其妙的负罪感。 余婶娘被质问得一愣,眼眶一下子红了,忙摆手道,“您误会了您误会了!可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只是有感而发罢了!” 簌簌两行泪落了下来。 余婶娘仿若害怕被薛老夫人看见似的,急急低头拭泪,“您知道的,我这身子骨不中用,在北京城也没甚熟悉的人,当家的缺着个胳膊在码头上风吹日晒余婶娘哭起来,“我年纪大了,身子也不好,可含宝年岁还小,总是有爱玩爱乐的天性,您不知道,每每念及此,我这心便像有只手似的攥着疼!” 含钏仔细观察了余婶娘落泪的样子。 很有水准。 前一颗眼泪珠子刚刚落到面颊,后一颗便夺眶而出,直直坠下。 哭得也不流鼻涕,也不红眼睛,鼻子眼睛也不肿。 若抛开这是一位半老徐娘,您别说,她哭得还挺好看的。 薛老夫人看着余婶娘,隔了半晌,长长叹了口气,“你便说,你想做什么罢!” 这头余婶娘捂着胸口,哭得肝肠寸断。 那头曹含宝“哐当”一声,身形一歪,膝盖轻飘飘落地,手和胳膊扶在椅背上,跪倒在地上。 含钏仔细一看。 得嘞。 这娘两,师出一人,哭得一模一样,都是练过的。 “叔祖母,您甭怪罪母亲。” 这是含钏头一回听见曹含宝说话,声音软软糯糯的,像柳枝轻拂水波,哭着挠得人心痒痒。 “是含宝不懂事儿,见妹妹时不时地出去玩玩乐乐,便也想跟着出门玩儿...” 小姑娘哭声呜咽,“如今想了想,原是让母亲为难,更是叫叔祖母为难,含宝知错了,含宝再也不提了...” 第三百二十八章 珍珠粉中 曹含宝细看之下,与含钏有几分相似,有着曹家人特有的细长眉眼与白净皮肤。 看两个人的气质,却截然不同。 曹含宝像一尊易碎精贵的瓷娃娃,含钏就像一株灵气自然的美人蕉。 厅堂中,母女两像唱双簧的,老的抽气,小的吐气,一抽一吐,配合默契。 薛老夫人听得心里有些烦闷。 多小个事儿啊! 这娘两哭得像是死了爹! 往前在江淮,怎么没觉着呢? 反倒觉得余氏还算懂事,含宝内敛害羞...否则也不会将这母女二人待在身边这么多年头。 薛老夫人揉了揉山根,正欲说话,就听见了含钏沉静如水的声音。 “在宫里,没事儿哭,是会被打死的。” 轻飘飘一句话,却像块儿棉花,一下子堵住了余婶娘与曹含宝的泪眼。 “哭哭啼啼的,不吉利,家里人都好好的,你们哭什么哭?知道的,说咱们曹家女人多愁善感,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们家出事儿了呢!” 含钏有点不高兴。 她从掖庭拼死拼活爬出来的。 被人捂住口鼻拖过灌丛,被人拿刀割过脖子,被人捅过后背,还被人掳到山上图谋不轨... 遇到这些事儿,她都没哭。 为了出去玩,哭哭啼啼? 若是在掖庭,新进宫的小女使连做梦都不敢哭,谁哭,教养嬷嬷的鞭子就抽谁!就把谁的被褥浸在水里,晚上只能盖湿被褥睡觉... 还有! 徐慨和哥哥在外公办,北疆形势诡谲,她们在家里哭什么哭!一点儿也不避讳! 静滞之后,曹含宝的眼泪顿时如泉涌一般淌出,一滴接着一滴,不可置信地看向含钏,“你如何能说出这样的话儿?什么打死?什么出事儿?家里便是你的一言堂了吗?你说你便是?你没来的时候,家中好好的,叔祖母与母亲言笑晏晏,十分和睦。你一回来,家里便鸡飞狗跳,又是换管事、又是选人、又是进进出出...每一日都有事儿忙!来北京城作甚!还不如不来呢,不来咱们一家子还落得个清...” 余婶娘忙道,“含宝!” 截住了曹含宝的话头。 薛老夫人蹙眉看向余婶娘。 余婶娘也“噗通”一声跪了地,看向薛老夫人连声道,“太夫人,含宝年纪小不懂事,被宠得没了边际,心直口快的,您是看着她长大的,您知道含宝单纯没坏心思的。也只是见钏儿与您日日出门子,小姑娘心里羡慕,也想跟着去罢了...您宽宏大量,甭与她计较。” 曹含宝哭得更厉害了。 这家,本来就是她长大的地方呀! 以前没有贺含钏,家里就只有她一个大小姐。 如今呢? 谁还知道,曹家有她这个人呀? 曹醒的官儿越当越大,又来了北京城,往后贺含钏肯定嫁得可好了。 本都应是她的呀! 木萝轩也应是她的呀! 被薛老夫人带在身边,打扮得漂漂亮亮,出门交际的,也应当是她呀! 贺含钏回来做什么? 回来做什么! 抢走了所有属于她的生活、她的夫婿、她的衣裳、她的饰品...抢走了大家的关注、抢走了曹家大小姐的名头... 余婶娘摁着曹含宝的脖子给薛老夫人行礼。 偏偏小姑娘看上去柔柔弱弱的,脖子却梗着,硬得很。 曹含宝双眸含泪,紧紧瞅着薛老夫人。 【收集免费好书】关注v.x【书友大本营】推荐你喜欢的小说,领现金红包! 薛老夫人摆摆手,面上看不出喜怒,只是眼角眉梢绷得紧紧的,“等进了五月,漕运活跃,你便带着含宝坐漕运的船回江南吧。” 五月,连山海关外的河流都融冰了。 稻田收秧,漕粮与官盐都在途。 是漕运最好的时候。 说五月再走,薛老夫人也是琢磨了的——母女二人上路不安全,河上漕运的船越多就越安全,顶好叫曹含宝她爹亲自进京来接。 “等回了江南,我会联系族中耆老,为含宝说上一门既体面又实惠的亲事。”薛老夫人手搭在杌桌上,眼神平静,“这些年头,醒哥儿一直记得他叔叔断臂求援之举,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求了我将你们娘两带在身边,让你们女眷在内住持中馈,男人在外镇守一方码头——扪心自问,你们一家人在漕帮,是很体面的了!” 余婶娘身形往旁一歪,粗粗喘了两口气。 薛老夫人再道,“含宝出嫁,晓哥儿成亲,我这个做叔祖母的都会包上厚厚的红封。这些年,你们一内一外,也攒了不少银子,足够在江南买房置地,过上富足生活了。” “太夫人!” 余婶娘猛地挺起身。 这时候,她们不能走! 绝对不能走! 若是走了,这么多年的筹谋,便是功亏一篑了! 余婶娘摁住曹含宝的头,毕恭毕敬地磕了三下,哭着道,“含宝说的话全是不经脑子的话,她年纪小,只求您好好教。若是教不回来,您想打想骂,只当做亲生的孩子罢!求您别将我们送回去!这么多年了跟在您身边,儿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您想想月娘与华生刚去的时候,我们当家的下落不明,我整日整宿地哭,身子软得起不来!您反倒劝儿要打起精神,抚养这一双儿女...最难的日子,是儿陪着您度过的,您记得的呀!” 含钏轻轻抬起下颌。 余婶娘倒是个聪明厉害的。 一开口,便知道小老太太的弱点在何处。 薛老夫人抿了抿唇,想起那段光景。 暗无天日。 整个曹家,只有丈夫下落不明的余氏,能够与她感同身受。 着实,这么多年了。 故而,余氏许多时候的小心思与盘算,她和曹醒都一笑带过,十分容忍。 只是... 薛老夫人目光落在了曹含宝身上。 只是,竟然口不择言,诅咒她找不回含钏!? 其心可诛! “天下漕帮,做人办事,向来坦荡。” 薛老夫人轻声道,“说什么需求说,有什么要求提,你们不是唱戏的,更不是路边卖艺的,一番做派不仅丢了天下漕帮的脸面,更丢了自己的脸!” 薛老夫人缓缓站起身,语声沉稳,不容置喙,“若尚在江南,自然可容忍你们的小心思与小算盘。可在京城,一步踏错步步错,如今正是曹家由黑转白、由非转是、由匪转官的时刻,却容不得人拖半分后腿。” “你们收拾行囊回老家,此事不再重提。” 第三百二十九章 一对鸡翅膀 刚进五月,天气就热起来,薛老夫人没理会余婶娘和曹含宝的解释,着人送她们回了西厢后,便写了封信回江淮,叫隔房的那位小叔叔来接闺女媳妇儿。 此事算是盖棺定论,无所回寰。 为了避免薛老夫人生气,府中谁也没再提这事儿。 正巧遇见北京城里气氛随着天气热起来,连办了好几场喜事,前有恪王府纳侧妃,后有几家侯爵府娶媳嫁女,吹拉弹唱,红轿巡城,好不热闹。 许是天气好起来了,日子暖烘烘的,新娘子着嫁衣不冷,新郎官骑高头大马也冻不着? 含钏见状,赶紧在“时鲜”推出了“鸳鸯和鸣”“石榴百子”“比翼双飞”这几道大菜。 咳咳。 名字取得好听,其实内容还挺简单的。 “鸳鸯和鸣”就是八宝莲子荷叶羹,中间用油酥做了两只栩栩如生的鸳鸯;“石榴百子”就是掏空一个石榴,用玉米粒、莲子、豌豆、黑豆、红豆清炒成一道菜,盘在石榴旁边;“比翼双飞”就更简单了,两对鸡翅膀,一对油炸、一对盐焗,再放几朵白蕊的花权当做云朵... 成本合计,不过十文钱... 瞿娘子来试吃的时候,大呼“奸商”,然后转眼就付给含钏十两银子,把这三道菜打包带走,摆上了“留仙居”的桌席。 含钏掂这银子,心中腹诽,这才叫奸商,十两银子就买断了她的智慧。 张三郎与齐欢的婚事也定在了五月。 薛老夫人一早带着含钏便去了英国公府。 四处挂着彩灯,人流如织,锦衣华裳的夫人太太们被青布小马驾接进二门,连路边高高的树上都挂着喜气洋洋的大红灯笼,哎哟,那叫一个热闹! 英国公夫人穿了件儿大红绣石榴福字长底的对襟,梳了个留仙髻,手上戴着水灵灵翠绿绿的翡翠镯子能买一大片田庄,与另一位富贵装扮却看着年纪小一些的妇人,搀扶着一个杵拐杖的老妇人,瞧上去年岁不小了,应是与宫里头宋太后年岁差不多的样子,精神头十足,乐呵呵地站在门口迎客。 含钏搀着薛老夫人迎了上去。 英国公夫人笑着介绍,“这便是曹家的老太太与大小姐——三郎和齐欢,同曹家大小姐都有极深厚的交情!” 英国公太夫人连连拉过含钏的手,笑得合不拢嘴,“多谢您的状元绿豆糕!” 嗬! 老太太还知道这一出呢! 含钏不好意思笑,“市井里头不着调的传言,您若爱吃,含钏做了新鲜的糕点便给您送一份!” “爱吃爱吃!怎会是市井传闻呢?!三郎那下河捉鱼、上天捕鸟、街上抓人的混不吝天煞货,若没您的绿豆糕,嘿!他能考上秀才!?”英国公太夫人握住含钏的手不放,英国公府姑娘少,唯一一个庶出姑娘偏偏还是个内敛沉静的性子,相貌也不太好看,哪有含钏与齐欢这样婶儿又漂亮又会说话的姑娘惹人爱? “您若得闲,往后便到英国公府来耍,只说来松鹤堂,府里都得恭恭敬敬地拿您当自家姑娘待。” 今儿个是好日子,素来不成器的孙儿一鸣惊人,倒叫平日里无脑维护他而常常被儿子指责的太夫人扬眉吐气了一番。 老太太心情特别好,眯了眯眼又抓住了薛老夫人的手,“老妹妹,您家姑娘可说亲了没?” 薛老夫人“哟呵”一声,顺势挽住了英国公太夫人的手腕,“老姐姐,咱们刚从江淮初来乍到的,谁也不认识呢!” .... 两个小老太太便立在门廊说话。 含钏一抬眼便见到了左三娘和北国公府那三位一样打扮的姑娘。 左三娘踮起脚兴奋地冲她招手。 含钏笑着提着裙裾小跑过去,握住左三娘的手,“...我原以为你要去尚家陪齐欢梳妆!” 左三娘笑得明艳,摆摆头,“我才不去呢!堵门的都是齐欢的小辈儿,我去了也拿不到红封!再者说,未出阁的小姑娘不能坐床,我大姐姐成亲的时候我去过,只能端个小杌凳坐在窗前,什么热闹都不能凑!还不如跟着祖母和母亲来英国公府,好歹有席吃——英国公府的席面倒是不错的!” 得嘞。 大家伙都是奔着吃席来的。 里头热热闹闹的。 没一会儿就听见胡同里震天响的敲锣打鼓声。 “新郎官把新娘子接回来了!” 哪家的太太笑着唱了一句。 成了亲、性子热闹的妇人便出了内院要去瞧热闹,左三娘带着含钏趴窗看。 张三郎今儿个人五人六的,戴着双翅大红冠帽,大红喜服,没了往日油头粉面的打头,看上去是个清清爽爽的少年郎。 少年郎正牵着大红喜绳,大红喜绳那头牵着个身姿摇曳的新嫁娘。 含钏笑着笑着,一下子鼻腔发酸,有点想哭,侧眸一看,左三娘也红了眼眶。 被含钏发现的左三娘有些不好意思,埋头擦了擦眼角,“...齐欢是个好姑娘。” 含钏不甘示弱,狗儿子也不差呀! “张三郎也是个好儿郎呀!” 左三娘便推了一把含钏,“噗嗤”一声笑出来,“你甭一副长辈脸,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张三郎的小姨妈呢!” 咋不是? 含钏抿了抿唇。 其实,干娘这个说法,更合适。 一对新人三拜之后,齐欢被送入洞房,一声锣鼓响亮,席桌开了饭,内院吃喝的是妇人,含钏与左三娘亲亲热热坐着。 左三娘想问上次喝醉了时含钏说那个在她祖父手下干过事儿的郎君究竟是谁? 她回去缠着祖父翻了半天,户部近两年的人员名录,未婚的、年纪小的官员,还真没有! 朝廷六部可谓中枢,未成婚就意味着年纪小,年纪小就意味着要年少中举、官运亨通,才能一步登天进入六部。 这样的人,也不是没有。 只是近两年,着实没有! 她把名录翻烂了,也没找到! 这死丫头,必然是在哄鬼。 左三娘张了几次口,要不被人岔过去了,要不身边的人太多,这话不方便说,便始终没找到机会,人渐渐散去。 左三娘刚开口正准备说话,便听隔壁桌的夫人说话“尚家怎么也不等尚探花回来再嫁女?刚刚出门子,还是尚家隔房的堂兄背的新娘子。” 左三娘眉心一动,敛了敛眉,拉过含钏,低声问,“...你哥哥近日有写信回家吗?” 第三百三十章 珍珠粉中下 含钏嘴里还啃着鸡翅膀,一听左三娘说起哥哥,先是警惕,警惕之后是好奇,好奇之后还是警惕。 “你问我哥哥做什么?” 含钏浑然记不得,喝醉时跟左三娘撂下大话,要把曹醒牵出来溜溜来着... 如今看左三娘的眼神,带着“我把你当好朋友,你却想当我嫂嫂”的控诉。 左三娘“哎呀”一声,推了含钏的肩膀,哭笑不得,“你脑子能不能想点好东西!” 含钏把烤得焦香的鸡翅根吃完了,看向左三娘的大大的眼睛,充满大大的疑惑。 “你想想,若是尚探花近期能回来,尚御史会选择此时嫁女吗?” 左三娘表示,原以为是二拖一——她和含钏拖齐欢,如今发现是一拖二——她一个人,要拖含钏和齐欢... 说得有道理! 含钏恍然大悟! 是啊! 但凡尚御史有一丝确定齐欢哥哥回京的时间,也不至于选在这个时候把齐欢嫁掉——尚御史只有一儿一女,长子尚齐公青年才俊,相貌堂堂,在曹醒未入京前稳坐北京城翩翩浊世贵公子头把交椅,含钏记得尚家与英国公府在“时鲜”相看的时候,她见过齐欢哥哥一面。 啧。 真是个美男子。 剑眉星目,潇洒逼人。 既带有读书人的俊朗帅气,又有几分江湖侠士的意气风发。 对相貌好看的人,含钏总是印象深刻的。 齐欢哥哥不仅相貌好,家世好,自己也极为争气,不到二十便连过三试,成为本朝最年轻的探花郎——噢,和张三郎是一届参考的,只是二人水平差得有点远,张三郎参加的是乡试,还是参加的河北的乡试,齐欢哥哥参加的是殿试,考中即为进士,可立刻入朝为官的那种。 算是尚家下一辈的期望。 正常来说,一定是希望齐欢哥哥回来,再体体面面地嫁女儿的。 齐欢年纪也并不算大。 和她、左三娘年岁差不多。 她们连亲都还没定呢... 含钏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突然想到什么,心头猛地一紧。 这段时日,曹醒来信却是非常少! 先前几乎是五天一封,没有断过,从四月底到现在,二十多天了,一封信都没收到。 含钏轻轻呼出一口气,缓缓抬头看向左三娘,张了张嘴,声音哑着道,“...好像...好像没有...” 左三娘攥住含钏的手一紧,嘴唇抿了抿,突然抬头在人群中寻找什么,猛地定住。 含钏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 是齐欢的母亲,尚御史夫人。 尚御史夫人坐在主桌,身边坐着英国公家的女眷,在一众女眷真心实意的笑意中,含钏也不知是自己多心了,还是确实如此。 含钏总觉得尚御史夫人笑得有些勉强。 含钏转过头与左三娘对视了一眼。 左三娘轻轻握住含钏的手,发觉小姑娘的指尖冰冰凉。 ...... 从英国公府回了曹府,含钏心中忐忑,不敢将这件事告诉薛老夫人,在心中藏了几日,又强迫自己耐下心等了两天,每逢漕帮来人送信送物件儿时,含钏恨不得变出一封曹醒寄来的家书。待到五月中旬,薛老夫人终于觉察出几分不对了,指节顶了顶玳瑁眼镜,蹙着眉,疑惑地一边清理信笺,一边同含钏说话,“...上次,你哥哥来信是几号来着?” 含钏心头一抖,笑了笑,“五月初吧?具体日子记不得了。” 含钏笑着比了个高度,“哥哥寄回家的家书,都快要半人这么高了!这么多封信,又怎么会每一封都记得日子呢?” 薛老夫人玳瑁眼镜垮得低低的,偏着头想了想,点了点头,随后觉得不对,又埋头想了想,“不对。你哥哥上次寄信来,是四月十五日,他在信里说北疆的天气不好,风沙极大,早上和晚上还在落雪,叫我们不能贪凉,早早减衣裳...” 含钏抿了唇,低了低头。 薛老夫人取下玳瑁眼镜,脸色沉凝地叫童嬷嬷翻找上一封信。 果不其然。 是四月十五日的信笺。 到现在,快三十天了。 三十天,曹醒没有往家里托过一句话。 薛老夫人手里攥着信,手搭在四方桌上,眼神死死盯住前方。 气氛一下子陷入了诡异的静谧。 “阿童,去,去问问看尚家,尚探花捎信回来没有?”薛老夫人声音冷得像一块冰,“让外院的曹生联系各地漕帮,入疆打探消息。” 含钏一把攥住薛老夫人的手,目光坚定,“不可。祖母,不可让漕帮的人贸然联动。” 薛老夫人一下子反应过来了。 进北疆的两支队伍,一是由徐慨带队,尚探花与曹醒同行,二是由二皇子带队,龚副指挥使和另几位新生的官吏,这两支队伍对外宣称一是去江南,二是去东南,未曾说过去北疆。若在这个时候,曹家稳不住,大张旗鼓地派出漕帮入疆探听,若是哥哥平安归来,此行收获颇丰还好,圣人便做睁一只眼闭只眼;若此行的差事没办好,漕帮不仅暴露了势力,还涉嫌暴露圣人的谋略计划,将对失败承担最大的责任。 薛老夫人反手握住含钏,“...自从沉盐事件,你哥哥若离家太远,一定会写信回来报平安的...” 老太太老了,再经不起一点波折。 含钏声音很轻,却很镇定,“此行两位皇子,数位新贵,还有龚副指挥使殿后。曹家、尚家、龚家...都是择的最为出息的儿郎,哪一家输得起?哪一家折损得起?甚至,圣人是最输不起的!四个成年皇子,派出去两个,剩下的一个归隐避世,一个狡黠狠戾,谁可堪当大任!?哥哥并非独身而亡,咱们先在京城探听消息——总有人比我们更着急!” 薛老夫人沉沉地喘了几口粗气,拍了拍含钏的手背。 既瞒不下去了,含钏端了一杯热菜给薛老夫人,将自己所知道的,全部和盘托出,“我前两日已去问过秦王府长史,四皇子也是从四月中旬断联,尚家郎也是。龚家,着实与咱们家没有交集,左三娘承诺去打探,如今还未有结果。” 第三百三十一章 珍珠粉中下下 一晚上,是不要想睡觉了。 含钏与薛老夫人在暖阁里合计了半晌,薛老夫人着了外院的曹生管事在京城探听消息,含钏吩咐小双儿去寻了秦王府的李长史过府来。 两日前,她将李长史请出来说了几句,李长史未曾说细说实,如今病急乱投医,总也要再问上一问! 人来的时候,李长史弓着腰,长袖过膝,面上胡须拉茬,神色倒是极为镇定,见内室连屏风都没遮挡,便知曹家人必定十分急慌,规矩地埋眼,目光落在了长绒的波斯绒毯上。 “...却已失联,不仅是王爷,还有端王一行。王爷去的西琼旧部遗址,端王秘密前往北疆南部,商议鞑靼新崛起部落与大魏重建交往之事。两边均已失联,因明面上是去的江南与东南,圣人指派了五十名禁卫秘赴北疆,再多的消息,微臣也没有了。” 李长史埋着头说得比前两日更仔细,想了想,添了一句,安慰含钏,“正如王爷素来沉稳,此去北疆,身边带有十余位死士。” 眼前的小姑娘,往后便是秦王妃。 蒙谁,也不能蒙她。 且如今情况不明,与其叫曹家如无头苍蝇般乱撞,不如将话说明,将所有力量拧成一股绳,若当真秦王一行陷进了北疆,也好再做盘算。 含钏埋着头听。 这是什么意思? 西琼部落已被屠杀,屠杀西琼部落的正是北疆南部部落,徐慨去了西琼部落遗址,而端王去了南部谈判,这是要做什么? 【领现金红包】看书即可领现金!关注微信.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现金/点币等你拿! 圣人想要做什么? 含钏想不明白,又听李三阳再道。 “四月底,王爷来过一封信,嘱咐微臣注意京城曲家,特别是曲赋动向,又令微臣...” 李长史手袖在长笼中,紧紧攥成一团——这是徐慨最大的秘密了!这个秘密一说出口,便是徐慨没存夺嫡争位之心,也将引来旁人的猜忌与追杀。 薛老夫人看了眼含钏。 含钏紧紧抿唇,目光灼灼地看向李长史,轻声道,“您应当信我。且不论我与徐慨的情分,只论如今我哥哥与徐慨同行,你便应当信我。” 李长史忙撩袍跪地,埋头急道,“绝非不信任!只是兹事体大!满北京城,只有微臣与王爷二人知晓!此事一旦泄露,龚家、曲家,甚至六部尚书、宗室亲眷均...均将把目光落在王爷身上!是福是祸,全然不知!” 含钏手握得紧紧的,“说!若是不说,我立刻命漕帮兄弟杀上北疆!到时,破了你们的盘算,便也甭怪我!” 李长史苦笑一声,深吸一口气,“王爷四月底来信,令微臣筹集黄金一万两、宝石两箱、药材、各类菜蔬种子两箱...派遣专人专班运送到甘肃,自有余大人承接。” 含钏转头望向薛老夫人,心里“咚咚咚”打着鼓。 什么意思? 黄金、宝石、药材、种子... 全是鞑靼最喜欢的东西。 徐慨在做什么? 他有这么多钱?! 黄金万两是什么概念!? 白银十万两,尚不可抵黄金万两。 白银有可能随着朝代更替、兴衰交叠而削弱价值,但无论何时何地,黄金都是硬通货! 他一个不受宠、又无外家依仗的皇子,哪里来的这么多钱?! 若是圣人知道这笔支出,徐慨又怎会让李三阳准备!? 含钏蹙眉看向李长史,沉声道,“这么大笔钱,徐慨哪儿来的?既要用钱,哥哥尚在,为何不通知漕帮?用这笔钱要做什么?他们和鞑子在做交易?做的什么交易?” 李三阳的苦笑更甚,第一、第二个问题,他尚且能答,第三四个问题,他也不知道。 考科举的时候,就是先把会做的做了,不会做的空着之后再想,以免交白卷。 “王爷...”李三阳轻轻唉了一声,“王爷年少时,在皇宫二门外发现了一间暗屋,里面藏有数百箱黄金白银,珍石玉器...还有...还有皇城密道图。” 含钏的后背,顿时...顿时生出了一背的鸡皮疙瘩! 薛老夫人手从四方桌上耷拉砸下,整个人额角冒汗,口干发苦。 含钏控制不住地、急急地喘息了好几下。 所以徐慨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现在掖庭中! 所以徐慨才有钱养死士! 所以梦里...梦里...张氏翻箱倒柜找的是什么!?是不是这个!是不是那张皇城密道图!? 含钏目光发凉,“你如何知道!你才跟在秦王身边不到两年,若此事为真,秦王为何告诉你?你凭什么值得他信赖?” 李三阳俯身在地,声音发沉,“王爷临行北疆前,将此事托付于微臣,如若此行有异,暗屋所有财产并归您所得!皇城密道图上承圣人!微臣虽只跟随王爷不过两年,却也是读书人正经出身,深知人不从二主,鸟不栖二枝的道理!且,顺嫔娘娘救济过微臣父亲,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救命之恩,微臣深恨不可以性命为报!” 含钏紧紧注视着李三阳,隔了半晌方将目光缓缓移开。 李三阳没必要撒谎。 特别是在此时此刻。 徐慨下落不明,北疆众人全部失联。 他这个时候,撒这个谎,没有任何意义。 李三阳抬起头,回答第二个问题,“...为何不向漕帮讨要这笔钱?在信中,王爷未曾说得十分详细。不过微臣猜测,因众人皆知漕帮家有恒产,曹同知及漕帮的动向定在众人监控中,而王爷素来低调,谁也不会想到,秦王府能给予王爷这样多的帮衬...不向漕帮讨要,反而从秦王府走账,约莫是因他们如今要做的事需要秘密隐蔽,不可为外人察觉吧。” 含钏轻轻点头。 是这个道理。 漕帮有钱,人尽皆知。 曹醒就像挡在徐慨身前的靶子,曹醒越高调,光芒越盛,徐慨要做的事情就越容易成功。 “那此次失联,是不是计划内?有无应对?” 无论徐慨的盘算是什么,无论圣人的盘算是什么,无论他们此行到底是去做什么... 这些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人能不能回来? 能不能一个不落、平平安安地回来! 第三百三十二章 珍珠粉下 李三阳的表情很为难。 眉毛胡须蹙成了一团。 “此事,微臣不知。” 李三阳双手撑地,头埋得低低的,声音带有迟疑与悲怆,“如今北疆形势大乱,西琼部落被屠,照鞑子惯例,部落中残存的老弱妇孺也是要战斗到生命最后一刻。南部蛰伏多年,一朝势大,有吞并统一鞑靼之心。还有其他有一战之力的部落...全都会在此刻冒头...” 西陲军深耕北疆多年,谁也说不清是否与鞑子有勾结。 否则,圣人怎会独独放下三皇子呢——曲赋可是在西陲军任职近八年的老将! 王爷此行一去,究竟是为了在鞑子内乱中分得一杯羹,还是去彻查西陲军事务,还是兼而有之...他尚且无法判定... 若是一人失联,或是一组失联,形势都还算乐观。 如今是全体失联... 由不得人,不多想。 李三阳赤红双眼,他已三日未眠了,潜心清理各处痕迹,试图从蛛丝马迹中找到线索,可现实却恶狠狠地给了他一巴掌——什么也没有! 甚至,从经验来看,在战地失联一个月,等同于阵亡。 偏偏圣人除了派遣五十禁卫前去,什么也没做。 若非,二皇子端王同行,他甚至想猜测,圣人是不是听信了三皇子谗言,欲借此机会,将徐慨除之而后快。 李三阳喉头微动,拜倒在地,语声哽咽,“贺掌柜,若您有门路,还请为王爷奔走一番——尚御史简在帝心,膝下长子也与王爷同行;英国公府太夫人与宋太后交好,若能见到太后,也有机会探听一二,还有...” 李三阳双手撑地,眼眶发红,越说越急,“微臣是外臣,无法求见顺嫔娘娘,顺嫔虽人微言轻,却是王爷生母,好歹能在御前说上两句!” 【领现金红包】看书即可领现金!关注微信.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现金/点币等你拿! “求您四处奔走探听!若当真...当真遇难...” “谨言!”薛老夫人手直直垂下,站起身来,“莫说这些不吉利的话!” 李三阳红着眼,不曾抬头。 含钏仰着头望向薛老夫人,陡然鼻腔微酸,有些想哭。 梦里,徐慨不是这个时候死的... 梦里,徐慨根本就没去北疆... 她获得了第二次活下去的机会,开了一直想要的食肆,找到了亲人,开启了不一样的人生。 她的好,会不会造成别人的坏? 在战地失联一个月,这和宣判了死刑,有什么区别? 含钏紧紧攥住丝帕,轻轻合眼,挡住了眼下的酸涩与胸腔的堵意。 “李大人先回去吧。” 静谧的夜里,薛老夫人的声音多少显得有些低沉,“你想办法,我们也想办法,无论如何,活要见人...” 薛老夫人将后一句话闷了回去,挥了挥手,别过头去,老太太眼角嘴角的沟壑掩饰不住,眼中的疲惫与惧意也毫不掩饰地流露了出来,“请曹生送李大人回府。” 李三阳起身,埋头欲外走,突然想起什么来,从袖中掏出一个小香囊呈到含钏跟前,低声道,“...您说在北京城市井里买不到珍珠紫米糕里的珍珠粉...王爷临行前特意吩咐了内务府帮忙采购...昨日送过来了...” 含钏克制了许久的眼泪,被手中的香囊砸了下来。 薛老夫人手放在腿上,琢磨了许久,隔了一会儿,脊背慢慢挺直,转过身,轻轻地将双目含泪的含钏揽在怀中,一下一下拍着含钏的背,目光悠长而坚定。 “没事的没事的,不过是人生中小小劫难罢了,你哥哥还有秦王爷均为有福之人,不会有事的。” 薛老夫人将含钏赶到暖阁,收拾了暖榻,逼着她脱衣躺着休息。 含钏压根睡不着,鼻尖萦绕着祖母最喜欢的百合花香,睁着眼看黑黢黢的窗棂和忽明忽暗的灯花。 “小双儿...” 小胖双也没睡着,忙起身趴在含钏身边,低低应了“唉!” 含钏想了很多,或许是计策,或许是局中局,这是好的,也有可能是坏的——圣人早已属意三皇子,北京城和西陲军已被曲家控制,根本无人前去北疆营救... 天家父子,更是君臣纲常。 含钏不了解当今圣人的脾性,她在深宫多年,又曾是宗室侧妃,听过的兄弟阋墙、父子残杀难道还少了吗!?唐有玄武门之变,今有太祖杀子,谁又能彻底摸清天家诡谲变化的心思!? 万一北疆形势不佳,为大局着想,朝堂彻底放弃了这一行人,也不是不可能啊... 还有一种可能... 北疆一行人被俘,南部拿这群人与大魏谈条件,若当真是被俘,那大魏的脸可算是丢尽了! 圣人自然摁下不表! 含钏越想越觉得,这个猜测不是空穴来风... 含钏烦躁地翻过身,见小双儿也蹙眉凝目,便轻轻摸了摸小胖子毛茸茸的头顶。 时人信佛信神,言语处事皆有所顾忌,有些坏猜测害怕说出口灵验,便极为忌讳。 含钏不信鬼神。 可事到如今,多些忌讳,就好像多些把握一样。 含钏轻轻叹了口气,到底什么也没说。 第二日一早,含钏灌下一盏浓浓的茶,与薛老夫人驾车往尚家去。 尚家夫人一见曹家人,便双眼发红地迎了上来,两边交换了如今已知的消息,含钏越听越灰心——尚家还没有他们知道得多! 薛老夫人与尚夫人相互安慰了几句,便告辞去了英国公府,国公夫人接待的,听薛老夫人说起此事,沉吟半晌后,态度很坚定,“...不说别的!就冲四皇子是我们家三郎与媳妇儿的媒人,这个忙我们也帮,明儿个我就往慈和宫递帖子,搀我家太夫人去打探打探。” 薛老夫人拉着国公夫人的手,千恩万谢。 国公夫人留二人用午膳,薛老夫人扯了一丝苦笑,“...不眠不休,不吃不喝...尚且有柄利剑悬在脑门,又如何吃得下东西?无论圣人是何安排,我们都认!只是...只是...什么都不知道的滋味儿,着实难受呀!” 国公夫人叹了一声,送薛老夫人与含钏上了马车。 马车上,二人均未说话,车中十分静谧。 马蹄踢踏,停在了路中间,等了半天,也没继续向前走的动静。 小双儿挑开帘子眯着眼看,低声道,“路口好似有两架马车挡路。” 含钏顺着车帘的缝儿望了出去,却见路口府邸高高悬着的朱漆牌匾——福王府。 第三百三十三章 蝴蝶饺上 福王府... 福王... 含钏与薛老夫人对视一眼,两个人目光都藏有最后一丝光亮。 先前薛老夫人怎么说来着!? 曹家能进京,是因为搭上了福王这根线! 甚至,先前曹家购入凤鸣胡同那处宅子时,往宫里送钱,给宋太后送礼,也是走的福王这条路! 福王! 当今圣上最为信重的兄长! 若是能从他口中得到一两句真话,她们也不至于像无头苍蝇般四下乱撞! 她们...她们只是想知道,徐慨与曹醒究竟怎么了?还活着吗?还...还会回来吗? 仅此而已! 薛老夫人抿了抿唇,“含钏,你先回去,祖母去福王府探一探。” 含钏思量半晌,反手握住薛老夫人,“您不去,我去。” 含钏看向匾额高悬的亲王宅邸,深深吸了一口气,认真看着薛老夫人,“我是小辈,就算说错了什么话、动错了什么心思,也可用一句年纪小不懂事来打发。您不一样,若圣人对北疆一行人自有安排,我们偏偏蹦上蹿下地打探,岂不是违背了圣心?若我实在有说得不对的地方,大不了就是禁足出家,曹家也不至于伤筋动骨。” 福王府邸,四个高高的朱漆柱耸立,很有些生人勿进的威严。 含钏抿了抿嘴角,低低一声苦笑,“我去求见,就算福王殿下不愿意见,咱们曹家也不丢脸。” 若是薛老夫人出马,在福王府门前吃了闭门羹,那曹家的脸面便扫了地了。 含钏一直不明白家族的意义。 可当曹醒与徐慨皆下落不明、生死未卜时,她突然明白了。 家族,就像她与白爷爷,与阿蝉,与小双儿,与“时鲜”的诸人,他们互为后背,在寒冬时节,家族团结,才可抵御风寒。 薛老夫人看了看含钏,还未待她反应过,含钏便取了帷帽,动作极快地与小双儿下了马车,提起裙裾快步向福王府小跑去。 含钏在紧闭的大门处站定,抹了把额角的汗,低头理了理裙摆,长舒出一口气后,轻轻扣了门。 一个慈眉善目的老门房,将门开了条缝儿,探出头来。 帷帽后的含钏努力扬起最漂亮的笑,露出小小的梨涡,“...烦请您帮忙通传一声,儿是凤鸣胡同京畿漕运使司曹家娘子,名唤含钏,前些日头在云能寺的龙华会上,福王妃与儿研讨佛经甚是投缘,特请儿择日府上一叙,还请您帮忙通传。” 含钏边说,边递上了曹家掐金丝的名帖。 门房听得有点糊涂,单手接过名帖,低头看了看,再抬头看了看门前的这个小姑娘,迟疑道,“...我们家王妃不爱好佛经...深居简出,也没去过龙华会...” 含钏心头一个咯噔,面上不显,笑了笑,下颌一抬,小双儿递了一只鼓鼓的香囊过去。 “诚然福王妃不爱好佛经,诚然福王妃未去过龙华会,可...”含钏笑了笑,“可儿为官宦人家的姑娘,若没有您家主人的相邀。儿可有这个脸面,扣了您家大门,贸贸然前来叨扰?” 本书由公众号整理制作。关注VX【书友大本营】,看书领现金红包! 含钏摘下帷帽,露出面容,声音很温和,笑意盈盈再道,“如果儿是您,无论真假,儿都会进二门向王爷或是王妃身边得用的女使、管事通传一声,请他们来判断是否放儿进去。这样,您不吃亏,也能把责任甩到别人身上去了不是?” 老门房眼神扫了眼含钏,歪头想了想。 倒是这个道理。 虽然有时一些不要脸皮、自诩为读书人的白砍鸡儿郎,会守在福王府门口,等着受“青睐”和“赏识”... 不过,堂堂官家小姐,应当是不至于。 且这位姑娘瞧上去舒朗大气,穿的衣裳漂亮华贵, 老门房丢下一句,“你稍等等”便把门阖上了。 含钏重新戴上帷帽,低着头在门口,一块儿一块儿数着地上的方砖。 再一抬头,原先堵在门前的那两架马车不知何时也静悄悄地驾离了原地。 含钏若有所思地再低了低头。 待将门前的砖数了两遍后,大门“咯吱”一声被拉开,一个盘了头、有些年岁的女使温声笑着,“您便是曹家的姑娘,‘时鲜’的掌柜?” 含钏赶忙摘下帷帽,露出面容,笑着颔首,“是,是儿!” 女使侧身让出一条路,态度显得很是恭顺,“您这边请。” 女使在前头走,含钏紧随其后,心里头想着大事儿,含钏只顾埋头前行,没一会儿便被引入了一间水心别院。 女使半推开门,立于门廊,低着头,待含钏进房间后,便探身将门轻轻掩住。 屋子布置得非常简洁。 一方书桌,一抬笔洗,一座端砚,墙上挂了几幅没落款的字画,东南角竖了一盏山野农林渔耕的琉璃屏风。 简洁得不太像,一个女子的别院。 等等。 屏风旁的四角高杌上,怎么摆着一坨红烧肉? 含钏眯了眯眼,定睛一看。 噢。 只是一坨长得比较像红烧肉的红石头。 有人影从里间出来了,含钏赶忙埋了埋头,福了福身,强迫让自己声音放大,“儿曹家贺含钏见过福王妃!今日冒昧打扰,还哄骗门房,实属无奈之举,还望王妃千万见谅!” 隔了一会儿,一个洪亮的声音朗声响起。 “内子体弱多病,常年在通州温泉别院将养生息,贺掌柜的,您说谎诓骗,也不知先做功课?” 来人,是...是福王? 含钏手心冒汗,一抬头,不觉蹙了眉头。 圆圆脸...粗粗眉...胡须长长的花白的...一只藏都藏不住的大肚腩...笑起来就像一尊吃饱喝足的弥勒佛... 这不是... 这不是“时鲜”的老食客...常爷吗?! 含钏想揉揉眼,可薛老夫人这几个月的魔鬼集训成功将她这一极不端庄的行为制止。 “常...常爷...” 含钏磕磕绊绊。 福王捋了胡须,朗声大笑,“噢!原是老头儿我诓骗您在先!” 小胖老头儿笑着让人上座上茶,“也不算诓骗,本王母妃姓常,本王隐姓埋名考科举时,化名常胜,别人时而也抬举一声‘常爷’罢!” 第三百三十四章 蝴蝶饺下 含钏有点懵。 眼神不由自主地落在了四角高杌上的那坨,红烧肉石头上。 怪不得...福王府的湖心别院中,会出现这么坨石头... 常爷,哦不,福王,是“时鲜”最早最早的那批老客。 从她在宽街摆摊儿卖馅饼时,就攒下的客源,待她买下东堂子胡同的宅子,“时鲜”开业,这位主儿又是头一批拿到木牌子的食客。 圆脸食客老爷爷... 竟然就是福王... 含钏竟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天知道,有段时间她见这位爷的频率有多高! 差不多赶上张三郎来“时鲜”吃饭的次数了! 只是张三郎吃饭聒噪,圆脸食客老爷爷吃饭安静且老实,来了就吃,吃了就走,顶多,用完饭后,和含钏品评一下当天食物的优劣、改进之处... 含钏一度以为,圆脸食客老爷爷是哪家百年食肆的后裔。 后裔,倒真是后裔。 不过不是百年食肆的后裔,是大魏皇室的后裔。 含钏扯开嘴角笑起来。 不用看铜镜,她都知道自己一定笑得非常僵硬且官方。 “您...” 含钏张了口,竟不知后话说什么。 福王乐呵呵地作了个手势,请含钏落座,自己随意地坐在了书桌之后,看含钏略显拘谨,便笑起来,“这是您头一回来福王府吧?吃吃看,吃吃看!本王府上的厨司比起您的食肆,可谓是地下天上,您若是得了闲,本王便将府中的厨司师傅送您那儿学厨去!” 不知何时,书桌上多了八碟糕点。 其中一盘蝴蝶饺,从色香形上,倒还算不错。 不知何时,含钏手里又被塞了一根银签子。 “您吃吃看!” 福王的眼神热切而认真。 好像她要是不吃,他们今天就不可能进入下一个话题。 含钏木讷地插了一颗蝴蝶饺放入口中,细嚼起来,宣威火腿、冬菇、嫩笋、丰盈的猪肉馅、芝麻粉、弹弹的大虾仁...还不错,至少完美还原了这道著名的苏州面点。 都是清清淡淡的江淮糕点。 含钏再一看,其他七盘都是江淮的面食,冕顶饺、兰花酥、夹沙条头糕...清一色的江淮糕点。 含钏蹙了蹙眉,她隐约仿佛依稀记得,常爷在“时鲜”吃饭的时候,比较偏好口味较重的菜式? 怎么自己府上备下的糕点,却尽是江淮的特色? 难道是为了她? 这个念头还没在含钏脑子里驻足停留,便被含钏一把甩了出去——就算当蝴蝶,也要当一只聪明的蝴蝶,她今天尚且是路过福王府,福至心灵想到了还可向这位爷求援,如此才出现在这里的。福王又怎么会算到她今日要求见拜访? 退一万步,含钏也并不认为,福王会因为她的来访,特意让厨司准备江淮糕点... “怎么样?是不是吃出了厨司师傅不上进的味道?”福王笑着为含钏递上一盏清茶涮口。 不上进还有味道? 含钏低了头,抿了口茶,笑了笑,“说实在话,儿今儿个吃什么,都没有味道。” 福王的笑意更甚,示意含钏继续往下说。 含钏轻轻放下茶盏,手交叠放在小腹间,抬起头,语声柔和却认真,“今日贸然登门,是为兄长与...”含钏顿了顿,“与秦王而来。” 福王又端了盘茶具,红泥小炉烧着红炭,红炭上放了一盏发黑的尖口茶壶。 “我们已经一个月未曾收到来自北疆的信笺了,今日祖母与儿去了尚家,昨夜询问了秦王府的长史官,尚探花与秦王也接近失联一个月。”含钏眼神落在“咕嘟咕嘟”沸腾冒泡的茶壶上,努力让自己听起来很冷静,“身为臣子亲眷,兄长外派边陲之际,儿与家中老辈皆已做好最坏的打算,但...” 水开了。 福王低头,用绒布隔热,拿起水壶的手柄,先浇在倒扣的小茶盏上。 含钏深吸一口气,扯出了一丝笑,“但仍想知道,他们的近况?是否平安?何时回京?差事办得好是不好?” 含钏挺直脊背,说话的声音渐渐宏亮,说话的腔调渐渐平顺,“将在外,家眷不得拖后腿,我们知道这个道理!只是,此次行动本就是秘密隐蔽,若他们当真为国尽忠、为君尽职了,作为家眷,我们也需心中有底才可啊!” 福王笑着点了点头,“是,是该给家眷一个交待。” 含钏长长舒了口气,福王紧跟着的后话,却让她的心高高提起。 “若是他们深陷泥浆,但朝廷顾忌大局,无法公开救援,你们就算知道,又当如何是好?” 含钏一颗心,漏跳了三分。 含钏紧紧抿住嘴角,隔了一会儿才抬起头,紧紧盯住福王,“常爷,您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福王将斟满的茶盏递给含钏,“自是想听真话。” 含钏未有一丝犹豫,目光发狠,“若兄长与秦王深陷北疆,无法自拔,而朝堂用完即弃、过河拆桥,那么,儿必当竭尽所能,收拾行装,整合一切可以整合的力量杀上北疆。朝堂不救,我们自救,朝廷不管,家眷必管——此言虽大逆不道,却为真话。含钏甘愿为这番话,付出任何代价。” 福王没想到含钏会这么回答。 更没见过,“时鲜”素来笑盈盈八方迎客的小掌柜,会露出这般神色。 隔了一会儿,福王方轻轻点头,“是,你说的,确实是真话。” 含钏埋下头,又听福王再道,“那你再说说,假话又是什么?” “假话便是,放眼大局,以朝堂为先,隐忍等待,绝不擅自决定,搏一个听话顺从的好名声。” 含钏埋着头笑了笑,“可...这样,儿必定良心难安。” 福王听了,嘴角那抹笑一点儿也没消退下去。 皇子妃,有很多种。 大气端庄的,温婉贤淑的,深沉谋定而后动的... 这些并不是不好,这些太好了。 好得泯灭了人性与善恶,抛弃了本能与情绪,时时日日、时时刻刻戴上假面生存。 【看书领现金】关注vx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看书还可领现金! 是生存,不是生活。 高处不胜寒,可高处的人也并非神。 神不需要暖意和真心,但人需要。 屏风后传来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 福王扶住书桌站起身来,看向东南角的那扇屏风。 第三百三十五章 腌笃鲜上 含钏顺着福王的目光看过去。 一个颀长儒雅的身影从屏风后缓步而出。 待看清来人面目,剑眉星目,长了一双和徐慨形似的深目,脸型轮廓虽比福王小上了一圈,可大概上是一致的... !!! 是皇帝! 含钏反应过来后,赶忙敛眉低头,“噗通”一声叩拜在地,后背一下子冒出一层薄汗,“儿京畿漕运使司贺含钏,见过圣人,圣人万福!” “起来吧。” 皇帝的声音极为沉稳,就像一池风吹不动的水。 福王让了正位,又从书几后那出一只乌金绀黑釉查建安茶盏,重新斟了一盏茶,放在几桌之上。 含钏站起身来,仍旧将头佝得低低的。 圣人怎么在这儿? 一直在屏风后听着吗? 可曾听见她说朝堂“用完即弃”“过河拆桥”这些大逆不道的话了!? 含钏膝盖一软,险些又跪了下去。 当今圣人可不是傀儡皇帝呀!一路走来,将大魏从几近灭亡带到了如今国富民安,当今圣人可谓是功不可没,一代明君啊! 明君,就意味着圣人极有威严。 往前,含钏在掖庭时便闻后宫之中无论是后妃、女使,还是管事太监均兢兢业业、从不敢有半分懈怠,梦里,含钏做秦王侧妃时,听徐慨提起过圣人几次,从徐慨的神情不难看出,他也害怕他爹,敬畏多过亲近。 由此而来,含钏对于这个只在宫宴上遥遥见过几面的“公爹”,一直以来这心里都是惧怕的。 她从未离圣人如此近过! 就在她对面! 中间隔着一张不宽的书桌! 含钏想起刚刚与福王的谈话,心里“哎哟哎哟”个不停! 悔之晚矣!悔之晚矣啊! 早知如此,她便再三斟酌用词造句啊! 福王也是! 做圆脸食客老爷爷的时候,多可爱呀! 变成福王之后,便打着圈地把她往里坑里带! 含钏别了别眼,心里直打鼓。 心里那只鼓,没打两下,含钏反倒淡定下来了——皇帝在,也好,左右话都说这份儿上了,今儿个总能拿个结果回去。 含钏情绪上的起伏,叫圣人笑了笑。 这小姑娘先是肉眼可见的惧怕,紧跟着是紧张,如今...如今双肩自然垂下,虽佝着头,可脸上的神色倒显得释然又轻松... 圣人接过茶盅,没坐下去,吹了吹热气,眼神落在茶汤上下打旋儿的茶叶。 “今儿个来求福王,谁给支的招儿呀?尚家?张家?还是你祖母?” 含钏盯着桌角,“回圣人,今儿个撒谎来求见福王殿下,全是儿一人所想,一人所为。”含钏顿了顿,“儿想着福王殿下远离朝堂,但对您忠心耿耿,更是您的兄长,对北疆一事至少有所耳闻,便胆大包天地诓骗了门房,只求得见福王殿下一面。” 圣人点了点头,把茶盅往桌上一放,手顺势背在身后,“确是胆大包天。” 含钏膝盖一哆嗦,没出息地又跪到地上了。 “朝堂派遣臣子,无论生死,都是臣子该遭受的命令。若将士出征,每户人家、每个家眷都如你所想,一旦失联,就各显神通卷起铺盖奔赴战场找人,那这仗还打不打!这圣旨还听不听?” 这话说得很重了。 是忤逆君上的重罪了! “嘭!” 含钏重重磕了头,眼神死死盯在宝蓝绒毯上,“儿认罪!” 福王看向圣人的目光里,写满了不赞同。 圣人手往下摁了摁,示意福王稍安勿躁,再看小姑娘一颗小小的头缩在地面上,显得有些可怜,眼神向下一耷拉,轻声说,“朕听说过你。” 含钏俯在地上,没动。 “顺嫔火急火燎地要给老四找妻室,定了富康大长公主家的张氏,谁料钦天监烧了一把大火,半边的屋舍都成了灰炭。” 圣人毫无起伏的说话声不大不小,却在这封闭的湖心别院显得震耳欲聋,“老四来寻朕,说他有王妃人选了,是从宫中掖庭出去的一位女使,出身不显,出宫后开了家小食肆,倒是在北京城风生水起。他求朕准允,说今生非这位姑娘不娶。” 含钏低着头,心里像海浪拍岸一样。 徐慨同她说了,将她的存在告知了圣人... 她却不知,徐慨是这样告知的...以这样自断退路的方式。 含钏深深吸了口气。 圣人的声音再次响起,“后来朕再查,勇毅侯府裴家家主与其子身亡一事,也与你与老四相关。老四素来稳重沉默,凡事从不宣诸于口,待人待事皆冷淡且有分寸。朕两次见他情绪上的起伏,都是因你。” 含钏手攥得紧紧的。 圣人的声音也默了下来。 隔了良久,才又听见圣人那毫无波澜起伏的话语。 “北疆的形势,非常不好。” 含钏猛地抬头。 “西琼部落被屠,南部在原址埋伏,意图将西琼部落的人屠尽,老四一行正好在此处,兵荒马乱之下,谁也未曾找到老四一行人的身影。南部得到消息,害怕大魏将皇子身亡的账算在自己头上,便又扣下了老二作为质子,前日龚家已在清河老家,秘密集结了千余骑兵,躲开了官府眼线赶赴北疆营救...” 圣人的声音平淡,像在陈述一件与他无关的事。 含钏一口气堵在了喉头,脑子里“轰轰”鸣响,像有万千惊雷打在了颅内。 两行泪毫无征兆地砸落在地。 含钏手背抹泪,却越抹越多。 这是什么意思?! 是真的吗?! 徐慨和哥哥一行人,被南部误杀了吗? 在北疆权力倾轧中被误杀了吗!? 是真的吗? 应当是真的吧? 圣人怎会说假话... 含钏抬起头,目光像刀子一般投向圣人,“您为何不出兵营救!” 话说出口,含钏方知声音喑哑,“他是您儿子啊!哥哥和尚探花是您臣子啊!他们远赴北疆,是为了大魏社稷!是为了黎民百姓!是为了您的江山啊!” 含钏满脸是泪。 【看书领现金】关注vx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看书还可领现金! 是真的失联了... 没有什么故事,没有什么内情... 他们...是真的被放弃了... “朕已经派人去了。” 圣人的声音再次响起,“若老四遭逢不幸,朕将看在他待你的情意上,加封你为县主,赐婚大魏才俊,保你曹家三辈不衰。” 第三百三十六章 腌笃鲜中 含钏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向大魏朝的一代明君。 明..明君,意味着要牺牲这些,顾全那些,才能稳住大局... 北疆内乱,大魏必须趁此机会出击,才能在久久不结的西陲征战中脱身... 这是最好的机会——皇子在西陲遇害身亡,大魏占尽天时地利人和,有很多条路可以选,要么顾忌二皇子,选择和鞑靼谈判,要么是借机出兵,将尚在内乱中的鞑子打个措手不及...无论选哪种,大魏都占了起手! 如果只是牺牲几个人,就可以达到这个目的。 一代明君,会同意吧? 可,她不是明君! 她不同意! 什么加封! 什么赐婚! 什么青年才俊! 圣人在说什么鬼话?! 含钏眼泪一滴一滴砸在伏地的手背上,手止不住地发抖,膝盖头软得像一块儿豆腐,含钏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平复下来,“...儿...儿不带曹家的人手,我独身到北疆寻人!我的一切言行与曹家无关!与祖母无关!” 含钏手背抹了把脸,把眼泪尽数擦干,声音里带了哭腔,企图放大声音掩盖掉无法躲藏的抽泣,“您不去找!儿去找!什么加封!什么赐婚!儿都不稀罕!您是徐慨的父亲!是曹醒和尚探花拼死效忠的君主!” “为国尽忠!为父尽孝!为民尽信!本是为人子、为人臣之初衷所愿!儿懂得!” “国不负将士,则将士以命相报!君不负臣子,则臣子以死相殉!儿也懂得!” 只是... 只是... 情感不认同! 含钏手撑在地上,努力让自己站起来,可膝头软得叫人一个趔趄,一边哭,嘴里一边无意识地说着,“...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您不去寻,我去找...一天找不到就找两天,两天找不到,我便在边陲住下...一年、两年、十年...” 福王弯腰去扶,却被这小姑娘一把甩开,便苦笑着看向圣人。 小姑娘站了半天,也没站起来,反倒是脚下一软,噗通一声跪坐在了地上。 含钏脑子“嗡嗡”地响,响得发蒙。 所有的记忆,所有的情感,一股脑涌上了天灵盖。 徐慨的笑,徐慨护她的样子,在梦里护她,在现实护她,徐慨在火中射杀裴七的样子...为她出头的样子...紧紧握住她的肩膀隐忍着看她的样子... 还有哥哥。 她历经两世,才终于拥有的亲人。 含钏捂住脸,终是嚎啕哭出了声。 没有了! 什么都没有了! 湖心别院的上空,萦绕着小姑娘悲戚到极致的哭声。 福王看了眼圣人,别过眼去。 “既朕给的不想要,那就回去吧,回去静静等着。” 圣人的声音淡淡的,“福王,你派人将曹家姑娘送回去,看好她,不许她去北疆,更不许她踏出府门半步,若有差池,朕唯你是问。” 含钏泪眼朦胧地看着圣人,不可置信地摇了摇头,“您不去寻,却连我也要拦!您枉为人君!枉为人父!” 福王恨不得将小姑娘的嘴捂住。 圣人手一抬,两个身强力壮的婆子从门框边入内,一左一右抬起含钏往外走。 含钏回府,薛老夫人出来接,见是两位陌生的嬷嬷将孙女从马车上搀下来,连忙伸手去扶,一摸孙女额头,滚烫一片,便忙招呼人将含钏搀进木萝轩。 含钏晕晕沉沉地直做梦,梦里一直在哭。 梦里黑黢黢一片,前面有个身影走得很快,她努力跑、努力追,却怎么样都追不上。 “徐慨——”“哥哥——” 木萝轩一声凄厉的尖叫。 薛老夫人忙进去,一见孙女满头是汗地坐在床上,老太太眼眶发红,伸手将小姑娘紧紧搂住,“...不怕不怕...回家了...” 含钏眼前一片模糊,待眼神聚焦,终于看清薛老夫人的脸后,忙攥住薛老夫人的衣角,“祖母!祖母!” 含钏想哭,却没有眼泪落下。 “徐慨与哥哥!” 含钏眼睛疼得厉害,使劲揉了两下,手拍打床板,“来不及了!哥哥和徐慨中了南部的埋伏!如今南部扣押住二皇子与龚家一行!圣人想要借此机会,从北疆狠捞一笔!没人去救他们!”含钏将床板拍打得发颤,“没人去救他们!我同圣人说了,我去!一个曹家的人都不带!我自己去!活要见人,我们死要见尸啊!我同圣人说了的,我的言行和曹家再无关系!无论圣人回过神后,是要罚我也好、惩我也罢!都与咱们曹家没有任何关系!” 含钏急忙撇过头,高声道,“小双儿,去收拾东西!我们今夜就走!” 薛老夫人将含钏死死抱住,不叫她走! 饶是含钏如何叫嚷,均不见小双儿的身影。 “含钏!” 薛老夫人低声唤道,“含钏!你先不说话!” “来不及了!” 含钏语声凄厉,反手揪住薛老夫人的衣角,“祖母,来不及了啊!” 薛老夫人手上使劲,眼神一扫,童嬷嬷知机地将门窗死死掩住。 薛老夫人一手摁住含钏的肩膀,一手从暖阁下掏出一只褚红色鸡翅木匣子。 看着有些眼熟。 含钏见薛老夫人将木匣子放在床上,单手打开。 里面赫然一圈金镶玉的白玉挂珠项圈。 含钏头晕目眩,不解其意,抬头看向薛老夫人。 “你烧了两天一夜,进进出出了好几个大夫,下了狠药猛药,这才把烧退下来....这是昨儿夜里,福王送过来的。” 薛老夫人将声音埋得又低又轻,想了想,站起身走到含钏梳妆台前,找了找,翻出了另一只褚红色的鸡翅木匣子打开,露出一只水头极好的白玉簪。 这是上次龙华会,她赢了词条局,宋太后赏赐下的彩头。 薛老夫人将白玉簪放到那条白玉挂珠项圈旁,抬头目光灼灼地看向含钏。 含钏一只手拿起白玉簪,一只手拿起项圈,歪了歪头看向薛老夫人。 薛老夫人抬了抬下颌,轻声道,“...这是一套。” 无论从材质、做工、雕刻花样来看,这当然是一套。 白玉簪是宋太后赏的,项圈是福王送的... 这母子二人,在这个时刻,凑了一套白玉头面,送给她? 第三百三十七章 腌笃鲜下两更合一 福王深夜送来白玉项圈一事,无人知晓。 但,含钏满脸是泪地被人从福王府中抬出来,曹家宅邸进进出出了好几位大夫,这几件事连在一起,却在北京城闹得满城风雨。 有些聪明的人家嗅到了背后的隐秘,纷纷猜测是否是曹醒一行陷在了北疆回不来了,更有聪明的人家去挖二皇子背后的龚家,发现龚家前几日从清河老家的私兵里将全部骑兵秘密调度甘肃,还有更聪明的人家想着方儿给三皇子与如今掌管西山大营的曲赋给礼、搭桥—— 老二和老四回不来了。 谁最有可能继承大统? 总不可能是只知赏花作诗的老大吧? 也不可能是毛儿都还没长齐的小八、小九吧? 还能是谁? 还能有谁? 不是所有人,都沉得住气的。 端王府门前,一时间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态。 嗯... 这些话当然是听旁人说的。 来人是瞿娘子,听说含钏病了,特意熬了道很不错的汤盅,抱着小半岁的儿子,叩门上曹家来探病,拎着食盒刚一进屋便见小姑娘侧身躺在床榻上,眯着眼,身上随手搭了件薄薄的素锦绸,脚边燃着安神静气的红泥炉鼎香,瞧含钏虽瞧上去病恹恹的,但气色精神头还算不错,瞿娘子便也放心了,拉拉杂杂说了一大通。 “...听说你病了,你师傅叫我来看看你...凡事呢,不到最后一刻,谁又能说清楚呢?您哥哥在北疆,皇帝老儿的儿子还在北疆呢!他还能不要自己儿子了?!”瞿娘子抱着蒙着头的小崽子,递到含钏跟前来,示意含钏抱一抱,“往前没生修哥儿时不觉得,如今生了他,我能为了他,不要自己的命!你且放心吧,皇帝老儿两个儿子都在北疆,爬也要爬去把自己儿子叼回来,到时候你哥哥凯旋而归,闹不好还要加官进爵,你们曹家就当真是在京城扎下根儿了!” 小白团子身上奶香奶香的。 含钏自然接过来抱在怀中,看瞿娘子的眼神很温暖亲近,“如今愿意到曹家门来的人,都是至亲至友。” 前儿个是左三娘上的门,两只眼睛红得跟核桃似的,一来便拉着她,痛痛快快哭了一场,哭完,一口气灌了一大盏茶就走了。 倒把含钏闹得很懵。 张三郎给含钏荐了位慈眉善目的老太医,自个儿没来——含钏能理解,齐欢也担心着自家哥哥呢,张三郎这时候恐怕还得面对一个哭啼啼的新嫁娘... 昨儿个黄二瓜,黄记装修铺的大老板克服对豪门世家的恐惧,递了帖子过来,在水芳小姑娘的监视下进了内院,陪着含钏吃了两盏茶。含钏见这小伙子裤腿上干巴巴地沾着泥点子,让他拿了好几匹布带回去做衣裳。 今儿一早,曹家门口多了一大筐的蜜柚、脆心苹果、沃柑,一问才知,是东郊集市卖肉的贾老板大早晨拖过来的。 还有“时鲜”,这几日天天送餐食到内院来,换着花样做。 阿蝉同含钏说,白爷爷一夜之间头发白了一大半,直说她命苦... 含钏想着,低头揉了揉眼角,把眼泪逼了回去。 她命不苦。 她富贵时,这些人从未想过在她身上有所求。 她略显落魄了,这些人却全都来了。 有这么一群人,是她的福分。 瞿娘子握住含钏的手背,面**言又止,隔了一会儿方轻声道,“...要做好打算...”神色显得很为难,到底吸了口气,心一沉,说出了口,“若你哥哥当真...阿弥陀佛,童言无忌,当真回不来了...你和你祖母一定要把悲伤收敛妥帖,孤女老寡,必定要吸取我们家的前车之鉴,莫要引狼入室...” 前些日子,瞿娘子父亲最终撒手人寰。 瞿娘子接管了留仙居的所有事宜,那个心野胃口又大的赘婿被瞿娘子送到了通州庄子上。 这都是瞿娘子的肺腑之言。 含钏轻轻点了点头。 两个人又说了一通,含钏没多大谈兴,连续发了好几天的热,如今这才将热彻彻底底退了下来,浑身又软又酸,垫了个软枕在身后,听瞿娘子絮絮叨叨地说了很长一通话,在最后,瞿娘子同想起什么似的,紧攥住含钏的手,“这几日,若是无事,你便将‘时鲜’关了吧。” 含钏不明所以。 瞿娘子埋了埋头,“端王府上,诶,就是那位新进府的,出身富康大长公主府的张侧妃,如今借着端王受宠热灶的东风,很是耀武扬威——昨日,许是听闻咱们俩要好,派了好几个混子到留仙居来,一人一桌点一个菜,占了位子慢条斯理吃饭,谁若去劝,便被劈头盖脸一顿排揎。” 含钏面色一沉。 这张氏! 做了侧,也不知收敛! 有本事来寻她的,寻左三娘的,寻齐欢的不是啊! 也只敢去寻瞿娘子的不痛快了! 正经官家出身的,她如今也是碰不起了吧! 欺软怕硬,有本事便一辈子豪横到底! 她贺含钏还敬她张霁娘是个英雄! 欺负开食肆的一介女流,算什么东西! 含钏反手握住瞿娘子的手,“再遇见这种人,你直管叫几个身强体壮的跑堂,一个扛头,一个抬腿,扔出去!若闹上了京兆府尹,叫人来同我说!别的不说,曹家还由不得一个皇子侧妃蹬鼻子上脸欺负了!” 见病恹恹的含钏,一下子挺起身来,跟只白眼乌鸡似的,瞿娘子笑起来,伸手抱住含钏的肩头,像个温柔的大姐姐。 “知道知道,告诉你,是叫你好生应对,别被人欺负了。留仙居的事儿,你不用管。” 含钏渐渐靠到软枕上,点点头,又逗弄了小白团子,眼见着心情好些了,瞿娘子便留下食盒,告了辞。 小双儿打开食盒,一碗炖得白生生的腌笃鲜,黄色的笋和红色的肉形成强烈对比,因拿紫砂壶装着,食盒旁还放了两只炭,汤还热乎乎的。 含钏舀了一勺入口,味道极鲜,不同于记忆中的清淡,是一种浓烈的、带有强烈侵占性的鲜味。 含钏点点头。 百年食肆的真实水准,当真是要有个人来比。 含钏又舀了一勺喂给身旁的小双儿。 小双儿好吃得攥紧拳头,满足地一声喟叹,感叹完,歪着头不解道,“这么多人担心记挂着您,您连丝风儿都不给他们漏呀?” 含钏舀了一块儿炖得软烂,拿勺子一刮,便皮肉分离的咸猪腿肉,和着一块嫩嫩水灵的笋尖送进口中,慢慢咀嚼,想起那天晚上薛老夫人拿出来的那一对头面——白玉簪水头润、色种皆好,刻工精细,就算放在内廷也是不可多得的好物。金镶玉白玉挂圈,更好,雍容华贵,一颗白玉珠、一颗赤金珠子、一颗翡翠绿水珠为一组,整整穿了十九组,长长一串,挂在脖子上快比袖子还长了。 这么长的金镶玉挂圈,配的衣裳很讲究。 要配命妇的冠服才相得益彰。 这东西,是福王送出来的。 福王送出来的,其实意味着是圣人默许的... 这是什么意思? 圣人为啥要送一串可当做朝珠的挂坠给她? 含钏还记得她木木愣愣看着薛老夫人时,后脑勺被一闷敲的疼痛。 小老太太恨铁不成钢,恨不得把她脑顶门打开,看看里面都装了什么豆腐渣。 “你哥哥..秦王...没死!” 小老太太压低声音咆哮,“圣人之举,是要借由你,告知整个北京城,北疆形势非常不好!圣人此举意欲何为,谁都猜不透,但福王深夜秘密送木匣子安心,证明了一点...” 小老太太声音拖得很长,等着含钏接话。 含钏被烧得晕晕乎乎,跟着小老太太山路十八弯的语调点头。 然后。 然后,她不负众望地,后脑勺又被挨了一巴掌。 左三娘说她后脑勺有点秃。 她能不秃吗? 后脑勺天天被打。 哪根有上进心的头发愿意长在那儿呢! “证明,一切发展都在圣人的掌控之中!证明,你哥哥和秦王就算身陷险境,也能化险为夷,平安凯旋!” 噢—— 再看那串金光闪闪的长项圈,就像一颗又一颗千金难买的定心丸了。 含钏又吃了一口腌笃鲜,埋下头,轻声与小双儿说道,“谁都不能透风,包括白爷爷和钟嬷嬷。” 这是圣人的大计。 她既有幸参演,就得闷声不作气地演到底。 ...... 含钏最终还是将“时鲜”关了门,做戏做全套嘛,家中人去向不明,她又怎还有心思开店迎客呢? 五月中旬至下旬,整个曹府都氤氲着低迷沉闷的气氛,谁也不敢大声说话,内院里窸窸窣窣,除了风吹灌丛的声响,再无其他的声音,水芳将木萝轩的小丫鬟管教得非常好,一个一个看上去沉稳内敛,面容虽不见悲戚,却能让人真切地感受到悲伤与哀悼。 小双儿对此是服气的,在无人处,同含钏别别捏捏地开口,“等此事了了,您还是将水芳放进内院来吧?那三个八宝粥得拿个人好好管一管了...” 含钏忍俊不禁。 木萝轩是这样,薛老夫人所在的正堂更是这样。 五月底六月初,天儿渐渐变得很热了。 含钏拎了食盒,去同薛老夫人问安,童嬷嬷说薛老夫人在前院和漕帮管事议事,含钏便独个儿待在暖阁等着。 一个面生的小丫鬟上了茶盏,含钏啜了一口。 是茉莉蜜茶,薛老夫人年纪大了,口味较重的东西,她才能吃出味道来。 含钏蹙了蹙眉,蜂蜜加太多了,有些甜。 吞咽下后,含钏觉得有些不对,拧紧眉头再喝了一口,还未细品出味道,便见童嬷嬷眼风一扫,脸色一沉,背过身为含钏亲换了一盏,“...这丫头才来,闹不清茶盅茶盏的摆设,将老夫人的茶盅给你端来了...” 含钏忙摆摆手,制住了童嬷嬷撤下茶盏的动作,端起茶盏放在鼻尖,轻轻嗅了许久。 她能喝出不对来,有一股不属于茉莉茶的味道。 可这番味道太淡了,在舌尖稍纵即逝,叫人抓不住。 饶是她这般极有天赋的厨子也尝不出来的味道... 等等。 她尝不出来,有一个更为天赋异禀的人,尝得出来。 含钏将茶盏往桌上一放,扫视了一圈暖阁,抿了抿唇,眼神落在童嬷嬷身上,“劳烦您把正堂封了,悄悄让人去隔壁‘时鲜’将拉提师傅请来。” 童嬷嬷见含钏脸色变了,不敢多问,忙应了一声,步履匆匆往外走。 没一会儿,拉提匆匆忙忙地来了。 含钏不多话,把茶盏递给拉提,目光灼灼地轻声道,“你闻闻看,是什么味道?什么东西?” 拉提接过茶盏闻了一会儿,拧紧眉头有些迟疑,从围兜里掏了一只随身携带的银勺沾了点茶汤放入口中,又拿起茶盏盖子放在鼻尖深深嗅了嗅,歪头想了想,看向小双儿,手上飞快比划。 “..是一种食材,也可以算作一种药材,他以前在糕点时曾用过这种食材。” “是什么!?”含钏眯着眼想,可那股味道太淡了!压根抓不住! 拉提只知食材的味道和制作后应有的作用,却无法准确描述出食材的名字,也有些着急,手拍了拍大腿,眸光一亮,拉起小双儿的手腕便往出走。 含钏与童嬷嬷跟着他,走到了小厨房。 拉提一头扎进去,站定后深吸了一口气,闭着眼想了良久,猛地一睁眼,直奔放置生鲜食材的大木斗柜旁,准确无误地打开了一只抽屉,抓满了一把东西放到灶台上,示意含钏去看。 两头狭窄、中肚宽厚、颜色发灰的壳里显露出了几分鲜亮的绿色... 是生苦杏仁! 是! 是这个味道! 是生的苦杏仁榨成汁后的味道! 含钏手里紧紧攥住那一把生苦杏仁,陡然明白过来,迅速转身疾声吩咐童嬷嬷,“立刻请祖母回内院,扩大封锁范围,把整个曹府都封了!把茶盅、茶盏、煮茶的茶具、水、灶台和经手过这盏茶的人全都扣留!一个人都不许走动!一件东西都不准移位!” 第三百三十八章 无骨凤爪上 含钏的命令下得非常急。 童嬷嬷未有半刻迟疑,挽起发髻,披了件布衣便抬起下颌往外走。 含钏想了想,连声唤住,“劳烦嬷嬷差人前往城东,将孙太医请来。” 童嬷嬷一张脸涨得通红,也不知是气的还是急的,带了个小丫鬟急匆匆地往出走。 含钏端了只太师椅,坐在正堂院落后,闭着眼想事情。 没一会儿便有小丫鬟低眉顺目地捧着茶叶和装茶叶的铜器过来。 拉提闭着眼嗅了嗅,朝含钏摇摇头。 茶叶没问题。 又有小丫鬟捧着一斛玉泉水过来,跟着过来的是套着围兜的秋笋,一见含钏先磕了个头,朗声道,“太夫人喝茶惯用玉泉水,灶屋特辟了一间房用缸储存,煮茶时,奴将茶汤煮沸后,连同煮茶的铜壶端往正院!” 秋笋让了个身形,两个小丫头低着头站在后面。 “今儿个便是这两个丫鬟送的煮茶铜壶进正院。” 两个小丫头伸出手,拉提先嗅了嗅玉泉水,再嗅了嗅小丫头的手,朝含钏再次轻轻摇头。 端茶的人没问题,煮茶的水也没问题。 含钏脸渐渐沉下去。 那是哪里的问题? 含钏眸光一动,落在了杌桌上的那只定窑建安盏,抬了抬下颌,“小双儿,去花阁把打理瓷器、茶具的人带过来!”想了想又加了一句,“连同所有的茶具!” 小双儿撂起袖子,带着七八个丫头,浩浩荡荡往外冲。 没一会儿,小双儿又浩浩荡荡冲了回来,后面跟着三个蒙着布袋子的人,最后跟着的丫头手上捧着十几只茶盅、托盘和煮茶的铜壶。 小双儿力大无比,将为首的人往地上一摔,“这人不对劲儿!一见我去要茶具,便又是摔又是吼!也不许我看册子!我非要看,他就冲过来抢,还伙同了两个不长眼的小厮!” 拉提拿起一只茶盅嗅了嗅,摇摇头。 含钏心往下沉了沉。 都没问题? 再一抬头,见拉提没离开,反而打开了一个丫鬟手上的锦盒,拿出一只油光锃亮的紫砂茶碗,凑近嗅了嗅,想了想单独又拿起了茶盖子深深吸了口气,猛地一睁眼,转身回来看向含钏,将那只茶盖子放在杌桌上,手打得飞快。 小双儿一边看,一边解释,“...这个茶盖子上也有苦杏仁汁水的味道,茶盅和茶碗上都没有,只有茶盖子上有,应该是歹人将茶盖子单独日夜浸泡在了苦杏仁的汁水中,砂瓷最吸水,一夜之间就能将小半碟苦杏仁汁吸透。泡茶的时候,热腾腾的水汽将盖子里吸收的苦杏仁汁水逼了出来,顺势就滴入茶汤!” 小双儿恍然大悟! 所以茶叶没问题! 水没问题! 煮茶的人没问题! 有问题的是紫砂茶盖! 而紫砂茶盖中吸收的苦杏仁汁早已被热腾腾的茶汤水汽带走了! 含钏手紧紧捏住凳角,见小双儿一边说,被套住头的那个人腿脚瑟瑟发抖。 这说明,拉提说对了! 好狠毒的心思! 好周密的计划! 苦杏仁汁水被紫砂茶盖子吸饱后,随着茶汤进入薛太夫人体内,苦杏仁生吃量大方有剧毒,他这般滴水穿石的下毒法做得隐蔽又聪明! 薛老夫人日日要喝茶汤,便日日也喝进了一定量的生苦杏仁汁! 积少成多,慢慢才会显露出中毒的迹象! 待显露出时,却已回天乏力,药石无医了! 含钏心头顿生出冲天怒火! 正巧不远处,薛老夫人沉着脸走过来,身后跟着亦步亦趋的童嬷嬷。 童嬷嬷将小双儿的话听了个全乎,气得发抖,“咻”一下冲上来,将打头那人的布袋子一把扯开,待看清面目后,气得抡圆了胳膊“啪啪啪”三声给了那人三个响亮的耳光! “太夫人待你!带你们一家可薄了!曹家可有对不住你们!你个狗-日-的!心里藏着什么屁!也配在太夫人跟前动坏心思!老娘要撕碎了你个狗日的不要脸的东西!” 童嬷嬷呼啸而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了过来,带起了一阵风。 看着杀红了眼的老嬷嬷,小双儿不由自主地吞了口唾沫,往后缩了缩——她再也不惹水芳了。有这么彪悍个祖母,水芳完全可以在曹家后宅横着走... 含钏蹙眉弯下腰,总算是透过那人被扇得红肿的面皮,看到了模糊的眉眼。 含钏眯着眼想了想。 有点眼熟。 再想了想。 嗬! 是老熟人了! 曾经的灶屋一霸——陆管事,如今被秋笋小朋友取代,从灶屋卷铺盖走人,到花阁打理瓷器、茶具这些个死物! 薛老夫人手一抬,童嬷嬷方恨恨不平地一边往后退,一边朝陆管事脸上“啐”了口唾沫。 “...茶具、珐琅器、花斛皆归从花阁管理,我的茶具皆有定数,除却一套宴客用的大玉川先生十二件茶具,便是今日用的定窑建安盏和这只做工精良的紫砂茶壶。”薛老夫人缓缓落座,语声平缓,抬起下颌看向陆管事的目光里有几分狠辣和戾气,“陆管事,刚刚所说,可都当真?” 陆管事臊眉臊眼地往下一耷,全当听不见。 含钏眼风一扫。 小双儿恶狠狠地揪住陆管事的头发,膝盖抵住其脊梁骨,强迫其抬头跪好,“说!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陆管事被抵得狠了,挣扎了两下,见挣脱不开,反而惹得身后那个胖姑娘越发用力。 便破罐子破摔地使劲往地上一拖,翻着白眼看薛老夫人,嘴角一翘,讥笑道,“是与不是,我不也受了打?挨了骂吗?您自个儿心里都有想法儿了,何必再来问我?” 薛老夫人也笑了笑,眼神居高临下地俯视陆管事,看了眼含钏,“钏儿,坐直了,眼睛睁大了,好好看看漕帮的人是怎么办事儿的。往后嫁了人,也得学着点儿。” 薛老夫人眼角一耷。 童嬷嬷手高高一挥,便有四个小厮从角落低头蹿出,飞快抓住陆管事手脚,齐刷刷地往外拉。 待陆管事整个人绷直后,四个身强力壮的小厮喊着号子,猛地将陆管事往天下一拋,再使劲拽住手脚往地下一砸! 第三百三十九章 无骨凤爪下 “碰哒!” “碰哒!” “碰哒!” 接连来了三个回合。 含钏眼看着陆管事每每是腿骨落地承重,心里暗自思忖,这恐怕腿骨都被摔碎了吧! 果不其然。 四个小厮一放手,陆管事就像一只被扒了骨头的无骨凤爪似的,身形与肌肉蜷缩在地上,无意识地抽搐着,嘴角、眼角、耳朵里迅速灌出鲜红的血。 童嬷嬷熟练地提了一大桶水,朝陆管事头顶一冲。 无骨凤爪被冲刷了个激灵,抖得更厉害了。 薛老夫人侧身同含钏言道,语气十分平静,“这招叫天上地下,人被高高弹起后重重落地,有经验的小厮会保护被执行人的脊椎骨和脑袋,三招下来,几乎所有人都会被吓破胆,手脚骨头俱断,剧痛让人清醒,而高空坠落将突破人的最后防线,让人既保有说话的能力,又失去了较劲的勇气,大概十人有六人经此三摔后,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嗬... 这还有数据支撑... 含钏咽了口唾沫。 一桶水把陆管事浇醒,手脚骨头断裂的剧痛让他龇牙咧嘴着,一张脸既有汗水又有泪水。 “现在能说了吗?” 薛老夫人语气淡淡的,抿唇笑了笑,“陆管事,你也是老漕帮了。天下漕帮是怎么混到今天的地位,你不是不知道?漕帮的手段,你比我清楚。如今是手脚断裂,你若嘴硬一刻,便挖眼,嘴硬两刻便砍胳膊,嘴硬三刻...” 薛老夫人顿了顿,“嘴硬三刻,你远在江淮的长子和续弦,续弦所出的二子长女,全都去运河喂鱼吧。” 陆管事眼睛瞪得极大,两行血水从眼睛里淌了出来,往地下啐了口殷红的唾沫,“是!” 他扯开喉咙,大声道,“是我干的!是我把紫砂茶盖浸泡在苦杏仁汁儿里!是我!是我每天晚上把生的苦杏仁压成汁!是我干的!” 陆管事笑起来,牙齿上也挂着血迹,“我不该吗!百香是怎么死的!你不知道吗!月当家的死了!我百香也死了!你给过我一句交待吗!月当家的怎么死的!沉盐事件又是哪个在背后作怪!漕帮..呸!漕帮不是有仇报仇,有怨报怨吗!?遇到权贵!遇到啃不动的硬骨头就放弃了!?到了京城,入了仕途,便记不得曾经的仇恨了吗!?我呸!去他妈的漕帮吧!我呸!去他妈的忠心!百香的死,总得有人垫背儿!” 听见独女的名讳,心中藏得最深的伤疤被人猛然揭开,薛老夫人一愣,怔愣之后,脊背渐渐向下弯曲,兀然间出现了几分颓唐与老态。 百香是谁? 含钏看向童嬷嬷。 童嬷嬷沉着一张脸,凑过身来同含钏低声道,“...当初沉盐事件,陪在月当家与华生少爷身边的女使...”童嬷嬷看了眼陆管事,轻声道,“是他的发妻。” 含钏险些被气笑了。 这是什么逻辑? 被害者,怪罪另一个被害者? 因为真正的加害者没有浮出水面,所以...变成了被害者之间的自相残杀。 含钏低了低头,隔了一会儿才从喉咙中发出一声轻笑。 “荒唐。” 含钏缓缓抬起头,“你若有本事,便卧薪尝胆为妻子抓住真凶复仇,也算了了你夫妻二人的结发情意。” 含钏笑了笑,“退一万步,你若当真怀念亡妻,整日陷入深切而悲恸无法自拔,你便在亡妻坟前结庐守孝,也让我高看你三分。” 含钏站起身来,目光居高临下,“偏偏你一边怀念亡妻,一边重新娶妻生子不亦乐乎,将所有的罪过都怪到同为受害者的他人身上,将你所有的怨怼与野心全都栽诬到你对亡妻的所谓‘情意’上!我才呸呢!你算个什么东西!当了你早亡的结发妻子,还要当你背信弃义、毒杀东家的由头和借口!若你发妻九泉之下有灵,必当恨不得再死一次!” 又当又立,所有的过错都是别人的,自己的反击与报复都师出有因... 这种人,两个字,“懦弱”。 再两个字,“愚蠢”。 含钏说得陆管事七窍流血之下的那张脸涨红一片。 薛老夫人捂住胸口,隔了一会儿才从独女身亡的旧伤中缓过来,看向陆管事的眼神复杂而悲痛,“...你的妻子死了,我的月儿也死了,孙女被拐子卖进了掖庭,十余年不见天日...醒哥儿和我这老婆子相依为命这么久,你可曾见过哪一年除夕,我与醒哥儿是欢欢喜喜度过的!?你可曾见过哪一年扫墓,我是潇潇洒洒全身而退的!?你又何曾见到我和醒哥儿放弃追查沉盐事件了?!” 含钏伸手握住薛老夫人的手。 薛老夫人的指尖冰冰凉。 含钏再看那陆管事,目光狠戾,陡生出冲天的怒气。 该死! 此人该死! 如此歹毒的心肠! 如此缜密的计划! 若非今日她错拿茶盏,喝出了不对! 若非拉提天赋异禀,找出了苦杏仁! 老太太...老太太岂不是日复一日地喝着这毒药! 苦杏仁生吃过多,将形成缓慢中毒,到最后一天,中毒者将突然晕倒、呼吸因难、昏迷,最后麻痹而死! 她是掖庭出来的,食物万物相生相克,这是膳房学的第一课! 她...她差一点就失去祖母了! 含钏后怕地看了眼薛老夫人,再看浑身无力趴跪在庭院地上的陆管事,恶从心中起,一把将杌桌上的茶盅拂落,只听“噼里啪啦”清脆的碎裂声! 她要他死! 含钏张了张口,突然看见了在地上碎成小块儿的紫砂茶盖。 等等。 等等! 陆管事怎么知道这样严密的计划? 他虽是灶屋管事,却渎职无能,又岂会知道如何榨取苦杏仁汁水?如何浸泡紫砂茶盖?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利用水汽完成投毒?! 不对不对! 含钏突然想起很早之前,她到灶屋准备揭开砂锅盖子时,陆管事一把冲出来将那支砂锅盖子打碎的行径! 含钏瞳孔猛然放大! 砂锅盖子! 陆管事! 投毒,很早就发生了! 第三百四十章 蜜渍桃干 含钏额角冒出一头的冷汗,再看向庭院空地上的蜷缩成一团的陆管事,眯了眯眼睛。 他背后有人。 至少,有人在为他出谋划策。 普通人,能想出苦杏仁汁泡紫砂盖子,此等恶毒且隐秘的法子?且一做便是许多年!? 含钏眯了眯眼,走下台阶,蹲下身,与满面血污的陆管事平视,轻声道,“...苦杏仁汁泡砂锅盖子,这件事,你做了多久了?” 陆管事眼睛一横,嗤笑一声,并不搭话。 含钏脚轻轻踩上陆管事的指头,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百香的坟,我记得是衣冠冢?你若不说,明日漕帮的兄弟就把那坟头刨个干净。什么人世间的香火,什么后世子孙的供奉,她百香,一丁点都别想享受到。” 陆管事猛地睁开眼睛,痛苦地看着含钏。 “说!” 含钏脚上力道加重。 陆管事面目狰狞,疼痛让他说话含糊不清,喷洒出带着血水的唾沫,“..来北京...来京城之后...” 还好。 并没有服用几日! 含钏轻轻松了一口气,还好还好! 生的苦杏仁汁若一次服用过量,或是长期定量服用,才会累积毒素,有朝一日彻底爆发...薛太夫人入京不过半年,且早已误打误撞地将陆管事从灶屋调离,真正中招没有次数。曹醒倒是去年就入京了,可少年郎挑嘴,又喜欢在“时鲜”用饭,倒是避开了这一劫。 可若是当初她并未将陆管事调离灶屋呢! 含钏抖了抖,后果不堪设想! 脚下轻轻松了松,又重重踩上! “为什么入京才做这件事!?若照你的逻辑,百香死后,曹家无作为,你早在几年前就应当心怀不满,蓄意报复才对!报复与仇恨,又岂会在一朝一夕厚积薄发!?” 陆管事疼得仰躺过去,“...江淮...是曹家老窝...一大家子人住在后宅...灶屋人多口杂..我并无十成把握!” 含钏轻轻松了脚下的力气,缓缓起身,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何人指使?” 她不信陆管事这么聪明。 若他有如此聪明,又怎会丢了灶屋管事的差事!? 听含钏此问,疼得险些晕厥过去的陆管事猛地睁眼,眼中爆发出精光,一开口便是浓重的血腥味,“无人指使!全是我一人所为!” 含钏冷冷地看着他,“你若说真话,你的儿子尚能活命。” “是我一人所为!” 陆管事迸发出强烈的情绪,“是我恨极了曹家!是我恨毒了太夫人和大郎君!所有的一切都是我的主意!与旁人没有任何干系!” 陆管事犹如被拘禁于墙角的困兽,除却无谓的喘息与宣泄,再无他用。 他不会说了。 或许有内因,或许脑子发轴,或许为挣下一口硬气,无论是什么原因,反正此时此刻是撬不开他的嘴了。 含钏静静地注视着他,隔了一会儿,轻声道,“把陆管事关到后院马厩,仍旧封锁内院消息,请等候在外院的孙太医进来。无关人等,不许擅自进出。” 含钏眸色一沉,怒拂云袖,声音透露着毫不掩饰的杀气,“...硬闯者,杀无赦!” 这辈子,谁胆敢碰她亲近之人,无论艰险无论困苦,她必定尽数诛杀之! 含钏气势大盛。 童嬷嬷看向含钏的目光,闪烁着激动与欣慰。 含钏的背影纤细却挺拔,长衣宽袖,立在原地。 她仿佛看到了三十年前的月儿当家。 童嬷嬷别过头去,拿袖子角擦了擦眼睛。 薛老夫人靠在椅背上,伸出手握住童嬷嬷的手,一仰头,眼中也有泪光。 ..... 没一会儿,孙太医佝着头端着药箱进了内院,在含钏焦灼地注视下给薛老夫人把了脉,又嗅了嗅放紫砂茶盅的锦盒,心中有了思量,再次把脉的时间就长了许多,“...老夫人身体并无大碍,只是那只锦盒里果然是生苦杏仁的味道,且汁水很浓——嗅起来像是将三五两的生苦杏仁榨干才能得到这么浓的汁水。人若是长期服用,到最后将会心猝麻痹而亡...且无论再高明的大夫,也无法判断死因究竟是何。因苦杏仁生于陕西陕北一带,在北疆边陲盛行,前朝后宫...” 事涉掖庭,孙太医顿了顿,看了眼含钏,到底将后话说出口,“前朝文宗皇帝的后宫,有一名妃嫔出身甘肃,因获罪被打入冷宫后,便每日向内务府要一小碟苦杏仁,日日食用,不过大半年,便...去了...” 含钏看向薛老夫人。 北疆。 又是北疆。 此物在京津冀一带不常有,却是外来货。 曹家家中囤有苦杏仁,也是因西厢的余婶娘常常咳喘,来瞧病的大夫说苦杏仁有镇咳、平喘之用... 余氏... 有病无病,请了大夫,便要开药喝喝。 孙太医大手一挥,开了三张方子,叫薛老夫人吃吃看,说是将养保健来着。 含钏本不想让薛老夫人没病喝药,可见老太太与孙太医针对各类保健药物的功效相谈甚欢,便咽下了劝阻的话——喝点固本扶元的药汤也行吧,左右小老太太也受了惊、喝了不该喝的东西,调理调理活到一百二,也是他们曹家的福分。 待送走孙太医,含钏回了正堂,不许薛老夫人起身,坐在旁边给老太太喂药,喝了一大碗,老太太嚷着苦。 含钏便拿了一小碟蜜渍桃干递给老太太解苦。 见小老太太精神头还行,含钏便侧身问童嬷嬷,“当初祖母入京,是谁具体负责人事物的打理?是谁最终确定带入京的人选?” 童嬷嬷想了想,“外院的人事物都是曹生管事准备的,内院,如灶屋、细软、丫头婆子,都是二奶奶,喔,也就是余婶娘准备下,请老太太过了目、点了头的。” 薛老夫人抿着桃干,点头,“是,阿余在江淮便打理着家中事宜,性子上虽有几分不好,能力才干虽也有几分欠缺,可为人处世那时还算不错?” 想了想,确实那时算不错。 余氏在曹家众多旁系别支的媳妇儿里,算是难得识字的。 加之,同为沉盐事件的受害人,她待余氏一家,总有几分宽宥。 否则,她也不会将这娘两放在身边这么长时间。 第三百四十一章 白切肉上 果然。 含钏手里捧着蜜渍桃干,意味深长地看向薛老夫人。 薛老夫人陡然反应过来,“你是说,余氏...” 含钏低了低头,轻声道,“陆管事说,在江淮时,曹宅人多眼杂,他没有机会下毒。如今随咱们入京,后宅人事简单,他便可趁机使坏。这不能不让人多想。” 含钏目光向西望去。 看不见西厢的檐角。 只能看见郁郁葱葱的树丛与花。 “朝廷办案讲究动机。”含钏轻声再道,“若陆管事得逞,咱们祖孙俩日日吃下生苦杏仁汁儿,毒发身亡,最受益的人是谁?” 含钏脑子从来没转这么快过,眯了眯眼,突然想起一件事。 之前,她也常常来正堂,照理说,被生苦杏仁汁儿浸泡过的茶盖子被热气腾腾的水汽一蒸,无论如何也会有不同的气味跑出去——她却一次也没有闻到过。 她或许没有拉提那样灵敏的嗅觉。 可身为掌勺大厨,如果味道有不对,她至少能闻出来! 可一次也没有。 她一次也没有闻到! 偏偏这个时候! 偏偏大家都以为曹醒、徐慨一行必死无疑的时候... 陆管事动了... 含钏抬起头,“如果我们毒发身亡了,哥哥深陷北疆不能回来,谁是最大的受益者!?是不是余婶娘!?她们就在京城,在离咱们最近的地方!若我们三人全军覆没!她就成了距离曹家核心最近的人,血缘也是最近的人!漕帮的所有,曹家的所有,他们一家可以全部名正言顺地继承!” 含钏越说越快,“哥哥走前,陆管事就没有再动过下毒的心思了!北疆局面不好的消息刚刚传了点儿风声,陆管事就动了!” 含钏猛地站起身,在窗棂前来回踱步,脑子从来没转这么快过! 但凡,她梦里脑子多动半分,她也不至于落得个这般结局! 薛老夫人面色有些不好。 含钏眼风一扫,见老太太面色发白,便坐在床畔前,没说话了,有些担忧地看着她。 有时候... 不对。 很多时候,人都是受情感管控的... 余婶娘跟在薛老夫人身边这么久,就算是个猫儿狗儿也有些情意在的,说打杀难道就立刻打杀了? 含钏抿了抿唇,见薛老夫人深吸一口气后,挪动着坐直,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烟雾朦胧蚕丝床罩,隔了一会儿才缓过来,开口道,“...放出风声,我病危在即,撑不过今晚。” 含钏不赞同地摇头,“不可!人不能自己咒自己!” 薛老夫人笑着拍了拍含钏的手背,语声干涩,“子不语怪力乱神,这些东西,信则有不信则无,做漕帮的,若事事时时害怕犯忌讳,又如何做得起来?” 薛老夫人宠溺地摸了摸小姑娘的脑门顶,“陆管事抵死不认,如今事过三秋,咱们追查?把余氏母女压起来重刑审判?你别忘了,陆管事是奴籍,余氏却是曹家明媒正娶的媳妇儿,陆管事可一力降十会,打服骂服,对余氏却不得不顾忌——一是顾忌曹家的声誉,二是,如今曹家想变黑为白,有事便不可为,你哥哥以后是要入阁拜相的!” 含钏攥紧拳头。 什么叫投鼠忌器? 这就叫! 薛老夫人安抚完小姑娘,再次侧身交待童嬷嬷,“正好孙太医还在内宅,放出风声,我要将漕帮所有事务、账簿、水符、钥匙全都交给了含钏,把外院现有的管事扣下,把寄存在银号中的地契与银票全部取出,再去请京兆府尹过来公证...戏要做全套才可。” 含钏紧紧抿住嘴唇,“祖母,您...” 薛老夫人笑了笑,“你那‘时鲜’还是凶宅,你不也买了?事急从权,醒哥儿在外搏杀,你我女眷必定要将后宅肃清,否则他回来,朝廷的事儿烦人,后宅的事儿也烦人,能舒坦吗?再者说,今日可下毒,明日便可放火,若当真有问题,尽早揪出来才是正道。” 薛老夫人抬了抬下颌,眼睛里有沧桑,“漕帮风里来雨里去,刀刃上舔饭吃。你且放心,你祖母绝非那等情感大过理性之人,一是一,二是二,若要杀,实在不忍,便也只好提到外头去杀!” 含钏低估了薛老夫人的韧性和理性。 也是。 独面独女身故,拉扯大孙儿,独身直面漕帮风云诡谲的薛老夫人,又岂会是寻常人户里优柔寡断的老封君? 含钏再看了看薛老夫人慈祥和蔼的眉眼、时时挂着笑的嘴角... 嗯... 这是一位心下不忍,便将人拎出去杀,眼不见为净的另类老封君。 ...... 太阳落山,日暮西垂,隐隐约约的日头挂在飞扬的檐角,氤氲出几分触不可及的柔光。 更多的是压城的乌云与寂静的夜色。 黑夜,慢慢将曹家吞噬。 正堂传来了断断续续的哭声与抽泣声,飘散出浓厚的药苦味,丫鬟婆子红着一双眼在廊间小跑,拎着药箱的太医抹着额角的汗水,时而入正堂,时而进小厨房煎药... 整个正堂都弥漫着凄苦、无助的气息。 “...老夫人真不行了!?” 余氏站起身来,听丫鬟来报。 丫鬟埋着头,低声道,“真不行了!下午就将孙太医请来了,内院外院全都封住了,外院好几个管事都被扣下不许走,曹生管事去了好几个银号...二姑娘守着正堂一步也没离开,听她身边的那个小双儿说,二姑娘哭得眼睛都快瞎了,身子本就还没好利索,刚刚差点厥了过去!” 余氏在原地来回踱步,左手不住地敲打右手。 是是是。 这件事,她知道! 贺含钏那丫头前几日被人抬回来的! 说是去京城一个位高权重的亲王府求问,结果问到了曹醒回不来的消息... 那丫头一下子就病倒了三日,又是从地窖里拿冰退热,又是换着大夫地开方子,老太太不合眼地照顾了整整三日,前日这才醒过来... 如果老夫人当真不行了,那丫头必定是撑不住的! 余氏脚一跺,一咬牙关,“去!叫上含宝,我们去正堂看看!” 第三百四十二章 白切肉中两更合一 (写在这里,本章两更合一。) 天黑黢黢的,余氏埋着头从西厢穿过回廊,步履匆匆地带着女儿往正堂去。 一路上,双眼红红的丫鬟女使从她们身边急匆匆跑过。 两个闷雷,接连打在不远处! 没一会儿,簌簌的雨滴唰唰落在了庭院的芭蕉树上! 余氏被惊雷吓得停住脚步,瑟缩着看向庭院中被雨水冲刷得低着头的芭蕉叶。 夜晚透露着诡秘的寂静。 曹含宝有些害怕,脚下步子一滞,抽泣着拽住余氏的袖角,“...娘..老太太若当真是不行了,咱们更不能去瞧了...前些时日,老太太说五月份就将咱们送回江淮...如今被醒哥哥的事儿耽误了..咱们这时候去,不是提醒老太太咱们还在这儿吗...” 又是一个惊雷。 曹含宝吞咽下隐藏在喉咙的惊叫,面露仓皇地看向余氏。 余氏心一横,反手握住曹含宝的手,看女儿单纯无辜的面容,余氏手拂上女儿鬓间散落的发丝——含宝被他们养得什么也不知道,单纯善良,可爱温驯,从小寄人篱下,贺含钏还没回来时,曹家那祖孙对含宝还算不错,将含宝当做曹家正经的女儿养育,可贺含钏一回来...含宝就什么也不是了! 余氏凑近女儿的鬓角,轻声道,“咱们得去,老太太死了,曹醒回不来了,贺含钏还活着呢...待曹家这一支死绝了,你爹你哥哥,咱们一家才有出头之日啊...” 曹含宝呆了呆,愣愣地看向母亲。 素来柔顺温和的母亲,紧贴着她的脸,轻声说着话儿。 余氏语气里有藏不住的愉悦,“阿宝,走吧!近水楼台先得月,曹家在京城置办下这样多的产业,咱们去得早一些,便拿得多一点!” ..... 正堂弥漫着难闻的药味,听说余婶娘过来了,含钏红着一双眼出来接。 余氏垫着脚往里看了看,只见里间幔帐直直垂下,死死合拢,隐隐约约看到幔帐后有躺下的人影,余氏双眸一红,扯了帕子掩鼻哭道,“...怎么就一下子病了?咱们家这些时日是撞了什么霉头!先是醒哥儿回不来,接着是你病倒,如今怎么...怎么老太太也...” 余氏面容悲戚。 含钏低头擦了擦眼角,“下午喝了茶汤起的病,一下子就昏过去了,全身麻痹动弹不得,如今人事不省...几位大夫,甚至太医院退下来的孙太医也来看过了,若今夜不醒,老太太...老太太便...” 含钏捂住胸口,低声哭泣。 余氏顺势伸手揽住含钏的肩膀,听着含钏的话,心下顿生出一股难以言明的喜悦——到底是成了!到底是成了!入京时,她特意将陆管事带上,入京后又是银钱利诱又是情感诱骗,搬出百香和漕运码头大管事的位子,陆管事这才就范!可惜,还没欢喜两天,陆管事就被贺含钏那个死丫头打发到花阁去了! 当她听说曹醒被困在北疆,生死未卜时,她甚至来不及给丈夫写信,便立刻开始着手安排。 好时机可不等人呀! 曹醒死了! 薛老夫人死了! 贺含钏一介女流,能构成什么威胁!? 难不成自己给自己找个赘婿?继续把持曹家的权柄!? 我呸! 贺含钏不要脸! 曹家还想要脸呢! 待只剩下贺含钏一人后,他们便是曹家名正言顺血统亲缘最近的人,更有近水楼台先得月的方便,到时她在内,当家的在外,她将曹家在北京城的产业接收到手,当家的在江淮继续把持漕运码头,曹家迟早有一天变成他们的曹家! 余氏眼中有藏不住的跃跃欲试! 那个老虔婆还想把她们送回老家?! 嗬! 命都帮她们! 余氏克制住心下的激动,低头将含钏搂在怀里,轻声道,“老太太一生辛苦,如今年事已高,这也算是喜丧了...可查出老太太是什么病症?怎喝了一盅茶便不行了?可是素日太过辛劳,积劳成疾,这才一下子爆发出来?” 喜丧? 含钏抬起头,拿帕子捂住眼神。 人还在床上躺着,这就开始说喜丧了!? 含钏哭着摇摇头,“大夫没查出病症,只说是中了毒。我怀疑是茶水有问题,便将制茶的、煮茶的、买茶的,噢,还有管理茶具的人,全都扣下了。” 余氏心下一抖,扯开一丝笑,突然想起来自己不该笑,便赶忙将笑意尽数收敛,表情无法控制地变成了又哭又笑,看起来十分奇怪。 “可曾查出不对?” 余氏语气略显焦急,顿了顿,努力放缓了声调,“咱们家下人们都是规规矩矩的,从未听说过有毒杀东家这等怪事,钏儿,你需得好好查一查才行。” 含钏双眸含泪,轻轻颔首,“是,所以我赏了陆管事...喔,就是之前在灶屋没当好差被发配到花阁的陆管事,赏了他天上地下,如今浑身骨头摔断在马厩里等死。”含钏看了眼雨淅淅的夜空,落了一滴泪,抽泣着,“...我请了好几个大夫给他包扎伤口,只是骨伤无药医,陆管事今儿个夜里怕是要被疼死。” 余氏心头一惊,飞快抬头看向含钏,企图在小姑娘脸上找出几分线索。 可只能看到小姑娘悲戚的面容和红肿的眼睛。 搜寻无果,又听闻陆管事被囚禁,余氏一颗心高高悬起,眼睛低垂,眼风四下扫了扫——女使丫鬟们各司其位,正堂的气氛倒还算正常,若是陆管事经受不住将她供了出来,贺含钏能用这般温声细语待她? 更何况,她可是什么也没做! 她只是听了自家当家的话,把一本《饮膳正要》送给了时任灶屋掌事的陆管事,里面详细写着天生万物,相生相克之法.... 还有, 陆管事对他们家,只有感恩,没有怨怼的! 百香被五马分尸的尸首,可是她家当家的收拢归齐带回来的! 虽然死得太惨,尸骨太过分散,最后还是立了衣冠冢。 可这份情谊,确实响当当的! 余氏放下心来,抱着含钏安慰了几句,又见正堂外几位漕帮的管事正襟危坐着,蹙眉低声问含钏,“这是怎么了?外院的管事怎么进内院来了?男女有别,如今你哥哥又回不来了,他们这番做派,是没把咱们这群女眷放在眼里呀!” 回不来你妈! 含钏在心里“呸呸呸”三下,以除晦气! 拿手背抹了把眼睛,眼仁和眼皮都疼得不行。 这几天哭得太厉害了,眼睛干干涩涩的,如今作两场戏,还要哭,当真是出来混口饭吃不容易。 心里在咆哮,含钏面上柔弱得像一朵秋天的小百花,语带哭腔,张慌地抬起头来,“...半个时辰前,祖母醒过来一次,交待童嬷嬷把外院的管事都叫进来,又强撑着身子骨写了很长的话儿,还有...还去了趟京兆尹和官牙,说是要将凤鸣胡同的宅子和这处宅子,还有京郊通州的田地全都过到我的名下...还有几家银号的管事也来过了,以漕帮名义储存的银票、黄金全都改换成我的名头...” 含钏一下子哭出声,死死拽住余氏的衣角,“婶娘!刚粗略算了算,约莫有将近八十万两银子!” 含钏一边哭着,一边手上使劲儿不让余氏撤开,“婶娘,您说我要这么多银子作甚呀!” 余氏一口气险些没有喘上来。 正堂隔间的烛光忽明忽暗地闪烁。 余氏怨毒地看向隔间。 这老太太,当真是翻脸不认人啊! 她与含宝辛辛苦苦伺候了这么多年! 如今要死了,一份银子都没给她们留! 宅子、田地、银号的存银,全都留给了贺含钏! 当真是血缘亲眷啊! 曹含宝怯生生地跟着身后,听含钏这样说,一边哭着,一边无助地看向母亲。 怎么和预想中的不一样? 老太太还剩了一口气,却也在为贺含钏打算着! 她们又算得了什么! 曹含宝尖利的哭声突然响起来,“你说是就是呀!你说都是你的,便全都是你的吗!我也姓曹!我父亲更是曹家名正言顺的儿子!你算个什么东西!老太太在时,你还算是曹家的大小姐!如今老太太死了,你滚出去!你哪儿来的滚哪儿去!你姓贺!你压根就不是曹家的人!” 曹含宝往余氏身边靠了靠,哭着道,“母亲,您说是吧!” 曹含宝声音有些大。 余氏害怕地回头看了看里间。 还好。 拉得死死的幔帐,纹丝不动。 老虔婆醒不来了。 余氏想透了这一点,将曹含宝拉到了身后,抬头柔和地看向含钏,“钏儿,老太太还没死,你便眼里只剩下钱财,实在是有悖人伦。”顿了一顿,“你一介孤女,往后还得仰仗着曹家生活,你手上拿这么多银子,对你,对曹家都是个威胁。更甭提往后你还要嫁出去,这些银子都是漕帮兄弟肉过肉、血过血挣出来的卖命钱,你若是嫁了人,成了别家的媳妇儿,难不成这笔钱还跟着你嫁到别家去?” 余氏笑了笑,“再者说了,家中谁管事,谁拿银子,谁拿账簿,钏儿,听婶娘一句劝,趁如今官府还没将户头过过去,你自己写下文书,将这些银子、地皮和宅邸都记到漕帮公中名下,对你对漕帮都好。” 含钏的抽泣声渐渐小了下来,仰头看向余氏。 已看不到往日余氏唯唯诺诺、哭哭啼啼的模样。 如今的余氏看上去,极为强势。 强势且笃定。 含钏掩下眉眼,低声道,“...祖母叫我管事来着...” 含钏抬了抬下颌,“您看到外院的管事没?” 余氏当然看到了。 含钏接下来的话,戳到了余氏脆弱的肺管子,“哥哥回来遥遥无期...祖母...祖母又一时半会醒不来,群龙不可无首,祖母将漕帮的钥匙与文书、账簿全都交给了我,这群管事除了见证银票、地契和宅邸变更户头,还肩负着移交管事之物的责任...” 什么! 这么快! 余氏陡然手脚发凉地立在原地! 凭什么! 凭什么! 漕帮的管事家主地位,凭什么交给一个闺阁女儿! 就算是当初的曹十月,也是成了亲,招了夫婿,才拿到漕帮协理管事之权的! 贺含钏凭什么! 余氏眼睛瞪得大大的,看看屏风隔着的那群正襟危坐的管事,再看看哭得梨花带雨、相貌姣好的含钏,心头陡生恶意,她想冲上去几巴掌撕烂贺含钏的脸! “可有文书佐证!” 余氏的声音放得极大! “百年漕帮,基业深厚,怎可贸然交给一个十几岁的闺阁女儿!光凭你一句话,便想将漕帮百年基业拿到手!你做梦!在江淮老家的族中耆老,也不可能准允!往前有你哥哥和老太太撑腰,如今他们都死了!你一个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也敢在此大放厥词!你可将曹家宗族看在眼里!可将我这个婶娘看在眼里!” 余氏的声音,将屏风后管事们的视线吸引了过来。 含钏一软、一瘫、一扑、一哭,全然是先头余氏的伎俩,也将声音放大了,“虽无文书佐证,可刚刚祖母清醒过来时亲口说的这些话!婶娘如何能赖掉!” 余氏嘴角一撇,讥讽地笑起来,“你便哄骗旁人罢!苦杏仁吃多了,人会麻痹晕厥,是不可能中途醒转的!你仗着是老太太的嫡亲孙女便出言哄骗大家,像一只嗅到铜臭味的鬣狗秃鹫,你这样的人压根就不配做曹家的女儿!” 气氛静了静。 众人的呼吸声都调小了,好似在等待着什么。 含钏止住了哭,奇异地抬起头来,目光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余氏。 隔了良久,含钏嘴角勾起一抹笑。 “婶娘,刚刚我并未告诉你,祖母是因为苦杏仁才晕倒的...你张口便是苦杏仁吃多了,人会麻痹晕厥...” 余氏手脚一僵,急忙转身看向曹含宝。 曹含宝呆滞缓慢地轻轻摇摇头。 是没说。 只说了是中了毒... 曹含宝有种大势已去的感觉,背过身,双手捂住脸,嘤嘤低哭起来。 含钏笑意加深,“那么,婶娘是怎么清楚地知道祖母是苦杏仁中毒的呢?” 第三百四十三章 白切肉下 含钏突然的变脸让余氏胸膛漏了一拍,而一旁曹含宝大势已去的表情,让余氏战战巍巍地退后了三步。 含钏手搭在椅背上,缓缓起身,眼眸微微抬起,嘴角抿得平平的,目光平静而沉默,眼神却好似藏着深沉的漩涡。 童嬷嬷侧了脸,感到了一丝陌生的感觉——曹家的人,从薛老夫人到曹醒,甚至早逝的曹十月,皆是一张千层笑走天下的主儿。 如含钏这般,冷下来,如同一块寒冰慑人的曹家人。 这么多年了,她倒是一个也没见过。 哦不。 见过一个。 隔壁秦王府的那位年轻王爷。 冷得就像一块捂不热的冰。 童嬷嬷再看看曹家如今年纪最小的话事人,嗯...怎么看都觉得,这小姑娘有些徐慨的影子... 嗯... 倒也不是不好... 只是乖乖巧巧一个小姑娘成了一座后备冰山... 他们曹家上哪儿说理去! 含钏说话了,却不是对着余氏,含钏对着外院,“赏,余氏天上地下。” 外院蹿出了四个身强体壮的小厮! 余氏面如死灰! 她在曹家多年,如何不知道天上地下? 这是对付不听话或是嘴硬的漕帮人会施展的招数。 小厮们都历经了千锤百炼,早练就一身祖传的手艺,把人折磨得千疮百孔却还留有一条命,在极限时突破人的心理防线,得到想要的答案... 余氏惶恐地向后瑟缩,想起什么来,慌忙抬起头,冲含钏嚷道,“你祖母死了!我便是你血缘上最亲近的长辈!你叔叔还在漕帮码头上管事!都是有些体面在身上的!曹家家规,若族内宗眷有嫌,送回老家自有族中耆老判别!你一个黄毛丫头,如何能私用酷刑!” 含钏眼眸子一动不动。 四个小厮一人抓住余氏四肢,扯着就往外面走。 曹含宝尖利的声音划破长空,“母亲母亲——!” 曹含宝猛地冲向含钏,还未等靠近,便见贺含钏这个小贱人身边的丫头,双手张开一下子把她双臂死死紧箍,“放手!你这个贱货!” 曹含宝满脸是泪。 素来孱弱的闺阁姑娘,又岂会是泰山般巍峨的小双儿对手。 曹含宝疯狂转过脸,狠狠“啐”了一声! 一口唾沫吐到了小双儿脸上! 含钏一个健步,未待丝毫迟疑,手高高扬起后重重落下! 一个响亮的巴掌打在了曹含宝左脸! “给我噤声!”含钏高高抬起头,斜昵看着曹含宝,“若查清此事与你无关,我自会履行老太太最初的承诺——将你送回老家,依仗曹家的势力,为你找一个平庸却良善的夫婿。可若此事与你相关...” 含钏轻轻一顿,“你便去给你母亲陪葬!” 曹含宝发出了惊声尖叫,双眸赤红,“你以为杀了我母亲,曹家就是你的了吗!曹醒死了!老太太死了!你如今就是一个孤女!我爹迟早会带着老家诸人北上,成为新一任的曹家家主!到时候,便将你发卖到窑子去!曹醒不是在北疆死了吗?待他的棺椁回京后,我便让父亲把他的尸体剁碎拿出去喂狗!把老太太的尸体沉到江里去喂鱼!” 含钏眸色一动。 她爹? 薛老夫人那一辈,曹家家主的庶弟之子? 这位只闻其声未见其人的小叔叔,一直出现在曹醒与薛老夫人的口中,自沉盐事件事发后,这位小叔叔一直沉默地陪伴在曹醒身边,一路将曹醒扶持为曹家家主——饶是精明能干的曹醒,对这位血缘亲近的小叔叔也未曾有过半分不满,饶是薛老夫人对余氏母女二人的秉性有所指责,却也从未说过这位小叔叔半句不是。 这件事,会不会和小叔叔相关? 自上次她给老太太回禀西厢有动静后,外院曹生管事便十分尽责地关注着余氏与曹含宝的一举一动,余氏偶有信笺寄到江淮老家,也是经童嬷嬷手,老太太亲自看过的! 这些时日,西厢没什么动静。 偶尔有江淮寄来的包裹,也无非是些曹含宝打发时间看的书、或是话本子,或是些零嘴糕点、绢花胭脂。 且曹含宝有一份,含钏这处也一定有一份一样的。 单看此,含钏便觉出这位小叔叔,至少是个八面玲珑、极少落人口实之人。 除非,余氏与那位小叔叔有其他的联络方式,否则,在紫砂盖子投毒一事上,没有证据指明那位小叔叔有罪过。 庭院院落响起了呼呼的风声。 是余氏被四脚朝天弹起又坠落的声音。 余氏的叫声好像深夜时分的猫,所有的恐惧与惨叫都被这风声堵回了喉咙。 含钏眼眸一动,眼风低低一扫,童嬷嬷低下头无声无息地走出了内室。 含钏转身走到窗棂,伸手一推,窗户被大大打开,余氏上身衣衫被风力吹起,像一摊无盐无味的白切肉静静地瘫在院落的石板上。 含钏侧身让开。 小双儿箍住曹含宝凑近去看。 含钏的声音低沉冷静,伸手箍住曹含宝的腮帮子,“你们母女投毒杀我祖母,我便杀你娘,杀了你娘便是你,待报了仇,我便带上金银地契后逃出北京。到时,就算你爹北上救人,要多久?你想过吗?二十天?一个月?他来,我早就逃之夭夭。人死不可复生,你们如何对待祖母与哥哥的骸骨,又干我何事?” 曹含宝被迫抬起头,惊惧地与含钏对视。 这个素来温和安静的“妹妹”,如何能露出这般如阎王索命的神情!? 曹含宝被紧紧箍住,很难呼吸,眼神仓皇地四下扫视,最后落在了庭院里如一摊死肉的母亲身上,一下子哭出了声,“你做梦!老太太让父亲来接我们,父亲早就从江淮老家出发了!” “他每到一处就给我们寄当地的特产...我都知道!你休想哄我!你跑不掉的!” “漕帮兄弟遍布九河四海!你就算跑到天涯海角,父亲也能把你揪出来,让你把金银地契都吐出来!你若当真聪明,如今就放过我母亲和我!到时,我父亲来后,我一定给你说好话!至少将你体体面面地嫁出去!” 曹含宝哭得满头是汗,“与其现在杀了我们,还不如将我们留到父亲来,好作谈判啊!” 听曹含宝之言,含钏眸色发沉,心神一紧。 第三百四十四章 萝卜酥饼上 “唰——” 里间门廊的布帘被猛地一下拉开。 曹含宝不由自主地抖了三下,惊慌又艰难地转头去看,待看清人的面貌,一声足以让人耳膜破裂的尖叫毫不掩饰地划破了长空! “老太太!” 不是说老太太要死了吗! 如今是什么!? 是鬼吗? 如今出现在她眼前的薛老夫人,衣装齐整,头戴绛色抹额,面容红润,一双眼睛平缓无波... 曹含宝惊恐地又回过头看含钏,电光火石之间,她终于明白了! 这是一出戏! 一出让她母亲与她飞蛾扑火、自报家门的戏! 若老太太中毒一事,与她们无关...她们自然也不会火急火燎地过来探听虚实!更不会被贺含钏这个小贱人几句话激得自乱阵脚! 曹含宝手被小双儿别在身后,骨头关节被拉扯到最大限度——身体上的疼痛,如今只是九牛一毛,心上的惊惧与惶恐让曹含宝膝头一软,险些跪到地上,“老...老太太...您...您好了?” 曹含宝慌忙看向窗外。 母亲仍像一摊烂肉般躺在地上。 如果老太太不死... 就算她爹来了... 漕帮诸人,也不会听从他们一家的命令... 弯月前飘过一朵乌云,挡住了最后一丝光亮。 曹含宝一声呜咽,拼尽浑身的力气,扑倒在地,朝着薛老夫人狠狠地连磕响头,哭着大声道,“老太太,我们错了!我们错了!我们鬼迷了心窍!全是那个陆管事怂恿着我娘做下的蠢事!您便看在这些年我爹为漕帮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份儿上,给我们娘两一条活路吧!我们...” 曹含宝哭得那张与含钏有两分相似的面容扭曲而红肿,“我们虽该死,但您福泽深厚,可逢凶化吉!您如今不也没事儿吗!您便大人大量,饶了我...” 曹含宝话没说完。 薛老夫人手一抬,小双儿使劲往下一摁,像掐一只惊恐的狗崽儿。 曹含宝耸着肩,害怕地下意识往后一躲,隐匿住了口中的呜咽,一个声音也敢发出来。 含钏扶着薛老夫人坐上了正堂上首。 薛老夫人声音不急不缓,一开口却是直奔主题,“你说,你爹早已从江淮出发了?” 曹含宝一直在抖,两只手紧紧互攥,头埋得低低的。 小双儿掐脖子的力度更大了。 曹含宝颈脖处青白的血脉凸起,好似下一刻这个脆弱的闺阁姑娘便要被如泰山般巍峨的小双儿掐断脖子。 “是...” 曹含宝哭着道,“您要让我们回老家,父亲听说后便说要来接我们...” 薛老夫人笑起来,“是吗?那如何未曾书信与我?当初定下你们五月回老家,原本是想让你父亲亲自接送,以保全你们母女二人的名誉——无故被遣送回老家,在江淮自然会引起许多流言纷争,让你父亲来接,是为了帮你们避免这些不必要的流言。” 薛老夫人顿了顿,嘴角轻轻翘起,“后来我又想了想,与其让你父亲来接你,不如待醒哥儿回来后,我带着含钏回乡认祖,到时顺路将你们带回,想来想去,这都是最能保全你们脸面名声的方法...” 【书友福利】看书即可得现金or点币,还有iPho12、Switch等你抽!关注vx公众号【书友大本营】可领! 薛老夫人声音渐轻下去,看了眼堂下低低垂头的曹含宝,微不可闻地长叹了一声,“可惜,你们为自己找到了一条更好的出路。” 曹含宝飞快抬头,又急速低头,母亲如一摊死肉般就躺在距离她不到一丈的地方...惧怕让她的声音发颤,“父亲没有书信给您,是因为...是因为...” “是因为他如蛰伏在暗处的臭虫一般,企图伺机而动!” 含钏接过曹含宝编不下去的话头,“在哥哥去往北疆后,你爹就动了,无论哥哥是否安然归来,这苦杏仁汁儿,你们都会下!如果哥哥安然回归,那时你们已然把握住漕帮掌事之权,在路上拦截哥哥,或骗回来下手毒杀,皆是方便。如果哥哥无法安然回归,你们更可以坦然放心行事!无论成与不成,我与祖母二人皆成为你们一家的刀下亡魂!你们都可名正言顺地接管漕帮!” 童嬷嬷悄无声息地端着一个小小的箱笼进了正堂。 含钏停了话语,眼见着童嬷嬷从箱笼里拿出一本书。 含钏探头一看,是《饮膳正要》,随手翻开,便正好停在了一个折页处。 “...苦杏仁能散能降,故解肌、散风、降气、润燥、消积,治伤损药中用之。然则多食者,麻痹至死,普遍了了。” 童嬷嬷躬身道,“这是三月底,曹五爷寄给余氏的书册...在信中说,余氏咳喘不停,可试试苦杏仁润燥,如此,咱们家灶屋才备上了生苦杏仁这味食药。” 停顿之后,童嬷嬷的声音再次响起,“老奴是在陆管事的床底下找到的这本书!” 曹含宝猛地抬头,“一本书罢了!母亲有!曾经掌管过灶屋的陆管事也有!有什么奇怪!” 《饮膳正要》,含钏也有一本。 是很珍贵的一本书。 薄薄一册有三卷,卷一讲聚珍异宝,卷二讲食疗诸病及食材相生相克,卷三讲各类物料。 是如今正备考秋闱的魏书生所赠。 如果魏书生不是山茅书院的先生,守着百家文集,他必定找不到这本书... 含钏笑着将书一把扔到曹含宝眼前,“此书珍贵,天下间灶上之人均想复刻留存一部!你父亲在外闯荡多年,找得到这书不足为奇。陆管事?”含钏笑了笑,讥讽之意甚浓,“陆管事若能有,那必定是偷的抢的骗的拿的,或是...你娘给他的。” 苦杏仁的毒,是余氏伙同陆管事下的手,这个真相已是铁板钉钉,不容任何辩白了。 含钏在意的是,箱笼里其他的东西。 漂亮灵动的桑蚕丝绢帕,可爱俏皮的伏里土陶,形神兼备、栩栩如生的“泥人张”彩塑... 从嘉兴,到枣庄...仔到天津卫... 托《迷梦醒世录》的福,含钏清晰地记得嘉兴的桑蚕丝技艺天下一绝,伏里土陶是枣庄西集镇伏里村的文玩,天津卫的“泥人张”更是家喻户晓... 第三百四十五章 萝卜酥饼中 这说明什么? 说明曹含宝刚刚的一时失言,并没有诓骗人。 她那位小叔叔确实来了,且每到一处,都给余氏和曹含宝寄送了当地特产,距离北京城最近的那个地方,便是天津卫...若按照童嬷嬷的说法,近期内,内宅都没收到那位小叔叔的寄信或是包裹,那意味着他已经近京了——如今至少已停留在了北京近郊。 就像一只紧随其后的鬼魂,更像一条背后吐着舌信的毒蛇... 含钏不由得头皮发麻。 窗棂外,小厮一桶冷水泼到了余氏头上。 地上的那一堆烂肉,好像动了一动。 含钏稳住心神,抬起下颌,声音低沉发问,“让我猜猜,你爹到哪儿了?天津卫?秦皇岛?还是通州?亦庄?” 越说越近。 好像一回头,就看到了曹五爷那张脸! 童嬷嬷额角、头皮、手掌心全都是汗。 后怕,顿生出的情绪是后怕。 如果含钏今天没有识破紫砂盖子之谜,那陆管事将逐日加大剂量吧?会将老太太毒发之日控制在十日之内吧?待老太太突然毒发身亡,曹家内宅群龙无首,余氏必当站出来主持大局,到时与虎视眈眈地等待在不远处的那位小叔叔里应外合,攻破曹家防备,拿到漕帮掌事大权,不过是顺理成章之事。 至于可怜的小姑娘,小含钏产? 或许就当真如曹含宝所说,会被发卖到窑子里去...或是承蒙曹五爷大发善心,被迫剃发做姑子,保住一条苟延残喘的性命,从此曹家再无此人。 就算那时,曹醒回来了... 老太太已死,大小姐已不知所踪,曹醒又该当自处呢! 童嬷嬷恨得冲上去,一只手揪住曹含宝的头发,将头生生向后仰,一只手“刷刷刷”几个大巴掌,打得曹含宝眼前金星四溅! “阿童...” 薛老夫人的阻拦根本没用。 童嬷嬷像吞了壮力仙丹似的,几下便将曹含宝打得鼻子嘴角淌出几溜殷红的血。 “阿童。”薛老夫人提了声量,“回来!你若想打,便叫个小丫头帮忙打,仔细伤了自己的手。” 童嬷嬷气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打完之后,顺势跪在了曹含宝身边佝着头,一边哭一边磕头,“是奴的错!您吩咐奴余氏的来往信件全部要查,箱笼里的那些东西,奴全都知道!但奴什么也没想到!甚至私心里还觉得五爷是个贴心肝的好男人,知道心疼自家婆娘闺女...” 含钏害怕老人家怒火攻心,气得厥过去,赶忙伸手去扶。 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关注即送现金、点币! 童嬷嬷顺势反手将含钏紧紧抓住,眼泪鼻涕一把蹭在了含钏的衣裙上,哭得撕心裂肺,可谓是闻者落泪,“大小姐!大小姐唉!因奴的疏忽,您差点又要流落在外!奴对不住月当家的,对不住姑爷!对不住您!对不住老太太!” 险些再现沉盐事件之悲剧... 童嬷嬷悲从心来,半跪着抱着含钏哭得不能自已。 含钏本来不想哭,可童嬷嬷哭得太伤心了,便跟着掉了几滴眼泪。 薛老夫人本想起身把童嬷嬷扶起来,却突然听到了后话。 等等。 觉得曹五爷是好人... 又要流落在外... 月儿... 薛老夫人后背生出了滔天的寒意,脚下一软,一下子趿在了上席的脚踏上。 含钏赶忙快步伸手去扶,却没扶住,急忙搀住薛老夫人的胳膊,“您摔着没?可还好?”仰头叫人,“去叫孙太医进来!” “啪嗒——” 薛老夫人的手紧紧攥住了含钏的手。 老太太手冰冰凉,寒得浸骨! 含钏一颗心也跟着莫名其妙地凉了下来。 “不对...” 薛老夫人目光放空,面容迷茫,狠狠地摇了摇头,嘴里一直呢喃道,“不对不对不对...” 薛老夫人像入了梦魇。 什么不对? 含钏一边将薛老夫人搀稳坐到椅凳上,一边轻声唤道,“祖母..祖母?” 薛老夫人恍然抬了眼睛,对上了含钏关切的眼神。 “祖母,什么不对?”含钏转头看了看低泣着斜跪在地上的曹含宝,压低声音,“是今日之事不对吗?祖母...如今人赃俱获,无论是犯案的动机,还是作案的手法,还是主犯与从犯的关系,咱们都问清楚了...您....” 含钏害怕到最后关头,薛老夫人屈从于余氏与曹含宝数年的陪伴中。 薛老夫人猛地抬起头,眼神中像有一大团烈火在燃烧,反手握住了含钏纤细的手腕,张口想说什么,眼风却从曹含宝身上一扫而过。 “沉盐事件...” 薛老夫人声音低沉极了。 甚至近在咫尺的含钏,都需要屏气凝神,将耳朵凑到薛老夫人嘴边才勉强听清。 沉盐事件... 含钏心头像有一块巨石猛地撞击到了脆弱的心房,她顺着薛老夫人的目光看向曹含宝,脑子里一片空白,突然空白间出现了一些零碎的字眼和声音。 “卖掉她!” “卖得越远越好!” “那两个是活不成了,这个小的...后患无穷...” 含钏脑子里的那根弦,好像被人轻轻拨动了一下,发出了从未出现过的声响,浮现出从未见过的画面... 迷蒙一片,草木旺盛得似有半人高,她的视角很低,像是躺在草丛中,眼前雾蒙蒙一片,好似有一层纱将前景尽数遮住,她只能努力睁大眼睛,透过那层白纱与草笼,看到两个隐隐约约的人影... 两个人都看不清脸,只能忍住剧痛,迷蒙中看到一个穿着靛青色的夹袄,一个只能看到一层薄薄的侧影,冠发很高,比与他面对面的那个人高出了一个头... 这两个人似乎在低声交谈着什么... 含钏浑身一抖,艰难地移过视线,看到庭院里余氏那摊肉强撑着坐了起来,看到堂下的曹含宝哭得梨花带雨,素日白净的脸庞像卡白得透明了一般。 十五年前的沉盐事件... 会不会和忠心搏斗、断了一支胳膊的那个小叔有关? 会不会和这对蛰伏在曹家后院数载,看上去人畜无害的母女有关? 是有关的吧? 含钏陡然生出几分想将余氏与曹含宝五马分尸的念头。 第三百四十六章 萝卜酥饼中下 含钏猛地挺起身来,看向堂下瑟瑟发抖的曹含宝,鼻腔涌上的酸意叫人迷茫。 含钏茫然地转头看向薛老夫人。 老太太半靠在椅背上,眼睛微微眯起,胸腔剧烈的起伏叫人害怕——前些时日,孙女嫁入端王府为侧妃的富康大长公主如今瘫了,右边的身体好似被人捆绑住了一般,既无法动弹,也无法发出声音或是听见... 老太太快七十了吧? 含钏眼神落到薛老夫人鬓间花白的发丝,深深抽了一口气,不动声色地将涌上的悲戚与哀恸尽数掩埋。 独女惨死,幼孙独面漕帮的豺狼虎豹,孙女如浮萍不知漂泊何处... 老太太的半生,像一首唱不尽的悲歌。 如今好不容易尝到了半丝甜味,却发现一直放在身边的家眷,从未有过怀疑的亲人,相处了十余年的小辈,是两条阴狠、昂着头伺机而动的毒蛇... 饶是老太太强硬一生,可如今她年纪大了,她能承受得住吗... 含钏轻轻抬起下颌,手攥成一个松松的拳头,弯下腰将童嬷嬷搀起来,望了眼窗棂外如墨一般黑的天色,轻声道,“闹了半宿,嬷嬷劳您伺候祖母歇息了吧。” 转过头,半蹲下身,面无表情地扯住曹含宝的头发,逼迫眼泪如不断线珠子一行连着一行往下砸,与她长相有两分相似的姑娘仰起头来。 含钏笑了笑,“下面交给我吧。” “含钏...” 薛老夫人的声音低得好像落到了地上。 含钏转过头,抿唇浅笑,神色温婉,语气却斩钉截铁,“祖母,交给我吧。” 小姑娘站在油灯之下,胸有成竹,浅笑嫣然。 薛老夫人泪花蓄满了眼眶。 她好像看到了月儿... 她的月儿... 沉盐事件... 她查过。 她花费数万白银追查过,查不到任何线索,载着官盐的船只好像集体中了咒,桅杆断裂沉入河中,将曹家的名誉与月儿所有的远大图谋一并拖入暗河。好不容易抢到手的盐运与漕粮之权,几度易手。月儿与华生带上小含钏千里北上,却翻车丧命... 她不信是天意。 可查来查去,却查不到任何人为的线索。 桅杆的断裂,河下的礁石,都像是上天降给曹家的诅咒。 她怀疑过只丢了一只手臂的曹五爷,她彻查了沉盐事件前后的曹五,却一无所获,任何犯罪都将有迹可循,没有自以为是的天衣无缝。 可他是干净的。 很干净。 她也怀疑过后来接手盐运漕粮的陈家,可在陈家接手盐运不到一年,又突然将盐运权转交给了在漕运上并无建树的黄家...直到醒哥儿十八岁时,北疆突然战乱四起,在北疆部落中强势的西琼部落率先拿出先皇的亲笔诏书,逼迫当今圣人下嫁宗室女和亲,大局之下,固安县主和亲北疆,从此北疆贸易大开,大魏贸易受到巨大冲击,朝堂只能花大力气打通内陆运河,借此机会,醒哥儿联合失去漕运运盐权的陈家,打压黄家,在去年,也就是二十岁时将盐运与漕粮的管运重新掌握在手。 天下漕帮拿到盐运权的那晚上,她终于梦到了月娘。 月娘望着她笑。 薛老夫人抖了抖眼睫,顿时老泪纵横。 她一直以为是天灾,十年过去了,上天突然告诉她,这是**。 “莫让心魔遮住阳春。” 薛老夫人轻轻起身,抚摸了含钏的面颊,“钏儿,万事有祖母与哥哥。” 含钏笑着点点头。 童嬷嬷抹了把眼泪,扶着薛老夫人往里走。 含钏手上力气加重,注视着闭着眼浑身发抖的曹含宝,“把眼睛睁开。” 含钏的声音,好像古井里从未见过波澜的水。 曹含宝从来没这样害怕过,身形如抖筛,半睁开眼睛,看见含钏的脸,好像见到了索命的阎王。 含钏似乎很满意曹含宝的反应。 “十年前,沉盐事件,你七岁吧?” 含钏蹲下身,手指钳住曹含宝的下颌,没一会儿就出现了发红的指印,好似呢喃自语,“七岁应当记得很多事了,我七岁的时候已经在膳房学艺了,还记得半夜打更的声音,隐蔽而尖锐的打更声一起,我就要起床了...” 六角灯被夜风吹得闪动苗蕊。 含钏的声音很轻,“你说说看,你记得你七岁都做了什么?你父亲母亲做了什么?家里多了些什么?少了些什么?” 曹含宝双眼噙泪,仓皇地直摇头。 含钏手上力气加重,脸靠得很近,“不要说不记得,你记得的。你如果确实不记得了,我听说剧烈的疼痛,会让人想起很多自以为不记得的往事...” 含钏眸光一动不动,“宫中有一种刑罚,是为了惩罚犯错却不认错的宫人——把人的头发与马尾拴在一起,马夫扬鞭,马儿受了惊便朝前撒蹄子跑,马儿奔跑的力度很大,人的头发会在一瞬间连接一整块头皮掉落,留下一颗光秃秃的、血肉模糊的光头...” 水芳急匆匆地进屋来,凑到含钏耳边轻声道,“...浇了三桶冰水,余婶娘醒了...” 含钏点点头,看了眼东南角的花间。 水芳眼眸一闪,立刻懂了含钏的意思,转身匆匆离去。 曹含宝双肩合拢,努力离含钏远一点,瑟瑟发抖着。 【领现金红包】看书即可领现金!关注微信.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现金/点币等你拿! 含钏轻轻扯了扯曹含宝的发髻。 头发扯着头皮,有种迟疑的钝痛感。 曹含宝顿时尖声叫了起来,“啊——不要!不要!” 含钏扯着曹含宝的头发,眯着眼,一点一点向后拖。 曹含宝声音渐渐小下去,“七岁时候!七岁的时候!父亲失踪不见了很久!两三个月!母亲很伤心...老太太便让我们娘两住进了荷园——曹家在江淮的老宅! “后来,父亲满身是血地出现在了江淮码头,失去了一只胳膊...后来...父亲便跟在了醒哥哥身边...家里并没有什么不对劲儿啊!” 曹含宝哭得肝肠寸断,“若是沉盐事件是父亲所为,父亲又为何要辅佐醒哥哥重掌漕帮!趁醒哥哥尚年幼的时候,大力揽权不好吗?!” 第三百四十七章 盐 是呀。 为什么呢? 沉盐发生后,她五岁,曹醒十三岁,如果曹五爷的初衷是为了掌权,为什么不趁曹醒尚且年幼的时候独揽大权? 含钏陷入沉思。 不对。 不对! 曹醒虽尚且年幼,可薛老夫人却尚能一战! 就算曹五爷有企图取而代之的心,又如何能在薛老夫人的注视下,在江淮老宅继续之前的行径? 还有一点。 曹五爷遇上的是曹醒! 并非徒有其表的空心枕头! 曹醒是拿着刀、舔着血打开了一条血路的! 十三岁的曹醒不一定就玩不赢心思深沉、手段狠辣的曹五爷! 含钏想通这点后,若有所思地低眸看向低声抽泣的曹含宝。 可,还有一点,她始终没想明白。 曹五爷如果存心想要在沉盐事件上搞鬼,为何不在曹十月带上曹醒一起时下手?反而选择了曹十月带着一个年幼的女儿时下手? 这并不符合常理。 漕帮当家与幼女身亡,却留下了能干的少年接替漕帮一切事宜——这岂不是为他人做嫁衣吗? 既然都下定决心,要对曹十月下死手了,为何不再精心筹谋一番,将曹十月与曹醒一网打尽? 还有,突然闯进她脑海里的那个场景。 一个人吩咐着另一个人,要发卖了她这个后患... 含钏低低地垂了眼眸,十年的沉盐事件,曹含宝应该什么都不知道,问她什么也问不出来。 不远处的花间一阵黑影闪过。 是水芳将余氏绑入花间的影子。 含钏加重了手上的力度,曹含宝顿时语声喑哑地哀嚎起来,“我什么都说了!求求你!求求你!不要对我用刑!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求求你——求求你了!” 含钏手上力度放轻,直至松开。 曹含宝一把歪斜在地上,发髻凌乱,左脸高高肿起。 含钏拍了拍膝盖,利索地站起身来,目光再也不曾放在曹含宝身上了,如同丢弃了一只没用的玩偶,“...把她关押到柴房去,手脚都用麻绳紧紧捆住,让两个身强体壮的婆子严加看守,吃的喝的全都经心,如无我的指令,谁都不许与她接触。” 小双儿点点头,训练有素地像拖一麻袋潲水一样,将曹含宝拖出厅堂。 含钏仰头灌了口沏得浓浓的茶,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裙摆,不知何时沾染上了曹含宝的血迹。 挺好的。 这样去见余氏,才最好。 含钏手上沾了沾茶汤,将那抹血迹轻轻抹开,让血染的范围更大一点。 ...... 花间,只有一盏油灯。 孤零零地被放置在杌桌上。 余氏手脚紧紧缠着白布固定,脸肿眼红地惊惧看着含钏拿着一只烛台,越走越近。 “你对含宝做什么了!” 余氏用尽力气开口,声音嘶哑得像是破掉的鼓面,“含宝和五爷什么都不知道!什么苦杏仁!什么紫砂盖子!什么陆管事!全都是我一个人所为!凭什么五爷为你们出生入死之后,还只是一个小小管事?你们却什么时候想将我们丢开,就可以毫无代价地丢开...我想不通!想不通!想不通!大家都姓曹,为什么你们才是这个家的主人!我们却只能成为这个家的陪衬!” 余氏手筋脚筋、手骨腿骨俱断。 含钏让孙太医配了药,给余氏灌下,至少不能让余氏此刻死掉。 含钏执起烛台,看向余氏,余氏的脸上浮现出一种奇异的,犹如回光返照般,不正常的潮红。 “婶娘大义!” 含钏放下烛台,击节赞赏,“背了所有的罪孽!认了所有的过错!真是个让人敬佩的女人。” 余氏觉得自己应该浑身疼痛,可她静下心来仔细寻找,身体却一丝痛感都没有,她抬头看向含钏,顾不得身体的奇异,提高声音,“你不必激我!你将含宝放了,将我是杀是剐,都悉听尊便!” 悉听尊便? 看着一贯哭哭啼啼、柔柔弱弱的余氏,如今也是一副贞洁大义的模样。 含钏有些感慨。 父母之爱,倒是不分好人与坏人的。 无论是恶贯满盈的坏人,还是慈悲心肠的好人,待子女,却都是满身满心,全心全意。 可惜呀。 用错了地方。 父母之爱,若当真计之深远,便应当教子向上向善向好... 而不是带领子女,像臭虫一般蛰伏在华服锦衣之下... 含钏手一抬,黢黑的夜色中,水芳低着头,手里捧着箱笼,“砰”的一声,箱笼被砸在地上,泥塑、桑蚕丝绢帕、土偶...散落一地。 余氏顿时面色煞白! 含钏笑了笑,“你说小叔不知道?他如今已经在京郊后等候着了吧?只待曹家挂上白花、披上麻衣,他便会像一个英雄一样冲出来,成为引领曹家的新的领头人吧?” 含钏笑意沉了沉,低声道,“就像十年前,在我母亲死后,小叔叔断了一只手,血肉模糊地出现在江淮码头那样?” 余氏猛地抬头,眼中精光大闪,许多情绪交织在一起,一开口却被融合成这样一番话,“无凭无据之猜想,你如何敢说!?我纵有千般错万般不好,你小叔却是扎扎实实为漕帮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什么十年前!什么沉...” “闭嘴吧!” 含钏高扬声音打断了余氏后话,“你女儿!曹含宝什么都说了!” 余氏喉头一堵,眼眸明暗交错,不由自主地往后靠了靠。 刚刚的厅堂... 含宝的声音... 含宝说什么了来着? “...我什么都说了!求求你!求求你!不要对我用刑!” 什么都说了... 含宝说了什么!? 含宝又知道些什么! 余氏艰难地吞咽下一口唾沫,她一时间竟无法确认——含宝当时还小,她与曹五商议时都避开了女儿,可万一含宝在熟睡中听到了一言半语呢?万一含宝聪慧,在偶然间发现过什么蛛丝马迹呢? 贺含钏动刑了啊! 动刑了! 含宝是她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孩子! 从小到大,连油皮都未曾破过一分! 如何能承受这样的酷刑! 那必定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了! 余氏眼珠子来来回回滴溜溜地转,眼风小觑了含钏的神情,像极了曹十月的贺含钏如今面色冷漠寡淡,看不出丝毫喜怒。 贺含钏是不是在诈她? 诈她说出些什么? 余氏的神色隐匿在黑暗中,油灯与烛台亮相交错的光晕照在她的脸上,忽明忽暗,让她看起来像一只蜷缩在角落、卑劣可怜的耗子。 含钏挑起唇角,笑了笑,“婶娘,当初你们是想将我卖到远方的窑子里去的吧?” 余氏惊悸地抬起头。 含钏背过身去,手从烛台上一点点拂过,将刚才的猜想组成一段笃定的话语,“...曹含宝说,她曾经偷听到你与小叔叔的谈话,说当时你们没想杀我,而是想将我发卖到远处的窑子。马车从山上坠下,我父母亲当场丧命,我却陷入了昏迷,如果再动手将我杀害,难免在仵作眼中落下错漏——从高处坠落的伤口与外部蓄意的伤口是不一样的,而当时的时间已经不容许你们再拖着我爬上高高的山坡,再将我推下来了。” “既然如此,你们还不如将我发卖,卖到窑子里去,下九流的行当...就算以后祖母与哥哥找到了我,出于对曹家的保护,也不一定会认下我。甚至,那时的我如若认祖归宗,不置可否地会成为哥哥带领漕帮变黑为白的阻碍——我将变成母亲、哥哥、祖母、甚至整个曹家的污点。” 含钏笑了笑,“谁曾想,发卖我的人,却遇到了出价会更高的内廷,钱财利欲熏心之下,我没被卖到窑子,而是进了掖庭。” 一股冷流冲上余氏后脑。 含宝...含宝是什么时候听到的? 这是五爷先头的盘算! 确实是! 含宝都说了些什么! 含宝...含宝又都知道些什么! 如今贺含钏又知道了些什么! 余氏惧怕地向后缩了缩。 小双儿跟在含钏身后,低下头,藏住了眼中的奇怪。 含钏轻轻挑起余氏的下颌,目光落到了光明敞亮的厅堂,“含宝说了很多,说了她爹在我父亲母亲沉盐事件中扮演的角色,说了她爹身为庶子所出从小遭受的冷遇和薄待,说了她爹对我母亲的憎恶与迫切想取而代之的**,甚至说了她自己与你对我的厌恶和嫉妒...” “所有的憎恶和**,会让人迷失方向。” “含宝说了很多,为了活命、为了开启新的人生...她求我,是不是她说了,我就放她一马?” “我说是。” 余氏顺着含钏的目光,死死盯住了花间之外,那间澄清明亮的大堂。 她死都想堂堂正正坐着的那个地方。 含钏的声音带有几分蛊惑,“我答应了含宝,她说了她知道的,我考虑放她一马,待此事过了,我会履行承诺,给她丰厚的嫁妆,为她挑选平庸却老实的夫婿,让她风风光光地出嫁,既活命又活出她想要的人生...” 含钏的呼气声,打在余氏的耳朵边上。 余氏听见含钏轻笑一声,继续说道。 “我说的是考虑。” “如果婶娘,您能老老实实地回答我三个问题,我会将考虑变成至死不渝的承诺,让你心爱的女儿逃出您和小叔叔带给她的阴影与魔障...” “婶娘,您看这个交易怎么样?” 余氏鬼使神差地顺着含钏的话问道,“什么问题?” 含钏轻轻站起身。 “第一,沉盐事件,是谁的手笔?” “第二,小叔叔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第三,曹家,还有其他人卷入沉盐事件吗?” 第三百四十八章 盐中 三个问题,对余氏而言,如当头棒喝。 她惊恐地仰头看着含钏,像看一个来自遥远之处的神明。 烛台闪现出忽明忽暗的微光,光晕正好笼罩在含钏的面庞上,风吹烛心,光亮朦胧氤氲地将含钏的面容模糊得似曾相识。 余氏张了张口,“月...” 是月娘吗? 余氏猛地一激灵,药效快过了,浑身的剧痛让她瑟缩颤抖。 #送888现金红包# 关注vx.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看热门神作,抽888现金红包! 月娘! 月娘! 十年里,从不曾间断的梦魇! 余氏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巨大的寒战,忍住周身剧烈的疼痛,瑟缩成一团——曹十月,待她一向挺好的...她爹是落魄秀才,娘是码头船老大的女儿,嫁给曹五时,曹五还是个名不见经传的曹家庶子所出,老太太是当家人,看在她识字、会算账、家里有人读书的份上,替曹五聘了她...饶是如此,她也是曹家妯娌里娘家家底最弱的、最容易受欺负的那个媳妇儿... 曹十月很怜惜她,常常把她带在身边,让她躲开那些牙尖嘴利的攻讦。 曹五比曹十月大两个月,在曹家宗族的排序却一个行五,一个行十,足见曹家子嗣旺盛、人丁繁多。 无论多少人,曹十月都是曹家最闪耀的那颗星星。 因为她的父亲是曹家家主,是将天下漕帮归顺整合的第一人,是江淮码头上响当当、说一不二的人物。 因为她的母亲是江淮薛家的嫡长女,薛氏历代皇商,为朝廷供奉丝绸,家学渊博,源远流长。 因为她有个好爹,因为她有个好娘。 所以,就算她是一个没什么用处的丫头片子,她也能骑到曹家所有郎君头上作威作福。 曹家的一切,凭什么给一个丫头? 余氏重重眨眼,蜡烛光晕下含钏的脸,终于和曹十月的脸,不再重合了。 刚刚那个大夫给她灌了一大碗汤药,苦得叫人直哆嗦。 是毒药吧? 余氏腹部生起一阵陌生的暖流,她扬起头,耳朵边却好像听到了含宝的哭声。 含宝... 余氏一眨眼,眼泪滑落下来。 “你...你能信守承诺吗?” 余氏低声道。 含钏轻轻点头,“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送含宝回江淮...给她找一个好夫婿...别让她嫁到有钱人家,就嫁到普通人家去...平安顺遂一生便可...” 含钏静静地看着余氏,隔了一会儿才轻轻点了点头。 腹部的热流越来越强劲,一阵眩晕冲上脑顶门,余氏咬住下唇,眼神迷蒙地看向含钏,好像陷入了难以忘怀的沉思,“...十年前,沉盐事件发生以后,你母亲和你父亲带着你北上,本是做正事,不想带着你,你却很缠人,日夜守在你爹娘门前,不见你娘就哭,就不吃饭,任谁也哄不回来,你母亲没办法,只好将你带在了身边...” 余氏笑了笑,“为了照顾你,我自告奋勇地带上含宝,要与你母亲同行,说是路上多个照应也好——她出去谈事情的时候,可以将你托付给我照料,她也能放心。” 含钏不曾问过薛老夫人这些旧事。 对薛老夫人而言,这些事情是她再也不想触及的伤疤。 含钏不想揭开老太太早已干枯的血痂,露出鲜红狰狞的血肉。 含钏点点头,示意余氏说下去。 “你母亲将江淮漕帮诸事托付给了醒哥儿与家中长辈,我们一行五人便出发了。” 脑子越来越晕,身上奇怪的感受越来越强烈,余氏强撑着坐直身子,继续说道,“五爷先行一步北上善后,月娘和华生留在了沉盐地彻查此事。” “后来,五爷传来的书信中写道,已与买卖官盐的双方达成了一致,漕帮尽数赔偿,同时不收任何租子与佣金,帮朝廷运送官盐三年...” “如此一来,月娘与华生才一路向北,从山东行往通州...就在那条路上,马车翻下悬崖...” “你在哪儿?” 含钏轻声问,“事情发生时,你在哪儿?” 余氏肩膀向后一缩,似有几分怯意,“我...我提前一天接到了五爷的家书,让我...让我借故第二天别跟着曹十月...当天夜里,我将窗户大大敞开,让冷风灌进来,含宝自小身子骨不好,吹了一夜冷风后,不出所料地风寒咳嗽,病倒在床...我说...我说..害怕含宝的病气过给你,便止住了你娘想将你也留下来的念头...” 含钏轻轻合眼,“提前一天接到曹五的家书?他主导了这次沉盐事件与翻车...” 余氏赶忙摇头,“不不不!五爷绝对没有操纵沉盐事件!你信我!你且信我!沉盐事件太大了!几乎将漕帮十年内的收益全都要赔进去!五爷姓曹,他满心都是曹家的利益!又如何能设计这样大的一出局,让漕帮陷入岌岌可危的境地呢!” 余氏慌忙再道,“更何况!你哥哥和老太太是多么精明的人!如果五爷在沉盐事件中留下了半分蛛丝马迹,我们一家人如何还活得到现在!” 含钏抬了抬下颌,笑了笑,“既然小叔叔不是沉盐事件的主导者,那便是翻车的主导者了?沉盐事件的主导者另有其人,翻车却与小叔叔脱不了干系——否则他不会提前给你来信...说吧!沉盐事件的主导者是谁?不是曹家人吧?” 若是曹家人,薛老夫人与曹醒,不至于这么久,还查不出来。 余氏再一瑟缩。 含钏知道自己说对了,眸光紧紧注视着她。 余氏低下头,“...我问过五爷,五爷...五爷每次都顾左右而言他...从没正面清楚地回答过我这个问题...沉盐是朝廷要的,就算是江淮其他的漕运码头嫉妒天下漕帮的势头,也不敢打官盐的主意——漕帮再匪再痞再大胆,民不与官斗,又怎会拿官盐来做文章?若是被查到,是要诛九族的!” “五爷只说过一句话...那批官盐是朝廷运送到京城,充作北疆西陲军粮草物资的...只有买盐的东家,有胆子动这批官盐...” 含钏脚下一软。 买盐的东家... 谁买的盐? 是朝廷... 是朝廷买给北疆西陲军的军备... 第三百四十九章 萝卜酥饼下 官家买的盐,只有官家能动... 朝廷的东西,只有朝廷能打劫... 这批沉盐给曹家造成了巨大的损失...曹家掏空了家底,百万两白银,全都赔偿给了国库... 含钏脚下一软,差点没站稳。 沉盐事件,所以是朝廷自导自演的一场戏吗!? 是吗! 含钏脑海中浮现出那个风度翩翩又儒雅沉稳的当今圣人的身影。 是朝廷为了缓解北疆之急,借沉盐事件,企图将曹家掏空,充盈国库吗? 含钏胸口再现剧烈的疼痛,心尖尖像是被人紧紧攥住又一把松开丢弃,一口气急促地冲上天灵盖,险些憋闷在胸膛,叫她一下背过去。 含钏的神情在灯下晦涩不明。 余氏腰间的热流与脑袋的眩晕越发强烈。 她急促而慌张地向下说,“...你那三个问题,我挨个儿回答你...” “沉盐事件,五爷真真切切什么都不知道啊!” “翻车事件,五爷...五爷或许是个帮凶...可五爷只是漕帮小小的一个管事,面对朝廷面对官府,他又能做什么呢!?他除了听话,又能做什么!?” 第三个问题是什么来着? “第三,曹家,还有其他人卷入沉盐事件吗?” 余氏眼前陡然浮现出那些曾经欺负过她、侮辱过她、嘲讽过她的人的身影。 “曹家,没有几个好人!” 余氏哭泣道,“他们捧高踩低!他们见利忘义!他们心里只有钱,只尊敬有钱有势的人!对我们这样出身不高又没有银子的人,压根没有放在眼里过!我们这个样子!我们对月娘恩将仇报,罪该万死,可我们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要这样!?你想过吗!” “我才嫁进来,五爷只是码头上小小的记货送货的...我虽是老太太亲自定下的亲事,可谁都瞧不起我们!” “他们骂我穷酸秀才的种,问我一个字值多少银子...” “后来我生了含宝,他们说我想钱想疯了,生一个丫头片子,也配叫宝?” 余氏仰着头哭,“无论是穷是富,我都将我的女儿视若珍宝,我到底哪里错了?” “无论我做什么都是错,无论我说什么都是穷酸...你母亲看不过味,又见五爷做事踏实沉稳,便将五爷提拔作码头管事,将我与含宝带在身边...从此以后,那些嘲讽我的人,讥笑五爷的人,见到我只敢笑,他们只敢笑了!” “权力和钱...权力和钱是多么美妙的东西呀...” 余氏神态里露出了几分怅然,“小时父亲教导我,贫寒苦乐,顺遂安稳..可当我嫁进曹家的那一刻,贫寒就是卑贱,权势就是顺遂,穷酸就是苦,利益就是乐...什么都变了...都变了...” 人不患寡,而患不均。 纵然她与五爷,安贫乐道,无所求。 可曹家那些眼高于顶的人,总是见他们压到泥里、摁到水里,死命践踏! 她想活得更好,不是为了她自己啊! 是为了堵住那些贱人的嘴啊! 余氏猛然抬头,眼中迸发出的精光,“他们全都是帮凶!钱也是帮凶!若不是求财求进,若不是受够了旁人的欺凌,五爷如何会做出此等灭绝人性的事情!含钏!你若要为你父母报仇,你把他们也都杀了!都杀了吧!” 含钏悲悯地看着余氏,隔了许久才轻轻摇了摇头,端起烛台,转身而去。 含钏走到门廊前,停住了脚步,半侧过身,轻声道: “钱,在好人手里,可赈灾济贫,可兴盛运道,可治国安邦;” “钱,在坏人手里,可杀伐无度,可酒池肉林,可泯灭良知。” 含钏轻轻一叹,“钱,从来都不是坏东西。” “坏的,只是人而已。” ...... 含钏回到木萝轩时,天已经蒙蒙亮了。 含钏呆呆地坐在床畔,水芳轻手轻脚地进来,小声道,“...祖母已经将余氏送到关押陆管事的马厩,余氏喝了药,陆管事也喝了药,两个人...” 含钏眼眸空白地移向水芳。 到底是未出阁的姑娘,水芳声音渐渐弱下去。 含钏伸手随意摆了摆,低声安排道,“等天大亮,安排几个管事撞破,按照家规,把余氏和陆管事拖到城外浸猪笼,安排几个人在京郊的香山、义庄,还有通州、冀州都散播一下余氏和陆管事的香艳丑事,还请孙太医常住家中,一是日日为祖母请平安脉,二是请他老人家彻查家中用器,看一看还有什么东西被余氏和陆管事做了手脚...” 含钏声音越说越轻。 水芳伸手为含钏拿了只软枕垫在腰下,又轻手轻脚地换了助眠安神的香囊。 含钏猛地提起声音,“小双儿!” 水芳赶忙道,“双儿去‘时鲜’给您提早膳了,说是拉提小师傅给您特意做了一碟萝卜酥饼,还是用的冻在冰窖里的过霜的白萝卜,又甜又脆,保准您爱吃。噢!还给您做了一盅生滚鸡蛋牛肉粥,配上爽口的跳水萝卜和酸酸辣辣的跳水白菜,一定让您开胃吃多。” 含钏无意识地笑了笑。 这天儿,萝卜可金贵了。 只有三两的台位费,能上一小碟脆脆的萝卜酥饼助兴。 拉提和小胖双,这两败家子儿,哄她高兴,也犯不着拿萝卜这样的金贵物嘛... 含钏脑子云游天外,胡乱点了点头,抱住软枕,一头栽进温柔乡里,睡得发沉。 含钏有点儿不好。 心里有事儿,就容易做梦。 梦里,又到了那个芦苇丛生的山脚。 她躺着,透过葱茏的芦苇,看到了两个人影。 一个要将她“发卖”,一个唯唯诺诺低头称是。 要将她发卖的那个人,占据了交谈中的主导地位,声音低沉随意,好似从未将那马车上的人命放在眼里。 比他对面的那个人高出一个头。 梦境渐渐变暗,含钏一把攥住床畔的帘布,猛地一扯,慌乱睁眼,四下喊道,“小双儿!小双儿!” 一只沟壑纵深的手,赶忙一把攥住含钏。 含钏一抬头,是薛老夫人的脸。 含钏急忙攥紧,连声发问,“祖母!曹五高吗!他有多高!?” 第三百五十章 椰汁雪蛤盅 薛老夫人被问得发懵,看含钏目光灼灼,十分急切的样子,老太太沉吟道,“...曹五不高,比醒哥儿矮半个头。”想了想,“说起来,同你差不多高。” 那就对了! 那就对了! 马车翻车事件发生那日,在场的除了曹五,还有别人! 那个别人,就是幕后主使者! 含钏撑在床沿上,紧紧抿住唇,转身翻被子下床,“...今儿个放出风声要把余氏和陆管事沉塘...若曹五心里有这个夫人,必定会出现的,我去秦王府借一百暗卫,到时将他生擒——曹五此人蛰伏多年,不曾露出半分马脚,必定是个多疑多思之人,若不拿余氏把他将住了,就只有咱们府上挂白挂麻,他才会出现了!” 如何将曹五引出来,含钏想了很久。 照余氏的说法,若曹府挂白,薛老夫人中招身亡,曹五方肯出面。 可如今是在京城! 宅邸挂白,就意味着薛老夫人假死的消息要传出去。 一旦老太太假死的消息传遍京城,那...那便无法收场了! 而且沉盐事件,事涉朝堂,若是堂而皇之拿出来说嘴,难保幕后之人不会有所警觉——曹醒还在北疆,投鼠忌器,她们如何敢妄动! 用余氏引出曹五,这是昨日在思绪纷飞之下,含钏想到的唯一解决办法。 薛老夫人一把将小姑娘摁在床上,看含钏面色憔悴,唇色泛白,很是心疼,眉头锁了锁,给含钏身后垫了只软枕,让小姑娘好好躺着,别东动动西动动的,转身端了碗白釉瓷,用瓷勺舀了一小勺贴在嘴边试试温度,再喂到含钏嘴边,“忙慌什么?不急不慌,才是内行,吃饭更比天大。” 含钏没办法,喝了一口。 嗯。 还挺好喝的。 椰汁雪蛤。 炖得软烂香甜,椰汁里加了椰果与木薯丸子,和“时甜”的木薯丸子牛乳茶有些像,用料却金贵多了... 含钏摇摇头。 吃着东西,就停止思考的习惯,究竟什么时候能改回来! “曹五...”含钏囫囵咽下,“曹五是解开沉盐事件的关键,更是父亲母亲翻车的罪魁祸首。他不死,我终生难安!” 老太太神色淡淡的,一边喂,一边像是说着什么无足轻重的话语。 “...曹五跑了。” 含钏一愣。 薛老夫人不急不缓地拿起帕子给含钏擦了擦嘴角,沉声道,“昨夜扣下余氏之时,我就派遣曹生联合漕帮兄弟去京兆府尹翻看近日进京名册,入京的名册里没有曹五。又让漕帮查了京郊周边驿站庄头,倒查曹五水路行程,发现上月底曹五抵达天津卫后,便弃水路走陆路,未经运河至通州,昨天一夜,漕帮兄弟翻找了通州郊外二十三个驿站、一百四十个无人的庄头,在一个三进的小院子里寻摸到了曹五的踪迹——桌上的茶还没凉完,应当是在漕帮的人到之前就跑了。” 交流好书,关注vx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现在关注,可领现金红包! 含钏张了张嘴,半晌没阖上。 所以,昨儿个她还没从余氏口中问出线索之前,老太太就已经派人出京追踪了? 所以,在昨天她以为薛老夫人撑不住,去睡觉时,老太太迅速调节心神情绪,安排好了这一切? 你奶奶,还得是你奶奶。 含钏嘴没合上,方便了小老太太。 薛老夫人舀了满满一大勺椰汁雪蛤,角度刁钻地一把塞进含钏嘴里,面色淡淡的,“漕帮的人手翻找了整个通州近郊,无一所获,倒是在那处三进的宅子里,翻找到了曹五誊抄的漕帮历年账目、他手写下曹家近日在京中置办下的部分宅邸与地契、还有半人高的和田玉弥勒佛刻件。” 含钏无意识地吞咽下椰汁雪蛤,木木愣愣地看了看薛老夫人,又看了看不远处新插的花。 老太太找准时机,又塞了几大勺雪蛤,心满意足地看了看空空如也的碗底,满足地喟叹一声,转手交给童嬷嬷,眼眸带笑看着含钏,“说说吧,从这些信息里得出了哪些结论?” 含钏嘴里全是椰浆清甜安静的味道,艰难地吞了一口唾沫,“啊?”了一声。 薛老夫人轻声道,“无论再心痛慌乱,只能让自己惊慌三刻,三刻一过,必须镇定下来——在绝处慌乱,是不能让自己顺利达成目的的。” 含钏深吸一口气,手紧紧攥住被角,隔了一会儿才轻轻放开,眯了眯眼再睁开,沉声说道:“第一,曹家内宅有内鬼,我是昨日下午扣下的余氏,您晚上派人快马加鞭奔赴通州,曹五便已得到了消息,说明内鬼在下午时就出发前去通知曹五了;第二,曹五有备而来,誊抄的账目、咱们近日在京中置下的部分田地...应当都是内鬼通出去的,至于为什么是部分?” 含钏沉吟片刻,方道,“自然是那个内鬼还不够位高权重,没能将我们的所有动态全部掌握。” 薛老夫人点点头,“第三呢?” 还有第三? 含钏挠了挠头,像被先生抽问却一问三不知的学生,埋了头,顾左右而不言... “第三,那盏半人高的和田玉摆件,温润黑青,肉质细腻,加之整块巨大,便更是珍贵稀少,纵有千金不得求,江淮可不产和田玉。曹五自江淮出发一路向北,舟车劳顿,将这盏红珊瑚始终带在身边,带进京城,他想要做什么?”薛老夫人淡淡地换了种说法,“他为什么要把和田玉摆件带进京城?” 电光火石之间,含钏猛地抬头,“他要把这东西送人!” “送给谁呢?” “送给...送给那个在沉盐和翻车事件中扮演重要角色的人!那个与曹五串通的外人!” 薛老夫人欣慰地点了点头。 “千里迢迢带一抬珍贵的摆件进京,这说明什么?说明那个人很喜欢和田玉的摆件,曹五才会不顾辛劳、精心运送入京。还说明,那个人如今就在京城。” 是啊! 是啊! 因为那个人喜欢,所以仰仗他鼻息生存、被他捏住杀害家主把柄的曹五才会不远千里,四处搜罗,方投其所好! 可... 京里喜欢玩玉的权贵,可不少呢... 这怎么找? 第三百五十一章 鱼胶三千字章节 (有小宝贝在困惑哥哥的年龄,哥哥比钏儿大八岁,嗷呜。) 噢! 顶多再加一条特征——长得特别高... 含钏下巴放在膝盖上思考了半天,然后——“咕嘟”... 肚子叫了。 薛老夫人笑得眯弯了双眼,转头过去和童嬷嬷说,“叫秋笋清蒸一条鲥鱼,拿天麻炖只老母鸡,再拿桃胶和牛乳混着煮一盅甜品——昨儿个咱们曹家大小姐为了祖母和哥哥累了一夜,着实辛劳了。” 含钏脸上腾地一下升起两坨红晕。 昨儿个夜里,她是一顿操作猛如虎,一看自己像个二百五。 薛老夫人从看到余氏的那一刻就猜到曹五进京了,不动声色地遣人彻夜将京郊翻了个底朝天,而她揪住余氏和曹含宝问来问去,问了大半天,结果啥也没问到,还把自己累得够呛。 含钏双手捂了脸,有些难为情。 她都多大了啊! 加上梦里的年岁,她快四十了! 活了两辈子,还像个傻憨憨! 她母亲像她这样大的时候,早就支撑起漕帮的门楣了!她兄长像她这样大时,卧薪尝胆独面漕帮诡谲莫测的局势,对内要拉拢打压,对外要东山再起... 薛老夫人笑眯眯地把含钏差点黏在脸上的手拿下来,“你这样处理也没错,逼问余氏和曹含宝是优先选择,只是你不了解曹五和余氏的习性,曹五为人谨慎小心,余氏常年在内宅,有几分小聪明却撑不起大场面,故而核心要事,曹五不一定会告诉余氏。” 老太太意有所指地同含钏总结,“用人先识人,这一点无论是我,还是你母亲,都没做好...” 薛老夫人神色一淡,隔了片刻,便挺起身,慈眉善目地笑了笑,怜惜地为含钏整理了鬓间散落的发丝,“如今回过头想一想,这件事当真处处透着蹊跷,沉盐事件为何这么干净?我与你哥哥撒了数不清的银子去查、去追踪都一无所获。在曹五回江淮后,我们也下了死手去查,可他身上干干净净的,一点破绽都没有...查无所获,究其根本,不过是我们一叶障目了。” “我们以为是竞争者埋伏,或是曹家内部出了问题,便往兵分两路去查,如今看来,因为有比当时的曹家更有权势的人操控操纵,所以一切线索才会被抹得如此干净。”薛老夫人神色淡淡的,“那时的曹家,那时的月娘,都太过短视,太过自负了。” 薛老夫人最后一句话藏着很浓很浓的忧伤。 含钏抿了抿唇,眼眶有些发热。 “如果是官家...如果是圣人...” 如果是当今圣人下的手,曹家该怎么办?曹醒又该怎么办?曹醒如今的简在帝心,会不会是圣人的愧疚和补偿? 含钏低眸侧首,脑子里乱乱的。 薛老夫人冷静的语声帮助含钏渐渐清醒,“不可能是圣人。” 含钏抬起头。 薛老夫人笑了笑,老太太沟壑纵横的脸上闪现出理智自持的光芒,“先皇或许可能出这种阴招,当今圣人是一位很有风骨的人——如今北疆之乱,他完全可以顺应群臣的意愿,嫁一个无足轻重的宗室女去和亲,既宣扬了大魏国威,又敲打了北疆蠢蠢欲动的部落内乱。他却没有,宁愿放两个成年的儿子去历练平乱,也不选捷径。” “如若他想遏制曹家当初的势头,根本不需要炮制沉盐事件,牺牲边陲军珍贵的军备来换取曹家满门的灭亡——这不是一个英明的君主所为。” 而有一说一,当今圣人还真没咋干过什么混账事。 含钏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薛老夫人再道,“最后一点,也是最为关键的一点,若只是沉盐事件倒也作罢,官家为什么要月娘和华生死?” 是... 是! 这没理由! 官场沉浮着实骇人,可曹十月夫妇只是民间帮会的首领,赚的都是官府手指缝里流出来的银子,若官府不想他们赚钱立足,有的是机会叫曹家卷起铺盖回老家,又怎么会采取如此迂回地战术!?甚至制造一出翻车现场,让曹家当家人身亡... 这不合常理! 含钏跟着薛老夫人的思路往下想。 难道是曹家挡了哪个权贵的路? 又或者是曹家得罪了哪家簪缨? 也不能够啊! 漕帮是民间帮会,赚的是刀口舔血的银子,曹家更是最懂事不过的!看看曹醒,看看薛老夫人,一出手就是十万、二十万两银子塞到国库,身为曹家当家人的曹十月只有费劲心力与官府搭上关系的份儿,若当真朝廷有缺口急需用钱,都不用他伸手向曹家要,曹家懂事得给银子安上脚,让银子自个儿钻到户部! 这点儿自信,含钏还是有的。 等等。 含钏猛地抬头,“祖母,沉盐事件后,咱们家赔偿朝廷那八十万两银子去哪儿了?” “充盈国库了。” 薛老夫人轻声道,“当时几乎变卖了所有的家产,漕帮码头上的船只剩下了不到十只,全都交上去了。” “走向呢!?” 含钏急忙问道,“这笔钱在国库的走向呢!?” 薛老夫人愣了愣,看含钏的眼神陡然一变。 这个问题,她从未想过! 上交了便是朝廷的银子了! 她管天管地,也管不了朝廷使银子呀! 她从未关注过这笔银子的走向! 薛老夫人摁压下心中的激动,示意含钏继续说下去。 含钏急声道,“查清楚这笔钱的走向,,咱们心里就有底儿了!若这笔钱立刻用在了刀刃上,就说明朝廷是蓄意为之!若这笔钱入库后,有人再三求取,那说明,那个人就是幕后真凶!” 含钏脑子转的飞快! “祖母!咱们要兵分两路,一路照着如今的线索继续向下查,一路追查当初那笔钱的走向!咱们要在哥哥回来前,交还给他一个干干净净的曹家才好。” 总不能叫曹醒九死一生回来后发现,诶!自家老太太差点被人毒死!自家妹子差点又被卖掉了!曹家差点易主!西厢那两动机不纯、心地不善的娘们差点翻身做主人吧! 她要是曹醒,他能一口血呕出来! 含钏眼睛瞪得大大的,昨儿没休息好,眼底下有微微的乌青,少女的皮肤却仍旧好得像泡发了的鱼胶,软嫩白糯,透露出昂扬向上的生机。 薛老夫人注视着含钏漂亮的脸庞和那双微微上挑却极有灵气的心双眸,有些怅然地将含钏拥入怀中,一下一下抚着小姑娘单薄的后背,若月娘活到今天,看到含钏是这样一个样貌美丽,心正脾和,善良仗义的小姑娘,月娘该有多高兴呀... 含钏靠在薛老夫人怀里,尖尖的下巴放在老太太肩上,未待迟疑地反手抱住了小老太太。 “您闻起来像一道菜。” 老人家身上带有淡淡的香气,叫人不由自主地亲近。 含钏轻轻说道。 薛老夫人眼眶湿润,笑了笑,“像什么菜?” 含钏也笑起来,抿了抿唇,有些戏谑,“桂花炒栗子。” 薛老夫人有些惊讶,“为何是这道菜?” 含钏抿唇笑弯了眉眼,声音轻轻的,淡淡的,像是一勺蜂蜜落进热水里,没一会儿就融化了。 “因为那是钏儿最喜欢的一道菜,哦不,不能叫做菜,只能叫做零嘴。在掖庭的时候,膳房外的空地上种了一棵大大粗粗的桂花树,到栗子成熟时,我和阿蝉就把桂花和栗子偷偷包在泥堆里,放到灶下热腾腾的灰里烤,等收工回屋时,我们两就把已经硬邦邦的泥巴堆砸开,一人兜里揣十来个,夜里饿了就拿出来偷偷敲着吃。” 薛老夫人泪盈于睫。 这么久了,这是含钏第一次说自己喜欢吃什么... 她注意过的,小姑娘吃饭没有偏好,清清淡淡的也能吃,火辣重口的也能吃,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偏好。 但是含钏没有。 给她什么就接着,衣裳绸缎是这样,房屋摆设是这样,首饰珠宝也是这样... 噢。 有过一次。 小姑娘有过一次,明确说自己喜欢什么。 秦王徐慨。 那是含钏第一次明确表露心迹,第一次明确表示喜欢某一个人、某一件事、某一个物件。 这是她第一次看到小姑娘倔强又沉默的样子,代表着小姑娘希望拥有、希望占有、希望...希望能和那个年轻的王爷一直走下去。 薛老夫人心疼地抚摸含钏披下的发丝。 隔了一会儿才听见小姑娘轻轻柔柔的后话。 “...师傅说,我们厨子喜欢谁,就是喜欢谁身上的味道。我喜欢吃桂花炒栗子,所以,您闻起来就像桂花炒栗子。” 这是她梦里加上这辈子,等了好久好久才等来的家人。 只要有她在,就算粉身碎骨,她尽力保护曹家的人、曹家的一树一草和一木一花,保护母亲与父亲的魂灵得到安息,保护曹家的名誉与前程... 含钏无意识地向薛老夫人怀里紧紧靠了靠,将头埋在了老太太的怀中,像一只满足得快要打呼噜的软软的小猫。 薛老夫人有些绷不住了,闭了闭眼,把泪花藏在了眼睑深处。 童嬷嬷别过脸去,两行眼泪顺着面颊重重滑落。 第三百五十二章 鸡汤银丝面 含钏陪着薛老夫人吃了午膳。 说是陪着薛老夫人吃午膳,倒不如说是老太太陪着她吃饭。 含钏累了一晚上,又没吃早饭,秋笋小姑娘撩起袖子加油干,一桌菜整得色香味俱全,含钏一个人就吃了半条鱼、喝了两碗汤、还就着天麻鸡汤下了一小簇银丝面。 老太太就这么笑意盈盈地看着心爱的孙女憨吃傻涨,甚至还想给心爱的孙女多夹个烧卖—— “你看看你身边的小双儿,又壮又健硕,昨儿个多有劲!一把摁住余氏,像座山似的压着,余氏连根头发丝都动弹不得!做小姑娘就该这样!常言道,若是生病了,胖子比瘦子都好快点儿——毕竟有一身膘撑着呢!” 小双儿:... 您上次不是这么说的。 您上次说我虎背熊腰,跟您院子里的姐姐们站在起来就是一幅画,仕女闹熊图。 含钏捂嘴笑起来,眼风扫到窗棂外低眉顺目候着的水芳... 这大半年,小姑娘的傲气被磨得差不多了。 昨儿个表现很经用,是个不错的。 含钏吃着饭,不经意间同薛老夫人提了提,“原先水芳虽也是一等女使,可是放在外院做一些简单的洒扫,如今看起来水芳是个堪用的,我想把她放到内院来。您先头不是给我买了好些地皮和院子吗?我内院里的小双儿连带着三个八宝粥,管这些个庶务不在行,还是得把专业的事交给专业的人去做。” 薛老夫人倒是没什么反应。 往后含钏就算不嫁秦王,也是要嫁到门当户对人家去做当家主母的。 用哪个丫头、打磨哪个丫头,这些小事儿,小孩子自己去琢磨就成了。 “行,那水芳的月例银子,祖母给你出了。” 含钏笑起来,“可别!那谁的银子听谁的话!我可不想偶尔熬夜看看话本、吃吃零嘴,还得被人背后给您告黑状!” “这个促狭鬼!”薛老夫人笑起来。 本是个小事,谁知饭后童嬷嬷领着水芳,眼眶红红过来了,一进屋童嬷嬷就掐着水芳的后颈脖子,把水芳摁跪下了,语带哭腔,“还不谢过大小姐给你机会!” 水芳也红着个眼睛,直愣愣地给含钏磕了三个响头。 “小丫头片子不懂事儿,当初一来就叫您为难。奴一直没出面赔罪,就是怕您误会,更怕您看在老夫人的面子,给这丫头寻个好差事!” 童嬷嬷抹了把眼睛,被余氏气得发抖的老嬷嬷从昨儿夜里眼泪就没停过,红肿着一双眼,哽咽训水芳,“咱们家姑娘是个又懂事儿又聪明的!若换个主子,就冲你那股倨傲不服管教的劲头,当天便将你撵出去了!” 童嬷嬷一向是个好的。 含钏笑起来,“有你这个祖母,水芳也不能差了!看昨儿个夜里,人家多撑得起事儿!” 含钏叫小双儿把水芳扶起来,轻声细语道,“当初我才回来,你害怕我言行不知礼数,堕了曹家的规矩,我能理解。如今咱们相处大半年的辰光,你安分守己,我看在眼里,我努力上进,整个曹家也看在眼里。往后呀,我把我屋子里的庶务交给你打理,你沉下心好好干,等你到你祖母这个年岁,保准比她还气派呢!” 童嬷嬷哭着“噗嗤”一声笑起来。 又与童嬷嬷说了三两句,让香枣给水芳收拾屋子铺床铺。 含钏眼看着小双儿眼风像刀子似的,有事没事朝水芳身上剐。 “你甭欺负人家。” 含钏拧了把小双儿的腰肉。 我滴个乖乖。 硬得掐都掐不动。 “要是水芳到我这里来告状,无论跟你有关无关,我都罚你。” 小双儿被掐疼没有,含钏不知道。 含钏只知道自己手指头被硬肉抵得有点痛。 “罚你饭量减半!免得你仗着自个儿比人胖一圈作威作福!” 小双儿的哀嚎声快要传遍整个曹家了。 待水芳收拾妥当,含钏又抱着核桃馅儿红枣,吃了个八分饱,便抱着枕头沉沉睡去,权当补觉。 临近日暮,含钏是被院外窸窸窣窣的声响和一阵撕心裂肺的尖叫吵醒的,含钏起身拂开幔帐,眯着眼朦朦胧胧见窗外有两个婆子被人拖着往出走,含钏蹙了眉头看向水芳。 水芳压低声音,“...方才老夫人下令,外院两个管事被曹生管事扣押住了,咱们内院一个花间的婆子、一个管库房的婆子,咱们木萝轩一个种花的女使全都被祖母...噢,童嬷嬷拉扯了出去...还有通州的码头上两个管事和几个船老大也都被制住了。” 外院的管事? 含钏眯了眯眼。 昨儿个她们审余氏和曹含宝的时候,特意让外院所有的管事全都进来旁听来着! 祖母一开始就知道宅子里有曹五的内奸! 所以,昨天在审余氏的时候,不对,在祖母还没从外院进来前、在她还在盘问陆管事时,曹五的内奸就已经放出了风声。 所以,漕帮的兄弟扑了个空! 到底被曹五打了时间差! 含钏有些气。 若她当时审陆管事的时候,率先带人死死围住,或是用更聪明更隐蔽的方法...或许曹五的内奸就跑不出去,漕帮的兄弟也不会扑个空... 水芳觑了眼含钏的神色,笑了笑,“将他们连根拔起,于咱们曹家而言倒是件幸事,从前是他们在暗处,咱们在明处,如今大家都在明处,就看谁的拳头硬了。” 含钏想了想,倒也是这个道理。 若是任由曹五的人蛰伏在家里,她觉都睡不好。 如今曹五如落水狗仓皇逃窜,他留在京城漕帮的钉子也被薛老夫人趁势一扫而空,他还能对曹家做什么?他还能逃到哪儿去? 想起这件事,含钏爬起床来,趴在桌上写了两封信,拿浆糊粘好,一封让小双儿送到英国公府给张三郎,一封让水芳送到左家给左三娘。 第二日,崔二在曹家门口等着,见含钏一出来便笑道,“张三郎君在‘时鲜’候着您呢!三奶奶也在,我看着安排了一盅鲍汁海参煲、杀了一只老母鸡煨虫草,又做了条三郎君素来爱吃的松鼠桂鱼,您看还有其他安排没?” 含钏摇摇头。 给张三郎下碗面,他都能吃出眼泪花花儿。 第三百五十三章 椒盐小排 话虽如此,含钏还是舍不得饿着大儿子。 特别是在对大儿子有所求的基础上。 含钏好久没挽袖子做羹汤了,一走进“时鲜”就看到张三郎绿油油的眼神,含钏不由得抖了抖,到底是不忍心,抬了下颌问张三郎,“还想吃点啥呀?” “佛跳墙、炙子烤肉、烤鸭、开水白菜、藕丝羹...”张三郎眼睛眨都不眨一下,一溜儿串儿报了十来道。 含钏:... 是请您来共商大事来着,不是请您报菜名来着。 就您这贯口,在天桥下混口饭吃不在话下。 含钏默了默,把眼神投向了挽发盘髻的新嫁娘小齐欢。 齐欢捂着嘴笑起来,“要不来一盅木薯丸子牛乳茶吧?好久没喝了呢!” 得嘞。 含钏无视了张三郎悲愤的目光,撂着袖子走了,到底心疼儿子,起锅热油快炸了倒椒盐小排,把纤排砍成二寸半宽的长条块,拿粗盐、胡椒、桂皮、姜片和黄砂糖腌制半刻后,分两次炸好,炸好捞出控油,撒上拉提特制的椒香料,再撒了一层翠绿的葱油,又熬了锅蚝仔牛肉粥,端上齐欢点名要喝的牛乳茶直奔东南角雅间。 窗外的柿子树,枝叶比去年更茂盛翠绿。 年轻的小两口坐在窗棂前,一个娇俏可爱,一个...油头粉面... 齐欢这些时日瘦了许多,许是担心尚探花的生命安危,又见含钏哭着从福王府被抬出来,“时鲜”也关了张,张三郎给含钏荐了个好郎中来,之后含钏便遇到了陆管事和余氏这等破事儿——也不知道齐欢接到尚探花一行的最新消息没... 含钏再觑了眼齐欢,瘦虽是瘦了些,精神头看上去倒是还好,便先将木薯丸子牛乳茶递了过去,低声道,“可是有尚探花的消息了?” 交流好书,关注vx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现在关注,可领现金红包! 齐欢抿唇笑了笑,如今“时鲜”还关着张,四下都没食客,但还是四下看了看,埋头轻声和含钏说道,“...父亲潜心打探了一番,圣人悄摸派了兵马去了北疆——父亲和我公爹倒是很自信,说当今圣人乃一代明君,岂会纵容鞑靼小儿猎杀围堵大魏皇子,只要你哥哥和我哥哥没离开秦王爷身边,生命总是安全的。” 不知为何,朝臣对当今圣人都很有信心。 含钏想起那日在福王府见到那张喜怒莫测的脸,有些感同身受地点了点头。 也是。 那位儒雅又风度翩翩的圣人,是给人一种莫名的安全感。 只希望圣人与沉盐事件无关吧... 含钏点了点头,琢磨片刻后,到底附耳同齐欢说了两句,“...福王殿下那处表露的态度应当也是稳妥的,咱们如今要做的就是等待,总归是回得来的!” 尚家长子,那位风姿绰约、名誉京城的探花郎和自家哥哥、自家秦王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谁家拖了后腿,都得不着好。 尚家在含钏的印象中,一直是克制有节,走独臣之路的,对许多大事有自己一番见解。 含钏不敢将福王的真实态度告诉左三娘,因左家与北疆一行并无干系... “那你还哭着被抬出来!”齐欢捂住嘴,有些诧异。 含钏羞赧地笑了笑,“朝廷有朝廷自己的安排吧?” 齐欢顺了顺胸口,朝含钏抿唇一笑,双眼弯弯,真是让人甜到了心头。 含钏也跟着笑起来,摸了摸齐欢的脑袋。 张三郎夹了块椒盐小排,美滋滋地吐了块光秃秃的骨头出来,品了口刚酿好的青梅酒,眯了眼长长地“啧”了一声,“你信里说有要事相商,什么事儿呀?可是我帮得上忙的?若当真有,您可得赶紧说,等我大舅子一回来,我就得被送到山茅书院去了。” 好日子就彻底结束了。 张三郎再掏了只八宝鸭腿,眼里只有饭。 齐欢捂嘴笑起来,“公爹希望他继续科考...” 嗯... 现任英国公的原话应该是“我还真没想到,那小兔崽子竟是逼一逼就有货的人!既然考得起秀才,那就再试试举人吧!” 相公当日听了,难过得饭都没吃下,一回房就抱着枕头伤伤心心地大哭了一场,紧跟着便催着家里的厨司又是腌肉,又是炸鱼,又是泡咸菜,忙的不亦乐乎... 含钏瞠目结舌。 现任英国公真是个赌徒性格呢... 张三考个秀才就不错了,如今还想逼一逼,叫他考举人? 原先是有尚齐欢当做骡子前头的胡萝卜吊着,如今媳妇儿也娶了,功名也在身了,再想逼张三郎恐怕不是很容易了吧? 含钏心里这么想,嘴上就说出来了。 张三郎停下咀嚼的动作,目光悲愤又怨怼,“可不是嘛!我爹真是能想!他告儿我,要是我能考上举人,就给我另辟府邸,把您这儿镇宅告老还乡的白师傅请回去,给咱当厨司的管事,另还为我向你们曹家要三艘船,他出钱,我想去哪儿吃就去哪儿吃,想去两广吃鱼生也行,去云南吃菌子也行,都随我了,往后我直管花钱,他从此再也不管我,更不会逼我考进士了。” 不逼...个屁! 若张三郎真过了举人,英国公焉不逼之礼? 含钏乐呵呵地笑起来,看破不说破,夹了块儿藕丁,细嚼慢咽地把这两日曹家的事儿说清了,提到十年前的那场沉盐事件,蹙了眉开口问张三郎,“您是京里出了名的玩儿家,您想想看,京城里可有勋贵高官喜欢玩儿玉的?不是白玉也不是翡翠,就青壳玉,那种乌青发亮的?噢!那人还得特别高。” 这事儿有点大。 张三郎难得地放了筷子,埋头想了想,蹙眉摇摇头,“我印象中,还真没。” 含钏一口气泄了出来。 “簪缨勋贵的爷们儿喜欢玩玉的不少,有些个还特意买下没开窗的石头来赌,可大家伙看重的都是水头、种、色、花...还真没见过谁喜欢乌漆嘛黑的青玉。” 张三郎沉吟半晌后,“长得高的爷们儿也不少,北国公家的大公子就挺高,和老四差不多的身量,可人今年刚二十二,十年前也才十二岁,总不能他十二岁就这么高了吧?” 第三百五十四章 青梅酒 嗯... 要是十二岁就长这么高,含钏想去查查这厮小时候吃了啥。 往后生了崽儿,也依样画葫芦地饲养... 含钏笑着摇摇头。 张三郎是玩儿透了北京城的主儿,英国公又与各个世家交好,若是他都想不出来,含钏着实不知道该去问谁了。 是那人将自己的喜好藏得太好,还是张三郎不够了解? 含钏轻叹了一声,扬了扬下颌,有些沮丧。 张三郎郑重其事地放下筷子,和含钏承诺,“你也先别慌,我回去好好查一查、问一问,准保给你查到。青玉那东西也不是泛泛货色,玩得起青玉的人家必定不是泛泛之辈。” 含钏点了点头,又同齐欢说了说话,三个人围坐着吃了一顿酒,倒也算是给即将落入山茅魔爪的油头粉面张三郎饯行。 含钏吃了一小盅酒,一出门被夜风一吹,脑子有些晕晕乎乎的。 一抬头见东南角的柿子树叶子已经支出了绿瓦红墙,绿得发灰发黑,含钏踮起脚伸手折了一片叶子,眼前迷蒙,像是蒙了一层雾气。 黑灯瞎火的,小双儿以为含钏手里捏了只虫子,凑过来一瞅,笑道,“还以为您捏了只蝉呢!谁知道是片叶子!我心里还在打鼓,这时节蝉咋就出来了...” 含钏也笑,眯着眼又翻了两下。 别说,是有点像只趴着的蝉。 喝的青梅酒,后劲儿大,得隔一会儿才上头——如今就是上头的时候。 含钏靠着墙,眯着眼看了半晌,不知为何,看着有点眼熟。 总觉得在哪儿见过... 打更的从隔壁胡同蹿了出来。 小双儿搀着喝麻了的自家姑娘赶忙往回走,一进宅子,先在门房给自家姑娘灌了几盅凉水,拿热帕子擦了脸,又换了件外衫,酒气可算是消散了不少——若是叫薛老夫人闻到自家小姑娘身上的酒气,必定又是上天入地一顿毛吵。 含钏配合地抬手抬脚,听小双儿在耳边絮絮叨叨地碎碎念,便嘟囔了嘴。 “祖母就是宽于律己,严于待人,甭说别的,我都知道老太太每天晚上睡觉前,都得喝一小盅陈皮暖酒...” 小双儿把含钏下颌抬起来,擦了擦脖子,眼风一扫,见薛老夫人的身影就在不远处,表情没控制好,显得有些狰狞,“您可别说了!” 含钏一甩袖,“什么别说了!老太太不让我喝酒,自个儿...嗝儿——自个儿也得做到呀!等我到老太太这个年纪,我若要求孙儿不喝酒,我自个儿也不喝...” 小双儿快哭了,恨不得捂住含钏的嘴。 上回自家姑娘和左家姑娘喝泸州金坛酒,喝得二麻二麻回家,她都不敢看薛老夫人的脸色—— 她可是听说了,薛老夫人年轻时候可是个狠角色,说让人沉塘就沉塘了,说拎人喂鱼就去投江了... 小姑娘还语无伦次地撒欢儿。 “哪有要求孙儿做的事儿,自己不做的...哥哥也喝酒呀,祖母怎么不去管他...” 小双儿捂住眼睛,有点不敢看。 薛老夫人走近,绕着边走边看,嗅到了一丝隐隐约约的酒气,“啧”了一声,“记吃不记打,上回被左三娘那虎姑娘灌得又哭又吐,还说再也不喝酒,今儿个又喝!我倒是数着呢!一是和张三郎、齐欢两口子吃饭,必定喝醉,二是和左三娘吃饭,更是喝得东西都找不到...往后嫁了人咋办?喝酒就喝酒,又喝不了多少,还爱喝,真是丢曹家的脸面...” 小双儿:... 合着不准自家掌柜的喝酒,是因为掌柜的酒量不好,酒品更差? 薛老夫人递了封还没拆的信过来,碎碎念着,“得了得了,和朋友轻快轻快也挺好的。一身酒气汗气,赶紧扶你家姑娘回房去歇着,明儿个等她醒转,告诉她左家来信了,叫她记得看。” 小双儿连声应下。 ...... 第二日清晨,含钏醒来头有点疼,水芳倒了盏温水,含钏捧着水盅小口小口喝下,看桌上放了只树梗朝上的小绿叶子,便望向小双儿。 小双儿幽怨地看着自家掌柜的,“...您昨儿个非得要把这片叶子带回来,还让我洗干净后给您做个摆件儿...您非说这是一尊价值千金的玉蝉...” 含钏挠了挠头。 倒是像喝了酒的自己干得出来的事儿。 以后再也不喝酒了! 含钏在心里立下坚定的誓言。 眼风一移,看到小绿叶子旁边还放了一封信,赶忙趿拉了鞋,一把撕开信封口,一目十行看完,愣愣地把信夹在手里,有些木地抬头看放满赤金红木摆件的花阁。 左三娘来的信。 虽然这手字,狗爬得比她还差。 可信里的内容却很扎实。 她前几天写信给左三娘,希望能帮忙查一查十年前户部收到曹家上缴的那笔八十万两白银后的去向——她祖父是在户部深耕多年的老尚书,人脉关系都盘踞在户部,与副手老卢尚书和几位侍郎关系私交甚密,是位把持住大魏钱袋子的能人。 若左家答应帮忙,这笔账一定是查得到的。 风吹过,薄薄的信笺纸动了动。 左三娘确实也仗义,这么短的时间就帮忙查到了。 那八十万两白银被国库收缴后,不到两个月,便被镇守边陲的西陲军以修缮城墙、填补粮草之名要了过去,不到半年的时间,便从国库挖了五十万两走,另三十万一直存放在国库,偶有进出也在短时间内被补齐... 这是绝密,左三娘在信后特意强调了“阅后即焚”。 含钏抿了抿唇,未作停留,拿起信笺凑近快要燃尽的蜡烛,火苗一下子缠上信笺纸。 含钏看着红红火火的火舌,陷入了沉思。 西陲军... 曲家... 含钏无意识地低头,一眼便看到了桌上那片翘起的小绿叶子。 好像一只青蝉呀... 青蝉... 青玉蝉... 当时徐慨去通州码头接人,曲贵妃兄长、现任曲家的当家人就送了他一只做工精良、料子水灵的青玉蝉。 人,一般喜欢什么,送礼时,就会不由自主地选择什么。 含钏猛地抬头,带上小双儿,直奔甲字号库房。 第三百五十五章 肥肉(三千字章节) (三千字章节!剩的明天补,嗷呜) 这是含钏头一次到曹家的甲字号库房。 就在湖后的耳房。 一推开门,明亮的光从朝南的窗棂倾斜而下,罗列着的木架从北排到南,从东排到西,百来个三层的木架子按照一、二、三、四...顺序编排,或是拿红布罩住,或是用鸡翅木的匣子装起来,含钏无意识地低头,看到了一块红布下罩着一块皮子很硬的石头... 石头也能进曹家的甲字号库房? 含钏弯腰将那块红布掀开,一块比她双臂张开还长、比她一只胳膊还宽的巨石出现在眼前。 照管甲字号库房的老嬷嬷在旁边弓着腰低声解释,“...这是云南那边的漕帮送到礼,说是石场标红的尖货,谁也不敢开,害怕毁了这一大块原石。” 含钏眼睛尖,迎着日光看到石头皮上开了个窗,浓稠的绿,好似下一刻泫然欲滴... 若这一大块全是这个料子... 凤鸣胡同的宅子,曹家能眼睛不眨地买三栋五栋的! 含钏一路看过去。 北宋紫定玉壶春瓶、北宋官窑天青釉笔架、北宋钧窑玫瑰紫釉鼓钉三足洗...甚至还有几只刻有铭文的铜器和刻着书字的龟壳...有三五个木架子上全是薄薄的一层匣子,含钏轻手轻脚地打开看了看,全是前朝的旧古画古籍,有一册泛黄却打理得很好的书册放在金箔制成的内衬里,含钏踮起脚看,《黄州寒食诗帖》——含钏不由张大嘴,苏东坡的寒食帖...这东西不应当在宫里吗?合着先皇四处找寻,费尽心机得来的《黄州寒食诗帖》是赝品? 还是说,自家这本是赝品? 含钏把疑问小小声说出口。 库房嬷嬷登时不干了,颇有些被侮辱地道,“宫里的是假的,咱们家的也得是真的!只是既然宫里有了一本,那咱们家的就不能再出现了。” 哟呵! 还有这觉悟! 含钏笑起来。 一直走到最里面,有几只木匣子盖得死死的,还拿锁扣锁上了。 库房嬷嬷懂事地解释道,“这是醒大郎君的珍藏,据说是游历得来的玩意儿,名叫火铳,往前醒大郎君在院儿里演示过,‘砰’的一声,靶子就倒地了,比弓箭还厉害。” 哇哦。 这东西,含钏听说过。 梦里头,徐慨研究过这东西,不过还没研究出个名堂来,就走了。 含钏轻轻点头,眼眸向下一垂,终于找到了她寻觅之物——那抬被红布罩住的黑青玉弥勒佛,正笑口常开地坐在地上,露出一个小角。 含钏将红布一把掀开,蹲下来细看了看,转头让小双儿去秦王府把曲赋当时送给徐慨的那只青玉蝉取过来。 小双儿跑得气喘吁吁。 含钏一手拿着青玉蝉,一手抚上那尊弥勒佛,紧紧抿了唇。 .... “应当是一种材质。” 桌上放着那尊弥勒佛,弥勒佛旁边放着青玉蝉。 含钏低头喝了口茶汤,声音低沉,“我请珍宝斋的二掌柜来瞧过了,虽然一个大一个小,可无论是从水头、肉质、细密程度,还是颜色和絮,这东西是一个料子。二掌柜说,北疆塔青的青玉,是昆仑虚的舍利,黑青玉的王者,以山料为主,也有少部分的籽料,经天山下的河水冲刷打磨,肉质非常细腻,也很油润——玩儿这东西的人,是有些眼光的。” 薛老夫人脸色发沉,看了眼那尊弥勒佛,“又是北疆...” 是。 又是北疆。 含钏再道,“左三娘来信,她求了她祖父翻查了十年前户部的账目,那八十万两银子,被镇守边陲的西陲军以修缮边关为由,陆陆续续挖走了大半的银两。” 西陲军、北疆的石头... 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了一个人。 不对,是一个家族。 曲家。 含钏轻轻抬头,蹙眉问道,“咱们家与曲家可有过节?” 含钏尚且能想到,薛老夫人自然也顺藤摸瓜想到了曲家,老太太攥紧手,迟疑片刻后轻轻摇头,“曹家常年在江淮一带,曲家盘踞西北边疆,牛头不对马嘴的,连交集都没有,又如何有过节?” 难道是被人做了局? 含钏低头闷了闷。 隔了一会儿,才听到薛老夫人的后话,老太太声音放得很低,“有一句话叫...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十年前的曹家经两代积淀,家中甚有恒产,又接连拿下了漕粮、官盐、军火的漕运...银子是不缺的...可...护住银子的能力却在勋贵官宦面前不堪一击。” 所以历朝历代,许多皇商会将自己的女儿或是嫁到簪缨世家做续弦继室,或是送到宫里从最末等的更衣做起... 不为别的,就为有自保之力。 再有钱,在官衙与官爷面前,你就是个孙子! 薛老夫人轻轻抬起头,笑了笑,像是在讥笑自己,“当时的曹家就像是一块儿肥肉,谁饿了都能来啃两口。” 含钏听得似懂非懂。 薛老夫人伸手将青玉蝉紧紧攥到手心,转头吩咐童嬷嬷,咬牙切齿地言简意赅道,“让曹生好好查一查当年北疆发生了什么,像挖坟一样,一抔土一抔土地往外挖!不见到棺材不停手!不见到真相不罢休!我曹家积攒了十年的冤仇,也该得报了!” 含钏微不可见地抬起下颌。 薛老夫人如今是动了真怒。 曹家的内奸被清理得差不多了,余氏与陆管事被关在猪笼里沉了塘,曹含宝被遣送到通州的庄子上,等曹醒回来,再做筹谋。曹五逃得很快,更深谙漕帮追踪之道,这只兔子藏在老鹰巢穴里旧了,将老鹰狩猎捕食的技巧学了个一干二净,漕帮的兄弟追踪十日竟丝毫不见蛛丝马迹。 “...要么是藏起来了,要么是投奔曲家了,他活着一日,一日就是个祸患。”薛老夫人手一松,又丢了一只小队前行追踪,“他当真也狠得下心肠,婆娘姑娘、儿子全都不要了,一个人亡命天涯,我原先还敬他是条汉子,如此看来也不过是个蝇营狗苟、贪生怕死之徒!” 薛老夫人修书一封,江淮当即扣押了曹五长子长媳。 曹五孙儿在押解途中,患了高热,死在了船上。 小双儿听了这话儿,“啧啧”两声,隔了半晌方道,“稚童无辜...” 水芳看了小双儿一眼,抿了抿没说话。 含钏递了只搅得粘稠可爱,味道又甜滋滋的麦芽糖给小双儿,想起夜里薛老夫人同她说的话,很有几分感触,“...万般皆是命,曹五孙儿的死,怪不得我们,若曹五做下此等丑事时便心头明白成王败寇,若是他赢了,咱们这一宅子的女眷要么去投江,要么去上吊,总不能有尊严地活着的。若是他输了,他那一房人的性命,自然也被放到了咱们的刀下。” 不是没给过曹五机会。 传出余氏与陆管事沉塘的风声,就是给曹五机会。 只是他甩下了这么一大家人,逃了罢了。 若是当真要怨怪,曹五的后人怨怪不了任何人,除了曹五。 小双儿舌尖舔了口麦芽糖,嘴里甜滋滋的,心里却悬吊吊,“若是当真嫁...” 小双儿看了眼水芳,把“秦王”两个字吞下去了,闷头闷脑地叹了口气,“您往后总是要嫁高门的,之后的争斗只会更严重吧?还不如就在家里待着,或是嫁个不如咱们家的...开开心心快快乐乐的,您想说什么说什么,想做什么做什么...” 含钏还没说话,水芳轻声道,“人生在世,不是这里有难题,就是那里有难题,穷有穷的难,富有富的辛,每个人都有困难和要解决的问题...不能因为问题多,就不过了吧?不如咱们家的难道就是好去处?多的是有钱人家的大小姐嫁给穷书生,反遭婆家人磋磨的。” 这就很有意思了。 一个是道家无为而治,一个是儒家兼济天下。 都有道理。 含钏躺在软榻上,双手叠在脑后,仰头看着屋顶木架子上的挂搭的暮云薄纱。 若曲家当真是曹家的死敌,那无论如何曹家拼了这条命,拼了三代人,都要搞垮他。 而,在梦里,三皇子是下一任圣人。 三皇子不倒台,曲家不会倒台,曲家不倒台,三皇子也不会倒台。 如此一来,就走到了死胡同。 三皇子和曲家互为依仗和后盾。 直面曲家,就是直面三皇子端王。 而她所中意的是,四皇子秦王... 这就将曲家与曹家的生死劫,变成了老三和老四的争斗... 这样,对徐慨公平吗? 强自将对曲家的仇恨与报复,放到了徐慨身上...与三皇子争,就是和未来的圣人争,与未来的圣人争,不就是... 争储? 含钏想到这两个字,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 徐慨...去争圣人的位子? 有点难以想象。 徐慨那张冰冰凉凉的棺材脸,浑身散发着一股冷面阎王的寒气,去户部当差的时候把左三娘他爷爷,左三娘他爷爷的副手,两个小老头儿闹得都想辞官归隐了... 这样的人,当皇帝? 徐慨当皇帝? 含钏翻了个身,偏过头去,颇有些浮躁。 这股浮躁一直持续到入夜。 含钏洗了头发,正拿香膏润发尾。 “咚——” 窗框发出一声巨响。 小双儿抖了抖,嘴里念念叨叨,一边冲过去开窗户,一边骂,“哪儿来的野猫子!仔细将你捉了去灶屋拿耗...” 一个“子”字还没说出口,被卡在了喉咙口。 第三百五十六章 臊子面(上) 小双儿跟见鬼似的,脱口而出,“阎王!” 含钏坐起身来,蹙了蹙眉,疑惑地看了眼圆月高悬的夜空。 嗨。 这索命的玩意儿,还能在子时前出来? 含钏赶忙下床,趿拉了棉鞋,赶忙把小双儿往回拉,一面伸手关窗棂,一面苦口婆心教导,“咱们曹家是走水上路子的,水为财,风为助,帮会集结最信风水,你没看到哥哥如此兰芝玉树一个人,屋子里还供了尊红脸关公吗?往后这些不吉利的话,少...” 含钏不经意抬头,做了第二个脱口而出的人,“阎王!” 不不不。 倒不是真阎王。 是那种不苟言笑的假阎王。 含钏揉了揉眼睛,从窗棂竭力向外探。 回廊弯弯曲曲,灯影摇晃,光投射在地面的青石板,氤氲出一个又一个朦胧却微暖的影子。 身量颀长、双手后背的少年郎佝着头,却身姿笔挺地站在回廊尽头,不动声色间有种踏山河、过血海、可撼动一切的气势。 是徐慨! 含钏鼻腔一下子涌上一股酸意,转身便往外跑。 小姑娘跑得特别快,险些没刹住,身形向前一倾。 徐慨双手一把接住了心爱的姑娘。 含钏仰起头,泪光闪动。 徐慨的样子熟悉又陌生,个头又向上蹿了蹿,面颊轮廓愈渐分明,下颌角清晰,眉目深沉,鼻梁高挺,眸光深得像山海间不见底的水,眼睛里有显而易见的红血丝,茶色的瞳孔在摇曳的灯影中忽明忽暗。 初夏的夜空里,弥漫着一股好闻的皂角香。 含钏抹了把眼,扯开嘴角笑了笑,“你好香。” 小姑娘的心,海底五百里的水,都看不透的。 徐慨发誓他过来时想过第一句话说什么,却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会是这一句。 徐慨无可奈何地笑了笑,待含钏站稳了,手不由自主地摸上刚净过面的脸,“...刚在驿站洗了脸和头发,换了身衣裳,许是驿站的皂角粉...” 少年郎声音低沉,甚至有些嘶哑。 含钏笑得更欢快,笑着笑着,眼里又涌上了两股泪。 含钏使劲眨了眨眼睛,“住在驿站的吗?怎么没回家?瞧我这脑子,既然京中没有你们的消息,自然是圣人把消息摁下来了...” 含钏一开口,便停不下来,絮絮叨叨说个不停,低着头说到最后语声带了哽咽。 “他们...他们说你回不来...” 到底没忍住。 一滴泪从眼角滑落。 含钏强迫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欢快一些,“说北疆形势很差...你们陷在西琼部落的遗址,二皇子被南部扣押...” 眼泪接二连三地砸下来。 实在没办法假装欢快了。 含钏索性埋着头,放任自己痛痛快快哭出来,“英国公府不知道你们的下落,左家也打探不到,尚夫人和齐欢更是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都说你们回不来了...我不信,我去福王府问,圣人说若是你遇了难,他便做主给我找门亲事,保曹家三代富贵不衰...” 哭的同时,也没闲着告状。 “我还骂他来着,骂他是什么爹,是什么君主,儿子和臣子遇险,也不知道去救...” 含钏泪水潸潸,根本止不住。 压力太大了。 这些时日压力太大了。 害怕徐慨死,害怕哥哥回不来,害怕祖母中毒,害怕曹家中了奸计从此沉了船... 压力太大了。 可她不能哭。 至少不能在薛老夫人面前表达一丝一点的担忧。 她必须做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哥哥和徐慨一定会回来的,这是谁也挡不住的。 她尚不能做到独当一面,又如何能再给老太太徒添忧虑? 含钏捂着脸哭得不能自已。 倒不是哭什么。 就是有点累。 偏偏这么累的时候,徐慨不在。 偏偏徐慨生死不明的时候,她也不在。 一只手臂揽住了肩膀,含钏被坚定地拥了一个温暖的、充斥着沁鼻皂角香的怀抱。 “对不起。” 徐慨的声音在耳边低低响起,“让你担心了。” 含钏身影顿了顿,片刻之后,身形一松,全身心地靠在了徐慨怀中,哭泣渐渐缓了缓,缓过神后,回廊虽隐蔽,木萝轩到底人数众多,光是女使就要十二个,还不算占着老太太院里名额的婆子媳妇子,如今虽是入了夜,四处黑黢黢的,可大家伙必定都躲在暗处看回廊的... 含钏陡然生出有些不好意思,一抬头顺势将脸上的眼泪鼻涕糊在了徐慨衣裳上,声音小小的,“你吃过饭了没?饿不饿?要不,我到小灶房给你做点东西吃?” 总不能一直站在回廊说话吧? 徐慨直觉想摇头,想了想又点点头,“一路快马加鞭,上午到的天津卫,在驿站收拾之后趁着夜色进了城...” 就是一天没吃饭了。 含钏自然地拉起徐慨的衣角,从小径的石板路往里走,顺手提了只灯笼,进了灶屋,含钏让徐慨别进屋,就在外间等食儿,“君子远庖厨,你别进来了。” 徐慨低头笑了笑,“一早进过了。” 含钏愣了愣。 “在‘时鲜’的后厨,你那只炭烤响锣烤焦了。” 含钏点上六盏烛台,看徐慨自觉地边说边找了灶台边上的位置坐下了,也不知从哪儿薅了一只碗、一副筷子,端端正正地摆在身前,神情认真得像天桥下说书的。 含钏不由自主地笑起来。 小小的灶屋明亮起来。 含钏总算将徐慨看清楚了些。 说不上哪儿变了,可又觉得哪儿都变了。 肩膀变宽了,后背便厚实了,神色变坚毅了,甚至她感觉徐慨的手都变大了。 她记忆中的徐慨,包括梦里,都是沉默寡言、不瘦弱却也不壮实的样子。 如今,与她记忆中的所有徐慨都不吻合。 北疆发生了什么? 含钏心里想着事儿,看了看食材便决定做一碗最简单的臊子面,现成的猪肉糜和着葱姜水、生粉、青红酒、豆油搅打上劲,看了看没现成的面条儿,便取了面粉自己揉,揉了没两下,便实现了“三光”——手光、面光、盆底儿光。 含钏埋下头揉面,才后知后觉地想起一件事。 徐慨在曹家... 那曹家的正主儿,她的亲哥哥呢? 第三百五十七章 臊子面(下) 含钏陡然有些羞愧。 她光顾着看男人了。 把自己亲哥哥早忘到九霄云外了... 善哉善哉,阿弥陀佛。 “我哥哥呢?” 含钏把面团抻开,拉成长条,再撒了一层面粉,蹙眉疑惑,“你都从驿站偷偷摸摸进京了,怎么不把我哥哥带上一块儿?老太太虽嘴上没念叨,心里想得很,天天大清早起来就上贡品礼佛...” 徐慨伸手把面前的筷子移动了一个微不可见的位置,恰好横在了碗中间平分处,松了口气,紧跟着脸不改色心不跳道,“这几日回来是秘密,不宜大肆宣扬,我是因明日要去见圣人,这才拿到手谕今日进京的。” 一个人不算大肆? 两个人就算大肆了? 含钏搞不懂官场的这些规矩,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天津卫的驿站内,芝兰玉树漕帮少主曹醒公子爷将头从摞得比山高的文书里抬起头来,打了个喷嚏,迷惘地看向隔壁桌的尚探花,“...元行,这么多总结文书,咱们今儿个一晚上理得完吗?刚回京畿,为何不稍作休整再做总结梳理?” 紧跟着问出了最后一个藏在心里许久的问题,“咱们在这儿苦哈哈地理文书,秦王洗了澡之后,去哪儿了?” 让曹醒死也想不到,最后出现在自家灶房的徐慨,不仅心狠手辣,还信口开河,“...也是你哥哥叫我先来看看你们的。” 噢... 含钏做面的手低了低,神色也渐落了下来。 从生死血海闯出来的徐慨,是新的徐慨,是被赋予了敏锐触角的徐慨,是经受住了打磨的徐慨,在敏锐感知到含钏低落之后,徐慨赶紧加了一句,“我从天津卫过来,未敢中途休憩,连跑了四五个时辰才到,甚至都未曾踏入秦王府,翻了墙就来寻你了。” 说起来,他为什么觉得曹家的墙,比上次高了点儿? 许是幻觉吧。 徐慨微不可见摇摇头,目光灼灼地注视着滚水升起白雾后的那个日思夜想的姑娘,肤容白皙,眉眼上挑,很有灵气。 他走那么远,走过那么多地方,见过那么多人。 西陲军安排的胡姬,曲家送来的瘦马,鞑靼部落献上的美人... 没有一个,没有一个比得上含钏一根头发丝。 他的姑娘,是这世间最美的姑娘。 若谁觉得不美,就把谁的眼珠子挖出来。 含钏面拉得均匀细长,把拉好的面放在一边,起锅炒臊子,热油放葱姜蒜粒爆香,又掰了两颗干辣椒和胡椒粒,炒香后放猪肉糜,又着重撒了粗盐和豆油、葱段,没一会儿锅里就炝出一股浓重的油脂香与醇厚的酱香。 灶台的烟火气,让人心安地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喟叹。 徐慨嘴角轻轻弯起,“在北疆,我们跟着西琼部落的族人逃亡大漠和荒原,不敢生火,便吃西琼部落族人辛苦留存下的羊肉干,又腥又膻又柴,我们只能拿肉干泡水吃,水也很珍贵,有时候渴得嘴上起皮,脑袋‘嗡嗡’直叫。” 徐慨目光终于变得柔和下来,深不见底的水变得清澈又温柔,“当时我就在想,若是我能活着回来,我一定要日日吃你煮的饭,好好地珍惜每一顿饭。” 含钏有些心疼,一面将臊子起锅,一面将面下了下去,又拿了个海碗,手脚麻利地打了芝麻油、粗盐、豆油、胡椒粉、花生酱和油辣子,捞了面,白生生的面上盖了一层厚厚的臊子,放到徐慨面前,“你先吃着,我给你下点菜。” 肉都只有泡水吃,又怎么会有菜? 含钏掐了戎菽豆长起来嫩嫩的叶子放在面汤里过了过,趁叶子还翠绿生嫩,便赶紧捞了起来,另放了一个小碗。 “北疆到底怎么回事儿?” 含钏在围兜上擦了手上的水,坐到徐慨身边去,蹙眉道,“不是说西琼部落被屠尽了吗?怎么又有留存下来的族人了?怎么逃亡了?” 徐慨嗦了口,闭了眼,发出了满足的叹息。 “西琼部落还有人,固安县主带着三千精兵逃了出来,我们一行人去遗址时撞见了。我四月底让李三阳筹措了一些金银运到甘肃,就是为了给余留的西琼部落补给粮草、马匹和人手...”徐慨吃相有些蛮,许是在荒漠上养成的习性,掸了面条儿,两口吞咽下去,和含钏说着话,“后来被南部发现了,南部派出人手追击,我们当时未曾找到可以交易的部落,便只有一路逃亡,以赢得喘息之机。” 寥寥数语,说得倒是云淡风轻。 可... 含钏眯了眯眼,看徐慨佝头吃面时,脖子露了出来,脖子上赫然一道白生生的伤疤! 看上去像是刀伤... 从脖子上划过... 其间之险,绝不是徐慨这么一两句话说得清楚的。 含钏心头一紧,抿了抿唇,轻声道,“...实在不行,为何不带着人手回大魏?鞑子再野,也不敢闯入大魏的国界,只有回了大魏,再做商议也是可行的呀?” 徐慨仰头将碗底的臊子吃干净,听含钏此言,轻轻弯了嘴角,声音压得很低,有些凉意,“退回来?往后退,就是虎视眈眈的西陲军。” 含钏手攥得紧紧的。 “西陲军!?” 徐慨点了点头,“前有南部鞑子追击,后有西陲军埋伏,我们只有从中斡旋以求得其他鞑靼部落的联盟。” 少年郎笑得很渗人,“西陲军压根就不想我和老二回去,当时我一直在甘肃余大人处,老二就住在西陲军不远的驿站里,三个晚上遇到了两次暗杀,我便劝他,待我进了北疆边界,他要么退守甘肃,要么深入北疆——南部总不敢杀大魏的嫡皇子。” “可西陲军却敢。” 含钏后背顿生出一片战栗,不由自主地耸了耸肩,企图让自己轻松一些。 徐慨吃完了面吃菜。 他是一贯不太爱吃青叶菜的。 含钏正想说话,却见徐慨未做迟疑,当吃药一样把青叶菜塞进嘴里,几乎是囫囵生咽了下去。 “西陲军,可谓是边界一霸。”徐慨眸色愈深,“曲赋在西陲军任职八年,曲家的势力渗透进西陲军已久,我们此行两个目的,一是在北疆部落内讧之时,抢占先机,捡到好处;二是拔掉曲家在西陲军里安下的钉子,让圣人去年年中派遣边陲的官吏顺利补位。” 所以...三皇子才没去? 三皇子才不能去... 第三百五十八章 蜂蜜水 徐慨终于可以将此事诉之于口,神色带了几分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轻松,“前者,我们完成得十分轻松,在固安县主的协助下,打通了与北疆第二大部落嘎尔布部落的联系,扶持嘎尔布对抗南部,嘎尔布让出边境三千丈,签订盟约,大魏每年运送药材,而嘎尔布给大魏每年带来一千匹膘肥体壮的骏马...” 让出边界三千丈... 含钏对这个数目没有概念。 看小姑娘懵懂迷蒙的表情,徐慨默了默,换了种说法,“...像煦思门内这么大的城市,鞑子让了三座,虽然西北边境尽是大片大片的荒原,可就算只给大魏人一亩地,大魏人也能耕耘出能吃的果实,筑起御敌的城墙,过上勤劳的暖和饱足的日子...” 徐慨语声很唏嘘。 出了边境,看了许多人,方知大魏百姓有多勤劳朴实。 北疆鞑子勤奋上进的十中有三已是恩赐,游牧的习俗让他们惰性且孤傲,富饶丰富的产出让他们安逸且放纵,地广人稀少的现状让他们自大且安于现状——不用努力就饿不死,不用拼命就可以过上大口喝酒大口吃肉的日子...没有科举、没有早出晚归的耕种、没有赋税、没有对宅院绸缎的追求... 鞑子身上有种今朝有酒今朝醉的快意。 这种快意,看起来很洒脱,可当这份快意投射在民族的每一个人身上,就构筑了一个不思进取的民族。 一个不思进取的民族,注定灭亡。 徐慨笑了笑,“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古人诚不欺我,走这一趟,眼界开阔了很多,就算怀揣着任务去,回来时也收获了比任务更多的成果。” 含钏张了张嘴,不知怎么的。 徐慨这些话,听起来就很有文化。 含钏看徐慨的眼神多了几分崇敬。 徐慨笑了笑,伸手摸摸小姑娘的头,伸手给自己倒了一盏茶。 含钏“啧”一声,“晚上还喝茶,是不想睡觉了?” 一边说着,一边给徐慨冲了一杯甜滋滋的蜂蜜,笑着递过去,“你往前还挺喜欢喝蜂糖水的,在北疆只吃肉不吃菜也懒怠喝水,喝点蜂蜜水,清热生津,比喝茶好。” 徐慨迟疑地拿过来。 他啥时候喜欢喝这些甜津津的东西了?? 他只是没有拒绝过含钏递过来的甜水而已! 怎么就被安上爱喝甜水的名头了? 徐慨僵硬地抿了一口——熟悉的甜腻味。 抬头看了眼神色柔和的小姑娘。 算了。 既然她觉得自己爱喝,那就爱喝吧... 为了逃避一直喝甜得发腻的蜂蜜水,徐慨正经地把茶盅放下,把话题扯了回来,“至于第二个任务...” 第二个任务,付出的代价太惨重了。 带去的暗卫折损了将近一半,曹醒身边漕帮的兄弟九死一生,甘肃余大人一行十人被暗杀了三人,尚元行被一箭射中后背,发了十日高热,逃亡途中没有药材没有补给,只能依靠零星部落中饲养的奶牛产出的生牛乳硬生生地扛过... 而他,被西陲军的一个主将刀架在脖子上,就差那么一点点,他溅出的血将喷洒在不属于大魏的国土上。 当时他想,为国洒热血、献头颅,这是他作为皇朝皇子最大的荣耀了。 徐慨笑着摇摇头,风轻云淡道,“第二个任务,我们也算完成了。我们撑到了救兵到来,暗杀了西陲军前任最高将领,在一夜之间潜入西陲军营地,将千户以上的将士全部扣押...” 他或许,至死都记得那一夜。 西陲军低洼营地里曲折蜿蜒的沟壑中,全是静静流淌的血。 鲜血随着时间流逝而发暗发沉,在泥土上凝结成一块儿又一块儿坚硬的痂。 整个营地,血腥味冲天。 整整一百零五具尸体,摞成了一个小山。 而那一百零五个头颅,依次挂在了西陲军营地的城墙上。 和被剿灭的鞑子的死不瞑目的头颅,挂在一起。 元行是读书人,趴在城墙边上,止不住地干呕。 曹醒甚是淡定,望着颈脖断口处尚在滴血的头颅,轻轻说了一句话,“...可惜北疆没河,河水才是冲刷掉血迹与生命最好的帮手。” 那一百零五具尸体,以通-敌-卖-国、私吞军饷、克扣军粮等罪名坐实了这一场杀戮。 徐慨陷入了回忆,望着窗棂外发黑发暗的天色,久久不语。 是不是一切权利的更迭,都需要鲜血与尸体搭铸? 曲家掌控西陲军用了八年,甚至更长的时间,而朝廷将西陲军收回来,只用了一晚上——在处置好北疆内乱的基础上,在外部暂无威胁的情况下,将军---队中所有偏向“曲”,更信任“曲”的那一部分人尽数铲除,剩下的便被朝廷派去的人掌握在了手中。 “我们北疆一行,圣人应当是满意的吧。” 徐慨低头喝了口蜂蜜水,“这次回来,你哥哥和尚元行应该能捞一份不小的奖赏,丹书铁券应当是不会少了,至于拜相入阁,或许还要再等等。” 丹书铁券? 含钏不在意这个,低了低头,有种莫名其妙摸到权势中心的诡异感。 含钏奇怪地抬头看了眼徐慨——徐慨不是一个喜欢与人分享私密的人,特别是事涉朝堂机密,徐慨是很能藏得住话的... 所以,梦里,徐慨并不信任她? 虽然不应该为梦里的徐慨,生现实徐慨的气,但是... 脾气哪里能控制住的嘛! 含钏抿抿唇,有些不开心。 徐慨正埋头喝水,没看到含钏的眼神,鬼使神差般躲过了一劫。 含钏转过身,给自己拿热水也冲了一勺甜津津的蜂蜜,捧在手里慢慢喝,隔了一会儿,突然又想起一件事。 这件事,越想越不高兴。 含钏到底没忍住,把杯子往桌上一放,轻哼了一声。 徐慨有些莫名其妙,抬了头看小姑娘神色不太对,下意识开始想自己刚做了啥... 也没做啥啊! 他不是刚说完在北疆的见闻吗? 哦,还说了曹醒的大好前程。 照理说,含钏就算不高兴,也不至于生气呀! 第三百五十九章 戊四喜肉(上) 徐慨有点慌。 慌得闷了一大口蜂蜜水。 顾不得嘴里发慌的甜,试探性地蹙眉轻声问道,“怎么了?可是家里出什么事儿了?” 徐慨脑子转得飞快,“可是我们不在,有人欺负你了?欺负曹家了?你且说,你哥哥虽是还未入京,我直管安排下去...” 徐慨神色一凛,眯了眯眼,想起一向和曹家不对付的富康大长公主,面色一垮,如今不仅是神似,更是形似索命阎罗,声音向下一沉,“可是富康大长公主?还有她那个不知死活的孙女?” 含钏抿抿唇,暂时放下不愉快,跟了一句,“她那孙女张氏,已嫁入端王府为侧妃了...” 徐慨蹙了蹙眉,“怎的成了老三侧妃了...” 不过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徐慨探过身,离含钏近一点。 含钏又嗅到了满鼻的皂角香,不高兴的情绪消散了些,低了低头,轻声道,“李长史同我说了...掖庭里的暗屋...数以百计的金银珠宝、珍石玉器...还有...”含钏声音刻意再压低,“还有那张图!” 当时不觉得生气! 是因为徐慨生死不明,她犯不着为这些事儿生气! 可如今回过神来,想一想! 好你个徐慨! 梦里也不说,现在也不说! 给李三阳说,不给她说! 夫妻之间没有秘密呢! 这么大个秘密! 藏得可好了! 她有时候还怜惜徐慨一无母族,二无父宠,三无依仗,虽是皇子却手上不充裕!梦里她从不敢接徐慨给她的奇珍异宝,甚至会将月例银子存起来,防止徐慨突然需要有钱...今生,她还时不时地给秦王府少伙食费!人家包月起码几百两银子起步!秦王府包“时鲜”的伙食,她才收了成本价! 少赚了很多钱的好吗! 含钏有种被哄骗了两辈子的愤懑! “你若不信我,你便直说!往后咱们各过各的,你藏你的秘密,我藏我的秘密,谁也甭搭理谁!谁还不能过了似的!” 含钏生气道,“我出宫前一晚,你出现在掖庭,是刚从暗室回来吧?还有秦王府宅子里看起来普普通通,实则很有些价值的摆件家具,也是那些钱买的吧!你好好说,你老实说,你预备瞒我多久?瞒到成亲?瞒到生孩子?瞒到孩子生孩子?瞒到我们两都进棺材了,你在隔壁棺材悄声告诉我——‘钏儿,偷摸告诉你,我有一屋子的私房钱’....” 徐慨愣在原地,越听,嘴角翘得越高。 合着小姑娘连生而同衾,死亦同穴的结局都想好了呢... 所以到底是生气他骗她,还是他藏私房钱? 徐慨想笑,可见小姑娘气得脸都红了,便懂事地埋下头,再抬头,目光很真诚,“没想骗你,这件事太大了,若是被人发现,你不知道比知道的好。” 如果被人发现,祸事降临,含钏也可全身可退。 徐慨再道,“那个暗屋,是我十三岁时发现的。我也没说,甚至顺嫔娘娘也没说。告诉李三阳,是怕这次我回不来,让他想办法托付顺嫔娘娘,把暗屋里的东西运出来,全部给你,当做添妆也好,当做锦上添花也好,算是我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 含钏抿抿唇。 “秦王府如今有三百暗卫,其中一部分被我放在府内,一部分放在了西山大营,一部分放在了禁卫军。”徐慨低声道,保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暗屋里的那些金银,这次北疆之行用掉了一半,之前和剩下的就是这些暗卫的补给银两,等成亲时,我将把银子全部交给你,你愿意照月给我发银子使也好,拿去用了也好...你高兴就好。” “不是银子的事儿!” 含钏低斥,“是你不信我!” 徐慨有些哭笑不得。 如果含钏把刀放在他脖子上,他动都不会动的。 命都可以交给她,还要什么不信的? 含钏看徐慨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 又是这样!又是这样! 什么事情都闷在心里! 把她当做只可享受阳光,不可共经风雨的菟丝花! 这么要紧的事儿,李三阳都知道,她却不知道!若是真真成了亲,是不是也像梦里那样,徐慨专心做自己的事情,她也专心做自己的事情...两个人就会因为这些隐瞒越离越远。 窗棂外,初夏的风吹得虎虎生威,把垂在窗框边的萝叶吹得高高扬起。 含钏把徐慨的碗往回一收,放到灶台后,抿唇赶客,“时辰不早了,你明儿不是还要面圣吗?你自己好好想想,到底哪儿不对!” 含钏背着手往外走。 徐慨在原地愣了愣,既想追上去,又有点害怕含钏生气的样子。 少年郎佝头挠了挠后脑勺,琢磨了半晌,也没想明白,他火急火燎快马加鞭回来,为啥两句话又把小姑娘惹翻了。 小姑娘的心,海底的针呀... 徐慨甜蜜又负担地叹了口气,撂起袖子翻墙去了。 ..... 含钏发了一通脾气,睡得奇好。 大清早容光焕发地去陪着薛老夫人吃早饭,还没进屋,便听见薛老夫人欢快的声音,“...是吗!下月就能班师!?哎呀呀呀!哎呀哎呀!” 含钏刚踏进门槛,就见薛老夫人喜气洋洋地坐在上首,左下首坐了位银丝白发、奴仆打扮的老嬷嬷。 “...这是福王妃身边的阿嬷。”薛老夫人头发丝儿都透着滔天的欢快,“这是家里不成器的孙女儿。” 老嬷嬷站起身,同含钏端方行了礼,“老奴见过大小姐。” 含钏忙避开,顺手将老嬷嬷扶起来。 “劳烦福王殿下挂念惦记,今儿个一大早便让嬷嬷受累跑一趟!” 薛老夫人笑盈盈地转过头去,“阿童,请嬷嬷去吃吃咱们家的早膳罢!”又同老嬷嬷笑道,“咱们曹家的厨司虽比不上福王府,却也是家里头这个不成器的小姑娘精心安排布置的,你去尝尝看,劳烦跑这么一趟了!” 童嬷嬷带着那位面生的老嬷嬷下去。 薛老夫人顿时变了脸,一张脸笑得跟朵秋天的菊花似的,拍着巴掌,“天爷哟!天爷哟!你哥哥要回来了!如今已经从北疆出发了!不出一月,就能班师回朝!哎呀呀!苦尽甘来苦尽甘来啊!我这颗心呀...啧啧啧!真是又怕又急又慌又喜!” 薛老夫人抹了把眼角,余光见含钏并不兴奋,好像早就知道了一样,有些诧异,“怎么了?先头福王告知过你了?” 第三百六十章 荔枝(上) 这个问题,就很魔性了... 含钏身影一僵,呆滞地转头看向小双儿。 在薛老夫人跟前,小双儿压根不敢有任何回应,僵硬而回避地将眼神一顿一顿地移开。 薛老夫人看得一愣,转头看向含钏,“什么意思?” 含钏抿抿唇,想了想,到底将昨儿个徐慨翻山越岭——翻过曹家高耸的城墙,越过曹府宽阔的湖泊,来到木萝轩,这一英勇事迹一五一十地交待清楚了,“...照徐慨昨儿个的话,如今一行人应当已到了天津卫了,就住在官驿里,许是害怕暴露了行踪,惹来不必要的祸事吧?” 信息量太大。 薛老夫人沉了一阵,先转过头和童嬷嬷轻声道,“把家里的墙再向上垒高三寸。”再把脸转过来,对着含钏沉吟道,“这一路必定是艰险的,既是血洗了西陲军,那自然曲家必不会善罢甘休,圣人放出他们刚从北疆启程的风声,也是为了规避风险...” 薛老夫人面色沉了沉,再扭头吩咐一旁候着的曹生管事,“暗地里调集天津卫码头上的兄弟,封锁水路,再通知兄弟守好京城通往天津卫的陆路,你们大少爷和...” 薛老夫人看了眼含钏,把后话埋下来了,“全都在那儿呢!” 曹生闷头应了是,撂了袖子转身往出走。 含钏这才看清曹生管事的样貌。 嚯! 原以为至少年过不惑了,如今看一看也不过是个三十出头的年轻人。 国字脸,蜂腰宽肩,夏天到了,衣裳穿得薄,肉将衣服绷得紧紧的。 含钏望着曹生迈着外八字朝外走的背影,默默偏过头去,同薛老夫人随口笑起来,“原以为曹生管事是叔叔辈的人物,如今看来比哥哥大不了多少。” 薛老夫人把心里的事儿藏下来,同孙女儿有一搭无一搭地聊着话,“可不是。年纪轻轻的,跟在醒哥儿身边十几年了,前头媳妇儿死了,话倒是越发少了...每天雷打不动的,在沙场上拎着比人还重的铁锤跑来跑去,要么就是扎马步...后来我发现家里小姑娘小媳妇儿都爱有事无事往沙场跑,便赶了他去外头练...” 含钏捂着嘴笑起来。 薛老夫人心不在焉地看着小姑娘温润灵性的眉眼,心里叹了口气,待含钏一走,拿了几只浆红漂亮的荔枝递给童嬷嬷,“...我当初没想到我活着时,还能把含钏找回来...” 童嬷嬷净了手,利落地剥成几颗晶莹剔透的白肉团子,小心翼翼地放在了碟子里,递到薛老夫人身边,“您少吃一些,荔枝是上火的东西。” 薛老夫人敷衍地点点头,吃了一颗。 荔枝在冰窖里綳过,凉津津的。 “我更是打死没想到,我曹家竟会出一个皇子妃!” 薛老夫人摇摇头,“啧”了一声,有些愁,“你看老四,出生入死、踏火海过尸山回京后,第一件事是翻墙来找咱们家含钏...含钏他哥哥临行前可是嘱托了又嘱托,让我趁这段时间相看些门当户对的少年,千万别让含钏落到老四手里头...” 薛老夫人双手一拍,“这哪儿是我个老太婆拦得住的事儿!你看这架势,福王送项圈,太后送簪子,圣人也在福王府相看过含钏了,岂不是等老四一回来就下旨的意思?” 童嬷嬷深表赞同地点点头。 这倒是。 咱们家姑娘太婆婆的东西也收了,大伯伯的东西也收了,在圣人跟前又是撒泼又是卖踹...好像不嫁给他老徐家,是不行的了? 这在市井民间也说不通的呀... “您也说了秦王爷一回来就翻...”童嬷嬷声音一呛,她可不能说金尊玉贵的王爷翻墙...顿了顿,“您也说了秦王爷是把咱们家姑娘放在心尖尖上的,咱们姑娘素日不争不抢,不多话不多言,就说起秦王时红着眼眶很倔气...小姑娘小郎君的,大家伙都是从那处过来的,您得体谅。” 薛老夫人觉得嘴里的荔枝都不甜了,很是惆怅,“体谅,怎么不体谅了?老四若是不姓徐,我敲锣打鼓,陪上半座城池嫁姑娘。偏偏老四是皇家人,你想想,要是含钏受了欺负,咱们怎么办?能怎么办?还能让曹生打上门去?你说说,若是含钏嫁回江淮,咱们找一个身娇体软,哦不,性情温和的少年郎,甭说婆婆,就是他家祖宗从坟里跳出来,也不敢动我们家含钏一根毫毛!” “敢动,我曹家要他死!” 童嬷嬷想了想,觉得也很有道理,有些为难,“那如今怎么办?秦王都回来了,咱们还相看吗?” “相看什么呀...” 薛老夫人微微叹了口气,“在圣人那儿都是过了明路了,咱们敢嫁,哪家又敢娶?可怜了咱们家姑娘,放着老太君不当,非去做什么没滋没味的皇子妃...” 薛老夫人越想越心慌,“你看看咱们含钏那样儿,脾性好,心眼少,纯得像一张纸...” 童嬷嬷:? 没觉得呢。 审余氏的时候,心狠手辣得眼睛都不眨一下呢! “性情又软,就算被欺负也只是算了算了...” 童嬷嬷:?? 把余氏和陆管事搞去浸猪笼的,不是她? “遇到事,只知一味忍让,好脾气得不像是月娘的女儿...” 童嬷嬷:??? 我看你怕是忘了这位姑奶奶一边哭一边骂,从福王府被抬出来的样子了...对着圣人和福王想甩就甩,想发踹就发踹... 童嬷嬷神色淡淡的,得嘞,她也甭搭话了,就让老太太自己慌乱吧。 薛老夫人越想越觉得含钏要被欺负,又深觉小姑娘手段、城府都比她那几个妯娌略显欠缺了些,又有些埋怨自己为何不早做准备,一心怜惜着小姑娘命苦,只想孩子多玩一玩再说... 再拖下去,说什么都晚了! 薛老夫人心一横,转身同童嬷嬷说道,“去请几位宫里出来的女官,须有品阶的那种,再去各家大族女学处请来女教员,什么针黹、女工、礼仪、琴棋书画,噢!还有当下贵家姑娘常玩的双陆、马球、捶丸,都须请了教员。” 隔了一会儿,想了想,既然是要玩马球,家里在京郊倒是没草场,请了教员也没处练。 薛老夫人唤住童嬷嬷,“另去官牙买一处平坦宽敞的草场,顺便找几匹温驯漂亮的小马驹!要快!时间不等人!” 童嬷嬷连声应道。 含钏刚走回木萝轩,一下子没忍住,连打了好几个喷嚏,有些狐疑地立在原地想了想——许是有人在想着她吧。 倒真是有人在想着她。 不仅想着她,还让她重回掖庭学习的噩梦,为她搞了一整套大魏贵族少女“白加黑”全覆盖集训课程... 第三百六十一章 荔枝(中) 初夏时节,曹家那汪平得像镜面的湖被夏风吹得像一方揉搓过的手帕。 夏天亮得早,天际尽处刚露出一丝鱼肚白,含钏便睁开眼,醒了,眼底尽是清明,丝毫不见起床迷惘,迷迷蒙蒙听见窗外有人声,含钏抬起头仔细听,是童嬷嬷的声音。 “大小姐起来了吗?” 紧跟着的是水芳的声音。 “应当是起了,大小姐每天天刚亮就醒,雷打不动。” 童嬷嬷笑了笑,“真是个自律韧性的性子,你跟在大小姐处便好好学学...” 含钏见蒙窗棂的那层澄心堂纸上映出童嬷嬷左右摆头的人影儿,又听童嬷嬷嘟嘟囔囔的,“既是醒了,怎还未叫灯叫水...” 含钏垂头望了眼花间四仰八叉躺在暖榻上“守夜”的小胖双,只听这小胖丫头“咻——嘶——咻——”张着嘴呼噜正打得厉害。 还能为啥? 不就为了小胖双能多睡会儿吗... 含钏抿抿唇,转头看童嬷嬷和水芳的身影在窗外晃动。 童嬷嬷可不是个讨嫌的人,若不是要紧事,她老人家轻易都不进木萝轩的... 含钏伸手叩了叩门板,先把小双儿惊醒——嚯哟,好一副胖熊惊睡图。 含钏努努嘴示意,小双儿晕晕乎乎地擦了把嘴角流出来的口水。 “水芳——” 含钏轻声一唤,“掌灯上水吧。” 童嬷嬷紧跟在水芳身后进了内屋,八宝粥一个端水,一个端梳妆匣,一个端衣裳陆续进来,童嬷嬷朝含钏行了礼,笑着致歉,“...扰您晨起了,老夫人特让老奴过来给您把一把今儿个的衣裳妆容——要见几位...” 说客也不是很合适,可说“先生”又害怕自家大小姐畏难情绪严重,抵触学习... 童嬷嬷佝身笑得更恭顺,“要见几位德高望重的前辈。” 含钏挑了挑眉,有点没懂。 等穿上童嬷嬷精心挑选的绛红镶澜边滚万字不断福襦裙,梳上一个一看就端庄贤淑又斯文安静的高髻,戴上一套看上去比她梦里加今生年纪还大的珍珠头面,俏生生地立在薛老夫人跟前的时候,含钏懂了。 “...这是宫中享二品女官俸禄的桂姑姑,是位大才女,诗书经义样样精通,若是位男儿郎,必定是状元之才。” “...这是荣休的乾元殿奉茶姑姑,可是御前的人,礼数最是周全的。” “...这位是西山皇家马场的教习姑姑,拳脚功夫了得,马球、捶丸在宫里是一绝。” ... 五六个老嬷嬷在含钏面前一字排开。 气氛很凝重。 含钏艰难地咽了口唾沫——谁面前站了五六七八个端庄肃穆的姑姑辈人物,谁不怵? 最厉害的留着最后介绍。 薛老夫人笑意盈盈地将压轴镇家之宝介绍入世,“...这位郑姑姑可了不得了,前年从宫里放归出来的,在掖庭时负责所有宫人女使的教习,针黹女工、琴棋书画,可谓是个全挂子!咱们家把这位姑姑请来可不容易呀!北国公家姑娘多,便想请这位姑姑去做女学,咱们家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这才把姑姑迎回来的...” 动之以情,晓之以钱吧... 多半是出了五倍十倍还要多的束脩,这才把人抢过来。 她们家此行为,扰乱了姑姑的价值秩序... 含钏深深嗤之以鼻,正准备和那位压轴郑姑姑见礼,一抬头却有种不好的预感。 再看那位郑姑姑脸色也有些难看,惊恐又警惕地下意识看向含钏身边。 含钏赶忙道,“姑姑您放心,阿蝉不在这儿!” 郑姑姑方长长地舒出一口气。 薛老夫人一愣,怔愣之后便和善地笑起来,“瞧我这记性,咱们家含钏是从宫里出来的,郑姑姑是掌管掖庭的教习姑姑,自是有过师徒缘分的。” 郑姑姑端庄又娴静的面孔,仿若崩盘。 这缘分,给你要不要呀! 这小钏儿和阿蝉,是掖庭出了名的困难户! 一个倒数第二,一个倒数第一,学“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两个人在堂下合计吃烧饼,学“罗浮山下四时春,卢橘杨梅次第新”,两个人一人抓了一把洗干净的杨梅.... 学“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的时候更过分,那个傻憨憨阿蝉站起来回答问题说,“...儿只有在看到烤鸭时,才会飞流直下三千尺。” 郑姑姑快哭了,绝望地看了眼薛老夫人,想起刚刚老太太的嘱托——“别的都不求,只求各位姑姑齐心协力,将咱们家姑娘教成北京城里数一数二的名门闺秀,谁说起来都竖大拇哥那种。” 这他娘的是什么都不求吗?! 这求的也太多了吧! 郑姑姑回想起刚刚拿到预支的一年束脩时的豪情壮志,不由得恨不得扇自己两耳光。 钱是王八蛋! 在听到曹家开出一年三百两束脩天价束脩的时候,她就该觉察出不对,赶紧跑的! 郑姑姑陷入回忆,悲痛欲绝。 见到老熟人,含钏倒是很高兴,嗯,至少现在还很高兴。 小姑娘冲郑姑姑端端正正地行了礼,当着薛老夫人表决心,“姑姑您放心!先前在掖庭时,是身上的差事太多了,上您课时每每都觉得好眠,但您教导的,儿都还记得呢!日啖荔枝三百颗,飞流直下三千尺!” 郑姑姑:... 你都日啖荔枝三百颗了,还没上火长疮,还有唾沫星子飞流直下三千尺!? 郑姑姑绝望地转头看向薛老夫人。 薛老夫人没觉出什么不对,听着还挺对仗的。 薛老夫人与有荣焉地跟着向郑姑姑行礼道,“咱们曹家是天下漕帮帮会出身,泥腿子闯出来的。说句实在话,阖家阖族也就我那不成器的孙儿肚子里有点墨水儿,旁的姑娘会识字打算盘就行了,倒也没要求过多。” “再加之,咱们家小钏儿幼年遇着了拍花子,身世凄惨,您也知道在掖庭里耽误了好些年头,如今认祖归宗,既咱们天下漕帮要做官走正途了,咱们曹家的姑娘也要好好学一学,还劳您费费心,若您教得好,北国公要立女学,咱们曹家也立,到时候请您做院长!” 第三百六十二章 荔枝(下) 薛老夫人这说的是实心话了。 而且,曹家给的太多了。 郑姑姑牙关一咬,干了! ...... 在看到一字排开的姑姑时,含钏没有生起应有的警惕,在薛老夫人说要在曹家建女学时,含钏仍旧没有生起应有的警觉...在看到郑姑姑排得满满当当课程表的时候,含钏有点懵。 “那...我吃饭的时间...” 含钏的手指艰难地挺在了密密麻麻的字迹中小小一条缝儿上,抬头眼巴巴地望着郑姑姑,“只有一刻钟?” 郑姑姑好像回到了被这群小兔崽子支配的掖庭。 白花花的银子,让她沉稳地点点头,“你祖母提下的要求是,半年之内善行飞花令、可马上捶丸、会独绣上面、点茶识绸...” 也就是说,当家主母要会的,含钏要会。 还得是功勋世家的当家主母。 郑姑姑暗自思忖着,或许是钏儿已定亲事,定了一家豪门大族,家里老人这才火急火燎地请先生授课习艺。 既如此... “姑姑我好好教,钏儿你好好学,咱们既是有缘分再做师徒,就不要辜负这等缘分。”郑姑姑想起当初在掖庭时,小小的含钏靠着小小的阿蝉,那时候含钏还没长成如今这般娇美灵气的样貌,两个猫儿一样的黄毛丫头瘦瘦弱弱的,显得两只眼睛又大又圆,叫她们起来回答问题,又像是受了惊的小雀儿... 如今再看看含钏,样貌和身量都张开了,许是出宫后日子舒服又顺心,眉宇间透着一股纯然敦厚的秉性——在宫里长大的孩子,瞧着纯良的,可真不是大多数。 就冲这一点就挺难得的。 郑姑姑想了想,有了些信心,摸摸含钏的脑袋,“你运道好,出宫后找到了良善爱你的家人,要惜福。你祖母四下搜罗,又是恳请又是相邀,这才凑了这么多位有真东西的姑姑来,不要辜负她。” 含钏有点想趴桌子。 可想想小老太太喜气洋洋那张脸,叹了口气,温驯柔和地点点头。 隔了片刻,含钏抬起头笑着问郑姑姑,“...要不儿将阿蝉也叫来?她如今管着一处不大不小的食肆,许是也想见见您呢!” 郑姑姑笑容僵硬了。 ...... 说实在话,含钏不惧怕学习,更不怕吃苦。 在宫里,什么苦没吃过,什么眼泪没掉过? 就算如今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穿绫罗绸缎,呼奴喝仆的,含钏也从没忘记过以前的苦日子——那是她生命的根儿,苦难不能忘。 可她还是想向天再嚎五百年。 学女工针黹都还行,至少先头入过门,寻常的鞋袜、亵衣亵裤是能做的。 骑射马术,含钏也不怵,她胆子大,力气也大,比那些个娇弱扶柳的小姐要好太多,学了两天就能骑在马上独自遛弯儿了。 礼仪、点茶、插花、衣饰...含钏也不含糊。 毕竟做了十几年的侧妃,又在宫里浸润数年,基本的妍丑、见识,她都是有的。 只有一门课。 郑姑姑亲自教授的诗词经义。 含钏识字,也会写字。 字儿虽写得不好,却也是横平竖直,整整齐齐的。 可郑姑姑看到她那手字时,表情和见到耗子在给猫拜年是一样一样的。 “您自个儿去瞅瞅,哪家哪户的当家主母写这么一手烂字!像狗在爬!不不不!像瘸了的狗在爬!”素来端庄文雅的郑姑姑花容失色,丢了一切的课程安排,只给含钏从最初的字开始练起。 含钏拿着轻轻的狼毫笔,比拿起五斤重的菜刀还苦。 字是打门锤。 有时候科举考试里,评状元和榜眼,文章差不多时,评的就是字了。 文人对字更看重,还有种“字如其人”的说法,一个人的风骨全都体现在字上。 而照含钏这手字,她估计是软骨。 郑姑姑定了一天一百张的大字给含钏写,第二天数张数,少一张一个手板子,少十张十一个手板子,还送一个。 第一天,含钏拼死拼活磨了八十七张,第二天喜获十五个手板子,打得她怀疑人生——都十六岁了,放穷苦人家,她都是孩子娘了,怎么现在她还因为没完成作业被先生打手板? 难受,想哭。 小双儿看含钏打手板也想哭,第二天就拿着纸偷偷摸摸运出去,又偷偷摸摸送回来,悄咪咪地在含钏耳边咬,“...崔二写了三十张,阿蝉姐姐写了十张,拉提那个不成器的,鬼画桃符似的!要他有什么用!” 含钏眼泪汪汪。 战友,还有原来的好。 结果第三天,郑姑姑检查作业,面无表情地将在“时鲜”完成的四十张大字一张一张地挑了出来。 含钏就此喜获五十个手板子,外加跪在曹十月牌位前忏悔反思。 第四天、第五天、第六天,含钏都没完成。 左手快要被打起茧了。 夜黑风高,狗都睡了,木萝轩还亮着灯。 含钏红着眼眶写大字,一边写,一边拿缠着白纱布的左手背擦眼角,想哭又怕把纸浸湿,这张就算白写了。 “您要不睡会儿起来写吧?” 小双儿也哭,双手也包着白纱布——帮大小姐作弊,薛老夫人赏了二十个手板子,绝不姑息。 “一百张,谁写得完啊!” 小双儿咧着个嘴哭出声,“让崔二别写太工整,他跟嘚瑟炫技似的!一张比一张写得好!还有阿蝉!字儿比您的还难看!如今可好了!我手也被打了,想帮帮忙更不能了!” 含钏瘪瘪嘴,眼角包了泪。 她宁愿去做一桌满汉全席,也好过写大字。 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她写不了就是写不了嘛...若真写得了,谁不想写呢... 含钏再抬头抹了把眼泪。 “砰——” 窗框又是一声响。 紧跟着徐慨蹙着眉头出现在了内室游廊外。 含钏赶忙把抱着白纱布的左手往身后藏,右手放了笔,顺势抹了把脸,瘪瘪嘴忍住哭,“你怎么又来了...祖母都让加高围墙了,你还是王爷呢,天天翻围墙,让御史看见了必定狠狠参你一本。” 徐慨探过身,惊讶地抬头看向含钏。 半夜不睡觉,这是在练大字呢? 转性了,还是变天了? 第三百六十三章 戊四喜肉(中) 徐慨惊讶的样子和眉宇间隐约透露出的幸灾乐祸,成功惹翻了含钏。 两个人还有旧账没算完! 暗室隐瞒! 如今还嘲笑她写大字儿! 数罪齐发!罪不可赦! 含钏埋下头,手里握着狼毫笔,努努嘴。 小双儿懂事得很,撩起袖子就来关窗棂。 “砰”的一声! 大大的窗棂,在小小的徐慨面前阖得死死的了! 徐慨站在原地有点愣。 这姑奶奶怎么又生气了... 小姑娘的心不仅像海底的针,还想海底的针眼...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惹翻了... 徐慨站在原地,看了看紧闭的窗棂,再看了看大大打开的门楣。 有句话咋说来着? 上天给你关上了一扇窗,终究会为你打开一扇门的。 徐慨背着手,低着头从容自得地从门里走出去,熟门熟路地绕过十二幅春夏秋冬花草鸟鱼琉璃屏风,再穿过随处摆放着君子兰、月季花儿、小石木景的花间,最后抵达了含钏的内室。 水芳站在门口愣住了。 这是她进内院以来,第一次看到有陌生男子轻车熟路地闯进自家大小姐的内间! 不对! 不是陌生男子! 她见过一次! 好像是隔壁秦王府的主人! 诶... 就是秦王本人啊!!!! 是王爷呀!!! 王爷闯进了自家大小姐的香闺!!! 她一边崩溃,一边冷静,崩溃地想尖叫,冷静地告诉自己不能叫。 水芳梗着脖子,以诡异而僵硬的静谧感,目送徐慨穿过屏风与花间,最后消失不见。 再看木萝轩内院的诸人,三个八宝粥是憨憨傻傻的,都是一副信任又亲切的面貌,还有刚挨了板子的小双儿都是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 “...咱们不用做什么吗?”水芳探了个脖子,迟疑而困顿地问香枣。 香枣歪着脑袋想了想,“要不,烧壶茶?” 莲子在旁边嘟嘟囔囔地,“往前来,咱们可没有泡过茶呢...今儿怎这么麻烦?” 水芳再次想尖叫。 水芳小姑娘的崩溃沉默且踟蹰。 含钏的崩溃显而易见。 徐慨眯着眼看含钏左手背在身后,右手像长在那根狼毫笔上了似的,内室不知何时多了张比人展开双臂还宽的桌子,桌上摆着端砚、貔貅头笔架、青玉笔搁、笔架上垂了十来只做工上佳、一看就价值不菲的狼毫笔,有的笔帽上还裹了一层赤金,有的镶嵌了一圈水头灵润的翡翠,还有的笔身通体晶莹剔透,一看就是品质很好的白玛瑙,这么多笔,样子各有不同,倒有一点很相通,都刻了一个“钏”字儿。 徐慨不知死活地笑起来。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你这架势,器可太利了。” 再看看桌子上摞成小山的澄心堂纸,写的是最简单的《弟子规》,旁边还摆了一册旧旧的字帖。 弟子规,圣人训。首孝悌,次谨信。泛爱众,而亲仁... 笔画稍简单一些的字儿还看得过去,如“子”“人”“仁”倒还有几分神韵,笔画稍稍多一些,如“悌”“谨”“爱”... 嗯,怎么评判呢? 写得很簇拥。 像是一张小小的脸上,长了大大的五官,鼻子和眼睛抢位置,嘴巴和下巴过不去,叫人看着很别扭。 徐慨又笑了起来,“你那几支笔刻名字作甚?偷回去藏起来,等你成大家之后高价出手吗?” 徐·不知危险慢慢靠近·慨,自以为很幽默地逗含钏,“那人家估计要等到家族灭亡,这笔算砸手里了...” 含钏一下子抬起头,泪眼汪汪地看向徐慨。 徐慨的话被这双泪眼憋回去了。 “您就别说我们掌柜的了!”小双儿气鼓鼓挺身而出,“日日要写一百张!每张不能有错字!不能少笔画!更不能写花写晕染!我们掌柜的从下了学就开始写,直写到现在,晚饭就匆匆吃了几口荞麦杂菜羹,您若是要说风凉话,您就回去吧!” 小双儿素日是有些怕徐慨的,如今倒是一句跟一句,权当面前这人不是冷面阎王,“您瞅瞅!我们掌柜的左手被打了板子!郑姑姑让包上纱布继续写呢!” 徐慨顺着小双儿目光看过去。 从宽大袖口露出的白净手腕纤侬适宜,再往下看,手被包得像只圆圆的粽子。 徐慨蹙了眉,“什么先生?怎的打人?” 小双儿像是有人撑腰,脊背一下子挺起来,“可不是!打得可重了!咱们掌柜的只是请崔二和阿蝉帮帮忙完成作业,谁知道被看出来了...” 咳咳。 这事儿说起来可不光彩。 小双儿的气势渐渐缩下去。 徐慨见自家姑娘头佝得低低的,还没见过她这幅认了怂的样子,便伸手先摸了摸含钏的头,再拿过含钏写下的字儿。 “别...”含钏红了一张脸,“写得不好看...” 徐慨双手拿着堂纸,对着烛光看,面无表情地点评,“一张纸九个字,一百张纸也就九百个字,一篇弟子规一千零八十个字,其实也就相当于抄一篇弟子规,这量在学字认字阶段不算太大。我小时候开蒙,一天要写一千个大字。” 含钏抿抿唇。 徐慨补了一句,“那时我刚四岁。” 含钏抬起头来。 徐慨将纸放回原处,重新在毡子上铺了一张新纸,拿白玉石镇纸规整铺平,舔了舔狼毫笔,感觉墨有些黏,便伸手加了一银勺的水,起势提笔,一笔画写的是最规矩的正楷,九个字写完,徐慨放了笔,温声道,“写字不难,写好也不难,难的是自成一派、自有风骨。姑娘家写字写得好的,也有许多,前朝的秒安居士簪花小楷便是一绝,你那好友左尚书的孙女字儿也写得不赖,前年送给老太后的生辰贺礼是一百种寿字的写法,很有一番味道。” 含钏探过头去看徐慨的字。 如他人不同,这一手字风流清雅,隽永秀丽,连成一片也觉得大气开阔。 含钏看得有点羡慕。 徐慨见哄得差不多了,把写好的那篇纸放在一旁,顺势坐下,抬头问含钏,“说说看吧,为何抵触写字?” 第三百六十四章 戊四喜肉(中下) 徐慨态度很温和。 一张麻将脸,难得也如春风拂面。 “没有抵触...是真的写不好...” 徐慨摇摇头,态度平和,语声温柔,“不是的,你是个很有韧劲儿的小姑娘,许是不算太聪明,却温和敦厚、仗义灵气,写字不是一件很困难的事,写得自成一派或许是不容易,可写好写快却不难。” “你简单的字,横竖撇捺,都能薅清,写得不错。可字的笔画一多,结构一复杂,你就像写了前面忘了后面,上一笔把下一笔的位置占了,下一笔又把下下一笔的位置占了,这说明你在书写的时候,心里没有成算——换句话说,你一看到结构复杂的字儿,你就紧张到忘记怎么写。” 徐慨语声淡淡的,“是不会写吗?” 弟子规若都不会写,那她成什么!文盲吗! 这等屈辱,含钏可不能白白承受,赶忙摇头,“自是会的!弟子规是稚童启蒙文章,若这些字儿都不会写,那也...” 那也太丢脸了! 徐慨点点头,一针见血地指出含钏存在的问题,“可你下意识觉得自己不会,所以才会一写就慌,一写就乱,导致越写越着急,越着急就越乱。” 含钏低了低头,咬了咬后槽牙。 她确实写到复杂的字儿,她就紧张,就怕自己忘记笔画,一紧张,下笔就乱,一乱就写得丑,一写得丑,心里就更慌——这是在掖庭待久了的通病,女使其实用到笔墨的地方蛮少的,一是害怕女使写东西传信,二是笔墨纸砚都是金贵物件儿,除了得势的大宫女谁又有闲钱给自己置办笔墨纸砚来着? “这样吧,你先背弟子规,背好了再写。背的时候,脑子里记每个字的字形和笔画,在心里过三遍,在手心笔画三遍,每天写之前背三遍再写,应当会好很多。” 徐慨不急不缓地说,余光却瞥见了含钏的床。 芙蓉莲子雕刻画红木床,罩着烟雨拢波的蚕丝幔帐,木架上挂着桃红色的瑞脑香囊,床前脚踏上还摆了一双方便走动的青色软绸软底鞋... 有句老话怎么说的来着? 堂前教子,床前教妻。 床有了,妻还没有板上钉钉。 徐慨抖了抖喉头,隐匿地藏好蓬勃生长的欲望。 看含钏恍然大悟又求知若渴的模样,徐慨心里苦笑一声——他满脑子废料,含钏倒是被一番点拨得一心向学... “先背吧。” 徐慨神色淡淡的,站起身来,掩饰住不太安分的某个地方。 含钏眉色间有些许为难,“今天的一百张还没写完...缺一张一个手板子...我左手真不能再挨板子了...再挨我这左手就别想拿锅了!” 徐慨认命地叹了叹,“你背吧...我来帮你写...” 含钏先是一喜,紧跟着又是一忧,“...上回别人帮我写,可是被郑姑姑一眼看出来的...” 徐慨抿了抿唇角,伸手又铺了张纸,拿起笔三下五除二“唰唰”写完,放到含钏写的旁边作比对。 含钏瞠目结舌。 这...这...这写得也太像了吧! 徐慨忍住笑意,“有句话说,世间的美大约都是相似的,丑却丑得各有特色——要像抓住你的特色,就抓住你眉毛胡子一把抓的写字风格便是,做到个七八分像,是很容易的。” 含钏恍然大悟地点点头,隔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这厮又在嘲弄她呢! 可惜的是,等她反应过来,徐慨已经伏案开工了。 清俊冷淡的少年,紧抿嘴角,深夜帮她赶作业... 含钏忍不住笑弯了眼,端起书来嘟嘟囔囔地背出声来。 ...... 徐慨写得快,不到半个时辰就帮含钏扫清了后续,清理纸页的时候,余光瞥见了含钏的课程表。 一看吓了一跳。 上午针黹、礼仪、点茶,下午经义、古琴、棋弈...晚上还要抽问和检查,完成一天的学业后还要回来写大字... 和国子监的强度差不多了。 徐慨抹了把额汗,隔了一会儿,方移开眼笑了笑。 第二日,曹家收到了李三阳送来的一只眼睛绿油油的像宝石一般的小橘猫,一个笼子,笼子里装了一只五彩缤纷的鹦鹉哥儿,还有一只大大的青瓷釉碗,里面养了三两条锦鲤。 李三阳笑着同薛老夫人产说道,“...奉了秦王殿下的命令,送些猫儿鸟儿给大小姐玩一玩,打发打发时间。” “京里的小姑娘、奶奶夫人们都爱养猫儿狗儿的,请大小姐先养着,往后等养出感情了,一并搬了就是。” 薛老夫人挑了挑眉。 老四这是几个意思? 含钏听得微愣,徐慨昨儿不是看到她的课表了吗?她哪有时间养猫养狗的呀? 3.25 今天加班到现在... 请个假... 欠的更要么本周六还,要么四月初还.. 鞠躬致歉。 《妙手生香》3.25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百六十五章 糯米 薛老夫人的目光在那只和巴掌差不多的小橘猫、聒噪浮躁的鹦鹉哥儿,还有几条傻傻憨憨、只知游来游去的鱼儿身上打转,隔了一会儿才把眼神重新移到李三阳脸上。 老四可真是个有意思的少年郎。 送来这些个花鸟鱼虫,表示立场——小含钏养养猫逗逗鸟,安安稳稳做贵妇王妃即可,没必要搞得这样乏累的意思? 薛老夫人抿唇笑了笑,“既是秦王爷的礼,老身就收下了。”看了眼含钏,“只是近日家中请了几位十分有道行的姑姑、嬷嬷,猫儿鸟儿的,倒是都顾不上了。” 无论嫁谁,都不可将全部希望寄托在丈夫的情意与庇护上。 有丈夫的维护自然是好。 可丈夫又不是一堵墙,就算是一堵墙,大风一吹,该塌就塌,该倒就倒,最后留一片白茫茫世间,唯有自己。 当家主母应从容、大气、淡定、冷静、理智,读经义明是非,练针黹显贤惠,学点茶、插花便是随大流、可八面玲珑交朋友...更别提还没提上教学日程的庶务、人际、话术... 李三阳见薛老夫人神色淡淡的,异常恭顺地躬身道,“是是是,略有耳闻略有耳闻。”没抬头,态度也一如既往地恭顺,又从长随手中拿了一包被靛青色麻布包住的包裹,呈到薛老夫人面前,比对徐慨态度还有恭谨,“这是为大小姐四下搜罗的字帖名帖,还有一些个好看好玩儿的书,就像大小姐喜欢的《醒世迷梦录》——书中处处有黄金,也不一定非得要那些个刻板又死气沉沉的书才能教好人呢。” 李三阳说完很忐忑。 他的老天爷哟。 这可是自家未来主母的嫡亲长辈。 而他家那个不成器的王爷,因为心疼贺掌柜的课程表排得太满,妄图插手未来主母的学业... 人还没嫁呢! 还不是你徐家的人呢! 这可注定是个苦差事! 他一点儿也不想来——把未来主母的祖母惹翻对他有什么好处? 可架不住秦王一句话,“薛老夫人并非迂腐固执之人,若真乃固执礼数的老太太,又岂会容忍她家姑娘时不时地去‘时鲜’看店?” 想一想,倒也是这个道理。 若真是个迂腐又穷讲究的,他家未来主母日子能过得这么舒心? 还有,漕帮是民间帮会出身,处事机敏变通,并非固步自封之辈... 如此想来,李三阳松了一口气,到底还是一手抱着猫、一手溜着鸟,身后的小厮还捧了一台漂亮的鱼缸...跟逛花园似的来了曹家... 如今气氛...倒是有股诡异的尴尬,以及一种隐约的压迫感。 李三阳头低了又低,把自己的脸藏好——只能寄希望于时间长了,未来主母的长辈能忘记掉自己的长相...别给自己穿小鞋吧... 隔了一会儿,薛老夫人眼角抬了抬。 薛老夫人身边的童嬷嬷笑着接过那提书,薛老夫人抬眼看了看李三阳,似笑非笑地开了口,“...李长史还有猫儿狗儿的要交给咱们家吗?若是没了,童嬷嬷就请长史大人去花间吃点点心吧——新执制发的乳酪枣泥卷,好吃的呢。” 李三阳装作听不懂薛老夫人的调侃,埋头跟着童嬷嬷出去了。 刚一出去,李三阳这才长长呼出一口气,心有余悸地往回看了看——他光记得漕帮是民间帮会出身了,却忘记漕帮杀人不见血的传闻...漕帮的当家老太太能是个糯米老太太吗? ... 堂内。 地上翻着一只猫、一只鸟、三条鱼。 薛老夫人和鸟笼里的那只聒噪的鹦鹉,大眼瞪小眼。 隔了一会儿,老太太嫌弃地蹙眉,“把猫送到‘时鲜’抓耗子,鸟儿送到白师傅处,这几条冲到咱们家的湖里放生了吧——这鱼和京城的人一样可怜,住的地方巴掌大,一辈子能游几圈呀?” “祖母!” 含钏有点舍不得趴在青石板上那只小橘猫,她一直都想养只猫,梦里是养猫徐慨要咳嗽,在掖庭时自己都朝不保夕,就别去祸害小猫了,到了“时鲜”她还没来得及起心思养猫就被曹家薅回来了。 如今有只漂亮又瘦弱的小橘猫出现在她眼前。 她... 她真是垂涎欲滴呢! “您就让我养吧..鸟儿要闹,要扰您休息,就把它送到“时鲜”揽客去...鱼儿您随意放生都行,只是这小橘..”含钏看着小橘猫清晰漂亮的斑纹,饥渴地咽了咽口水,“您就让我养吧!我一定好好念书!写大字!再也不给郑姑姑打我手心的机会了!您就让我养吧!养吧!养吧!” 薛老夫人不太爱养这些东西,小时候还行,长大了就四处蹦跳,看着烦心,再看孙女淅淅沥沥如雨水冲刷过的眸子,抿了抿嘴,终于妥协,“行行行。养养养。只是...” 加了个条件。 “等长到成年后,就送走。大猫若习性不好,在家里又是咬木头、又是在岸上追着鱼儿跑...看着不高兴。”薛老夫人想起女儿曹十月养的黑猫,名唤“捕头”,原先在漕帮家里无法无天,连她的屋子也敢闯进去随意便溺,她要打“捕头”,月娘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拦在跟前,说什么,若是要打“捕头”,就先打她... 结果最后,月娘也被揍了,捕头也被揍了。 丢了夫人还折兵。 薛老夫人想起回忆,不自觉地笑起来,“既是你要养,你便好好教,若是脾性不好,甭怪祖母要送走。” 毕竟家里不懂事的扁毛畜生,只能有一个。 含钏赶忙点头,将小橘捧在怀里,干干净净又奶香奶香的,一看就是李三阳把它照顾得很好。 薛老夫人看着含钏满足的神色也笑起来,眼神再落到那提书上,笑淡了淡,想了想道,“...老四说得也有道理,灵活有趣的东西这么多,咱们也要有的放矢、寓教于乐,一味强扭,瓜也不甜...” 过了晌午。 含钏就收到了一张新的课程表。 含钏汗毛都快竖起来了! 划掉了针黹与点茶,多加了庶务与算数? 算数? 打算盘? 老太太凭什么认为,算算数和打算盘是灵活有趣的东西!?!? 第三百六十六章 白糖糕(上) 虽然不想上庶务和算数课,可经过一番冷酷无情的讨价还价,薛老夫人最终答应,只要含钏好好学,就能让她长长久久地拥有小橘。 含钏沉吟半晌,最终败在了小猫咪湿漉漉的眼神下—— 上午学经义练大字,下午学庶务和看账册。 其实是减负了来着。 毕竟把先头晚上练大字的时间放到了上午,下午的庶务和对账册,其实含钏都不憷——毕竟经营过食肆,知道比价、采买、清货和实际用货的区别,跟在钟嬷嬷身边帮她打理过庄头和林地,如今无非是将打理一百来个钟嬷嬷的产业...除了数量多点儿,别的倒也是殊途同归。 难就难在打算盘。 比练大字还难。 练大字,听了徐慨的点拨,或是练习她比较熟悉的文稿,或是在练之前先将稿子读熟,照着徐慨的法子,心里过三遍,手里画三遍,再照着字帖落笔时,倒确实是多了几分从容,这叫啥?这叫磨刀不误砍柴工。 郑姑姑看了几次,也没表扬,就高深莫测地点了几下头,让含钏练字的那颗心死灰复燃了,蓬勃向上了,不屈不挠了。 含钏就属于“鼓励得劲型”选手,打压教育对她没用,越打越压。 得表扬她,越表扬越有劲儿。 郑姑姑约莫是发现这点儿了,一上课就指着含钏花式赞许,把含钏捧得个飘飘然,练字的热情空前高涨——状态好的时候吧,甚至跃跃欲试写了几道练笔,有种自己是王羲之的错觉。 此消彼长。 人生嘛,总不能是一帆风顺的。 当含钏不会打算盘这个秘密在薛老夫人眼前揭开时,小老太太的天空都黑了。 “...月娘一手算盘打得出神入化,漕帮上万人,没有谁比月娘打得快打得准...”薛老夫人看着含钏跟前始终做不平的账,痛心疾首,“原以为是练大字是缺陷,想着好歹也是管过两间食肆的精明掌柜,核对账目这些个简单东西,不至于难住你。” 薛老夫人欲言又止地看向一脸白净中带有几分羞愧,羞愧中又带了三分破罐子破摔般理直气壮的孙女。 谁知道,自家孙女是个筛子呀! 到处都是洞! 堵了这个,又泻了那个! 一个开食肆的掌柜,竟然连账都算不明白! 薛老夫人想起先前去“时鲜”吃饭,每次去,钟嬷嬷都站在柜台后面埋头苦算...她当时以为钟嬷嬷在磨洋工,如今回过头想想看... 真是苦了人家了呀! 薛老夫人下了死命令,“...字写得不好都算了,书念不明白也算了!算数必须学好!当家主母若是数都算不明白,岂不是挂着‘快来蒙骗我’的牌子!” 打算盘,比练大字还辛苦。 练大字,写得好与不好,至少都能看出来那是个字。 算算数打算盘就不一定了。 当含钏加了一串数字后发现,得出的结果比其中一个数目还小... 小姑娘的天空,星星都暗了。 薛老夫人深谙“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的道理,那个重赏...喵喵叫的小橘负重前行了。 小橘太漂亮了。 清晰又对称的虎斑纹路...暖橘色...头圆圆的大大的,冲她喵喵叫的时候,绿得像宝石一样的眼睛就眯成了一条缝儿。 含钏一手抱着小橘,一手翻着漕帮三年间的账册,感觉拨弄算盘都没这么难熬了呢! 小橘手感毛茸茸又软乎乎的,小猫崽一天一个样,徐慨送过来时刚会走,如今已经快跟小手臂一样长了,皮得四下乱跳,又想爬桌子拨算盘,又想爬含钏肩膀,用潮湿的小鼻头去碰碰含钏的脸颊,含钏一边笑一边把小橘从肩头抱下来,小猫咪被抱下来后肚皮一翻,“咕噜噜”舒服得哼唧。 含钏心都快化了! 啊! 真是太幸福了呢! 若是有一处大大的宅子,又有一个客来客往的食肆,再有几个贴心又义气的伙计,噢,还有小橘...这样神仙的日子,嫁不嫁人,又有什么区别嘛... 含钏摸了把小橘的脑袋,又翻了一页账册。 账册上的光一暗。 含钏抬头一看,已是见怪不怪地阖上账目,抬头一看,果不其然看到徐慨那张脸,摸摸小橘,指了指大门,语声平缓无波地和徐慨打商量,“下次你再来,要不走正门吧?我知道你爬墙,祖母知道你爬墙,木萝轩内院的人都知道你爬墙,你说,你还爬个什么劲儿?” 还不如从正门大摇大摆走进来得了。 大家伙都省事儿。 免得薛老夫人一天到晚惦记着她在墙下养的那几株君子兰,迟早有一天要被徐慨一屁股坐死... 徐慨愣了愣,隔了一会儿扯开嘴角笑起来,轻车熟路地伸手摸摸含钏的头,就像含钏摸小橘似的,“你这妮子,往前看着还敦厚温良,如今越发饶不得人——你若是不乐见我,我也不翻墙来了,大不了待你哥哥回京,下了圣旨后,咱们再相见罢!” 含钏头一偏,没躲过,嘟嘟囔囔的,“...你若不送小橘和那些书来,祖母想得起来给我加庶务和算术?如今倒好了,大字也要练,庶务也要学...可谓是赔了夫人又折兵...练大字让我掉了半个脑袋的头发,打算盘就让我另半个脑袋也寸草不生了!到时等我哥哥回来,见到个秃头妹妹...” 等等。 哥哥,回京? 曹醒要回京了!? 含钏猛地抬头,目光灼灼地看向徐慨,“哥哥要回京了?” 少年郎端端正正地站在门前,笑而不答,眼风不经意地向下一扫,看了看账册,再看看含钏跟前的算盘,不自觉地蹙了眉头,有点难懂。 是他倒着看,看错了? 徐慨进了屋,认认真真正着看了一会儿。 得嘞。 他没看错。 只是他没想到,倾心许久的小姑娘是个文不成武不就的文盲... 大字写得像瘸狗爬,算盘打得一副败家相。 徐慨抿了抿唇,不动声色地把账册挡住,笑言,“幸而三阳当初科考时,算术这一项做得顶好...噢!‘时鲜’那个账房钟...钟嬷嬷也是位信得过的...” 否则,秦王府的银两,要被这鬼斧神工的计算能力败得个精光吧。 第三百六十七章 红枣枸杞茶 徐慨这样说,含钏有些不服气。 什么意思? 合着,她就是没啥大用的花瓶? 就算她是花瓶,也是肚子里有货、倒得出来东西的有用花瓶! 她知道自个儿做账目不行,在先头想在“时鲜”做大做强、再创辉煌,开几间分店时就涉及到账房账目,当时她就琢磨过这事儿——一旦账目过多,她可不能全压在钟嬷嬷身上,人小老太太是出宫享福来的,不是出宫帮她做牛做马来的。 那该怎么办呢? 事必躬亲,是不行的。 要么她累死,要么账房累死,总得死一个。 倒也不至于。 “...我一早就想好了,往后立府或是开分店,就设立三权审计,另设监审房,一审各处年头报上来的预算支出,二审实际支出中超过五十两的大额银钱,三审年终合计账目,依次过票据、支出条令及买卖簿册...” 含钏握住算盘的手捏得紧紧的,“我既然不太会打算盘,学是一回事儿,另想出路也是一回事儿..这法子虽然也存在相互勾结、从中获利的情况,可其中可操纵空间太小,再加之水至清则无鱼,往前贾老板为‘时鲜’采买食材,中间也吃钱,蝇头小钱,全算作中途的代买费用了吧。” 含钏的“生意经”叫徐慨愣了一愣之后,哑然失笑,再看小姑娘净白细腻的脸上洋溢着叫人喜欢的光。 徐慨便放任自己的笑越来越灿烂。 不知为何,含钏每每说起“生意经”,整个人都像在发光。 还有做菜的时候也是。 拿着锅铲和锅把的小姑娘,自信得像拥有了全天下。 徐慨低着头,笑得愉悦,把含钏刚刚的话揉碎了来想,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以表赞同。 听起来比户部惯用的决算制,更全一些,囊括了目前现行的预算、会计、决算,最后还加了一个审计。 “那你如何保障审计者不与前几个环节的人勾结,从中获利?”徐慨低声发问。 含钏抬起头,把小橘抱在怀中,轻声道,“派出自己熟悉的人,年终抽查审计,若是出现结党者,即重惩。” 比如钟嬷嬷... 对不起了,小老太太。 一年累您一次,也算是后生的孝心了。 徐慨弯唇笑起来,点了点头,“行吧,既然心里有成算了,那往后还是将内外院的账目交给你。” 含钏开始没听明白,隔了一会儿才从耳垂慢慢红到面颊,又想起刚刚徐慨的话,赶忙把话题又绕回来,“你刚刚说,哥哥要回来了?多久?如今在何处了?需要咱们去接吗?” 说到正题,徐慨顺手端了跟杌凳和含钏肩并肩坐在窗棂前。 眼看着秦王落了座,水芳胳膊肘撞了撞小双儿。 小双儿一脸警惕地做了个口型,“干嘛!” 水芳恨铁不成钢,“倒茶呀!端点心呀!难道叫秦王爷干坐着!” 水·墙头草·芳已经想不起来当初她看着徐慨翻墙进入木萝轩时,是多么的花容失色、星辰黯淡——既然眼前的秦王爷有可能成为之后的姑爷,那不得伺候好了么! 水芳一向是随风飘摇的水芳。 原来是这。 小双儿不以为然地耸耸肩,埋头说道,“别去了,就没给这位爷端茶倒水过...往前这位爷打了烊来‘时鲜’,都是有什么吃什么的主儿,从没挑过毛病。” 水芳愣了愣。 这一届的龙子凤孙都如此平易近人吗? 平易近人的徐慨顺手端起含钏喝剩下的凉茶,吃了一口,微不可见地蹙眉,太甜了! “...预计十日后班师。” 徐慨将凉茶艰难咽下,到底没忍住,“你这茶怎的这般甜?” 抿了抿嘴,还吃出了红枣和枸杞的味道。 这什么茶! 这是粥吧! “你懂啥!这是熬夜赶作业养生茶,红枣、枸杞、洋参片还有一大块红糖,这些时日熬夜学习,太过辛劳,需得多补补...”含钏懒得解释了,转头告诉水芳,“给秦王也上一盏。” 不...大可不必了... 徐慨头还没开始摇,就听含钏又急又忙地问,“班师?什么班师?还有兵马吗?当初不就去了两拨人吗?怎么谈得上班师?” 茶上得很快。 徐慨喝了一口,艰难咽下,回答含钏,“固安县主将那三千铁骑带回来了。” 含钏讶然。 徐慨神色淡淡的,放下茶盅,“此行,占领了北疆土壤、清理西陲军门户、与北疆草原上的新王部落建立了良好关系,又有固安县主带回来的三千铁骑——如此丰厚的收获,置办一场盛大的班师礼,不算过分。” 更别提,新王部落供奉的几大箱玛瑙珠宝、金银皮革。 此行,兵不血刃,收获颇丰。 他们可以算作是凯旋。 班师回朝,何等荣光呀! 含钏听往前掖庭的老嬷嬷说,上一个班师回朝的是曲贵妃的哥哥,鲜花、摇旗、月声...从煦思门到皇城,绕城一圈,高头大马、铁甲寒盔、整齐划一的军队... 想一想就很有气势呢! 含钏笑起来。 都平安回家就好! 小橘在腿上不安分地翻肚皮。 含钏低头摸了摸小橘的黑鼻头。 徐慨的目光顺着看下去,这只幼猫眯着眼很享受含钏的亲昵,徐慨满意地点点头。 亲含钏就好,若是不亲含钏,他就送一只狮子狗来。 狗儿总比猫儿,更热情。 鉴于小橘良好的表现,徐慨大气地赏了两下摸摸,低声问含钏,“喜欢吗?” 含钏笑着点点头,“喜欢!可黏人了!祖母嘴上说着不喜欢,实则当即指派了一个小女使过来专司照料它,上次还被我撞见祖母偷偷摸小咪...” “叫小咪?” “嗯!它听得懂!” 约莫是小姑娘的神色太愉悦快乐,徐慨的眉宇间有藏不住的温柔,“你取名字,真是...省事儿...” 还记得“时鲜”后院里有头凶神恶煞的秃驴叫小乖... 窗棂外回廊处,薛老夫人眼神柔和地看着少年郎和小姑娘肩并肩坐在窗棂前,一个低头逗弄小猫,一个眉目清浅地专注看着,便笑了笑,低了头,转身轻飘飘道,“走吧,都是两个知礼的孩子——门窗大大开着,出不了毛病。” 第三百六十八章 白糖糕(下) 徐慨刚把这消息告诉含钏没多久,第三天,满京城就跟不约而同得了信似的,大街小巷都说着两位皇子班师回朝的消息。 这消息成了当今京城,最时兴的谈资。 左三娘风风火火上门来,目不转睛地盯着含钏问,“你告诉我,是不是回来了!” 含钏轻轻点了头,有些歉意,“...一开始是偷摸回来的,害怕中途遭遇歹人,我便忍下谁也没说...” 左三娘不在意地摆摆手,急切地问,“是全部回来的吗?可有人...可有伤亡!” 没听徐慨说有伤亡,那自是全部回来的。 含钏点点头,但也没将话说满,“北疆形势不好,他们曾陷入洼地整整十日,身上难免或多或多带着伤,只是没听说...” “没听说就好!没听说就是没有!” 左三娘眼睛里带了光,抹了把眼睛,捎带走了含钏制下的一小盒白糖糕,又风风火火走了。 左三娘刚走,齐欢欢天喜地地来了。 含钏便笑,“你们两商量着来得了,一个人刚走,一个又来,还得招待两遍,真累人。” 齐欢一张小圆脸笑得快见不到眼睛了,“三娘也来了?来做甚?可是说后几日班师回朝的事儿?” 含钏笑着点了头。 说来也怪... 如今冷静下来想一想,老左也太关注北疆一行了? 她和齐欢关注是因为自家哥哥...嗯...还有徐慨在里面.. 老左这么在意干甚? 感觉甚至比齐欢还激动? 含钏摇了摇头,总觉得有哪里闹明白。 梳了夫人髻的齐欢还有种小姑娘学大人的错觉,捂着胸口又是笑,又是眼中含泪,“可算是听到他们的消息了!你哥哥和我哥哥总算是要回来了!” 顿了顿,目光灼灼地看向含钏,“你们家可在煦思门内定了厢房?” 含钏愣了愣。 定厢房干啥? 齐欢“啧”一声,“看班师礼呀!凯旋的军队会在煦思门外列阵点兵!是一桩很肃穆又欢庆的仪式!家中有条件的多半都会在煦思门周围的酒肆、食馆定上一间二楼的厢房,观看视野很好...” 含钏挠挠头。 没有吧? 薛老夫人不是北京城里的人,她又从来没听过这些事儿,谁会想到去定位子? 列阵点兵... 一听就很有看头啊。 哥哥和徐慨都在里面,她也想去... “英国公家定了吗?可还有位子?”含钏忙道,“你们若是定了,我立刻叫人定在你们隔壁;若是没定,正好一并走这一趟。” 齐欢一拍手,“英国公府常年在那儿包了间厢房的,我公公、三郎君、大伯和小叔,还有几个年纪不大的侄儿都很爱看热闹。” ... 张三郎爱看热闹的毛病,可真是家学渊博呀。 齐欢想了想,“如今去定,必是来不及了。你若不嫌弃,咱们两家人挤一挤也是一样的,咱们家人口虽然多,你们家却只有你与老夫人两位不是?那厢房可大了,三个内门呢!” 看来齐欢在张家过得不错。 新媳妇也能拿家里的主意了! 含钏笑得很开心。 ..... 说是班师回朝,这几日在街上都能窥见得一二——悬挂起了过年节时的彩灯,护城河里夜里飘着漂亮的长明灯、煦思门至皇城沿路的宅院都开始清理飞檐脚下和外墙面... 处处都透着喜庆的气氛。 北疆一行的收获,如今也渐渐浮上了水面。 深夜时分,徐慨说的轻描淡写的结果,却是可以计入史册的大功绩! 不战而屈人之兵! 一个兵、一滴血都没付出,反而逼迫北疆让出了边境线! 和亲县主还带回了三千精兵! 一时间,跟随二皇子端王、四皇子秦王的龚家、曹家和尚家,还有几位年轻的官宦,还有去年年初奉旨镇守边陲的那十名京官...全都成了热灶! 曹家更是热灶中的热灶! 尚家、龚家好歹人是老牌世家了,有此功勋不过是锦上添花。 曹家却在京城刚扎下根儿来,自然比这两家好相处些。 上门送礼的、搭关系结交的、拐弯抹角要与曹家搭上线的...简直数不胜数。 曹家的门房是个老头子,码头上混出来的溜子,天不怕地不怕,惹急了敢指着曹生管事骂娘的那种,不堪其扰,把两扇大门“砰”一声阖上,门口贴了个告示“家中女眷,谢不见客”。 倒是躲了清净。 含钏坐在马车上,听童嬷嬷说得有模有样的,不由得笑起来,一边笑一边抬起车帘往外看。 好家伙。 天还没亮呢。 道路两边,乌泱泱的全站着人。 第三百六十九章 火锅汤圆 从东堂子胡同一路过四喜胡同、铁狮子胡同...马车行驶得很慢,一路过来,拥挤的人潮和热闹的街巷,还有陆陆续续从各家宅邸驶出的马车让这不算长的路程变得拥挤又小心翼翼。 街上一片欢快。 有些小姑娘三三两两地挽在一起,一人手里拿着一支漂亮的芙蓉花;有些马车精心装饰过,清漆一看就是新上的,乌棚顶上簪着一簇一簇鲜亮的竹叶;路边的摊贩也是一副喜气洋洋的模样,有些摊子前还挂了硕大的牌子,上面写着“庆贺班师,降价两文”... 所有人和车,都往煦思门缓缓行进。 含钏下车时,天儿刚蒙蒙亮,刚下车便透过熙熙攘攘的人潮看到等在门口的张三郎。 “这边!这边!” 张三郎兴奋地踮起脚招手。 薛老夫人牵着含钏从人群中穿过,跟在张三郎上二楼。 “...您还没用早膳罢?叫了这月云楼顶好的八色汤圆,玫瑰馅的、火腿馅儿的、豆沙馅儿的、芝麻馅儿的...” 张三郎同薛老夫人规规矩矩地躬身行了礼后,便埋头带头,“...您仔细脚下!台阶有些陡。” 含钏一看张三郎抿得油光水滑的头发和白净得反光的脸蛋,便抿嘴笑起来——过了乡试倒是缓过神来了,好久没拾掇过头发了,今儿个也不知是糊了几层桂花油上去才梳得这般服帖。 薛老夫人乐呵呵地应着,“...这汤圆怎还有肉的?京城当真是奇奇怪怪的...” 张三郎朗声笑起来,“瞧您说得!一风一俗!您先尝尝看,若是不好吃,咱往后再也不吃这东西了!” 薛老夫人可喜欢张三郎了,笑眯了眼,连连点头,“好好好!尝尝,尝尝!” 薛老夫人与张三郎说着话,含钏见过了英国公夫人和英国公,还有张三郎前头两个哥哥并原先就见过的庶妹,两家人一惯相熟,女眷和男宾分开用了早膳,男宾便站到二楼围栏站着等,几位夫人姑娘便坐在里间的杌凳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儿。 天大亮了,街上的人越发多了。 里三层外三层地簇拥着。 人头挨着人头,肩膀贴着肩膀,发出欢快又响亮的笑声。 又隔了一会儿,煦思门外响起了三声宏亮而悠长的号角! 齐欢忙挽着含钏站起身来,扶着栏杆,使劲向外探头看去。 “砰——滋啦——” 煦思门又厚又高的城门,被身着铁盔的将士从里面吃力拉开。 一丝光,从城门由窄变宽的缝隙中透了进来。 门外,高头大马,铁甲寒盔。 如缓缓拉开的卷轴,又像一曲抑扬顿挫的歌! 乌泱泱的铁骑终于随着城门的完全大开,露出了它狰狞又威严的全貌! 打头之人,正坐马上,一手背红缨枪,一手拽住马缰,面无表情的那张脸被头盔紧紧包裹住,露出一双敏锐却安静的眼睛! 是徐慨! 徐慨之后,尚小公子与曹醒分列马上,脊背挺直,寒光四溅,眸光似有踏破山河血海归的凛冽与沉着。 “哥哥!” 齐欢一下子哭出声! 含钏紧紧捏住齐欢的手,鼻腔陡然生出一股酸涩之意——她知道他们闯出来了,她甚至见到了徐慨,可此情此景见金戈铁马、长枪列阵,却不知因何而哭! “呜——” 调令的号角再次吹响! 徐慨单手执马缰,肃正红缨枪,双腿夹马腹,从城门外进来了! 三千铁骑马蹄踢踏! 为首三人进入后,分列两旁,一个身着乌铁盔甲的身影驾着一屁枣红宝马从阵后疾驰而来! “众将听令!” 声音高扬又大气! 含钏与齐欢面面相觑。 是个女子! “是固安县主。” 英国公站立其旁,目光沉稳却有点点闪光,“十年前和亲北疆的固安县主回来了!” 回应固安县主的,是整齐划一的马蹄声与划破长空的回应声——“是!” 固安县主马鞭一扬,抬起下颚,“西琼部落精兵三千觐见圣人!” “西琼部落精兵三千觐见圣人——” 拗口的官话却震天动地! “罪臣固安,觐见圣人!” 固安县主的声音嘹亮得像是草原上展翅高飞的鹰。 不知为何,含钏两行泪一下子砸落在了地上! 街巷之中,片刻静谧之后,陡然爆发出极具张力的掌声、笑声、哭声和欢呼声。 在人们的注视下,徐慨牵起马缰率先一马当先,沿着官府敲定的大道,目不斜视地走在人潮分列开形成的路上,固安县主紧随其后与曹醒、尚小公子同行,待三人与精兵踏步走过月云楼,三辆马车跟在部队之后。 “是北疆上贡的东西吧?” 齐欢抹了把眼泪,轻声道。 英国公注视片刻后,轻轻摇了头,“是二皇子。” 含钏定睛一看。 果然,其中一架马车挂着靛蓝灰的蚕丝车罩。 英国公目光镇定地随着那架马车移动,“四皇子深陷西琼遗址时,二皇子被南部扣押,传闻龚家暗派去了人,在协助逃脱的时候,二皇子从马上摔了下来,把大腿骨摔坏了...” 含钏:... 这也太倒霉了。 有人来营救,还能摔断腿。 部队一路向中轴行去,等候许久终得见真颜的百姓与世族大家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含钏他们站在二楼,隐隐约约听楼下有争吵声。 “...领头那位最俊!” “你放屁!明明是第二排左手边那位相貌更为精致!” “你们到底有没有认真看?右手边那位书生气浓重,明眸皓齿,无论是从五官还是气度,都是顶尖的儒雅人。” “领头那个是当今四皇子,左手边那位是天下漕帮大公子,右手边是尚御史家的公子,刚中探花郎...”有个明白人笑盈盈地叉着腰同这群争吵的小姑娘说着,“这三位都还未定亲,大家机会均等,机会均等!” 齐欢捂着帕子笑出声,“恐怕,我们家这几日,媒人要踏破门槛!” 含钏也眯眼笑起来。 风从城门外吹进,将几支高高插起的旌旗吹得虎虎生威。 含钏若有所思地眨了眨眼。 这几位从北疆一回来,大魏的风,恐怕要变了呢。 第三百七十章 一口酥 【上一章,竟然把火腿汤圆打成火锅汤圆...捂额】 进京的军队渐行渐远,没一会儿就看不到背影了。 拥挤站立看热闹的人也一拨一拨地往家走。 英国公夫人本想邀薛老夫人和含钏过府用饭。 薛老夫人拍着英国公夫人的手,笑着婉拒了,“...齐欢念着哥哥,我们念着醒哥儿,今儿个还是各回各家吧——等各家的郎君安顿下来,老身做东,含钏入厨,好好给你们露一手。” 张三郎眼睛都绿了。 英国公夫人压着张三郎一直将二人送到马车上。 刚下马车,还没走进宅子,便将门口守着位佝头躬身、内监打扮的小公公,一见薛老夫人和含钏回来,便赶忙上前行礼作揖,“...可算是等着您二位回来了!” 小公公面生得很,手一抬,袖子一梭,露出个乾元殿的牌子。 待薛老夫人和含钏看清后,小公公把牌子往里一推,行云流水地抬了头,看了看二人的装扮,又赶忙把头低下,“您二位赶紧进府里换身干净衣裳吧,待会子有通天的好消息要来,您二位总不能穿着这般随意去接旨吧!” 薛老夫人看了含钏一眼,再一转头,看曹家墙角下挺着一盏宫里的小轿子,便笑盈盈地从袖中掏了块小赤金块儿递到那公公手里,“承您吉言承您吉言!” 通天的好消息,无非就是封赏嘛。 含钏倒是很淡定。 曹醒跟随徐慨立下这功,朝廷一定有所表示的嘛。 要不是直接提了曹醒在京畿漕运使司的职上转正,正式迈入三品官的阵营,要不就是赐赏金银珠宝... 含钏挠挠头,跟着薛老夫人进屋换衣裳,薛老夫人帮着含钏选了套粉桃色双襟镶澜边的裙裾,配了白玉金石,甚至还很重视地压着含钏上了粉、敷了腮还点了口脂。 一直等着。 含钏有点饿了,伸手拿了块儿小杌桌上摆着的一口酥。 薛老夫人眼神一斜。 含钏懂事地将一口酥放回原处... 今儿个还是别惹老太太了... 老太太瞧上去淡定,实则将手掩在袖中,不知道怎么紧张着呢! 含钏抿抿唇。 又等了将近一个时辰,曹生魁梧地步履匆匆地走了进来,“...您快去外院迎!宫里来人了!慈和宫的大公公!说是姓魏!” 魏?! 含钏抖了抖! 魏东来! 闻风丧胆魏东来! 宫里最有权势的、皇帝身边的红人,魏公公! 含钏提起裙裾,赶忙跟在薛老夫人身后,往外走,院落中乌压压一群人,为首的大太监穿着红袍、头戴冠帽,背着手站着,看薛老夫人与含钏出来,拱了拱手算是见面行礼。 薛老夫人敛裙垂眸行了礼。 含钏半含身得很标准漂亮。 魏公公看着含钏笑起来,“您家大小姐很是有些运道的,先头圣人在福王爷府中见了一面,回宫后就说了一句话——‘是个好姑娘’。” 含钏心像打鼓一般,擂得又重又响。 薛老夫人笑着回道,“小女放肆惊扰了圣人,回来后已因那日之事被罚禁足和抄经了。” 魏公公抬了抬眉,似笑非笑道,“您养了一双好儿孙。”不待薛老夫人回应,便广袖一抖,双手捧过一支明晃晃绣有“奉天诰命”的谕令,“曹门薛氏接旨!” 薛老夫人赶忙抬起裙子跪在地上。 含钏随着低头跪下。 “上天眷命,皇帝圣旨:朕惟太祖高皇帝之制,封建诸王必选贤女为配。朕四子秦王,年已长成,尔曹家贺氏乃漕运使司同知曹醒之妹,今特授金册,立为秦王妃。尔尚谨遵妇道,内助家邦。敬哉!” 含钏埋着头,双手紧紧贴在地上,看青石板上密密麻麻的纹路,陡然间喉头发干发涩。 魏公公把谕旨与两位等大的长方形鎏金银板扣合成的封册递与薛老夫人。 “老夫人,您接旨呀。”魏公公声音轻快。 薛老夫人如梦初醒,双手接过谕旨与封册,跪在地上,隔了片刻,才扶在童嬷嬷的手臂上起了身。 魏公公再作了个揖行礼,脸上笑意满满,“曹同知进宫去了,圣人封其为广进伯,赐丹书铁券,世代相传。另擢升尚家大公子户部侍郎一职,封广德伯。圣人许是要留曹同知用午膳,您好好准备准备晚膳,为曹同知接风洗尘罢。” 薛老夫人躬身应是。 魏公公眼睛没在含钏身上停留片刻。 可含钏始终觉得魏公公在用余光打量她。 魏东来确实在打量她。 很好奇。 皇帝亲自赐婚,倒也有过。 只是前头的端王妃、恪王妃,都是走的内命妇路子,龚皇后下的懿旨赐婚。 这头反倒成了圣人亲下圣旨赐婚。 不是他想得多,只是这情势本就不同寻常。 魏东来走出曹家后,微微侧身看了看曹府的匾额,笑了笑。 今日一过,曹家,便成了北京城里炙手可热的新星辰了。 第三百七十一章 鲥鱼 曹府,每个人都欢喜得如同过年节,恨不得即刻放两声爆竹,叫满京城的都来普天同庆... 含钏手撑在青石板上,跪在地上,半晌没回过神来。 刚发生了什么? 秦王妃? 秦王...妃? 刚下了一则圣旨,册封她为秦王妃? 含钏茫然地抬起头,像一个旁观者一样,看小双儿与水芳两大死对头暂时冰释前嫌地抱在了一起,看童嬷嬷喜极而泣,看薛老夫人沉着地站起身一边吩咐女使把大红灯笼挂满宅子外墙,一边扶住童嬷嬷井井有条地安排晚间的膳食,“...去杀一条醒哥儿素来爱吃的鲥鱼,捆两只蟹,去东郊集市找贾老板买两只肥美的蹄髈,河虾、江团、文蛤、血蛤...都去找来!”,安排完今儿个夜里的膳,又拽住了童嬷嬷安排几日后的宴请,“拟帖子!做宴席!请客人!咱们家双喜临门,要大宴四方!” 话音刚落,又觉得不对劲,又一把将童嬷嬷拽了回来,“不不不——太过打眼了,请来素日交好的人家即可!” 所有人都欢喜得像祖坟冒了青烟。 嗯... 确实也是祖坟冒了青烟。 一届民间帮会,一夕之间封了伯爵,嫁了皇子... 在外人看来,这不是祖坟上冒青烟了,是什么? 只有他们自己知道,曹醒背负血海深仇,从江淮闯入北京,撇下一条命跟着去北疆闯荡,才挣下伯爷的丹书铁券,而她... 含钏轻轻仰起头,深深吸了一口气。 她算是苦尽甘来吗? 历经前梦与今朝,不断退缩、不断试探、不断躲避、不断确认...她才真正相信徐慨对她的感情,直到听闻徐慨有可能血溅北疆,她才被激发出一股不怕死、只要他在的血气——准确地说,在她甩开福王的手,怒斥当今圣上无所作为的时候,她才陡然发觉自己对徐慨的感情。 不是感激,不是习惯,更不是不甘心。 是非他不可,唯他而是。 是如果一个人过,也能过得好好的,可如果一定要选择伴侣,只能是他。 是想到他的身边,或许会站立其他的女子,心里就像一万只鸡挠爪子一样。 含钏低下头,将刚刚深吸的那口气尽数吐了出来,手撑在膝盖上,站起身来。 胸口和脑子都有种释怀的感受。 为梦里的自己,也为梦里的徐慨。 梦里的两个人,一个拙言笨舌,一个敏感自卑,明明相爱却因身份的鸿沟渐行渐远,至死,也未曾将对方看清。 如今再来一次,她必定努力,努力谅解徐慨偶尔脑子发轴的愚蠢,努力跟上徐慨面若冰霜的脚步,努力当好..秦王妃。 含钏手攥得紧紧的,眼神中透露着坚定。 单向付出的爱无法长久。 双向奔赴的爱,才能让两个人走得更好。 ... 含钏释然地中午干了两碗饭,然后像什么事儿也没发生一样,回屋练大字去了。 薛老夫人可是忙惨了。 又是让人收拾曹醒的院子,又是让人腾空中轴上一处宅子,把今儿个赐下的丹书铁券、圣谕和册封鎏金扣供奉其上,又是着人把院子和湖都打扫一遍,又是想去市集买绸子、木材好给含钏打嫁妆... 含钏练完大字过去时,正好见薛老夫人叉着腰在院子里来来回回踱步,神情略显焦灼。 含钏笑起来,“您干嘛呢!” 薛老夫人摆摆手,“事儿太多了,又是你哥哥封伯,又是你被赐婚,一团麻绳,压根找不到线头在哪儿...” 说着说着,素来开阔的小老太太别过身去抹了把眼角,“我们曹家做梦都想洗干净身上的血,从你爷爷辈开始,到月娘...月娘当时已经很接近成功了,做成了皇商,只待华生或是醒哥儿考中功名,咱们曹家也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薛老夫人嗓子眼里闷着哭声,再把身子侧得更厉害,不让含钏见到,“如今你哥哥光宗耀祖,你的婚事也有了着落...甚至当初沉盐事件、翻车事件都有了眉目..我是...我是当真欢喜的!” 小老太太哭得难以自已。 含钏还真没见过。 薛老夫人是个很有成算的人,年岁到了这地方,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情绪上的大起伏倒是很少见了。 含钏心疼地抱住薛老夫人,一下一下抚着祖母的后背。 “这是作何呢?” 一管清亮的声音响起。 含钏惊喜地回过头去。 曹醒! 哥哥回来了! 含钏仰头高呼,“哥哥!” 曹醒脱了盔甲,换了身直缀长袍,许是昨儿个特意拾掇过,脸上干干净净的,一点胡茬子都没有。 人瘦了许多,本就瘦,如今再一瘦,显得整个人看上去愈发清瘦挺拔。 精神头倒是蛮好的,眼睛贼亮,丝毫不见憔悴,和含钏十足十像的细长上挑的眉眼好像被雨水冲刷过了,原先的曹醒虽沉稳玲珑,却仍留有几分少年郎的狡黠与聪明人的自傲,如今狡黠与自傲尽数褪去,剩下的只有稳健与温和。 哦不,蒙在狠戾之上的温和。 徐慨气质的变化更明显,原先寡淡凉薄又沉默敏感,如今回来倒被磨出了几分尸山血海踏过的戾气和尖锐。 也不知尚探花有何变化。 含钏记得前年见尚探花,还是位风光霁月且春风得意的读书郎,今朝从北疆生死相搏回来,不知他有何变化... 曹醒三步并两步走,撩袍跪在薛老夫人跟前,磕了三个响头,沉声道,“我回来了,让祖母担心了!” 薛老夫人的眼泪压根止不住,拍着曹醒的手,连说了几个好,赶忙将眼泪擦拭干净,扬声吩咐,“去!去!准备汤池!服侍你们醒大郎君好好洗洗尘!把一早备下的月白蚕丝直缀拿出来!在北疆又是风餐又是露宿,哪有好日子过!?可怜我们醒哥儿,小时候在漕帮吃苦,长大了领了差事还要吃这种黄连苦...” 老太太絮絮叨叨的,片刻也停不下来。 曹醒尽是笑,老太太说啥都点头,沐浴换洗之后,带着含钏先去小祠堂给爹娘牌位上香磕头,再去给今早赐下的丹书铁券和圣谕磕头谢恩。 曹醒眼风扫到了那两方合成扣的鎏金册封印宝,脸色一下子就垮了下来。 他临行前,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趁那阎王出征,把含钏定出去! 这倒好! 他刚回来,嚯哟!赐婚的圣旨就下来了! 他就交了这么一个任务给祖母。 就这么一个任务! 结果,还给办砸了! 第三百七十二章 鹌鹑 曹醒眼睛落在那方合扣的金册上,隔了一会儿,方长长地叹了口气。 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老气横秋得像个老父亲,侧过身,无奈地同不懂事的小姑娘轻声叹道,“这金册,多少人家想要,多少人家拼了命地去抢...我却一点也不稀罕——至少,我不希望自己妹妹拿到这方金册。” 含钏头一缩,像只乖顺的鹌鹑。 曹醒笑了笑。 这丫头,装乖装顺倒是信手拈来,可心里主意打定了,就算是再劝,也劝不动。 “皇家,甚至,簪缨大族里,极少有后嗣不纳妾。有的为了子嗣,有的男人喜新厌旧,有的是各方的压力与不得不屈服的原因...越是豪门大家,后宅便越复杂。三皇子恪王迎娶正妃不过一年,后宅中已有两个侧妃,和外人不知道的通房、侍妾...当今圣人更是有一后四妃八嫔,还有数不清的美人、才人、贵人...” 爹娘死得早。 祖母也是个乐观开阔之人。 有些难听的话,只有他说给妹妹听。 “你可能接受?” 曹醒跪在爹娘的牌位前,语声丝毫没有起伏,用极为平淡的语调强迫含钏直面这些艰难的问题。 含钏身形一紧。 小祠堂中檀香袅绕,含钏深深吸了口气,心绪随着那缕袅袅的香烟渐渐平息下来。 这个问题,她当然想过。 甚至,在梦里,她的身份就是妾室。 她与徐慨的感情,她从不怀疑,带着作弊一般在梦中就有所验证的确认,与今生两人各自勇敢的助攻,她方能解开心结一头撞进去——可她再傻再天真,也不得不想到曹醒提出的那个问题。 如果徐慨纳妾,或是身边有其他的女人怎么办? 如果在她孕期,或是小日子不方便的时候,又怎么办? 如果徐慨今生在很久很久之后遇到了一个他更为倾心的人,她又该怎么办? 含钏轻轻抬头,声音平缓得和曹醒如出一辙,“我不能接受。” 曹醒微微颔首,示意妹妹继续说下去。 “如果如你所说,发生了这样的情形,从今以后,我只是秦王妃。” 含钏笑了笑,“我有钱,有宅子,有私产,有爱好,有手艺,甚至有祖母为我买下的万亩良田与庄子,我还有曹家,还有爱我的哥哥,疼惜我的祖母,一心一意维护我的小双儿和钟嬷嬷,还有白爷爷,还有拉提和崔二...甚至还有手帕交——你不知道吧,尚家姑娘和户部尚书左家的孙女如今与我可好了,我们还一起淹过人...打过人...撒过谎...捉过...” 含钏求生欲极强地止住了“奸”这个字。 赶忙扯开嘴角,莞尔笑起来,争取尽快拉走曹醒的注意力。 “我会收拾好心情,当好我的秦王妃,甚至可以借由这个身份走南闯北地看一看、吃一吃——彻底放下对徐慨的依恋与情意,就像嫁给一个合适的人一样。”含钏比了个动作,在空中画了一个下垂的弧形,“徐慨其人,为人板正方直,就算最后再无情分,也不会做出极为过分的事情——看人,要看最低处。” 对于这一点,曹醒倒是认同的。 和徐慨出生入死闯一趟北疆,他承认徐慨是个爷们儿。 徐慨虽沉默寡言,时不时带了几分板正固执,可不得不说,无论是从心智、为人、处事、手腕...徐慨都不是个弱者,甚至有敏于人、先于人、优于人的某些特质,比如韧性、比如聪明、比如隐忍。 当时他们被困在西琼部落原址,马无草料,人无水源与补给。 同行的官吏想将西琼部落剩下的十来匹马杀来吃了。 徐慨不允,不仅不允,还一鞭子抽了过去,立下誓言,谁敢动西琼部落的马,就将谁当场斩立决——徐慨一双眼赤红,和马儿一样揪起地上的荒草塞进嘴里,喝早上难得的露珠,吃在荒草中四处逃窜的鼠类与虫子... 在徐慨狠戾且决断的面前,无人敢动那几匹马。 当安娘带领三千精兵杀回来救下他们时,那些鞑子看到他们身后的活马,十来个人朝他们跪下了。后来他们才知道,北疆草原上的鞑子爱马如命,身边的马很多是自己亲手接生的,他们把马看作兄弟、看作亲子、看作挚友。 他毫不怀疑,如果当时他们杀掉马匹以充饥,折返回来的鞑子就算不杀了他们,也不会容忍他们同行。 如果他们未曾与这一队人马同行,那后面的事,都不会发生。 他们会灰溜溜地回京,北疆的事儿办砸了,且胆子被西陲军吓破了,一个任务也没有完成。 他去过北疆,并且去过三次,他尚且不知北疆人对马匹的感情。 徐慨如何得知? 他曾私下问过徐慨,为何要这样做。 他至今记得徐慨的眼神和那句话—— “那不是我们的东西,凭什么杀掉供我们充饥?” 徐慨是一个极度自律之人,严于律己,也严于待人,对于这个兄弟,他曹醒是认的。 嗯... 可兄不兄弟的另说,他把徐慨当兄弟,徐慨把他当大舅子,这就有点奇怪了! 并且,当初他都规划好了,给含钏找一个身娇体软...哦不,老实巴交的男人,两口子在曹家的庇护下过一辈子,不也挺好的吗?关于这点,祖母是认同的,谁知这才过多久?? 金册都下下来了! 金册一下,圣旨一颁,他们还有拒绝的余地吗? 听含钏所言,这是出乎曹醒意料之外的回答。 曹醒怔愣片刻后转过头去,神色严肃地问含钏,“你当真这样想?” 含钏看着哥哥的眼睛,轻轻地点了点头。 合则聚,不合则散。 历经两世,这个道理,她还是想得通的。 只是嫁人为妻,纵然不合也不能随意散掉。 那她只能收拾起心情,不妄求不奢望不期许,将重心与情绪都放在自己喜欢且热爱的事物上——她有钱有娘家,她做什么不行? 就算是现在,也有例子的呀。 许阁老的妻室常年居住在香山别庄小院里,养猫养狗,甚至还写了一册很不错的游记——这不就是当初魏书生提出的生活吗? 第三百七十三章 砂锅猪肚鸡(上) 如果徐慨负了她,就是未曾将她当做妻子看待。 那她也不必真心实意地待他了,就当嫁了一个人还不错,又与她有些渊源的男人吧,就像嫁其他人一样。 这个预期,含钏是想过的。 所以在曹醒问话的时候,未作考量地直接开口说了出来,好像在心里过了很多次。 曹醒细看了看妹妹的神色,不似作伪,又想起妹妹自小在掖庭长大的经历,不觉叹了口气,伸手揉了揉想念许久的那颗毛茸茸的头,“罢了,你既想好了,咱这金册也不能退了,就收拾收拾准备嫁人吧。” 含钏头一偏,埋下脑袋嘟嘟囔囔的,突然想起什么,猛地抬头跟曹醒说道,“...曹五!祖母告诉你了吗!曹五和曲家勾结,当年的沉盐事件!曲家从中获利!将我们赔付的八十万两白银一点一点地掏回西陲军...” 说起这件事,曹醒眸光一暗。 八十万两白银? 不止吧! 他们在肃清西陲军时,翻看了十年前的账目,除开曲家从朝廷一点一点抠回去的那几十万两曹家赔付的白银,还有笔账始终对不上! 那笔账不多不少,正好七十万两。 正好是那一船的官盐,流通到私市里应有的价格。 也就是说,曲家不仅吞下了那一船的官盐,私自扣押下后,在船上做了手脚导致沉盐事件的发生,还借此发难,从曹家又要到了几十万两的赔付!吃完黑道吃官道,吃完老子吃儿子,再精明,这生意也不是这么算的! 更何况,还掂着爹娘两条命和自家妹子艰辛的小半段人生! 这笔账,算不清楚也要算!算得清楚,加倍算! 曲家... 曹五... 三皇子... 他们全死了,也抵不过曹四月和贺华生两条命。 曹醒笑了笑,面如春风拂柳岸。 含钏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 许久不见曹醒这样笑,惊恐之余,甚是怀念。 曹醒摸摸妹子的狗头,笑道,“行了,你个小姑娘家家的,就别想那么多了。听说祖母给你请了五六个老嬷嬷授课,如今金册一下,就该备你的嫁妆了,有你忙的——什么曹五什么曲家,凡事从长计议,咱们曹家卧薪尝胆十年了,还怕多这两三年?” 曹醒又说了些话。 什么好好学习,什么不要养小咪,小动物脏死了,什么玩物丧志,什么知耻而后勇,要奋发图强,勇争一流...争取左压恪王妃许氏,右压端王妃龚氏,带领曹家做大做强,再创辉煌... 像个老父亲。 含钏埋头挠了挠耳朵。 也挺好。 祖母没架子,哥哥操碎心。 家里总得有个人,当家做主嘛。 ..... 晚膳本来预备在府里用,可崔二来三请四催了好几次,说是阿蝉一早就备下了一大桌子菜,还请了白爷爷出山,就为了给曹家哥哥接风洗尘。 薛老夫人想了想,大手一挥,倒也应了,“...得嘞!咱也去下馆子喝喝酒,吃吃含钏这个大户!” 去“时鲜”就是含钏请客。 曹醒笑得温和安稳,说话却调侃,“是了,妹子开食肆,咱们吃跑堂,这是天公地道——我小时候就梦想着咱们家是开食肆或零嘴铺子的,我这个少当家一边守店一边吃零嘴,做个无忧无虑的零嘴铺傻儿子。”挑了挑眉,“梦了这么十来年,可算是成真了。” 含钏抹了把额头的汗,“你去你去,你想什么时候去吃饭就什么时候去吃饭,阿蝉还能不认识你?” 曹醒转眸想了想,沉吟道,“...嗯,说起来,后两日我还要做东,宴请京畿漕运使司的兄弟...” “去去去!都免单!” “还有...尚家大郎并几位年轻的同僚,一同出生入死几十天,我当时可是答应了的,说我妹子开了个食肆,哎哟!那可不得了了!” “去去去去!什么同僚,什么兄弟,你愿意叫谁去谁去,都免单。” 含钏有些悲愤地应道。 这食肆迟早有一天要垮掉的! 阿蝉说,张三郎借着马上要去山茅的由头,天天卖惨吃白食,还带着媳妇儿。 另还有个左三娘,又吃又包,还喝酒! 开食肆,最赚的是酒水! 偏偏那左三娘喝得人事不省,还得“时鲜”垫付车马费,把老左送回家... 噢,还忘了一个人。 圆脸食客常爷,哦,也就是福王。 自从含钏知道了他的真实身份,“时鲜”也不收钱了... 上个月,钟嬷嬷不无担心地给含钏算账,“...比前个月少赚了八十两银子!这可是从未有过的呀!” 能不少赚吗? 都把“时鲜”当食堂,张三郎是入股的伯乐嘛,老左等嫁了人也没好日子过了,还有福王——人家又是帮忙又是送东西,她好意思收钱? 作为手握万亩良田、两间大宅、身后是天下漕帮的贺掌柜,为少赚的那八十两银子,好几天没睡着觉了。 第三百七十四章 酸汤蛋丝面 免费的饭,真香! 曹醒,身为江淮一枝花、漕帮贵公子,一脸满足地干了半只烤鸭,拿薄薄的面皮儿卷上鸭肉、黄瓜丝儿、葱白丝儿,再刷上一筷子甜面酱,裹巴裹巴,一口一个,干完烤鸭又干芙蓉虾球、清蒸鳜鱼、海参蒸蛋...最后指使含钏,“...去给你哥哥下碗酸汤面,放点蛋丝儿、香菇丝啥的,乖。” 含钏怀疑地看了看这一桌子菜,再怀疑地抬头看哥。 “你吃得了吗?半夜三更,可找不着太医!” 薛太夫人也帮腔,“凡事慢慢地来,一口能吃成个大胖子?想吃,明儿个叫钏儿给你做,夜里吃积食了,我也可不伺候。” 曹醒摆摆手,斯斯文文坐着,“这算甚?在北疆一连饿十几天,好容易等到援兵,杀了只羊,我分了两只羊腿,元行,噢,尚家的那位探花郎分了两只羊腿,其余的什么肚子肉、脖子肉、羊脑袋全进了秦王肚子。” 含钏眉头一皱,事情不简单。 合着大家伙都有羊腿子吃。 她家小慨,只有没嚼头的边角料!? 这么受欺负的吗! 含钏有点想罢工。 曹醒眼角朝下一捎,见含钏耷拉个眼,心里暗道不好,又想起自己写信从来都是一句“慨万事皆好,体壮如牛”一笔带过,妹子约莫是不满意了...曹醒笑着摸了摸肚子,自然而然又略微虎怂地转了话头,“不过吃饭讲究个八分饱,可不能吃太多,我回去喝点乳酪消消饱胀是一样的,一样的,哈哈哈哈。” 笑得就有点干了。 含钏抬了眼,瞅了瞅自家哥。 大舅子讨厌妹夫,这就像婆婆讨厌儿媳妇儿,千古一大难,可能是破不了了。 ..... 团聚的时光总是短暂的,曹醒在家休息了三日便早起上朝了,第二日曹生给含钏带了一匹枣红色的小马驹,小小的,还没有含钏肩头高,憨态可掬,也不认生,一见到含钏就那马头蹭小姑娘的脸。 含钏被蹭得脸上湿漉漉地直笑。 曹生埋着头,瓮声瓮气道,“...当家的听说您在学马术和捶丸,特意让人带了一匹马儿给您,您甭看这马儿小,跑得却快,据说生他的公马是北疆草原上跑得最快、身形最俊美、最通人性的宝驹。” 含钏如今确是在学马术。 为了跑马,老太太还专门买了块草地和马场。 可惜马场里的马,常年在京城,虽长相漂亮,可匠气太重,一点儿也不通人性,跑得慢慢悠悠的,一看就没吃过苦。 老太太不太喜欢,一直在找更好的马儿。 如今倒是瞌睡遇到枕头——曹醒送的这个礼,倒是送到含钏心里去了。 过了晌午,薛老夫人就带着含钏和小马去了京郊的马场,装了马鞍和马蹄钉,先头牵着跑了两圈,而后含钏自己握着马缰绳,自己坐端正了又跑了好几圈。 别看马儿还小,马儿却跑得又快又稳,让含钏体验了把驰骋草场的感觉。 傍晚时分,曹醒回来,一回来先揉含钏狗头,再看含钏身边黏人的橘猫小咪,“...是更喜欢小咪?还是更喜欢哥哥送的马儿?” 含钏:... 小咪:... ..... 待天进了六月,日头盛了很多,毒辣辣的太阳照在木萝轩里那株大大的美人蕉上,所有人都换下了水绿色的春装,换上了更薄的颜色也更浅淡的夏装,含钏如今拉算盘还是老大难,但练大字倒是可喜可贺地有进步,郑姑姑眼看着含钏从瘸狗爬地到“总算是看着像人写的了”,十分欣慰。 那道赐婚的圣旨,在京中炸出了水花,将郑姑姑炸得面目全非且目瞪口呆——合着,自己正在教一位王妃? 既然要求不同了,郑姑姑的教学态度也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 勋贵侯爵家的当家娘子,和王妃,能比吗! 自然是不能的! 还没等薛老夫人发话,郑姑姑就自觉地重新排了课表,在保证含钏睡眠与饮食的时间充足的前提下,突击!突击!突击! 不仅是学业上的突击,还有各方各面的突击! 郑姑姑突然意气风发、斗志昂扬,甚至还让小丫头拿草乌和黑豆醋把白头发染黑。 “...像我老家的斗鸡。” 小双儿惧怕地看着郑姑姑行走间带起的风,陷入了深深的回忆,“...我们老家的斗鸡上场前就是这个状态...鸡冠子红得要滴血...见到什么啄什么,方圆十里,寸草不生...” 含钏觉得郑姑姑不像鸡,她有点像。 像一只被摁在砧板上、拔了毛的那只鸡... 写字的同时,听经史! 看书的同时,敷面霜! 听课的同时,躺在暖榻上,盖上薄薄的轻衫,水芳用捣烂了的玫瑰花混着乳膏子擦手手!擦腿腿!擦胳膊!擦腰!擦后背! 左三娘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诡异的一幕——两边的香炉袅袅升起烟雾,一张薄凉席榻摆在正中间,湘妃竹帘垂得低低的,屋子里四角放在铜盆,铜盆里放着四四方方的冰块,冰块将满屋的玫瑰香气沁得越发迷离了。 凉席榻上也不知道躺着个什么东西,那东西满背、胳膊和腿上都糊得红彤彤的,正对面还有个姑姑拿着书卷一本正经地念着... 这是个什么场面? 左三娘自诩也算是个能人异士了,看到这诡异场面时,还是忍不住满脸疑惑。 那东西抬起眼皮,从一片红彤彤的花泥里,抬了抬食指,算是打招呼了。 噢,是贺含钏呢。 左三娘伸手郑重地握住了含钏的食指,算是回礼。 水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郑姑姑还念着““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声音拖得老长,盯了眼水芳,便阖了书,喝了口茶汤,“...既然大小姐的手帕交来了,那便歇一歇吧,今日念的书,大小姐好好想一想,明日做艾熏和捶背拉筋的时候,姑姑我要抽问。” 说着郑姑姑站起身和左三娘行了礼,便退到隔间去了。 左三娘憋了笑,看了看这满屋子的布置,再看了看含钏红彤彤的脸和身上,憋了半天才憋出了屁,“...我原先还以为躺这儿的,是一大块玫瑰卷儿...” 第三百七十五章 玫瑰卷 玫瑰卷儿,哦不,含钏无法克制地翻了个白眼。 水芳忍着笑,“...您就甭笑话我们家姑娘了,这些天日程排得满满当当的,夜里做梦都在背典义。”一边和小双儿一道帮着含钏擦拭清理身上的玫瑰花泥,一边使唤小香枣给左三娘斟茶,“您今儿个过来,还特意先向老太太告了假,再向郑姑姑做了保证的。” 第三百七十六章 珍珠粉 左三娘耸着肩,笑得“嘿嘿嘿”。 含钏敬而远之地看着她,心里“呸呸呸”。 她干嘛说呀! 老左那猥琐样儿,她也不是没见过! 喝酒的时候,恨不得拿坛灌! 整个一神奇的姑娘! 左三娘脸上还糊着珍珠粉,托她四处摇摆的福,那珍珠粉在脸上摇摇欲坠,水芳赶忙捧着手去接,生怕落到左三娘衣裳上了。 场面一度很尴尬。 左三娘想了想,甭说!秦王的事迹,她还真知道几分!忙探过身,问含钏,“...秦王那厮为人之板正!去前年,他被放在户部磨炼,正好在我爷爷部下,甭提了!那大半年,我硬生生地就没看见我爷爷笑过!家里人问他咋回事儿,你猜他怎么说?” 含钏摇摇头,她真不知道,那时候她和徐慨还不熟呢! “我爷爷说,他有时候看到秦王那张脸和那双眼睛,有点想就此致仕了。” 含钏失笑哑然,“为什么呀?” 左三娘摇头晃脑,回想爷爷的原话,“...那位冷面阎王一来户部,啥事儿不干,先核移交到他手里的账本子,一个铜板都不能少,若账目有出入,便找爷爷的副手卢尚书要票据、要文书、要流程、要签字画押...若是卢尚书拿不出票据和单子,那冷面阎王便找我爷爷要单子,不仅要单子,还要我爷爷在错账上摁手印认账...” 左三娘转过头来,说起爷爷那时候的苦,一鞠辛酸泪。 “你想想看,我爷爷和卢爷爷也是五十好几、六十摸边的人了,天天被人追着查二十年前的账,这压力多大呀...”左三娘啧了一声,“当时我可没少说那阎王坏话,谁知道这阎王竟成了我好友的夫君,啧啧,你说这世事弄人不?” 含钏笑得弯了眼睛,连连点头,“弄人弄人,下回见老四,让他提酒给左尚书和卢尚书赔礼致歉。” 左三娘笑嘻嘻地接着躺回去。 水芳终于松了口气——她感觉自己像是在给一只好动的松鼠做脸... 好动松鼠没停一会儿又坐起身来,兴致昂扬地和含钏说话,“冷酷无情俏王爷、美貌温顺小厨娘...哎哟喂!我今儿个可真是赚大发了!今儿个来对了来对了!齐欢那丫头要在家里哄张三,约她不来...” 松鼠翻了个身,珍珠粉糊了凉席一地,目光炯炯地看着含钏,“你说说看吧,你们...你们...你们是自己私定了终身的吗?!谁先说出口的?谁先喜欢的谁?谁追着谁不放?有艰难险阻吗?” 含钏蹙了眉,笑问道,“什么艰难险阻?” 左松鼠冥思苦想,猛地脑中一闪精光,“比如...比如顺嫔娘娘!顺嫔娘娘知道你的存在后,有拿出四五十箱银子给你,让你滚,离她高贵的儿子远一点儿?” 含钏:.... 一看这姑娘,话本折子戏就没少看。 顺嫔娘娘若是有那四五十箱银子,一定不会给她,让她离徐慨远一点... 谁有这闲钱和闲工夫呀! 含钏躺在凉席榻上,翻了个身,双眼看天花,身上的玫瑰花泥被擦拭得快干净了,香气渐渐散去,浑身滑溜溜的,确实很舒服。 含钏笑着摇了摇头,“没有。圣人也未曾为难过我,顺嫔娘娘也未曾为难过我。我很感激他们。” 当初徐慨和张氏说亲,徐慨烧掉半个钦天监,并和圣人坦白了他心里她的存在...如果圣人狠厉一些、无情一些、冷漠一些,白绫都不用赐,她将不会在这世上留下任何痕迹地消亡。 而圣人没有。 福王府中的圣人,儒雅冷静、平和淡定,和徐慨很像,但比徐慨多了一丝温度和从容。 如果给徐慨以时间,他是不是也会成长为这么优秀的男人? 噢,当然,不要学圣人三宫六院七十二妃的秉性,就更好了。 至于其他问题... 含钏抿抿唇,难得的有些羞赧。 这些事情,她还没同别人说过呢! 就算同阿蝉也没说过。 含钏手抬了起来,迎着光,在天花墙面上留下了几个小小的暗暗的影子。 含钏头歪了歪,突然有了倾诉的欲望——尘埃未落定前,她不敢说出她对徐慨的依恋与爱意,害怕做了丑角,害怕惹人笑话,害怕...黄粱一场梦。 “...徐慨是一个很好的人。”含钏翻了个身,与松鼠手帕交面对面,眼睛眨了眨,笑眯眯的,看上去很乖,“他救过我很多次,噢当然,我也救过他。有很多命运的安排,也有很多躲不开的交集。我们之间有过误会,有过争执,也有过...” 也有过生离死别。 第三百七十七章 猪肚鸡火锅(中) 含钏说得很隐晦,可能就算对面的人是徐慨,也不一定听得懂。 梦中、今生都回到她手里的葫芦玉坠和《醒世迷梦录》...在掖庭最后一夜与徐慨的交集...秦王府莫名其妙地从后海迁至东堂子胡同... 好多巧合。 含钏看着左三娘被珍珠粉糊得满满当当的那张脸,笑起来,意有所指地说,“有时候,我觉得自己上辈子遇到过徐慨。上辈子没有好结果,这辈子再来慢慢磨...” 虽然结局不好,可徐慨也未曾负过她。 含钏神色温和,语声平缓,“或许这辈子也够得磨,可只要两个人心往一处想,车轱辘都有磨圆的时候,何况人?” 截止目前,含钏与徐慨的相处皆如蜻蜓点水、寥寥几笔,看对方千般好万般好,她的软弱与优柔寡断,徐慨的自负与固执,在不长时间的相处中还未见得全貌——待成亲后,两个人真真正正变成一个人,变成一个家,变成一体,朝朝暮暮相处在一起,这些看似无足轻重的缺点就会被无限放大,那时候才是真正需要磨合的时候。 许是含钏神色太温柔,左三娘觉得后槽牙有点酸,龇牙咧嘴地往后一靠,捂住胸口,“我是造了什么孽,上赶着来听这些个煽情话!” 含钏哈哈笑起来。 两个人一通笑闹。 既然脸都做了,那么身子又怎么能忽略? 小双儿给左三娘拿了一件薄薄的桑蚕外衫,索性连身子、四肢一块儿拿珍珠粉糊了。 珍珠粉糊在身上,凉津津的,许是还加了些药材和食材,闻起来有股回甘的味道。 左三娘嘴里含了颗蜜渍乌梅,眼睛上盖着两块黄瓜片儿,惬意得想吹口哨,砸了砸吧嘴,很舒适,“...下回我叫上齐欢一块儿来,时不时整这么一出,脸上滑溜溜、嘴上也畅快了,心里倒是舒服。齐欢嫁了人,纵然英国公府宽松和善,却也不比得家里——有个完完全全放松的地方,倒也挺好的。” 含钏点点头,答应下来,“行,我单辟出一间屋子,只放三张床,每旬来做两次,蜂蜜的、珍珠粉的、海藻泥的、乳酪膏的...我京郊还有处温泉庄子和马场,去泡泡温泉、跑跑马,累了就生了炭火,我给你们烤肉吃,也很惬意的。” 左三娘:... 这万恶的巨富之家。 含钏把手浸在温水里,把指甲泡软,过会子方便上凤仙花的颜色,隔了一会儿,含钏在心里闷了闷,到底没抵挡住好奇心,轻声问左三娘,“你呢?” 左三娘被问了措手不及,“啊”了一声,“什么我呢?” 含钏笑了笑,“齐欢嫁了英国公府,我也定了亲,北国公家的三朵金花,听祖母说,今年也将陆陆续续出嫁,咱们龙华会三剑客,就剩下你了。” 左三娘放慢抿乌梅的节奏,眨了眨眼睛,咬住牙关又松开,松开之后又咬住牙关,反复几次,方开口,“...我...我有自己的盘算...” 含钏颔首,做出洗耳恭听的姿势。 隔了好一会儿,含钏都快等睡着了,才听到左三娘怯生生的后语,“先头我说了一门亲事,小定还没下,对方便溺水身亡了。” 啊? 含钏把手从温水里拿出来,认真听。 左三娘再道,“后来,我的好友,噢,就是那个被张氏下套掉进护城河的小官之女,也因为落水,自缢身亡了。” 啊? 啊?啊? 含钏静静地看着左三娘,做一个合格的倾听者。 “当时我就在想,一个差点成为我的夫君,掉河里死了。一个是我的挚友,也掉河里死了。小时候,我是在叔叔婶婶身边养大的,山里窑洞里长大的,倒是没出过什么事儿,可我开始说亲和交际的时候,我身边的人都与水有关地去世了。”左三娘蹙眉,“所以当时你被张氏拖到湖边时,我一颗心都快停下来了,拼了这条命都要救你。” 原来如此。 含钏就心想,当时她们也还没这么铁瓷儿啊... 左三娘疑惑地偏了偏头,“齐欢和你都好好的,我便也慢慢释怀。可这心里仍旧有些害怕,害怕我喜欢的那个人因为我的缘故出了岔子,还害怕我喜欢的那个人不喜欢我...” 左三娘有喜欢的人!? 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世家小姐... 不对。 含钏看了眼左三娘,这丫头虽然没她活得浪,可也决计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沾不上关系。 “你有喜欢的人?谁呀?我认识吗?” 含钏眸光闪闪地发问。 第三百七十八章 砂锅猪肚鸡(中下) 含钏的眼睛闪烁着八卦之魂的光芒。 打探别人的感情之路,真是快乐呢! 左三娘几十年一遇的、肉眼可见地害羞了起来。 嗯... 就像一株成了精的含羞草似的。 老脸老皮的,面颊上还升起了两团红云。 含钏捂着帕子笑得可高兴了。 左三娘伸出大拳拳,埋头轻轻捶了含钏一下。 含钏往后一倒,差点摔了个趔趄。 好家伙! 这力气!有当年自己的风范啊! “没谁...”左三娘声如蚊蚋,羞羞答答地埋着头,脸上的红云快要冲破糊得厚厚的那层珍珠粉了,话音落地便转过身去,背对含钏,隔一会儿又转了过来,继续羞羞答答地说,“我同你说了,你不要告诉别人。” 含钏满口应好。 左三娘埋着脸,“你发誓!” 含钏赶忙举起手指向天,“我发誓,我若将今日之言告知第三人,我..我就不得好死!” 左三娘埋着头又想了一会儿,又利落地翻了个身,隔了片刻再翻回来——好动松鼠化身油锅咸鱼,还带自己给自己翻身上色的... 在含钏发了三个毒誓、左三娘快要把凉席榻折腾塌了之后,左三娘手捂住脸,声音断断续续的,含钏支起两只耳朵,听了好一会儿才听出个大概。 “现...现...原形?” 什么现原形? 左三娘喜欢个妖怪!? 还要现原形! 含钏嘴巴张得大大的,这姑娘莫不是癔症了! 左三娘见含钏没反应过来,又想着说都说了,便死猪不怕开水烫地一拍大腿,索性把话说全乎了,“尚齐欢的哥哥!尚御史家的儿子!尚元行!” 噢。 是尚元行,不是现原形... 等等! 齐欢的哥哥! 这..这...这是我把你当手帕交,你把我当大哥嫂啊... 含钏愣了愣,抹了把额上的汗,一股子玫瑰味儿,结结巴巴开口,“那..那齐欢知道吗?” 左三娘‘唉’的一声叹口气,躺会了榻上,眨巴了眨巴眼,“不知道。除了你,谁都不知道。” 含钏方才恍然大悟。 原先听说北疆那一行人遇了难,左三娘又是红眼睛、又是着急上火,原先还以为她是急手帕交之所急,结果是急“现原形“呀...这丫头藏得可够深的呀! 含钏抿抿唇,“你和尚探花很熟吗?” 含钏回想了下,也没觉得平日里老左和尚家小哥有甚往来呀?不过左家和尚家素来要好,再想一想尚家小哥确实长了一张画中人的俊俏脸,不同于徐慨的寡淡、张三郎的油腻、曹醒...嗯!自家哥哥才没缺点呢!她为啥不喜欢曹醒!? 要是她喜欢曹醒,她举双手赞成—— 有这么个不挑事儿的大嫂,是曹家之幸! 对啊! 左三娘要是喜欢曹醒就好了,哥哥的老大难问题也解决了,大家都高兴... 含钏的思绪一早飘到半空中。 左三娘的思绪也不知飘哪儿去了,含着笑陷入了回忆,“熟吗?也不算很熟吧?我十四岁搬到京城来,第一个朋友就是齐欢,尚家夫人乐意邀我去家里玩儿,我记得是一个秋天,庭院里满地都是落叶,我的丝帕飞了出去,被风在地上卷了好几滚,最后落到了一双皂色的绸缎靴子前...” 哇哦... 含钏思绪被拉扯了回来,手撑着下巴,眼冒星星地听。 “他的手很漂亮。” 左三娘眼睛里好似冒着光,素来大大咧咧的姑娘如今像被暖光笼罩住一般,看上去温柔又温暖,“十指纤长,骨骼分明。我还记得我顺着那双手慢慢望上去看到他的脸,目光温和,眉目如画,谦谦君子正认真地注视着我...” 含钏喉咙里滚出个“哇呜——” 小姑娘、小郎君什么的,最暖了! 反观她和徐慨。 梦里,她第一次见徐慨,是跪在地上,透过青石板折射出的光,看到了个面容模糊的冰块儿。 今生,第一次见徐慨,她被吴三狗那老贼敲得个头破血流的... 嗯... 反正都不唯美。 含钏抱着枕头,催促左三娘赶紧说下去。 左三娘怔愣片刻后,再往后一倒,整个人跟嵌在软枕似的,手一摊,“就没了啊。” “什么就没了!?” “虽说大魏于男女大防不那么严格,可官宦世家的姑娘郎君怎会有单独相处的光景?再见要么在宴席上,要么在尚家,要么在街上,都隔着人、隔着物、隔着千山万水的..”左三娘“嗤”了“嗤”,“我可不是张霁娘那样的货色,遂自己心愿,倒家里的门楣。” 含钏不可置信,“你就为了这一面,喜欢...喜欢他?” 左三娘认真地点了点头,“有什么问题吗?他长得多好看呀,在你哥哥还没来京城,秦王爷还没辟府出宫前,他可是稳坐北京城俊朗公子哥头把交椅的!” 第三百七十九章 砂锅猪肚鸡(下) 【你们为啥会觉得老左和曹醒配?老左缺根筋的呀!哥哥可是男神!男神配的是女神呀!】 含钏一口倒气差点没回过来。 就为了那张脸!? 她喜欢徐慨,可不是为了徐慨的脸和日益健硕的背肉、胳膊肘、腹间的块儿肉的呀! 是心灵的契合,命运的捉弄的呀! 含钏深吸一口气,瞅着左三娘,“...你同我一边大,我今年十六,明年十七,婚期就定在明年初春,成亲都算晚得了,你能逃过你家老太太、你娘、你爷爷的日夜催促吗?再者说了,人尚家小哥儿看上去同张三差不多的年岁,家里许是也打了考上功名才说亲的主意,这才留得这么晚,如今尚家小哥儿不仅考上探花郎,还封了广德伯...下一步怕是官媒要把尚家的门踏破!” 这死丫头,早不出手晚不出手,非等到眼看着涨价的时候出手! 原先尚家小哥儿不显山不露水的时候,不趁机拿下,在干啥呢!?做梦呢? 本只需要和一百个人竞争,等等等等到现在,是需要和一千个人竞争的! 左三娘压根没想到这茬,抿着蜜渍乌梅的嘴停了停,不可置信地看向含钏,迟疑道,“...不能吧?” 想了想,好像真是...如今京城两大当红炸子鸡,曹家哥哥和尚家哥哥...如今回想一下,好像真是,这几日母亲房里的来客特别多,且都带着年轻的小姑娘来的——旁人知道左家和这两家都交好,这是来投石问路来了! 嘴里的蜜渍乌梅都变酸了。 一直到晚膳时分的砂锅猪肚鸡端上桌时,左三娘嘴里都酸溜溜的,食不知味,抬头看了看正座上的薛老夫人,再把头埋得低低的,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薛老夫人叫童嬷嬷给左三娘舀汤,笑着开口,“上回见左小娘子还是位风光霁月、明朗妍丽的小娘子,这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如今这副文文静静的样子倒是难得。” 猪肚鸡的胡椒味儿散发出来,馋得左三娘暂时忘记了烦恼和忧愁... 小娘子伸手接过童嬷嬷递过来的碗,抿了一口,一下子打起了精神来。 胡椒的味道辣乎乎的,猪肚炖得又烂又软,鸡的鲜味、猪肚独特的气味,一整锅好像只发了猪肚、鸡、胡椒粒儿和粗盐四种东西,吃进口又清爽又浓厚。 含钏把跳水萝卜往左三娘跟前推了推,“就着跳水咸菜吃吧,能解腻。” 左三娘闷了闷,心一横——什么屁事儿明天再想,今天得先吃饱了! 含钏又给左三娘打了个蘸碟儿,特质的加了耗油的酱油、三两颗小米辣、翠绿绿的葱花还有些许芫荽和姜末,又在锅子里放了莴苣条儿、鱼肉丸子、炸过的腐竹和粉丝、还有些个焯过水煮熟的芋头... 在初夏吃一锅热热闹闹的锅子,吃得人大汗淋漓又直呼爽快。 悲伤的左三娘暂时忘记烦恼地吃了半只鸡、一碗饭,喝了好几碗汤才放筷子走人。 迎着月色,含钏将左三娘送到胡同口,想了想还是劝道,“...你既有心愿,若是家里老人开朗豁达,你说一说提一提也无妨,家中老人自也有思量的。再者说,素日里也没见尚家小哥儿有些什么风声呀?亲近的姑娘呀?有定亲意向的人家呀?若是能成,我送你一艘货船。” 货船... 左三娘吃了饭,心情好了点儿,笑起来,“我还不如嫁到你们家来呢!动不动就是草场、货船、马场...日子过得那叫一个舒爽!” 含钏先是点头再摇摇头,“我若是不知道你的心思,你当我嫂嫂,我举双手赞成。可既已知道你的心思,那...那对我哥哥也太不公平了...” 左三娘一巴掌挥到含钏背上。 含钏扯了扯左三娘袖子。 两个姑娘站在月色下笑了起来。 笑着笑着,含钏神色渐渐认真起来,轻声道,“你答应我,不要妄动。咱们姑娘家活一世不容易,这世道虽好很多了,却也艰辛,你得自己心里有成算才好。” 这可说的是贴心窝子的话了。 左三娘点点头,“我晓得我晓得,我要是想做甚,一早便做了,也不耽误这么会儿功夫。” 含钏想了想再说,“还有,感情这回事,想来想去也就那么点东西。若真是不能如愿,人也要懂得释怀...” 看看张氏,梦里被三皇子哄得毁了一生——她和徐慨的人生不完好,张氏的人生难道就很快乐吗?也不见得吧!一辈子困在了一个不爱的地方、待在不爱的人身边、嫉妒怨恨地看着别人的人生...这能快乐? 含钏还想劝,可感情这东西,真是劝不了。 含钏只能拍了拍老左的后背,“要不,后两日,咱们去京郊泡温泉?” 第三百八十章 荷包蛋(上) 温泉之约,算是定下了。 含钏和左三娘站在门廊处又碎碎叨叨说了些话头,马夫驾驶马车过来,含钏扶着左三娘上了马车,曹家门廊处两盏大红灯笼亮得跟两个火球似的,含钏探过头去,隔壁“时鲜”另辟出的回廊里还有零星三两人排着队。 含钏愣了愣,侧身问小双儿,“什么时辰了?” 小双儿偏头看了门房摆着的更漏,蹙眉道,“亥时一刻了。” 这个时候,还有人排队吃饭? 含钏蹙眉,转身朝“时鲜”走去,哪知脚刚踏出去,便听身后传来一个低沉平缓的声音,“这么晚了,哪儿去?” 含钏转过头,见徐慨从光影里走出来,不急不缓地朝着她走过来。 “去‘时鲜’看看。”含钏看看回廊里跷脚排队等食的人,“这么晚了,还有人排队等入座吃饭,这放以前可是没有的。‘时鲜’素来是子时打烊,这个时候还这么执着等着的...老客是不会这么干的,新客也没这么执着...我总觉得不太对。” 说话间,徐慨的身影已经走到含钏旁边了。 徐慨眼目平和地顺着含钏的目光看过去,听不出语调,只说了一句,“走吧。”便牵着含钏进了“时鲜”的店子。 里头人山人海。 丝毫不夸张。 人山人海。 不大的厅堂,统共也就七八桌,每桌坐满了人,小小的大堂至少拥挤了七八十个人,崔二满头大汗地穿梭在桌子与人潮中,阿蝉和钟嬷嬷站在柜台后,一个收钱记单子,一个算账打珠子。阿蝉看见了含钏,顾不得和含钏打招呼,便被前来吃饭的食客唤走了。 含钏环视一圈,都不是熟客,面生得很。 人多眼杂。 徐慨牵着含钏径直走到后院灶屋。 灶屋里也热火朝天,拉提主厨,从曹家出来的那三个做副厨。 拉提听见声响抬起头,咧嘴一笑,冲含钏挥舞锅铲,又从围兜里摸了块儿麦芽糖递给小双儿,递完忙得连个眼神也没来得及给,抹了把额角上的汗,又投入炒菜大业去了。 含钏偏过头看小双儿。 小双儿自自然然接了,剥开糯米纸放进口中,一抬头便看见自家掌柜的探究的眼神,这才后知后觉发现就自个儿一人有糖吃... 小双儿尴尬地“嘿嘿嘿”。 含钏别过脸去,忍笑。 春天到了,万物复苏,又到了...的季节...自个儿身边这些个小姑娘小郎君的,倒是如梦初醒了... 没一会儿,等到子时,阿蝉在堂前催促了好些声“客官打烊了!”“打烊了!”“您明儿个再来吧!”... 无人回应。 照例是吃酒的吃酒,划拳的划拳。 阿蝉催促得狠了,反倒引来一些个食客的不满。 含钏坐在花间,听有个食客的声音扯开放得很大,好似扯开了嗓门,能叫人见到他红肿的喉咙管子似的,“...催什么催!催什么催!咱哥俩来你这儿,是冲着你这儿好吃来的吗!?啐!是冲着你家老板娘来的!听说你家老板娘是皇子妃了?咱这辈子也吃吃王妃贵人的饭菜,不是!” 一声叫喊,引发了哄堂大笑。 那人好似得到了鼓励一般,声音又大了起来,“今儿个,我少点了一样菜!那就是豆腐!要是能吃吃皇亲贵胄的豆腐,那可真是祖上积了德!” 含钏蹙眉,欲拉开帘子出去,却感身边一阵疾风,她还没回过神来,徐慨将她一把摁下,低声道,“甭出来。” 便一把扯开了帘子,面无表情地走到大堂正中间。 从北疆归来后,徐慨杀伐之气渐浓。 不急不缓地走到那人正对面,一句话也没说,堂中却立时安静了下来。 那人莫名发憷,身形向后微倒,而后如虚张声势一般,朝前一倾,酒喝多了,喝得脸红眼红,比徐慨矮半个头,看徐慨的时候,只能抬起头来,气势瞬时少了一大半,“干甚!干甚!挑衅吗!知道我是谁...” 一个“吗”字儿还没说出口,便被徐慨一拳打在了颧骨上! 那人被打得眼冒金星,懵着翻了一转儿,捂着脸不可思议地看向徐慨。 还未待那人站稳,徐慨又是一拳! 这次打在了那人的左眼眶上。 那人身边的全都站了起身,簇拥过来,将徐慨围住。 其中一人喝得不多,尚存几分理性,见徐慨衣着皆不是凡品,身量相貌气度看上去也不是出身低的,心里思忖着许是京城哪家世族不懂事的小郎君,年轻气盛又眼里揉不得沙子罢...这人趁拉徐慨的功夫,埋头低声提醒,“...您趁着他醉打两拳得了...喝醉了的人哪里有理性?您就看在他爹是东南侯齐少白,刚从福建至京的份儿上,饶过他一次吧?” 徐慨头也未抬,以一人之力将身旁众人拂过,单手拽住东南侯齐家的少公子,膝盖一提,只听“咔嚓”一声,那人的胳膊以极其诡异的样子掉在了肩头。 徐慨把那人一把拉脱臼了。 厅堂中静谧得像是一片死寂! 隔了一会儿,方有人扯开嗓门嚷道,“这位可是东南侯家的大郎君!” “你是何人!竟敢当街伤人,该当何罪!” “留下名姓来!” “不许他走!” 一众人乌泱泱地涌上来! 隔壁灶屋,拉提沉着一张脸想要冲出去。 含钏将他一把拉住,眉目平和道,“他不需要你的帮忙。” 徐慨确实不需要任何人的帮助。 就冲刚下的那起死手,就算被众人围住了,那些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草包也不敢轻易对徐慨动手。 徐慨环视一圈,轻声道,“本人姓徐,名慨。” “若要单练,请出这个堂子,砸坏了桌凳,本人未过门的妻室会生气。” “若不顾规矩,要全上,本人也奉陪,只是拳脚无言,若是将什么侯爷、世子、少爷伤到了,还请诸位不要怪罪。” 徐慨... 这个名儿有些耳熟... 醉鬼面面相觑。 等等。 未过门的妻室? 尚存有几分理智的那人如梦初醒,一把将众人拦住,着急道,“徐慨...皇四子!秦王爷!快走快走!” 第三百八十一章 荷包蛋(中) 想走? 放了屁就想走? 这他妈一整条胡同都是自家掌柜的! 从巷口的秦王府、到曹府、再到赁下的冯夫人的宅子... 去打听打听!在东堂子胡同,贺掌柜怕过谁! 崔二佝着腰,笑眯眯却态度十分恭顺地把门一关,做了个“请”的姿势,“刚打烊请您走,您不走。如今咱爷 第三百八十二章 荷包蛋(下) 他从福建初来乍到,就听说了二皇子是中宫嫡出,三皇子是宠妃所出,四皇子最弱,母族名不见经传,母妃连妃位都还没混上...既然曲家人在他面前嘲讽四皇子,那说明什么?说明曲家人也想踩四皇子! 他帮曲家人做了他们想做的事,岂不是会更快地融入京城!? 东南侯齐家世子喝得晕晕乎乎的,歪着头看徐慨,抬起还没断的那支胳膊,撂下狠话,“你个卖布生的,给老子等着!” 徐慨扬起眉,单手操起齐世子的脖子,一把拎起往旁边的桌子角撞去!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狠戾又流畅。 含钏愣愣地放下瓜子。 不一样了。 徐慨不一样了。 不仅同以前不一样了,同梦里的那个他也不一样了。 经北疆一行,他整个人好像一块璞玉历经千锤百炼后,终于现出真身...一直没有外在锋芒的徐慨,如今的杀伐之气快要溢出,敏感蜕变为敏锐,阴沉蜕变为平稳,阴狠蜕变为狠厉...与曹醒这只“笑面虎”不同,如今盛怒之下的徐慨予人以强烈的压迫感与恐惧感。 日子越深,含钏的感觉越强烈。 徐慨未待任何迟疑地将齐世子的额头撞上桌角! 一瞬间,头破血流! 校官惊呼。 徐慨如扔掉一包废物,将满头是血的齐世子扔在了地上,眼角向下低垂,声音平和且不轻不重,“..辱我妻子,侮我母妃,上不敬圣人,下不体女眷...东南侯平倭一世,怎会养出你这么个废物。” 徐慨扫视一圈,轻轻抬起下颌,终于吐出了如天籁之音的两个字,“滚吧。” “不要让本王在京中再看到你。” “否则见你一次,打你一次。” 校官屁滚尿流地爬起身来,扑到少东家身上去,看一支胳膊断了,在衣袖里摇摇晃晃,额头和头皮被撞出一个大血洞,正“咕噜噜”向外冒血,整个人闷头闷脑的,若不是鼻子还在冒血水,看上去和死人无异了。 校官哆哆嗦嗦地把少东家另一只胳膊抬起来,正欲快步往出走,却突然想起什么来,一咬牙,转身又跪下,冲徐慨重重磕了三个响头,大男人带了哭腔,“...世子爷年少无知,闯下了大祸,我们侯爷是一概不知的!您想想看,世子爷前日刚进京,就同曲家人吃了一顿饭,今儿个便闹着要到东堂子胡同来,几位幕僚和尉官劝都劝不住...您大人有大量,儿子是儿子,老子是老子,东南侯爷当真是...当真是什么都不知道的!” 徐慨目光平缓地看了过去,隔了一会儿方颔首,模棱两可地开口,“这些话,留着给你们家老侯爷说吧。” 校官埋头琢磨了片刻,方恍然大悟,又磕了个头,这才挑起少东家三步并作两步向外走。 ... 头子一走,小卒跑得飞快。 阿蝉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抹了把额上的汗,苦笑着同含钏道,“...自从你赐婚的圣旨下下来,咱们食肆那可真是迎来客往...真正来吃饭的人少,来看稀奇的人多...” 看什么稀奇? 含钏蹙眉。 阿蝉手在围兜上抹干净,把小姐妹鬓边的碎发敛到耳后去,“啧”了一声,“看你呀!那些个人来,先望咱柜台,看你在不在。你不在,就挑个不那么打眼的地方坐下,直接扔个五两碎银子,指名道姓要你定下的那几道名菜式,非得问清楚——是曹家小姐惯用的谱子吗?是曹家小姐指定的食材吗?” 阿蝉摇摇头,“等菜真正上来了,吃两口就不吃了,说是要包走——在兄弟跟前显体面。还有些个钱多了没地方烧的,一扔就是千来两银子说要买咱们‘时鲜’的木牌子,我说一早就没卖了,那人还加价,一直加到了三千两...” “给没?”含钏轻声问。 阿蝉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没给!哪儿敢给呀!这人一看动机就不纯正!知道的说是买牌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要买啥尚方宝剑呢!” 含钏抿抿唇,垂了垂眼,没说话了。 待徐慨料理完外间的事儿进来,见含钏套了围兜站在生着火的灶台后,便笑道,“...倒是饿了,给我下碗面吧?” 含钏低头应了个好。 又是切酸菜梗子,又是揉肉丝儿,炒了酸菜肉丝的码子,下了二两面,又撒了芝麻油、油辣子、白芝麻、葱花儿、芫荽、小米椒粒儿...红红绿绿的,闻起来香得还只有三分饿,一下子变成了十分。 徐慨拿筷子挑起面,却见面下还卧了只漂亮的荷包蛋,便笑道,“母妃给我下面也爱卧一只蛋。” 没听见含钏的回答。 徐慨一抬头,却见含钏立在灶台后埋着头,情绪不大对,便放了筷子,蹙眉道,“怎的了?”回过神来,“那些狗嘴里吐出的东西作不得真,听一听就过了,犯不着生气。” “我要不把‘时鲜’关了吧?” 含钏抿了抿唇,抬起头,目光亮亮的,“‘时鲜’开着叫你为难,旁人想要攻讦你,便会找各式各样的理由——你的王妃,怎么能是开饭馆的老板娘呢?” 这跟身份不大符。来看热闹的、别有用心的、捉摸着要从这处上给徐慨找不痛快的... 以后这些人只会越来越多。 招数只会越来越厉害。 曹家,素来在刀口上舔血,行事虽狠辣却不张扬,寻常人很难从曹家下手。 自顺嫔封了嫔位,成了一宫之主后,山西太原老家的布店和裁缝店也都怼给别人了,顺嫔的父母、徐慨的姥姥姥爷一早便退回镇上做富庶乡绅了。 还有徐慨自己,谨慎敏锐,几乎没有把柄在外,手里更是握着掖庭里暗室那一屋子的财富,处事为人均很板正,也很难从他身上挑到什么错处。 只有她... 半路被曹家找回。 “时鲜”“时甜”还大张旗鼓地开在胡同里。 有心人若想要找事,一定是会来这两处的... 含钏心尖尖都在疼,再次抿了抿唇,“关了‘时鲜’,也省了很多事。” 第三百八十三章 溏心蛋黄 关掉“时鲜”是含钏最不希望的事情。 “时鲜”是她的心血,甚至可以说救了她的命——一无所有地从宫里出来,因为崔氏在白爷爷处待不下去,便摆着摊过日子攒钱,攒下的钱加上当掉徐慨狸猫换太子的那支红玉髓,这才买下来这间小小的庭院。 就算是凶宅,就算是不吉利。 可也是,梦里加现在,在当时,在当时那个情景下,她遇到的最好的事情了。 在“时鲜”东南角那棵大大的柿子树下,百十人走来,百十人走过,无数的人坐在那张桌子上吃着她调配的菜肴,好似拯救了她的人生、点燃了她的期望、重新打开了她的人生——原来她也可以这么惹人喜爱,原来她不是一个一无是处的废物,原来她在某一行某一件事情上也可以做得很好... 亥时了。 含钏喉咙干涩,轻轻低下头,手上无意识地也不知正做这些什么,拿了锅铲又拿碗碟,拿了碗碟又拿锅把手...这里摸摸那里摸摸,看起来很忙,也不知道在忙些什么... “为什么要关店?” 徐慨咬了口荷包蛋,一股甜香的热流充溢口腔。 是溏心蛋。 外面煎得焦香四溢,蛋黄浓郁且软和顺滑。 徐慨吃得很快乐,听含钏这样说,随口道,“若是为了今日这种渣滓把自己的心血关闭,岂不是得不偿失?明日我放十个暗卫到‘时鲜’来,再遇见这种不长眼惹事的东西,来一个打一个,来一对打一双。” 说着吞下口中的荷包蛋,再嗦了口面条子,心里盘算了一番,听李三阳说家里头那群崽子天天念叨“时鲜”的饭菜,偏偏“时鲜”收费很贵,家里崽子练习的量大,普通吃饭吃不饱...得拿盆养..“时鲜”这种卖菜式不卖数量的,也只够那群崽子塞牙缝。 若真要拨几个人来“时鲜”站岗,“时鲜”能包饭吗? 徐慨心里这么想,嘴上就问出来了,“说起来,若真拨了暗卫来盯梢,就让他们和拉提、崔二一起吃饭吧。”说着便埋头吃面,晚上吏部的饭没吃饱,只草草吃了两口便理文书去了,酸菜又开胃,吃起来感觉没几口就见底儿了,敲敲碗,示意含钏将就没吃完的码子再给下二两面条儿。 含钏看着徐慨的样子,又想起刚刚在厅堂里那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混样儿,不自觉地勾起嘴角笑起来,一边接过碗,一边埋头嘟囔了两句,“凡事在你口中都轻巧!” 徐慨的变化,是从外到里的——比如之前,这厮吃饭是决计不会开口说话的。 食不言寝不语...这话,这厮梦里念叨了不下十遍。 “本就轻巧,要脸面的人家就算想找茬子,也不会来这儿寻麻烦。不要脸面的人家,暗卫一个抬脚一个抬手一个抬头,扔出去得了!”徐慨笑着看含钏煮面,满心满身只觉岁月静好,特别想凑过去亲一口自家未过门的媳妇儿,“你试试看,若把今儿个的事儿说给你哥哥听...甭说什么东南侯,便是东西南北侯,你哥哥也能冲上去把人给削了。” 含钏被逗笑了。 什么东西南北侯... 还幺鸡、六条、清一色呢! 没个正经的! 含钏惆怅的情绪被冲刷了不少。 叶子面熟得快,水滚了三回,含钏长筷子一挑,便起了锅,又舀了勺佐料,拌在面上,撒了把葱花递给徐慨,“...晚上甭吃多了!仔细积食!”见徐慨漫不经心点点头,又埋头吃面,便自己找了只杌凳坐下,给灶上添火。 含钏盯着蹿得老高的火苗和红彤彤的灶火,有些出神,隔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给早上加柴禾。 “...我有些害怕,别人找不到攻讦你的点,找上这儿来...”含钏笑了笑,“自古以来,哪里有王妃开食谱店的?知道的说咱们不忘本,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们多贪财、多放不下产业呢...还有那些个有心要找你茬的,你通身都是硬板子,这儿就变成软肋了...” 含钏声音低了低,手里扯着柴禾木头上的倒刺,轻声道,“我不愿拖你的后腿,叫别人看轻你、折辱你。” 徐慨愣了愣,一边嚼着面,一边将筷子放在碗上,过了一会儿才扯开了一丝笑,嘴角还油油亮亮的,看上去有些滑稽。 “你想到哪儿去了!” 徐慨心绪大好,“王妃、世子妃、侯夫人...家中有自己产业的可多了去了!开刺绣铺子的、做糖果生意的、卖布的、卖干货瓜子仁啥的...数不胜数!” “只是她们没你的手艺,若她们有你的手艺,你瞅瞅,你自己瞅瞅,她们铁定开个馆子,和你抢生意!” 开玩笑! 赚钱,还有嫌多的? 第三百八十四章 大饼(上) 徐慨心情不知为何,特别好,特别好。 可一低眼,却见小姑娘的那张脸隐没在火光中,忽明忽暗的,讲不清究竟是个什么情绪。 “我..我和她们不同..” 含钏声音低低的,“我先前是掖庭的女使,后来又自己当了老板娘,当锦衣玉食的大小姐,我是半路出家,尚且在老太太的关照下步履维艰,学大字也学得慢,练算盘也不太行...靠这门手艺养活自己倒是没问题,甚至还能发家致富..当皇子妃、当王妃...” 这对她来说,太陌生了! 说实在话,在经历了喜悦、释然、尘埃落定的笃定之后,她有些陷入慌张,在家里还好,密密麻麻排得极满的课程占据了她大部分的时间和精力,让她没空想东想西,今儿个听那人这么说道,藏在心底里的恐惧像是咬住了饵,一下子就被勾了出来。 含钏抿了抿唇,吞咽下一口唾沫,“别人背地里说我什么,我都不害怕。” 我怕的是,给你丢脸。 徐慨的笑渐渐淡去,敛成一张熟悉的冰块棺材脸,蹙着眉看含钏,隔了一会儿张口想说什么,那话在心里过了过,觉得不太合适便又咽下去了。 又想了想,低头将那双放在碗上的筷子移了移,摆放整齐、赏心悦目后才又抬起头来。 “别人当着你的面儿说,你不应该害怕。别人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说,你也不应该害怕。别人说你任何话、指责你任何事、诬陷你任何言词,你都不应该害怕。” 徐慨看着含钏的脸,好像看到了七八岁的自己。 那时候,顺嫔还只是顺贵人,仰仗着曲贵妃活着,顺嫔娘娘虽不是宫人女使出身,却也是从最低等的更衣做起的,比一些有脸面的宫人女使还不如,顺嫔娘娘是没资格产亲自养育他的,只能将他放在千秋宫里,当时他身边的内监女使敢拿凉水给他喝,冬天穿衣裳外面光鲜、内衣脏烂,用餐时不敢告诉内监自己喜欢吃什么、想吃什么、不想吃什么,当天有什么就吃什么,若是不吃完,教养嬷嬷会责备内监,内监就会埋怨他,每一餐都会强迫他全部吃下。 他要不就是太饱,要不就是太饿——宫里养孩子,特别是千秋宫养孩子时兴饿养,孩子身上不爽利的时候,首当其冲便是吃食减半,害怕吃多了,病情加重。 他一直长到出宫辟府,也从没有过特别爱吃的东西,也没有不吃的东西,这都是小时候养出来的。 身体上的折磨倒是小事。 更要紧的是内监女使以为他睡着了,偷偷摸摸说的那些话。 “...养不死四皇子就成了,养得不好,谁也不在乎。” “龙生龙、凤生凤,顺贵人家里是卖布的,四皇子再聪明又能好到哪里去?” “阖宫已有了嫡子和宠妃所出,咱们运道真差,好容易分到了千秋宫,结果守着个不开花不结果的孬种...” 等再长大一些,夫子明里暗里对三皇子、二皇子的偏袒,朝臣对他的忽视,阖宫上下对他的轻视... 小时候他想不通,都是一个爹生的,为何他过得这么惨?而二哥三哥却能被亲生母亲抚育,在众人的笑脸里长大? 很多事想不通,让他渐渐变得少话、安静、沉闷又拘谨。 这样的他,迎来了更多的声音和评价。 负面的居多,几乎没有正面的赞扬。 徐慨伸手怜惜地摸了摸含钏的脸颊。 是什么时候发生改变的呢? 当他在市井中看到这个小姑娘摆着摊,笑着闹着,活得像一个太阳时,当他看到这个小姑娘一步一步从摆摊到开店,在京中有声有色、风声水起时,当他看到裴七郎将她掳到山上,她的眼眸映衬着火光跳跃,生机勃勃又充满斗志时... 一个一无所有的小姑娘,尚且能活得像打不垮、压不倒的大树。 他又凭什么认命? 凭什么屈居老二老三之下? 直到... 直到去了北疆... 老二被马吓得掉到了地上,摔断了一条腿,在北疆南部惶惶不可终日,人瘦了一圈... 哪来的什么龙生龙、凤生凤? 大家都是人。 谁也不是注定的龙,谁也不是一辈子只能藏在地下、洞穴、泔水阴暗处的老鼠。 他比老二更厉害,比老三更坦荡,比大哥更有担当... 和他的母亲无关,和他的出身无关,更和他喜不喜欢吃什么菜,无关。 “你是满京城最好的姑娘。” 徐慨目光柔和,轻抚含钏的面庞,“你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情。” 无论是想继续开店,还是关店。 只要你想,你就可以。 第三百八十五章 大饼(中) 徐慨将决定权交到了她手里,把面吃完,又抱着她待了一会儿之后便将她送回曹家了。 关店,还是不关店,这是一个问题。 关店,一劳永逸,就算是那些心怀叵测之人想做些什么,也找不到地方下手... 庭院深深,夜风袭人。 含钏翻了个身,本想再思考一会儿,结果谁曾想,眼一闭,就睡过去了... 一觉醒来,含钏蒙头起床,砸吧砸吧嘴,看着低低垂下的幔帐,突生出一个主意,火急火燎地去同薛老夫人问了安,跟郑姑姑告了假后,便要了车准备出去,刚出门便见五大三粗曹生管事,虎背熊腰地横着走过来,埋头抱拳,“...多事之秋,老太太叫儿跟着您一道。” 曹生走过来时,小双儿“蹬”地一下吓了一大跳,缩到含钏身后,“...跟头熊似的!感觉能随随便便拔起一棵树!” 这倒是妖魔化...妖魔化了... 不过曹生跟在一块儿,含钏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全感。 马车“咕噜噜”行驶得稍慢一些,含钏听见车外有一阵急促的跑步声,便挑开车帘看——一个机灵小厮模样的人凑过来同曹生附耳说了三两句话,曹生看了眼车厢,沉稳地点了点头,手一挥,那小厮便又埋头跑掉了。 “怎么了?”含钏靠在车辕上轻声发问。 曹生低头应道,声音粗粗的。 嗯... 确实有点像熊吼... “今早,大当家说要给东南侯齐家世子颜色瞧瞧。” 含钏等着曹生说后话,等了半天,也没等到这头熊说下一句话,再看曹生,已经目不斜视地继续看路了,好像这个话题早就过了... 含钏:??? 所以什么颜色!? 红色?黄色?蓝色? 您倒是说呀! 还能说一半留一半的?! 含钏抿了抿唇,“什么颜色瞧瞧?” 曹生一愣,一抬头,方恍然大悟自己话没说完,躬身道,“儿叫了几个人给那齐世子做了个局,在邀月阁,买通了花魁,今天晚上只待齐世子进了花魁的房间,漕帮的兄弟就会冲出来,把他蒙上麻布一顿胖揍,揍完再扔到后海去。” 小双儿:... 含钏:... 这次又说得这么详细... 和一个没出阁的姑娘说青楼、花魁、仙人跳什么的,真的没问题吗? 曹生说完又目不斜视地看路了。 含钏抹了把额上的汗,和小双儿相视一阵苦笑——一身腱子肉又威武雄壮的曹生管事,到现在还找不着老婆,是有道理的! ... 轿子胡同离东堂子胡同不远,拐两个弯儿就到了。 瞿家灯笼高高挂起,门前干净亮堂,老门房不认识曹家的马车,但认识含钏,一见是含钏便笑眯眯地躬身往里请,一张口是老北京的腔调,“您受累来嘞!贺掌柜您驾临寒舍可真是蓬荜生辉、三生有幸!咱家掌柜的等您许久了!” 含钏笑盈盈地跟在身后,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腔。 曹生沉默地跟在身后,有些讶异地听着自家姑娘和别人府上的老门房一路聊到内院——在他们漕帮,等级严明,大家伙虽都是兄弟,却也是分了个三六九等的,主家的姑娘是主子,断不可如此随意地聊着天儿、吹着牛。 这北京城真是怪乎,各人见各人都一副熟稔亲近的样子。 特别是门房这样的老大爷,一路过去,他能从东和你吹到西,从清晨吹到日暮... 曹生埋下头,把这些纷纷杂杂的心绪快速甩开。 刚打开内院的门,曹生便见一个面如银盘、形容姣好的妇人满脸笑意地站在门口迎。 曹生忙低下头,随着那门房快步出了内院。 瞿府的内院照旧还是那副样子,只是多了些小崽子乐意玩儿的木马、秋千、沙坑...一进正堂,瞿娘子便从乳娘手中接过虎头虎脑的团哥儿,团哥儿睁着一双湿漉漉的大眼睛看着含钏,瞿娘子便抱着笑哄儿子,“叫贺..姨...母...叫姨...” “一...一...!” 团哥儿小胖腿儿往下蹬,发不准“姨”的音,小兔崽子显得有些着急。 含钏便哈哈笑起来,挂了只沉手的赤金实心锁到团哥儿脖子上。 肉眼可见地看到团哥儿脖子一下子短了三分。 瞿娘子一边咂舌,一边把金锁从儿子颈脖上捞起来,拿手一掂。 好家伙! 这至少得有二十来两! “你这大傻妞!二十两重的金锁往我儿脖子上挂!也不怕累着他!” 瞿娘子笑着埋怨含钏,请含钏入了上座,把儿子递给乳娘,眯着眼笑道,“...听说给你赐了婚,本想上门来恭贺,又怕被人说闲话。” 第三百八十六章 大饼(下) 瞿娘子坐得安安稳稳的,话虽如此,也没见特别殷勤地给含钏照顾倒茶什么的。 含钏心里暖暖的。 她运道好,无论何时遇到的手帕交都是好人,大大咧咧又脑袋缺根筋的老左算一个,可可爱爱又八婆的齐欢算一个,再就是瞿娘子了。 怒砍赘婿胳膊,真乃一介奇女子也。 更甭提前些时日,曹家因曹醒深陷北疆情况不明一事,京中颇多猜测,有趁机想踩曹家一脚的,也有抱着一盅鸡汤来家里看她的。 落难时,瞿娘子来,发达了,瞿娘子反倒怕惹人闲话了。 含钏抿嘴笑起来,“婚姻嫁娶,本是法则规律,不嫁这个也得嫁那个,有甚好恭喜的?” 瞿娘子笑一笑,神色舒爽,“倒也不能这么说,秦王殿下如今凯旋,你哥哥又封了伯爷,北京城的重臣勋贵一朝一换,来来去去的,还是那些手握丹书铁券的人家更能立起来——那些读书人家一代中举兴旺三代,可若是第四代无人入朝为官,便只能灰溜溜地从京城回去做富庶乡绅罢!” 所以封侯承爵,算是如今男儿郎的终极目标。 瞿家在北京城经营着百年名店,算是将一个行当做到了顶尖。 凡事能在一个行当做到顶尖的,什么弯弯绕看不懂? 含钏没否认瞿娘子的说法,轻轻点了点头,抿了口茶,又闲聊了两句。 瞿娘子将茶盏放在一旁的杌凳上,笑道,“说说看吧,你来做甚?总是有些个需求,你才到轿子胡同来——都是临嫁的人了,若是寻常的拜访,你祖母才不会答应你出门呢!” 含钏“嘿嘿嘿”笑起来,左看看右看看,埋头低声问瞿娘子,“你想发财吗?” 嗯... 如果含钏现场能透过铜镜看到自己的样子,一定会评价一句,她真是个猥琐又认真,优秀且惨无人道的生意人呢! 瞿娘子愣了愣,随即捂唇笑起来,“你想做什么!” 含钏舔了舔嘴角,挺直腰板,把心中的计划连声说出口,“...你没发觉,京中很少有连号的食肆吗!?” 什么叫连号的食肆? 瞿娘子问出了心中的疑问。 含钏双手比划起来,“你想想看,罗记成衣铺、张记干货店、百馥春...这些铺子在城南城北城东,均有开店。还有平安票号、虎帮镖局...这在九州都是遍布的!包括我们漕帮,有河有水的地方,就有咱们曹家。可食肆呢?你可说得出开了分店且有一定规模的食肆?” 瞿娘子闷头想了想,迟疑着摇摇头,“食肆...食肆没办法开分店的呀。一个食肆味道好与不好,全在于掌勺。而一个掌勺分身乏术,你总不能给他贴个小人儿,总店是他做菜、分店也是他做菜吧?” “时鲜”里,有拉提一个大厨,偶有白爷爷帮衬,还有曹家送出去那三个有点天赋有点东西的帮厨。 含钏手攥成拳,目光灼灼,这个问题她想过,在昨晚失去意识前,她琢磨出了个所以然。 “...真正受欢迎的食肆,味道一定是好的,但不一定是顶尖的。” 含钏斩钉截铁开口,“有酒、有肉、有别具一格的厅堂,价格适中且味道中上,已经符合绝大多数人的选择了。” “像咱们两家的食肆,‘时鲜’用料比掖庭的膳房还讲究,过时不食,且每一道菜都有功夫,收费算是京中最贵之一的食肆——别人来吃,吃的是格调,是真正有时间有品位对食物有极高要求的人才会选择‘时鲜’。”含钏顿了顿,“你的留仙居,一只烤鸭子,历经六十四道工序,还不外传,费力费时,面向的食客群体也只是很小很小很小很小的一部分。” “还有很大一部分食客。”含钏说得很激动,“他们有点钱,有点闲,不乐意排队,但也追求食肆的质量,他们去哪儿!?” 瞿娘子被含钏说得也有几分激动了,激动之后,脊背一松,“京中的食肆没有一万,也有五千,自是有这样的食肆可供选择。” 含钏连连摆手摇头,“是!是有这样的食肆!可他们还没做出气候!稍稍做了点气候的食肆,立刻上大菜、涨价、提高吃饭的门楣!又或是因主厨稀少,人手不够,店里时常供不应求,导致食客的饮食观感并不好!” 含钏左手握成拳,一把砸在右手的掌心上,“咱们要做的是,铺开!全面铺开!开设一间喜闻乐见的食肆,同一时间把分店全城铺开!” “城东也要有!城西也有要!做铺天盖地地宣扬,让那群有点钱、有点时间,对食物有点追求的人,一想到要下馆子,脑中第一时间浮现的是咱们的店!且他无论在哪儿,都能立刻吃到!” 第三百八十七章 大饼(下下) 瞿娘子听得一愣一愣的。 看含钏说得眼睛放光,她好似听见了银子“哗啦啦啦”落入口袋的声音。 清脆又动听。 不过,含钏的预想,颠覆了她对食肆经营所有的认知。 留仙居在京城地位颇高,一向广受推崇,食客来吃饭为了什么?自然是为了主厨和掌勺的那点儿精耕细作的心血。若是将食肆遍地铺开,怎么控制质量?怎么平衡每一间食肆的距离?最重要的是,怎么找到可以撑起食肆的这么多个掌勺? 瞿娘子将自己的疑问说出口,含钏眸光亮晶晶,继续说道,“酱料,统一配比!菜式,统一划定!食材,统一采购!统一采购食材就可以在成本上做到削减,统一划定菜式就意味着对掌勺的要求其实没那么高,统一做好酱料的配比就保证了每一间食肆的菜品质量——或许没那么惊艳,可你我二人练手定下的菜式和佐料、谱子,又如何会差!?” 瞿娘子笑起来,“你既已想好,便自己干就是,何必要拖我一道,还平白分出利润银钱。” 含钏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将昨日夜里“时鲜”发生的事儿一五一十告诉了瞿娘子,说道,“...如今既已待嫁,又即将嫁一个身份敏感的郎君,我预备将‘时鲜’做窄,每日只接待十人,且这十人需经过身份审核、提前预约和年度缴费制,寻常的人绝做不了‘时鲜’的食客,是以防昨日之事再现、又可保全‘时鲜’不关门大吉的最好办法了。” 瞿娘子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这倒是。 做了皇子妃,就是天家的人,本应当低调内敛,天家又如何能接受媳妇儿整日抛头露面去开馆子? 且,如今形势诡谲复杂,储位之争还未开始,四皇子本因母家不显,是个冷灶,可如今从北疆全胜归来,圣人又指了冉冉升起的曹家姑娘含钏做王妃,今后就算坐不上皇位,也必定是个强势的藩王。此情此景,“时鲜”再留着,就太打眼了。 瞿娘子乐呵呵地笑起来,“你这是要把我推出来放在明面上,自己做暗地里的老板娘?” 聪明! 含钏笑着颔首——自己身边的女子,除了小双儿和阿蝉,好像都挺聪明的。 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呢! 嘿嘿嘿。 瞿娘子见含钏点了头,笑意更盛,“就相当于咱们俩合伙,抛开留仙居与时鲜,另起炉灶,重新在京城抢占食肆份额?” 含钏再点头。 瞿娘子有些不解,“您这么累作甚?‘时鲜’您若是不想关,便照着你的办法开下去即可,也可解燃眉之急。你开过食肆,累、苦、事儿多且冗杂,你好好做你的王妃便可,何必又累又烦地继续干食肆呢?” 而且,这厮还不缺钱! 守着曹家金山一样的家产,她干点啥不好?! 非得干食肆? 有句话咋说来着? 劝人做餐饮,天打五雷轰。前世杀人,今生做餐食。 这又不是个来钱快的行当,图的是细水长流、百折不屈。 含钏笑了笑。 她舍不得放下。 食客千百人,万千众生相。做食肆,是她唯一拿手且喜欢的事儿,定菜谱、做采购、设计菜式和方子...她能从中得到快乐。 还有,曹家的银钱够修几回运河? 修一次运河十几二十万两,买一处宅子光是送礼就得十万两雪花银...如今曹醒担了京畿漕运使司的职位,又得封广进伯,圣人已经给了甜枣了!曹家还不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怀璧有罪匹夫无罪,含钏能预见,在之后的五年、十年里,曹家就是朝廷的银票行,纵算圣人开阔豁达,也绝不允许京城之中有家族富可敌国。 既然那条路要封,那这条路就得开。 否则,以后怎么做珍珠面糊敷脸?怎么带老左和齐欢去京郊泡温泉?怎么给小咪配备专司女使? 富惯了,再想想手长衣袖短的日子,那可就难过了! 这些话,含钏却不好同瞿娘子说,只说,“赚钱才是硬道理!既有这个天赋和想法,那便直管干就是。” 含钏从怀中掏出一份契约文书推到瞿娘子眼前,“我今儿个一早睡不着,起来草拟了一份文书,咱们先开三间食肆练练手,分别选在城东的红灯胡同,城南的百花胡同及煦思门外的东郊集市外,银钱、店铺、食材来源,我来负责;人手、店铺装潢,你来搞定。第一年的利润,咱们谁都不分,直接塞进本钱里继续向外扩张,争取明年在通州、冀州、天津卫开下分店。” 第三百八十八章 神仙鱼(上) 红灯胡同、百花胡同、煦思门外的东郊集市... 瞿娘子听着含钏的宏图大业,不由得连连咋舌——年轻人呀,真是敢想呀..红灯胡同、百花胡同一北一南几乎可以以中轴线为界,辐射北京城煦思门内十几条胡同了!这两条胡同人多、商铺密集,距离六部、国子监和下朝的正午门都很近,特别是百花胡同,稍大一些 第三百八十九章 神仙鱼(下) 瞿娘子靠在车框前,顺着目光看出去,刚将目光放出去便直直撞上曹生转头的眸光。 安静沉稳。 像一块儿嶙峋却沉甸甸的石头。 瞿娘子连忙敛下眼神,顺势低头避开曹生的目光。 瞿娘子与曹生这不动声色的眼神官司,含钏自然无从得知,含钏陷入了如火如荼开展“鸿宾楼”开业之大计 《妙手生香》第三百八十九章 神仙鱼(下)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百九十章 玫瑰乳酥饼 含钏捧着一碗**冰酪喝着,乳酪酸酸甜甜的,里面加了葡萄干、松仁、瓜子仁、果干和蜜饯,混在一起吃,香香脆脆又舒服,是初夏炎热天气中消暑轻松的佳品。 含钏一边吃,一边听曹醒和薛老夫人说着话儿。 这摆明了就是东南侯家原配一房与续弦一房的矛盾嘛,可见后宅不宁,前院也干净不到哪里去。 含钏若有所思地想着。 ..... 百花胡同和红灯胡同两处可谓是举众家之力,不到一个月便收拾妥帖,该摆桌子的摆桌子,该进食材的进食材,一直等到三艘货船从福建驾驶回京,又请了城东那位给“时鲜”题牌匾的老秀才写了“鸿宾楼”三个大字儿。 含钏本来是想随便找个日子,就把牌匾挂上去。 谁知白爷爷,好好一老头儿,迷信得很,特意上山请了晓觉寺的扶若大师算日子,说起来白爷爷这小老头儿极为推崇扶若大师,“...你还没做‘时鲜’的时候,扶若大师就判定你八字贵不可言!你看看!你看看!说什么来着!小丫头都成皇子妃了!你说人家灵验不灵验!” 含钏抹了把额。 这全靠徐慨努力好吗! 和扶若大师有半个铜板子的关系呀! 不过小老头儿说得有理有据、言之凿凿的,一副不让他上晓觉寺决不罢休的样子,含钏便派了一架马车,载着白爷爷和姚五伯上了晓觉寺,全当让两老头儿放放风、游游山罢。 扶若大师算了个日子,七月二十三,说是诸事大吉,又托白爷爷给含钏带了话儿,“...寺里一直燃着您的长明灯,当初算您八字便可窥见一二天机,如今得以灵验,寺里便又添了三两灯油、五瓣莲花,已作贵人佛前之替。” 白爷爷一听,三百两银子撒了出去,拿着晓觉寺的灯油单子来找含钏报账,“...这钱,爷爷我本也付得起!可佛说里,既是给你燃的灯油,就得你自己付才行!给钱!” 含钏有种“一个不留神,家里老人就出去乱买东西”的错觉——如今白爷爷可今日不同往日了,请他老人家镇一次“时鲜”的场子,是按照时辰计费的!一个时辰二十两银子,一旬坐庄两个时辰,就是四十两银子。阿蝉还另给“时鲜”的分红,含钏每个月还以茶水费、伙食费为由,另往铁狮子胡同送银子。 不说别的,白爷爷这小老头儿的身家,如今是以千计的。 不过...再有钱也不能乱花呀! 三百两银子的灯油!?啥油!?从金子里提出来的油也没这么贵! 含钏看向姚五伯。 姚五伯一向谨慎自持,放在白爷爷身边,一是为照顾,二是为看着这小老头儿千万别糊涂。 谁知,姚五伯也从兜里掏出张灯油单子,乐呵呵地递到含钏跟前。 含钏埋头一看,两眼一黑。 得嘞。 姚五伯那张单子也不薄,整整十两银子呢... “...扶若大师说您如今身份不一样了,先头烧的长明灯也得加价,奴琢磨着,是您将奴救出生天,大恩大德无以为报。奴怎么着也得有表示,便自作主张地又添了十两银子的香油。”姚五伯弓着身,笑得很知足,“这香油钱算是奴的心意。” 含钏:.... 求问,家里两个老头儿有钱就乱花怎么办?挺急的... 既然花了钱,那么还是照着白爷爷的指示来。七月二十三日,日头大盛,两地鸿宾楼声势浩荡地挂牌开张,含钏作为幕后老板娘缩在家里没去,但送去的花篮有英国公府的、左家的、尚家的...嗯...东南侯齐家送了两只特别大的花篮,每只花篮里都放了六枝赤金的月季花,赔罪的态度和礼数倒是放得很正。 临到夜里,徐慨熟门熟路摸到“时鲜”后厨,说起这事儿,点了点头,“差不多也得了,东南侯在福建到底也算个人物,无论是与不是,他如今既肯做到这份上,我便也信了他儿子的行径与他、与齐家无关。” 含钏把那十二枝赤金月季花单拎了出来,一朵能有个二三两,加在一起也不是个小数目。 含钏点点头,突然想起什么来,轻声问,“圣人会不会觉得咱们太过跋扈?” 先是曹醒出面将那齐世子打一通,再是逼迫东南侯设宴表态,如今看起来就是东南侯节节退让,他们得理不饶人,更有舅家与女婿沆瀣一气,一个鼻孔出气之嫌。 徐慨拿了一块儿乳酥饼放入口中,嗯,入口即化,有股淡淡的玫瑰香,中间还有股不腻人的红豆沙,在甜食里算是不错的了,一边吃一边说着话,“圣人未曾就此事单独找过我,只是在朝堂上借机责令东南侯反省平倭不力一事——又将五年前东南沿海五十个渔民被倭寇扣留一事拿出来问责。” 把五年前的事拿出来问责,圣人也是想得出来... 含钏看了看徐慨原先如刀削一般的面颊这几日吃夜草吃得都鼓起来了,伸手默默地将那碟小双儿吃剩的糕点往里收了收。 徐慨没反应过来,还在说着官场上的事儿,“也正因如此,东南侯才会设宴款待你哥哥,才会服下这个软——若没有圣人撑腰,东南侯一个老牌世家出身的侯爷,能如此轻易向你哥哥示好吗?” 嗯... 圣人也出来撑腰,倒是含钏没想到的。 徐慨探身再拿了一块儿糕点,想了想从兜里掏出一张做工精良、画有朱鹮的名帖递到含钏手上,“把这张帖子转交给你哥哥,请他找机会亲自宴请东南侯次子,把这送到次子手中。” 含钏低头翻开一看——是皇家围猎的邀帖。 徐慨预备再摸一块儿糕点,却发现碟子空了,便讪讪然住了手。 “西郊围猎?” 含钏抬头看徐慨,笑了笑,“这是送到东南侯心坎上了。他才到京城,正一门心思往京圈的世家里钻呢!不过为甚要哥哥送出去?你送不更好吗?” 有进步。 徐慨抱了抱含钏,一抱便闻到了小姑娘明艳热烈的玫瑰香,和乳酥馅饼的味儿差不多。 有点想吃。 但,夜深了,不能吃。 再忍忍吧,忍不了多久了,还有大半年而已。 徐慨克制地环抱住含钏,轻声道,“我是皇子,给一方大员送帖子有结党营私之嫌。既然东南侯无论是宴请、还是送礼,都是送到的曹家,便可知他不想将此事与皇家牵扯起来,与其让我送出去打眼,还不如叫你哥哥去卖个人情、卖个好。” 第三百九十一章 绿豆沙 徐慨冷冽的松柏香,好像从梦里到现实,从未变过。 含钏被他环住,撞进了一个硬邦邦的怀抱,好似落入了深秋时节冷冽潮湿、堆满落叶的地上。 徐慨的胳膊肘克制又有力,含钏不自觉地伸手环住了徐慨,徐慨伸手轻轻抚过小姑娘茂盛黝黑的头发,轻声道,“想要什么聘礼?” 含钏“啊”了一声。 徐慨把话说全乎了,“...明年初春成婚,一般来说提前半年过礼,等西郊围猎过后,恐怕礼部便要将小定、八字、过礼提上日程了。礼部给王妃的聘礼是从朝廷的国库里走,我娶你,给你的聘礼,是从我的腰包里掏。” 含钏皱了皱眉,觉得这话儿不大对。 什么叫他的腰包? 这个说法,就是错的! 徐慨摸摸含钏的脑袋,却被小姑娘歪头避开,再一低头见小姑娘皱着眉头看过来,“既是成亲,你的钱就是我的钱,我的嫁妆你也能用,什么你的腰包我的腰包的,往后甭这么说了。” 小小姑娘,眉头一扫,气势倒还挺足的。 徐慨哑然失笑,忙点头,“是是是!我一年一千二百两银子的俸禄,再加上圣人私下给儿子辟府的三万两银子,全都是你的!你自己的嫁妆、进项也还是你的!家里的钱,全都姓贺!” 家里的钱,全都姓贺。 含钏一下子从喉咙口涌上一股甜意。 这话儿,比什么说头都甜蜜! 含钏抿唇笑了笑,低头再一想。 亲王,一年才一千二百两的俸禄呀... 含钏在心里撇撇嘴——单是“时鲜”加上“时甜”两间铺子,一年就有将近八百两的盈利,等鸿宾楼做上趟,以京城、通州、河北、天津卫为据点向外扩张,先定个小目标,一年赚他个一万两!岂不是随随便便就反超徐慨明面上和暗地里的收入了? 可见,要想赚钱,还是得做生意。 不过位高权重之人,赚钱的法子,是他们不能想象的——梦里的三皇子,光是年初年终收取各方打点的孝敬,估计就能抵消她辛辛苦苦干十年的利润。 在梦里徐慨说不上话,秦王府自然门可罗雀,收支勉勉强强持平,只能维护住秦王府日常的开销罢了——张氏一百二十八抬嫁妆置得满满当当地抬进秦王府,照理说,功勋世家出嫁的姑娘置办的嫁妆既有田地银钱,又有绸布家具,意思就是姑娘一辈子都花的是娘家的钱,这腰板才硬,这底气才足。 可张氏不一样。 含钏记得她在梦里看过秦王府的账,张氏的正院连买一根针都是从徐慨的账上走。 梦里头,徐慨杂七杂八加起来,一年也就七八千两的进项,正院的胭脂水粉、绸缎摆件、丫鬟女使的份例全都从这七八千两里出,真正落到徐慨手上可支配的银钱每年不过两三千两——两三千两银子能干啥的?三皇子光是请一名幕僚,一年都能开出一千两束脩的天价! 含钏这才回过神来。 梦里,莫不是,张氏一直在偷徐慨的钱,养着三皇子? 含钏再看徐慨,只觉这冷面阎王可怜。 这脑袋上绿油油的,像长了一片草原。 含钏踮起脚伸手摸了摸徐慨的脑顶毛,叹了口气,轻声道,“算了,这辈子我对你好吧。你那点钱自己多招几个幕僚吧,家里还有我能赚钱。” 实在不行了,我偷曹醒的钱养你得了。 徐慨发誓,他莫名地从含钏的眼睛里,看出了几分怜悯。 ..... 西郊围猎。 含钏算是头一批知道,且拿到了帖子的。 第二日等曹醒下了差,含钏熬了一大锅绿豆南瓜粥,见曹醒因天儿渐渐热起来走了一背的汗,脸上也是晒得红起来,便蒯了两大勺冰沙放在绿豆汤里,曹醒一口饮尽,表示大夏天的就得这么吃! 薛老夫人让水芳去打冰,念叨着,“当初就是为你上下朝,这儿离漕运使司近,才将宅子买在东堂子胡同的!这天儿哪就这么热,来回不过半柱香的脚程,也能把人热成这样?” 曹醒轻咳一声,略显不自在地转了头。 含钏有些诧异地看了曹醒一眼——她家哥哥从来都是一张笑脸走天下,喊打喊杀时笑得最温厚,倒是从未见过曹醒有些不自在? “..倒也不是走的,只是近日事儿有点多。”曹醒喝完绿豆沙把话题岔过去了,“趁如今还没进三伏,圣人提议就在这两日出行西郊围猎。朝中有些人脑子活,把这主意打到我这儿来,堵着漕运使司问我具体情况,这才多耽误了会儿。” 第三百九十二章 羊肉锅子(上) 这事儿,含钏知道。 不仅知道,怀里还贴着一张西郊围猎的请帖子。 含钏点点头,应和曹醒,“是是是,说是下个月就开始,如今估摸着内务府正等着圣人划拉名单子呢!” 含钏这么说着,小咪竖着一根尾巴“喵”的一声从曹醒腿边拂过。 曹醒眼风一斜,笑眯眯地看向含钏,张了张口想说话,又怕问出口,伤害的只有自己,便又笑眯眯地闷了闷,再看不识趣的小咪,小猫儿神神气气的,看起来就像是徐慨那厮安插在曹家的眼线! 哪有这个道理!? 去打听打听! 哪里有这种道理! 还没成亲呢!甚至聘礼都还没下! 一天到晚翻墙进府!还送小猫儿!还送书!还和自家老太太对着干!生怕把他那媳妇儿累着了! 就算是皇子,还有没有点儿自知之明了?到底有没有把他这个大舅哥放在眼里?把他们娘家放在眼里? 曹醒冷笑一声,“...把小咪抱回木萝轩,哪有小猫咪到处跑的?家里的墙那么矮,一不留神跑出去了,咱们还得四处找。” 含钏无可奈何地笑出声。 曹醒也就只会和一只小猫咪较劲了... 含钏决定不和突如其来的幼稚鬼计较,从怀中掏出那张帖子推到曹醒跟前,笑眯眯地唤着哥哥,“这张帖子还请托哥哥设个宴,交给新入京的东南侯次子...为表郑重,哥哥不若设在‘时鲜’吧?” 曹醒眼风微微一抬,扫了眼那张帖子,绘朱鹮画玄色的封底一看便是皇家的东西。 不高兴。 曹醒很不高兴。 亏他在北疆时,还认为徐慨是个正经人儿! 不高兴的曹醒,最后...嗯...还是照着徐慨的说法,在‘时鲜’设了个宴,邀请了东南侯次子,把帖子送出去了。 这张帖子一送,各家各户也都陆陆续续接到了内务府送出来的帖子,泰半都是在北京城里有头有脸的人家,来来回回也就那么几家,曹家毫无悬念地受邀在列,左家和英国公家也拿了帖子,龙华会三剑客就此重聚。又想凑这个热闹,又没拿到帖子的人家,就开始找关系托门路了,曹醒不堪其扰,甚至在家赋闲沐休了两日躲避。 曹家倒是深切地感知了一把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之势。 “越是这个时候,就越要沉得住气。” 天刚蒙蒙亮,马车颠簸在官道上,薛老夫人看含钏虽敷了粉,眉黛与口脂的颜色却很清淡,衣着服饰虽精良,却也选的是街上能买到的款式,便笑着点点头,“你和你哥哥这点儿特别像——沉稳踏实,不是喧嚣浮躁之人。” 如今曹家可算是站在了风口浪尖上,今次这番西郊围猎,可不仅仅是外臣,还有皇子、宗亲和有品阶的内眷,便是圣人也要出席的。 大魏本以诗书传家,却逢东南倭敌、西北鞑靼,外患之下,当今圣人着力推崇武将与武风。 西郊围猎就此而生。 旨在锤炼宗族世家子的武风气度,别养成前朝那样世家子涂脂抹粉、娘里娘气的脂粉味。 听薛老夫人这么说,含钏打了个呵欠,明显是起早了没睡饱,“...今次西郊围猎,好似是三天两夜?分内眷扎营与外男备守区,昨儿个老左还托人来传了信,说是咱们三家的营帐放在一块儿扎,晚上点篝火热闹热闹。” 薛老夫人怜爱地揽了揽含钏,小丫头这段时日学学学,练练练的,觉也没好睡,饭也没好吃,又正逢长个儿抽条儿的时候,脸上的肉下去了一些,由原先的灵气娇俏变成了大气端正。 “好好好,好好玩一玩也好。”薛老夫人把车帘子扯严实了,“这回围猎考校的是武将,说是圣人亲自坐镇,看看京中世家子的骑射功夫。你哥哥一个管漕运的,往后便是要向上走,也是入六部,这次不露头。” 多半要打仗。 含钏抿抿唇。 这场仗无论是早是晚,总是免不了的。 东南沿海的倭寇,西北边陲的鞑子,总是圣人心头的一块瘤,无论是用药也好,拿刀子刮也好,总得去除。 否则,圣人又怎么兵行险着,派出两个儿子去北疆冒险呢? 也不知,今次围猎,哪家世家子又会脱颖而出? 含钏往自家老太太身边靠了靠,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儿,临过晌午,才至西郊围场。 围场四面旌旗高高飘扬,皇家也不知从哪儿薅了块儿这样平坦又开阔的草场,一望无际,在尽头可见远处山峦绵延,山峦的上方便是澄澈又亮得如同翡翠的天空,天空下零星的马车、马匹与人潮,像是泼墨山水中无足轻重的寥寥几笔。 含钏“哇”了一声,看了眼小老太太,打趣道,“咱们家的马场,输了呢。” 薛老夫人笑起来,“咱在京中找不到这么大片能媲美的草场,祖母回去就让曹生去西北给你买一片儿!到时候加到嫁妆单子里去!” 含钏:... 她就不该挑战小老太太对大片土地的执着。 第三百九十三章 羊肉锅子(中) 含钏以为自己家算到得早的,结果被内务府的人接到外命妇扎营营地时,却见左家、英国公家幔帐都扎好了,老左笑盈盈地站在幔帐前先同薛老夫人问了安,再朝她垫脚招手。 薛老夫人推了把含钏,笑得慈爱,“去玩吧。” 老左一把挽住含钏,笑着同含钏介绍,“...齐欢正侍奉英国公夫人用午膳,咱们 第三百九十四章 羊肉锅子(中二) 基于不想在固安县主跟前再丢脸、好歹得稍微维护一下自己在此等人物前形象的思考,含钏当机立断将老左拉到身后,努力拿出最端庄温婉的姿态,忙开口道,“您甭听三娘胡说。家里家教甚严,老太太觉着读书是一辈子的事儿,无论何时都不能落下,这才请的嬷嬷...” 固安县主笑得很开心,开心的笑声里带了几 《妙手生香》第三百九十四章 羊肉锅子(中二)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百九十五章 羊肉锅子(中三) 苍茫无垠的平地上,姑娘、夫人们换上骑装,争先骑上马儿,撒欢似的绕着草场跑。 宫眷坐得最高,龚皇后一派母仪天下,笑得十分慈和,广袖一拂,只闻“锵锵锵”三声锣鼓声,全场静谧下来,龚皇后身侧那位女官站到高台上,扬声道,“马球赛事正式开始!姑娘夫人们尽可两两组队参赛!第一局,彩头——” 曹家的桌案安排在下首第二位。 含钏不由自主地往后缩了缩——这位姑姑前世多半是个喇叭精,声音自带扩音的。 那位女官双手放于耳侧拍了拍,身旁的小内监端了一只托盘。 含钏迎着阳光,眯着眼看过去,是一座通体珍珠的发冠,其间荧光闪闪的,不知点缀了些什么,怪好看的。 “——彩头为一座七宝珍珠发冠!” 待众人看清,小姑娘们异口同声地发出一声“哇!” 女官笑着将那托盘端起,步履从容地走下看台,将那托盘摆在了马场旁的案桌上,手持棒槌重重敲击在鼓面上,“第一局!组队开始!” 珍珠发冠的威力是巨大的。 还在看台上观望的小姑娘们你望望我,我望望你,没一会儿便三三两两地结伴跑下马场了。 含钏笑眯眯地伸手摘了颗案桌上摆着的紫莹莹得像玛瑙似的葡萄,利落地剥了皮,先递给薛老夫人,薛老夫人笑着接过,看了看含钏,“不去耍耍?” 含钏笑起来,转头看了眼右边桌案上的老左和齐欢。 老左倒是跃跃欲试,却被自家老夫人一把摁在脖子上,不许这疯丫头轻举妄动。 齐欢嘴里塞了两颗葡萄,眼睛还落在桌案上红艳艳的西瓜上。 含钏失笑,摇了摇团扇,“不去。”靠薛老夫人近一些,压低声音道,“这彩头是发冠,还是一只价值连城的七宝珍珠冠——咱们这些个没出阁的小丫头可戴不了发冠,这件开局的彩头多半是为...” 含钏努努嘴。 果不其然。 一直稳坐上首的固安县主一边将手腕和手掌挽好麻绳,一边步履沉稳地下了高台。 薛老夫人抿唇笑起来,刮了刮含钏的鼻头,“小丫头,有点长进。” 固安县主如今风头正旺,一介女流不仅从那个死局里死里逃生,甚至还救下两位皇子,带回一众精骑,可谓将大魏天朝风尚宣扬得淋漓尽致。今日的西郊围猎,若是不邀她倒还好说,这位县主摆明了在这儿,又是比的骑射马术,开堂彩不给她给谁? 更何况,正如含钏所言,那只珍珠发冠,也只有嫁过人、挽过发的妇人才可名正言顺地拥有。 固安县主一下场,这场比赛,咳咳,其实也没啥看头了... 怎么说呢? 就像是状元下场参加乡试,一个能打一百个,还不带喘气儿的。 固安县主一袭银盔加身,策马狂奔于马场之上,右手执长柄球槌,左手松松地挽住马缰,身形轻盈又欢快地穿梭在开阔的马场上。 像是一场赏心悦目的表演。 含钏发出一声喟叹。 固安县主看上去自由又快乐,是京中所有姑娘的幻想。 “咦?” 薛老夫人目光落在了紧跟在固安县主身后的那位小娘子身上,“那位小娘子倒是面生,似是从未见到过。” 阳光太盛,含钏拿团扇挡住烈阳看过去,笑了笑,那位小娘子她倒是见过,只不过是在梦里见过。 “是曲贵妃的长女,当今圣人的大公主,比三皇子小两岁,比四皇子大一岁,如今未曾定亲。” 含钏附耳向薛老夫人轻声道。 薛老夫人眯了眯眼,只见这位大公主马术也是极好的,竟能跟上固安县主,虽每每落后三步,但也显得很韧性。 这场比赛没什么悬念,一炷香的时辰到,固安县主结成的对子以十球遥遥领先,锣鼓声响,马场上的姑娘们笑意盈盈又满头大汗地纵马回来。女官将那只价值连城的珍珠发冠双手奉给固安县主,态度恭谨温和,“祝贺县主获得开堂彩!” 只见固安县主爽朗一笑,单手接过发冠,看了眼高台上的龚皇后,神色豁朗地遥遥作揖,朗声道,“臣,谢过皇后娘娘!” 姿态十分潇洒肆意! 紧跟着含钏便听见下首有小姑娘拍胸口的声音,“呜呜呜!不行了不行了!我不喜欢漕帮少当家的了!我爬墙了!我喜欢固安县主!” 含钏探头去看,正好看见三五个小姑娘靠在一起捶胸口。 “啊!那我没办法啊!尚探花也能潇洒呀!我...我能不能两个都喜欢呀!” 其中一个小姑娘显得很为难。 另一个小姑娘说出了千古哲理名句,“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鱼而取熊掌者也。阿皖,你这样有辱斯文。你该学学我,虽然尚探花很好,但我和固安县主说上话的机会更大,所以我选择固安县主。” “...” 这个小姑娘功课一定很好,不仅是位很稳重的花痴,还是根城墙上的草,风吹两边倒。 含钏抹了把额头的汗。 含钏偷听之间,固安县主脱下头盔,昂首挺胸地朝高台走来,每走一步便迎来了小姑娘的一阵“哄”声,走到曹家桌案边停了停,固安县主看了眼含钏,笑得亲切和气,同薛老夫人颔首致意后,佝下身来,大庭广众之下与含钏轻声耳语,“...等妹妹成亲,我将这顶七宝珍珠发冠送予妹妹添妆。” 啊—— 啊啊—— 含钏感受到自己从耳根子一直红到了红到了天灵盖上。 啊啊啊啊啊—— 简直想尖叫! 还没等含钏反应过来,固安县主便目不斜视地大步走上高台,“锵锵锵”三声,第二局开场了。 固安县主珠玉在前,再看后面的场次就显得花拳绣腿了些,姑娘们倒是都很拼命,却不见固安县主从容纵马、轻巧捶丸的大气,彩头也没开堂的珍珠发冠珍贵漂亮。 含钏拿团扇捂了嘴,隐秘地打了个呵欠,一抬眼,却见一行人从马场外走进。 为首的那位,赫然是本应在西郊围猎的当今圣人。 第三百九十六章 羊肉锅子(中四) 为首的是圣人,左右两边器宇轩昂跟着的是二皇子与三皇子。 老四与福王之子常禄走在第三排。 在后面便是曲赋、曹醒、英国公、东南侯... 看台之上的女眷随着龚皇后起身行礼,待圣人坐到了龚皇后身侧,众人方敛眉落座,女眷自发地撤下帷幕,男宾坐到了高台的另一端。 含钏埋 第三百九十七章 吃不成的羊肉锅子(两更合一) 【怕有些宝宝没看标题,此章两更合一,因为实在分不了章了。】 此言一出,震惊四座。 圣人低下头,见高台之下,当初在福王府中撒泼打滚、哭得双眼红肿的小姑娘,如今换上一身骑装,一张脸胀得通红,单手执击丸棒槌,昂首挺胸地立于众人之间,像在墙角处开得正明艳又安静的一朵小花,却丝毫不为大风所动。 圣人不露痕迹地在心里笑了笑。 老四比他幸运。 有个姑娘愿意为他死、为他活、为他撒泼、为他挺身而出。 曲贵妃轻轻仰了仰头,目光飞快地从圣人面上一扫而过,却见圣人一张脸难得地带了温度,不觉心头一惊。 不远处的曹醒手执杯盏,遥看东方的目光温和又欣慰。 东南侯笑着为曹醒又斟了杯酒水,“令妹勇气可嘉,当真勇气可嘉,大公主的骑射马术功夫可谓是闺阁女儿之首,龚家嫡次女随长兄长在清河马场,也是马上的一把好手。令妹为解四皇子之困,挺身而出,佩服佩服。” 东南侯本是好意,谁知马屁拍到了马蹄子上了。 曹醒嘴角一抿,低眉啜了口淡酒,向来带笑的浊世贵公子眼风一棱,看东南侯的眼神似笑非笑,“你如何知道,我妹子赢不了?” ..... 是呀。 她凭啥赢不了? 含钏深吸一口气,一转头见薛老夫人朝她轻轻扬了下颌,目光移动,老左冲她比了个拳头,齐欢目光灼灼地看着她,连心爱的西瓜都拿在手上没下嘴。 含钏一下子不紧张了,抿了抿鬓发,走下场,戴上银盔与护具,从女使手中接过马缰,摸了摸曹醒送给她的那匹枣色马儿飞扬又漂亮的鬃毛。 徐慨伸手去扶。 含钏手搭在徐慨胳膊上,抬头撞入徐慨深沉又温柔的眸光。 “小心一些。” 徐慨轻声道,“我制杖击球,你...” 他知道他姑娘骑术不算精通,在掖庭时没有机会上马,开食肆后没有闲钱买马,被曹家找回后又是担心他、又是担心曹醒、又是追查当年的沉盐事件,骑马和练字看似天壤地别,实则异曲同工——都是需要花费大量的时间、金钱与精力方可小窥门道... 而这些,对于之前的含钏,比登天还难。 “你保护好自己。”徐慨压低声音,顺势将含钏托上马,扫了眼曹家牵来的枣红马驹,只觉有些眼熟,再细看这匹马驹毛亮体壮,眼清耳鼻净,是匹难得的马儿。 也是。 曹醒一向都给他妹妹最好的。 “马是好马,你只需紧紧抓住马缰,不去争不去抢,只要你不掉下来、不受伤,我向你保证,此局,我必定拼尽全力。” 徐慨目光坚定,薄唇紧抿,却迟迟不肯将马缰交给含钏。 “得嘞!” 三皇子的声音在身后响起,紧跟着便是马鞭高高扬起带起的呼啸的风声,配上他粗哑的声音,“老四!把你媳妇儿照料好!甭还没过门,先摔着跌着了!”三皇子顿了顿,朗声笑起来,“好不容易定的亲,若是新娘子破了相...吉时可不等人!” 三皇子声音不大不小,传不到看台处,却惹得身后一众纨绔世家子哄笑开来。 徐慨低头掩住目光。 含钏轻轻接过徐慨手中的马缰,无言看了徐慨一眼,安抚似的将手虚抚在徐慨青筋暴起的手背,“你不用担心我。” 含钏抬起眼望了望,只看背影便知其已得意忘形的三皇子,抿唇道,“他得意不了多久了。” 未待徐慨说话,小姑娘便单手扬起马鞭,“啪嗒”一声,紧跟着便是小马驹高扬头颅,鬃毛飞扬迈腿向草场奔去。 “锵锵锵——!” 锣鼓声响! “嚯!” 左三娘一下子站起身来,目光亮得慑人,口中喃喃,“老贺,会骑马?!” 还骑得这么好!? 开阔无垠的草场之中,只见含钏一身青衣劲装,单手执马缰,高执捶丸棒槌,双腿紧夹马腹,脊背挺得笔直,身形随着马蹄踢踏上下起伏,头发高高挽起一个高髻,动作利索,丝毫不拖泥带水,小姑娘将头扬得高高的,模糊的眉宇间只有勃发的生机和舍我其谁的斗志! 含钏一马当先! 徐慨怔愣片刻后,陡然热血冲上头骨,拽起马缰,怒声高斥,“驾!” 年轻的秦王,与未来的秦王妃在草场之中并驾齐驱。 二人手执击捶,时而俯身探球,时而利落转身,二人配合得当,拳头大的马球在二人灵活机变的锤击之下自西向东,滴水不漏地向前行进!三皇子与大公主怔愣的时间比徐慨更长一些,待他们回过神来,马球早已在含钏的捶下十分听话了! 三皇子双眼赤红,提起马缰,恶狠狠地重夹马腹,“欣悦封路!我追击!” 身量颀长的大公主提马缰,手持击捶,直勾勾地向含钏冲来。 不! 不是向含钏冲来! 击捶的位置放在了马蹄关节处! 大公主想借助马匹本身的冲力,砍在马儿脚上,从而让含钏从马上摔下来! 含钏眼风丝毫未抬,所有的注意力都在那只马球上,枣红小马陡然脚程加快,还未完全长成的马儿瞬间迸发出巨大的冲击力,跑得极稳地猛然提起前蹄,从击捶棒槌上一跃而过! 含钏仍牢牢地稳稳地坐在马上,反手一捶,将马球精准地传给了徐慨! 徐慨提起马缰一跃而起,单手击捶,又稳又快地将马球击打在了窄小的门内! “咚!” 鼓点响! “秦王,得一分!” 内侍的声音又尖又细,响彻整片马场! 看台之上,所有人都站起身来,左三娘紧紧攥住齐欢的手,齐欢眼眶发红,挣脱开左三娘铁钳一般的束缚,手在嘴边做喇叭状,“钏儿!钏儿!跑!跑!要赢!” 英国公夫人探身与薛老夫人说话,“...玉铵初跨柳腰柔,你们家钏儿看上去文雅温驯,没想到在马场上是位狠角色...” 薛老夫人抿了抿唇,眼眸谦逊平和,笑呵呵地摇了摇头,“运气,运气罢!” 英国公夫人笑起来,运气倒是好,平白掉下个能文能武的乖巧小姑娘,该出风头的时候出风头,该沉默不言时闷得比谁都快——只可惜自己三个儿子全都娶了亲,不对,应当是可惜这样好的姑娘被皇家抢了先机。 男宾帷幕之后,东南侯见含钏的马上功夫有些惊诧,看曹醒的眼神较之前又多了几分审视。 曹醒似是感知到了东南侯的目光,仰头引尽杯中酒。 开玩笑! 也不看看花了多少钱,给这丫头请了多少个嬷嬷! 六七个嬷嬷呀! 排在一起,就像一座山呀! 他回来后,考校过自家妹子的功课——大字练得还不错,看起来好歹是个人写的;背书也还行,死记硬背的东西,拦不住一根筋的小姑娘;打算盘,那可叫一个“烂”字了得! 他曾经还妄图辅导含钏打算盘、做算数。 谁知差点气得厥过去。 为了兄妹情,为了家宅平安,为了自身健康,他第二天就去漕帮选了五个精通算数的婆子。 这些功课,都算是尔尔,不出错,也不出彩。 只有一项,那就是骑马... 当真是天赋异禀。 自家妹子胆子不小,头一次就敢自己翻身上马,被人牵着跑了两圈后就可以自己拎着马缰跑马了,也不害怕,也不会摔,看上去有那么几分意思。 他当时有点激动,以为术业有专攻,自家妹子虽然文不成,但好歹武就,很是兴奋了一阵子,直到教马嬷嬷的一番话将他对于妹子是天才的幻想击溃得粉碎——“许是因为大小姐童子功练得好,下盘很稳,腰上力气也够,手腕、胳膊、肩膀用力均匀,这才上手得这么快。” 那不是哦? 他家妹子能扎起马扎,挥舞五斤重的龙泉菜刀切豆腐... 怎么可能下盘不稳嘛... 曹醒敛眉为东南侯斟了酒,“喝酒!喝酒!” 比到后半场,龚家嫡次女马上功夫不错,可到底是娇娇小姐,连续跑半场已是满头大汗、气喘吁吁。 二皇子强忍腿伤,这一对,不足为惧。 而与三皇子搭配的大公主,方才好连战三场,明显已体力不支。 场上尚有一战之力的只有三皇子、徐慨和含钏三人。 三皇子的目光如狼一般,一边喘着粗气,一边恶狠狠地朝着徐慨穷追不舍。 含钏策马飞奔至三皇子身侧,见其高高举起马杆,企图一把挥砍在徐慨马匹的后腿上! 来不及多想! 含钏一把握紧马杆,“锵锵”两声!三皇子的马杆飞了出去,在空中打了两三个旋儿,落寞地砸在了草场上! “咚——” 锣鼓声再次响起! 内监的声音如一根绳子将所有人的思绪拉回! “一炷香时间到!秦王殿下得九分!端王殿下得四分!恪王殿下得一分!” 含钏一声“吁——”将马儿拉住,徐慨调转过头,目光湿润,唇角紧抿地看向含钏,隔了一会儿方轻轻弯起唇角,单手将马杆缓缓高举。 含钏不由自主地展眉笑起来,也学着徐慨的样子,将马杆高举过头! 他们赢了! 赢了! 看台之上,左三娘一把蹦了起来,使劲拍手,没一会儿零星分散的掌声逐渐连成片儿、连成块儿、连成了经久不衰的喝彩。 “精彩!” “好看好看!” 看台最下方那三个小姑娘再次捂住胸口,急急呼救,“我不行了不行了...往前怎么没发现秦王殿下相貌如此清俊漂亮...今儿个是怎么了呀!我到底选谁,太难了!” 那位稳重的墙头草花痴瞥了眼没脑子的同伴,“秦王是秦王妃的!我,作为一名旁观者,坚决拥护秦王妃与秦王百年好合、早生贵子,拥护一万年!你可就别肖想了!” “就是就是!” ..... 看台最高处,圣人双手背后,面无波澜地看完了整场马球,待见到皇四子高高举起马杆,眉目在盛日烈阳之下灼灼发光。 大魏朝当今圣上轻轻勾起唇角。 慨儿。 这是他第一次看到老四张扬明朗的样子。 在那个惯会撒泼打滚的姑娘身旁,他的儿子耀眼得像太阳。 “赏秦王御笔一支,赏曹家娘子双色织锦细绢两匹。” 圣人声音风轻云淡,看了眼身后端庄大气的皇后和娇艳妩媚的宠妃,笑了笑,“老二腿还没好全,却也有上进不屈之心,加之老二至北疆九死一生,于社稷有功,于朝堂有绩,赏玉镇纸两块;老三草场上表现也不错,赏端砚一台;欣悦大公主巾帼不让须眉,赏一沓澄心堂纸。” 龚皇后扯了扯嘴角,率先曲膝谢恩。 曲贵妃抬起精巧的下颌,似是短促地叹了口气,方福身谢了恩。 圣人再笑,转头面向开阔的草场和这一群在京城中跺跺脚便可让这地抖三抖的肱骨权臣,提了声量,“笔墨纸砚具备,方可落笔成诗成画,缺一不可。朕欣慰于有子有女卓绝如此,朕欣慰于大魏朝有后有嗣万年安平,朕欣慰于众卿家一心为朝、一心为大魏之心!” 笔墨纸砚齐活了。 得了砚台和澄心堂纸的三皇子、大公主似乎不那么高兴。 特别是三皇子。 在最后一刻,被含钏撅了杆子的怒气,在回到扎营后,一股脑发了出来。 端王侧妃张氏埋头迎上前来,双手递上温热的湿毛巾与皂角,“三爷,您净净面...” 后话还未说出口,便被三皇子一巴掌扇到了地上! “贱人!” 张氏耸着肩头瑟瑟发抖,蜷缩在营帐角落,连出气的声音都不敢叫三皇子听见。 三皇子一把将装有温水的铜盆掀翻。 水溅了一地。 “贱人!” 三皇子声音低沉,咬着牙关,好似要将谁撕碎,眼神一垂,扫到了半跪在角落的张氏,心头怒火顿生,一把将张氏肩头拽起,“我让你来,是为了让你给老四添堵!你做到了吗!?你费尽心机嫁到我端王府,你为老子带来了什么?!你说,你为老子带来了什么!” 微薄的嫁妆、寒酸的出嫁仪式、这女人不再够劲儿的身体... 三皇子的怒气快要冲破云霄。 第三百九十八章 南瓜 盛怒之下,三皇子看张霁娘那张缩在肩骨里阴暗不明的脸,低头伸手紧紧捏住张霁娘下颌骨,强迫她将脸伸出来。 眉目粗糙,发丝干涩,甚至那张嘴...那张嘴也丑得突兀。 像一个碍眼的突起的南瓜。 三皇子大拇指一把摁在张霁娘嘴唇上。 张霁娘躲闪不及,嘴唇猛地撞在了牙上,不一会儿便尝到了熟悉的血腥味。 张霁娘不敢偏头,两只胳膊只敢紧紧夹住肩膀,惊恐地克制住瑟瑟发抖的冲动——照她的经验,如果在三哥盛怒之下闪躲,迎接她的只会是更加猛烈的狂风暴雨。 三哥... 三哥... 那个抚着她面颊,温声细语同她说,“阿霁,你的眼眸最漂亮,我亲一亲,可以吗”的三哥,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自她嫁进来,三哥待她便不冷不热,时不时来她房里睡一睡,便是睡也如同发泄一般,把她当做用过即弃的工具,欲望得偿后便留下一身疼痛可怜的她独自过夜。这尚且算是好的,若是三哥近日心绪不佳,更是皮鞭、木棍、蜡油... 打她、拽着她的头发往床板上撞击、甚至在交---欢的时候用上比她手臂还粗的... 她是妓---女吗? 还有那个许氏,自她入门,便未曾见过她。当家主母如此做派,下面的奴仆女使自然有样学样,丝毫未曾将她当做主子,从张家带去的两个新买的丫头没几天便被许氏调开了,还另给她指派了一个软硬不吃的嬷嬷,若她稍有顶撞,便是罚跪、禁食... 为什么...为什么她的生活变成了这个样子? 她不惜气瘫一向疼爱迁就她的祖母,与张家彻底决裂,自甘堕落做妾室,也要嫁给他.. 为什么日子和她想象中的不一样? 张霁娘眼含热泪抬起头来,畏缩地看向面目狰狞的三皇子,不敢擦拭嘴角的血迹,只敢俯身埋头认错,“三哥,是我错...是我没做好...您甭生气..气坏了身子骨不划算...” 张霁娘被揉搓得蓬头垢面地低头认错。 三皇子看到她乱糟糟的脑袋,心头无名火顿生,脑子里却无端出现了今日马场上曹家女那张动人明艳的面容。 他记得他见过这张脸。 在一个雨夜。 老四带着这个女人来求他,求他彻查长乐宫淑妃早产一事。 他还调侃老四与这个女人之间的暧昧与若有若无的情思。 三皇子抹了把脸,端了根杌凳坐到张霁娘跟前,点上一盏旱烟,发狠似的吸了一大口,再重重吐出,斜睨了张霁娘一眼,心头有些发悔——若当时张霁娘嫁到老四府上,如今的局面也不至于如此被动难堪!张霁娘一可做耳目,二可当杀手,如若张霁娘成了秦王妃,老四还能攀上曹家这么好的一门亲事?!还能像换了个人似的,在他跟前笑?! 他也配!? 徐慨也配!? 一个贱人生的杂种,也配赢过他?! 三皇子再恶狠狠地抽了口旱烟,低头再看了看埋头跪着的张霁娘,挑了挑眉,伸出手,烧得发烫的烟锅一下子贴到了张霁娘的脖子上。 “啊——” 张霁娘惊叫着不住往后退! “三哥!” 皮肉被烧得通红的烟锅一烫,顿时生出了一串亮晶晶的水泡。 张霁娘伸手捂住脖子,两行泪“唰唰”砸了下来! 她一直给自己说,是因为三哥最近朝堂上心绪不佳,才会如此对待自己,等圣旨下发,三哥的储君之位定下来了,三哥必定不会这么对待她。等三哥登基为帝,她就是在危难时刻一直陪伴在三哥身边的功臣,是最理解三哥、最容忍三哥、最心疼三哥的女人,到那时,三哥一定会看到她的付出和牺牲,一定会补偿她的... 可... 张霁娘泪眼婆娑地抬起头,满脸满眼尽是苦楚与困惑。 拿烟锅烫人,是她在闺阁中时,对下人仆从做的事... 三哥为什么要这么对她? 在他心里,她只是一个下人吗? “看什么看!”三皇子把旱烟枪随手放在张霁娘的手上,咬着牙关把穿戴在身上的盔甲与护腕、护膝脱下来,一把扔在张霁娘的身上,“王妃家中尚且可以给我银钱与地方的支持,舅舅掌管西山大营和城外禁军,母妃在圣人面前十分得脸,说话管用——我身边的人,只有你。” “一无是处。” 三皇子蹬开鞋,头扬起看天,半躺在杌凳上,给张氏下了结语。 “原先你还能嫁给老四,一是帮我看着他,二是伺机而动,掌控先机,谁知道你不争气,钦天监烧起来了,这出戏也唱不下去了。”三皇子眯了眯眼,想起今日马场之上老四和曹家女配合默契的样子,再想想老四一人自北疆回来独得圣恩,不仅赐婚风头正劲的曹家女,今日还得了御笔这样吉祥的彩头... 舅舅说,圣人尚且年富力强,夺嫡立储之战,连号角都没打响,一而再再而三地叫他平心静气,不要太过冒进。 他隐忍、宽大,结果是什么? 一向唯他马首是瞻的弟弟,如今要骑到他脖子上拉屎拉尿了! 这叫他如何再能忍? 三皇子拿脚背挑起张氏的下巴,轻声问,“你说你,到底有用没有?” 张霁娘下意识地向后一缩,紧跟着便连连点头,“有用有用!我...我能侍奉三哥起居住行,能为三哥延绵子嗣,三哥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张霁娘眼眶含泪。 不这样。 她又能怎么办呢? 一条路已经走到黑了。 难道她还能回头不成?! 一向为她撑腰的祖母如今话都说不出来,左边身子丝毫动弹不得,现在已经被她爹和继母送到了京外的别庄去...当初她出嫁,祖母愣是一分钱嫁妆没拿出来,全靠张家那点规矩上的份例,侧室要有的二十八抬嫁妆险些都没置满... 娘家回不去了。 她只有指望三哥了。 三皇子好似很满意张霁娘的回答,低下头,一边伸手将旱烟枪拿起,一边将张霁娘笑着扶起来,嘴里轻声说着话。 “侍奉起居,绵延后嗣,都是你应当的...要做我身边的知心人,还需急我之所急,才算是真正为我好...真正爱着我...” 第三百九十九章 蜂蜜乳酪茶 三皇子营中的官司,自然无人知晓。 三皇子又是温声细语,又是急风骤雨地操控着一个得偿所愿的傻女子,自然也无人得知。 马场上仍是热热闹闹的一番景象。 徐慨和含钏拿了彩头后,又有几局马球在草场之上开赛,龚皇后、曲贵妃依次拿彩头出来玩,各家的小姑娘、小郎君被含钏与徐慨激发出几分热血和硬气,纷纷下场,翻身上马展现一二。 圣人又看了两局,便带着几个臣子走了。 圣人一走,热闹也未减少半分。 含钏不想再出风头了,便换了身衣裳才重新上的看台,一回去便被左三娘一把揪住左胳膊。 “老实交代!” 左三娘凶神恶煞。 含钏配合地楚楚可怜,“大爷,小女子必当坦白从宽。” 左三娘抿唇忍了笑,“甭跟我这儿打马虎眼!”努努嘴,“说吧,啥时候学会的骑马?还骑得这么好?打马球时,手稳得能颠勺!” 不对。 这丫头的手,本来就会颠勺! 左三娘想了想,到底没绷住,“噗嗤”一声笑出声。 算了算了,这厮有些童子功在身上的,自是与旁人不可容日而语的。 只是... 左三娘往杌凳上一坐,略带惆怅地双手撑着下颌,长长叹了口气,“好羡慕呀...” 含钏笑呵呵地跟着老左坐下来,伸手端了盏茶汤,仰头大喝了两口,刚刚出了不少汗,虽换了衣裳舒服了很多,可仍觉口干舌燥的,凉津津又甜滋滋的蜂蜜乳酪茶下肚,这才觉得正儿八经的舒服下来,“羡慕啥呢?” “羡慕你和秦王殿下能名正言顺地并驾齐驱...双宿双飞...” 左三娘下颌再往双手间的缝隙里埋了埋,叹了口气,“而我只能躲得远远地看,像个..” 话在左三娘舌尖绕了绕方吐出来,“像个心怀鬼胎的失心疯。” 本不该笑。 但含钏有点忍不住。 你要见到素来大大咧咧的虎姑娘,一下子伤春悲秋,你也得乐。 偏偏这个虎姑娘对于自身的定位,评价得十分准确。 含钏怜爱地拍拍老左的背,见老左看草场上看得出神,跟着老左的眼神望出去。 好家伙。 “现原形”小朋友换了身短打劲装,较之往常儒生打扮,多了几分让人垂涎的意味——劲装贴身,裤脚被绑得紧紧的,腰带牢牢捆在腰间,好身材一览无余。 不过话说回来,“现原形”小朋友的腿是真长,他本来尚家哥哥在曹醒、徐慨、张三郎几人之间身量就是最高的,如今换上短打劲装,那腿哟...真是脖子下面全是腿! 蜂腰宽肩,长腿笔直,又带有读书人特有的羸弱与风度,简直就像在眼睛里炸开的最直接的弹药! 含钏不自觉地咽了口唾沫,眼神飘忽地移开,谁知刚往旁边一动,便闯入了一个不解的目光里——徐慨正蹙着眉头看过来,手上还在收拾刚刚用过的马鞭。 徐慨大大的眼睛里透露出小小的疑惑,“你在往哪儿看呢?” 好像随时准备冲过来,把她的眼睛挡住。 含钏赶忙猛地甩头,低头再喝了口茶,一本正经地、好似无事发生地转向老左,眼风扫了眼隔壁桌案侍奉婆婆喝茶的齐欢,压低声音,“齐欢知道吗?” “知道啥?”左三娘垂头丧气。 还能知道啥! 知道你想对她哥哥图谋不轨! 含钏到底没失了智,这话在嘴边转了个弯,“知道你对...嗯嗯...有些不一样的情愫?” 左三娘这回听懂了,赶忙摇摇头,“我又不是虎!” 这事儿怎么能让当事人的妹妹知道! 若是不成,她和齐欢还要不要做朋友了! 还不如虎点儿呢... 至少也好过一个粗粗大条的姑娘在这儿寝食难安。 看着贼闹心了。 含钏想了想,转头笑眯眯地朝齐欢招招手。 左三娘在旁边使劲儿扯含钏衣角,含钏安抚似的拍了拍左三娘的手背,示意其稍安勿躁。 英国公夫人一向洒脱,拍了拍齐欢的肩头,让小媳妇儿过来,还顺手塞了一大块红艳艳的西瓜。 齐欢捧着西瓜,圆圆脸蛋笑得像跟怀里的西瓜一模一样。 “咋的了?”齐欢兴奋地挖了勺西瓜,“可有什么消息?钏儿,你是不知道,刚刚你和秦王殿下那一场球哟,看得我这胸膛怦怦直跳,又是甜又是酸的...我还听见好几个未出阁的小姑娘说秦王殿下是...”齐欢歪头想了想,“说秦王殿下是‘沧海遗珠’‘漏网之鱼’来着...” 沧海遗珠、漏网之鱼是什么鬼... 含钏捂住嘴笑起来,眼风扫了眼场下,随手一指,“我记得那是你哥哥来着?” 齐欢眯眯眼看了看场下,应和着点头,“是我哥。”紧跟着便笑起来,“我哥骑马骑不过半柱香,如今也敢下场了?多半是被秦王殿下刺激的...” 这丫头一开口,就是老话痨了。 一个人能唱一出戏。 含钏恰到好处地打断了齐欢的话头,漫不经心地随口问道,“你哥哥年岁也不小了吧?可定亲了?你爹娘也不着急?” 含钏感受到左三娘的手一下子揪住了她的衣角。 齐欢不疑有他,单纯又可爱地再挖了勺西瓜递到左三娘嘴边。 左三娘略带僵硬地张口咬住。 齐欢方笑道,“可不是!说是考上功名,就给说亲。谁知考上功名后,又被外派北疆、又是封赏爵位...我娘本预备给哥哥说她娘家侄女儿,谁知哥哥莫名其妙封了广德伯,我那舅舅一家觉得齐大非偶,前些时日给我表姐定了门江南读书世家的亲事,如今我娘也正头疼着呢。” 左三娘心头一波三折。 听到本有定亲时,眼睛一下子红了,再听这门亲事作废了,眼睛一下子又亮了。 齐欢感知到左三娘的情绪变化,“咦”了一声,“你干啥呢?眼睛亮得跟只见了油的耗子似的。” 以为好友是馋了,说完便伸手喂了块西瓜,“喏,吃吧。” 含钏抹了把额上的汗,略有些无语地看了眼左三娘。 姑娘诶,能不能矜持点? 她可是矜持了两辈子,这才让徐慨那厮得逞的诶! 第四百章 卤肥鹅 左三娘到底还是换了劲装下场,可惜磨磨蹭蹭的时间太久,等她翻身上马,“现原形”尚探花早就骑着马不知跑哪儿去了。 含钏看着马场上,左三娘双手牵马缰欲哭无泪的样子,非常不厚道地捂嘴笑了起来。 薛老夫人塞了颗葡萄到含钏嘴里,凑过来低声道,“三娘子和尚探花...” 含钏一惊。 薛老夫人一副“我都是成了精的狐狸,甭在我跟前说聊斋”的高深莫测状,轻声指出,“自尚探花下场,左三娘子的目光就没离开他...小姑娘的心思哪里藏得住哟!” 小姑娘的心思藏不住。 篝火晚宴上,三皇子灌徐慨的心思,也根本藏不住。 男宾不分宗室世家,分列圣人与龚皇后主案左手边,三皇子与徐慨挨得非常近,临近两张桌案,一伸手就能勾肩搭背好兄弟。依次下来坐着的是曲赋、龚国舅、英国公、北国公这些个老牌勋爵世家的当家人,再往下才是曹醒、尚探花、东南侯这些个新出炉的新贵,再往下就是各家的世子、嫡长子、嫡次子...零零星星三十来人,倒是凑得成几桌席面。 女眷这处便多了,男宾女眷用一团烧得红旺的篝火隔开。 含钏被安排在与自家哥哥面对面,旁边就是左家,左家的正对面就是...咳咳..正是衣冠楚楚的“现原形”小朋友。 含钏觉得,左三娘这老姑娘好似一瞬间连筷子怎么拿的都不知道了。 含钏埋头夹了块卤肥鹅放入嘴里,不自觉地点点头,卤得恰到好处,鹅肉选的是鹅脯肉,未去皮,皮糯肉嫩多汁,嚼下去迸发出混合肉香、卤料香,含钏细细嚼了嚼,有种香气吃起来有些陌生,像是柑橘或是苹果的果香。 总而言之,是道很不错的下酒菜。 含钏这个念头刚过,便听男宾席面上首传来阵阵喧嚣,含钏抬头一看,透过跳跃的篝火苗,男宾席上觥筹交错,各自推杯举盏,说场面话的说场面话,拉关系的拉关系,好不热闹。 篝火之间,人影重叠,含钏眯了眯眼,见三皇子站起身来先敬圣人与龚皇后,再敬二皇子,紧跟着满了整整一杯盏,似笑非笑地递到徐慨跟前,“老四,贺你今日得御笔之喜,三哥喝了这酒,你随意。” 说罢,三皇子便仰头一饮而尽。 酒场无大小,三皇子此番做派,倒是投了世家子的眼缘,引得连连叫好。 如此场面之下,徐慨站起身来,亦一言不发地仰头饮尽,正欲坐下,便见三皇子又满了一盏酒再次敬到徐慨跟前,“弟弟从北疆回来,咱这做哥哥的却是未曾祝贺弟弟凯旋,这杯酒算是哥哥自罚一杯!” 三皇子再次仰头一饮而尽,喝完后笑嘻嘻地将杯子翻了过来,好似展示又好似挑衅。 徐慨眸色深沉地看向三皇子,低头看了看粼粼起波的酒盏,双手举盏朝前拱了拱,跟在三皇子身后,利落抬手仰头,杯子倒过来,将三皇子刚才的动作还给他。 “嚯!” 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世家子在席面上发出低低的嘁声。 含钏下意识地歪过头看向端坐上首的圣人——两个儿子快打起来了!这当爹的也不管管! 待看到圣人的眼神,含钏愣了愣。 怎么说呢? 圣人的目光压根就没有往这处瞥,当今圣上正专心埋头听英国公在旁说些什么,时不时地点头致意,好似根本未曾听到两个儿子针尖对麦芒,端着酒像喝水的一样... 含钏脑子里有个念头闪得很快,快得压根抓不住。 在含钏思考之际,三皇子的第三杯酒也敬到了徐慨面前,身形朗阔、声音粗犷,带有看好戏的腔调和不容人拒绝的强硬,“第三杯酒嘛...”三皇子的眼神笑着落在了篝火外的女眷席面上,“哥哥贺你喜获王妃,你这亲事呀...啧啧啧...可谓是一波三折,先头烧了钦天监,后头自己又生死未卜,也不知是命硬还是怎的?来来回回,可算是正儿八经指了一位王妃了。” 徐慨眸色深深,抬起头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三皇子。 隔了良久,方笑着端起满满当当的一杯酒,“嘭”的一声,这杯酒主动碰到三皇子酒盏上。 “谢谢三哥对弟弟的关注。”徐慨薄唇轻轻勾起,眸光幽深,笑意只停留在了嘴角,未及眼眸,“弟弟刚回来,也借此机会敬哥哥一杯——贺您纳妾娶妃,嫂嫂嫁进门才多久,您就为弟弟添了一位出身名门的小嫂嫂。” 出身名门的小嫂嫂... 这怕不是指着三皇子的鼻子说,这门纳妾有点门道? 三皇子面色一沉,待片刻后,方展眉一笑,挑了挑眉头,将手中那盏酒放到了案桌上,单手搭在徐慨的肩头,附耳轻声道,“去一趟北疆,口齿功夫倒有些长进了,原先笨嘴拙舌,几句话打不出一个屁,如今也敢同哥哥争利顶嘴了?” 徐慨身形未动,手里仍旧端着一盏酒。 三皇子眼风一扫,马场上风大,那盏酒漾起涟漪来。 三皇子笑了笑,拍了拍徐慨的背,低声道,“新王妃我见过,是原先那个开食肆的老板娘,对吧?” 徐慨捏住酒盏的手紧了紧,强迫自己目光不要露出杀机。 “你想想看。”三皇子的声音就在他耳边响起,薄薄的热气吹过来,让人心头一凛,“京中那么多漂亮的、能干的、颇有名誉的世家姑娘,父皇为什么要单单指给你一个先头是卖菜的贱民?就算她是曹家失散多年的姑娘,可曹家又是什么好人家?” 三皇子刻意将声音压得像发不出音的弦,闷得像天际处滚了三圈的惊雷,“...如今父皇重用曹家,只是因为修缮河道、疏通运河,需要银子...等曹家银子没了,你说对于帮派出身、混迹江湖的人家,父皇会不会打压?到最后,会不会...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 徐慨手轻轻松了松,压在胸口那股气,终于抒发了出来。 原是挑拨而已。 第四百零一章 汾酒(上) 挑拨的是他和圣人的父子之情。 徐慨默了默,眼眸朝下,不曾应和三皇子的话。 三皇子久久得不到回应,冷哼一声,声音压得极低,只有徐慨听得见,“...所以,不要以为从北疆回来,父皇又给你指了门看似光耀的婚事就意味着什么...当今大魏既有中宫嫡子,又有贤德长子,论身世、论母家、论能力,你还差得远...凡事登高必跌重,不要染指自己能力之外的东西,否则...” 徐慨有点想笑。 他凭什么被这样一个蠢货压制了十几年? 甚至,这个蠢货都没去打听打听,父皇将含钏指给他的前因后果。 徐慨反手拍了拍三皇子的后背,声音没有降下去,反倒是朗声道,“三哥!这么两杯酒,你就醉了?” 不容三皇子反应,徐慨伸手扶住三皇子,笑着向一旁侍候的内官招手,“过来,端王殿下不胜酒力,好好照料着。” 说着,徐慨一双手像箍在三皇子的胳膊上似的,强迫三皇子坐下。 隔着跳动的篝火和那抹红,含钏不知道这两人之间到底交谈了些什么,只看到没一会儿徐慨便双手箍住三皇子,顺势坐回了原来的位置。含钏眼风一瞥,看了眼还在同英国公说着话儿的圣人,待看清圣人眼眸中那抹转瞬即逝的欣慰,含钏不由得怔愣片刻。 看到徐慨应付住了三皇子的挑衅,圣人好似很高兴? 可... 如果圣人一开始就不愿意三皇子欺负徐慨,那为何不出言打压,或是杀鸡儆猴? 含钏蹙眉回忆,无论是在梦里,还是在之前,圣人从未表露出对徐慨的偏心与期待,甚至在众人讥讽徐慨出身时,置身事外,好似从未听过有此传闻... 含钏摇摇头,想了半天也没想明白,正逢北国公家三个姑娘一个推着一个到她跟前羞赧敬酒,含钏的思绪便被岔开了。 以含钏开食肆这么些日子的经验来看,一场宴,无论请的是谁,最后都会成为这里一摊、那里一团的构造... 更何况,本是在开阔无际的草场上,在场的要么是年轻的世家子,要么是位高权重的权臣,圣人尚且开怀痛饮,下面的人自然也有样学样,几巡酒后,各家也开始了四下走动——女眷们尚好,毕竟喝的是不醉人的梨花酿,甜滋滋凉津津的,好喝不上头,渣渣如含钏尚且能喝个一二三四壶,更别提喝通了的左三娘,那可真是左手执盏,右手执壶,嘴里还叼了一坨卤牛尾。 也是,喝着酒,“现原形”小哥哥又算个毛呢! 含钏扶住左三娘不自觉地笑起来。 含钏深嗅了嗅,空中一股浓烈的汾酒味道。 男宾们喝的就是汾酒。 劲儿大,有好事者将汾酒比作“人中的光棍”“县衙中的酷吏”,打擂台时只有光棍最厉害,除盗贼时,只有酷吏能除尽——足见其劲头之强,后力之大。珍藏十年的汾酒佳酿,颜色呈暗绿色,入口甘甜,但火气不消减,吃起来颇具迷惑性。 男宾席上,几乎每一个小案桌旁都摆了三四壶酒壶。 含钏歪头看了看。 曹醒旁边的酒壶是最少的,但也没见他少喝。 含钏仔细观察了又观察,曹醒果真是只笑面虎,有人来敬酒,他便豪气地斟满,端起酒杯与之勾肩搭背,一副哥俩好不分离的样子,车轱辘话说了又说、反复了又反复,却没见真正喝两口.. 含钏笑起来。 真是江淮的男人呢... 再看张三郎,喝得趴在桌上,早已不省人事。 狗儿子有人照料,也用不着管他。 最后看徐慨。 徐慨案桌前敬酒的人,也不少,摆在身侧的空酒壶四五只,看着人倒还清醒,站得笔直,可再细看那眼神,有点迷惘了... 含钏便多留心了两眼,再回过头时,徐慨已经不见了人影。 含钏蹙眉环视一圈。 仍没见徐慨的人影。 含钏心下有些慌,待看到二皇子和三皇子都醉醺醺地躺在桌案上时,心下稍定,扶着桌案起了身,佝腰低声和薛老夫人说了说话,“...祖母,我去找找徐慨。刚还在这儿,如今就不见人影了,今儿个他刚出了风头,我心里头有点打鼓。” 薛老夫人正同英国公夫人说着话,侧耳听含钏这样说,眉目丝毫未动,笑着点了点头,回过头说道,“行,你先回营帐去吧,只是夜里风大,你记得多穿几件。”顿了顿,“曹生好像在你哥哥身边,你派人去问问看,他把咱们的衣物都拿下马车没有?” 这是让曹生跟着她的意思。 含钏轻轻点点头。 马场特别大。 营帐离得有些远。 含钏的鼻子虽没有拉提这么狗,但也能寻着汾酒浓烈又深重的味道往外寻,待寻到一处幔帐,便听幔帐后有声声细语。 “...四哥哥,我当真悔不当初..如非他强迫,我如何会...如何会...” 4.16 加班加到现在,刚到家,特此请假。 《妙手生香》4.16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妙手生香》爱下书小说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www.aixiawx.com 第四百零二章 汾酒(中) 含钏缓慢地停下了步子,手低低垂下,站在了幔帐之外。 马场上的风,呼啸而过,把葱茏繁盛的劲草吹得不约而同向一个方向倒去。 含钏轻轻抬起下颌,目光移向隐约透着光亮的营帐,旁边的小双儿一咬牙一跺脚,埋着头正准备往前冲。 含钏抬起手臂拦住小双儿,正好听见幔帐背后又传来了声音。 “四哥哥,当时若不是钦天监那把火,你我一早便拜堂成亲了...”那声音哭哭啼啼的“咱们俩的缘分就被那把火截断了..如今我被人设计嫁给端王做侧妃,您不知道我有多苦...您看这儿...” 又听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有点像衣物摩擦的声音。 “您看看这儿吧!这是被打的淤青,还有这儿是被烟锅烫伤后留下的印记...” 小双儿攥紧双拳。 忍不了了! 这在看哪儿呢! 要看哪儿呢! 把衣裳脱完,在马场上裸奔,让大家伙都看看好不好呀! 这个贱皮子! 含钏低低垂头,屏气凝神,没有任何反应。 隔了许久,隔了很久很久,久到含钏都数不清自己的心跳次数了,才在烈风之中听见了徐慨疑惑又不解的声音。 “你是谁!?” “你在干什么!?” “你意欲行刺吗?!” 徐慨的声音听起来就醉醺醺的,一把声音里起码含了八两汾酒,嘟嘟囔囔地提高声量,“你你你...你把肩头拉上去,简直伤风败俗!来人!把这人拖到侍卫处,哪宫的丫头着实不知礼数了!” 时间仿佛在刹那间静止。 含钏隔着幔帐都感受到了难以言表的尴尬,脚指头在绣鞋里无意识地蜷缩,险些在马场的沙里刨出一个大坑坑。 徐慨叫唤了老半天也没人来,含钏轻轻抬起下颌,小双儿像听到集结号的士兵撩起袖子,跟颗炮仗似的,一下子俯身冲了出去,嘴里还骂骂咧咧的,“...臭老娘们儿!搁这儿发什么骚气呢!还四哥哥、四哥哥...看老娘不像抽陀螺那么抽你丫的!” 臭老娘们儿,这词儿,应该是跟老左学的.. 发什么骚气,这词儿,应该是钟嬷嬷手把手教的... 抽陀螺,这词儿,应该是在曹家耳濡目染学会的... 孩子的成长环境太复杂了。 都言传身教了些什么东西! 含钏跟在小双儿身后,轻轻巧巧地绕过幔帐。 幔帐背后亮着一盏若隐若现的六角宫灯,含钏一抬眼,便见张霁娘泪水涟涟,衣裳挎到了肩膀下面,隐隐约约露出了一对儿白生生的乳--儿还有脖子上系着的红丝绳肚兜带子,黑夜之下,那两股红色配上白白的乳--儿显得诱惑又挑逗。 小双儿气得一佛升天、二佛出窍,还未等张霁娘反应过来,小双儿一对铜钳臂伸手箍住了张霁娘的脖子,咬着牙往含钏这处拖。 徐慨迷迷蒙蒙见到含钏的身影,顿时吓了个激灵,酒醒了一大半! 徐慨往身后一退,离了三尺远,口齿都清楚了不老少,“钏儿!我不认识这人!压根没见过!一来就拽着我叫我四哥哥!我喝多了本想去歇着,谁知那小内监把我往这地儿带!我真什么也没做!你相信我!” 大大的眼睛里,满满的都是求生的欲望。 含钏忍着笑,一伸手,徐慨便扶着幔帐的木架子赶忙走到含钏身后来。 “曹生管事。” 含钏终于说话了,声音清清泠泠的,像这风里微不可闻的青草香,“烦您把秦王带回哥哥的幔帐休憩,顺便去席上请左家三娘也过来一趟。” 曹生埋头,迟疑片刻,没走。 含钏笑了笑,“您放心吧,这地儿等会儿有人来,没人敢对我做什么。小双儿、左家娘子都是个顶个的女战士,我一个也能顶两。” 这倒是。 曹生抬眼看了看磨刀霍霍向那女子的胖双姑娘,眼神落在了小姑娘肥肥的胳膊和粗粗的脖子上,在心里暗自点头,想了想同含钏福了福身,单手托起不中用的四皇子便往出走,一边走一边蹙眉看了两眼——自家少当家看不上这姑爷也是应当的,这么点酒量就上脸?这要是放漕帮,兄弟们不得喝死他?! 唉。 当初刚找回大小姐时,他陪着自家少当家喝酒,还记得少当家兴奋得脸都红了,“...等往后小丫头嫁了人!我得把埋在江淮老宅树下的那坛女儿红给开了!我喝一杯!新姑爷喝两杯!到时咱们哥俩好!” 曹生看了眼醉得强装镇定的“新姑爷”,默默摇了摇头,就这姑爷,怕不是他喝一杯,少当家喝半杯,两只菜鸡互啄,都倒得早。 曹生和徐慨的背影渐行渐远。 含钏收回远望的目光,面无表情地低头看被小双儿钳住跪地的张霁娘。 张霁娘满脸是泪,撇过头看含钏,双眼赤红,恶狠狠地低声道,“...你敢对我做什么!我是端王侧妃!名义上是你嫂...” 张霁娘话还未说完。 含钏“啪”地一声! 一个耳光扇在了张霁娘的左脸! 含钏力度控制得非常好,既没红肿亦没渗血,但很疼,张霁娘疼得左脸直抽抽。 张霁娘还想说话,右脸也被狠狠地扇了一巴掌! 徐慨一走,含钏这才气得牙痒痒,是真的牙痒痒,含钏咬紧后槽牙,只感觉牙关发红发肿。 “你在食肆打了我一巴掌,我未曾记恨过你。”含钏目光暗沉,她想让张氏死! “那时你是高高在上的长公主府千金,我是在偌大北京城里艰难求生的食肆老板娘,你有资格嚣张跋扈。” 就算是梦里,她也未曾狠狠地怨怼过张氏! 张氏身为秦王妃,她为徐慨偏心看重的女人,无论放在何时何地,她们两个女人都是天然的死敌和仇家!更何况,张氏还肩负着三皇子布置下的任务!无论于公于私,张氏恨她,她都能理解!张氏为三皇子毒杀徐慨,争储夺嫡本就是你死我活,她想一想,也能想通! 可有两件事,她无法释怀。 永生永世,无论死多少次,她都无法释怀! 第四百零三章 汾酒(中下) 一是,当时徐慨已死,三皇子已然登基为帝,她偏安一隅,老实本分,所有人,所有事都不会对三皇子和张氏造成任何威胁,张氏仍然养废了安哥儿,甚至挑唆安哥儿毒杀亲母!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张氏为什么要这么做!? 安哥儿已然被她养得平庸拘谨,藩王尚且坐不稳,又如何能破除张氏和 第四百零四章 汾酒(下) 这么多人啊。 从皇亲贵族、宗室子弟到簪缨世家、外命妇...一众人直挺挺地立在圣人身后,有懂事知机的外臣已将头低低埋下了,装作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没听到——开玩笑,就冲如今这阵仗、这架势!一个是端王侧妃,一个是未来秦王正妃,都是大魏朝女子里顶顶尖的人物,偏偏自己的妾室把兄弟的正妻给捅了! 这事儿可大可小。 有好奇心稍微重一些的外臣,克制不住看向三皇子的眼神——三皇子端王明显怔愣在了原地,怔愣之后,面色一沉,眸子紧跟着便埋了下去。 固安县主眼神在圣人身后扫了一圈。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确定要说吗? 事涉两位皇子的家眷,可谓是天家机密。 固安县主抬起头,目不斜视地看向圣人。 圣人抬了抬下颌,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示意固安县主说下去。 固安县主埋下头,突然有些拿不准圣人的想法,略微迟疑后,轻声道,“臣先一步到,看到端王侧妃瑟瑟发抖地跪在地上,手里拿着一支簪子,簪子上滴着血。而曹家姑娘脖子上满是血迹,左尚书家的三娘子一边扶住曹家姑娘,一边挡住侧妃,或许是怕侧妃再次疯癫,暴起伤人。” 固安县主,把这个行径钉成了张氏疯癫暴起。 含钏轻轻闭了眼。 不行。 不能只钉成张氏疯癫,这样只有张氏一人被赐死,三皇子这位活该千刀万剐的始作俑者岂不是再一次踩在女人的白骨上逃过一劫? 三皇子埋着头,手紧紧捏成一团,目光阴翳。 哪里出错了? 老四呢? 老四在哪里? 三皇子微微蹙眉,不着痕迹地痕迹抬头看了看,没有老四的身影。 三皇子与曲贵妃的目光在空中轻轻碰撞。 曲贵妃快步走上前去,一把搀住了含钏,眉头紧锁,语带哭腔,“..圣人,要不咱们还是进幔帐吧!臣妾看着曹家姑娘太心疼了...小姑娘脖子上一直流着血呢...” 这头说着话儿,那头魏东来带着太医,飞奔着往回赶。 还未待圣人发话,曲贵妃便手臂发硬地搀着含钏往旁边的幔帐走,龚皇后沉默地看了看圣人未有阻拦的意思,与二皇子相视一眼,二皇子便站了出来,面对诸人朗声道,“...看来今儿个的七星连珠,咱们是看不成了。既国医圣手已来,想必曹家姑娘必无大碍,诸位大人还请随我返还宴席罢!” 皇家秘辛,岂是如此好窥探的! 二皇子杵着拐,带着一众人往回走。 曲贵妃与左三娘一左一右地扶着含钏入了幔帐。 含钏真切地感受到左三娘扶住她的那支胳膊僵硬且冰凉。 含钏忍住痛,在衣裙下反手握住左三娘的手背,左三娘一惊,抬起头来直直撞入含钏温暖又坚定的目光。 宫中出来的女使动作麻利,飞快地隔好屏风后,太医请含钏躺下,仔细看了看含钏脖子上的伤,抿了抿白胡须,先撒了一层白药粉末,再拿布条为含钏缠住颈脖,等了一会儿见布条没有渗血了,方松了口气,垂首同站在一旁的曲贵妃福了身,“...曹家姑娘受的皮外伤,虽伤口较深,但到底没有伤到筋脉和青筋,如今止住了血,倒是好了。” 太医顿了顿,再道,“只是这条疤,因伤口太大太深,恐怕很难完全消除。” 曲贵妃怜惜地抚了抚含钏的额头,“怪可怜见的,遇着个疯的,也是我们老三的错处,到时叫他将张氏要么投到井里,要么挂到梁上...好孩子,咱们就当是被狗咬了罢...” 含钏偏过头,半坐起身来,靠在左三娘和小双儿的身上,目光清冷地看向曲贵妃,隔了一会儿方抿唇笑了笑,“贵妃娘娘此言差矣——狗咬了人,不仅要打狗,还打主人,否则再养下一条狗时,主人记不住教训,先头那条狗不就白死了吗?” 曲贵妃面色一沉,刚想说话却听屏风外窸窸窣窣。 圣人、龚皇后、三皇子、张氏、固安县主与曹醒紧跟着入内。 含钏艰难地抬起下颌,透过油纸糊成的屏风,隐约看到几个剪影,张氏被人摁住跪倒在地,三皇子紧跟着跪在了张氏身侧,曹醒与固安县主垂着头站在一旁,圣人与龚皇后一左一右坐在上首。 甫一进来,张氏便哭出了声。 语声凄厉悲惨。 “圣人明鉴!皇后娘娘明鉴!什么簪子!什么划伤!妾身当真一概不知啊!冤枉啊!是曹家那个贱人污蔑妾身呀!” 第四百零五章 石榴汁(上) 圣人一抬眼,魏东来向前跨步,“啪啪啪”三下又重又响地打在了张氏的脸上。 魏东来笑着福了个身,“侧妃娘娘,您可长长记性吧。这儿可不是您富康大长公主府,这儿是宫里,您哪有说话的份儿?” 张霁娘被捆绑住了手脚,蜷缩着既害怕又无助地蜷缩着呜咽,目光灼灼地看向三皇子。 三哥哥会救她的,对吧? 她什么也没做...真的什么也没做啊! 圣人眼神一转,定在了跪在张氏其旁的三皇子身上,隔了一会儿方若无其事地移开,“人证物证俱在,簪子在你手上拿着,固安出嫁和亲时,你才不到六岁,可谓是与你素不相识,她也没理由污蔑构陷你,伤者还在后面躺着。张氏,你该当何罪?” 圣人话音刚落,便听屏风后一个低沉喑哑的声音。 “不是这样的...” 紧跟着屏风后便走出一个身影。 那身影脖子上缠着白布,因失血和疼痛,唇色有些发白,全身倚靠在左尚书家姑娘身上,显得羸弱又...倔强... 圣人有些想掐山根。 好似当初在福王府,这个看似纤细瘦弱的小姑娘发出的那几声惊天地泣鬼神的哭声,又响彻耳边了——鬼知道,他那几日睡前耳朵边上常常出现这姑娘发出的凄惨叫声... 他就纳了闷了。 看似如此纤巧的小娘子,怎么叫起来跟杀猪似的。 京中百十个名门闺秀,这姑娘,是他最不想对上的一个。 民间传闻,王八是咬住人绝不松口,就算把那王八的脖子砍了,也掰不开死死咬住的那张嘴,只有打雷的时候才能逃过一劫。 这姑娘,就像那王八。 其性之韧,其情之纯,神似王八。 张氏惹她做什么?! 圣人轻咳一声,后背往后一靠,“血可止住了?” 左三娘赶忙埋头回话,“回圣人,国医圣手名不虚传,血已经止住了,太医说伤口虽深,但好歹未伤到要紧处,仔细将养并无性命之忧,只是...”左三娘抽了抽鼻子,“只是可怜我们家钏儿,脖子上要永永远远留个疤了。” 圣人刚想说话,却见含钏“噗通”一声跪在地上。 小姑娘面无血色,但腰杆挺得笔直,“圣人明鉴!张氏生扑出来,绝非偶然,更非其疯癫失态。这是有预谋,有计划,有目标的刺杀!” 曹醒束手站在其后,看自家妹子脖子上绑得像团球,还跪在地上为徐慨那厮筹谋,想把徐慨碎尸万段的心都有了。 圣人手交叠在腹间,不急不缓地眨了眨眼睛,示意含钏继续说下去。 “且,这次刺杀,目标绝非臣女!”含钏将目光落在了三皇子头上,“而是喝醉了的四皇子徐慨!” “臣女在席上见四皇子被灌酒,喝得略有发蒙,又念及今日西郊围猎,顺嫔娘娘并未随行,再加之臣女本就是谕旨钦定的秦王妃,虽还未过门,可此情此景,臣女如何能放任四皇子独行?如今正值盛夏,草木葱茏茂盛,万一蹿出毒蛇猛兽,喝醉了酒的四皇子如何能应付得了?故而,臣女也离席去寻四皇子。” “臣女出了席面,看见一个面生的小内监带着四皇子走到了这顶幔帐后便不见了踪影。寻到四皇子后,臣女让本家的管事曹生将四皇子送回哥哥广进伯的营帐,臣女正欲回席,刚一转身,便被张氏击中,一下子划破了脖子。” 含钏轻轻抿了抿唇,站起身来,比了比身形,“圣人您看,四皇子身量比臣女高大半个头,臣女的脖子刚好在四皇子的胸膛,也就是说,张氏黑灯瞎火认错了人,但捅人的高度没有变化——她一开始就打定主意趁四皇子酒醉,收买内监...她的暗杀是奔着四皇子左边胸膛,不给四皇子留半点生机去的!” 圣人定住看了含钏几眼,转身低声吩咐魏东来。 三皇子隐约听见几句话,“...把猎场翻过来...去找那个内监...去席面尚仪处核实...去看看曹醒的营帐...” 三皇子后背发凉。 这个贱人关键处全都是说的真话! 老四被灌酒! 面生的内监把他往这处幔帐引! 被这个贱人发现后,老四就被送到了曹醒营帐! 若真要核实,只会证明这个贱人说话的真实性! 不能这样! 不能被她牵着鼻子走! 三皇子猛地抬头! 曲贵妃面色发沉,眸光幽深地看了眼蜷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张氏。 “休得胡说!” 三皇子终于出声,“张霁娘为何要刺杀老四!” 含钏双眸炯炯有神地与三皇子对视,扯开嘴角笑了笑,牵扯到脖子上的伤口,略有些痛,显得神色不是那么自然,“是呀,为什么呢?” 含钏挺直腰板,声音放得很轻,“正所谓,女子三从四德,出嫁便当从夫。端王殿下,您是张氏的夫郎,您说说看,她是为什么?” 含钏的话,意有所指。 好像什么也没明说,但好像什么都说了——张氏为什么要行刺徐慨?自然是三皇子在旁授意啊! 三皇子手放在膝头上,紧紧攥拳,冷笑一声,“莫须有的罪名,本王可不想认!本王只问你,既是本王派出的刺杀,那为何不派训练有素的家丁?为何要派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眷?甚至这位女眷来行刺,还是用的不那么锋利的簪子?” 三皇子思路越发顺畅,笑着问含钏,“若真是行刺,为何本王不给张氏一柄还不错的匕首?这样方可一击即中呀!” 含钏未有任何思考地开了口, “因为,你想一箭双雕。” 含钏转过头,看向衣衫不整的张氏。 “无论刺杀成功与否,四皇子都将担上轻薄兄嫂的恶名——那么一大群人要看钦天监算下的‘七星连珠’,所有人都往这处。若张氏刺杀成功,徐慨死无对证,张氏自然可以捏住不整的衣裳,拿着滴血的簪子,哭诉四皇子企图轻薄她。” “若刺杀不成功,只在四皇子身上留下了皮外伤,那么面对众人,张氏仍可哭诉,到时孤男寡女,四皇子百口莫辩,名誉彻底扫地。” 所有人都转过头去看向张氏,纵然女使为其收敛了衣襟口,但仍看得到她这身衣裳穿得并不严实。 “七星连珠...” 曹醒笑起来,声音平和清雅,“是,刚刚是由曲贵妃提议,说钦天监算出今日东方将有七星连珠,预示主君仁厚宽和。这才有了这么一众人往东边走的情形。” 第四百零六章 石榴水(中) 这分明就是暗指他们母子串通做了局! 曲贵妃眸色一沉,这位深宫内闱中数十载的宠妃气势大盛,全然看不到不说话时的妩媚与玲珑——“广进伯,慎言!” “七星连珠,这是钦天监算出来的!本宫不过是在圣人高兴的时候提了一句,本是件难得大吉事,又怎知会出这样的岔子!”曲贵妃冷笑了笑,“令妹想象未免太过发散了些!本宫听闻张侧妃在出阁前本就与令妹结过梁子!若是蓄意报复,似乎更说得通些!” 曲贵妃眼波流转,看了眼作壁上观的龚皇后,心下大恨,再看了眼跪在下首、面色晦暗不明的儿子,心下长长呼出一口气,好歹稳住心神——做娘亲的不过是来这世上还一出儿女债罢!当初老三说得言之凿凿,此次必定将老四灰飞烟灭,再无一搏之力,她便也信了。 谁知,这孩子如此绷不住! 在曹家那个小姑娘的节节逼问下,一点一点败下阵来! 整个节奏都被那姑娘带着走! 若当真圣人信了曹家娘子的话,处不处置老三倒还是后话,在圣人心里,她敬和宫一脉恐怕是一日不如一日了! 也怪她! 在圣人着手收拾远在西北的西陲军时,她便着慌了...西陲军是曲家最大的保障,若是圣人要将西陲军收走革除,曲家..曲家将迅速在龚家和老四面前败下阵来!她想着老四如今风头正劲,扳倒了这个,自然也能腾出手来全力对龚氏和二皇子,谁知如今倒是栽了个大跟头! 怪她! 欲速则不达,又怎么可能通过一晚上就扳倒如今势头大好的老四? 不过一瞬之间,曲贵妃一个回眸,面容柔婉,眸中含泪,望向圣人,“圣人,您是知道老三的,您也知道张氏是如何进的端王府的门...” 曲贵妃顿了顿,泪盈于睫,“老三还是个孩子,单纯没心机,若真是坏到骨子里,当真对手足下手,也不会蠢到选张氏去下手啊!” “老三这孩子最是要面子的。若真如曹家姑娘所说,臣妾故意引了众人去瞧张氏与老四的笑话...那...那岂不是也将老三钉在柱子上叫人耻笑了去吗!”曲贵妃眼泪一滴接着一滴往下砸,哭得可好看了,只有眼泪掉下来,妆容与唇脂分毫不掉,哭得像个三十岁的仙女儿,“老三如此要强又好面子的人,怎么会做这个事!广进伯护妹心切,便可胡乱猜测?胡乱说话了吗?” 曹醒轻轻抬眸看向曲贵妃,隔了良久方笑着低头福身,“是,是臣失态。”再转头看面如白纸的妹妹,曹醒的笑渐渐敛去,声音发沉且低促,“只是,这疼没有疼在您身上,这血没有从您身上流出来,您自然体会不到切肤之痛。若是您所出的大公主被人拿簪子划伤了脖子,险些丧命,还望您可照旧如此沉稳淡定。” 听起来有些像威胁和恐吓。 出身民间的漕帮,也确实干得出来! 曲贵妃面色一黑,身形不自觉地往后半退了一步。 “广进伯...” 圣人抿了抿唇,低声道,“放肆了。” 曹醒微微低了头,迅速收敛起锋芒,算作赔礼。 圣人转过头,不着痕迹地将眼神从众人身上一一扫过,待落到张氏身上时,嘴角紧紧抿住。 含钏感受到了久居上位者散发出的杀机。 曲贵妃眉色一抬,双膝一软,非常知机地跪倒在了圣人脚边,轻声哀求,“圣人,如今堂下诸人皆互有猜忌,互有心思——其实这件事说简单也简单,说难也难。伤人者是张侧妃,受伤者是广进伯之妹,咱们听了曹家姑娘的话,也得听一听张侧妃的话才行啊...” 曲贵妃一语言罢,不着痕迹地从儿子脸上扫过。 三皇子眼下一瞥,心下了然,迟疑之后,终于咬紧后槽牙,正身坐直,朗声道,“求父皇明鉴!家眷管束不严,还请父皇责罚儿臣!饶过张侧妃一命!您对儿臣是打是罚!是骂是责!儿臣甘愿领受!只是张侧妃一介女流,虽做错了事,但好歹未曾铸下滔天的过错...曹家姑娘说得对!都是儿臣管教不严的错!儿臣甘愿受罚以换得张侧妃一命!” 曹醒轻轻一叹,低了低头,看不清什么情绪。 固安县主面不改色地立于龚皇后身后,轻轻朝含钏摇了摇头。 含钏梗着脖子扫向张霁娘。 见张霁娘如狂喜一般,双眸中绽出惊人又蓬勃的生机与光亮。 张霁娘眼睛像钉在三皇子身上一般,嘴角高高扬起,唇珠又极力往下撇,一副似笑欲哭的神色,倒叫含钏在心里叹了口气。 罢了。 张霁娘要认了。 第四百零七章 石榴水(下) 果不其然。 三皇子话音刚落,张霁娘急切又激烈地开了口,“圣人!圣人!您别罚三哥!是我!是我!” 张霁娘泪流满面。 一张脸被泪水糊住。 她如今一定哭得特别丑吧... 她好像从小就不是相貌特别好看的那种姑娘,与北京城那些个样貌秀美、身量颀长的姑娘不同,她一直都像一只默默无闻的小鸭子...除了祖母,没有人在意她...母亲生她难产而亡,父亲迅速娶了一位出身不高、但相貌很美的续弦,续弦接连生下了父亲的孩子,聪明激灵的张铎,还有一看就是美人胚子的二丫头...她就被养在祖母的院子里,看到父亲和他漂亮的妻子每日并肩进出请安,就像看别人一家人似的。 小时候,很小很小的时候,倒还好。 祖母有拥立之功,在朝堂上说得上话,很有些人捧着她、顺着她...可渐渐的,饶是迟钝如她,也能感受到京圈中对她的轻慢与不屑。 祖母的院子,成了她唯一的避风港。 再之后,就是三哥了。 三哥是除了祖母,唯一一个觉得她好看,喜欢她,愿意真心诚意称赞她的人... 所以她才会义无反顾地把自己交出去,三哥说服她嫁给秦王她便同意,宁愿做小也要嫁进端王府... 那时,她进端王府的契机,让三哥颜面无存了吧?三哥那么骄傲尊贵的人,被人野合捉奸。也是正因为如此,在她嫁进去之后,三哥对她的态度才会发生如此巨大的转变吧?但,三哥还是爱她的。 如果三哥不爱她,又怎么会在圣人面前一把揽下过错,救她于水火呢? 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自者容。 三哥是她知己,是她爱人,是她贡献忠诚的那个人。 既然三哥愿意维护她,她为什么不能为了三哥解开这个困局? 张霁娘心里满满的,满满的甜,满满的涩,满满的酸,泪眼婆娑地伸手去够三皇子的手,终于几经艰辛地握住了三皇子的手,好似握住了毕生的信仰。 含钏轻轻掩眸,竟不知作何感想。 梦里的张氏...在秦王府特立独行,徐慨嗅到花粉与芦苇丛就会咳嗽和长疹子,偏偏张氏种了满院的花树,一年四季你方唱罢我登场,她的院子总是粉嫩鲜艳的。徐慨不喜欢人声大张扬,张氏偏偏爱好在府中听戏,锣鼓喧天,吵闹得徐慨铁青一张脸...徐慨不喜欢什么,张氏偏偏就要做什么,徐慨若喜欢什么,张氏便一定不做什么。 比如她。 徐慨喜欢她。 张氏便磋磨她、打压她、甚至在徐慨走后,也要将她这个被徐慨放在心上的人彻底消除... “圣人!是我做的!” 张氏语声凄厉,却带有无尽力量,“我...我与贺含钏这个贱人积怨已深,我便守在幔帐后面,等待着贺含钏现身,等她一现身我就扑上去企图刺死她!她一个厨子出身的贱人,竟也可做王妃、皇子正妻,我与三皇子情意悠长、门当户对,却只能当侧妃做妾室!我不服气!还要贺含钏这个贱人,在开食肆时就不尊重我,既然当初她还没有飞黄腾达,对权贵世家就已轻薄怠慢,如今她得了势,又岂会给我好果子吃!” “我便想,西郊围场人多眼杂,我偷偷出来,待得手之后,再偷偷回去,谁也不知道是我干的!” 含钏缓缓闭上眼。 龚皇后心下着慌,蹙眉看向三皇子,三皇子虽埋着头,眉宇眼角间却透露出毫不掩饰的轻松和得逞后的快意,曲贵妃仍也跪着的,偎在圣人脚边,乖顺妩媚得就像一只收起爪牙的猫。 呵。 这对母子。 龚皇后喉咙里好似吞了一只苍蝇。 多少年了。 她饶是做了不少错事,手上沾了不少血,前年圣人借杨淑妃产女一事在她身上好一顿发难,又是禁足又是交权又是斥责...难道曲氏就干净吗?!曲氏一样脏!和她一样脏!为了儿子、为了家族、为了恩宠、为了地位,仍是不择手段的! 凭什么,事儿放在她身上就过不去了! 放在曲氏身上,就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就因为曲氏的哥哥手里有兵,脚下有权!? 还是因为她曲氏颇得盛宠,在圣人心里始终占据一席之地?! 龚皇后手撑在椅背上,眸色阴晴不定。 所有人都看不破圣人的脸色,所有人都不敢说话,隔了很久。 含钏跪得膝盖都疼了,与左三娘的手紧紧交握。 “把张氏拖下去吧。” 圣人环视一圈,终于开口,“张氏反骨疯癫,绝非正常,此人不宜侍奉端王,拖下去重责五十大板,即刻行刑。” 即刻行刑。 曹醒面无表情地看着魏东来带着人将张氏拖出了幔帐。 圣人的目光终于落到了三皇子身上,语气很淡,但口吻很重,“老三呀,你母妃说你还是个孩子。” 圣人笑了笑,“男人成了家,就不叫孩子了。今日有张氏,有你母妃替你扛下来,往后又有几个愚蠢的张氏等着你?老二脚伤未曾痊愈,尚且知道招呼外臣,行东道主之谊,你却倒好,你母妃求钦天监好不容易算出一道七星连珠的吉兆,却被你一下子毁了个干干净净。” 含钏听得云里雾里。 龚皇后听到圣人突然提起二皇子,颇为惊讶地抬了头,待听清是夸赞后敛了敛眸,藏住了心绪。 曲贵妃一直低着头,脸色煞白,手紧紧攥住丝帕,未作言语。 圣人停了了声音,手一挥,“左家三娘和固安,把钏儿送回去吧,魏东来去朕库里拿点药材和东珠,让小姑娘好好养一养。” 又提到曹醒,“广进伯,你去代朕照料照料老四,该灌醒酒汤灌醒酒汤,该喝凉茶喝凉茶,别叫他宿醉懵着了。” 圣人又吩咐交待了几句。 左三娘和固安县主一左一右地扶起含钏往出走。 幔帐外,张霁娘瓮声瓮气的哭喊叫人心悸。 含钏一低头,借着昏暗闪烁的油灯光,看围猎场上葱郁的草丛中,从不远处蜿蜒流下一缕暗红的、散发着腥臭的血水。 颜色就像,腐烂的石榴汁儿。 第四百零八章 白糖(上) 西郊猎场,一晚上不清净。 要不响起疾风吹劲草的声响,要不响起杀伐果断的禁军列队的脚步声。 含钏总觉得在一众熙熙攘攘喧嚣嘈杂的声音里,她清晰地听见了女人悲戚哀伤的呜咽。 含钏睁大眼睛,看着厚油布的幔帐,一时有些出神。 五十大板... 五十大板啊。 当初的小秋儿,三十大板就被断了性命。更何况,素来养尊处优的世家小姐。 打板子,这个事,若不想叫你死,打你五百下也只伤皮肉、不伤筋骨,若是想让你死,五个板子就能把你打得当天晚上就咽气。 含钏眨了眨眼,回忆起当时圣人的神色。 平淡无波,徐慨那张炭都融不化的棺材脸,多半是出自这里。 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 关注即送现金、点币! 身居高位者,越是平静,便越是杀机四现。 老子亲口谕言要打儿子妾室的板子...这放在寻常人家都不寻常——公公怎么管束起儿子的房里事了?更何况,这是天家。 圣人开了口。 张氏多半要死。 而且会死得很凄惨——五个板子就能让你死,非得让你慢慢梭梭地承受五十个板子的痛楚才咽气,这和折磨也没什么区别了。 含钏轻轻吐出一口长气,翻了个身,压在了有伤口的那一侧,“嘤咛”一声。 “掌柜的,疼?还要包药吗?太医说您要是觉得疼,就立刻换药,那药材里好像有什么薄荷和川芎...”小双儿一股脑爬起来,攀在床架子上,肥肥圆圆的下巴就放在床边,可怜巴巴地问含钏,一问就想哭,“您要疼得厉害,我去叫大夫去。” 含钏再翻了个身,有伤口的那一面露在了外面,感觉舒服很多了。 看小双儿跟个小狗儿似的,攀在床缘边,伸手摸了摸小丫头的脑袋。 “怎的没睡觉?” 含钏轻声道。 这丫头睡眠一向是很好的。 躺下去,惊雷都打不醒,不大可能她一翻身,这丫头就醒了。 小胖双被她养得没那么警觉。 小双儿瘪瘪嘴,眨巴眼睛,把泪花儿憋回去,“心里害怕。” “怕什么呢?” 含钏说话轻轻柔柔的。 小双儿攥紧圆胖圆胖的小拳头,“害怕您出事...宫里太可怕了...一不留神就是一个坑,一不留神就是一条命...三皇子侧妃就这么一晚上就丢了命...还有您,白天还好好地骑着马喝着酒,晚上就受了伤...” 小双儿顿了顿,仰头无声地哭起来,“掌柜的,我一定会努努力,不仅要当您机灵的跑堂小二,还要当您身边最得力最有用的女使姑姑!往后您眼神往哪处瞥,我就打上哪处!” 含钏心里暖暖的,冲刷了今生张氏的宿命给她带来的怅然与感慨。 人各有命,今生她身边有爱她的亲人挚友,一心一意为她的伙伴恋人,而张氏,也该偿命了。 果不其然,天刚蒙蒙亮,含钏便听到了“端王府上的张侧妃暴毙身亡的消息”,紧跟着便传出当天晌午圣人便要班师回宫的消息,圣人一行离开西郊围场后,众多外臣世家也跟着回京。 薛老夫人牵着含钏刚进曹家正院,便见曹醒背着手,背对着诸人站在堂前。 感觉情绪不太好。 薛老夫人冲含钏使了使眼色,示意含钏赶紧回木萝轩,以逃避无妄之灾。 含钏脑袋一缩,脚往后一退,刚想逃,却被曹醒唤住。 “钏儿——” 大祸临头。 含钏求助地看向薛老夫人——她从来没听过自家哥哥这么低沉的声音。 薛老夫人笑着打圆场,“好了好了。钏儿脖子还疼着呢,人太医说要静养静养的,你这一回来就兴师问罪,做给谁看呢!” “祖母!” 曹醒转过身来,看薛老夫人颇为恨铁不成钢,“您要护到几时!你看看你家小姑娘!那簪子戳自己脖子呢!戳好大一个血洞!昨天夜里,我看到她脖子一股一股鲜血直往外流的时候,腿都软了!您还护着!您还护着吧!” 曹醒在咆哮。 天下漕帮的风流少当家,在咆哮。 含钏脑子缩得更厉害了,一句话也不敢讲。 讲了就是顶嘴。 在这个家,薛老夫人还蛮好糊弄的,说说头、笑着哄一哄就过去了。 曹醒是不好糊弄的,好好一个翩翩浊公子,在家里脱下笑面虎的伪装,就显得很婆妈... 薛老夫人被孙儿吼了,觉得含钏委屈,“你说说看你妹子该怎么做?你说说看!你妹子受了委屈,你不去抄了别人的家,你来吼你妹子!你有本事把曲家杀个干净!有本事把曲贵妃搞下台!你妹子有勇有谋的,你不怜惜不夸赞,还吼她!” 小老太太开始不讲理了。 每次都是这样。 曹醒骂她,老太太护犊子,曹醒气急,老太太开始耍混... 然后如此循环。 上次学算盘就是。 曹醒考校她算盘,她算了三次都没算对,偏偏薛老夫人还做作地迷醉地夸她扒拉算盘的声音真动听,气得曹醒险些厥过去。 曹醒气得耳朵都红了,“您不想想,她当男人都死了吗?老四是喝醉了,不是死了!老四应当挡在她跟前!怎的叫她冲上去!今儿个一早老四死抵着要过来瞧钏儿,我一个好脸色都没甩给他!” “一个张氏,一个老三,一个曲家值得她划伤自己脖子吗!” “安娘把簪子递给她,不是叫她划拉脖子!” “真要使苦肉计,划拉哪儿不好!?难道圣人处死张氏,是因为含钏脖子受了伤的缘故吗!” “您就是太护着她了!上回打算盘也是,我要教她,您偏不允,说我态度不好...您自己想想看,划拉肩膀、划拉手,轻轻一划拉,只要有伤口不就行了吗?至于叫她往脖子上捅吗!?” “更何况,安娘和左家姑娘都在那处!就算是要避嫌,可她们在圣人面前敲敲边鼓总做得到的吧!” 薛老夫人抿抿唇,不说话了。 曹醒气得脖子都红了,“您这样教孩子,迟早教坏!”曹醒手往东边一指,皱着眉头看含钏,“小姑娘,自己去爹娘牌位前跪着!好好反省反省!” 含钏低着头,灰溜溜去了。 这一跪就是一下午。 童嬷嬷奉了薛老夫人的命过来给含钏偷摸递了糕点和酸乳酪,跪到傍晚时分,含钏埋着头看爹娘牌位前的那对蜡烛,忽而见到那烛光闪了闪,一扭头便看到徐慨紧紧抿着唇站在门口。 徐慨撩袍而入,三步并作两步走,什么也不说,先看含钏脖子上的伤口,再挨着含钏跪了下来,张口声音极其低沉愧疚: 第四百零九章 白糖(中) “脖子还疼不疼?” 含钏笑起来,往徐慨身侧靠了靠,“不疼了。划伤的时候有点疼,后来大夫给清理伤口,又是撒药又是包得严严实实的,还喝了好几碗药汤,如今早不疼了。” 含钏还冲徐慨动了动脖子,牵扯着皮肉,还是有点疼的,不过这点疼也不算什么了。 当厨子的,刀割火燎的,风雨中 第四百一十章 白糖(下) 等到了第二天,曹醒下了朝过来看含钏,却见自家妹子把小祠堂的两个蒲团凑在一起拖成了一个,不知是谁送了一床薄毯进来,妹子和妹子身边那个胖乎乎的丫头盖着薄毯,一左一右睡在蒲团上,睡沉得直打鼾。 “呼——” “咻——” “呼——” “咻——” 鼾声此起彼伏。 第四百一十一章 八宝饭(上) 含钏以为自己闻错了,又把罐子拿近看了看,乳白色的膏状质地黏黏糊糊的。 不过天下间的乳膏都长得差不多。 含钏拿近闻了闻。 凉津津,微微发苦。 她是厨子,对于味道,她是不可能错得离谱的。 含钏怔愣片刻后,蹙眉问徐慨,“这是哪儿来的?” “在北疆时,后背中了一箭,固安县主说这药膏既能止血又能祛疤。”徐慨说得云淡风轻,细细咀嚼三黄鸡,“我用了之后,没红没肿也没留疤,后来拿回来问了孙太医,确实是好东西,京城不好寻。本想去找固安县主再要一瓶,谁知小肃收拾习惯好,找出一瓶还未开封的全新的药膏来...找到了就给你送过来了。” “京城...没有吗?” 徐慨摇头,“问过孙太医了,这里面的两味药是北疆特有的,有时鞑靼与大魏互通有无时,或许有进出交易,可前头西琼部落刚受了大挫,北疆在重新洗牌。商贸这一块儿,自然也没有往前联系紧密。” 含钏眉头越蹙越紧。 既然京城买不到,那曹醒从哪儿拿到的? “你们去北疆回来,买了许多瓶这个药膏?”含钏再问。 徐慨眉头一蹙,非常精准地找到了含钏用词的盲点“你们”? 谁们? 还有谁? 徐慨迟疑着摇摇头,“活着回来都不容易,又不是出游玩乐...谁还记得带特产呀?” 回来的时候,是固安县主三千铁骑开路,杀了西陲军六成将领,用血染红了回京的路,可谓是九死一生逃回来的—— 这种情况下,还记得买鞑靼的特产? 徐慨敬他是条汉子。 “怎么了?” 徐慨低头喝了普洱,“这个药膏可是有什么问题?” 药膏有啥问题? 药膏没问题。 曹醒有问题。 含钏攥住瓶子笑了笑。 徐慨一抬头,见小姑娘笑得憨憨的,便也跟着笑了起来,“到底怎么了?笑成这幅狗样子?说来听听看?” 含钏摆摆手,想了想,搬了个杌凳靠过去,压低声音问徐慨,“...固安县主的身边,可有样貌姣好、品德出众的姑娘?北疆的?大魏的?这都不拘的...你自己想想看...”含钏见徐慨像看傻子似的看她,“哎呀”一声,手拍了拍徐慨的大腿,“哥哥!” 什么哥哥? 徐慨听得云里雾里的。 “哥哥诶!哥哥也送了一瓶一模一样的药膏!”含钏把瓶子往四方桌上一放,笑得细眉细眼的,一双细长上挑的眉眼像两勾弯月似的,“你想想看啊!你说只有北疆有这玩意儿,京城不好找!我昨儿个拆了纱布,哥哥今儿个一早就送过来了!这说明啥?” 小姑娘兴奋得像偷到油的耗子,闹到海的哪吒。 徐慨也下意识地跟着兴奋起来,“说明啥!” 堂堂皇子,皇城里头长大的贵胄,一口一个“啥啥啥”。 含钏一巴掌拍到徐慨大腿,“说明哥哥私底下和固安县主身边的人关系很好!” 这才这么快地就要到了这东西! 含钏蹙眉想了半天。 当时在西郊围猎,她没看到固安县主身边有姑娘呀?倒是有两位妇人,都盘着头,一个看上去是魏人,却也有三十出头了,一个看上去高鼻深目,倒像是个鞑靼人,不过年岁也不浅了,至少是儿十五往上,且都是穿着盔甲的,一看就是近身的精兵。 嗯... 如果曹醒真正喜欢,那她...那她...那她选那个鞑靼女人,至少高鼻深目,长得好看。 含钏埋着头琢磨。 徐慨张了张嘴,有句话堵在了嗓子眼。 可见自家姑娘陷入了既困惑又亢奋的奇怪状态,一会儿很悲壮,一会儿又看起来颇为通情达理... 徐慨欣赏了一会儿,这才把话说出来。 “你怎么,不猜测你哥哥和固安县主关系很好?” 含钏摆摆手,“固安县主是巾帼英雄,哥哥是漕帮混子,固安县主出嫁和亲的时候,哥哥还在漕帮拼命呢,还有!县主多大岁数了?” 徐慨挠了挠头,迟疑道,“你以为县主多大岁数?” 十年前及笄和亲,十年后也不过二十有五的年岁,且固安县主一直没有生育,看上去本就比同龄女人年轻一些... 也不知怎的,大家好像默认巾帼英雄都得是四五十岁的年岁,才能干出这么一番伟大的事业? 殊不知,英雄出少年,成名要趁早呀。 徐慨一句话把含钏问懵了。 含钏愣了愣,突然算过数来。 固安县主...好像...只比曹醒年长两三岁的样子... 等等。 等等! 曹醒前头吼她时,说啥来着? 是不是一口一个“安娘”? 所以,安娘是固安县主?? 所以...曹醒和固安县主...他们两???? 这也太刺激了吧! 含钏一口口水含在了喉咙口,吐不出来,咽不下去,刺激到了嗓子,猛地扶住四方桌的桌角开始剧烈咳嗽起来。 第四百一十二章 八宝饭(中) 太刺激了。 太刺激了。 比左三娘含羞带臊地跟她说,自己喜欢的是“现原形”一样刺激。 少男少女,哦不,曹醒和固安县主,已经不算是少男少女了。 一个二十五六岁,一个二十三岁...若她和徐慨动作快一点儿,到这把年纪,孩子都该定亲了。 曹醒和固安县主,都一把年纪了! 还搞这出! 玩的就是心跳? 玩的是偷偷摸摸? 含钏回想起固安县主初见她就是亲亲热热的一口一个“妹妹”,当时她简直是受宠若惊,如今想想看,可不是妹妹咋滴!正该喊妹妹呢!名正言顺的妹妹呀! 这事儿,比左三娘喜欢“现原形”还机密。 若是放走了徐慨,含钏都不知道还能上哪儿分享心路历程。 含钏拽住徐慨不许走,自顾自地兴奋了起来,“...你知道哥哥叫县主什么吗?叫安娘!安娘诶!哥哥老不成亲,祖母都着急了,偏生他不急,诶,不着急,就是玩儿!原来在这儿呢!” 兴奋之后,是空虚和心虚。 “你跟我说这些干嘛!”含钏挠挠头,颇有些忧愁,“你说老太太能答应吗?” 甭看老太太平日里不管事儿,真管起事儿来,谁也不能忤逆的——说白了,人老太太在漕帮叱咤数十载,不是白混的。这回西郊围猎打马球,老太太不知道要比马术,但在打听了北京城的世家千金都要学骑马射箭之后,老太太买马买草场,那真是一点儿没犹豫的。 否则,含钏和徐慨也不能得了那支御笔。 这就是老人家的智慧。 饶是顶起一片天的曹醒,也不一定犟得赢薛老夫人。 还没等徐慨说话,含钏便继续道,“我估摸,老太太是不想答应的...” 县主是巾帼英雄,在大魏风雨飘摇之际,挺身而出履行诺言,保全大国信誉,未曾享受过宗室女的荣光,反倒担负起了宗室女的责任...这在任何人看来,都是站天下之大义的。可老太太得先是曹醒的祖母,再是曹家的老夫人,最后才是大魏的子民。 曹醒正在青云直上路,有很多选择,何必...何必选一位如此打眼又特殊的媳妇儿? 徐慨还说想说,却被小姑娘抬起的手挡回去了。 “不答应也得答应!” 小姑娘眼中闪烁着熊熊烈火,“曹家出身民间帮会,靠的就是机变,县主是一位有大德大义、大才大能的女子,又怎能因婚嫁过、丧夫过、年岁较大,而被人指摘!?若是老太太要反对,我第一个跳出来告诉老太太道理!必不能让县主受委屈了!” 徐慨:... 在他家姑娘的言辞里,他好像看到了固安县主穿着嫁衣已经站在曹家门口的情景。 “你...” 徐慨摸了把山根,“你要不,先求证一下?或者先以不变应万变?你哥哥和固安县主都是极为妥帖之人,不会贸然行事,若真好事将近,你再做考虑不迟?到时,我和你一起劝老太太?” 含钏斜睨了徐慨一眼。 这棺材脸是不是对于自己在薛老夫人面前的地位有什么误解? 徐慨接收到小姑娘的眼刀,手顺下来摸了摸鼻子,讪讪道,“再者说了,若是你哥哥,或是固安县主没这个意思,或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咱们岂不是很尴尬?” 你把别人当嫂嫂,别人只把你当自来熟的小花痴... 这个苦,含钏还是别吃了吧? 含钏愣了愣,这倒是正理儿。 一切还在萌芽阶段的情愫,比小婴孩还脆弱! 含钏点点头,决定舍身取义,做一名呵护小嫩芽的怪阿姨。 只是... 只是保守秘密的滋味太难受了! 含钏真是欲哭无泪。 先有在齐欢面前为左三娘打机锋,后有在薛老夫人和曹醒跟前扮无知... 含钏觉得自己简直是这个京城坚守秘密最多的那个人——特别是在东南侯夫人和北国公夫人近几日上门拜访特别频繁的侍候,含钏总觉得有口难言。 两位夫人来就来,还带女儿来。 东南侯夫人是续弦,出身福建世家,和岳七娘嫁过去的蒋家还缠着姻亲旧故,不知从何处知道了含钏与岳七娘的往来,带着什么晒干的比脸还大的墨鱼、和手掌心差不多大的瑶柱、像凝脂琥珀一样的鱼胶来,打着向含钏请教庖厨之功的名号,每隔三日上门一回。 和墨鱼一起来的,还有她所出的东南侯嫡次女。 东南侯夫人长得漂亮娇俏,可女儿却随了爹,五官虽说没有各自为政这么夸张,但含钏发誓,她的眼睛鼻子必定是互相忌惮、是不团结的、是有二心的... 第四百一十三章 八宝饭(中下) 并且,最重要的一点。 东南侯的继室夫人是纯正的福建人,官话说得不咋好,正处于学习阶段,偏偏人家很是敢说,一来便叽叽呱呱的,听得薛老夫人脑仁疼。 招待完东南侯夫人,小老太太便要灌下一整杯浓茶,一边揉脑门,一边形容憔悴地嘟囔,“说话听也听不懂,还叽里呱啦叽里呱啦的,可聒噪了——搁我这儿练官话呢?” 小老太太疲惫中带了点悲愤。 含钏笑起来。 总的来说,无论是相貌还是人...咳咳,在以江浙为中心,向四周递减辐散的薛老夫人心里,东南侯一家早经三振出局了。 与之相比,北国公府简直可谓是表现优异。 北国公府姑娘多,家里还特意请了宫里出来的嬷嬷在家里开了个女学,琴棋书画、骑射经义,简直就是薛老夫人心里的标准大家闺秀。 故而,每每北国公夫人如母鸡带小鸡似的,带着一溜串姑娘到曹家来,老太太总是乐呵呵的,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越看越喜欢。 咳咳。 相比之下。 含钏就不那么喜欢了。 原因嘛,也很简单——北国公家姑娘太多了! 单国公这一支就有三位姑娘,还有国公爷的三个弟弟,各有三个姑娘。 含钏不想算,但绝不承认是算不过来。 总之,每次北国公府的姑娘过来,含钏都有种重回掖庭大通铺的错觉,这里也是小姑娘,那里也是小姑娘。俗话说,三个女人一台戏,这么多个姑娘,叽叽喳喳的,简直像个养鸭场。 含钏累,小咪也累——这个姑娘摸完,那个姑娘又来摸。 含钏感觉小咪脑袋都快被摸秃了。 小咪像个被迫沦落风尘的良家子,敢怒不敢言,等姑娘们一走,这才敢臊眉耷眼地钻床底休息会儿。 含钏也得休息会儿。 至少得喘口气。 “不行了不行了。”含钏捂着胸口,摆摆手,“去给我冲一杯参片蜂蜜水,好歹提提气。” 她是主人家,来的客人再多,也得面面俱到地招呼着。 偏偏家里的女眷,就她和老太太。 老太太专心与北国公夫人和那几位妯娌说话。 小姑娘团可就一溜烟地全甩给含钏了! 含钏这是一对...嗯...一对十好几,说得嗓子都哑了。 薛老夫人一进木萝轩便看到小姑娘换了件薄衫,半瘫在湘妃竹椅凳上,像被妖精吸走精气的书生,薛老夫人“噗嗤”一声笑出来,一巴掌拍在小姑娘肩膀上,一边吵,一边坐到含钏身边去,“坐好!哪有小小姑娘坐没坐相,站没站相的!” 含钏象征性动了动肩膀,算是听到了,坐好了。 水芳奉了两盏参片蜂蜜汤来,薛老夫人啜了一口,蹙了眉头,“这人参哪有晚上喝的?不想睡觉啦?” 含钏“哎呀”一声,“累死了,腰还疼呢!” 薛老夫人赶忙拍拍木头桌子角,“呸呸呸”三声,跟着便道,“瞎说八道的,什么死不死的!再者说了,小孩子哪有腰!” 又让水芳换了蜜糖水来,身影往后一靠,茶盏在手上搁了搁,眼眸一转,轻声问含钏,“你觉得北国公家的姑娘,怎么样?” 含钏摇摇头,“有点多,往前只和国公那三朵金花打交道还不觉得,如今全家姑娘齐上阵,实在有些消受不了...”含钏身形向前一倾,“诶,我听说他家宅子不大的,这么多姑娘,怎么住呀?” 薛老夫人“啧”了一声,“是的呀!北国公夫人说只有咱们家一半大,如今我都觉得伸不开懒腰,啧啧啧,真是不敢想这么多姑娘小子怎么住...北国公夫人说两个姑娘一个小院儿,啧啧啧,可怜见的...” 薛老夫人说着说着,才惊觉自己被孙女儿带岔道了,又拍了拍孙女的肩膀,“跟你说东,你跟我说西!我是问你,北国公家的小娘子人品秉性如何!” 含钏心头一惊,忙移开目光,“还...还行吧...” 余光瞥着小老太太的神色,认真又执着。 含钏叫苦连天,心里憋着秘密,偏生这个秘密还没向当事人求证,可若是如今推波助澜,败坏了其他小姑娘的名誉是大事,叫曹醒希望落空也是大事,这可咋办? 曹醒也是。 一把年纪了,连老太太都瞒,真不仗义! “什么叫还行!” 薛老夫人嗔怪道,想起这几日见的这些个姑娘,可不止东南侯和北国公两家呢!她偶尔去晓觉寺上个香,都有不认识的贵家太太特意来搭讪,身边带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 他们家醒哥儿,如今可是香饽饽呢! 第四百一十四章 八宝饭(中下下) 不过再香的饽饽,也还是有上限。 真正的豪门世家,比如英国公府、尚家、左家...还有入阁拜相那几位世家,倒是从来没在她跟前说过类似有意向的话。 毕竟曹醒起来的日头尚短,没根基,如今在朝廷里混,漕帮的生意要慢慢断掉,至少要隐退到幕后,不能太过打眼...再者说了,在这些真正有话语权的豪门世家看来,漕帮算得了什么?这群人动动手指就可以覆灭掉的。 薛老夫人认识很清醒,轻轻吐出一口长气。 正因为如此,刚入京的东南侯也有胆量来试试,家里只有三个庶女的北国公也凑了上来,还有那些个四五品官儿...倒不是说瞧不上四五品的官,可祖上家世太薄,姑娘往后在这凶险诡谲的漕帮也硬不起腰身啊! 左看右看,也就北国公家还不错了。 是经年的世家,就算是这几代不争气,也有家底在,更何况,他家里还有一个不受宠的庶子跟着四皇子去了北疆,回来就被安排进了西山大营,封了个四品官。 北国公夫人过来,也是着重推荐了这位庶子的亲生妹妹。 薛老夫人再叹了叹,“你细想想看,国公爷的二姑娘,好像叫...得缳,杏眼桃腮的,看上去有些羞怯。是国公爷的王姨娘所出,王姨娘是读书人家的姑娘,被国公府老太太聘作良妾的...国公夫人没孩子,那位老太太便一房妾室又一房妾室往自家儿子房里抬。” 这都摸清楚了? 含钏心里直打鼓。 “咚咚咚” 眼神不止往门口瞥去。 哥,快来,救命。 薛老夫人其实也不是十分满意,“我今天细看了看,小姑娘样貌不错,但有些束手束脚。不过,也是难得的了,自小跟在姨娘身边长大,能有这样的举止也不错了...再者说,北国公府女学是有些名气的,” 薛老夫人不喜欢做姨娘的,自然也不喜欢庶出。 在她看来,这是北国公家二小姐最大的毛病,也是无法改变的毛病。 可不是这个,就是那个叽里呱啦说福建话的东南侯家。 薛老夫人一想起来,脑仁就开始疼,赶忙喝了口蜜汤压住。 含钏想了想,笑道,“哥哥二十三四了,如今建功立业,也该成亲了。”含钏默了默,低头喝了口水,似是漫不经心地开口道,“只是,咱们家跟别家不同——别人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咱们家可一直都是商商量量的咧!哥哥年岁到这儿了,为人也稳重,您甭叫他盲婚哑嫁啊!至少得告诉他,让他自己想想合适不合适吧?” 含钏往薛老夫人身侧一靠,撒了个娇,“您看,您和哥哥都不想我嫁老四,不也没拗过我去嘛?” 薛老夫人顺手摸了把小孙女白白嫩嫩的脸,再低头看到小姑娘脖子上那道疤,注意力瞬间被转移了,抿了抿,“是!如今还后悔着呢!好好的小姑娘莫名其妙多了个疤,当时拦着你哥是我在和稀泥呢!我心里气不气?你说我心里气不气?” 然后小老太太开始了为期一炷香的唠叨。 含钏被念了个狗血淋头。 不过还好,老太太被一打岔,忘了先头 看着小老太太因说话太多,口干舌燥地喝光了整杯水,含钏抹了把脑门上的汗。 古有黄香暖席、花木兰替父从军,今有钏儿舍身取义、替兄解困,都是英雄,都是英雄... ..... 经含钏一打岔,薛老夫人这才想起来还是得尊重一下曹醒的意见,谁知一连十来日,曹醒都在京畿漕运使司没回家,要么就是夜里急匆匆地回来,早上又急匆匆地走,很忙碌的样子。含钏也没法儿求证,薛老夫人也没法围堵。 甚至,徐慨和左三娘的“现原形”也很忙。 含钏大半月都没见到徐慨的身影。 都说是公事,但谁也没说究竟是什么公事。 等到八月初,才隐隐约约听到些许风声,好像是朝廷派到北疆的十名官员中的一名,被匪人入室劫杀了。 朝廷官员,在任上暴毙,还是被人杀害。 本就不寻常。 通常民不与官斗,饶是天下漕帮,民间出身最大的帮派都害怕刚上朝廷,又怎会有匪人直接杀上朝廷命官的府邸呢? 这不合常理。 也没有这么刚的劫匪吧? 更何况,遇害的人也不寻常,遇害的地方更不寻常。 北疆。 还是北疆。 身在吏部的徐慨自然忙得脚趾头都抓紧了,执掌京畿漕运使司的曹醒虽与此事,无直接关联,可到底是与徐慨一起去的北疆,自然也跟着忙。 含钏一颗心都揪到了嗓子眼。 八月的晚风都透着燥热的气息,含钏本与薛老夫人坐在一块儿看账本,谁知门“哐当”一声。 含钏一抬头,曹醒风尘仆仆地回来了,看了眼薛老夫人,轻声道,“曹五,找到了。” 第四百一十五章 八宝饭(下) 曹醒这一句话,让堂子里的风都静了静。 薛老夫人缓慢地放下手中的账本簿子,面色凝重地缓缓转头看向曹醒,轻声问出口,“死的?还是活的?” 含钏手心满是汗水。 曹醒衣袍边角尽是灰尘飞土,面容白皙、眉眼沉稳的青年人言简意赅,“活的,瞎了一只眼,腿也瘸了,如今被曹生看管在京郊的偏院里。” 薛老夫人埋头,不知在想些什么,隔了一会儿方紧抿唇角,扶在四方桌上,缓缓站起身,“走吧,套车,去别院。”侧过头来,吩咐含钏,“钏儿,去披件外衫,外头风大,半夜时许是要下雷雨。” 曹醒看了眼含钏,笑了笑,“钏儿就别去了?打打杀杀的,小姑娘看这个作甚?” 薛老夫人脊背一挺,口吻语气难得地强硬,“看这个作甚?看杀害爹娘的帮凶最后落得个什么下场!看看那厮会怎么死!——杀母弑父之仇,怎可置身事外!” 含钏默不作声地给自己披了件外衫,给老太太拿了件披肩,又让水芳带上一支大油纸伞。 一路无话,马车疾驰,含钏靠在内厢,透过车帘被风吹起的那点缝隙看无云亦无星辰的夜空。 起风了。 应当会有一场大暴雨。 这场雨,在他们抵达别院前,终于落下了。 淅淅沥沥,大颗大颗地砸在瓦檐和墙下,砸在车顶盖和车辕上,砸在湿漉漉的青石板巷道上。 曹生举起一把硕大的油纸伞,单手扶住薛老夫人与含钏下车,待含钏双脚落地,只见别院中乌压压的一片人头全都恭敬又谦卑地齐刷刷高声道,“给老夫人请安!” 含钏一眼望过去。 全是漕帮的兄弟,皆牛高马大,气度肃杀,一看便知是从刀山血海中摸爬滚打出来的,透露出漕帮手段狠戾的气质,又看得出这是一群从底层一步一步咬上来的狠人。 整个别院被他们挤满。 薛老夫人轻轻点点头,面无表情地朝含钏处瞥了瞥,“见过漕帮大小姐!” 众兄弟头埋得更低了,声音更忠诚,“给大小姐请安!!” 含钏有些手足无措。 薛老夫人反手握住含钏,牵着含钏不急不缓地往里走。 曹醒走在前面,在最里间的屋子停住,一把推开。 一股剧烈又恶臭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曹醒与薛老夫人面色丝毫未动,含钏咬紧后槽牙,强迫自己不能露怯。 里间黑黢黢、空空荡荡的,在人无法触及的地方开了一扇和人头差不多的小窗,不甚明亮的月光就从那扇小窗里倾斜而下,除此之外,整个房间再无光亮。 曹醒刚一踏入里间,屋内四角的油灯便被点亮了。 含钏待看清屋子里的场景时,喉头不自觉地翻涌起一阵干呕——一个男人四肢被吊在“十字”木架上,许是昏过去了,头低低垂下,左眼珠爆出,眼珠子摇摇欲坠地悬在眼眶外,满脸血迹,光着上身,后背与胳膊上散发出一股难闻的焦臭味,男人身下有几摊莫名的水液,有的稀黄粘稠,有的似是呕吐物,还有未消融的食物残渣,就像...就像一摊被水泡过的八宝饭。 房间里,陈腐的恶臭味与肉焦味缠杂在一起,叫人无法呼吸。 曹醒面不改色地抬了抬下颌。 一桶凉水浇在男人头顶。 男人从难耐的恐惧中惊醒,睁开尚且完好的右眼,瞳孔猛地放大,待看清眼前来人时,男人的单束目光出乎意料地停留在了含钏身上。 男人伸出舌头舔了舔唇角,把嘴咧得很开,露出一排血糊糊的牙齿。 “...你就是含钏吧?” “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男人笑得不怀好意,“就在十年前,我也抱过你...你爹娘滚下山坡,你娘头顶被撞了一个比拳头还大的窟窿,血呀、脑浆呀全都往外渗!恶心得嘞!你爹更惨,为了护住你们娘两,他抵在车厢门口,被一枝硕大的树枝刺穿...听说你是厨子,你做过烤肉串吗?就是那个样子...” 男人“锵锵锵”地笑起来。 含钏手紧紧握成拳。 曹生嘴角抽搐,气势汹汹地横着走过去。 “阿生,别中计。” 薛老夫人语声平淡,“他在求死,求死得痛快。” 薛老夫人拍了拍手,身侧出现了三盏舒服的太师椅,老太太神容淡定地坐下,双手分别扶在太师椅把手上,嘴角微微向上勾,目光平和地看向男人,“小五,你越发没规矩了,见到长辈不率先问候,偏偏去逗弄比你年幼许多的小辈儿...以前,我是这么教你的吗?” 第四百一十六章 滚油(上) 含钏也坐下了。 终于可以认认真真、仔仔细细打量这个造成曹十月与贺华生两个人悲剧、造成她的悲剧、造成整个曹家的伤痛的人。 刨开被揍爆出来的眼珠子和满头的血迹,含钏只能说这是一个看上去就很平凡老实的人,甚至在平凡老实中还带了几分逆来顺受与与世无争,走在路上压根不会让人多看一眼的。 或许,就是因为这些特质,让漕帮寻觅了他这么久。 含钏的眼神落在曹五空荡荡的左臂衣袖上。 若不是此人少了一支胳膊,或许只会更难找? “呵呵呵。” 男人笑得干涩,低着头,眼眶涌出鲜血,“忘记?怎么可能忘记?从一开始老当家在曹家旁支挑选有能力的小辈,又是请老师,又是放手给权,为了什么!?当初说是寻找嗣子...我真是拼了命地练呀!学呀!不要命地给曹家打码头拼地盘!漕帮那时候想拼运河,是我一拳头一拳头扛下来,一路北上打下来的!被打得后背青紫!被打得腰都直不起来!被打得爬着回家!” “所有人都说,我一定是嗣子!在老当家百年之后,一定是我接管漕帮!” “结果呢!?他妈的结果呢!” “结果曹十月那个丫头片子找了赘婿,成了漕帮的掌门人!老当家使出半辈子的劲儿,把那丫头拱上了那个位子!” “既然一开始就没打算把家业交出去,又何必给人希望!” 男人越说越激动,说到最后近乎咆哮。 含钏手攥得紧紧的,不可思议地看向男人。 这是什么逻辑? 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 漕帮这种帮会,本就不是单打独斗撑得起来的。在旁支中选择有能力有天赋的小辈,主家出钱出力进行培养,到时也可帮忙,家族拧成一股绳,才能在众多觊觎中活下去啊! 怎么放在男人眼里,就成了主家出尔反尔、城府深沉了?! 薛老夫人愣了愣,隔了一会儿笑起来,先是抿唇浅笑,紧跟着放声大笑,“...所以,这就是你成为十月和华生横死帮凶的理由?就因为,你未曾如愿以偿,成为漕帮的老大?”薛老夫人手从椅背上拿了下来,“你想当这个老大,可你好好想想,你配吗?” 男人猛地抬起头。 薛老夫人语气平和,不带半分讥诮和情绪,“你为人刻板,不懂变通,无论在生意上,还是人际上,都没有拿得出手的优点。用两个字来形容你的能力,说好听点是‘中庸’,说难听点是‘平庸’,若不是我们主家给你在背后撑着做脸,你试一试,你自己想一想,下头的兄弟服不服你?听不听你话?认不认你做大哥!” 男人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 甚至,难堪到了极点。 薛老夫人顿了顿,抬起眸子,目光里闪烁着颇有成算的光芒,“当时的漕帮需要的是进取、积极、义气、担当的当家人,你扪心自问,你做得到哪一个!?进取?当初企图北上开疆扩土,你第一个反对;积极?月娘四处走动,帮漕帮拿下官盐、漕粮、军火的运送;义气?担当?” 薛老夫人终于发出一声讥笑,“你暗杀主家,是为不忠;忤逆长辈,是为不孝;不顾妻儿,是为不仁;贩卖幼儿,是为不义。此等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辈,还妄图成为天下漕帮的当家人?弟兄们可服气!?九泉之下的列祖列宗可答应!?” 男人急促地喘息,让含钏以为下一刻,他将气绝身亡。 薛老夫人看了曹五一眼,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站起身来,转了一转,背对曹五,轻声一叹,“小五呀,有的人一出生就像天上的云彩,漂亮明媚,别人的目光天生就会放在他身上;有的人无论怎么努力,都只会是墙角根下的一抔土,平平无奇且卑贱低微...人要认命,更要有自知之明...低贱的泥土就不要妄想变成天上的云彩了。” 曹五青筋暴起,右手捏得紧紧的,好像立刻要将薛老夫人的脑袋捏碎一般。 打蛇打七寸。 承认自己的无能和低贱,这就是曹五的梦魇。 曹五穷其一生,不过就是想让别人看到他而已。 “你放屁!” 曹五大声吼叫出来,“你放屁!我不平庸!我不平庸!我把你女儿杀了!我把你孙女卖进了宫!我让她一辈子都为奴为仆,一辈子都低人一等!我能做出这样的事,又怎么会平庸呢!我成功暗杀了北疆的朝廷命官!所有人都没猜到吧!都猜不到吧!这样的我又怎么会平庸!?” 第四百一十七章 滚油(下) 含钏板着一张脸,身形轻轻向后靠,看向曹五的眼神充满了嘲弄与讽刺。 姜还是老的辣。 薛老夫人稳稳把握住了谈话的节奏,从一开始就引诱着曹五一点一点向下沉沦,一寸一寸击破曹五的防线,直击他最脆弱最彷徨最恐慌的那一处,再带出曹五的恐惧、不甘和怨怼... 在马车上,含钏问薛老夫人,可是需要将另一处别院里禁足的曹含宝带出来,也算作是威胁曹五的人质。含钏看到薛老夫人嘴角翘了翘,满带讥讽,“若是他还在意妻儿后嗣,又怎么会即刻跑得无影踪?我能理解他争权夺利之心,可抛妻弃子、残喘独活这一点,是我最为唾弃的。” 也是。 若真在意曹含宝和远在江淮的儿子,曹五又怎会一溜烟地跑了? 含钏轻轻眯了眯眼。 窗外的雨,越发大了,接连不断地打在屋檐与墙角。 “咚咚咚——” “咚咚咚——” 也不知是雨滴砸落的声音,还是..含钏睁开眼看向曹五,也不知是不是他的心跳。 曹五惊觉失言,独眼瞪得很大,隔了很久,“啐”了一声,吐出一口带有血水的唾沫,“妈的...”曹五艰难地扯开嘴角,露出一丝讥笑,在或老实巴交、或歇斯底里的面孔之后,是无尽的颓靡和放弃防备,“人是我杀的...不过,我赌你们,不会把我交到官府...” 曹五“锵锵锵”地笑出声,“我到了官府,曲家是不会放过我的,我在哪里都是一个‘死’字,可你们现在还不想我死...至少,你们想我死在曹家人手里..你们要拿我的血去祭奠枉死的十月和华生...所以你们现在不仅不会把我交给官府,还要保护我,保护我不受曲家的追杀..” 曲家? 含钏猛地抬起头,侧眸想了想。 是的了。 怎么可能和曲家没有关系? 恐怕曹五逃窜之后,第一个去找的就是曲家! 曲家暗自将曹五送回其西北老巢,蛰伏数月,曹五对曲家而言,除了姓曹,再没有别的用处。而在余氏沉塘后,曹家已修书一封回江淮老宅,将曹五早就从族中革除,也就是说曹五在官面上早已和曹家没有任何关系!他做的所有事都和曹家无关! 至此,曹五对曲家而言,连这点用处都没有了。 可好好一个人,总有他能干的。 出身漕帮的曹五狠辣多疑,且有几分功夫傍身,做曲家可有可无的打手,倒是个好料子。 换个思路想,也就是说,北疆方大人遇刺,背后黑手是曲家? 为什么要刺杀方大人? 北疆已经被重新洗牌,曲家就算还有势力在北疆,也只是死去的百足之虫,又有何惧?为什么要在这个节骨眼上,贸贸然刺杀圣人派遣北疆的朝臣?这不符合常理? 除非... 除非,方大人非死不可? 曲家为什么一定要方大人死? 含钏陷入沉思,耳边听见曹醒的声音,“人,是在北疆抓住的。在刺杀方大人后,曹五带着十余人向西逃窜,一路逃到鞑子南部,被我们的人一把擒获,连夜送回京城。” 含钏眨了眨眼睛,看曹醒扶住身旁的椅子把手,不急不缓站起身来,一边起身,一边笑着道。 “你猜得不错。” 曹醒腿长,两步便走到了曹五的身边,丝毫不避讳地上五彩斑斓的排泄物与呕吐物,也不在意淌得到处都是的散发着恶臭的血迹与肉渣,温声道,“如果将你带到圣人面前,让你作为人证,揭发曲家的举动,作为交换,我想,你或许有三成生机。”曹醒发出一声轻笑,“毕竟,咱们当今圣上是位明君,言之必行,驷马难追。” 曹醒的动作很轻缓,声音也很平和。 可曹五陡然感觉到恐惧。 这在他经历了一系列酷刑与严打后,第一次感受到恐惧。 “你揭发了曲家,顺道可将十年前沉盐事件的始末一并揭开...”曹醒绕到了曹五身后,轻声道,“我爹娘的死终究沉冤得雪,我和钏儿的杀父杀母之仇终于得报,你以为,我们会选择这么做对吗?” 曹五突然开始不由自主地发抖。 曹醒手速极快,寒光一闪,一把匕首“噗嗤”一声戳进了曹五的腰间,猛地拔出,血流像小溪一样涓涓流出。 “可是,我不!” 曹醒紧咬后槽牙,手上再一捅,完美地避开了曹五的要害,“我不会把你交给圣人!你算个什么东西?凭什么死在别人手里?你要赎罪,你要为当初犯下的罪孽赎罪...不可以给你将功抵过的机会,你只能死在我手里!你必须死在曹家!” 把曹五放到圣人面前,意味着曹家失去了主宰处置曹五的权利。 说话间,曹醒的手一进一出,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似乎想要将曹五全身的血都放干。 血流了一地。 窗外的雨声也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像滚油里泼进了几滴水。 “噼里啪啦”的,炸得到处都是。 含钏瞪大了眼睛,陡然间鼻头一酸,眼眶泛红。 曹醒将匕首往地上一扔,低低地喘着粗气看向地面,隔了一会儿才抬起头来,脸上已经恢复平静,交代着曹生,“把他挂到梁上,每天三顿饭,其他的不用管。明天一早,去拿最好的金创药,把他身上的伤口血止住,等形成血痂后,在原来的伤口上再次刺入匕首...” 含钏转过头去看薛老夫人。 老太太的眼眶也红了。 曹醒笑了笑,“看看他什么时候死吧...让他尝一尝我爹娘在马车里血流殆尽的滋味...我要让他每一日尝一次,每一天都经受血流受伤的苦痛,直到死!” “曹醒!” 曹五在“十字”木架上疯狂挣扎,“给我个痛快!你是个男人,就给个痛快吧!” 曹醒满手是血,接过曹生递过来的丝帕,没有再给曹五任何的眼神,径直朝外走去。 薛老夫人拍了拍含钏的手背。 含钏忙起身追出去。 刚追过拐角,含钏终于看到了曹醒的身影——青年人双手捂住脸,背靠在冰凉沁雨的墙上,身形一点一点向下滑落。 滚油一般炸锅的雨夜里,曹醒压抑而沉闷的呜咽声显得不足挂齿。 曹醒在哭。 含钏单手扶住墙,也淌出了两行泪。 也不知曹醒在哭什么,许是在哭自己悲戚的少年与苦痛的成长,许是在哭早逝的父母和可怜的祖母,许是在哭这一路走得好苦... 含钏不知道曹醒在哭什么,但她知道自己在哭什么。 她在心疼曹醒,为这个命途多舛的青年,感到无比悲伤。 第四百一十八章 野鸭菜饭 自别院回京后,雨一直未停,时而淅淅沥沥的小雨,时而狂风呼啸的暴雨。 木萝轩外院的那棵粗壮漂亮的美人蕉,经历了狂风骤雨的洗礼,硕大如翡翠一般油亮的芭蕉叶低低垂下,火红的花儿、娇嫩的花蕊、湿润的泥土...让人觉得,这是那场暴雨之后,留下的最好看的东西。 也不知是怎的。 第四百一十九章 将军过桥(上) “你哥哥带什么姑娘回来!?” “他想带姑娘?” “别是什么青楼楚馆出身的女人?我同你说,我老太婆拼了这条命也不答应!我们曹家虽是帮会出身,却也行得端做得正!是堂堂正正的人家!怎么能准许一个不干不净的女人进这个门儿!我薛珍珠把话放这儿了,你哥哥要是带这么个女人回来,我便一头吊死在凤鸣胡同的新宅前!” 薛珍珠老太太在正堂走过去走过来,矫健得简直不像个常年吃素的佛性老太。 含钏私心觉得,要是给她根棍子,她一定立时打上京畿漕运使司,当着一众官吏的面,揪住曹醒的耳朵开始教训... “您别慌乱呀,哥哥啥也还没说呢...” 含钏盘腿坐在八仙榻上,耷拉个眼睛劝解。 还没劝解完,就听到薛珍珠老太太气动山河地咆哮。 “我看他是反了天了!”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平白就要给我领个姑娘回来!什么人家的姑娘能是他一领就回来的!能是好人家的姑娘吗!” “钏儿!” 含钏一下子挺直腰杆,高声道,“到!” 薛老夫人探身将八宝博物架的抹额戴到头上,“走!我们去漕运使司问问看!甭真带回来了!到时候叫满北京的都看笑话了!你没几个月就要出嫁了!可经不起折腾了!” 含钏和童嬷嬷又是劝,又是哄,这才打消了小老太太打上门的念头。 “他可别糊涂呀..”薛珍珠老太太好说歹说才坐下来,“虽说咱们家不指望孩子攀附上一门多么了不起、多么有助益的婚事,可脸面好歹是要有的呀..”老太太说着便眼眶发酸,“醒哥儿清清醒醒小半辈子,这件事上可别犯糊涂才好,娶妻娶贤,一门好亲旺三代,一个拙妻毁一门,若真娶个不如意、德行有亏的妻室回府...” 老太太哽咽着拍了拍胸口,“十月拿命打下的家业...醒哥儿辛苦半生创下的根基...全都没了..全都毁了呀...” 实在是... 曹醒实在是太不行了! 点燃这么大个炮竹,放下这么大场火,拍拍屁股就走了。 谁来善后!谁来灭火!还不是她来! 含钏抹了把额上的汗,试探着开了口,“那您的意思是,只要德行上佳、人品端正,就算是小门小户的姑娘也行?” 薛老夫人掐着丝帕摁了摁眼角,“我也是小门小户出来的!曹家本来就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名门望族!也做不出那些个刚上点台面就瞧不起人的蠢事!” 含钏在心里暗自舒了口气,帮着哥哥打地基,再问道,“那...那若是那姑娘命途多舛了些?命苦了些?比哥哥稍稍大几岁?人生经历稍微丰富了些?但姑娘是好姑娘,甚至在满京城找不着这么好的姑娘...您能答应吗?” 薛老夫人那股气还盖在头顶,毫不犹豫道,“只要不是娼门出来的、戏班子出来的、偷鸡摸狗出来的...甭说大两岁!就是姑娘定过亲,也没什么干系!” 签字! 画押! 立字据! 含钏在心里尖叫,险些让小双儿端上笔墨,白字黑字写下来写下来! 含钏又挽着薛珍珠老太太说了好一会子话,又伺候着喝了一盅椰汁雪蛤甜汤,等老太太平息下来,含钏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了——等等,曹醒预备怎么把姑娘带回家?若真是三教九流的姑娘,那还真是好带回来,可...若真是那位英姿飒爽的女英雄,他预备怎么带?不对,带回来吃个饭倒也是易事,重点是怎么在圣人首肯的前提下,名正言顺地带回来? ..... 傍晚时分,开阔庄严的玉阶之上,乾元殿如同一个巨人耸立于夕阳之中,安静且威严。 殿中,四下静谧,只有两盏仙鹤香炉里飘荡出袅袅的烟雾,安静甘甜。 曹醒低着头,跪在堂下,朝服加身,厚重的绶带玉佩让他满背是汗。 “你说...刺杀方御史的人,死了?” 圣人坐在上首,打扮很随意,绛色的绸棉服透气服帖,面前的折子摞得半人高,正好挡住魏东来看向曹醒的视线。 魏东来,只能看到曹醒低低垂下的头顶和左侧端坐着的四皇子徐慨面无表情的侧面。 魏东来连忙垂了眼睑,心里却打着鼓——北疆死了位朝廷派去任职的官员,据说是匪人入宅行刺而死,圣人将此事交办给去过北疆的四皇子与广进伯来做,这对未来的郎舅今日下朝后递帖述职,一来这位年轻的广进伯便下跪认罪,说在追击途中,行刺者死了。 第四百二十章 将军过桥(中) 这叫什么事儿? 魏东来将头往下埋了埋,正好看到圣人左手轻轻摩挲着大拇指上的那枚翡翠扳指。 魏东来心下一颤,他伺候圣人三十来年了,这动作可太熟悉了——每每圣人心里不舒爽,胸口憋着气时就这样。这次这事儿,近十年来还真没遇到过。刚登基的时候,圣人常因处处受人掣肘而暗自烦闷,最近这些年头,圣人威严渐盛,收拢朝堂,手里紧紧握住户部和吏部,就算尚有先皇余留的东南倭患、西北鞑子、还有西边的边陲军,可大势所趋之下,胆敢当众打圣人脸的人早就死得透透的了。 今次这回事,不是当众打圣人的脸,是啥? 官员是圣人下旨派出的,结果还没待满两年,就在任上被人宰了。 这简直相当于钦差大臣被地头蛇给摁了,还给摁死了! 圣人不气,他都气! 魏东来怜惜地扫了眼跪在地上的广进伯。 可怜见儿的,这算是撞上了。 圣人这气,指定往这处撒。 除非... 魏东来的眼光再从那位冷面王爷脸上一扫而过。 除非,未来的秦王妃闯出来救场。 别的不说,他有种莫名的感觉,那就是圣人对这位出身不高、命途多舛的未来秦王妃很有好感,像是对待一个很有主见让人无可奈何的子侄。宫里头公主少,大公主倒是掌珠,性子却很是硬朗,未曾学得曲贵妃半分和婉温柔,相貌也没遗传到曲贵妃的纤细小巧,无论是脾性还是样貌倒是和先皇有些像——圣人对先皇的感情很奇妙,又厌又慕,连带着对长着和先皇相似大方脸的大公主,咳咳,圣人又如何能全心宠溺? 几个小公主都是低位妃嫔所出,被拘在千秋宫,一年难见几回圣颜。 如此一看,身量纤弱、样貌姣好又颇有几分灵气的曹家姑娘,显得特别真。 又真,又带着这个年岁小姑娘的娇气与狡黠。 若他是长辈,他也喜欢。 魏东来思绪翩飞,静谧之下,终于听到年轻的广进伯开了口。 “臣有罪,臣再三强调要抓活的,奈何驭下无能,兼之刀剑无眼,那贼人中了一箭后倒在了山崖下...” 广进伯“砰”的一声磕在地上,高声道,“但,除此之外,臣还有大罪要请!” 魏东来眼神一瞥,看到圣人摩挲扳指的手停下了。 “说。” 圣人声音很闷。 广进伯不敢抬头,头埋在双手之间,朗声道,“那贼人,乃曹家后人!是臣五服之内的叔伯亲眷!” 魏东来心头一抖。 疯了吧! 是疯了? 圣人注视着曹醒,隔了一会儿低头将大拇指上的扳指扶正,弯唇笑了笑,“诛杀朝廷命官,按律当斩,五服之内男丁流放边疆,女眷发卖官窑。”圣人目光投向一直未置一词的徐慨,声音平淡,“曹醒,你以为朕不敢按律处置你?” 曹醒的头埋得更低,声音却放得很大,“臣不敢!只求圣人在处置之前,听臣说完后话!” 圣人没表态。 曹醒等待片刻后,朗声道,“那贼人乃曹家旁支行五,向上数三辈,与家母是一个爷爷,与曹家一向关系亲近!可就在数月前,那人撇下妻儿就此消失于人世!直到前日,臣看清中箭贼人的面孔后,才知原来消失已久的小叔去了北疆,犯下此大逆不道之罪!” 圣人向后一靠,听着曹醒继续往下说。 曹醒不敢抬头,“臣很惊愕,便着手调查,这一查...这一查竟查出了一桩陈年旧案!” 曹醒亦不敢停顿,“十年前,北疆军备用盐漕运沉船事件发生后,家父家母北上调查,途中翻车而亡。此次臣细查下去,竟发现早在十年前臣的这位小叔公,便与曲家暗通沟渠、内外勾结之下,曲家吃尽沉盐红利,不仅暗中吃下那十艘官盐,更在曹家赔偿朝廷八十万两白银后,镇守边陲的西陲军以修缮城墙、填补粮草之名陆陆续续将所有的赔偿款尽数要走!一来一往,一百余万两银子,全都被西陲军吃下去了!” 曹醒头埋得低低的,恭恭敬敬地从袖中掏出一本厚厚的账簿,双手托于脑袋顶上。 圣人示意魏东来接下,翻了翻,圣人目光如鹰隼般抬了头,“这是西陲军的账目。” 曹醒高声道,“是!三月前,您派遣臣前往北疆清查时,臣私自藏下了西陲军的账簿!这账簿有一笔银子不清不楚,正是那十艘官盐在黑市交易的价格,七十万两!” “西陲军贪下这么多银子,银子花哪儿去了?” “在账簿上,支出非常清晰,每一笔账都有迹可循——这在军队之中本就奇怪。从古至今,军队的账目是最难算的,而西陲军的每一笔支出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反常即有妖,此事不得不叫人多想!” “臣与秦王殿下受困于北疆西琼部落遗址时,便甚觉蹊跷——困住我们的南部部落的兵器为何看上去如此崭新?战马看上去如此膘肥体壮?战士的精神如此昂扬?体魄如此健壮?!” “圣人!北疆三大部落,西琼部落、噶尔布部落临近水脉,是强势部落,而在近年来,南部部落如异军突起,竟一夜之间灭掉了西琼部落...” 第四百二十一章 将军过桥(中下) 曹醒的声音很大。 很少有人在乾元殿说话声音如此之大,又如此清晰。 圣人眼中闪过一丝欣赏,阖上账簿册之后,神色平静,一针见血地开口道,“广进伯,你的意思是,西陲军一直在暗地支持北疆鞑子内乱?” 曹醒感到手掌心中一片汗腻,张了张口,不敢接这个话。 这个话怎么接? 仅凭一个账簿册子?空话白牙的,他就开始栽赃一支战功赫赫的军队?就算圣人想要西陲军死,也不能是这个理由。 他可以把疑点都摆出来,让圣人去想。 可这话,不能从他嘴里出来。 曹醒抿了抿唇,“臣不敢!” 圣人“嗯”了一声,点了点头,“你若是敢说,朕立时叫人把你拖出去。” 圣人转了眸光,看了眼天际尽处近日皆阴沉沉的天,那日的暴雨还没下够,总觉得山雨欲来风满楼,“凡事要讲证据,一个账本子能说明什么?贪墨?乱账?军备预算打得不牢靠?这么多理由,随随便便就糊弄过去了,你那些话站得住脚吗?” 圣人指节在桌上敲了敲,话这么说,眼神却落到了一直沉默的四子身上。 既是教臣,更是教子。 “凡事讲了证据,还要讲时机。就算你说的是真的,如今这个时机,你觉得朝廷动弹得了吗?” 圣人语声和煦,话一点一点铺开,“你既有西陲军支援北疆的猜测,便可推测数月前你们前往北疆杀的那六成官兵,在西陲军中又有几个是正经掌权的?不过是曲家放出来迷惑你们,给朝廷交差的傀儡罢了!真正掌权的人,真正有用的人,真正的兵马,曲家真正的实力,你猜猜,到底在哪儿?” 曹醒额角上流淌下两行汗。 是他低估...圣人了... 一个从先皇手上接下一大摊烂摊子,不过短短数十载便打理得井井有条的帝王,见人见事,只会超过常人千倍万倍! “老四。” 圣人突然点了徐慨的名,“你说说,在哪儿?” 徐慨忙起身一福,声音压得极低,“在我们斩杀西陲军过半将领后,曲家虽有反击,却不见十分激烈,显得很是乖顺。儿臣猜想,曲家不是暗中支援北疆南部部落,而是直接在北疆草原上养兵!” “只有避开大魏的边土培植势力,才能躲开朝廷的视线!” 徐慨声音很沉。 魏东来见圣人轻轻颔首,瞧不出喜怒来。 魏东来心里却很清楚——圣人愿意和四皇子说这些话,本就是难得的信任与栽培了! 魏东来不着痕迹地移开了目光。 若四皇子再这么得意十年,不出岔子、不惹闲话、不生二心...那个位子...也不是不可能... “至于...至于在北疆殉身的方大人,儿臣猜测他或是看了什么不该看的,听了什么不该听的,知道了些什么不该他知道的,这才引来了杀身之祸。”徐慨的面部像紧紧绷住的弦,“若咱们要继续查下去,只需顺着方大人的路子往下走,真相自会大白。” “明查当然要查。” 圣人身形向后一靠,手敲了敲桌板,“暗查也要查。” 圣人声音一顿,“只是...暗查所需的人力物力财力,绝非小数,若细细算来,必定比明面上的支出更多...” 圣人话音刚落,曹醒便抬起头来,朗声道,“漕帮愿倾囊以助绵薄之力!” 徐慨低下头,嘴角下意识地勾了勾。 圣人似是惊讶地转头看向曹醒。 曹醒高声再道,“十年沉盐事件,家母家父因此身亡,家妹可怜多舛,天大的冤屈!天大的血仇!曹家愿意献上百万家财,漕帮愿从此以后担负起承运官盐、军火、漕粮等诸多物资的漕运任务,若有此幸,臣不甚感激!” 魏东来埋下头,掩饰住错愕。 曹家...要散尽家财... 甚至要交出漕运收益的大头!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朝廷正式将漕帮收编,漕帮完完全全变成了朝廷敛财收钱的工具,漕帮从曹家的漕帮,变成了朝廷的漕帮!变成了圣人的漕帮! 天知道,漕帮是曹家最大的倚仗! 曹家将漕帮交了出来,就像...就像曲家交出西陲军的虎符,就像龚家交出清河的半壁城池,就像老虎交出利爪与牙齿! 这个手笔...这个舍得... 魏东来闷了闷,他在宫中沉浮数十载,可以说,从未见过! 圣人笑了笑,“广进伯少年志气,朕没有看错人。” 曹醒双手攥紧,头扬得很高,再次大声开口道,“臣子还有一个请求!” 圣人广袖一拂,“说罢。” “求圣人为臣赐婚!” 4.28 今天加班有点晚。 五一补更。 差四更,记着的, 爱你们,不好意思... 《妙手生香》4.28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妙手生香》爱下书小说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www.aixiawx.com 第四百二十二章 将军过桥(下) 含钏和薛老夫人压根不敢睡。 夜半三更了。 鸡都睡了。 含钏和薛老夫人,大眼瞪小眼,两双眼睛瞪得像铜铃。 “您去睡吧。” 含钏打了个呵欠,偏头看了眼东南方,刚她差人去问了隔壁秦王府也还没点灯,既然徐慨也还没回家,那这心里倒是不害怕了,只不过肯定也睡不着,“我守着哥哥回来。” 薛老夫人摇摇头。 她一点儿也不困。 早上那挨千刀的大孙子甩下一句大话就走了,下午秦王府李长史过来禀报,说是大孙子和孙女婿被圣人扣下来了。 薛老夫人直觉,这两件事有联系,可小老太太到底想象力匮乏,想来想去也想不通这两件事儿有啥联系——难不成曹醒看上大公主了?那不能够。看大公主那跋扈张扬的样儿,就不是大孙子喜欢的类型。难不成是要求娶还没及笄的几位小公主?! 薛老夫人抖了抖身上的鸡皮疙瘩。 曹醒要是敢干出这般伤天害理的丧德事,被扣在宫中砍了头都是应当的! 薛老夫人思绪浮想联翩,一会儿想到大孙子是不是干了啥缺德事,一会儿想到圣人会不会一怒之下把大孙子就地正法,一会儿想大孙子是不是在乾元殿和圣人吵吵起来了... 一切写在律法里要诛九族的罪,薛老夫人都想到了。 “阿童,你再去宫门外看看...” 薛老夫人吞了口唾沫,手在四方桌上虚抓了把,“没有朝臣在内宫过夜的旧例。” 有倒是有。 只是第二天,朝臣就死了。 小老太太有点坐不住了,含钏再往窗外看了看,余光却瞥见回廊处有几簇挨得紧紧的影子,一下子站起身迎过去,“回来了回来了!” 打头的是徐慨,跟着是曹醒。 两个人瞧上去都有些疲累,身上还穿着朝服,里三层外三层的,濡湿的汗把后背和衣襟、袖口浸透了。薛老夫人连忙唤人去打了水来净脸,含钏沏了两盏清清爽爽的橘子干皮山楂水,特意给徐慨那盏多加了几块儿黄糖。 “快坐快坐!”薛老夫人一手拽着曹醒,一手拽着徐慨,这边看一看,那边看一看。 还好还好! 两只胳膊,十个指头都还在! “这是怎么了!我和钏儿压根不敢睡!被扣在宫中,这事儿可是了不得的!又不敢四处打探,害怕是要紧事儿...”薛老夫人一句话连着一句话,跟砸珠子似的,“饿了没?我叫秋笋备了些好东西的!一条活的黑鱼!就怕挨了板子,回来得好好补一补!” 徐慨喝了口茶,甜得双眼都眯小了,好容易从嗓子眼里顺下去,听老太太说有黑鱼肉吃,眼神便落到含钏身上,倒是没跟曹家的客气过,“是有些饿了的。” 曹醒眼风一扫。 这还没嫁呢! 在家里头充什么姑爷! 既是徐慨想吃,含钏点点头,忙撩了袖子就下厨房去,乌鱼切片码料,裹粉下锅炒制,特意加了好几大块儿腌制得酸辣咸香的老酸菜,又把鱼骨、鱼皮、肚档、鱼肠焯水后加清水、姜片、葱段用旺火逼出香气,熬了锅快汤。 那头的酸菜乌鱼片哨子做好了,便在热水锅里撒了把软糯的米粉条子,米粉捞出锅,码上乌鱼片,淋上酸菜汤,再撒一把香喷喷的葱花。 酸菜鱼米粉,配上鱼汤,乌鱼在江淮鱼市里曾被称之为“将军”,在饮食中一菜两吃,称之为“过桥”。 “将军过桥”,含钏觉得意头很好的——固安县主是将军吧?将军过桥嫁人来,这寓意不能再好了! 含钏什么都知道,可含钏什么也不能说。 含钏一直等着曹醒自己招。 结果等到两个男人吃完米粉条子,喝完鱼汤,抹干净嘴,徐慨都预备告辞了,曹醒把圣人叫他过去盘问曹五一事仔仔细细交代完了...正事儿都还没说。 薛老夫人倒是想起来问了一嘴,却被曹醒一本正经地打岔过去了。 “...我说散尽家财,倾囊丰盈国库,可是认真的。祖母,您要做好准备才行...朝廷既已封了咱们家爵位,又把我官位升任三品,已是很对得起曹家了。若我一头执掌京畿漕运使司,一头还是漕帮的少当家,这不是买家卖家都是一个人吗?落在旁人眼里,咱们这叫贪婪无度、吃相难看。” “还不如将漕帮交出去,过两年,我再自请调整官职,慢慢地就将漕运尽数交到朝廷手中。” “还有咱们家在各大票号存下的银子...” 曹醒看了眼一直赖着还没走的徐慨。 薛老夫人顺手就打到了曹醒背上,“都是一家人!咱们家可不兴什么说一套做一套,藏一套摆一套的样子!” 曹醒抿抿唇,“咱们存在各大票号的银子,尽数取出来,全部上交国库。” 要做就做得敞亮点儿。 别说了倾囊相助,结果自己手里还攥着钱。 曹家在票号里的银子,朝廷比他清楚到底有多少。 票号里的家产是逃不掉的,幸而在江淮老家,他特意辟了两个宅子埋银子,怕的就是朝廷要抄曹家的家产! 含钏安安静静坐在旁边听,听着曹醒没两句话就把薛老夫人的思绪彻底岔开了,拉拉杂杂说了一大通,就是没说到成亲求娶的事儿。 含钏突然反应过来——自家哥哥这是预备釜底抽薪?不到最后一刻,绝不告诉小老太太? 所以,到底是成了?还是没成? 含钏埋着脑袋,挠挠头,心里跟有七八只老鼠上下乱窜似的! 第四百二十三章 老鼠干 等呀等,等呀等,等到木萝轩前头的那株美人蕉开了又谢了,都还没等来结果。 含钏本想私底下问问曹醒或是徐慨,可这两贵人,不比她,一个比一个忙,那日回来之后就很少见得人影了。 在心里面上下抓挠的那七八只老鼠... 嗯... 含钏全都抓起来晒干,做成耗子干了! 《妙手生香》第四百二十三章 老鼠干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妙手生香》爱下书小说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www.aixiawx.com 第四百二十四章 酿冬瓜 八月的京城,炎热得像是被架到了闷热的蒸笼中,又闷又晒又热。 含钏感觉自己像一只烧卖似的,再加把火,她就熟了。 隔壁的另一只烧卖,正埋头品尝鸿宾楼的新品——酿冬瓜。 大小适中的冬瓜,在生长时朝阳的那一面用小刀雕成芙蓉并蒂莲的图案,内里的瓤用火腿丁、猪油丁、冬菇丁、鸡汤、虾干填满,汤汁柔滑粘稠,三丁香得要把舌头咬掉。 左烧卖舀了一大勺泡在饭里吃,吃得连连点头,吞咽下之后满足地喟叹一声,“好吃好吃!原本这天儿热起来,我只想喝粥...”左烧卖点了点酿冬瓜,给予了很高的评价,“这东西挑起了我大吃特吃的食欲,不错不错。” 含钏笑着点点头,又把另一道糖醋小排往前推一推,示意老左再尝尝看,耳朵却听见楼下大堂里姑娘们叫叫嚷嚷的声音。 “班师三雄,一个下了聘,一个定了亲...我听见漕帮少当家定了固安县主时,我这个脆弱的小心肝哟,当真是碎了一地!” “你说这鸳鸯谱乱点的!广进伯配固安县主?我记得固安县主比广进伯大一些吧?!” “何止大一些!大三岁呢!” “女大三,抱金砖!不也挺好?” ...... 鸿宾楼做起来了。 人多生意好。 含钏坐在二楼的雅间,本想听听大家伙对菜品的评价,谁知道一耳朵听见了这些碎嘴皮子。 左三娘吃了一小块儿糖醋小排,抿着嘴点头,顺着含钏的耳风听过去,便“嘁”了一声,“这群嘴碎婆娘!县主为国出塞时,她们还在娘亲怀里喝奶呢!” 含钏与有荣焉地点点头。 左三娘眼波一转,笑了笑,“不过前天我娘亲回来告诉我这个消息,我也着实吓了一大跳——固安县主和你哥哥?感觉压根不搭界呀!” 怎么说呢? 广进伯是一副君子有度、笑礼待人的浊世佳公子品貌,是很标准的相貌好、气度好、为人处世好、进退有度的贵族郎君,且又有漕帮这一极具神秘色彩的帮派作为背景,毫不夸张地说,北京城里怕是有一半的姑娘想要嫁给他。 偏偏,最后嫁给他的是,固安县主。 一个相貌不甚美、身量颀长、气度飒爽的女巾帼... 且还比广进伯大三岁。 且还嫁过人。 且还死过丈夫... 不是说固安县主不优秀的意思,如果固安县主配的是五大三粗的军中将领,那大家伙一定毫不犹豫地祝福他们百年好合? “不过,我好羡慕的!” 左三娘筷子放下,和含钏星星眼地诉衷肠,“你想想看,固安县主是你嫂子诶,往后你们两就是一家人了。那么飒爽的女子竟成了你的嫂嫂!也是缘分的,怪不得上次西郊围猎固安县主那么帮忙,一听是你,火急火燎地就去了。” 左三娘一直很喜欢固安县主,又道,“你家老太太应当也特别欢喜吧?我娘说,你家老太太接了谕旨后,欢喜得半晌没说出话来。” 含钏:... 薛珍珠老夫人确实是半晌没说出话来。 不过不是高兴的。 也不是生气。 事实证明,年纪再大的女人,都是情绪微妙、思虑复杂、心思细腻的存在... 薛珍珠老夫人闷着一股气,等到当天曹醒回来时发作的。 薛珍珠老太太神色端详地坐在正堂上首,懿旨放在托架上,看上去有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危机感。 她不敢说话,缩着脑袋坐在下首。 “...这就是你给我带回来的好姑娘?” 薛珍珠老夫人质问曹醒,想了想,“祖母没有说县主不是好姑娘的意思。县主深明大义,又是平乱征西的功臣,祖母也是很推崇喜欢她的。只是,只是...” 只是过不了自己那一关! 谁不想自家小辈找一个方方面面都好的小娘子?出身良好,品性上佳,身世单纯,宜室宜家...曹家正在走上坡路,亟需一位温柔贤良的贤内助,可...可固安县主... 小老太太也讲不出固安县主哪里不好!或者说,她觉得不好的地方都有些难以启齿——比如先头嫁过人...比如丈夫死了...这些话若真说出来,她自己都觉得自己是个不讲道理的恶家婆! 薛老夫人一拍四方桌,决定换个方向发脾气,“这么大的事儿,你当真是一点口风都不漏呀!害祖母为你又是担惊受怕,又是胡思乱想的!” 薛老夫人思绪理清楚了,脾气发得理直气壮,“封爵了,当官了,翅膀硬了!你想想清楚,这和含钏嫁人不一样!这是给曹家选主母!可不止是你曹醒一个人的妻室!还是往后广进伯夫人、漕帮少夫人、曹家的宗妇呢!” 第四百二十五章 麦芽糖(上) 风从二楼雅间的窗棂中穿过。 瞿娘子心灵手巧,在窗棂外低低垂下了好几只折叠得十分漂亮的纸鹤和竹蜻蜓,被风吹起,四下摇曳,像一副很生动的画儿。 含钏低头啜了口浓茶,轻叹了一口气,“欢喜甚呀欢喜。” 薛珍珠老太太一连两日都不准曹醒去见她,关在房里生闷气,含钏去劝,小老太太就咬死一句话——曹醒没告诉她,擅作主张! 老太太还放下狠话,若是叫她选,她不要选固安县主,她宁肯选隔壁胡同卖包子的小姑娘! “至少年纪小!身世单纯!” 老太太戴着抹额,很有些气性。 含钏心里头有了几分明白。 老太太到底年纪大了,纵算是想法开阔,在某一些事情上,终究是过不去那道坎——比如固安县主嫁过人,死过丈夫。 想一想前头,老太太先是嫌弃北国公家出身东南福建,说话叽叽呱,“跟她这儿练官话”,又嫌弃人北国公家是庶女,说人家性情不大气,撑不起门庭... 左找找右找找,总觉得谁都配不上自家孩子。 这真来了个土生土长北京人、性情大气、可支应门楣的娘子。 嘿! 老太太又闷到心里头,觉得自家孙儿芝兰玉树,屋子里连个通房都没有,自己家亏大发了... 含钏倒是没看出来这小老太太人前人后两幅面孔呢! ——当初她认祖归宗,被人嫌弃当过女使,开过食肆时,小老太太那可真是气到要掀翻人家屋顶呢!如今轮到自家孙儿,就觉得谁都配不上。 “那咋办?”左三娘看含钏有心事,想了想,明白其中关窍了——如今虽民风开化,寡妇也可二嫁,可豪门氏族里的规矩到底不一样... “不过谕旨都下了,你家老太太再不喜欢也得接受了。” 左三娘跟着叹了一口气,撑起下巴劝含钏,“你素日好好同你家老太太说一说,看着挺开明和蔼的小老太太,请她多想想固安县主为大魏做的好事吧!十年前,若不是她挺身而出,鞑子必定攻城,那时的大魏可还没立稳脚跟呢!若真起战乱,受苦的还是黎明苍生。” 左三娘很有忧患意识,再长叹了一口气,“若真是固安县主这种女中豪杰,在婚嫁里都举步维艰,那咱们这群小姑娘,可真是物伤其类呢...” 正是因为这个道理,薛珍珠老太太到底没把自己不满意的地方说出口! 若真说出口了,含钏思忖着,自家那看着温文尔雅的长兄,恐怕要急得咬人! 含钏没法子,苦笑着摇摇头,“还得叫小老太太自己想通,谁去劝都没法儿。” 左三娘跟着叹了一口气,“往后我当婆母,必定要做个通情达理、万事不管的好婆婆...” 说着又揽过含钏,笑道,“那你哥哥呢?我看着广进伯是个疏朗豁达又沉稳宽厚的性子,他总不嫌弃咱固安县主吧?” 含钏笑起来,“这婚事,就是我哥哥自己去求的!” 含钏想起先前说起固安县主时,曹醒一口一个“安娘”,当时她可真是被猪油蒙了心,一点儿没反应过来!如今回过头想想,固安县主为啥一见她就叫“妹妹”,又亲热又平易近人。 还有! 曹醒送给她的那匹枣红色的小马驹! 先前固安县主班师回朝时骑的是不是就是一匹英姿飒爽的枣红马儿! 有没有血缘关系! 是不是一家马! 含钏对此深表怀疑! 原来,攻城略地,从班师回朝就开始了... 含钏承认自己是喜欢这个嫂嫂的,并且有了这个嫂嫂,她觉得自己在老左和张三郎、齐欢等一众狐朋狗友面前特有面儿! 这种荣誉感吧,比她成为秦王妃还要强烈一点! 君不见,老左一见她,压根就没提秦王妃这一茬,说的唱的,全围绕着固安县主来的呢! 左三娘听含钏这样说,颇为八卦地“噢~~”,两只眼睛闪烁着兴奋的光晕,搓搓小手,“快说快说!他们两是怎么互诉衷肠、私定终生的!一个是阆苑贵公子,一个是草原野马驹,啧啧啧!想一想就觉得心里痒痒!” 含钏:??? 你痒啥?跟你有啥关系? “现原形”,你搞定了吗? 自己的稀饭吹冷了吗? 咋这么八婆呢! 含钏抹了把额角,大手一挥,把左三娘推到边儿去,“美男子的事儿,你少管。” ..... 难得出来撒把欢儿,含钏和左三娘聊到傍晚,要用晚饭时,含钏叫小双儿去英国公请齐欢过来一块儿吃,谁知齐欢还带了个拖油瓶,四个人,一个油头粉面的资深纨绔,三个美姑娘吃得很不错。 含钏喝了两盏温酒,在席上还不觉得,到了家,刚下马车,被风一吹,酒气有些上头。 含钏晕晕乎乎地看门口一驾马车挥鞭朝胡同口驶去,再定睛一看。 嗬! 自家那笑面虎哥哥正站在胡同根儿下笑得跟个傻憨憨似的! 第四百二十六章 麦芽糖(中) 含钏想躲,谁知身形还没藏进胡同拐角处,就被曹醒一把揪了出来。 跟揪小猫儿似的,拽着小姑娘的后脖梗子往外拉。 含钏“哎哎哎“直叫唤,一手捂住后脖子,一手趁着酒气往外打,心里嘟嘟囔囔的,什么浊世贵公子呢!就是个活天霸! “您自己做了坏事儿!您还朝我身上撒气!哪有您这样的哥呀!” 含钏小声嚷嚷,又怕惊动了本来心绪就不太好的小老太太,又怕隔壁的冷面秦王听到了兄妹互殴,“我可什么都没看见!您有气冲曹生管事发去!我可无辜了!“ 低着头跟在身后的曹生:??? 他就活该对吗? 曹醒轻声一笑,“你甭跟这儿插科打诨。老太太那处,什么也不准说——小老太太本就心里嗝着气儿,要知道我不仅没反省,还夜会佳人,老太太必定罚我跪祠堂。” 曹醒加了一句,“我若被罚,也一并拖着你。” 什么君子有度,风度翩翩,芝兰玉树,风流倜傥,都是假的。 这哥,谁爱要谁要。 半价甩卖得了! 曹醒威胁之后,手一松,心情颇好地绕过影壁,朝内院走去。 含钏趁着酒气一并跟上去,笑眯眯地拽了曹醒的袖角,可算是问出了这些天一直想问的问题,“哥哥,您和...” 含钏笑眯了眼,眉毛一抬,冲马车远去的方向横过去,“您和固安县主,看着像是旧相识呢?” 曹醒眸光向后一睨,见自家妹妹挤眉弄眼的样子,扬了下颌,遥遥应了个是,再坏心眼地加了一句,“是旧相识,就像你和老四一样。” 含钏笑起来。 那可不能比。 她和老四是前世的缘,梦里的劫,是命中注定一双人嘛。 尚有一丝理智存在的美丽醉鬼嘿嘿地笑,接着问下去,掰着指头算,“十年前,固安县主就...”美丽醉鬼吞下“和亲”两个字,含含糊糊地换了个说法,“就出去了,那时候您在哪儿?还在江淮吧?” 十年前,这个时间节点,太微妙了。 固安县主出嫁和亲,沉盐事件,事情相继发生,都在那一两年内。 曹醒手背在身后,隔了一会儿方勾起唇角笑了笑。 八月的夜,难得不那么燥热了,绕过回廊,就是曹家泛舟游湖的水泊,风从水上吹来,凉滋滋的,倒莫名有些江淮水乡的意味。 曹醒低头踱步到回廊中的小方厅,倒了杯茶递给因酒气脸蛋红彤彤的幼妹,笑了笑,语声温和静谧,像是含了一汪潺潺流动的泉水,“喝喝茶汤吧,把身上的酒气消散些,祖母可是放出话的,若是再抓到你喝酒,就把你拘在家里直到出嫁。” 明年初春才出嫁! 还有大半年呢! 含钏手摸到脸上。 嗯。 果然是烫呼呼的。 含钏伸手接过曹醒递过来的茶,低了头小口小口地抿,和哥哥做交易,“那行吧,我不告诉祖母你私会...嗯嗯嗯...”囫囵过去了,“你也不能告诉祖母我和老左他们喝酒了。” 曹醒轻声笑起来,“又是和左尚书那虎妞?” 虎妞... 这词儿倒是形容得恰如其分。 含钏笑起来,“是,还有张三郎和他媳妇儿,他过了中秋就要去山茅了,趁这段时间在京里胡吃海塞,明儿个还约了白爷爷去‘时鲜’吃包场来着。” 曹醒看着六角牛皮灯下,自家妹妹灵气的眉眼和翘翘挺直的鼻梁,不自觉地笑起来。 这还是他和妹子极少数地单独说话的机会。 “你那几个朋友倒都是好的。”曹醒默了默,轻笑道,“英国公家三公子是一个难得的性情中人,纯善仗义,当初你开食肆,他帮你解了很多次围。还有合伙做鸿宾楼的瞿娘子,爽利机灵,做人做事都有原则有底线,也不是随波逐流之人。开修缮铺子的那个黄老板,东郊集市的贾老板...” 曹醒想起前些日子在北疆,他们一行人借宿在余则成大人府上时,一听他是含钏的哥哥,瞬间就从同僚变成了战友... 曹醒笑起来。 这都是串儿在落难时,积攒下的财富。 而,安娘,是他在落难时,收获到的最珍贵、最宝贵、最难得的珍宝。 曹醒仰了仰头,抿唇笑了笑,“十年前,我曾去过一次北疆。” 含钏怔楞了愣,陡然反应过来,自家哥哥这是在回答她一开始的追问! 含钏一下子激动了起来! 曹醒说出这句话后,好似陷入了深深的回忆。 含钏大气都不敢出,生怕打搅了自家哥哥的谈兴。 隔了好一会儿,曹醒终于从回忆中抽离出来,似是在斟酌字句,又等了一会儿,才重新开了口。 “十年前,沉盐事件之后,家中向朝廷赔款赔盐,合计一百六十万两白银,几乎掏空了漕帮三代人的积蓄。” “银钱的缺项,不是当务之急。” “当务之急是,在漕帮只剩下十条船、不到一万两白银的背景下,在朝廷几乎封锁漕帮货运与漕运的前提下,为漕帮找到新的营生。” 第四百二十七章 麦芽糖(中下) 军备物资沉江,曹家就算赔了钱,在一定时间之内,朝廷也不会将大宗的漕运交给漕帮。 朝廷带头封锁漕帮,货运与商运,自然也举步维艰。 更有一向与曹家别锋芒的陈家虎视眈眈。 那时候的曹家可谓是腹背受敌。 含钏不明白,这和曹醒与固安县主相遇有何关系,但仍沉默不语地继续 第四百二十八章 麦芽糖(下) 曹醒至今还记得那时的情绪。 他像是一团撞进珍贵光明里的浓雾。 伴随着身体的救赎,他感到蒙在心尖的那层霾也被风吹散了。 那晚,这个拥有明亮双眸的女子与鞑子据理力争,甚至亮出了藏在袖兜的匕首,身边的女官制住了不按规矩办事的鞑子商贾,一把将他扛起带回了帐子。 为他叫来随行的医官,让女使为他煎药、清理伤口、喂药... 因鞑子的马鞭下得又重又疾,他发着高热昏迷了三天。 醒了睡,睡了醒。 只有鼻尖萦绕着的,浓烈的马粪味和若有若无的泥土腥味,告知他,他还活着的事实。 “你还活着。” 那个女子在他清醒之后,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说的第一句话,也向他重申了一遍这个不太美妙的事实。 那个女子利落地替他撤去贴在额头上的湿毛巾后,一边将毛巾重新浸在水中,一边神色淡淡地说道,“命比天大,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他们要钱,你给他们就是了,自己的命最要紧。” 女子拧干湿毛巾,重新放到他的额头。 额头上冰冰凉凉的。 他两只手紧紧攥成两个拳头。 女子眼风向下一扫,看到了那两个拳头,抿了抿嘴,递给了他一块儿麦芽糖。 女子用最温和的语气,说着最狠的官话,“您也甭跟自个儿较劲儿,也甭跟我较劲儿。这世上比您活得艰难的人,多得是。撑不住了,投湖上吊的也不少,多您一个不多,少您一个不少,这道理呀,还得您自个儿想通。” 他口中含着甜得发腻的糖,攥得紧紧的拳头渐渐松开。 后来他才知道,那个女子名唤徐易安,也是因远嫁和亲被加封为固安县主的,活在大魏百姓口中的女巾帼,更是那时北疆西琼部落老首领的四大妃。 据传,这位县主嫁过来之前,老首领就在部落里夸下海口,说大魏将会嫁过来一位倾国倾城的绝世美人,用以讨好他。 谁知,迎亲时,老首领揭开盖头,看到来人面容平平无奇,眸光始终波澜不惊,没有半分传闻中大魏女子温柔似水又妩媚小意的模样。 老首领失望透顶,将就着过完新婚节礼就将这位四大妃放逐到了部落西北侧,没把她放入自己的营帐。 草原上,对这位远道而来的大妃有一个特别的称呼——“陨落的星辰”。 这世道,对于肩负着和亲使命的女子都如此不公。 要美貌,要气质,要温顺,要妩媚,要听话... 否则就是从天上陨落而下的星辰,否则就变成了石头... 他听闻后心中陡然生出几分不平——他们凭什么评价那位县主不美?县主眉目清浅,面若银盘,有种山河万里执枪肆意笑纳的洒脱和豪气。 别说在大魏,就是在草原上,这样的姑娘都是稀少的,叫人怦然心动的。 是的。 怦然心动。 很早很早之前,早在见到安娘的第一面,他就确认了他的心意。 之后,他们的来往变得多了起来。 安娘需要借助他将大魏珍贵的药材、种子、粮食运往北疆,从而站稳脚跟。 而他藏起那股隐蔽的、卑微的爱恋,尽力帮助着她。 在漕帮中,他靠北疆这条线完成了承诺,而在北疆,西琼部落老首领死了,他的那群狼崽子们长大成人,十个弟兄拧成了一股绳,在北疆那片苍茫无垠的草原上所向披靡,一时间成为了风头最劲、实力最强的部落。 而那个她本应遵从北疆父死子继的陋习,成为十兄弟里某一位的大妃。 谁也不曾想到,她在战乱中,一步一步将大魏陪嫁给她的一众亲兵磨砺成了一支战无不胜的精骑,将自己打磨成了一把锋利的刀。 老首领的长子觊觎她身后的大魏,坐在马上,遥遥指刀,朝她喊道,“固安大妃,嫁予儿吧!儿与你最华丽的幔帐,最美丽的女仆,最丰盈的食物,给你父王没有给过的宠爱和偏——” 长子话还未说完,右腿便中了一箭! 安娘挺直身板骑在马上,半眯着一只眼,手里搭着弓箭,将弓箭慢慢移向老首领长子的左心房。 她高声喊着,“娘的好大儿啊!再有一箭,你的兄弟就将继承你最华丽的幔帐,最美丽的女仆,最丰盈的食物了!走,还是不走,你自己定!” 三千精骑,齐刷刷地拿出弓箭,站在山头,肃穆地指向老首领长子。 他就骑着马,站在安娘身后。 那一刻,他好像看到了最美的星辰。 在八月京城月明星稀晚间风中的曹醒轻轻仰起头,喉头滚动,陷入回忆的广进伯面露笑意。 隔了一会儿,曹醒才突然想起来,自己旁边还亮着盏没用的灯。 这灯,还有个亲切的身份——妹妹。 曹醒收敛起笑意,低头咳了一声。 含钏听着曹醒不太自然地轻咳了一声,似是有些不好意思,便捂着嘴笑起来,“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哥哥,你也算是做到了。” “啪嗒” 曹醒一巴掌精准地打在了含钏后脑勺上。 啊。 这熟悉又陌生的感觉。 含钏摸着后脑勺那几根幸存的毛儿,连声嚷嚷,“你们能不能换个地方打!再打,这儿快要寸草不生了!” 曹醒面带笑意地斜睨了小姑娘一眼,“甭拿你嫂子打趣。” 有句话咋说来着? 有了后娘,就有了后爹? 放她这儿是有了嫂嫂就没了哥... 含钏眨了眨眼睛,“西郊围猎的时候,我同嫂..嫂说过话的,是位很潇洒飒爽的女子。只是当时没想过会成为自己的嫂嫂。” 含钏看了眼还亮着灯的正院,抿抿唇,好心提醒道,“估摸着祖母也没想到,您这一招破釜沉舟、先斩后奏,倒把祖母打了个措手不及。” 含钏挠挠耳朵,动作和橘猫小咪有点像。 “其实,你要是好好跟祖母说,祖母也不一定就不同意。” “您这样,不是把祖母架到火上烤吗?显得她老人家特别不懂事,特别迂腐,特别不体谅...” 含钏声音轻轻的。 这对祖孙哦... 冷战了四五天了。 她像块夹沙肉似的,夹在中间,左也不是右也不是。 第四百二十九章 再次出现的红柳肉串 含钏这么说,倒是说到曹醒心坎上了。 曹醒默了默,轻轻叹了一声。 这件事,他的错。 可他却不能不这样先斩后奏。 若当真提前告诉老太太,老太太欣然同意的概率有多大? 平心而论,绝非他想法狭隘,恰恰相反,他站在旁观者的角度去思考,老太太答应的机会并不大——从大的说,漕帮要黑转白,如今正处在最关键的时刻,娶一个身上充满故事的女子,绝对不如娶一名真正的名门闺秀来得便利;从小的说,谁家长辈会喜欢一位身世坎坷复杂的女子? 他家老太太算是极度开朗豁达的。 若换成别家的老封君,恐怕要闹上登闻鼓。 还有一个很重要的点。 谁也摸不清楚,当今圣人对这位名声赫赫、声誉极好的县主,是什么态度。 当今圣人是很典型的君王,有主意,尊严大过天——送固安县主远嫁和亲,这必然是他帝王生涯中难堪的一笔。 如果圣人企图抹去这难堪的一笔,从而选择打压疏远安娘,那她的夫君必定将受到波及,若圣人觉得安娘声誉太过,有心平衡,那她的夫君仕途上也一定会有影响。 只不过一个“赌”字。 其间凶险荣誉,他看得很透。 可他看得更透的是,这么多年,这么这么多年,对安娘的渴望与追逐。 那时,他渐渐在漕帮站稳脚跟后,漕运的繁琐阻挡了他频繁前往北疆的机会,而安娘也在埋头苦耕,两个人渐渐没了联络。 人世间,不就是这样吗? 人与人,皆为过客,共度了一段美好难忘的时光后,挥挥手作别这一段岁月。 很多时候,就算你不想走。 时间也会推着你走。 在岁月中,曹醒慢慢释怀,可北疆与安娘却成了他在半夜梦醒时的梦中常客,在北疆吃过的红柳肉串、烤馕饼,在草原上疾驰过的感觉,甚至那个人名、那张脸都成了他的禁忌。 他以功未成、业未尽为由,推脱了祖母的许多次相亲。 好像,这人生,若是没有安娘在身边,他也能安安稳稳地走下去。 可若是安娘不在身边,他却无法想象与别的女子携手到老、生儿育女的画面。 就是这样矛盾与纠结。 打破这番纠结的是北疆传来的噩耗——西琼部落被屠杀殆尽,和亲县主下落不明。 而他作为当朝新贵,在圣人还未开口之前,便出言请战,远赴北疆一探究竟。 安娘怎么会死?! 他们两个之间,连一个结都还没挽,连窗户纸都还没捅破,安娘怎么能死?! 当他尝过或许会永远失去安娘的滋味后,他陡然发觉自己无法承担人生中没有安娘的重量。 在“老太太可能会生气,但最终会妥协”的先斩后奏和“老太太一定不同意,并且想尽办法打消他这念头”的两个选择里,他毫不犹豫地选了前者。 至于薛珍珠老太太... 曹醒低头抿了抿唇,再叹了口气,“慢慢来吧,我先诚心诚意认错表态,小老太太总会看到我的诚心诚意的...” 嗯... 第二天,含钏就看到了小老太太的态度有所软和了。 左家下了帖子,说是左尚书即将致仕,左老夫人与左尚书要回老家休养,左三娘的娘亲特意邀了几家关系亲近的世交,摆了出堂会算作给老爷子辞行。 左家的交际圈和英国公张家、曹家,还有刚刚踏入勋贵世家的尚家略有不同。 清流居多,几乎都是书香门第。 含钏和左三娘坐在一块儿,含钏摇着团扇看了好几家从未见过的陌生面孔。 面孔都是陌生的,可从神色中带出的倨傲和清高,却如出一辙。 像一个妈生的似的。 含钏把这一发现通过咬耳朵的形式告诉了左三娘。 左三娘拿团扇捂着嘴闷闷地笑了起来,“...人家世代读书,祖辈清流,都是一代一代考科举考上来的。对于你们这些个旁门左道、妖魔鬼怪,人家心里可是真真儿瞧不上的呢!” 含钏摇摇团扇,扇了几缕风,心里没当回事儿。 嗯... 看不上曹家的人,可真是多了去了。 之后还想随大流看不上曹家的,嗯,还请去拿个号,排个队吧。 未出阁的姑娘们这处倒还好,只是有几家神容清傲的小姑娘从含钏身侧走时,先目不斜视,刚走过就做作地扭头来看,跟看只会说话的猩猩似的... 贺猩猩见怪不怪,倒是没什么反应。 听戏途中,前排夫人奶奶们席面上窸窸窣窣的,像是在说什么大事儿,其间还听到了薛珍珠老太太的声音。 左三娘捏了捏含钏的手,两个小姑娘支棱起了耳朵听了个大概。 一个穿着月白縂裙的夫人声音清清脆脆的,说出的话却不怎么客气,“...这倒是某第一次亲见曹家老夫人,百闻不如一见,和听说的都是不太一样。” 还没等薛老夫人答话,便听这位月白縂裙的夫人轻笑一声,跟着再道,“原以为是位瞧上去市井气特别浓的老太太——否则也不会一边答应孙女嫁皇子,一边答应孙子娶县主了?” 这位夫人的声音稍微大了些,“家里姑娘和家里小郎君嫁娶的人都是一个姓氏,这..这叫什么来着?” “换亲!” 另一个夫人笑着帮腔搭话,“市井里贫苦人家这样的多,咱们读书人家可得有些讲究的,这种事儿可不能做。” 再有一个夫人搭腔,“县主这刚从北疆回来就说了亲,倒是有些仓促的...我听说她前头那位老首领死了七八年了?啧啧啧,县主一介女流,背井离乡,在北疆苦苦支撑,如今守得云开见月明,得嫁好儿郎,咱们应当为县主高兴才是...” 这位夫人娇笑一声,继而说道,“什么换亲不换亲,再嫁不再嫁的,往后可别说了!” 说说说。 除了你在叨叨叨,谁还在叨叨叨? 这位夫人说话软中带着棍棒,甜里藏着毒酒,叫人心里一股怒火。 左三娘蹙着眉头,附耳道,“...这是柳阁老的续弦,京中有名的才女,素日里最瞧不上拿祖宗俸禄的勋贵和做生意的商贾...” 行吧。 曹家两样都占了。 含钏点点头,又听左三娘讥笑道,“这位卢夫人最爱摆出一副万般皆下贱,惟有读书高的样子!” 含钏正欲开口说话,却听上席“砰!”的一声。 自家薛珍珠老太太把茶盏往四方桌上一砸,眉梢一抬,跟着便准备开口。 第四百三十章 猪肝 只听薛老夫人将茶杯一罢,语声平和。 “县主背井离乡,远嫁北疆是为国为民,我曹家得县主为媳,乃祖坟冒了青烟、得了祖宗的庇佑,说一千道一万,终究是我们高攀了。” 薛老夫人眼神轻飘飘地从那位卢夫人脸上扫过,最后落在了左三娘娘亲这位主人家脸上。 左三娘不由自主地捏住含钏的爪子,低声道,“你家老太太,眼神可真渗人!” 那你是没看到老太太赏别人“天上地下”的时候! 含钏安抚似的拍了拍左三娘,埋下头轻声道,“没事儿没事儿,祖母到底还顾忌着这是你家主场。” 若换个地方,那可真是一早呛起来了! 君不见,当初在满京城众目睽睽之下,薛珍珠老太太可是敢同大长公主一别锋芒的人物! 如今曹家得益于曹醒的争气和运气,水涨船高,再上一层楼...薛珍珠老太太的底气只增不减,再来十个大长公主,她都不憷!更何况一个阁老家年轻的续弦! 含钏看左三娘面色凝重,想了想,到底再加了一句安慰的话,“你放心吧,就算闹起来,也正对靶心,绝不殃及无辜。” 左三娘:??? 正中靶心? 殃及无辜?? 可怜巴巴的小左姑娘并没有被安慰到... 左三娘的娘亲姓乔,接收到薛老夫人的目光,乔夫人忙笑着和稀泥,“一户人家两门喜事,大家伙的也是看着热闹高兴,看戏看戏!今儿个特意请的长生班来唱,咱们家姑娘小子不容易,一年到头玩乐不了几回,都得趁这些时机偷懒摸鱼呢!” 主人家发话了,薛老夫人神色淡淡地将目光移向看台。 含钏以为这就算完了,谁知身边又突兀地响起了一个声响。 “是的呀!谁家小子不是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刻苦出来的呀!偏偏有些人家擅长捞偏门,什么都接,什么钱都赚!恨不得一家子五口人全都下海赚银子咧!姑娘抛头露面地做交际,儿郎更好,帮朝廷解决个大麻烦,自然青云直上、前途无量的咧!” 说话的仍旧是那位卢夫人。 卢夫人身边的夫人也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直白的话来,有些顾忌地撞了撞卢夫人的胳膊肘。卢夫人颇为不耐地一把甩开,低声嘟囔道,“砸什么茶杯?!大家伙儿哪句话、哪个字说错了!?还没飞黄腾达呢,就这么一副尊贵模样...” 这话儿说得指向性就很强了。 就差没报曹家的门牌号了。 含钏眯了眯眼。 何必嘛... 干嘛惹他们家薛珍珠老太太啊! 不知道最近几天薛珍珠老太太心烦气躁,正找不到地方发火儿呢?! 含钏眼瞅着自家祖母眉头一皱,发觉事情不简单。 含钏不自觉地握紧了左三娘的手。 薛珍珠老太太无视了乔夫人哀求的目光,未曾降低声量,清凌凌地冷笑了一声,甩下两个字,“荒谬!” 乔夫人赶忙伸手为薛老夫人添了一盏茶。 无济于事。 盛怒之下的薛老夫人,就像一个进击的巨人。 她来了她来了,她盛气凌人地走来了! 薛老夫人眉目在场子里扫了一圈,眼神直接落在了出头鸟身上,指名点姓地似笑非笑道,“卢夫人,在场所有人都有资格评论‘再嫁’一事,偏偏您没有资格。” 薛老夫人顿了顿。 薛老夫人这吵架的路数,含钏熟。 什么虚招都没有,直接开撕。 漕帮出身的,从来没有什么“凡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的自觉。 都他娘的撕破脸了,还见什么见? 还有什么好见的? 薛老夫人笑着意有所指地轻飘飘再开了口,“您本就是续弦,在原配正室的牌位前,是要执妾礼的。方才老身不说话、不搭腔,原是给您脸面。您既然自个儿都不觉得自个儿脸面值钱,那老身岂不是白做好人?” 续弦... 执妾礼... 卢夫人紧致娇俏的脸,陡然出现了一道难以愈合的裂痕,“你你你!” 薛老夫人眼皮子一耷拉,素来慈眉善目的脸上挂着如春日暖阳一般的微笑,“你什么你?素日自诩文化人,却不干文化事儿——老身痴长你几岁,虽同你夫君差不多的年岁,但论辈分,还是担得起您一句婶娘的。” 和卢夫人差不多的年岁...唤婶娘... 左三娘一张脸涨得通红,手紧紧掐住含钏的虎口,强迫自己别笑出声。 左三娘头一歪,往含钏这处一靠,憋着笑道,“...十八新娘八十郎,一树梨花压海棠...柳阁老比这位年轻的续弦年长约莫三十岁...” 含钏没理解为啥左三娘笑得这么开心。 同时也不理解,为啥老左要憋笑,掐的是她的手? 卢夫人气得快要一佛升天、二佛出世了,一张俏脸涨得像猪肝似的,红得发紫。 乔夫人还想开口劝和,却见薛老夫人神色淡淡地一边低头理裙裾,一边语声清淡地继续说道,“卢夫人,您说的这些话,您自个儿好好想想。什么换亲?什么再嫁?什么曹家帮圣人解决掉一桩大麻烦?您自个儿好生想,想想,这些话,这些意思是您的主意,还是您夫君的主意?” 薛老夫人掸了掸裙摆上并不存在的灰,抬起头来,“柳阁老是老臣了,又蒙了圣恩入阁拜相,莫不是他老人家也觉得县主再嫁是丢脸?曹家高攀是趋名逐利?下赐婚谕旨的老太后是老眼昏花了!是心智癫乱了!是疯了吗!?” 第四百三十一章 葵瓜子 这话就很重了! 有忤逆之嫌。 涉及柳阁老就更敏感了。 含钏埋下头与左三娘咬耳朵,“...柳阁老好歹也是入阁拜相的人物,这新娶的继室怎这般轻浮?” 左三娘头也一歪。 两个小姑娘堂而皇之地说起了悄悄话。 “...柳阁老在仕途上是有些运道的,于刑罚律法上是把好手,我爷爷也是推崇他的..只是,柳阁老在姻缘上实在是有些背运,前头那位原配去得早,嫁过来不到三年就难产过世了,柳阁老守了丧礼之后,族中的长辈就为他开始再说亲了,可惜说了三个,要么是女方莫名其妙摔跤瘸了,要么女方的爹犯了事被下大狱,都黄了...说到第四个,才说到这位..” 左三娘嘴巴朝前努了努,“这位总算是安安稳稳嫁进去了,那时柳阁老还不是柳阁老,还只是个背负克妻名声的刑部三品官儿,求娶的档次也是一个比一个低,这位卢夫人是五品小官儿家的庶女...不过,这两口子倒是也有些风雨同舟的好些年。” 左三娘声音越压越低,得出了一个惊世结论,“所以说,家里过得太容易的女人,会越活越回去,会变得傻乎乎的。” 含钏:... 还非得家里跟个斗兽场似的,女人出来才精干? “你咋知道的?”含钏笑盈盈地问,“你不是近两年才回的京吗?” 左三娘满不在乎地摆摆手,“这算啥?齐欢那丫头什么不知道?京城百事通啊!我随便听一耳朵,可谓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含钏一低头被左三娘逗得眉眼全是笑。 这头两个小姑娘咬耳朵,那头放薛珍珠老太太一个人孤军奋战。 也不是孤军奋战吧。 乔夫人作为东道主,虽然心里恨不得离这场混战八丈远,可使命感却让她不得不勇往直前。 乔夫人连忙起身,一把将还欲说话的卢夫人拎起来,笑着同在场的诸位夫人当机立断道,“许是今儿个长生班唱的曲子不好,大家伙的心不在戏台子上,我们还为诸位夫人预备了叶子牌和雀牌,若不想看戏的夫人奶奶们随我来便是。” 看自家娘亲如此怂包,左三娘看热闹不嫌事大,扼腕叹息道,“母亲也太怕事了!” 含钏痴呆地挠了挠脑袋。 左三娘指定是有什么大病! 还真希望有人在他们家打起来啊? 在乔夫人安排下,刚刚出言怼了固安县主和曹家的三位夫人都起了身预备往里屋去。 却见薛老夫人不急不缓地站起身来,环视一圈,沉声道,“在场诸位,与老身大多都不是头回见了。北京城就这么小点儿,大家伙来来往往都是熟面孔,往后指不定会不会做亲戚、会不会有交集。今儿个的话,既说了,咱就说全乎。” 小老太太顿了顿,仪态大方,语声很沉凝。 “承蒙圣恩,固安县主下嫁曹家,我曹家内外五十八口人均受宠若惊,十分惶恐,阖府众人迫不及待地以最高礼数对待这折谕旨,一是尊敬圣人老太后的赐婚之恩,二是敬重固安县主为国为家的大义情怀!” “往后,再让老身听见诋毁我家孙媳、栽诬我家名誉的话,恕老身不肯与之同席照面了!” 含钏心头微动。 无论小老太太是不是为了曹家,一句“下嫁”,一句“孙媳”,就已经是表明态度了。 隔了良久,左三娘有些遗憾地探头道,“...早知如此,我就把目光瞄到你们家去——老太太人好、主意正,小姑子软糯良善,郎君漂亮壮硕...啧啧啧,还是应当先下手为墙,如今即将过上好日子的就是我了!” 可别了! 一想到左三娘当自家嫂嫂的画面,含钏觉得不忍直视! 薛老夫人的陈情令一出,满室寂静,左三娘的祖母笑呵呵地抓了把炒制得极香的葵瓜子到薛老夫人跟前,乐呵呵地招呼,“吃吃吃!咱们看戏看戏!” 之后,再无人说起此事。 含钏连回头看,都收获得少了。 那些个清贵世家的姑娘们忌惮于曹家老太太凶猛的战斗力,从含钏身边路过时,目不斜视却态度良好,倒叫左三娘啧啧称奇。 吃了晚饭,众人便启程回府,含钏坐在马车上撩开帘子同左家人挥手作别。 刚一放下车帘,就听小老太太暗自撺着劲儿的话。 “...明儿个让曹生去账房支三万两白银!买最好的布匹!最贵的别庄!最稀少的首饰摆件!咱们家要办一场最豪华的婚礼!让京城这些个没啥钱的读书人都看看!让所有人都知道咱们家娶了个多好的媳妇儿!” 第四百三十二章 桃肉冰沙 薛老夫人要较劲儿。 含钏捂着嘴笑道,“您不是不乐意这孙媳妇儿吗?咋还愿意出三万两银子迎娶?” 含钏把从左三娘处接收到的八卦再传递给自家小老太太,闷着头低声逗笑,“您知道恪王娶王妃用了多少钱吗?内务府就拨了二万两!曲贵妃和曲家才添了八千,咱们这派头超过人恪王,是不是有点不太合适呀?” 薛老夫人脖子一梗,“不合适!?哪儿不合适!曲家是什么破落户!也配和咱们家比!” 薛老夫人气儿还没顺过来,冷哼了一声,“比权比势,咱们家或许比不过,比银子!?” “呵呵——” 含钏感到了薛老夫人的嘲讽一笑。 “咱们家就是出个零头,也比曲家有排面!” 薛珍珠老太太转头看了眼被风吹起车帘子,眼神顺道刮带了繁华热闹的夜市,再轻哼了一声,“也就是醒哥儿答应散尽家财、倾囊相助,否则这个媳妇儿,你且看我老太太怎么娶!” 怎么娶? 还能怎么娶呢? 都出到三万两银子了呢! 娶个王妃也大差不差这些银子了吧? 含钏打趣道,“那您原先预备着怎么娶媳妇儿?难不成拿金子打个八抬轿子,再拿玉石铺路,再建一座黄金屋子把您孙媳妇儿供起来?” 薛老夫人顺手敲到自家这嘴贫丫头后脑勺,笑道,“甭打趣你祖母!咱们家又不是暴发户!” 含钏失笑。 得了吧。 曹家是最正统的暴发户! 偏偏暴发户本户对这一点没有深刻认识。 暴发户薛珍珠老太太渐渐把眼光收了回来,笑容慢慢收敛,左手挽了挽挂在右手手腕上的翡翠镯子,“当初备了二万两给你哥哥娶媳妇儿,本想着娶个门当户对的大家闺秀,咱们出二万两置办得妥妥帖帖的,姑娘家也不至于因彩礼过高,掏空了家底...” 这倒是。 豪门大族娶媳妇儿,彩礼和嫁妆都是差不多的,或是彩礼稍稍高过嫁妆。 若是彩礼出得老高,那人姑娘家是绷这个脸面,掏空家底置办嫁妆呢?还是由着世人说娘家占了大便宜? 彩礼和嫁妆差异过大,一般都是高的一方想给矮的一方下马威。 薛老夫人叹了口气,“如今倒是好了,迎娶的是固安县主,咱们家出多少银子来办都说得过去了。” 含钏愣了愣,才想明白。 不说老太后亲自赐婚,固安县主本身就自带最贵的嫁妆——民众中的名声,北疆部落的声望,还有那被西郊大营收编的三千精骑... 就这三点,曹家拿十万两银子出来娶亲,都没问题。 含钏笑眯眯地挽过小老太太胳膊,靠到薛老夫人肩头,笑道,“那您不生哥哥气了?” 薛老夫人抿抿唇,隔了好一会儿才长长叹了口气,“不生了...”说着便笑起来,“儿孙债儿孙债,不来讨债怎么叫儿孙?你哥哥一向懂事聪明,突然的任性总是有道理的...” 小老太太揉揉含钏的头发,“只是这小兔崽子把你祖母也想得太狭隘了!好好说说,好好聊聊不好吗?!非得先斩后奏!跟自家祖母还玩儿起了朝廷上那一派阳奉阴违的招数?我要是不晾他这么几天,我薛珍珠这张脸往哪里放?” 马车驾得很顺溜,压根感受不到起伏。 含钏笑眯了眼睛。 行吧。 得让薛珍珠老太太先把场子找回来! 含钏本以为这场风波就在小老太太的炫富中平静过了,可官场无小事,女眷们的话往往代表了整个家族的意思,第二天傍晚,含钏去“时鲜”站岗正好遇到徐慨从吏部风尘仆仆过来,喝了一大口桃肉冰沙,觉得舒服点儿了,才跟含钏说话。 “今儿个早朝,你哥哥死咬住柳阁老不放,把前几年秋后斩立决死刑犯却改判流放的案子又拿出来说道,非得让柳阁老举一个律法里支持改判的条款。”徐慨拿银叉子挑了块儿桃肉吃。 冰冰凉凉的,又酸又甜,可解热了。 吏部尚书齐大同是苦出身,抠得叫一个惨字了得!部内不准放冰盆,不准带小厮打扇,不准喝冰水,甚至不准用名贵的蚕桑丝制成蒲团... 他不算怕热,都一脑门子汗。 再看身边那些个胖大人。 可别提了,满背的汗都浸湿朝服了! 整个大堂弥漫着一股难闻又浓烈的汗臭味。 徐慨自己都嫌弃自己,稍稍坐远了点儿,害怕熏到自家小姑娘。 “那圣人的态度呢?” 含钏手里端着一杯冰镇酸乳酪淋到桃肉冰沙上,桃肉红红粉粉,冰沙晶莹剔透,再浇上粘稠米白的乳酪,看着就好吃。 可惜含钏吃不了。 小姑娘正肚子痛。 且婚期临近,薛老夫人正下大力气给小姑娘调理身子骨,什么冰的、凉的、辛辣的是一律不准碰的。 在含钏身后虎视眈眈的墙头草水芳,就是老太太得力的探子。 含钏只能默默吞咽了口水。 徐慨没注意到,低头又舀了一勺,冰得舒爽,发出了一声喟叹,再道,“圣人留下了你哥哥的折子,听魏东来说,圣人之后把柳阁老留了下来,就问了一句话,‘你在这桩案子里,清白吗?’” 第四百三十三章 火腿鸽汤(上) 含钏单是听徐慨的转述,就感到毛骨悚然。 “然后呢?然后呢?柳阁老怎么回复的?”含钏连声追问。 徐慨耸耸肩,“还能怎么回复?难道告诉圣人,‘没有!我一点儿也不清白!我收了贿赂的银子!才把死刑改成流放来着!’” 徐慨笑了笑,刮了刮小姑娘的挺翘鼻梁,“柳阁老为官数十载,进内阁也三四年了,这种话你让他怎么回答?” 没意思。 含钏学着徐慨的样子耸耸肩。 圣人这态度没意思。 不算是给他们家和固安县主撑腰。 徐慨像是看出含钏的心里话,又笑起来,这小姑娘当真是越来越促狭了! “为官越久,经手的事情越多,可能会出的岔子就越多。” 徐慨再吃了口冰沙,余光环视了一圈“时鲜”,“时鲜”改制以后,接待的人就变得很少了,每天两三桌的样子,基本上都是熟面孔老面孔。 如今还没正式下值,六部的官吏都还在当值,他还是中途跑出来凉快凉快,等会还要回去继续闻汗臭味...哦不,继续处理公务来的... 故而,此时的“时鲜”宁静安逸,只有东南角那棵枝叶繁茂的柿子树树影打在墙上的样子。 没人,有些话就可以明说。 徐慨再道,“这桩案子,时过境迁,你哥哥把它翻出来,不过是提醒圣人柳阁老一家做了出格的事,说了出格的话。如今圣人估计也在等柳阁老的态度。” 若是柳阁老责惩了夫人卢氏,曹醒自然偃旗息鼓,说不准还会给柳阁老备份礼,以表歉意。 若是柳阁老无动于衷,那曹醒必定要追着圣人给个说法了。 那时候,才能看到圣人的态度。 徐慨把这几层意思给含钏讲透了。 含钏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轻声问徐慨,“那你说,柳阁老会摆出态度来吗?” 徐慨想了想,摇了摇头,指节敲了敲桌面,言简意赅道,“柳阁老是刑部出去的,三皇子如今在刑部。” 这就是说,这两个人是一脉的? 既然如此,那天卢夫人说出那么一番话,也就不奇怪了。 还有种可能,卢夫人对曹家发难,甚至很有可能是柳阁老授意的。 含钏挠了挠头,伸手再给徐慨手里的桃肉冰沙浇了一大勺乳酪,笑着道,“若是朝堂的事儿,和做饭一样简单就好了。” 她也不至于头发都快掉光了... 徐慨笑起来,拿小银勺子舀了一勺冰沙递到含钏嘴边,“不急不急,咱们小钏儿聪明着呢,大字练得好、马球玩得溜,这点儿门门道道,没几天就全学会了。” 水芳一下子脚板心都抓紧了! 她既不敢冲上去把冰沙扬了,又不敢看着自家那不自觉的姑娘吃进去——一边是秦王爷,一边是老太太,随风飘摇的墙头草如今不知该往哪头飘。 在水芳犹豫不决之际,含钏帮她做了决定。 含钏头一偏,嘴巴抿得紧紧的,“不方便呢!不好吃冰的。” 徐慨怔愣半晌。 什么不方便? 为什么不能吃冰的? 什么事情和冰的有关系? 徐慨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等返回吏部时,猛地反应过来! 小姑娘是月事了吧! 徐慨拿笔尖舔了舔墨,郑重其事地在日程上圈了个圈儿,算是把这日子正式记下来了。 果如徐慨所料,曹家等了两天,都没等来柳阁老的态度,他家那位碎嘴皮子卢夫人好好生生地待在内宅里,好像那些话她从来没说过似的。 曹醒对柳阁老这个态度非常不满意,非常非常不满意,连上了三四个折子弹劾柳阁老改判一事,跟着广德伯的帖子也飞上了御桌。 尚家和曹家关系亲近,这不是个秘密。 新上任的广德伯尚元行,是同曹醒一起闯荡北疆、过命的兄弟。 尚家下场在朝臣意料之中。 可尚家也是小的下场,做御史的老尚还一直稳着的。 与曹家素来亲近的左家、张家都沉默不言,甚至曹醒的亲妹夫四皇子徐慨都未曾下场上书。 这倒叫含钏有些看不懂。 徐慨一句话点醒了含钏,“...若是一旦弹劾,就全部飞刷刷上书,在圣人看来,这叫什么?这叫结党营私。” 含钏恍然大悟。 含钏也没想到,后宅女人的口舌之争,会一下子变成了朝堂上争论辩驳的焦点。 柳阁老硬气到了曹醒甩出当年案件改判的账簿证据,圣人掐住那本账簿证据责罚了柳阁老三千两的罚银,另撸下了刑部两个郎中的官职,说来也巧,那两个郎中均是柳阁老的门生,又火速提拔了一位不到五十的右光禄大夫升至左光禄。 左光禄大夫,算是文官到顶了,基本能算作入阁预备役。 问题来了。 内阁首辅一般是四个,如今圣人势大,内阁首辅已经满员,并非前朝一家独大的情形。 若是再进,原先的内阁首辅势必会退一个下去。 那么,会是谁退? 第四百三十四章 鸽子火腿汤(下) 圣人新提拔的那位左光禄大夫,就像横在柳阁老头上的一把大刀。 曹醒同含钏说道这件事时,两眼放光,连声道,“当今圣人处事英明果敢,手段又迂回委婉,给人留足了颜面,当真是一位难得遇到的千古明君!” 含钏失笑。 是因为圣人站在他们这边,才会觉得是明君吧? 若是圣人帮着柳阁老和曲家,曹醒这番话恐怕永无见天日的可能! 圣人这时候玩这一手,是要做什么? 这由不得曹醒多想,更由不得柳阁老不多想! 柳阁老那碎嘴皮子夫人卢氏,这几天坐立难安,时刻关注着朝堂上的新进展。 那桩死刑改判流放的案子,她是知道的,那几个人还是走的她的路子! 那条漂漂亮亮的小冰种飘花美人条儿,如今还带在她手腕上呢! 都四五年前的事情了! 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儿! 终生流放和死刑又有什么区别啦?! 如今死咬着不放,不就是因为前几天她说过固安县主和曹家的言语吗? 至于吗?! 暴发户就是暴发户,丝毫不明白得饶人处且饶人的道理! 卢夫人见自家相公这几日焦灼得嘴皮上起了三个血泡儿,便也跟着心疼得尖儿疼,嘤嘤哭着,“...当时我真没想那么多,前两日同曲家夫人吃了个酒,听她提了两句固安县主的婚事,说您从尚书熬到首辅,熬了二十年,他一个毛头小子为何升得如此之快?曲家夫人说,是因为他娶了固安县主,圣人是为了补偿他...” 卢夫人伸手摸了摸相公鬓间花白的头发。 相公本就比她年长三十岁啊! 她嫁过来,上面已经没了婆母,前头那位原配难产生下的公子外出读书去了,一年回来不了几次。 上头没管束的,下头没碍事儿的,相公是与她相敬如宾、知冷知热的,她这日子比在娘家当庶女的时候还舒服不老少。 这么舒服个十来年,小时候再苦再战战兢兢也忘得差不多了。 这都是托了相公的福气! 偏偏自己给相公惹了这么大的麻烦事儿! 卢夫人抽抽搭搭地哭出声,“曲家夫人说得言之凿凿的,我想着您苦苦熬了这么多年,这么多年寒窗苦读、兢兢业业,这才熬到如今的位子。他曹家小子凭什么呀! “还有...还有...我心里难受,人家娶个媳妇儿就能青云直上、加官进爵,您娶个媳妇儿...什么忙都帮不了...” 还只知道拖后腿! 卢夫人哭得更伤心了。 柳阁老嘴里的血泡儿一下子不疼了,伸手掐了把年轻妻子的脸蛋儿,苦笑道,“曲家人的话,你也听?是把你当枪使呢!她自己个儿怎么不去曹家面前说道?” 成年皇子之间的斗争,一向是很早就打响的。 如今老四风头逐渐追上来,老二老三要借力打力,督促朝臣站队,也在情理之中。 他和老三是旧相识,于情于理,他都该站在老三的立场。 他一直没做出表态——圣人年富力强,正值壮年,此时站队,岂不是自取灭亡? 偏偏这次,他被抓住了软肋,诓得他必须站在老三这方! 柳阁老心里是气的,再一想想圣人特意安排在左光禄大夫位子上的那个人,心里既气又发毛。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 就算改判一事,圣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了他一马,可随即攥升的那位左光禄大夫,也明确地表明了圣人对于他的不满,也表明了朝廷对于夫人影射固安县主那番言论的警示! 圣人在逼他服软。 或者说,圣人在逼他换一边站。 只是圣人的方法润物无声,且给了他缓冲与思考的时间。 柳阁老轻轻仰起头,听小娇妻哭得梨花带雨,心下不觉叹出一口长气。 “没事没事...” 柳阁老温声劝慰,拍了拍小娇妻的肩头,心里有了计较。 没过几天,柳阁老就登上曹门拜访了。 曹醒让含钏在“时鲜”备下了一桌好菜以作招待。 含钏毫不客气地收了自家哥哥十两银子,含泪赚八两——亲兄妹,明算账呢! 含钏挑了两根很不错的海参发着,杀了两只鸽子,剁了一小截儿从白老头儿那儿偷来的宣威火腿。海参切段儿炒笋片儿,鸽子炖火腿,鲜上加鲜。另还备下了松鼠桂鱼、镶银芽、辣炒肠头这些个硬菜,还请了白爷爷亲自出马坐镇。 这阵仗可谓是很雍容了! 要是让张三郎知道了,含钏吃不了兜着走。 曹醒十两银子包了“时鲜”的场。 含钏身为即将出阁的闺女没露面,只听说主客尽欢,两个人干掉了两坛德州卢酒,一桌子菜吃了个七七八八,一直喝到临近上朝才各回各家、洗漱收拾。 许是喝得蛮高兴的吧? 反正含钏看着自家哥哥这几天心情都挺好的。 嗯... 徐慨心情也挺好的。 两个人见了面,也没像之前那般狗见羊了,都能和和气气地坐在一桌喝粥了。 含钏觉得柳阁老真是居功甚伟。 入了三伏,这天儿是止不住的热,太阳烫得泛白光。再热,含钏也得陪着左三娘去送了她家老爷子启程回乡,左老爷子是个有趣儿的,这是他头一回见含钏,刚见面就拱拱手,笑得山羊胡子一翘一翘的,“您受累,您受累了!” 含钏原以为是在说她顶着大太阳来送行,谁知左三娘告诉她,“...自从听你指婚给了四皇子,我爷爷就在家长吁短叹,这也得是哪家的姑娘才能忍下四皇子的狗脾气呢...说你真可怜呢!” 含钏愣了一会儿,才恍然大悟地笑起来! 左老爷子原先是户部尚书。 先头,徐慨在户部当差的时候,查账、核条子、要证明...可把老爷子折腾得够呛! 第四百三十五章 荔枝(上) “狗脾气”的徐慨还不知昔日的上司在未来的媳妇儿面前默默告了个黑状,只打了好几个喷嚏,揉揉鼻子决定这几天都不去“时鲜”了,免得把这风寒传给家里孱弱瘦小的小姑娘。 人不去,东西得到。 正院杌凳上摆着三盘小孩儿拳头大小的荔枝,壳儿上还撒着水。 薛老夫人见含钏进来了,赶忙一顿心肝宝贝儿乱叫,伸手剥了个荔枝递给含钏。 小老太太笑眯了眼,“...今儿个一早李三阳给送过来的,送了五十来个,说是秦王爷不爱吃,让全送过来...” 剥了一半的荔枝,白肉晶莹剔透,弹滑可人。 含钏笑着接了,眼风扫了眼,杌凳上摆着的那三盘。 嗬! 这可不止五十个呢! 薛老夫人心情很好,又剥开了一个,笑道,“晌午时分,内务府也送了五十个来...”想起那位内监的话,小老太太这心里可真是像涌上了蜜糖,乐呵呵地道,“说是顺嫔娘娘赏给你的,叫你尝尝鲜——顺嫔娘娘的位份怕也得不到这么多荔枝!多半是圣人赏的!” 含钏也笑起来。 江淮水上一代枭雄,薛珍珠老太太也有为五十个荔枝高兴得合不拢嘴的时候! 当真是雷霆雨露、荔枝樱桃均是君恩呀! 含钏笑着吃了一颗荔枝。 凉津津的,肉很厚,入口就是清凉甘醇的味道。 含钏点点头,贡品的荔枝就是不一样的,吃起来甜蜜滋滋的。 薛老夫人把荔枝分作三盘,自己一个也没留,全都得送出去,“...给英国公府、尚家和左家各送二十枚,东南侯府和柳阁老府上各送十枚,剩下的全给固安县主送去。” 不知怎么的。 薛老夫人这辈人吧,都是苦自己,宽别人,俗话称“省嘴待客”。 含钏咽下嘴里今年吃到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荔枝,有些舍不得地望着童嬷嬷拿精巧漂亮的木匣子做了分装,一边看,一边说,“怎的还给东南侯和柳阁老家送去?” 薛老夫人笑道,“东南侯将嫡长子送回福建后,与你哥哥走得很近,走动走动才叫亲,半天不联系的只会越来越生疏。柳阁老上回应了你哥哥的邀约,同吃了一桌席面,自也是要不熟变熟——圣人都做到这份儿上了,咱们怎么着也得把这门关系维系到位。” 朝廷上的盟友,一是靠自己处,二是靠...嗯...靠圣人指派。 柳阁老就纯属后一种。 这种盟友不仅得处,还得把关系处在明面。 含钏点了点头,还没等含钏说话呢,就见薛老夫人递过来三个厚厚的册子。 “一个是端王妃的彩礼,一个是前朝真定长公主的彩礼,还有一个你自己个儿的。你先过过眼,咱们就按照上回说的三万两置办,这置办的活儿就交给你了。” 薛老夫人笑意盈盈地掏了玳瑁眼镜出来戴上,半眯了眼,拿了张黄历表看,手指头一行一行地过,“...哥哥娶媳妇儿得在前头,咱们先下小聘,拿庚帖,走你白爷爷的关系找扶若大师合一合八字...” 小老太太嘟囔了一句,“这就走个过场,一定算出来是天作之合的...” 含钏掐着三本册子失笑。 薛老夫人嘟囔之后,继续算日子,“合了八字,咱们就得去下聘了,争取中秋之前把彩礼下完,婚期定下...” 小老太太翻了页黄历表,蹙着眉头算起来,“过了中秋就是小年了,咱们可不能翻年,争取把日子定在十一月或是腊月...啧,腊月不行,腊月事儿忙,又是备年礼又是走门户,得赶在过年前把媳妇儿娶进门,年后咱们一家四口就启程回江淮,带你去给祖宗牌位磕个头,再把你嫂嫂的名讳添在家谱上。” 这日子...也太赶了吧! 一天赶着一天过! 含钏听着都觉得直冒冷汗! 薛老夫人按照时间往倒推,一锤定音地把任务交待下去,“钏儿,你得在九月初把彩礼定好,后天,就后天,拿一个详细的单子给我看。” 含钏抹了把额上的汗,硬着头皮接下了这任务。 真是不幸运的一天! 送给她的一百个荔枝,她就吃了一个! 还平白接了个大活儿! 不过,看事情得换个思路,如今是她帮固安县主置办彩礼,之后固安县主进了门,就是嫂嫂帮小姑子置办嫁妆了。 这么想想,含钏心态也平衡了。 拟单子这个事儿,含钏倒是两辈子头一遭。含钏从晌午对到夜里,把三个彩礼册子都看完了,含钏低低哀嚎了一声——这完全没有参考价值呀!她的彩礼册子加起来得有将近三万两银子,光是山东一带的田地都有近万亩,还不说真金白银和估不出价值的书画摆件,这都是皇家送给她自己的,她不需要留在曹家,更不需要交给徐慨,她对彩礼单子上的东西有完整的支配权和使用权。 恪王妃的彩礼大约二万两银子,金银珠宝更多,地契房契稍微少一些。 前朝的真定长公主彩礼册子就很可怜了,含钏估了好几遍,也就八千两银子吧... 真金实银的东西少。 更多的是...如君子兰、古琴、青铜镜这些个象征意义大于实际价值的风雅之物。 其实这也能看出点东西来。 她的陪嫁一定是最多的,特别是地契房契、宅子别院,故而宫里拟定的彩礼大手笔地全落在了看不见的置地上。 而相对应的恪王妃许氏,家里倒是有些底气,但不足以为一个姑娘的出阁投入太多恒产,她的陪嫁一定也是金银珠宝多过地契房契。 而这位可怜的长公主,约莫是前朝国库空虚,先皇贪图享乐,信奉今朝有酒今朝醉,有五十两要挥霍八十两的性子,上梁不正下梁歪,尚主的世家又怎么可能拿得出真正有价值的东西来?只能拿点看上去唬人、实际没什么大用处的东西来撑场面... 所以呀,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 一份小小的单子可以看出来很多东西的。 含钏一边看一边勾画,又找来曹家甲乙两个库房的存留,涂涂抹抹一夜,直到打更的第三次从拐角处路过才总算写完。 第二天一早,还没到交单子的期限,含钏就把单子递到薛老夫人跟前了,灌了一壶浓茶,精神烁烁道,“聘金下的八千两,薄薄一张单子就给县主压箱底吧?聘饼、海味、三牲、支酒、帖盒、香炮烛金...就还是按照真定长公主的惯例吧。至于地契别院,我想了想,县主久不居京城,在京中就只有一处两进的宅子落脚,咱们要不在煦思门内买一处三进的宅子,再陪上一处京郊的温泉别院过去?就藏在彩礼底下,就算县主的陪嫁称不上,旁人也不知道的。” 这聘礼太实心了。 薛老夫人笑起来,“...咱们家虽收了徐家的万亩良田,却转手又要兑两个宅子给徐家...良田是山东的良田,宅子却是皇城根下的宅子,算起来,还是咱们家亏了!” 第四百三十六章 荞麦冷淘 含钏跟着薛老夫人笑起来。 什么亏不亏的。 左手出,右手进的事儿。 自己家准备的彩礼,人家固安县主进门还不是全都带回来了,迟早都是姓曹的。 给她准备的嫁妆,倒是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了,全姓了徐! 含钏眯着眼笑,两只眼睛笑成一对弯月,又乖又灵气,叫薛老夫人看着心里特喜欢。 小老太太伸手揉了揉小姑娘的头,小姑娘发量多,但头发尖儿始终有些毛躁,再低头看了看小姑娘放在腹间的那双手,指甲壳有大大的白色月牙儿,右手虎口处还有一层厚厚的茧。 薛老夫人笑渐渐敛了下去。 这是小时候欠下的债。 小时候担惊受怕,吃不好睡不好,如今养得再精心再好,也没办法让头发尖儿都水润漂亮,也没办法让指甲壳儿粉嫩红润,更没办法把手上的茧子轻易地去掉。 这都是债。 都是曲家欠曹家的债。 薛老夫人再伸出手摸了摸小姑娘的脑袋瓜子,轻声道,带着些许愧疚与怜惜,“单子就按着咱们小钏儿的意思办吧——咱们小钏儿头一回办这种大事情,可要睁大眼睛好好办着呢!” 待含钏走了,薛老夫人沉着脸唤来童嬷嬷,一句赶着一句交待,“...阿胶、黑芝麻、燕窝、雪蛤、老姜糖都得给姑娘补上,每次来月信都疼,等嫁了人谁给她调理?嫁了人就是生孩子,这小姑娘身子骨没调理得当,生孩子可是闯鬼门关呀!当初月娘身子骨健硕得像头牛似的,生醒哥儿时都受了罪的!更甭提小钏儿...” 薛老夫人越说,脸色越沉,“说到底就不该嫁老四!随便嫁给谁,咱们还能同婆家谈条件!等小钏儿身子骨调理好了再有孕...偏偏...” 小老太太手背拍手心,有些无奈,“偏偏嫁的是皇家!还能同皇后谈条件!同圣人谈条件去!?” 薛老夫人压低了声音,愁眉苦眼道,“钏儿我是恨不得再在手里养个三五载,非得把身子调养到顶好再送出去...醒哥儿那儿,我却是害怕,却是害怕县主风霜雨雪这么些年头,如今也二十五六岁了,到时候生孩子会不会有些困难?” 这头不乐意生孩子,那头却巴不得立刻怀胎落地! “您这么豁达开朗的人,当娘家人和婆家人的时候还有区分呢?” 童嬷嬷眯眯眼笑着打趣,“您家的姑娘是别家的媳妇儿,您家的媳妇儿是别家的姑娘,您这个态度可不行。县主多精明强干的人,您就算把这些想法藏在心里,县主也能一眼看穿喽!这梁子易结不易解,您这婆家奶奶可别犯糊涂。” 薛老夫人赶忙摆摆手,“可别给我扣帽子!我甚都没干呢,就在心里想想的!” 童嬷嬷笑着给自己服侍了一辈子,从姑娘变成老太太的薛珍珠夫人斟了杯茶,“您这心里自然是门儿清的。” 哥儿都要娶亲了,姑娘紧跟着就要嫁。 说这些话,纯属出口气了。 让自家老夫人出吧。 两个孩子的亲事,都不是自己个儿乐意的。 偏偏两个孩子还都跟撞了大运似的,一个赛一个的高兴——自家一向沉稳、风度偏偏的醒哥儿这几日当真是春风得意马蹄疾啊!走路都是带着风儿的!那衣摆扬得比马蹄子还高!不知道的还以为这孩子中状元了! 薛老夫人喝了口茶,把茶盅一放下,一边笑一边叹了口气,又想起小钏儿指甲壳儿上的月牙和毛毛躁躁的发尾,脸上的笑稍稍收了收,“若是当初月娘没去,咱们家仍把持着漕运漕粮,小钏儿又怎会沦落到宫里头去服侍人?醒哥儿又怎会去北疆闯荡,吃尽苦头?!你是不知道,当时在西郊猎场,我看到曲贵妃那张脸,真恨不得冲上去拼得个鱼死网破!” 童嬷嬷苦笑。 说什么都说得到曲家身上... 什么错儿,拐七八十个弯儿,也能劈到曲家头上。 “我这辈子,曲家不亡,我死不瞑目。” 薛老夫人手捏住桌角,透过穿堂的风,见门廊处开得正妍的碗莲,紧紧抿住唇角,许久都没再说话。 ..... 聘礼单子就照着含钏拟定的来办,珠宝摆件就托给了珍宝斋二掌柜的,家具担子就托给了黄二瓜,什么海味、干货就托给了瞿娘子,三牲就托给了贾老板,宅子好办,直接把曹家在京郊的那处温泉别院,从曹醒的名字过到了固安县主的名下。 含钏这才知道固安县主的闺名唤做徐易安。 听起来像个男儿郎的名字。 也配得上这么飒爽豪气的人儿。 至于京城中三进三出的宅子,这可遇不可求。 含钏让徐慨帮忙找找,谁知这厮找来找去就找不到个满意的,要么宅子太小,脚都放不下,要么地方太远,僻静得狗都不去! 不知道的还以为曹家是买给固安县主杀人越货来着! 最后还是曹醒走了柳阁老的路子,才在红灯胡同花四千两银子盘了一套前朝罪臣抵充的旧宅。 “还是皇子呢,找处宅子都找不到...” 含钏给徐慨端了碗荞麦冷淘,上面铺满了切得细细的黄瓜丝儿和萝卜丝儿,还切了半只水煮蛋,翻了个白眼埋怨道。 徐慨快气笑了。 “这鼠有鼠路,猫有猫路。刑部在这方面本来就厉害些——前朝先皇抄了七八十几户官吏,抄家抄出的旧宅和田地全都押在刑部处,这事儿自然是刑部说得上话...你若是叫我给人安排个差事,顶个封荫,我必定安排得妥妥帖帖的呀。” 徐慨挑了口冷面,“嘿”了一声,“您这小姑娘,如今促狭得很!凡事不如意就吵吵,原先也不这样啊。” 原先,原先她见了徐慨,还要下跪呢! 含钏懒得跟这厮争嘴,又想着这冷面阎王最近加值加得晚饭也没怎么吃好,连声道,“好好好,不说了不说了,您可赶紧吃吧!冷淘快坨了!” 盛夏一过,冷淘也没太多机会吃了。 八月初两家合了庚帖,八月十五正式下了聘,婚期就定在了十一月初八,一晃眼,这日子就到了。 第四百三十七章 翡翠白菜 京城的仲秋最漂亮。 天气干燥晴朗,风高云淡,胡同口、巷子角、护城河上尽是黄褐色的落叶和干瘦的枯枝。 这天儿说冷也冷,可还穿不住厚厚的夹袄。 说不冷也不冷,街上行人却也带上了棉帽,穿上了革靴。 东堂子胡同从东边的胡同口,一直到西边挂着“时鲜”石头牌匾的食肆全都热热闹闹的一派喜气儿,整个东堂子胡同全都张灯结彩,一溜儿过来悬挂着的大红灯笼精致又漂亮,所有门廊处全都贴着“囍”,迎来走往的女使仆从们都穿着崭新喜庆的棉衣,头发梳得齐齐整整的,脸上都挂着规矩又欢喜的笑容。 薛老夫人和含钏负责在内院招待,“现原形”、张三郎还有东南侯跟在曹醒身边去迎亲。 左三娘权当自己是半个主人,带着未出阁的姑娘小姐在内院玩,北国公夫人和英国公夫人还有尚家夫人,一个招待皇亲,一个招待勋贵,一个招待清流,倒是各司其职分工明确。 白爷爷特意前来掌厨,“时鲜”原班人马带着秋笋和曹家厨司在灶房忙活。 瞿娘子一来就想往灶房钻,含钏一把把她拉住,“您自个儿去女眷处坐着吧,您是鸿宾楼的合伙掌门人,您去灶房算什么事儿?” 瞿娘子难得地有些不好意思,“...今儿个是你们家大喜事儿,我...我一个寡妇进内院...没这个道理的。” 说完瞿娘子就自知失言。 她是寡妇,今儿个的新娘子更是寡妇中的寡妇... 含钏眼看着瞿娘子恨不得咬断后槽牙的模样,笑了起来,“得了得了,要不就劳烦您当沟通内外院的使者吧!外院是曹生管事在打理,您上回见过,您看着有什么事儿隔着门儿找他即可。” 瞿娘子点点头,认真听从主人家安排。 女眷们陆陆续续过来了。 几位长公主都赏脸来了,连同当朝的郡主、县主也都来了... 含钏细细一看。 嗯... 这嫁了人的徐家女眷,几乎都出现了。 这对含钏而言,是个不小的挑战。 毕竟几位出阁的长公主,算是徐慨的姑姑,一来便揽着含钏唤道“侄儿媳妇儿”,还有一些个郡主和县主,要么是徐慨的堂姐堂妹,要么是徐慨的表姐表妹,都是未来的大小姑子...不见外地一口一个“弟妹”,一口一个“嫂嫂”的,又是揶揄又是打趣。 好像今儿个来就冲着含钏乐了。 早知道就不请戏班子了。 她这张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既唱红脸又唱白脸,一人顶两角,还可节流省钱。 临近晌午,胡同口“噼里啪啦”一顿震天响,鞭炮声从东边响到西边,喜庆的唢呐声渐渐变得响亮清晰起来。 “到了到了!县主的轿子到了!” 出阁的夫人奶奶们涌到内院门口看。 几个没出阁的小姑娘抓耳挠腮地站在内厅,可想出去瞧瞧了。 小双儿红光满面地跑来跑去,一会儿带来一个好消息,“进门了!”“过游廊了!”“到正厅了!”“拜堂了!” 左三娘紧紧攥住含钏的手,目光灼灼地盯住不远方。 含钏不禁失笑。 再大咧咧的姑娘,对这样大喜的日子,都是向往的吧? 外院时而掀起欢腾得震天响的动静,时而传出阵阵喝彩欢呼的声音。 没一会儿,固安县主拿着团扇,穿着一袭红嫁衣,高高的个头把嫁衣穿得板正又利落,虽团扇掩面,但一双眸子冷静清亮,叫人看不出羞赧之意,反倒有些三军阵前点兵的主帅意思。 含钏没得失笑。 嫂嫂当真是个妙人儿。 装都装不来的羞赧! 含钏牵着固安县主往里屋走,身后跟着一众夫人奶奶,请儿女双全的真定长公主铺了床,又让张三郎的小侄儿滚了被子,固安县主这才坐下来。一众夫人奶奶吉利话儿说得个不停,一直等到前头开席才陆陆续续往外走。 含钏就留在了里屋陪自家嫂嫂说话,只见人一走,固安县主把团扇一把丢到梳妆台上,嘟起脸长长地呼了口气,“太累了!带兵迁徙荒漠都没这么累!” 含钏忍着笑给固安县主打了水,又拿了香胰子和精油,洗了两盆水才把固安县主脸上的粉洗干净。 “这才舒服点儿。” 固安县主抹了把脸,不自觉地岔开双腿,大马金刀地坐着,抬头看含钏,笑得慈祥柔和,“听说我的彩礼是小钏儿拟的单子...其中一个翡翠白菜的摆件和那把红缨枪,我很喜欢。辛苦妹妹了。” 不辛苦不辛苦。 含钏头一低,脸上猝不及防地又红了。 第四百三十八章 金乳酥 含钏脸蛋红红的,羞赧地低下头,手放在膝盖头子上捏着丝帕搅来搅去。 小双儿站在身后,有些恨铁不成钢地翻了个白眼。 不知道的,还以为今天是自家掌柜的和秦王爷办事儿呢! 人新娘子正主儿一派云淡风轻,她家掌柜的一张脸却红得像个猴屁股似的! 这太诡异了! 小双儿一偏头,直愣愣地把眼神移开。 不看,就不丢人。 ...... 前头热闹得像有十几个锣鼓齐刷刷地敲,含钏给固安县主端来点心和茶汤,脸红红地轻声道,“县主,您吃吃这个芙蓉金乳酥垫垫肚子吧。往前店里的镇店点心,是夫人姑娘们都爱吃的。” 固安县主看了看。 白釉瓷宽颈盘里点缀着六只小巧精致的芙蓉花,花瓣粉嫩,花蕊鹅黄,看起来不像是面点,更像是一碟漂亮可爱的摆件。 有点舍不得吃。 但肚子饿。 固安县主犹豫了两个呼吸,果断伸手拿起一块放进嘴里,咀嚼两下后,双眼露出精光。 是真的好吃! 奶香浓厚,口感酥脆,味道层次分明。 阿醒在她面前吹嘘自家妹子一手厨艺惊为天人是真的! 她还以为是阿醒看自家妹子时,眼前蒙了一层纱。 结果证明是真的! 再看眼前这位今天走马上任的小姑子,纤长灵性,唇红齿白,嘴边两个浅浅的梨涡、一双细长上挑的眉眼看着让人很亲切。 漂亮又敦厚,还有一手好厨艺。 又想起那夜在西郊围场,无需言表的默契和小姑娘当机立断的果敢。 真是便宜了老四了。 固安县主笑得眯了眼,跟拍球似的,拍了拍含钏的脑袋,“不要叫县主,太生疏了,叫嫂嫂或是姐姐,都随你。” 随曹醒叫就是嫂嫂,随徐慨叫就是姐姐。 含钏挠挠头,小声道,“嫂嫂...” 固安县主哈哈笑起来。 小姑娘没上套呢! 固安县主许是饿急了,一连吃下六只金乳酥,听外面喧嚣热闹,一点儿没客气,言语间自在得就像在自家似的,说着话便把含钏往出赶,“...祖母年岁大了,你去帮衬着招待,我这儿你甭管,过会子我吩咐人烧了温水,舒舒服服泡个澡再睡一觉,惬意得很。” 说实话,含钏也没看过多少个新嫁娘。 但是含钏敢打赌,像固安县主这样红光满面、气定神闲的新娘子,满北京城估计找不到第二个。 固安县主催了又催,含钏挨个儿吩咐着烧热水,备衣裳,又让小双儿把秋笋借出来,单给自家嫂嫂煮了一碗清清淡淡的鸡汤面,这才出了院子。 外面确实很喧嚣。 听左三娘说,男宾席上喝趴了好几个,特别是和曹醒从北疆一起回来的男人拿海碗端着酒轮番敬了三四趟。 曹醒倒是清醒得很,还招呼着喝醉的兄弟到湖心别馆四仰八叉地躺着休息。 只是外院石狮子旁边有好几大滩颜色各异的...嗯..呕吐物无人认领。 含钏一边听着,一边心里直抽抽。 又想着明天就不是她管家了,便只觉得无债一身轻,呼吸都畅快了不老少。 含钏环视一圈,内院女眷还成,午间的酒席一散爱听戏的就去听戏,爱打麻将的就撩起袖子开始砌长城,一直到晚宴,大家伙的也算是得偿所愿——看听戏的,听长生班唱化蝶飞,听得眼眶红红的;爱砌长城的,要么赢了个盆满钵满,要么输了个不服气;爱划船游湖的... 就左三娘一个人喜欢划船游湖这种憨力气活儿,扯着齐欢陪她。 直到晚宴都没现身。 齐欢都回来了。 左三娘和她身边的侍女还没回来。 “老左呢?” 齐欢蹙着眉头往后看了看,顿时也慌了起来,压低声音把含钏往里一拉,“...划到一半,我鞋袜湿了,便去你木萝轩换了鞋子和袜子,我让三娘先回来的呀!” 齐欢一下子揪住含钏,手心里直冒汗,“你们家湖深不深呀!三娘不会游术呀!” 是深的呀! 能划船钓鱼的湖,能有多浅! 含钏有些着急,但看乌泱泱一群女眷,含钏强压住心头的慌张,把齐欢往身后一藏,笑着同左家夫人乔氏朗声道,“三娘划船划累了,在木萝轩歇息,您这头先吃着,我立时就把她揪来吃晚饭!” 乔夫人是打麻将那伙的,一下午赢得正高兴,对左三娘在曹家,她是放一万个心的,冲含钏和气地点了点头,又笑着转过头去同英国公夫人说话。 含钏牵着齐欢便小跑步往里赶! 木萝轩没人! 含钏转头便往湖边去。 湖边也没船! 齐欢一下子握住含钏的手,嘤咛一声,“钏儿——” 含钏反手握住齐欢,连声道,“不着急不着急,若真是坠湖了,老左身边还有丫头,丫头可长着嘴呢!救命总会喊吧?!”含钏踮起脚往湖心里,湖面上也没船... 含钏总算是长长舒了一口气。 就算是两个人都坠了湖,湖面上也该有翻过头的船。 含钏再眯了眯眼看,曹醒的湖心别院隐隐约约像亮着一盏灯。 喝醉了酒的男宾都被灌了醒酒汤,一早就离开湖心别院了。 若是亮着灯,会不会是左三娘? 含钏心头一喜,连忙吩咐小双儿叫人拖了一艘船来。 养小双儿千日,用小胖双一时。 小双儿把木浆舞得虎虎生威,没一会儿就挨到湖心小岛边上,夜色渐渐暗下来,隔着波光粼粼的湖面可见内院厅落里灯光璀璨,含钏提了六角宫灯便压低声音唤道,“三娘...三娘...老左...” 齐欢跟在身后,带着哭腔,“三娘!快出来!别吓我!你若再不出来,我便叫人去翻湖底了!” 湖心别院是曹醒的独处之地,饶是含钏平时都极少过来。 两个小姑娘摸摸索索朝前走。 树影幢幢,在水波纹的折射下,投出了参差不齐的影子。 隔了好一会儿,才从东南角传来低沉的一管声音。 “欢娘...我们在这儿...” 是一个男声! 男声! 我们! 谁和老左是我们! 含钏陡然后背生出一溜刺来! 哪里来的采花贼! 不要命了! 胆子也太大了! 竟然敢在曹家耍流氓! “小双儿!划回去,把曹生管事找过来!” 含钏撂起袖子,像个炮仗似的一冲就出去了,“放开我们家三娘!” 第四百三十九章 卢酒(两更合一) (写在前面,本章两更合一) 齐欢听到那管声音后,在原地愣了愣,看含钏一撩袖子如风般冲了出来,赶忙回过神来,跟着含钏的脚步,连声追了上去。 “钏儿——钏儿——等等!” 齐欢话音刚落,便一头撞上了猛然停下的含钏的后背。 含钏惊呆了。 月影摇晃之下,曹醒内 第四百四十章 过桥米线(上)(两更合一) (最近估计都是两更合一,懒得想断章了哈哈哈) 含钏絮絮叨叨说了大半天。 徐慨眯着眼静静听着,时不时点点头,示意含钏说下去。 等小姑娘说完,隔了一会儿,徐慨才蹙眉问了一句,“今日之事,你觉得是人为?还是巧合?” 含钏怔在原处。 什么人为还是巧合? 自然是巧合的呀! 难不成还是老左自编自演的一出大戏? 等等。 含钏被自己这个想法惊到了,僵硬地转过头看向徐慨。 她这颗脑子罕见地转得飞快。 恰好老左就要去泛舟划船,恰好齐欢鞋袜就湿了,恰好船就沉了,恰好一整座湖心小岛上就只有尚家哥哥在... 必须要有四个恰好,今日之事才成立。 含钏不太懂算算数,却也知道,同时四个巧合出现的几率,实在太低了。 小姑娘脸上惊惧又慌张的表情成功逗乐徐慨。 徐慨身形向后一靠,手撩了撩桌上做工精良、用料考究的红绸缎子,摸在指腹处有种滑腻温润的触感。 徐慨在心里默默点点头。 嗯。 这种料子还不错。 明年初春时,就用这个。 “那怎么办?” 当着徐慨,含钏仍旧是那个慌慌张张又一惊一乍的小姑娘,“若是真的,落在尚家哥哥、落在尚家心里,他们怎么想?怎么想三娘?” 徐慨原先觉得含钏有些像小奶猫,又憨又灵气,如今看着倒像只哈巴狗,一惊一乍的,还四处窜来窜去,窝里横,看到人就贴着靠山使劲叫,但就是不敢走出去... 徐慨神色很平和,语气也很平缓,“在我看来,这倒还好。若真是谋略,左家那位三姑娘倒也挺有分寸的——若她真心想逼迫元行娶她,就不会挑个大家伙都不在的时候了。” “她把提不提亲的选择权交到了元行手中,无论元行提不提亲,都算是给自己的一个了断吧。” 这个看问题的角度,倒是很新颖和刁钻。 含钏回过头想了想,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叹了口气,“那如今我们怎么办?什么也不做吗?” 徐慨张了张嘴,有些惊诧地看向含钏。 所以,这和他们到底有什么关系? 突然想起来,他第一次见到含钏时,含钏正帮着掖庭的女使割别人舌头... 他家小姑娘好像特别喜欢管闲事。 徐慨笑起来,嘴角勾起的弧度越发大,“钏儿,你知道京兆尹有个职务是专门负责评断北京城的家长里短...张婆家瓜丢了,李姨家媳妇儿不恭敬了...你若是男子,我一定帮你走后门,把你塞进去。” 还没等含钏反应过来,徐慨顺着话便平缓地说了下去,“你现在什么都别做,甚至别去左家看望左三姑娘。你若急吼吼地去看望,落在尚家怎么想?会不会以为曹家也在这件事上不干净?会不会觉得你也参与进去了?为了左家三姑娘未知成与不成的婚事,离间了曹家与尚家的亲密,我认为不值当。” 徐慨说得很冷静,一番话让含钏如醍醐灌顶。 这点,她完全没想到! 尚家会怎么想曹家? 尚家会不会以为曹家和三娘串通起来逼婚? 曹醒与尚元行关系很不错,尚家哥哥甚至同徐慨关系也很不错——同是从北疆出生入死活下来的三人,应当是天生的盟友。 若是因为此,尚家对曹家和徐慨起了戒心...那真是六月飞雪,比窦娥还冤了! 含钏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隔了一会儿又听了徐慨轻声道。 “元行这个人,是个好兄弟,也是好官吏,更是一个合格的世家子。” 徐慨轻声笑了笑,“知道合格的世家子是什么意思吗?” 含钏摇摇头。 她身边都是些不合格的世家子。 比如油头粉面张三郎,眼大无脑岳七娘,纯善好骗尚齐欢,偶尔反轴左三娘。 噢,还有个曹醒,但自家哥哥不算世家子,算暴发户。 徐慨轻轻抬了抬下颌,身形向后一靠,“以家族为重,以大局为重,以姓氏为重.”徐慨转了眸子,添了一句,“对男女情谊上看得不重,房里早已有了三两个通房,只等正室一进门,便可将通房抬成妾。” 就像...宫里的圣人。 很标准的世家子心态。 妻子就像合伙人,门当户对,手腕心智相差不大,对外能应付诡谲多变的朝廷更迭,对内能当好大房,打理庶务,管束妾室,教养庶子庶女,甚至还要帮着夫君收纳合心意的女人。 左三娘能做到吗? 含钏听着心里都有些发慌,更何况左三娘。 她与徐慨是定情在前,议亲在后,她的许多手段和眼界都是徐慨教的,那是因为她和徐慨两情相悦,徐慨愿意等她成长,她也愿意努力向前奔跑。 可老左和尚家哥哥... 今日谁都看得出来,尚家哥哥对老左从心底里是没什么特殊的情愫的。 含钏闷了闷。 徐慨反倒笑起来,“人家自己都不慌乱,你慌什么?皇帝不急太监急,咱如今就安心等着吧,要么元行上门提亲,要么左三姑娘了断嫁人,总会有个结果的。” 含钏轻轻点了点头。 和徐慨絮叨完,含钏感觉轻松了很多。 两个人凑在一起,又说起今天的亲事,又说起一些个不那么要紧的闲事儿。 嗯。 基本上只能听见含钏的声音,偶尔听见徐慨“嗯”“啊”“噢”“然后呢”的捧哏声。 堂中沙漏簌簌的声音,再看月亮悬挂高空,便知天色已晚。 徐慨站起身来,预备朝外走,刚踏出一步,停下了步子,转过身来,半眯着眼睛低下头,嘴唇如蜻蜓点水般在含钏软软润润的唇上轻扫而过。 含钏一下子僵在原地! 这是...这是这辈子,徐慨第一次吻她! 还是吻她的嘴唇! 含钏睁大眼睛,鼻尖萦绕着徐慨身上特有的冷冽松柏香。 徐慨再笑了笑。 今日不知怎么的。 他特别想靠近含钏。 或许是因为看到了满眼的双喜红,便感动于有情人成眷属? 亦或许是大半年的等待太过漫长,他总得收一收利息? 更或许是,今日他不用一直担心他那不长眼的大舅子跳出来棒打鸳鸯? 不知为何,反正很想靠近。 徐慨感知于嘴唇上自家姑娘凉凉的温度,克制地用手轻轻地点了点含钏的嘴,弯下腰,凑到含钏的耳边轻声道,“你就当我也溺水了,一定要嘴对嘴,才能活过来吧。” ...... 第二日,含钏醒了个大早,一睁眼便不由自主地摸了摸嘴唇,躺在床上了良久方起了床,刚到薛老夫人的正院子,便听见了热热闹闹的,想来是曹醒带着新妇来问安了。 含钏刚一走进正堂,听薛老夫人笑盈盈的声音。 “...可还惯?睡得可好?昨儿个累着了吧?” 薛珍珠老太太有一点好。 行事不扭捏。 她没想过味的事儿,怎么着都是不行的。 一旦她想过味了,便不会扭扭捏捏地做张拿乔。 “都好的,咱们家比媳妇儿之前在北京买的宅子大很多,昨儿个一进屋子便惊着了,偌大的房间宽宽敞敞的,呼出的气儿都舒爽些。” 固安县主一语戳中薛珍珠老太太的靶心——小老太太最喜欢和人聊房产呀、地呀这些个恒产... 薛老夫人笑眯了眼睛,“哪里哪里!咱们家不算大!等钏儿嫁出去了,咱们就阖府搬到凤鸣胡同去,那处更大些!当初买这儿是为了给醒哥儿入京办事时歇脚用的,等两天咱们去凤鸣胡同看看,你先想想装潢呀花草呀布局呀...” 啥? 啥啥啥? 含钏踏入正堂的一只脚悬在了半空中。 凭啥她嫁出去了,全家就搬到大宅子去住!? 含钏大大的眼睛,透着大大的疑问。 固安县主听身后传来的声响,笑着回头看,“妹妹来了!” 她再不来,就没家了! 含钏一抬头,见自家哥哥脊背打得笔直,神清气爽地坐在左下首,固安县主红衣还未换,手上撸了只水头很好、绿得亮眼的翡翠手镯,神色比前几次见她多了几分温婉茶收敛。 “你们说什么呢!我就听着要背着我搬家的话儿了!我可不依的呢!”含钏笑着坐到固安县主下手,嘟囔着,“凤鸣胡同那处宅子,我也得有个院子!可别想把我撇开去!” 薛老夫人团扇一指,乐呵呵开了口,“哎呀!被小钏儿听见了呀!原还想背着小钏儿干大事儿呢!如今可是没指望了!” 固安县主抿唇笑起来,不眼睛里亮亮的,不算很漂亮的面庞透着别样的光芒。 含钏一撇头,便见自家哥哥嘴角含笑地目光一直追随着媳妇儿。 嗯... 成了亲,当真还是不一样的。 人的气质会大变。 不是有句话这么说的吗? 看一个女人嫁了人过得好不好,得看她神色是否舒展,头发是否光亮,眉眼是否平和。 虽然固安县主嫁进来的时间还短,可含钏看着乐呵呵笑盈盈的薛老夫人,一脸正气又餍足的自家哥哥,私心觉得固安县主精神头只会越来越好的。 嫁人,要么去掉女子半条命,要么让女子多半条命。 都看造化的。 固安县主算是造化好的,相反,含钏一直很担心的左三娘陷入了造化不知的境地。 在固安县主嫁进来,三日回了门,顺顺利利地从含钏手上接过曹家内务后,已入了十月秋深,京城里树杈丫子全都光秃秃的,秋风里带了几股涩意。 距离固安县主嫁入曹家的第十五天。 尚家去左家提亲了。 总算换下新嫁娘红装的固安县主一边教着含钏修矮子松的枝丫,一边漫不经心道,“...也不知怎么的,昨儿个下午尚家请了媒婆去左家求娶三姑娘...往日里也没听说左家和尚家意欲结亲呀?两家走得挺近,要想结儿女亲事,应当一早就定下来了呀?” 固安县主久不居京城,却也能一下子看到盲点,放下了手中的银剪子,蹙眉,觉得有些奇怪,“两家若真有这个意思,也不可能一直拖到广德伯快二十,左三娘快十七,这么大把岁数才突然定亲...” 含钏安安静静地坐在固安县主身边,绷着绣花绷子绣要送给顺嫔娘娘的香囊。 听固安县主这么说,含钏那根针一下子戳到了手指头,没一会儿便从针尖大的伤口涌出一滴殷红的血。 含钏“哎哟”一声。 固安县主皱着眉头赶忙来看,一边看一边伸手给含钏把脏血挤出来,“不爱绣花就甭绣了,咱不受那些个闲气呀。” 固安县主嘟嘟嘴,吹出几口凉气,口吻像是哄孩子似的,“怎的还流血了?哎哟哎哟,嫂嫂吹吹,串串不疼。” 第四百四十一章 过桥米线(中)(两更合一) (依旧二更合一) 含钏见固安县主认真呼气的样子,不觉抿唇笑起来,心里那口气也默默松了松,隔了一会儿方轻声道,“嫂嫂,用完晌午,我能去左家看看三娘吗?” 固安县主埋着头,吩咐人拿了一壶烈酒来,蘸上棉纱帮含钏擦了擦手指尖。 烈酒浓烈呛人的味道冲鼻。 含钏耸了耸小鼻头,固安县主看着便笑了,转过头放下棉纱,声音温温和和的,“去吧,嫂嫂陪你一起去。” 又顿了顿,固安县主一边拿木塞子堵住烈酒壶,一边神色如常道,“只是,这世间呀,凡事讲究个缘,人生走向何处、怎么走、和谁走?都是天定下的。旁人多说无益,甚至有惹人讨嫌之疑。” 固安县主把酒壶递给贴身女使千尺,再看向含钏莞尔一笑,“咱们小串串一向聪慧明理,这些粗理自是懂的。” 含钏像被看穿一般,低了低头,一眼看见指尖上被烈酒泛得发白。 ... 左家也不是头一回去了。 固安县主着人送了帖子,过了晌午就带着含钏去了左家,左家夫人乔氏在大门口迎,一见固安县主便迎了上去,面色看不出喜怒,却一手抓住固安,一手抓住含钏,声音有些急切,“...好孩子,快去看看你姐姐吧。自从上次回来,那傻孩子便跟失了魂儿似的,吃喝倒正常,却总是不说话——你是知道的,你姐姐素来是个大咧咧的性子,何时这样过!?偏生...偏生...” 乔夫人压低了声音,“偏生昨儿个那尚家来为广德伯提亲!直愣愣地就来了!实在是太奇怪了!” 乔夫人一边说,眼色一边认真地落在含钏脸上,似是在等着含钏说出实情。 含钏脸色有些发红。 固安县主微不可见地上前一步,挡在了含钏跟前,笑盈盈地牵过乔夫人的手,亲亲热热地开了口,“...一路过来,您府上的红芙蓉开得可真好,又大又颜色又正,正巧过来同您讨一份香料谱子,您若便利便告诉我,若不便利便送三四瓶可好...” 固安县主牵着乔夫人的手,带着她朝前走,一边说一边扭头同含钏打招呼,“小丫头片子一块儿顽,跟着我们作甚?三娘的屋子找不着在哪儿?” 含钏如释重负,再同乔夫人福了福,便随着女使往东边走。 甫一进左三娘的屋子,便见好大一盆碗莲,里面放了三四尾小鱼儿肆意摇曳,鹅黄色的尾巴抚弄在粉嫩的莲花瓣上,很有闲情逸致。含钏穿过屏风,便见左三娘木愣愣地坐在窗前,压根没听见含钏进屋的响动。 “三娘——” 含钏轻声唤道。 左三娘空洞的一双眼转了过来,待聚焦看清是含钏后愣了一会儿,呆板的面色渐渐有了动静,双眼一红,嗫嚅着张了嘴,“钏...” 声音有点哑。 左三娘再唤,“钏儿...” 第二声就大了许多。 含钏有点心疼,忙上前一步伸手揽住左三娘的后背,让小姑娘的脸埋在腹间,一点一点拍着她的背,含钏没说话,等了一会儿便听见小姑娘压抑又悲戚的哭声,哭声越发渐大,左三娘环抱住含钏的腰,把脸露了出来,一张脸上泪水涟涟。 “钏儿...十五天...他不喜欢我...” 左三娘话语里哭腔比字句大,“十五天,权衡了利弊,考虑了分寸,才终于下了决心...甚至都未曾事先与我母亲通个气,直接请了媒人来提亲...” 含钏喉头有些涩,一点一点抚过左三娘的头顶毛。 怎么说呢? 这世间,不是每一份心意,都可以得到妥善保管、珍而重之的。 很多时候,情意注定是要被辜负的。 就像张霁娘对三皇子。 只是左三娘运气更好一些,遇到了尚有风度与气量的尚元行;只是左三娘也更有分寸一些,未曾像张霁娘那样,飞蛾扑火,引火烧身... 含钏轻轻道,“...船是怎么沉的?现在能告诉我了吗?” 左三娘哭着抬起头,双眼被洗刷过,很清澈也悲伤得很动人,她茫然地摇摇头,“...许是我选错了船...我和七翠划到了湖心才看到船底有个拳头大的洞...这个时候还说船做甚?我可是自始至终都没怪过你家的船!” 含钏想,自己此刻的表情必定很奇异。 有喜色,有快意,也有无奈和哭笑不得。 “那你非得划船去湖心小岛做什么?”含钏苦笑道。 说起这事儿,左三娘抹了把眼睛,愣呼呼道,“我听说大家伙的酒都醒了,只剩下元...只剩下广德伯还在岛上醉着,我本想打着划船游湖的旗号,拉着齐欢去看看他哥哥有无大事,谁知齐欢的鞋袜湿了要去换,我都选了船了,若这时候不去了,那就太奇怪了!” 左三娘又呜咽地哭了起来,“齐欢一走,我本想划两下做做样子就回来,谁知道那天风很大,我和七翠还没怎么划,船就飘到了湖中心!紧跟着船就沉了!然后...然后...后面的事儿,你不都知道了吗!” 含钏蹙眉道,“真的?” 左三娘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你以为是我自己把船凿了个洞!?” 左三娘声音一扬。 守在门口的姑姑偏过头来看。 含钏赶忙道,“你小点声!” 左三娘连泪珠子都顾不得擦,压低声音道,“我脑子有病啊!我都不知道广德伯是醒着还是醉着!我又不会游术!七翠更是扛不起我的!我犯得着为了个男人,把自己溺死吗!” 含钏喉咙里漾出一丝闷笑。 这倒是真的。 若是“现原形”还醉着,怎么可能听见湖中心的呼救,更不可能去救的... 含钏奇异的表情里多了几分“还好有救”的欣慰。 左三娘推了推含钏,有些气急败坏,满腔的悲伤都化作了愤怒,“你不信!你若不信,你自己去湖心里把那艘破船掏出来看!船底拳头那么大个洞!我和七翠又没带匕首,又没带石头块儿!我们拿啥掏!拿我这双纤纤玉手吗!?” 左三娘伸出一双嫩白柔软的手,在含钏眼前晃来晃去。 晃得含钏眼睛花。 “我可舍不得的!” 左三娘又气又急,“再喜欢,也不能拿自己命去赌啊!我虽蠢,这道理还是懂得的!” 含钏把左三娘的手一把薅下,她发誓,如果她手上有棒槌,她一定狠狠敲一下这个娘们儿。 这都什么狗屎运气! 这都什么事儿! 还真是巧合!? 哦不,也不算巧合。 毕竟左三娘是怀着去堵“现原形”的心,才提出要去划船游湖的... 只是后面的事儿,一件赶一件儿的,倒真是.. 含钏抿了抿唇,还真是躲都躲不开! 罪魁祸首,还得是那艘天杀的船! 含钏眉头稍稍舒展开,端了根杌凳坐到了左三娘身侧,手往四方桌上一放,给自己倒了杯茶水,仰头喝完茶汤,抿抿嘴,轻声问左三娘,“那如今,你怎么办?尚家来提亲了,你应了,嫁过去就是正室嫡妻...” 含钏手捏成拳,到底还是说出口了,“只是在广德伯心里,比你要紧的事情多得不计其数,家族、仕途、子嗣...” 甚至别的女人。 这句话,含钏没说。 小姑娘够可怜了。 如今就别刺激她了。 “你嫁过去,相敬如宾、举案齐眉,已是最好的结果。要做好...”含钏斟酌了语句,到底说出了口,“要做好一辈子相敬如宾的准备..” 嗯.. 他可能不会爱你。 但是他会尊重你,就像尊重一个与他平级的同僚。 其实这种婚姻,含钏也想过,她得出的结论是,她可以接受的,就像当初魏书生说的那样,他会给足她体面、银钱和随心所欲的权力,但他不会爱她,至少不会以恋人的方式爱她。 可再想想,这个世道,又有几个人能得到伴侣恋人般的爱? 曹醒坚持了十年,顶住压力,甚至连老太太都先斩后奏,以无比坚韧且不可动摇的决心方娶回固安县主。 而她和徐慨,蹉跎了两辈子,一步一步艰难地向对方靠近,可谓是血雨腥风,方接近圆满。 寻得良人,是要历劫的。 世人没那么多时间历劫,便只能客观地做好评估,用最标准的尺子度量。 伯爵府配尚书府,可以。 世家子配嫡长女,可以。 彩礼五千两配嫁妆三千两,可以。 ... 条件达成,速配之下,就该成亲了。 含钏想,或许这十五天,对于尚家而言也难熬。 为什么耗费十五天才上门提亲? 约莫是在商量、评估、计算的吧? 含钏不知该怎么同左三娘说。 尚家或许是这样,下一个或许也是这样,至少...至少左三娘真心喜欢尚元行? 总还能常伴左右,有所慰藉? 可她的喜欢,会变成伤害自己的一把利器。 这把利器,会在尚元行漠视她、忽略她的时候,插入她的胸膛。 若是此情此景换成她,她会怎么选? 或许会逃跑吧? 含钏心里这么想,换一个她不爱的人,大家都不付出情感,这场婚姻里就没有人受伤害吧? 含钏也希望左三娘这么选。 可她没有替左三娘做决定的权利和立场。 含钏的声音再次响起,“若你不嫁给他,重新寻觅,或许也能碰到更好的人...嗯,或许也遇不到,但你至少不会因为他伤心,你可以好好地吃喝玩乐,甚至可以久居别院,眼不见为净,你可以外出游乐,赏花赏月赏美景...” 然而,她还是想劝劝左三娘。 这世道对女子而言,本就很艰难了。 没必要,自己给自己出附加题了... 左三娘听了含钏的话,有些茫然地看向含钏,隔了良久,伸手握住了含钏的手,用力握紧,隔了一会儿再缓缓松开了。 第二天,含钏便听到了左家和尚家的最新消息。 尚家和左家的庚帖送到了扶若大师那里合八字。 二人八字很好。 天作之合。 择日,尚家新任广德伯,下聘左三娘。 第四百四十二章 过桥米线(下) 秋高起小雨,雨滴淅淅沥沥地打在木萝轩厚厚的美人蕉叶上,花间氤氲点燃了两只瑞香,香烟袅袅升起,在烟雾中,含钏听水芳埋着头言辞清晰地说清楚了这事儿,含钏抿了抿唇,久久未开口,隔了一会儿方从胸腔中发出一个沉沉的叹气声。 如果老左回头了,也就不是老左了。 不过换个角度,如果她和徐慨在梦中,其中一人如同老左一般勇毅向前,无所畏惧,恐怕梦里的结局都会改写。 他们没错,老左也没错。 只是... 只是被徐慨说的那番话给整怕了。 别的都不怕,就怕左三娘应付不来尚家小哥儿那三个通房... 含钏实在无法想想大大咧咧左三娘和那三个通房斗智斗勇的画面... 老左仗义、耿直、善良还亲切,她不应当倦于家长里短的妻妾之争。 一想到这儿,含钏就有种莫名的不适。 含钏一抬头,便见那两炉香燃得正旺,顿觉这香味刺鼻,一伸手便拿盖子把香熄了。 含钏心烦气躁的时候就乐意下灶房。 一进灶屋,秋笋忙擦了手过来迎,跟着含钏一路把食材看过去,两只还没杀的老母鸡、养在水盅里的一条乌鱼、还没剥壳儿的笋、绿油油的好豌豆苗儿...秋笋搓着手躬身介绍,“...预备做个鸡蓉豆花、芙蓉鱼片、再炒个咸肉鲜笋片,豌豆苗儿是金贵东西,那热水烫了撒点粗盐、芝麻油和花生碎就能吃...” 秋笋有些愁眉苦脸的,同含钏道,“十几天了,愣是没打听清楚咱们家县主娘娘爱吃个啥?咱又不敢冒冒失失烤个大羊腿子去!万一...” 万一县主娘娘忌讳北疆那段日子,她岂不是马屁拍到马屁股上了! 秋笋亦步亦趋地跟在含钏身后走,脸垮兮兮的,再道,“无论咱上什么菜,县主娘娘就动两筷子,也没听说她老人家有什么偏好——您喜欢食材本味的菜式,也不拒绝精致特色的东西;咱们家老太太口味清淡,不放盐啥都好吃;伯爷爱吃红肉,不爱吃家禽,爱吃鱼虾,不爱吃野味儿...您说,都有偏好的,偏偏咱县主娘娘是路路通,啥都好!” 啥都好,就意味着啥都不好! 东家真正觉得好的,会打赏。 就算不打赏,也会赞上两句。 这是东家的规矩,否则下头的人怎么知道做什么对?做什么错? 含钏想起自家嫂嫂一连吃了三个金乳酥...眼神一瞥正好落到墙角晒干的玫瑰花瓣上,抬了抬下颌,定了今儿个的菜谱——做玫瑰鲜花饼,再看看现有的食材,含钏心里有了计较。 撂起袖子,杀鸡熬高汤,杀鱼取薄片,薄得透过鱼肉能清晰看到手指腹的纹路,再片出鸡胸脯肉、笋片,韭菜、葱、豆腐皮儿、鸡蛋丝儿、豌豆苗切段儿,打了个三个新鲜的鹌鹑蛋...一个食材两三片装一小碟儿,满满当当铺了一整张桌子。 等曹醒下朝回来了,含钏赶忙舀了四大碗黄澄澄、面上一层尽是隔热的黄油鸡汤,一人一个大托盘给正堂送去。 曹醒净了手,见桌上铺得满满当当的,再见自家妹子兜着围裙摆托盘,便笑起来,“这是怎么了?怎么亲自下厨了?今儿个是什么好日子?” 含钏抿抿唇没说话,帮着薛老夫人把各色食材全都闷到汤里后,再放下煮熟的粗米线,又撒了两颗红澄澄的枸杞子、葱花、芫荽,再递了碟小米辣颗粒给曹醒和固安县主,“...趁着汤热,先将食材和米线倒进去,利用汤的余温把食材炕熟,待米线软和了,咱们搅拌搅拌就能吃了。” 含钏笑起来,“这是云南那边的吃法,俗称过桥米线,取的都是食材最本真的原味儿,可鲜了...我想着天儿渐凉起来,吃甚也比不过吃热乎乎的米线!” 固安县主在北疆蹉跎十年,大口吃肉大碗喝酒,倒真没听说过这些个奇异的吃法。 固安县主赞了一声大魏地大物博,八里一风十里一俗后便照着含钏的模样依样画葫芦,待米线软和后拿小碗来汤带水盛了满满一碗,吃了一口米线再舀了一口汤喝,刚入口,眼神便亮了亮,又喝了一口汤。 实在是鲜! 鸡汤里只放了粗盐与胡椒颗粒,剩下的便只是老母鸡自身的鲜香味。 她在北疆日日吃烤肉、牛乳、硬馕...香料味很香,但吃多了便觉得清淡软和的东西食不知味。 这几日跟着薛老夫人吃饭,实在是吃得有些难受。 嗯... 俗话称,嘴都淡出鸟儿来了! 偏偏作为新嫁娘,她也没立场立刻提要求。 如今含钏下厨,既照顾了薛老夫人的口味,又让她吃得有趣又舒服。 含钏眼见着固安县主吃完了一大碗过桥米线,心里一喜,见曹醒吃了一整碗去了湖心别院处理公务、小老太太吃撑了些,带着童嬷嬷要出去遛弯儿,家里就剩她与固安县主。 含钏知机知趣地挑了固安县主吃得餍足的时候,极有眼力见儿的,埋头同嫂嫂认错,“...是钏儿不好...左家那件事儿,不寻常...三娘在我们家划船的时候落了湖,是尚家哥哥救上来的...我原先以为是三娘自己筹谋的,昨儿个去问了才知道是咱们家不好,是钏儿看管、计划得不好——湖边的小船船底漏了个大洞,险些在您与哥哥大婚的日子闯了个大祸!” 心烦气躁之后,含钏有些后怕。 若...若左三娘真在曹家淹死了... 他们该怎么办? 或者,当日要去游湖的人,不是左三娘,而是别的夫人、姑娘... 又会有怎样的后果? 正经的官家小姐,又有几个会凫水的? 湖那么深... 出了人命,曹家怎么办!? 第四百四十三章 炙烤羊腿肉(上) 含钏想想都觉得胆战心惊。 隔了一会儿,含钏听固安县主声音轻轻的,“船,有破洞?” 含钏点点头,有些迟疑道,“老左和我是生死之交,她知道无论她说什么,我都不会评判和指摘她...” 嗯。 就算老左要去抢别人相公,含钏想了想,估计她也一边拍手一边帮忙... 自家手帕交,做什么都是对的。 既然老左可以在她面前完完全全真实做自己,那么,老左就没必要骗她。 说没有凿船,含钏相信她就没有凿船! 那船,是谁凿的? 风声是谁透露的? 含钏紧张地舔舔嘴唇,眼看着固安县主分明还是原来的姿势坐在那儿,却陡生出几分慑人的气势和威严的压迫。 固安县主手放在四方桌上,手指弯曲,指节轻轻敲在桌面上,一下一下地极富节奏,转头看向身边的女使,语声简短,“着人清理近日来进出过宅府的人员,内院和外院分开封锁,别院的人也传令下去,绝不允许出门,谁胆敢破规,杀无赦。” 固安县主轻轻起了身,拍了拍裙摆上压根不存在的灰,冲含钏笑道,“走吧,咱们去船棚看看。” 含钏埋着头跟在固安县主身后,心里七上八下,很是自责。 当时...她以为是老左自己编演的这出大戏,便不由得放松了警惕。 如今回想起来,反倒是错过了调查的最佳时期。 实在是太过松懈... 含钏反思了一下自己,自从回到曹家后,她的心智就像回到了真正的十五六岁,对危险和危机的敏锐力下降了许多,特别是在曹醒回府之后,不需要她挡在薛珍珠老太太跟前后,她就完完全全又理所当然地缩到曹醒身后安逸享乐... 好像把上辈子没享过的福气,没过过的清净日子,全都一股脑享受完.. 含钏臊眉耷眼地亦步亦趋跟在自家嫂嫂身后,一路向船棚过去。 五六艘船全都蒙着乌油布。 固安县主一挥手,身后两个体壮健实的女使上前去将乌油布一把掀开。 管着船棚的老方头同木萝轩关系不错,瑟瑟发抖地立在身后,拿眼神朝含钏背后的小胖双打着机锋。 老方头挑挑眉——“这是要干嘛?” 小胖双目不斜视装作没看到。 老方头有点慌了,再朝小胖双挨过去,从袖兜里掏了麻油纸包着的一小袋儿山楂干。 小胖双垂了垂眉,还是不敢搭话。 开玩笑! 素日要好是要好,真正到关键时刻,她小胖双怎么可能是一袋山楂干就能买动的! 小胖双埋着头,眼神都不敢抬——更何况,如今是县主娘娘要发威,没见着自家掌柜的都夹着尾巴做人呢! 夹着尾巴做人的含钏跟在固安县主身后,探头一看,脸色顿时黑了一半。 五六艘船,只要是好的,能下水的,船底全都有洞。 且那些洞是藏在厚厚的木板下方。 只有下了水,被水浸润湿透,木头瓤了,那几个洞便只会越破越大。 就像...老左选的那艘木船一样。 含钏又长又急地喘了一口气。 不敢想象... 不敢想象! 当时她在拟定单子时,拟了一项“游湖泛舟”,预备招待那些个不乐意打麻将或是听戏的夫人奶奶。 临到头,被薛老夫人划了。 因算了算家里湖上能用的船只,满打满算也就五艘,还都是小木船,一艘船只能容纳三两个人,也就是说最多只能有五个女眷得以游湖泛舟...那没排到的女眷又怎么办?好好办个喜事,总不能叫人有的玩得开心,有的带着遗憾回家吧? 既然不能全部照顾妥帖,那就索性划了。 划掉了是划掉了,可含钏一早便吩咐人准备上了的...如果这一个项目没有被划掉,那么上船的所有姑娘、夫人都面临着落水的危险...官家女眷会凫水的少之又少,就算是会凫水,就算身边的女使婆子救得上来,可湖水那一头就是外院,女眷们好好地来参加一场喜宴,结果湿哒哒地被人看了个精光... 曹家在京城还如何立足!? 一场喜宴,岂不是结了仇! 含钏双手发凉,抬起头看向固安县主,张了张嘴,“嫂嫂...” 固安县主面色沉凝地蹲下身,伸手摸了摸木船底部的洞,木屑在指腹间抿了抿再凑到鼻尖嗅了嗅,神色如常地吩咐人把船又重新盖起来。 固安县主拍了拍手上的灰,转过头冲含钏笑了笑,“...小姑娘家家的不禁吓,这么点脏东西就把你吓得脸煞白了?如今还没死人呢,就算是死了人,咱也得好好地善后、评定...只有千年做贼的,没有千年防贼的,凡事都要解决,先解决了再慌,这才是正理。” 固安县主的语调平和有序,叫人无端放下心来。 可含钏对天发誓,她在固安县主眼神里,看到了一丝杀机。 第四百四十四章 炙烤羊腿肉(中) 船棚好似在一息之间,搭上了遮阴的茅草,放上了暖和的炭炉,布置起了一张四四方方的八仙桌和两个宽敞大气的太师椅。 含钏就坐在太师椅上,听固安县主一句跟着一句地问看船棚的老方头。 “婚宴前,最后一次泛舟游湖是什么时候?” “你可是住在船棚边上,日日夜夜地守着?” “在左家姑娘来前,可有人到船棚来?” “为何婚宴那天,左家姑娘要推船下水时,你没有发现船底有洞?” 老方头垂着头,瑟瑟发抖,不敢回答却又不得不回答,“...是端午...大小姐觉得热,便带着小双儿姑娘和水芳姑娘划了两圈船;小老头不敢在内院过夜,每日下值就和老婆子一起回后罩房,只留了老奴的两个孙女在此处看管;左姑娘来之前,无人来船棚...” “至于为何没有发现船底有洞...产老奴...老奴...” 老方头埋着头,语声哽咽带了哭腔,“那天左家姑娘催的急,老奴便只看了船身,没看船底...” 哭腔渐渐止住了。 老方头是老漕帮的兄弟了。 漕帮兄弟没有遇事就哭的习性。 老方头头一梗,磕了三个响头,神色坚毅,“有罪当罚!有错当惩!县主您罚老奴八十大板也好!砍掉左手也好!沉塘也好!老奴都认账!只是老奴千万发誓,船底的洞绝不是老奴干的!老奴对漕帮、对少当家的、对曹家忠心耿耿!绝无背叛!” 固安县主看了老方头半晌,默了默,手一挥让老方头下去。 “不是他。” 固安县主轻声道。 含钏抬头看向固安县主。 固安县主神色平静,“他说出砍掉左手时,右手已经揣进了袖兜里探匕首,这是老漕帮人的品性——主家让砍手,手起刀落,不会有一点迟疑。” 含钏松了一口气。 曹家的人,早就清理了好几波了。 当初婶娘余氏下毒谋害薛老夫人时,便埋下陷阱清理出去了外院的几个大管事和内院的几位与之有牵扯的嬷嬷女使。 再之后,曹五案发,曹醒回京,从内院到外院又仔仔细细地清理了一遍,凡能留在曹家内院的都是心腹中的心腹。 若是这样,还被人钻了空子... 含钏叹了一口气,那当真是神佛旨意,无从辩驳了。 固安县主又接连招了好几个管事、嬷嬷问话,都是干干净净的,有人证有物证。 场面陷入了僵局。 船棚里静悄悄的。 只能听见一阵风,和夹杂在风中的固安县主轻轻细细的声音。 “船底的木屑有一股铁锈味,仔细抿一抿还有一点碎碎的铁屑。可知凿洞的是用的铁器,要么是榔头,要么是刀柄,寻常的内院丫头没机会碰到这些东西,可经手的管事、嬷嬷都干干净净,无论是从神态、证词还是得以佐证的证据,嫌疑都不大。” 既然曹家的管事和嬷嬷都干净,那谁脏? 含钏抬起头,紧紧抿唇,不自觉地环视了一圈。 如果曹家原有的人是干净的,那...会不会是新来的人不干净? 在婚宴前一天,固安县主府上抬嫁妆来时,一并留下了二十来位将随着她嫁过来的女使。 含钏记得,当时就把这二十来个女使安顿在了距离湖很近的久园... 固安县主一抬头,顺着含钏的目光看过去,顿时明白了含钏的意思。 含钏低了低头,眼神避开了—— 这就很尴尬了... 固安县主不觉得尴尬。 对于任何人任何事,她相信对方此刻的忠诚与真意,却不敢对对方未来的保证打包票。 人都是会变的。 谁知道会变好,还是变坏。 既然有猜测,那就要落实。 固安县主手敲了敲桌子,低声道,“拾柒,把前一天晚上送嫁妆的那二十人筛出来。两个两个地关在一起,让她们回忆送嫁当天晚上,另外十九人都做了什么。所有人都写下来!” 那二十个女使都会写字? 含钏有些诧异。 固安县主轻声解释,“...当初陪着我和亲的女使全都陆续嫁了人,都留在了北疆。在北疆,素日里洗漱穿衣都是我自己上手,身边的女使本就不多,这次带回来京城的,都是临时在边界处采买回来的,采买的第一要求就是要会写字。” 她回来,若不嫁人,便要自己开辟府邸。 女使得不得用,很要紧。 养一群会写字的女使,到底比啥也不会、只会干饭的女使强。 基于此考量,这才在边贸买下了这么四五十来个边疆女子。 这群女子里,有的丈夫是鞑子,在部落纷争中战死沙场,有的是军户出身,父兄接连战亡,有的没爹没娘,被拐子拐到了西北荒漠...都是可怜人。 固安县主虽同这群女子相处不到半年,却对她们多有怜惜和看顾。 可,如今,仔细回想起来。 确实,只有这群人,最复杂。 第四百四十五章 炙烤羊腿肉(中下) 固安县主行事雷厉风行,没一会儿,那日来曹家送嫁妆的二十名女使在船篷里便齐活了。 含钏一个接一个地看过去。 或是盘了头的妇人,或是身形孱弱的少女子,或是相貌平平、甚至有些丑陋的姑娘... 嗯... 含钏还真没仔细看过自家嫂嫂的女使们。 只有自家嫂嫂贴身的两位女使,一个名唤拾柒,一个名唤百折,都是北疆人,且都身量高挑,嫂嫂嫁进来时,拾柒背了一支红缨枪,百折扛了一柄弯月刀。 除了这两位常见的,含钏倒还真没仔细见过别人。 如今见了见,才知自家嫂嫂的一颗菩萨心肠——这些女使看上去便不是北京城里那些个官宦人家乐意使的,若非嫂嫂为把她们带回故土,又怎么会愿意签下这样的几十人? “大家伙,相处时间不长——从北疆回京时,朝夕相对了两个月。在北浪胡同那处小宅子里,你们睡大通铺,抬头不见低头见,相处了两个月。小半年的时间,也足以让你们知道我究竟是个什么人。” 固安县主手里拿着每个人交上来的那沓纸,摇了摇,神色淡淡的,“这些东西,我还没看。在我没看之前,可有人自觉站出来认错?我徐易安向来一诺千金,只要你认,我饶你一命。” 固安县主环视一圈。 无人响动。 含钏眼睛一尖,却见其中一个盘着头的妇人手藏在袖中窸窸窣窣地不知在做什么,头也埋得低低的,固安县主一说话,倒把她惊得眼珠子四下蹿。 这人不对劲。 含钏看向固安县主。 固安县主落在了那妇人脸上,扬起下颌,轻声道,“既无人应,咱们也没必要挨个儿审了,左不过就是这二十人里出的内鬼...” 固安县主声音一扬,“拾柒!去!去账房一人取一百蚊铜板!把这二十个人全都打发走!咱们家庙小,容不下这么深的心思!” 拾柒埋头应“喏!” 堂下陡生出一阵哀嚎,有些身量孱弱的姑娘已受不住,埋下头嘤嘤哭了出来——没有什么比有了希望之后,再次失去希望更叫人绝望的了! 她们是在边界上售卖的奴仆! 若不是被固安县主买下,等待她们的还不知是什么! 北疆鞑子最喜欢买大魏女人,偏生鞑子体壮如牛,又不知节制,买下的或是掳下的中原女人会被这些人如牛马如犬豸般折磨得很惨! 她们曾经见过一个北疆做生意的鞑子身边跟着三个面黄肌瘦的中原女子,其中一人大着肚子,身下还渗着血...那三个中原女子眼眸里藏着的恐惧与绝望,叫人看之生胆寒! 当初在北疆时,固安县主便是这群苦命的大魏女子的守护神! 若西琼部落有鞑子欺辱大魏女子,固安县主先赏五个响鞭!再揪住对方的头发,狠狠地压在草地上碾耳朵!最后还要给些盘缠,把这些女人送返大魏边境... 就像解救她们一样! 固安县主把她们从那个人不如狗的地方带回了大魏! 她们这辈子都可以堂堂正正做人! 不做刍狗!不做蝼蚁!不做那群鞑子身下的玩意儿! 含钏听着那个身形最孱弱的女子发出了一声最响亮的惨叫,“不!不!不要!” 含钏抿抿唇,别过头去。 下头乱成一团,哭的哭,闹的闹,企图爬到固安县主身侧求情的匍匐在地上,也不知隔了多久,其间终于响起了一个声音,“...不...不要...是我...是我...不干她们的事!” 含钏一抬头,果不其然,那个一直很慌张的妇人。 固安县主神色很淡,挥挥手,百折带着其余人退下,拾柒和小双儿一左一右冲上前去,把那个妇人架了过来。 那妇人面颊凹陷,头发枯黄,颧骨很高,看上去不像是纯正的中原女人,倒有一些鞑子血统。 妇人泪水涟涟,手仍藏在袖中,哭得肩头耸动,不能自抑,说了一口不太流畅的官话,“是我...是我凿的船!是我!和她们都没有关系...您若把她们放回北疆...二花父亲会把她拿去典钱喝马奶酒,丽古日的丈夫会再把她卖出去,卖到烂帐篷里...” “您...您说了要把我们带回大魏的,以神明为誓,您要说话算数...” 固安县主眼神未见悲悯,杀伐果断地一抬手,拾柒双手狠狠捏住那妇人的下颌,强迫她抬起头来。 “什么二花,什么丽古日,你凿船的时候,可曾想过她们?可曾想过会拖累她们?” 固安县主把那沓纸重重地拍在了桌上,“鞑子强迫了你母亲生下的你,你从小像个畜生一样在马厩里帮忙,后来被南部部落里的一个小帐头看中,强迫纳了你。这次南部和西琼部落内斗,你那男人死了,家里的大房就把你卖给了人牙,若不是我买下你,你以为你在哪儿?” 第四百四十六章 炙烤羊腿肉(下) “你只会从这个帐篷睡到那个帐篷!从这个男人身下转到那个男人身下!直到发烂发臭!直到你死!你都是鞑子的玩意儿!直到你死!你都没改变你和你母亲的命运!” 固安县主冷笑一声,“是谁让你来的?南部部落?还是嘎尔布?还是其他部落?埋伏在我身边想做什么?取我性命?还是刺探西琼部落的未来?” 第四百四十七章 兰花豆(两更合一) (两更合一!!!!!!) 含钏当然没有真落水。 只是被固安县主拘在床上,请孙太医假模假式地来看了看。又狠狠灌了几碗调理身体的苦汤药,便将这传闻沸沸扬扬地撒了出去。 齐欢看着腰杆笔挺坐在床榻上看书的曹家大小姐,大大的杏眼盛满小小的疑惑,顺手拿了根杌凳坐下,再伸长胳膊顺 第四百四十八章 山楂糖(两更合一) 含钏“噢”了一声。 十万两军饷。 军饷总是要用出去的。 不给西陲军,就是给福建,不是去平定征西,就是去平倭定寇。反正要用出去,就看给谁了。 前些年,福建从来没争赢过西北。 一是鞑子的野心更大,鞑子想要大魏的土地,倭寇只是没事儿在海上堵一堵大魏的商船,二是鞑子势力更大,十三个部落,数百支精骑,大魏一旦放松对西北的管控,鞑子便将长驱直入,成为大魏王朝最大的威胁。 数十年都没变过的惯例,在旁人看来因为户部侍郎的一封弹劾信变了。 这就很不得了了。 谢到徐慨这里来,也算是有眼力见。 含钏抿抿唇,笑了笑,“东南侯如今在京城中,这十万雪花银发回福建由谁打理呢?” 难道是那个一早就惹了东南侯厌弃的嫡长子? 含钏兀地想起东南侯继室那张精明能干的脸。 这岂不是给他人作了嫁衣? 东南侯继室夫人能点头? 徐慨摇摇头,“这朝廷可管不了了,钱是拨给了你,无论你中间吞多少,平倭一事,朝廷得听见响动。若是给了钱,倭寇之乱还愈演愈烈,那东南侯一家子也别想在京城和朝廷里立足了。” 徐慨想了想,没影儿的事儿在心里琢磨了片刻,还是开口告诉了含钏,“东南侯多半要回福建,东南侯嫡次子许是要蒙圣人的恩荫直入六部,东南侯继室夫人罗氏这几日都带着女儿在香山寺庙里求佛,听说前几天遇到了清修的福王妃...” 徐慨含蓄道,“福王长子,还未定亲呢。” 含钏“啊”了一声,脑子里过了过,一下子就明白了过来。 东南侯本人回了福建,继室所出次子却蒙恩荫留在了京城,甚至继室所出的女儿更是攀上了福王... 老子回老家了,一儿一女却留在了京城。 是质子,还是恩赐? 天子之威或雷霆或惊涛,天子之恩或幸事或...悲事。 古时天子自称“寡”,天下间唯他一人高高在上,无人可与之并肩,高处不胜寒故称“寡”。今时,天子自称“朕”,“朕者,身也。”以“我”为中心,他人均为下人。 含钏意有所思地看向徐慨。 圣人抬东南侯以压制曲家,那么抬谁压制老三? 是中宫嫡出的老二? 还是... 还是眼前这个眉眼清淡、面无表情的四子? 圣人好似有意布局一般,往老二身边堆上了龚家和兵部,平衡了世家与武将,往老三身边摞上了曲家与西山大营,默许曲赋执掌京畿两地禁军,往老四身上亲手添着了曹家和户部,文臣与银子都有了。 无论母家如何,这三个成年的皇子,背后如今都各有依仗,且势均力敌。 不。 从北疆回来后,四皇子徐慨无论是朝中声誉,还是简在帝心,都远超两个哥哥。 隐隐有领头之势。 这是圣人想看到的,还是圣人不想看到的? 这是徐慨想要的,还是形势所逼,一步一步被迫推上前的? 这些她都不确定。 唯一确定的是,今生的徐慨与梦中的徐慨不一样了。 梦中的徐慨敏感多疑、自尊自卑,对于自己的出身与顺嫔的地位无法释怀,对于妻室的高傲和妻族的冷遇始终隐忍,而今生的徐慨,意气风发、杀伐果断,手里的牌越来越多,牌桌上的人越来越少。 是稳稳当当地出完牌,隐退江湖; 还是激流勇进争口气,顺杆而上。 含钏一时拿不准徐慨的想法。 含钏脑子有点乱,伸手从兰花豆旁的小抽屉里掏了一颗山楂麦芽糖,山楂味浓烈,吃进口中又酸又甜,含钏抿了半天方抬起头,笑了笑,轻轻道,“我听说藩王的封地都要离京城很远,有的在东北,有的在西南,若叫你选,你选哪里?” 徐慨怔了怔,嘴角抿成一条线,目光认真地注视含钏。 隔了良久,在含钏以为他不会回答时,徐慨开口了。 “藩王出藩,意味着圣人薨逝。去哪里...” 徐慨移开目光,眼神落在窗外略有些许焦黄的芭蕉叶上。 美人蕉的大叶历经盛夏与初秋,如今泛黄干枯,等入了冬便将彻底脱离主杆,尘归尘土归土了。冬日一过,新嫩碧绿的萌芽在泥土中蓄势待发,经历一场珍贵又柔和的春雨,便将破土而出,成为新的蕉叶。 死亡与新生,是联系在一起的。 徐慨轻轻摇摇头,“这个问题,我还没想过。” 他知道他需要去争去抢,他不比他那两个出身名门的哥哥差,可他不明白争夺的终点是什么? 他不想去思考这件事。 争夺的终点也意味着圣人生命的终点。 圣人于他,是君,更是父亲,教导他,庇佑他,宽容他,引导他——他无法想象父亲离开的场面。 含钏目光轻柔缱绻地落在徐慨身上,探身轻轻握住徐慨的手,莞尔一笑,“船到桥头自然直,你慢慢想,无论你走哪里,我都陪着你。” 月明星稀,十一月的夜,风拂过头发丝儿,凉滋滋儿的,已有些冻手的意味了。 含钏与徐慨并排坐在回廊,含钏不由自主地裹紧披在肩头的夹棉外衫,虽有些冷,却也没提想进屋去的话儿——和徐慨肩并肩坐在回廊看星星、轻声细语说说话,实在是很幸福。 小双儿已经探头看了好几遍了。 在催含钏睡觉去。 徐慨笑着站起身来,俯身吻上含钏的唇。 小姑娘先前缱绻绵长的告白,叫他心头一动,紧跟着喉头上下抖了抖,舌头青涩地探出,无师自通地撬开了他家姑娘凉凉的嘴唇,甫攻贝齿却意外品尝到一股又甜又酸的味道。 就像这个吻一样。 徐慨的手不自觉地握住了小姑娘盈盈一握的腰肢。 含钏仰起头,红着脸承受着。 微风凉意中,唇齿缠绵。 小双儿躲在窗后,双手捂眼,手指缝却开得老大。 水芳并排缩在小双儿身板,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有样学样地开指缝。 隔了良久,徐慨微不可见地喘了一口气,手撑在含钏背后的暖榻上,笑了笑,“山楂麦芽糖挺好吃,等会儿记得再净口,临睡前吃糖对牙齿不好。” 含钏被吻得意乱情迷,胡乱点点头。 临睡前吃糖对牙齿不好。 临睡前吃含钏,对身体不好。 一连几日,徐慨一大早上起来都阴沉着脸叫小肃进来换被褥。 在年轻的秦王殿下急速消耗被褥的同时,京中倒是发生了几件不大不小的事儿,其中最引人注目的就是,如徐慨所说,十二月刚至,东南侯嫡长女与福王长子定了亲,下聘之礼浩浩荡荡,隐约有与秦王下聘曹家比肩之事。 京中的人都在议论这些日子接连定下的好几桩亲事。 秦王与曹家联姻、尚家下聘左家、东南侯与福王结为亲家。 既是议论,又是比较。 比较得到的结果是,秦王与曹家最豪气,十里红妆、银钱助阵,无论是下聘礼还是过庚帖都显露出三个大字儿“我们不差钱”;尚家与左家的婚事进展得最低调,默不作声地就下了聘、过了庚帖、定了婚期,这叫啥?这叫偷偷成亲,惊艳所有人;东南侯文家与福王府上的亲事最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个是东南豪门,一个是宗室大哥,听人说过庚帖的时候,两家人闹了个笑话。 “...东南侯夫人不会说官话,在京城寻了好久能说潮州话的媒人,最后定了户部黄侍郎家中出身福清的夫人做媒人...偏偏那位夫人说官话和东南侯夫人也是半斤对八两,过庚帖的时候,当真是鸡同鸭讲。” 固安县主笑盈盈地同薛老夫人闲聊,“一个说女方要陪嫁五千两银子,外加一千亩地,另一个听成陪嫁五千银枝,四处打听银枝究竟是什么好东西,难道与金枝是一个道理?最后福王搬了笔墨纸砚,不用说的,用写的,这事儿才算完。” 薛老夫人乐呵呵笑起来,嘟囔两句,“是了是了,他家说话可难懂,当初就是因为...” 当初就是因为薛老夫人不乐意听东南侯夫人说话,才打消了与文家结亲的念头! 这话儿能当着固安县主说吗! “东南人说话是这样的!我有时读岳七娘寄回来的信,都摸不着头脑!” 含钏手心出了一攥汗,赶忙一阵抢白。 固安县主似笑非笑地看了眼含钏,眼神再从一直坐在一旁默不作声的曹醒身上一扫而过。 曹醒后背一个激灵,顿时冒出了一阵冷汗。 险些惹出祸事的薛珍珠老太太没意识到这点,顺着含钏的话,跟着往下走,“所以,福王府上办事儿时,咱们家能帮上忙就赶紧帮,老福王是位好人,也是咱们家和小钏儿的恩人,做人不能忘本。” 曹醒放下茶盅,埋头称是。 隔了一会儿,薛珍珠老太太又扯出了另一个危险的话题,“...昨儿个尚御史夫人来寻我引荐孙太医,说得有些隐晦,好像是齐欢有动静了。” 曹醒笑起来,“英国公三郎君成亲快两年了,也实属正常。” 固安县主的眼波水灵灵地又在曹醒身上打了个转儿。 含钏心头闷笑。 她这哥哥,自从成了亲,别的没啥进步,就两样,进步特别大。 听话听音的敏锐度,达到了一个新台阶。 为媳妇儿解围解释的水平,也进入了新时代。 第四百四十九章 紫菜虾仁年糕汤(两更合一) 前三个月,照旧例,是不能把好消息说出来。含钏便也当做不知道,只送了好些燕窝、老红糖、人参到英国公府。 等这件喜事儿可以公开时,已近除夕。 今年的除夕显得别样不同,东堂子胡同自腊月二十五就张灯结彩,一条彩带从胡同口的秦王府拉到了胡同尾巴“时鲜”,小双儿颇有些感慨,“...当初咱们刚搬到‘时鲜’时,可不敢想这一条胡同都能是咱们的...” 含钏愣了愣。 还真是。 胡同口的秦王府、曹家、赁下来的余大人府邸在加上老据点“时鲜”。 这一条长街,都与她息息相关。 四年了。 从掖庭出宫四年了。 含钏踮起脚跟,跟着大家伙高兴也在彩带上挂了一只玲珑小巧却精致漂亮的灯笼,跟着便带着众人排起了今年年夜饭的菜谱——固安县主本想叫含钏歇一歇,薛珍珠老太太却一定要含钏来定,大菜还得小姑娘亲自上灶掌勺。 “她就在家里留这么一个除夕了,往后呀,小钏儿这一手好手艺都不能在曹家展现了。” 薛老夫人说得有些伤感。 固安县主见状便也不再劝了,反倒劝解起薛珍珠老太太来,“您要叫她回来做饭,钏儿还能甩手不成?老四还能不应?怎么就不能展现了?如今都是大魏乾元十八年了,嫁出去的姑娘还真能是泼出去的水?您看看我活得这么舒服,便知嫁人也不难。” 话虽这么说,含钏也预备撂袖大干一场来着。 年夜饭的八道主菜好不好吃不重要,必须够好够贵,才符合曹家的喜好。 另还有不花里胡哨的肉菜,最好是一根骨头全是肉,这才符合固安县主的喜好。 排了好一阵儿,先定了脆皮乳猪、虎头鱼菜薹、扒烧整牛头、炭烤羊肋排、烤方、松菌大虾仁、叫花鸡这些硬菜菜式,又圈了几道白汁春荀、晾冬瓜、海底松芙蓉蛋这些应搭的小菜儿。 含钏在白汁春荀和炭烤春荀犹豫不决之际,瞿娘子过来了,先抱着虎头虎脑的团哥儿给薛老夫人拜年礼,“您万喜金安!” 薛老夫人抱过团哥儿,见小崽子长得天庭饱满、地阁方圆,一双眼睛湿漉漉的清又亮,乐得合不上嘴,嘬着嘴唇子逗小崽儿,“啧啧啧!啧啧啧!看太奶!看太奶奶!” 小崽子不看,扭头看含钏。 薛老夫人笑得厉害,指着团哥儿道,“小小年纪就爱看漂亮姑娘,往后指不定祸害多少小娘子呢!” 又摘了腰间佩戴的沉甸甸的赤金兔子给团哥儿顽。 这赤金兔子很吃重,还嵌了两颗亮得起油的红翡当兔儿眼。 团哥儿的目光一下子被兔子吸引过去了,也不看含钏了,反倒是“咿咿呀呀”地伸手去够那只赤金兔子。 薛老夫人笑得更欢乐了,“得嘞!是个要江山不要美人的!” 含钏抿着唇,跟着笑。 薛老夫人说着就把那只沉手的赤金兔子递到了团哥儿手里。 瞿娘子赶忙开口,“您给过压岁红封了!小孩子家家不能要!” 薛老夫人笑意盈盈地摆摆手,把团哥儿交给童嬷嬷,“...让钏儿抱抱小子。” 童嬷嬷害怕含钏不会抱孩子,没敢彻底撒手,只让含钏象征性地夹了夹小崽儿的咯吱窝,便还给了瞿娘子。 薛老夫人略带惋惜道,“可惜你嫂嫂不在,若叫她好抱一抱,倒也是好事儿。” 含钏:... 窒息! 窒息!! 薛珍珠老太太当祖母是满分,当婆家人却叫人太过窒息了! 含钏忙道,“您这说的什么话!往后可别当着哥哥和县主说出来——不记得先头哥哥怎么告诉您的吗?县主才嫁进来几天,您绕着弯儿地催...若我嫁出去不到半年,夫人家就变着法儿催我生孩子,您怎么说?” 薛珍珠老太太一巴掌拍在四方桌上,“叫她滚边儿去!一两年不生多得是!两三年才生了崽儿的,也是有的!” 小老太太说完便愣住了。 瞿娘子埋着头不敢说话,含钏便拽着瞿娘子出门去“时鲜”商量鸿宾楼除夕夜的菜式。 出了曹家,瞿娘子这才揪住帕子捂着嘴笑出声,“...您为了嫂嫂撅您家老太太,可真是天下奇闻...您这小姑子当得真是不错。” 那可不是咋的。 他家不是多了位嫂嫂,是多了位官爷。 别人家的嫂嫂是入了门就一心一意打理庶务,倦于内宅诸事,自家嫂嫂每隔三五日还要去西山大营点兵点将,操练操练禁军中的骑兵——这是圣人点的,说京中再无人通晓骑兵驭练之术,需得辛苦辛苦自家嫂嫂。 含钏是很敬佩崇拜固安县主的。 她不将固安县主当寻常的深闺妇人看待,自然也不喜欢薛老夫人折断固安县主的锋芒,没得将一颗漂亮的明珠变成死鱼眼珠... 含钏又同瞿娘子闲摆了两句,说起鸿宾楼的年夜宴,“...过年节,有头有脸的人家都时兴在家里做饭,一是显摆显摆自家的厨司,二是亲朋好友来,若是往外领,倒显得不尊重。” 瞿娘子点点头,“照往年的情形,得到大年初五才好起来。” 大年初五接财神。 得往外走才能接财神。 这时候人家才停下走亲戚的步伐,家里的饭菜也吃腻味了,捉摸着在外换个口味了。 瞿娘子有些肉痛道,“只是每年空这么几天,有点儿心疼。总想着能不能再出点招,咱把过年的钱也赚了!”瞿娘子努努嘴,语声平和,始终一副大姐姐的样子,“您想想,过年节的时候除了咱,都是赚大钱的!卖干货的!卖炮仗的!卖酒酿的!这个时候都赚得盆满钵满。总是不甘心,咱们在这个时候赚不到大银子。” 含钏不自觉地笑起来,这几日她忙于定菜式,定着定着倒是莫名生出了几分关于鸿宾楼生意的见解,“...这倒是。要不,咱们这样?” 含钏抿抿唇,手指节不自觉地弯曲轻敲桌面。 “咱们把菜品配好,各类食材该切好的切好,该剁丁儿的剁丁儿,每道菜分装料包和菜包,配齐八冷八热、四面点、两主食,再请城东的孙秀才好好置一套油纸布,咱们一桌席面定三个等级,三等取名鸿运伴春来,定价二十八两八钱,二等取名年年富有余,定价三十八两八钱,一等取名及第又登科,定价...” 这个得贵点儿。 读书人和女人的钱,最好骗,哦不对,最好赚。 “定价一百六十八两!这个彩头最好!” 瞿娘子听得连连点头。 都做得到! 无论是备好生鲜食材,还是制作料包,这对已经拥有三家店面的鸿宾楼简直是小菜一碟! 瞿娘子说干就干! 出了曹家就开始下大力气整办,从腊月二十七开始在食肆中推出,一直到腊月二十九,两天的功夫,她托人给含钏带了话儿和一个红封,“...一等定得最多!足足定了二十八份!二等三等分别定了十四份和二十一份!” 含钏拆开红封,足足有三千八百两的银票! 鸿宾楼一年的分红! 莫名其妙发了笔横财的含钏,这个年过得很阔气。 给薛珍珠老夫人买了一套很不错的珍珠头面,给曹醒置办了一个据传言是前朝大家用过的端砚,还给自家嫂嫂准备了一支纯银的穿云箭...临到正月初五,含钏才把给徐慨的那张一百两银子发出去。 正月初五“时鲜”打了烊,徐慨风尘仆仆地过来,叫含钏煮了一碗紫菜虾仁年糕汤,配上红豆泥炸春卷,埋头吃得个不亦乐乎,一口下去年糕汤减一半。 徐慨发出了满足的喟叹,“饿了五天,忙了五天!从大年三十儿那天晚上的除夕家宴就没吃饱...跟着初一祭祖,宗室团圆,初二在承乾宫陪顺嫔娘娘,初三初四都有同僚邀约...吃这种场面饭是真吃不饱,喝的汤还没灌的酒多!” 含钏看了眼徐慨面前那碗紫菜虾仁年糕汤。 紫菜切得碎碎的,在锅里慢慢熬煮了半个时辰,熬出黏糊糊的口感和冲上脑顶门的鲜,再拿虾头煎熬了虾油,就着虾油炸了好几个虾仁肉,挤出姜汁儿、葱汁儿,待虾仁煎得略微发红再倒入紫菜汤,放上小块儿小块儿的糯米年糕。 调料只有三个,粗盐、黄砂糖和胡椒粒儿。 出锅时再撒上绿油油的葱花儿和芫荽。 含钏看徐慨吃,吞了口唾沫,自己也有点发馋了,可听徐慨这么说道,便也不忍心慨口夺食,只转了眼眸从兜里掏了只红封,推到徐慨眼前。 “...鸿宾楼给分了红!利润不错,特此发红封以作压岁。” 徐慨喉头发出一声轻笑,顺手收下,打开一看,里面就躺着薄薄的一百两银票,便笑得更欢了。 眼前这小富婆,最起码身家也是超了五万两银子的。 如今就这么一百两的银票就把他给打发了? 这个小气鬼。 徐慨笑着俯身过去吻住了含钏的唇,顺势舔了舔。 嗯。 这才算压岁。 含钏抿抿唇,舔了舔嘴角,笑得眯弯了眼睛——紫菜虾仁年糕汤着实鲜得很呀! ... 这个年,过得蛮平顺的。 大年十五刚过完,宫中便传来了消息,在某些人眼中是件大喜事儿,在某些人眼中却晦气得不得了——素来得宠的王美人有孕。 这位王美人,含钏见过,且惊为天人。 5.17 今天家里有点急事,来不及码字了,特此请假。 (上一次请假是4.28...) 《妙手生香》5.17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妙手生香》爱下书小说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www.aixiawx.com 第四百五十章 安豆苗炒山鸡片(两更合一) 固安县主和含钏说起此事时,仍旧是一股随口闲聊的语气,可这股风轻云淡里还是捎带了几分隔岸观火看热闹的雀跃。 嗯... 估计大街小巷里也都是看热闹的态度吧。 圣人如今快知天命了。 前头杨淑妃有孕,产下一位小公主,大家伙背地里都赞一句圣人老当益壮、宝刀未老、廉颇不老。 更何况又时隔这么好几年,宫中再传喜讯。 “那位王美人出身不好,是别院采莲女,在去年圣人去别院消夏避暑时看中的。” 固安县主神色淡淡的,倒也未见轻蔑,语声也很平缓,“上次西郊围猎,你也见过,是一副倾国倾城的样貌。” 含钏偏过头想了想。 她记得那位宫妃,准确来说,如此貌美的人,就算她能忘,她眼睛也忘不掉。 像一只历经三百个劫难总算出炉的白釉瓷器,只能放在高处,用琉璃罩子宽宽松松地罩住,旁边还需萦绕漂亮又生机勃勃的嫩绿藤蔓,见那种怯生生又易碎的美凸显得更为清晰。 这样的女子,得宠也正常。 当今圣人对漂亮女人就像对一幅幅朴拙雅致的画,好收集、好占有、好享受,在当今圣人的后宫,得宠倒不难,难的是立足。 这位王美人,恰恰好,怀了身孕,就有了半成立足的可能。 含钏轻轻点点头。 固安县主观察着自家妹子的脸色,见她倒没有什么羞赧和回避,倒是舒一口气。 照理说,公公房里事儿,媳妇儿不该管,甚至听都不该听,可这丫头的公公可不是别人,是圣人,是天下间最有权势的人。 后宫的动静,往往预示着前朝的动作。 更何况,如今还牵扯着宫妃有孕,若是能成功生产,产下的就是老四的弟弟妹妹。 “圣人于女子素来不是很上心,倒是对这位王美人很有些青眼,一路从别院带回宫中,未从良家子做起,直接封的宝林,不过一年的时间跳过采女、宝林,直接封的美人。”固安县主语声淡淡的,“待过了正月,三个月满,估摸着能直接册封到嫔位。” 顺嫔...在后宫混了二十年资历,也才在嫔位... 含钏脑海中兀然浮现出王美人那张精致脆弱的面容。 她,能担主位吗? “圣人是位很英明的君王...”含钏轻声踟蹰道。 宫中只有十二个主位,还有那么多女子慢慢熬着,就这么拱手让给了一个还没进宫三年的采莲女,那些正经采选入宫的小主们能答应? 固安县主笑了笑,“在后宅里,英明两个字可没什么用武之地。” 含钏想笑,但扯了扯嘴角,没笑出来。 固安县主伸手摸了摸含钏毛茸茸的脑袋,嘴角的笑收敛了两分。 翻过年头,距离二月二十五的婚期越近,她家小姑娘越是心神不宁,吃饭的时候总爱出神,听水芳说这丫头夜里翻来覆去地睡不好,每每都要小双儿爬上床抱着她才能睡两个时辰的安稳觉。 新嫁娘紧张胆怯都是有的。 可她总觉得小姑娘心事儿有点重,比一般的新嫁娘都重。 她问过两次,都被小姑娘搪塞了过去,她也同阿醒说过,阿醒这个挨千刀做哥哥的就只会一句,“早让她别嫁!我出征北疆前,再三叮嘱我们家老太太务必趁乱把小钏儿定出去!结果呢!我一回来,嘿!你猜怎么着!赐婚的圣旨竟然跟着下来了!” 然后就是无休止地嘟囔。 怪天怪地怪薛珍珠老太太不作为。 最后再以小钏儿在父母牌位前说的那番话作为结束,“...小钏儿心里倒是门儿清,若是当真是寒了心,就索性干干净净过自己清闲日子。只要老四不过分,咱们曹家也不是撑不起。” 曹家自然撑得起的。 对上闲散的王爷,如今的曹家也是有话语权的。 可若是对上了储君和潜龙呢? 再来十个曹家,也撑不起。 固安县主看含钏神色蔫蔫的,再看桌子下橘猫小咪绕着椅凳角蹭,这才多久?小咪就长成了巨咪,肚子能耷拉到地上,体型硕大,甚至会蹿出府到隔壁“时鲜”和账房钟嬷嬷那头秃驴小乖一别锋芒! 固安县主伸手将巨咪捞起来,撸了撸巨咪的下巴颏,巨咪眯着眼发出舒服的“咕噜噜”声儿。 小姑娘情绪再不好,该说的话也得说完。 否则,妹不教,嫂之过——她冷眼看了看,整个曹家也就她能好好教一教了。 薛珍珠老太太重视的是个人技能教育,什么练字儿、马术、庶务、打算盘...这些,小老太太倒是很上心。 自家夫君是个没指望的,左看妹子左脸漂亮,右看妹子右脸好看,甚至从下看,都觉得自家妹子鼻孔长得很完美。 实在是...无原则无底线。 固安县主清了清喉头,把话说完,“那位王美人的底细,我们还在查,若真是凭空出现的,那她运道也太好了。若不是凭空出现,她背后有谁?指望依靠她干点什么事儿?这都与咱们息息相关。” 固安县主声音浅了浅,“宫里头,顺嫔娘娘是个万事不操心的性子,她能活下来全靠圣人的照拂。老四不仅仅在前朝,在后宫也要做布置——在前朝,他比老三、老二得用,可在后宫,老三和老二有天然的优势...” 胜负,往往是在不经意间决定的。 老四其人,为人板正,说好听点是一派风光霁月君子之风,说难听点就是清高。 顺嫔在内宫不善经营,甚至在前几年有仰仗曲贵妃鼻息生活的意思。 这两年,老四功勋突出,顺嫔与曲贵妃的关系随之远了很多,之前依赖曲贵妃获取消息的渠道是彻底断了,如今的顺嫔在后宫中就像瞎了眼的猫,连带着老四多了一个巨大的短板。 既然是短板,就要想办法补齐。 否则,一船的人,都要翻。 固安县主抿抿唇,轻轻拂过眼前小姑娘的鬓发,轻声道,“既是自己哭着喊着要嫁的,就该立起来,老四想不到的,你要想到。老四做不到的,你要做到。势均力敌的婚姻,才可长长久久。” 固安县主看小姑娘愣了愣,不由得笑了起来,“甭听你哥哥的,什么小姑娘安安分分、快快乐乐就好——我若是安安分分,逆来顺受,不仅我没命,他也没命,又谈何十余年苦尽甘来,与尔终成眷属?” 含钏看固安县主的眼神除了崇拜,更多了几分敬意。 她一直觉得她过得曲折坎坷。 可回想一下,自家嫂嫂只有比她更曲折的。 “您当初到草原上,是不是很难呀?”含钏轻声问。 固安县主好像没料到小姑娘会这么发问,笑着想了想,方颔首道,“是很难的,主要是吃食不惯。北疆没有养家禽的习俗,全是牛羊这些个大肉,也不爱炖煮,几乎所有的菜式都是煎烤...我刚去那时候,吃了一个月的烤羊腿,愣生生吃出好几个大疮!嘴里也长!下巴也长!头皮也长!我不吃肉了,天天喝一牛皮袋子的水,这才慢慢把肿消下去。” 固安县主伸手揽了揽小姑子的肩头,舒朗笑道,“要是那时候就认识咱们小钏儿就好了!小钏儿一定把吃食都安顿得妥妥帖帖的,不叫我吃苦头的...” 含钏很喜欢固安县主这样舒朗洒脱的模样,好似从未被什么东西禁锢住,这世间也不曾有能束缚住她手脚的存在。 “您若是不嫁给哥哥,您会怎么办呢?”含钏再发问。 固安县主嘴角勾得愈大,银盘似的脸庞洋溢出快乐的神色,“十年前,你哥哥离开北疆前,托人送了我一支火铳还有一兜子弹药,告诉我,活着等下去,他会带我离开。” 哇哦—— 含钏抿唇笑起来,情绪从浮躁不安,随着固安县主的语声慢慢放平。 “我本也没指望。”固安县主抬起头,目光好像看向了不远处,又好像透过不远处看向十年前的远方,“佛不渡人人自渡,我未曾将你哥哥看作救命的稻草,也从未将这个年纪比我还小的郎君看作能解救我的英雄。” 固安县主有些惭愧地笑了起来,“这次他们去北疆,我本带着我的亲信早跑了,预备找一处山清水秀的地方占山为王,好好享福——谁知,听说圣人的皇四子陷在了部落旧址里,我这才返回去救的...” 含钏哑然失笑! 合着若不是徐慨在,曹醒生死就随他了!? 自家哥哥知道这个残酷的事实吗? 固安县主跟着惭愧的神色消失殆尽,神情又重新变得理直气壮起来,“等我带人去救时,你哥哥与老四已同留在部落遗址的族人打得火热了,就算我不折返回去救他们,他们也一定能自己找到出路...” 这就是你理直气壮的理由吗? 小小的曹醒,有一个大大的梦想,总有一天要披着七彩盔甲来救他的落魄公主。 结果,他的落魄公主趁乱带着兵马跑了... 不仅跑了,还企图占山为王,独自美丽。 太悲伤了。 简直是闻者落泪,听者伤心的呀。 含钏也不知为何从王美人一直说到固安县主的黑历史,反正她和固安县主聊完这一场,心绪平复了不少——先前,婚期越近,她越怕,别的倒不怕,她只怕生孩子。 若是再把安哥儿生了出来,她该如何自处? 她知道梦里的安哥儿与她之后的孩子不会是一个人,可她止不住地去想,万一呢? 如今和固安县主聊完,含钏就一个念头。 怕啥怕! 若真是又生出了安哥儿,正好两辈子一块儿管教! 待夜里,徐慨又翻墙而入,含钏将固安县主说的话挑了重点告诉徐慨,徐慨的反应倒叫人有些惊讶。 “王美人有孕?” 含钏怔了怔,方轻轻点头,“是的,只是还未满三个月,宫中未大肆声张...该知道的,估计多半都知道了。” 徐慨抿抿唇,神色有些肃穆,“你嫂嫂告诉你的?” 含钏再点头。 隔了一会儿,徐慨却弯唇笑了笑,颔首道,“我如今知道了。” 含钏有些讶异,“你原先是不知道的?” 徐慨很坦然地摇摇头,“顺嫔娘娘的性子...纵是叫她争,也不会。太医院里,我一向熟知的孙太医前些年告了老,如今的太医院我没能安插人手进去——龚皇后与曲贵妃将内宫守得跟铁桶似的,轻举妄动,反倒容易打草惊蛇。” 徐慨顿了顿,郑重其事地再次点头,“嫂嫂说的我都记下了,明日我就进宫去告诫顺嫔娘娘,离王美人远一些。” 别的不怕,就怕栽诬。 顺嫔若是被栽诬毒害皇嗣,身为儿子的徐慨,能有好果子吃? 若当真顺嫔被打入冷宫,徐慨的势头也就此打住了。 含钏相信,如今的曲家和三皇子,为了遏制住徐慨,必定无所不用其极。 只是有一点,含钏没想明白—— 既然宫中未曾大肆宣扬,那么身为外命妇的固安县主又是怎么拿到第一手消息的? ..... 正月一过,日子过得飞快,桃花接接二连三地开,跟着便是梨花和杏花,各处都呈现出一派新芽抽枝的勃发景象。 果如固安县主所料,二月处,圣人便加封王美人为纯嫔。 众人皆知王美人身怀龙嗣,很是得宠。 这头灶火烧得旺,那头便自顾自地蔫了下去。 承乾宫顺嫔娘娘咳了好些天,一直止不住,太医害怕是春寒,便为顺嫔娘娘请旨免了早晚问安和各色需应酬的项目。 顺嫔病了,敬和宫大为光火。 曲贵妃冷冷地看着殿下正发着怒气的儿子,嘴唇抿得紧紧的,轻轻叹了口气。 她、哥哥,乃至一整个曲家都是韬光养晦,极为忍让之人。 曲家如今步步败退,他们尚且未曾如此发怒。 怎顺嫔称个病,就值得儿子大发雷霆? 未免也太沉不住气了... 第四百五十一章 安豆苗炒山鸡片(二更合一) 敬和宫的八宝架上置满了青玉摆件,有雕刻得精美细致的山水、有阔马金刀的关二爷,还有些个葫芦、石榴这些个小摆件。宫室正殿铺满了一张火红的织锦长毛绒毯,一看便知是北疆的东西。 曲贵妃再看了眼殿中暗藏怒火的长子,叹了口气,“你气什么?你说说看,你气什么?” 三皇子翻起眼皮,冷笑一声,“辛辛苦苦把王氏送到父皇身边,又是请北疆的蛊医,又是给她安排出相的场景、时日...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临门一脚,敌手反而退了!真是...“” 王氏是曲家精心挑选的,照着圣人喜欢的模样,五分像年轻时候的顺嫔,三分像还未发福的杨淑妃,剩余两分多的是亟需保护与怜爱的脆弱。 曲家草蛇灰线地布局,长长短短加起来近两年,竟如此无用! “妇人十月怀胎,日日都是鬼门关,做人做事需耐性、韧性...”曲贵妃话还未说完,便被三皇子猛地一顿抢白。 “忍忍忍!让让让!母妃!我让得够久了!” 三皇子满腔的愤懑和怒气。 他不该发怒吗? 一直以来,他的对手只有一个,那就是龚皇后所出的老二。 老二是中宫嫡子,身后站着清河龚家,他才配和自己竞争。 突然有一天,他发现,他的对手竟然多了一个! 一个布商的儿子! 一个出身卑贱的孽种! 一个他从来没有放在眼里的狗腿子! 老四忘了自己,在他跟前摇头乞尾的样子了吗! 承乾宫程氏忘了自己在母妃跟前做狗求生的日子了吗! 叫他怎么能不气! 不知从何时开始! 父皇的眼睛就落在了老四身上,父皇自以为做得隐蔽又公正,可他骗得了世人,却骗不了他这个做儿子的!退一万步!老四的出身,凭什么让父皇用公正的态度对待这三个儿子!?老四凭什么和他们站在同一起跑线上! 这不公平! 就像一个埋头苦读十数载的举子,陡然发现乡野山间的穷小子和他坐在一个学堂里,听同样的师傅教诲,即将参加同样的考试! 三皇子手攥成拳头,攥得紧紧的! 这叫他怎么甘心!? 父皇的青眼,给老四带来了一连串的好处,从户部换到吏部,从财权换到人事罢免权,就差没把兵权放出去了...还有一桩极好的婚事,极好极好的婚事。 曹家。 别人看曹家是暴发户。 他看曹家却是冉冉初生的星星。 曹家虽放掉了漕运,丢失了水上的好处,可别忘了!曹醒还在京畿漕运使司呢!慢慢把河道收回来,至少要三五年的时间!更别提曹家的家底儿!曹醒的媳妇儿!固安县主在北疆的声望不比曲家差!曲家靠的是铁血,固安县主靠的是女人的绵柔本事! 还有曹家背地里连着的尚家、左家、英国公张家... 这都是老四的牌! 这都是这门亲事带来的好处! 噢! 还有最大的一个好处。 贺含钏。 当初在西郊围猎,父皇叫她什么来着?“钏儿——” 他府中的许氏,甚至老二的王妃龚氏,父皇可曾知道她们的闺名? 三皇子阴鸷地抬了抬头,神色中有藏不住的杀机,“王氏这招棋,若是不能用,母妃索性拔了吧。莫叫她生出个什么东西,又来跟我争!” 曲贵妃抬起头,扶着四方桌椅起了身,缓步走到三皇子跟前,飞快扬起手,一巴掌扇了下去。 “啪嗒”一声! 曲贵妃身边的老嬷嬷惊着了,忙扶住曲贵妃的右手,又是心疼曲贵妃手疼,又是心疼三皇子挨了打,“...您还以为是三皇子小时候呢!说打就打!都是成了亲的人了!您好歹顾忌些吧!” 三皇子头被打得偏倒一旁,隔了半晌方抬起头来,眼神绿油油的,像闻见血腥味的狼崽子。 “你休得胡乱安排!” 曲贵妃疾言厉色道,“一颗棋子安排下去,什么时候该走哪一步!都是未雨绸缪的!十个月!足足十个月!纵使叫她生了下来,咱们也不是没有机会!——甚至打击更大!一个产下的皇嗣被谋害,和一个尚在腹中的胎儿被谋害,岂可相提并论!” 三皇子紧紧抿唇,眉目间阴晴不定。 曲贵妃陡然响起什么来,猛地一惊,手如触到了火苗星子一般,猛地往回一缩,艰难克制住自己挑眉的冲动,“你在害怕什么!” 他在害怕什么!? 他害怕王氏那个小娼--妇扛不住事儿,把他们的事儿捅破了天! 三皇子眉梢一黯,陡然回想起数天前,王氏趁夜面色如死灰地找到他,拽着他袖子,语声嘶哑,“...你是二十日前,圣人是十八日前...这孩子...这孩子...我也不知道是你的还是圣人的...若是被发现,我和孩子谁也活不成!三哥!” 王氏那不经事、没出息的样儿。 就算是他的种,又怎么样了!? 谁还能知道?! 谁还能验出来?! 可他昨日在敬和宫和王氏再打了个照面时,才发现王氏灰白一张脸,神色中惴惴不安,好似下一刻就会将所有事情和盘托出以求得安宁。 这个小--娼---妇,相貌美是美,床--上功夫也是上佳,亦柔顺妩媚,被他趁着在敬和宫偶尔一见的三两下功夫便哄上了床,如此才发现这贱人伺候男人是一绝...否则父皇看惯了美人儿,也不会宠爱她这么久。 只是太藏不住事儿。 屁大点事儿,便惶惶不可终日。 这个胆子,还进宫来闯荡。 若不是有敬和宫暗中庇护,怕是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曲贵妃见儿子久久不答话,心头顿生出一番惊惶的念头,一巴掌再挥到儿子脸上,却因心里有事儿,手上力道没掌握好,反倒打歪了,曲贵妃提起高声,怒喝道,“你到底瞒着我做了什么!” 三皇子蹙着眉头,抬了抬眼,隔了一会儿方挑眉笑了笑,“母妃都猜到了,又何必再问。这事儿脏,没得辱没了母妃耳朵。” 曲贵妃手捂住胸口,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看向儿子,隔了半晌方气急攻心,直打儿子的肩头,“你你你!你怎的这般糊涂!左不过一个女人!你若喜欢,叫你舅舅再去找便是!怎干出这般张狂之事!若叫你父皇知道了!怕是要生剐了你!” 曲贵妃眉目一凛,福至心灵般一下子愣住了,“王氏的腹中子...” 三皇子没说话。 王氏自己都闹不清,他又如何闹得清? 曲贵妃胸口陡然生起一股混沌气,怒火一下子冲上了天灵盖,劈头盖脸地朝儿子打去,“女人!女人!又是女人!你如何同你父皇一样!先头那张霁娘!闹了好大个没脸!如今又是王氏!这可是你父皇的女人!” 三皇子在乱中拿手臂胡乱挡住了曲贵妃的拍打。 在心里冷哼了一声。 父皇的女人,动不得? 凭什么动不得? 北疆的规矩,父死子继。 等父皇死的那天,无论是这大魏的江山,还是阖宫的女人,哪一样不是他的? 曲贵妃养尊处优一辈子,气得狠了,拍了几下便拍不动了,顺势坐到了三皇子身侧,微微喘了喘气,扶了扶鬓边的金钗,语气冷冽犀利,眼神像一把刀子似的扎到儿子脸上,“韬光养晦、卧薪尝胆...你舅舅什么时候叫你动,你再什么时候动,甭自己拿主意!” 西郊围猎那次,就是最好的举证! 贸贸然让张霁娘给老四下套! 结果呢? 老四非但安稳无事,反倒叫贺家那丫头在圣人跟前挂了号! 得不偿失! 曲贵妃的声音再次响起,又尖又利,“只要西山大营和京畿禁军的兵权还在你舅舅手里!曲家就倒不了台!北疆南部还有退路!凡事不要逞能!不要充英雄!听你——” “听舅舅的!” 三皇子站起身来,嘲讽般扯了扯嘴角,看向母亲的眼神多了几分揶揄和了然,“您一向都听舅舅的,我是您生的,自然也唯舅舅马首是瞻。” 三皇子顿了顿,“只是,也不知咱们辛辛苦苦、刀刃上跳舞这么些年,最后摘下的果实到底是姓曲,还是姓徐。” 三皇子说得半真半假里含笑含癫。 曲贵妃愣了一愣。 在曲贵妃发愣的功夫,三皇子已拂袖而去。 三皇子刚一走出敬和宫,装过头看了看敬和宫外四方板正的窗棂,艰难地抬起下颌,深深地喘了几口气——他很小很小的时候,透过这扇窗户,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 如今他拼尽全力想要爬出那扇窗户,却始终不得其法。 老四... 三皇子狠狠地一脚碾在了地上正萌着新芽的草上。 一切挡住他去路的人,都该死。 一切侮辱过他的人,也该死。 ...... 王美人,哦不,纯嫔有孕这件事,是一块儿倒大不小的石头扔进了本就不平静的湖水里,湖面惊起一圈圈涟漪,岸上的人各怀心思,看着那圈涟漪不知从何说起。 含钏也是岸上的人。 但是她担心的点,和别人不一样—— “...二月二十五马上要到了,顺嫔娘娘总不能借病,一点儿不露面吧?她老人家可是正经婆母,当天不露面,我第二天进宫请安的时候,总得去承乾宫给她磕三个头吧?” 曹家灶房里烟火气很足。 贾老板今儿个送了只五彩斑斓中透着几分黑的野鸡来,含钏刮了鸡胸脯肉,混杂着安豆苗、野山笋片给徐慨炒了一盘炒面的码子。 又现拉了面,在沸水里滚了三趟,再浸在凉水里,这样的面才劲道韧劲。 面和码子再次回锅,滑了一勺芝麻油、一勺茱萸酱、一勺麻酱、一勺白醋进去,没一会儿,一道香喷喷热腾腾的安豆苗山鸡片炒面就做好了。 “能好。顺嫔娘娘这几日认认真真吃了药,就为了二十五那天好全乎。” 徐慨站在灶台边上,一边漫不经心地回答,一边双手接过含钏递过来的投食,做作地吸了口气,笑盈盈道,“真香呀。” 跟着便埋头吃起来,甚至顾不上公式化地赞美含钏及含钏做的饭。 含钏看着自家男人黑压压的头顶,抿唇笑起来——这冷面阎王累坏了吧? 如今是二月中旬,徐慨这几日特意向吏部告了五日假,着力预备嫁娶事宜。 虽说已经准备了大半年的时间了,可正经快到那时候,却总发现准备得还不够充分,还有好多漏洞整得跟筛子似的——这也是这几天固安县主和曹醒的状态。 因着王美人有孕那件事,固安县主与含钏回江淮老家祭祖一事,便搁置了下来。 薛老夫人请耆老中难得的公证人亲笔给含钏在家谱上重新加了名字,再把固安县主正式写到了曹醒的名字旁,也就算事儿了了。 既是如此,也算是曹醒一脉与曹家宗族耆老重新搭上了话。 此番曹醒新妇操持,曹家嫁女,还是嫁给位高权重的王爷一事,变成了曹家宗族的大事儿! 一连几日,都有曹家的船抵达通州。 曹生管事这几日都算是泡在了京城往返通州的路上。 还有岳七娘。 带着蒋家姑爷,也从福建回来了。 说是一定要来看看含钏嫁人的场面。 客来客往,固安县主的正堂日日都高朋满座,还要兼顾着最后梳理、汇总含钏的嫁妆、当天的服饰珠宝、送嫁的人选和娘家宴客的席面... 这几日含钏见固安县主也是有些疲惫的。 反倒是她这个新嫁娘,啥事儿没有,整日吃吃零嘴,喝喝茶水,闲得发慌。 第四百五十二章 桃花末(两更合一) 含钏喜欢和徐慨谈论“以后”的事。 “以后”的宅子,“以后”的家,“以后”的院落,“以后”的一草一木。 就算还有不到十天,她就嫁入秦王府了,她也喜欢畅想“以后”。 这个“以后”好像是带有美丽、愉悦、充满希望色彩的词汇。 至于“以后”的院子... 含钏笑着站起来给徐慨倒了一盏茶,茶汤暖呼呼的,冒出乳白色的烟雾,“种树?种什么树?” 徐慨伸手接过,想起“时鲜”东南角那棵根深叶茂的柿子树,再回想起两年前他每每打烊后方坐在那棵柿子树下吃面的时光,抿唇笑起来,“种棵柿子树吧。”再垂眼到含钏身上那袭粉嫩桃色的素衫绵裙,“再种点桃花、梨树、杏树也成,粉粉嫩嫩的,像泼了一碗粉色的墨在花瓣上,古有春江水暖鸭先知,今有春来天晴花骤开。” 含钏低着头,笑着自然而然道,“那可不成,你要打喷嚏,眼皮还要肿。若等千树万树梨花开时,你嗓子会痒得出不了门...” 徐慨端茶的手顿了顿。 这不是他家姑娘头一次这样说了。 当初,他带着小姑娘去看秦王府时,他家姑娘也对屋内还没完全消散的瓦砖灰尘非常紧张,拿出绢帕遮挡他的口鼻,防止他咳嗽打喷嚏... 他确实会因为花粉、灰尘、芦苇丛咳嗽,喘不上气。 可问题在于,含钏怎么知道? 因含钏很注意,他很确定,他没有在小姑娘面前因为花粉或灰尘咳嗽过。 “钏儿,你怎么知道我会咳嗽?”徐慨仰头啜了口茶汤,目光清清淡淡的,笑了笑,“莫不是咱们前世有缘,今生再续,三生三世十里桃花?” 含钏埋头收拾的动作渐渐慢了下来,跟着便顺着自己的手,低低垂下了目光,隔了一会儿,才抬起头来,神色认真得像天桥下卖麦芽糖的,“我若说是,你会把我送到扶若大师那里吗?” 徐慨怔愣片刻后,笑出声,“您这属于降妖伏魔,扶若大师擅长和稀泥、算八字,术业有专攻,他老人家不攻这范围。” 含钏跟着徐慨笑起来,一边笑,一边埋下头,伸手也给自己备下了一只漂亮的琉璃茶盏,热腾腾的开水倒在茶盏里,一下子激荡起迎面的热气。 含钏嘟起脸吹了一口,热气尽数散去。 一颗心也渐渐回到原位。 这事儿,她谁也没说。 初醒来时,她想过要不要告诉白爷爷,可当初她没有破局的办法,就算告诉了白爷爷,也无济于事。后来,她被曹家认回,同徐慨一步一步走到如今。含钏突然觉得,在她正式嫁给徐慨之前,她应该将自己压在心底最深处的秘密和盘托出。 就像她要求徐慨那样。 她希望徐慨对她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她也应当做到。 “我很早之前,做过一个梦。”含钏声音轻轻的,像是随着那团重新聚集在一起的雾气缓慢升腾,“我梦到我没有出宫,而是到千秋宫成为了你的妾室。后来,张霁娘——噢,就是先前嫁到三皇子府上的那位倒霉蛋,成了你的正室。后来圣人突然 死了,我们迁出北京城去了江淮,再后来你也死了,我...我也被我们的长子毒死了。” 好好一个梦,如此冗长的一个梦,时间横跨二十载,却被含钏简化成了寥寥一百字。 徐慨面色有些愣。 像听到了天方夜谭。 含钏低头啜了口茶。 老白头送来的,说是鸿宾楼的采办贿赂给他的好东西。 含钏喝过两次,茶叶子有点涩气,像是炒制时没有完全将水分逼出,她没给老头儿说,没人的时候就爱泡这茶——这是白爷爷对她的好,老头儿收了什么好东西,都要辟成三分,白大郎一份,四喜一份,她一份。 这在梦里,是没办法实现的。 她甚至连白爷爷的面都很难见到。 最后就像水里的浮萍那样,一块叶子向东飘,一块叶子向西飘。 含钏将茶水吞咽下去,笑眯眯地看着徐慨如铜像一般矗立的神容,坏心眼地再加了一句,“在梦里,你就很爱我了。” 徐慨像是被这句话拉回了思绪,有些哭笑不得地转回目光,“是真的?” 什么是真的? 梦里就很爱她?还是这件事? 含钏笃定又平和地点点头,两样,都是真的。 徐慨身形向后一靠,好似在慢慢咀嚼含钏说的这些话,几次想张嘴问询,却闷了闷头,又重新闭上嘴巴,隔了很久很久,徐慨方抬起头,神色终于恢复平静,“圣人...何时死的?” 含钏想了想。 时间不远了。 就这两年了吧? “要么明年,要么后年...” 含钏轻声道,顿了顿又道,“不过梦里也做不得准,梦里你没去北疆,我也从未出宫。今生张霁娘死了,我成了秦王妃,甚至还认祖归宗,有了祖母与哥哥...” 徐慨再道,“老三上的位?” 含钏点头。 徐慨眸光陡然变深。 如果这梦是真实存在且发生过的,那处处都透露着不寻常。圣人身体一向康健,一旬一次的平安脉,从未曾落下,亦从未传出圣人身体有任何不适...圣人薨逝,老三上位,藩王出逃... 徐慨轻轻摇了摇头,此事当从长计议。 徐慨转过头来,又重新认真注视着含钏。 小姑娘瞧上去很坦然也很愉悦。 徐慨紧紧抿唇,伸手轻抚了抚小姑娘软软滑滑的的脸蛋,轻声道,“对不起,我在梦里没有保护好你,让你度过了一个不太美好的梦境。” 含钏原是笑着的,陡然一下子眼眶发酸。 积攒了两辈子的苦,好像一下子变成了有形状的眼泪即将找到宣泄的出口。 那个梦太不美好了。 特别是你走后。 含钏看着徐慨,陡然间像是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雾或是浑浊的泉水。 再也没有人保护她,她胆子很小,从不敢与张氏一别锋芒,安哥儿也不认她,她为了张氏能够对安哥儿稍好一些,忍让着、憋屈着、害怕着、怯懦着...她很想念徐慨,却不敢在房中为徐慨设下一座牌位,她只能将徐慨送给她的书藏在枕头里,闻着那股冷冽的松柏香,幻想着徐慨还在身边。 含钏埋头,用手背重重擦去眼泪,“你...你别死了。” 她承受不起,失去徐慨两次。 徐慨郑重其事地点头,“我不死。” 含钏语带哽咽再道,“也要保护圣人,他是一位好君主,很少有君主像他一样既有人味,又很英明。” 徐慨双手放在身前,严肃承诺,“我必定保护父皇周全。” 含钏哭着再次要求,“不能让三皇子上位。” 小姑娘一声抽泣,“他...他不行...他上位之后,东南边上的倭寇盛行,大魏的商船不敢出海,大魏的货物运送不出去,外面的东西运不进来,福建沿海的民众时常被扰——这是梦里很困扰你的事情。还有,北疆一步一步向大魏蚕食,只差突破嘉峪关这最后一步...” 徐慨神色愈发肃穆。 这个梦,未免也太真实了? 竟细致到这个地步? 如果老三上位,曲家必定借由西陲军蚕食大魏疆土——否则,曲赋为什么要在草原上养兵!为什么要与鞑子勾结! 突破嘉峪关只是他的第一步,紧跟着就是甘肃、宁夏、陕北,待一过渭河,大魏的整个版图全尽收眼底。 如果事情真的发展到那一步,或许这才是曲家的目的? 夺徐变曲? 徐慨这一个颔首,最有分量,语气坚定沉稳,“我都答应你。” 含钏仰起头,泪眼婆娑地看向徐慨。 徐慨看着小姑娘哭红的眼睛与鼻头,不自觉地扯开嘴角笑了笑,伸手轻轻捏了含钏的山根,声音从未如此温柔过,“别哭,马上要成亲了,哭成核桃眼,还怎么成亲?大家伙都说是个丑新娘了。” 含钏憋着泪,“你才丑!” ...... 新娘子没有丑的。 尤其是眼前这个。 横看竖看,上看下看,都与丑字儿搭不上关系。 全福夫人是请的英国公夫人来的。 英国公夫人一边弯着腰手拿丝线帮含钏绞面,一边轻声称赞含钏的肤容与相貌,“...秦王妃的皮肤就像剥了壳儿的鸡蛋,又白又细,又嫩又滑。我若是上妆的喜娘,必定不愿意为你敷上一层厚厚的粉和重重的青黛。” 这就像将新娘子的美貌藏住了似的。 含钏抿唇矜持地笑了笑。 喜娘才不会管英国公夫人的意见。 准确的说,喜娘不会照顾任何人的意见。 喜娘拿着扑子给含钏从上到下、从天灵盖到脖子头,狠狠地上了一层粉,又拿起千金一管的螺子黛像不要钱似的描绘含钏的眉毛,再蘸了蘸深粉色的桃花末子在含钏双颊利索地盖了两个章,最后的最后,送了一张红艳艳的口脂纸到含钏唇边。 “王妃,请张口。” 含钏依言张口,再轻轻抿下,嘴唇上了颜色。 含钏看着铜镜里的自己,冷静地评价——嘴唇的颜色,没吃几个小孩压根涂不了这么艳。 第四百五十三章 甜如蜜 红艳艳的口脂配得上金光闪闪且红得耀眼的嫁衣,王妃品阶的冠冕又高又重,上面坠满了漂亮的珍珠与名贵的珠宝。 含钏低低弯头,固安县主笑着为新嫁娘戴上一串长长的、气派的金镶白玉挂珠项圈,薛老夫人眼含热泪地为小孙女在冠冕簪上一支温润的白玉簪。 金镶白玉挂珠项圈是含钏因徐慨一行深陷北疆而在圣人跟前失态后,福王送过来的。 那支白玉簪,是老太后举办的龙华会上,含钏靠自己堂堂正正赢下来的。 之前,薛老夫人打趣说,这是皇家给她的聘礼。 如今,她就堂堂皇皇地戴着这两件东西,嫁进皇家,嫁给徐慨。 英国公夫人与尚家乔夫人两亲家手挽在一起,英国公夫人陡然有些鼻酸,埋头轻声同亲家道,“还记得咱们头一回见到钏儿吗?” 乔夫人笑着点头,“三郎与齐欢相看,在‘时鲜’,我当时还纳了闷,这位掌柜的不仅年轻还样貌十分好看,恐怕这菜式会不太好...” “结果菜式很好,相看也很成功。” 英国公夫人轻轻叹了口气,“那时候的钏儿身量还没长开,虽看得出个头不小,是个美人胚子,却也没想过会长成如今这般模样——更没想过,会成为秦王妃。” 乔夫人轻轻撞了撞英国公夫人,“轻易莫提当年事。” 身处高位之人,多半不喜欢听人提起原先的落魄与困窘。 如今的王妃,曾经是讨生活的食肆掌柜。 乔夫人恐怕含钏会介意。 英国公夫人稳稳握住乔夫人的手,安抚似的拍了拍,眼神闪烁,露出慈和又了然的神色,“她不会的。” 小钏儿不会介意的。 因为这个小姑娘从未觉得她的过往有何难堪。 小小的姑娘,终于成长为了端庄美丽的新娘。 英国公夫人陡然生出一种吾家有女初长成的错觉,眼角微润地看着不远处的含钏。 京城里都说,秦王妃稳坐世家贵族美貌第一把交椅。 小钏儿确实担得起这个称谓。 纵使这新娘妆“毁”人不倦,小钏儿也硬生生地扛住了,安稳端庄地垂眸坐在床榻前,一袭红衣直直垂下,狭长上挑的丹凤眼明亮温和,脸蛋儿小巧流畅,鼻梁高高的,鼻头却小小的,厚重的粉与粗粗的螺子青黛丝毫没将她通身的灵气夺走。 像秋天悬挂在天际处的静谧弯月,也像月下微波荡漾的深井,还想深井旁那一簇簇嫩绿茂盛的君子兰。 薛老夫人别过头擦了擦眼角,恍惚间好像又看到了月娘。 固安县主轻轻伸手揽住薛老夫人的肩。 天色从昏昏暗暗直到亮亮堂堂,含钏异常亢奋,却什么话也不能说,听满屋子的女人从东说到西,从南说到北,嘈杂热闹。 小双儿耳朵特别尖,听外院窸窸窣窣的,猛地一甩头,便将目光投向窗棂外。 “来了来了!姑爷来了!” 童嬷嬷欢喜得眉毛飞上了天,鬓边簪了朵火红的花儿,五十来岁的老太太显得很矫健,“...来的人是东南侯与福王世子打的头阵!之后跟着户部左侍郎常大人、右侍郎李敏大人、咱们家三郎君、左家大郎君...噢,还有几位吏部的侍郎大人!” 咱们家三郎君就是张三郎。 薛珍珠老太太非常喜欢张三郎。 小老太太拽着英国公夫人的手笑个不停,“别叫醒哥儿为难小三儿!” 童嬷嬷满脸喜庆,“那估摸着是不成的!咱们家醒大郎君带着广德伯与京畿漕运使司的大人们正堵门呢!” 童嬷嬷话音刚落,外院就响起了掀天的欢呼。 含钏捏捏小双儿的手,浅笑着抬抬下颌,示意小双儿可以去看热闹。 小胖双神采奕奕地跟着童嬷嬷往外院跑去。 外院确实很热闹。 曹家大门就开了一条缝儿,透过这条浅浅的缝儿,看到外面人头攒动,满眼全是大红色。 曹家高墙架着云梯,漕帮凶神恶煞的一众弟兄拿着桶站在梯上,桶里装着糠皮、麦麸、木屑,随时预备“一二三”松手御敌! 膘肥体壮的曹生管事以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背了一根手臂环抱粗细的木桩子,抵在门口。 小双儿:??? 这是御敌,还是嫁姑娘呢? 就这配置,来个军队都撞不开! 自家醒大郎君背着手,笑盈盈地站在曹生身后,满脸都是宽松温和的笑,声音清朗开阔,“秦王爷!今日曹家嫁女,贵府迎媳!大喜之日无老小!迎亲游戏,热闹开怀,您莫怪!您莫怪才好!” 府外也不知是谁的声音,响亮又带有行伍气。 “迎亲嘛!凭本事!若没真本事,怎么娶大姑娘!兄弟们,你们说是不是!” 小双儿默默傻笑起来。 得嘞。 是东南侯的声音。 这口蹩脚的官话,跟他婆娘的口音一模一样! 想从曹家娶姑娘,那可真是难。说曹家是文臣吧?确实也是。曹醒领着京畿漕运使司的衔儿,文官三品,穿红衣绣鸬鹚,确是文臣。说曹家是武出身吧?确实也是。漕帮出身,刀里来剑里去的,舞刀弄枪都是常事!说曹家是勋贵吧?也不能说不是,毕竟圣人亲封的广进伯丹书铁券还在祠堂里放着呢! 故而! 曹醒先甩了道题。 题目冗长又绕口。 小双儿没听懂,踮起脚,蹑手蹑脚地摸到认识的漕帮兄弟处摸去。 “醒大郎君问新姑爷,河道拥堵,泥沙淤积,来往货船过不去,,且常发大水,朝中屡年拨下巨款却未有进展。若你为朝廷钦差,奉旨前去,当如何不动一分银钱,一招解决问题?” 新房内,童嬷嬷绘声绘色地描述外院发生的事情。 尚家乔夫人笑起来,“咱们广进伯,是铁了心要为难新姑爷的!” 可不是嘛! 固安县主也跟着笑起来! 河道淤积,绝非一日之功,怎么可能叫一个新上任的钦差大臣,在不用一分一厘的前提下,一招解决? 阿醒又有什么坏心思呢! 只是不想妹妹出嫁罢了! 童嬷嬷话音刚落,外院再次响起比前一阵还要热烈的欢呼声! 乔夫人望向窗棂,笑得迫切,“快!快去问问,咱们秦王爷是怎么答的!” 童嬷嬷正欲转身,便有个穿梭于内外院的女使喜气洋洋地进来,“...秦王爷就说了一句话,原主官投放下狱,提原副手为主官!” 内室稍静了片刻,英国公夫人率先拍手,乔夫人紧着跟上,诸位夫人怔愣片刻后侧头同固安县主笑道,“秦王爷一向方正,这个回答倒有些一力降十会的意思!” 齐欢没懂,侧身垂眸询问左三娘。 左三娘附耳轻声道,“...疏通河道是花银子即见真章之事,纵然治标不治本,也能缓一时之急。在朝廷每年拨重金疏通河道的前提下,当地仍旧一团乱象,便可知主理官员办事不利,甚至有将银两中饱私囊之嫌。换上原副官,既有杀鸡儆猴,又有临场换帅不动军心的保障,确实是一力降十会的蛮横解法。” 左三娘想了想,轻笑道,“也确实符合含钏哥哥说的不动银钱,一招制敌的要求。” 含钏垂眸抿唇笑了笑。 若不是大喜日子,徐慨恐怕会说出“原主官无能,杀之,换副手”的提议吧! 薛老夫人乐呵呵地笑起来,“...到底是龙子凤孙,杀伐果断,杀伐果断呀!”又高声招呼,“去,再去外院看看,看看咱们醒大郎君还有别的招儿没!” 堂堂漕帮大当家,当然有别的招儿。 先考校诗书,再考校武艺,跟着拿出个古琴,让迎亲的背谱子... 这就很离谱了。 迎亲的郎君扯开嗓门嚷道,“伯爷!吉时!吉时!甭误了吉时!” 曹醒也站上了云梯,笑眯眯地扯开嗓子,高声道,“误不了!今儿个特意将吉时往后算了一个时辰!足够考校新姑爷了!” 为了为难新姑爷,特意推迟了吉时... 这就更离谱了! 徐慨眉眼一动,喜服之下的手一摁,几百张红封齐刷刷地越过高墙,扔进曹家的府邸中。 内院之中,也不知是哪个女使中气十足地叫了一声,“抢红封啦!” 云梯上的弟兄们一愣神,纷纷咧开嘴笑着冲下云梯抢红封去! 趁此机会!张三郎打头阵,东南侯和福王世子为左右翼,又是攀云梯,又是撞大门,又是笑着闹着给曹醒说好话,迎亲的队伍趁乱一拥而上,元气十足的郎君们撂起袖子往里冲。 曹生管事寡不敌众,兼之自家姑娘身边那个虎背熊腰的小丫头一直弓着背在他脚下乱窜捡红封,到底失之一厘,片刻间曹家内院顿时溃不成军,叫那迎亲乱党占据了战略高地! 童嬷嬷往返跑了四五次了,鬓间的大红花儿都低低垂了下来。 小老太太气喘吁吁地反馈战报,“进来了!进来了!咱们姑爷进府来了!” 外院被攻城略地,内院也顿时忙成了一锅粥。 喜娘又来给含钏盖章,哦不,补腮红了。 女使们又是半蹲着帮含钏整理裙裾,又是帮忙打理冠冕上的流苏。 固安县主递给含钏一把红绸绣了九十九个石榴的缎面团扇。 含钏低低垂眸,将团扇挡在了自己面前。 薛老夫人一下子眼泪簌簌地砸了下来。 含钏鼻头一酸,轻声唤了一声,“祖母——” 薛老夫人伸手推向孙女的后背,“去吧...去吧!” 固安县主抿抿唇,眨了眨眼睛,伸手搀扶住妹妹的手,诸人簇拥着新嫁娘从木萝轩一步一步走向内院拱门下笔直站立的年轻的秦王。 在曹家观礼的人有很多。 含钏手掩着团扇,目光真诚安静地一一看过去。 白爷爷、瞿娘子、四喜狗子、阿蝉、钟嬷嬷、小拉提、崔二...还有贾老板、珍宝斋二掌柜的、特意换了身新装的黄二瓜、城东给她写了几个牌匾的孙秀才... 无论身份尊卑,无论亲疏远近,他们全都站在那儿。 代表了当初,她新生的可能。 含钏轻轻移开团扇,嘴唇微动,说了两个字—— “谢谢。” 第四百五十四章 甜如蜜(下) 秦王娶亲的迎亲路,可谓是大魏史上最简短、最方便的一程了——新娘子连轿子都不用坐,从胡同的这头,掩着团扇,不到五十步路,就走到了胡同那头。 她连东堂子胡同都没嫁出去... 含钏垂着眸,一手掩着团扇,一手捏着大红喜结,喜结的那头牵着的是冷面霸道王爷徐慨小朋友。 含钏拿团扇半掩住面颊,眼光一横便轻轻地砸在了徐慨脸上。 冷面霸道王爷今日有些呆愣——嘴角挂着精心配比过的笑容,角度完美却稍显僵硬,也不知是谁给这厮修的眉毛,好好两束剑眉修得稍显平长。 最引人注意的是,面颊上的那两坨红。 含钏敢笃定,一定和自己脸上那两个“章”师出同门,一脉相承。 唯一不僵硬的,大概就是眼里灼灼的目光。 徐慨感知到含钏的目光,扭过头去,特意将嘴角的弧度拉大。 本来就僵硬,这么一拉大,让这种僵硬变得更显眼。 这厮也紧张。 含钏噗嗤一下笑眯了眼。 她一下子不紧张了,心下也不忐忑了,“咚咚咚”跳得响亮的那颗心逐渐恢复平缓。 梦里头她没穿过嫁衣,阿蝉给她做了件桃杏色的马面裙,千秋宫的几个女使凑钱给她换了支刻松柏的银簪,她自个儿给自个儿做了双粉粉的绵绸鞋子便进了徐慨的门——进门前,她还特意将那双粉粉的绵绸鞋子藏在了裙裾之下,甭叫旁人看见,省得惹忌讳。 万事无常。 她活了两次,嫁了两次,嫁给了同一个人。 秦王府装扮得比曹府更喜庆,入目之处尽是大红色,喜娘和小双儿一边一个搀扶住含钏,进了正堂,含钏都记不得自己跪拜叩起了几次,她还算是身体健壮的姑娘,这若是换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秀来,头顶这么重的冠冕,又是拜、又是跪、又是起,循环往复的,估摸着得晕乎。 二月底的天儿,春风似剪刀。 礼成起身时,含钏蒙着扇面,目光扑闪扑闪地看向徐慨。 徐慨回之粲然一笑。 “得了得了!看够了看够了!腻了腻了!” 也不知是哪家儿郎的声音,洒脱又快活,“走!老四!咱们前院儿去畅饮!不醉不归!” “你能不醉不归!秦王爷可不能!秦王爷今儿个是洞房花烛夜,谁陪着你呢!” 满堂哄笑起来。 含钏突然有些感谢那一层厚呼呼的粉,盖住了她的羞赧和红脸。 徐慨借由递喜结的空档,扶住含钏的手,顺势附耳轻声道,“我不会醉。” 最好不会! 西郊围猎时,可是喝得自己姓什么都不知道呢! 小双儿又搀着含钏进了内院,乌压压的一众女眷,先头几位都见过,真定长公主是固安县主出嫁时的全福人,待含钏有种天然的亲近,伸手从小双儿处接过含钏,揽着含钏在喜床上坐下。 喜床上铺满了莲子、红枣、桂子、花生...大红洒金的被罩、芙蓉鸳鸯的枕面、镇被子四角的白玉石榴摆件儿... 所有的陈设都汇成了一句话,“成了亲,就快生孩子!” 含钏脸上应景地红了红,把几位公主哄得哈哈笑出声。 “新媳妇脸皮薄呢!” “快快!准哥儿!去喜床上打个滚儿!” 随即一个小小的扎着冲天辫、胖乎乎的小郎君,无师自通地冲了出来,姿势极其标准地跳上喜床,左滚滚右滚滚,确保自己每一寸肌肤都与床罩子亲密接触。 含钏笑得厉害,伸手一把抱住这小胖墩,又在小双儿处抓了一把金瓜子递给小胖墩,抬头看向真定长公主。 真定长公主笑道,“这是你淳华姑姑家的孙儿,叫你一声四婶娘!” 含钏便笑着把金瓜子严严实实地塞进小胖墩的兜子里,笑道,“婶娘谢谢你!给准哥儿买糖吃!” 喜房内热热闹闹的,真定长公主挨个儿同含钏介绍过去,姑姑辈儿的长公主来得不老少,约莫有十来个,姐姐妹妹辈儿的公主郡主加起来才有四五个,跟着就是妯娌内亲,“...这位是庆王妃,是你大嫂嫂;这位是端王妃,是你二嫂嫂;这位是恪王妃...” 后面两个,一直有所耳闻,却百闻不如一见。 庆王妃与皇长子庆王的秉性气度如出一辙,下颌有些方,颧骨微微突出,看上去很有主意。含钏恍惚间看到端王妃龚氏,好似看到了年轻时候的龚皇后,端庄大气又明朗从容。恪王妃许氏瞧上去也很端庄贤淑,却因身量不大,小脸小头,瞧上去多了几分娇俏的意味。 不过,无论怎么看,老二和老三都是配不上自己媳妇儿的。 老二相貌尖嘴猴腮的,据说与先帝颇为形似,处事也过于倨傲,在端王妃的气度下,难免有些小家子气。 老三... 老三就更不说了。 一个哄着表妹在石林里苟且的男人,谁都配不上。 含钏抿笑着颔首示意。 庆王妃最知机体贴,没一会儿就嚷嚷着要去前厅吃酒。 既有人打头阵,后头的人就跟着一块儿出去了,没一会儿喜房里便空空荡荡的,只留下了含钏与一众女使。从曹家带过来的有七八个女使,小双儿与水芳打头阵,跟着杏芳、桃芳、沁芳几个二等女使,喜房内本还留着四个秦王府的女使,都老老实实地站在屏风后,未曾主动到含钏跟前来抢着服侍。 水芳对秦王府这四个女使的表现很满意,低头先将含钏的冠冕拆下,跟着轻手轻脚地摘下项圈、耳坠、赤金手钏,本想张口将屏风外立着的秦王府女使去打水,刚一扬头,袖口却被人猛地往下一拽。 “张狂甚!咱们才是入侵者!你莫又要屁股长到脑袋上了!” 小胖双手劲大,一下子把水芳拉了个狗吃屎。 含钏一下子笑出来。 水芳和小双儿,一个像弓弦,一个像弓箭,弓弦松了得时刻紧一紧,弓箭歪了得随时调整方向...见了面就咬,不见面又想,只能自己数落对方,若是外人要数落对方,那可就一致对外了——这两真是上辈子修来的欢喜冤家。 “行了行了。”含钏赶忙劝架,“小双儿嘴巴甜,去打水,水芳留着帮我换衣裳。” 这次陪嫁,没有请老嬷嬷陪嫁。 曹家经用的老嬷嬷就是薛老夫人身边的童嬷嬷和桂嬷嬷,两位嬷嬷年岁都大了,年轻时候都是为漕帮献完青春献子孙的主儿,含钏实在不忍心叫这两位嬷嬷跟着自个儿又去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 至于钟嬷嬷,钟嬷嬷倒是一直在毛遂自荐,要跟着含钏来秦王府。 含钏也忍痛拒绝了。 徐慨说了,秦王府只能有巨咪这一个圆毛畜生,钟嬷嬷心爱的秃驴小乖自然没拿到入场券... 故而陪嫁的女使全都是清一色未出嫁的丫头,照理说是不合规矩的,可含钏宁贪精不贪多,固安县主便也点了头。 好歹秦王府人丁简单,少带些人,嫁进去了再慢慢收拢就是。 小双儿没一会儿就打了一盆温水来,含钏换了衣裳,洗净脸后,若有所思地注视着铜盆里清澈微漾的水,隔了一会儿拿手拨了拨,水面被划破,映照在水面之上她那张素面也随之散去。 前院热闹非凡,内院厨司送来吃食。 含钏尝了一口,蹙了眉头,许是一早备下的吃食,早已没了热气,油水也随之凝成一团。 含钏吃了两口就没动筷子了。 嗯... 怪不得许多新嫁娘成婚当天都是饿着的。 一是忙,二是累,三是吃食不美味。 含钏在心里默念一遍,竟还有些押韵。 食盒刚被收走没多久,窗棂外就响起了一阵“笃笃”的声音,小双儿伸手推开窗户,小肃递上来了一只重重的食盒,打开一看,金盏芙蓉酥、破酥包子、乳酪条、玫瑰豆沙包...满满一食盒的糕点。 “王爷说您一定觉得府里厨司不好吃,奴一早去宽街买回来的!” 小肃机灵地朝含钏深福了个身,“奴必定是王府里头一个同您请安的!” 那是,很早很早以前,小肃就同她正经请过安了。 含钏笑起来。 临到天黑傍晚,前院的人散得差不多了,正院百花堂的门被一声重重的撞击响亮。 含钏猛地一惊,转回头看。 徐慨换了衣裳,顶着两坨潮红往里走。 含钏赶忙迎上去,扶住徐慨的肩头,谁知刚一挨上他,便被这厮拢进了怀里。 徐慨两只胳膊像两个巨大的钳子似的将含钏紧紧箍住,嘴巴凑拢含钏的耳朵,热气儿直扑扑地打在她的耳垂上,“我没喝醉...还有事儿没做完呢...我叫李三阳给我酒里掺了水,一半酒一半水,张三还给我挡了不老少...” 听声音倒还清醒。 含钏脸一红,一伸手却摸到了徐慨湿漉漉的发梢。 “我洗了澡了...” 徐慨全身心地环住含钏,像只皮实的狗儿使劲儿往含钏身上蹭,一边蹭一边凑拢耳朵呼气,“浑身上下都干干净净的,也没酒气,也没灰...” 整整一天的仪式,到如今,含钏才感到一丝羞赧,刚想说屋子里有人,一抬眼却见满屋的人不知何时出去了。 含钏刚一张口,却被徐慨凶猛且迅速地含住了嘴唇,新郎官绕着唇形如舔舐一般勾勒一圈后,陡然变得急躁,一边将含钏紧紧箍在怀中,一边推着两人往床畔走,攻势变得极其迫切又毫无章法,如沙场点兵般挨个儿轻触慢捻,又如三军齐发般攻城略地,占据有利攻势,再如破釜沉舟般猛地抽搐进攻。 “疼——” 含钏噙泪,徒劳无功地抵住徐慨的臂膀。 徐慨急切却温柔地舔舐干净含钏眼角的泪,一边放缓进攻的节奏,一边低喘着俯身压在含钏的面颊旁,声音颓靡又紧迫,“钏儿...钏儿...我做了好多个梦,这个梦我做了三年...” 第四百五十五章 桔子(上) (根据读者反馈,前文有部分地方作了修改,大家可刷新康一康~) 说实话,这不是含钏第一次嫁人。 甚至,第二次嫁同一个人。 只是...用起来的观感好像甚是不同... 梦里的徐慨身量虽高,身形却稍显瘦弱,体格并不大,像一个清隽挺拔的书生。 如今... 红烛摇曳,光晕从中间散开,如乳白色的矿石在黑夜中散发着诱人的荧光,含钏蒙在被中,透过那张细密的绘着磅礴山水的幔帐看出去,男人****的高挺身躯恰如其时地出现在红烛光晕之中。 男人后背宽厚,手臂结实健硕,宽肩之下是窄腰,线条流畅好看,挺拔有力。 徐慨端着茶盅转过身来。 含钏轻轻咽了口口水。 腹间的交错纵横排列整齐,又深又清晰,随着男人仰头喝水的动作,腹间的肌肉发力,变得更加明显。 许是含钏的目光太过灼热,徐慨眼神随着望了过来,紧跟着便拿着茶盏回来,抬手轻掀开幔帐,搂住含钏的肩抱在怀中,心情很好地埋头轻声道,“在看什么?” 看什么? 看你啊... 这话儿不能说。 十七八岁的郎君,像吃不够的狼,铁青着一张脸,开了荤之后,看什么都像肉。 含钏还疼着,不敢平白造次,只能偎在徐慨怀里,老老实实道,“看茶杯。” 徐慨从喉咙发出一声轻笑,小娘子老老实实的脸上仍有两团散开的红晕,红与热染上了眼睫,眼眸里流转的分明是摄人心魄的引诱。 “茶杯有什么好看的?”徐慨轻轻环抱住含钏,小娘子身子骨软软的,骨肉匀称,肤滑细腻,浑身上下都散发着香喷喷的味道。 徐慨在心里发出了一声喟叹,凑过去克制着力度亲了亲小姑娘的面颊,“可是渴了?” 含钏摇摇头,刚张嘴,是觉得有些口干舌燥,又再点了点头。 徐慨也不知自己为何要笑,只觉得小娘子偎在自己怀中的样子很可爱,反手将茶盏放在床榻边的小杌凳上,半斟满了一杯,喂含钏吃完了半盏茶后,又抱着含钏说了些今儿个席面上的趣事。 两个人头顶着头偎在一起,絮絮叨叨许久。 徐慨低头啄了小娘子的嘴唇,声音像是哄孩子似的,又轻又柔,“累了吗?想睡了吗?冷不冷?床的软硬合适吗?” 含钏脸贴着徐慨又硬又厚的胸肌,反手抱住他,点点头,再点点头,摇摇头,再点点头。 毛茸茸的头像闹着玩似的,一会儿摇,一会儿点。 徐慨一颗心快要化了,双手环抱的力度更紧了,隔了一会儿,少年郎声音刻意压低,“那...还疼吗?” ..... 疼,这个感觉,是短暂的。 无论是世间事,还是与有情人做快乐事。 疼,让人记忆鲜明、感触清明。 疼之后,随之而来的冲上脑顶天灵盖的感觉,就像烟火在冲上最顶峰时陡然绽开,在某一瞬极尽绚烂后,唯余后浪。 梦里,除了疼,便是忍耐,还有不希望徐慨丧气的极力配合。 含钏在达到顶峰后,仰着头目光空洞地抱住徐慨的肩头,隔了良久,方轻轻合上眼,一边藏住眼中星星点点的泪光,一边安静地呼出一口长气。 ...... 新婚之夜,满打满算,含钏与徐慨没睡到两个时辰,秦王府一大早便热闹得灯火通明,年轻的秦王夫妇架上马车一路畅通无阻地在东直门下车进宫。 帝后高坐坤宁宫。 秦王夫妇身着礼服,三拜九叩。 龚皇后声音清朗地叫二人起来,转过头同圣人道,“...好一双璧人,上一回在西郊围场见二人并肩执丸,已叹了一句天造地设。如今再看,谁不赞圣人慧眼识珠,好好给老四挑了一位好王妃。” 又转过头来,笑道,“由此,便可知这世上的缘分都是有定数的,谁与谁是一对,连天都帮忙。” 不好的姻缘,一把火烧光。 当初老四和富康家那个荡妇议亲,钦天监烧下点亮了半城的火。 这才有了今日的曹家贺氏。 龚皇后神色坦然,声音疏阔,倒听不出话里别的意味。 圣人笑了笑,神色温和,“两个孩子都不容易。” 圣人转头,声音多了几分调笑,问含钏,“怎么?今儿个瞧上去比往前多了些拘束?” 圣人全然一副唠家常的模样。 含钏脸上一红。 还要拿她撒泼打滚的事儿说多久! 圣人未免太记仇了吧! “儿臣未有拘束,只是宫城肃穆、天家威严,皇子妃当端庄贤德,立身垂范,儿臣不敢放肆。”含钏在心里抹了一头的汗。 圣人笑起来,显得很愉悦。 宫里不敢放肆,福王府里敢放肆。 做王妃了便要端庄立身,做姑娘时就可以躺地上打滚儿... “皇城再高,也只是砖头砌成的瓦墙。” 圣人笑呵呵的,意有所指道,“秦王妃自小在宫中长大,而后又出宫认祖,是见过世面的,自然知道,这内宫的瓦墙和掖庭的、和市井的瓦墙,其实没什么不一样,都是红墙绿瓦,青石板砖。” 含钏心中一暖,忙起身应是。 龚皇后克制住转头看圣人的眼神。 圣人这话,是在给贺氏撑腰? 阖宫众人虽感羡老四娶了曹家的姑娘,说起新王妃贺氏时,每每却将她在掖庭帮厨、为奴为仆的日子单拎出来,鞭挞嘲讽两句。 好似嘲讽了两句,曹家就会少二两银子似的。 如今圣人说出这话,阖宫上下谁还敢将秦王妃的出身拎出来鞭尸? 还要不要命了! 还从未见过,圣人亲自出言维护哪个儿媳妇。 她听说过圣人对这个四儿媳妇有偏重和偏爱,如今一见,倒确实如此。 对贺氏的偏重,是因为曹家...还是因为老四? 龚皇后兀地想起曲家三番五次地在老四跟前吃瘪,自家老二如今仍旧走不利索的双腿... 出身名门、高高在上了二十余年的龚皇后轻轻敛了下颌,抿了抿唇,心里多了几分计较。 圣人又扯了三两句家常,龚皇后在旁帮了几句腔,含钏只需扮演好安分守己新媳妇的姿态,只听徐慨板着一张脸、不卑不亢地回答便可。 看着时辰,圣人站起身来,神情温和道,“...予了你三天假,带你媳妇风风光光地回门。”笑眯眯的样子,就像邻家的阿伯,“好好备礼,若有不足的,找你母妃要去——你母妃这些年悄摸攒了不少私房,贴补你是妥妥够了。” 徐慨与含钏连忙站起身来谢恩。 既圣人把话都递到这儿了,两人顺理成章地出了坤宁宫,便往承乾宫去。 第四百五十六章 桔子(下) 承乾宫在西边,穿过太液池,自中轴一路向西。 刚回暖的春天仍有一股寒意,含钏身披着一件火红红的大氅,手里拢着个袖笼子,新嫁娘三天红,大红的氅里搭着缀着一圈白绒的双襟褂裙,头上戴着白玉簪,脖子上挂着金镶白玉项圈,里里外外瞧上去既富贵又从容。 顺嫔见着含钏的时候,暗自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这些天,哦不对,自从老四定了亲开始,她耳朵边上的传言那可真是没断过,有的说这位曹家新姑娘相貌奇丑无比,有的说这位掖庭出身的新王妃粗鄙无礼,有的说曹家除了钱什么也没有,曹家的姑娘最爱把自己打扮成一个展架,身上挂满了华丽的珠宝和饰物... 传言千千万,反正没啥好话。 这怎么得了! 众口铄金!三人成虎的! 她那颗心就一直悬吊吊悬吊吊的——前头说的那个富康大长公主家的姑娘莫名其妙就给了老三,又莫名其妙得了重疾死了,这中间要说没故事,谁信?她是不经事,可她不是太蠢的,细细想来老四从北疆千辛万苦、死里逃生回来,刚一回来赐婚曹家的圣旨就下来了,好像..好像有些赏赐的意味。 这是赏赐谁呢? 拿老四赏赐曹家? 还是拿曹家赏赐老四? 她旁敲侧击问过圣人,圣人被她问烦了,剥好的桔子也不吃了,甩袖子就走了。 剩她一个人在正殿里独自彷徨。 鬼知道,她为了讨好圣人,还特意选了件杏粉色的双襟口十二幅宫裙——她都是三十来岁的人了!为了儿子,还穿上了这样鲜嫩的颜色,不就是想让圣人高兴高兴吗! 她知道这姑娘在掖庭里当过差,甚至在内膳房帮过厨,她是有些害怕的,她是知道膳房的女使都是什么样子——粗壮、彪悍、一个顶两、两个顶四... 她是佩服这些个姑娘的! 可佩服是一码事,给自己当儿媳妇儿又是一码子事儿了... 还有还有! 曹家太有钱了! 老四可没啥钱! 这些年,圣人赏给她的东西,她都存着的,就预备着一股脑给老四、给老四媳妇儿...可那些东西在曹家的富贵面前又算得了个什么? 没钱就说不起硬话,就挺不起腰杆! 这是几十年的宫闱生活,教给顺嫔最直观的箴言。 而她那儿子板正沉默,心思却极为细腻,又长长多思多想,不似她这般大咧咧的。 她倒是不在乎这些个名利,故而看得很开。 小崽子钻了牛角尖,就不太好了。 自她知道这场赐婚,她这当娘的,一颗心挂得高高的,始终落不下来。 顺嫔坐在上首,看着堂下一对璧人郑重其事地叩拜问礼,举止间不见半分敷衍,小姑娘形容谦和,样貌灵气俊秀,压根不似宫闱传言那般,顺嫔心下大慰,欣慰地抬头看了看贴身女使采萍。 采萍埋头,态度十分恭谨地将新王妃扶起。 顺嫔眼眶发酸,垂了眸,拿丝帕抹了抹眼角,张了张口,却半天说不出话。 徐慨眉头一皱,“好好的,母妃哭什么?大喜日子...” 徐慨话没说完,被含钏拿眼一横,后面的话便咽在了喉咙里。 小儿女的这场官司被顺嫔看在眼里,心中一喜,自家这活阎王,算是遇上克星了! “母妃这不叫哭,叫欢喜。”含钏手放在膝上,看向顺嫔的目光亲近友善。 梦里,顺嫔娘娘待她很好。 顺嫔,本身就是一位极温和且市井的一个人,在宫中多年也没改掉市井里的那些小脾气。 比如双陆打输了,会将牌一推,一边絮絮叨叨手气不好,一边约她下次再来; 比如吃到好吃的果子,品到好喝的茶叶,会惦念着千秋宫的儿子,有时候送出去一把金瓜子打点,就为了给儿子带块儿乳酪点心; 再比如,圣人赏下的东西,顺嫔像一只硕鼠一样,全都偷偷摸摸藏起来,无论大小,都给儿子留着... 噢。 也会唠唠叨叨的,把徐慨念得个心烦,见儿子脸色不好,顺嫔又有种小动物趋利避害的本能,眼眶一红,叫那臭脾气的儿子想发火也不知从何发起... 顺嫔就是一个爱操心又大咧咧的母亲。 就像...每一个人都曾拥有的那种母亲。 只可惜梦里徐慨太活沉默,许多话、许多心思都被他挖地三尺埋起来,不仅埋,还拿个铁锹把土都给夯实了。 直到意外来临,许多没说出口话,就成了诀别和遗憾。 小娘子一笑起来,嘴边两只浅浅的梨涡冲淡了上挑眉眼带来的冷冽与清澈,多了几分长辈喜欢的甜和柔,“王爷今儿个入宫前很高兴,一直在同儿臣念叨承乾宫的桔子,说哪处的桔子都没您这处的好吃。” 以前,徐慨说过顺嫔赏过他桔子吃的。 含钏抿嘴笑,她也不算张口胡说吧? 徐慨一愣,抿抿唇没说话。 顺嫔眉眼一下子柔缓了许多,“若是爱吃,母妃往后都给你府上送。” 徐慨脸色一白,埋了埋头,倒是没多说什么。 回府的马车上,含钏心绪很好,一边挑开马车帘子,一边口中轻声哼着歌。 徐慨好笑地看着自家小娘子,默不作声地摇摇头。 这小娘子,怕是不知道自己惹的是谁! 第二天一早,秦王府的门房就被敲开了,十来筐黄澄澄、皮亮亮的桔子装在竹筐里流水似的抬了进来,含钏坐在正堂目瞪口呆地看向徐慨,徐慨瞬间乐了,顺手从筐子里拿了只桔子出来,三五下给剥了皮儿,连同桔子瓣儿的经络一并理了下来,递到含钏嘴边。 徐慨声音里有藏不住的幸灾乐祸,“叫您能?你在母妃跟前说了一样东西好吃,她能连续三年给你做...我小时候练字儿,先生三令五申甭中途断笔,母妃担心我上火,偷摸削了碗梨子藏在袖兜子里带进来,趁先生不注意,就从我咯吱窝下头往我嘴里塞...” 徐慨做了个动作,右手别扭地从咯吱窝里钻出来。 把顺嫔娘娘的母爱演绎得淋漓尽致。 一看就是被荼毒过深,甚有感触。 含钏一边嚼着桔子,一边“噗嗤”一声笑出来。 挺好的。 顺嫔娘娘的市井气与真实不伪,约莫抵消了徐慨成长时期,很大一部分的自卑和坏情绪吧? 她若是有幸能成为这样单纯的母亲,就很好了。 第四百五十七章 红糖姜茶 现在考虑当母亲这回事,为时甚早。 嗯... 但看徐慨那副辛勤耕耘、不知日夜的样子,含钏私心觉得距离当母亲,或许也不远了。 那十几筐桔子,在含钏处得到了善终。 开玩笑! 一个大厨,岂能有料理不了的食材? 嗯...就算这个食材有点多... 含钏泡了两缸冰糖桔子酒,又熬了两缸甜甜蜜蜜的桔子酱,分了一缸给齐欢和老左,又分了一缸给承乾宫里的顺嫔娘娘,最后剩了一筐,回门的时候就一并提着拐了弯回曹家了。 回门按理说要起个大早,准备带回娘家的礼物,精心打扮打扮自己,再提早出门规避路上可能发生的拥堵... 可含钏完全没有这种困扰。 因为,娘家就在隔壁。 含钏和徐慨不急不缓地用过早饭,小肃扛了一筐桔子,李三阳拎着两盒裹得牢牢实实的礼品盒子,刚出秦王府的门,跟着就拐进了娘家。 曹醒早在影壁处等着了,背着手逗鸟溜猫似的在回廊闲逛,见含钏回来了,先把自家妹子上下打量一番,再抬了抬下颌,不轻不重地和徐慨算是见了礼,跟着便自顾自地埋头,往前走。 刚入正院,固安县主便笑盈盈地迎了出来。 两个小的跟薛老夫人见了礼,又去小祠堂给曹十月和贺华生上香。 徐慨神色很肃穆,手执三炷香,极为严肃地磕了三个头,像是在做什么承诺。 待一套流程下来,曹醒请徐慨去湖心别院喝功夫茶,固安县主、薛老夫人拉着含钏进了内室。 薛老夫人拽着含钏从头看到尾,隔了一会儿才松了口气,看向固安县主,“...就怕两个年轻人行事不知轻重...” 她可是知道徐慨夜探香闺多少次的! 那频率之高,都算得上曹家的编外人员了! 这么高频率的相处下,两个年轻人却也能把持底线实属不易,可她也担心,一旦顺理成章,年轻人会不会不知餍足...郎君倒是没关系,伤不了根基,女儿家就难了,万一伤到哪儿、累到哪儿,往后来说是一辈子的大事儿! 薛老夫人这担心,不敢宣诸于口。 有无声炫耀之嫌。 别人家嫁女儿,要么担心女儿在婆家受欺负,要么担心女儿和姑爷感情不好要干仗。 他们家担心女儿和姑爷感情太好... 你说,这讨不讨人嫌? 薛老夫人拉着含钏的手,如今见自家孙女盘了头,一副妇人打扮,面色红润,眼眸光泽,一看就是受委屈的,再细看看肤容细腻,眼下一点乌青都没有,面颊就跟熟透了剥了壳的鸡蛋似的,想来两个年轻人也是有克制的。 薛老夫人呼出一口长气,把含钏拢在怀中,仔仔细细地教,“...月信前后,可不能由着老四胡闹。小夫妻恩爱是好事,可凡事要以自己身子骨为重。” 薛老夫人看含钏一张脸从下巴颏红到耳朵尖,知道含钏不爱听,可小辈儿不爱听,有些话她也得说! 成婚前不说,是害怕钏儿受不住。 如今趁小夫妻恩爱情浓,把话说透了,她也算对得起月娘了! 薛老夫人再道,“若是老四实在熬不住,你且看看水芳手下的那两个丫头,是去年祖母从江淮精挑细选出来的,一个叫玲珑,一个叫噙环,你就把这两个丫头带在身边——她们的家人都在江淮,都被曹家捏在手里,翻不出什么浪来!” 固安县主轻声劝,“老太太...” 薛老夫人手一扬,把孙媳妇的话堵在喉咙里,厉害道,“看人好时,千般好;看人不好,万般错。咱们家需未雨绸缪,想在前头!” 含钏笑了笑,不跟小老太太争,一应颔首说,“知道了。” 小老太太准备下来是应当的,只是用不用得上,就看徐慨了。 只是如今,含钏倒是觉得不至于。 在梦里,徐慨除了张氏一个正妃,也只有她。 甚至连张氏的正院,徐慨都不太常去。 若真是有需求,或是熬不住,梦中,徐慨就有资格享乐女人。 可他也没有。 薛老夫人又拉着含钏说了许多,小老太太絮絮叨叨的,一直拉扯到用午膳,待用过午膳,曹醒与徐慨走在前头,固安县主和含钏走在后面,固安县主步伐放得缓慢,含钏知道这是有话要同自己说。 果不其然,固安县主神色平和,笑眯眯地开了口,“有时候,老太太的话也别都听。” 含钏也笑起来。 固安县主眼神落在不远处曹醒的身上,“别去考验男人,若自己心里不想,连犯错的机会都不要给男人留。” 固安县主伸手帮含钏理了理耳鬓边的发丝,神色慈和大气,“很多事并不是大家都这样做,就是对的。自己成了亲,心里要有成算,什么陪嫁的通房,赏赐的妾室,各方塞过来的美人儿...不同的人,该怎么解决,自己要有数。” 所以嫂嫂是怎么解决的? 含钏张了张口,隔了一会儿还是问出了声。 固安县主笑意更甚,“我不解决女人。” 固安县主顿了顿,“我解决男人——我告诉你哥哥,只要他身边出现了第二个女人,我带着人马就去草原,潇潇洒洒、快快活活的,叫他一辈子找不到我。” 嗯... 像是固安县主做得出来的事儿。 含钏笑眯了眼,余光一瞥,总觉得自家哥哥的脊背向下弯了好几分,不似往前那般挺得笔直... 有些事儿,就念叨不得。 回门不到三天,含钏的月信就如期而至,许是小时候受了灾,含钏每次来月信都要去掉半条命,小腹坠胀得像挂了一坨秤砣,小腹里面绞痛得又像吞了几把剪子,打不起精神,浑身上下都觉得凉。 小双儿与水芳训练有素地准备月信带、暖壶、熏屋子的线香、红糖姜水。 含钏就捂着汤婆子,窝在铺得厚厚的软榻上,眯着眼忍痛。 徐慨下了朝一进屋,就见含钏脸色卡白地躺着,正堂屋子里关得密不透风,暖烘烘的还若有若无地飘散出香气,想起上回自己勾的那本黄历书,心下了然,自自然然地歪坐到含钏身侧,手伸进被子里,准确无误地捂住小娘子的小腹。 “...这日子对不上呀...” 徐慨轻声道,“上上次你来月信是二十,如今这才月初,怎么错开了?” 第四百五十八章 蜜渍肘子 男人血气旺盛,手心的温度像跳动的火苗,温温热热的。 嗯。 比汤婆子舒服。 汤婆子就算裹了柔软的绵绸,绣上了精美的纹路,也不会有男人的手舒服。 含钏轻轻“唉”了一声,转过身来,和徐慨鼻尖对鼻尖、眼睛对眼睛,男人的眼睛像深泉一样,琥珀色的漂亮瞳仁就像“咕涌涌”地往外冒清清澈澈的泉水,不由得弯眉笑起来,声音软软绵绵的,“...你还记得我的小日子?” 小娘子声音很好听,有气无力的声音更好听,糯叽叽的,像肘子肉上那层弹滑的皮。 “总是要记住的。”徐慨轻声道,“某些人爱下厨,手要摸凉水,夏日还非得吃冰沙...不记住怎么行?” 小日子不调和,总是不好的。 虽然他们两还没想要小崽儿,可凭借他贫瘠的女科知识,也知道小娘子小日子不调和,是件坏事。 徐慨顿了顿,“老孙头不擅女科,我明日进宫禀了顺嫔...去求求老太后,帮你调拨太医院顶尖的女科圣人,再求她老人家赏一个经事的嬷嬷给你,方便照看。” 这种事,就不回禀顺嫔了。 若是自家母妃一着急,害怕小钏儿有什么隐疾,岂不是平白挑拨了婆媳关系? 还是求老太后方便。 阖宫上下,老太后身边老嬷嬷是最多的,赏给孙媳妇一个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徐慨这样想道。 含钏下意识想回绝,可想了想,倒也慢慢颔首应下了。 人生在世,有些苦药必须得吃呀... 不吃,就得受疼... 肚子暖烘烘的,含钏自然地往徐慨身侧蹭了蹭。 徐慨有些想往后靠,却不想让自家小钏儿不高兴,声音有些无奈着笑道,“刚下朝回来,还没换衣裳呢——脏。” 徐慨的朝服是绛紫色的,胸前绣着三爪蛟龙,龙眼凶神恶煞的,一看就是凶兽。 含钏记得梦里圣人驾崩,老三继位,几个藩王被赶出北京城后,徐慨的朝服是四爪金龙,大约是已经出藩,坐镇一方,可以多一只爪爪了... 圣人的龙袍上是五爪。 龙子凤孙,同样的血脉,也必须分出一个三六九等。 不分出来,一个天下,九条五爪龙,迟早要乱。 含钏轻叹了叹,环抱住徐慨,将头埋进男人的颈窝里,深深吸了一口气。 嗯。 不脏。 无论何时,这冷面男人身上都带着一股冷冽的松柏气,清爽又醒脑。 含钏“呜咽”一声,环抱住徐慨,声音黏糊糊的,“你怎么这么香呀...你身上的味儿都是哪儿来的呀...” 身上什么味儿? 徐慨下意识去嗅,可胳膊肘下面一个圆脑袋把他捆得死死的,喉咙里生出一丝笑意,“我觉得我们两身上的的味儿差不离——用同样的香胰,睡同一个被窝,吃一样的一日三餐...你睡觉还爱用半个身子压着我...我身上全是你的味儿。” 含钏笑眯眯地仰头,再使劲往徐慨身边凑了凑。 两个人快合成一个影子了。 窗棂之外,小双儿眼观鼻鼻观心地站着,身侧的水芳余光扫过窗户纸上的剪影,不自觉地扯开嘴角,笑眯眯地碰了碰小双儿。 小双儿五大三粗一扭头,反倒把水芳吓了一大跳。 “您能别蹙眉头吗!” 一蹙眉头,活像关二爷! 小双儿更疑惑了,但还是听话地刻意舒展了眉头。 水芳抿抿唇,行吧,像憋着个坏屁的关二爷。 算了。 水芳头一埋,再碰了碰小双儿,压低声音,“你说,咱们家姑娘和王爷什么时候能有个漂漂亮亮的小世子呀?” 水芳回头再看了一眼。 嗬! 就冲这黏糊劲! 送子观音都不用请! 说起小世子,小双儿的兴致起来了,认认真真埋下头和水芳说小话,“...我觉得是今年。你想想看,今年怀,明年生,后年就能走,到时候我带着小世子去扑蝴蝶、荡秋千、买糖人...” 水芳“嗤嗤”笑起来,“...那我带着小世子干啥?” 小双儿一本正经道,“你为啥要带小世子?那个时候你都嫁出王府了。” 水芳:... 所以在她们安排小世子的同时,小胖双已经把她撵出去了。 同行是冤家,就算是互补型且历经大灾大难,一路风雨同舟的同行,也不能掉以轻心。 王妃百花正院里的两个一等女使埋着头说话,一会儿说话,一会儿轻笑,叫院子里隔得远远的几个小女使很是艳羡地直抬头往里瞅。 这谁不羡慕? 水芳姐姐都不说了。 人家是薛老夫人身边一等一红人童嬷嬷的亲孙女儿,是照着副小姐培养出来的好胚子,且人自打大小姐认祖归宗就跟着身边,人受宠是应当的。 那位双儿姐姐,年岁还没她们大,好像还未及笄。 而且还是个没姓的贱籍,听说是从油铺子里出来的,爹娘是谁不知道,家乡在哪里也不知道,写字像个残疾,伺候人倒也没见多精明,就一点运道好,在大小姐微时一路跟上来,谁能想到这小丫头会是亲王府里个顶个的女使? 照大小姐宠她那份劲儿,怕往后房里的管事嬷嬷一定也有她一份。 百花院副间屋檐下,陡然响起了一个轻轻的软软的声音,“...咱们王妃,今儿个不是小日子刚到吗?” 小女使们愣了愣。 那把声音旁的丫头笑着撞了撞她的胳膊,“你过糊涂了?早晨水芳姐姐不是还让咱们烧热水灌汤婆子吗?” 那把声音的主人眨巴了眼,上牙咬了咬下嘴唇,没说话。 所以呢? 王妃小日子,王爷为什么还要去正院? 还把贴身的丫头打发得远远的? 难不成王妃还能伺候王爷不成? 在她们那里,女人来小日子,血腥气重,是很不吉利的事情,一般而言,男人连屋子都不能进,就怕过了这血腥气,平白惹上血光是非。 王妃往日瞧上去是个敦厚温柔的,没曾想也是个做作矫情的。 小女使埋下头,瘪了瘪嘴,目光有些闪烁。 “噙环...噙环...” 同伴听了半天没听到声响,侧身再撞了撞这个名唤噙环的女使。 噙环回过神来。 同伴笑着指向正房的方向,“水芳姐姐打手势了,咱们先回耳房歇了吧。今儿个咱就不值夜了。” 第四百五十九章 阿胶芝麻丸 新婚期一过,徐慨渐渐忙碌起来,肉眼可见地公务也多了起来,具体表现为时常不回府用晚膳,他回来时含钏已经洗漱妥当躺床上看书了... 对比梦里,徐慨好像确实事情更多,他自己干事也更拼一些。 含钏嘟囔过几次,徐慨哄着亲她,“...要不,下次进宫,你同圣人好好说说,让他甭安排这么多公务?” 她也得敢啊! 她才不去触圣人的楣头呢! 男人忙就忙吧,正好含钏该放开手来整理秦王府的内务了。 秦王府的人际方面不算复杂,满打满算,家里就两个正经主子,李三阳算是朝廷给饭吃的,照理说王府不用太管他。 人手方面有些冗杂,曹家带过来的人、建府时下拨的人、为了大婚固安县主临时采买的人...几方的人交杂在一起,就等着含钏做个统一的部署。 处理起来也不算太难。 曹家带过来的人,分为两拨,一拨是为她准备的,二十几个女使,小双儿与水芳打头阵;一拨是在外院管事的和庄子上做事的。跟着她的女使就暂时进驻百花正院等候分工,庄子上的就守着庄子,外院的管事见空插进去,若是一时插不进去,就暂时放到两所鸿宾楼和庄子练业务、磨心性——帮忙打理她的产业,这也是一项肥差啊。 建府时从宫里出来的,这些人的身份文书虽在王府,但并不知根知底。 这群人,甭说含钏,就是徐慨用起来也心惊胆战的——谁知道是哪家的探子? 徐慨建府时,近六十来个人是放养状态,内监倒还好,可跟在小肃和李三阳身侧,机灵点的也能在徐慨身边挂上号,可三十来个女使实在是毫无用武之力。 毕竟徐慨不习惯女使近身服侍。 含钏一嫁进来,这些女使更害怕了,就怕被新王妃清退回内务府,到时候又重回那暗无天日的宫闱。 含钏召集了这些女使见了个面,也没隔屏风,态度很温和地扫视一圈,见大家伙神色各异,却都还是腰杆挺得笔直,一看就是宫里出来的做派。 含钏神容亲切,声音不大不小,“大家伙应当知道,我就是从掖庭出来的。” 拿这句话开场,女使们大气都不敢出。 “当初,我在掖庭时一直想知道,这四四方方的天儿,能不能换个形状。” 有的女使神色微动,似是颇有动容。 含钏展眉笑了笑,“能进宫做女使的,都是清白人家出身,再不济家里也是庄户,就算干的事伺候人的活儿,你们身份文书上还是良家子,不是奴籍。” 就像她当初拿着身份文书去京兆府尹换户帖时一样。 良家子,这三个字,意味着很多东西。 良家子在宫闱做女使,是服役,到了年限是有机会出宫的。 含钏再笑了笑,把决定诉之于口,“你们中间若有年满二十岁的,如果想拿回身份文书,重回自由身,三日内去寻小双儿,王府会给你们一笔安家费和车马费,为你们找好行路的镖行,把你们平平安安地送回父母身边。” 女使们有四、五人喜形于色。 按旧例,宫里是二十五岁方可出宫。 在王府,她说了算,稍稍把年纪调低一点,也没什么大碍。 含钏再道,“未满二十岁或不愿意出去的,就需得安分老实,听从王府的统一调配,和我带来的女使们好好相处,我承诺将你们一视同仁,论资排辈,按照一等、二等、三等先划分出来各领差事,若做得好一定有晋升空间,若做得不好,或许还会被一撸到底。” 女使们面面相觑,有的埋头沉思,有的偏着头不知在思考什么,有的跃跃欲试,一看就早有了主意。 这话放出去后,来请辞的人比含钏想象中的少。 小双儿也吐舌头,“就三个人呀!” 是呀,就三个人。 二十岁朝上的女使,她摸了摸能有六、七个。 最后想回家的就三个。 就像阿蝉,不想回家,总有不想回家的理由。 至少在王府,谁也不敢平白打杀良家子出身的宫女。 含钏看了小双儿递过来的名单,点点头,又再递了份名单到小双儿手上,“加上这四个人,一块儿给了车马费和安家费送出府吧。” 小双儿埋头看了看,有些不解地望向含钏。 含钏笑着指了指,“...这个是敬和宫出来的,这个是坤宁宫出来的,这个的表姐是千秋宫的一等女使...水芳这几天筛了筛这三十来个女使的背景,总得趁着这股东风把有嫌疑的一并顺手摘出去吧?” 往后再动手,显得太刻意了。 小双儿重重点了点头。 又有些气馁。 自从自家掌柜的嫁进王府后,水芳就比她受倚重了呢! 筛了人,就该管事。含钏就坚持两个大原则,内院归水芳与小双儿,层级递交下去,各司口立管事嬷嬷,哪处出了问题就直接找到哪处的管事嬷嬷,一次罚钱,两次赶出去,就这么干脆利落。 人事上安顿好了,含钏总算鼓足勇气核一核账册了,秦王府现今就这么两个人,手里却握着含钏三万两的陪嫁,并徐慨每年三千两的例银、两千亩通州的良田和几个庄子。 不算“时鲜”和“鸿宾楼”的收益,秦王府一年的净收益不算低,算上例银能有六千两。 可账面上的钱,看上去不太对——太少了。 收益和支出完全对不上,根本经不起细查。 照目前秦王府的收益,是养不起这个支出的。 含钏知道,耗钱是因为徐慨养着死士,有钱是因为掖庭那间暗室,这都是秘密,谁也不能说。 思忖一番,含钏到底把钟嬷嬷请进府来了。 钟嬷嬷佝着腰,支着拐杖,所到之处皆收割一波女使们敬畏向往的眼神——这可是自家王妃亲自出内院接进来的嬷嬷呀!听说还是宫里出来的管事老嬷嬷! 瞧瞧!瞧瞧! 自家王妃亲自去搀扶的! 瞧瞧!瞧瞧! 自家王妃亲自斟上了一盏茶! 听听!听听! 诶,不对。 这老嬷嬷怎么一边看厚册子,一边嘴里嘟囔着骂东骂西? 第四百六十章 油爆小河虾(上) 账确实是没平。 不仅没平,整个账本做得跟个筛子似的,要有人存心抖一抖,白花花的银子就顺着洞往下掉。 这做账的水平,叫钟嬷嬷直撇嘴。 老太太一边耷拉眉眼,一边嫌弃道,“...我刚会打算盘,做的账都比这好!” 含钏连连称是,赶紧哄道,“对对对!咱们秦王府啥都不缺,就缺您这样的专业人才!”然后趁热打铁,“要不,您每个月都进府里来帮忙看看账本子?长史官李大人如今忙得跟个陀螺似的,您知道我...” 实在不太会算账。 且是永生的短板,补都补不齐那种。 钟嬷嬷脸一白,一朝梦回被账册支配的恐惧中,把算盘一推,“您可别!让老太婆清净几天吧!” 天天躺在小院不香吗! 没事儿骑着小乖出门溜溜弯不香吗! 有钏儿和阿蝉在,难道月例银子还能短了她的! 都这么大把岁数了! 她就想每天吃吃喝喝骑小乖! 钟嬷嬷拒绝的态度太过坚毅,导致含钏嘴里的话没好意思说出去... 钟嬷嬷把账分做两摞,中气十足地告诉含钏,“...这是原始账目,这是平了的账目...宗人府时不时要抽检王亲宗室的账目,若是有异样支出或收入,都算是个漏洞...支出上的漏,能用鸿宾楼的账补足,大不了就是多交点税子。” 钟嬷嬷眼眸子一扫,精明得像两把利剑似的,“至于异样的支出....你同珍宝斋二掌柜的熟悉,叫他给你开几条单子——爷们儿玩个古玩被骗钱,那可太正常的!” 含钏连连点头! 是是是! 这不就是教她如何把钱“洗”“白”吗! 钟嬷嬷可真是她方方面面的人生导师呢! 含钏兴冲冲地同下朝回家的徐慨说起这事儿。 徐慨原先是神色温和地颔首听着,听着听着便慢慢郑重起来,隔了一会儿揽过含钏,轻轻喟叹了一声,“...我还在户部待了许久呢...敏锐力还没有我们家小钏儿厉害。” 往前,王府的账本是交给李三阳打理,奈何李三阳就一个人,分身乏术,便渐渐放下来了。 后来又预备待成亲后,趁着进出嫁妆的功夫,好好清一清。 谁知道,自家小娘子如此上进,腾出手来一下子清完了。 不仅清完了,连账都做平了。 当真是谢谢钟嬷嬷。 徐慨顿了顿,勾起唇角笑起来,凑近亲了亲自家小娘子的额头,“俗话说,妻贤夫祸少,人还是得娶亲——不娶亲,凡事自己扛,为人做事总不能面面俱到;娶了亲,天大的难事两个人分,便总要轻松些。” 年轻的秦王,是真的颇有感触。 含钏从心底冒出一股暖流,很是熨帖。 含钏一下子坐起身来,目光灼灼地看向徐慨,“你真的觉得,与我一同分担,是一件很好的事!?” 徐慨不明所以地点点头。 含钏几乎想仰天大笑。 谁说人不能改变? 这不就变了吗! 梦里,她是徐慨的金丝雀,被他护着宠着就好,到死都没闹清楚人活着到底为了甚! 今生,刚从宫里出来时,徐慨待她仍像待一个易碎的瓷娃娃,她最好什么事也别做,乖乖地待在他的羽翼下即可。 徐慨以为这是爱,她却知道,这是徐慨从心底对她的不尊重... 如今呢!? 如今徐慨说,“有人分担,当真是一件幸事”! 含钏眼眶有些热。 嗯。 蛮想哭的。 可拽着徐慨胳膊的小娘子却仰着头,不自觉地满脸是笑。 - 账目上的问题解决了,春天也快过完了。 王府里没种花,几处院子郁郁葱葱地种满了松柏和灌木,放眼望去,满眼的绿,各式各样的绿层次分明,层层叠叠刚长出来不久的嫩绿,几簇叶子拢在一起的青葱,在太阳照射下光润而浓绿的油绿... 绿得叫人,有点馋荤腥。 秦王府的厨司不太好。 这个不太好,倒也不是不好吃,具体体现在,荤腥的处理上太北京。 大油大盐、或烤或炖。 再多,没有了。 冬春吃还行,入夏再吃就实在腻味。 不过想想也是。 秦王府刚辟时,徐慨还是个爹不疼娘不爱的冷灶,还在户部鸡嫌狗不爱的,当时三个皇子辟府,其中两个都强势,内务府要亏人只能亏徐慨——阿蝉算是其中扛把子。 这属于历史遗留问题。 厨司没错,含钏也没错,咳咳咳,错的是时间... 饶是浓油赤酱的小胖双,都对秦王府的厨司颇有怨念,“...要不,咱们把秋笋带过来吧?” 含钏倒是想。 奈何自家嫂嫂不放人。 不仅不放人,还转头给秋笋加了月钱,收买人心。 曹家组训,不挖自家人墙角。 含钏只有忍了。 但厨司从何来? 含钏盘算来盘算去,手上都没人选,拉提、崔二以后都是要独当一面的,要借人只能去鸿宾楼,含钏同瞿娘子说起这事儿,瞿娘子笑眯眯地戳破,“...您是要借呢?还是要呢?” 厨房里的事儿,怎么能叫要! 不地道! 含钏脸上红了红,“自是借的,借来教一教,过几个月就换给您。” 瞿娘子抿唇笑起来,不敢在王府全然落座,堪堪挨了个椅子边儿,显得身姿挺拔、姿容秀丽,“那回去就等我调拨三个厨子来,一个白案,一个热菜,一个挂炉,成吗?” 成! 太成了! 含钏连连点头。 瞿娘子帕子捂唇笑起来,隔了一会儿,自然抬头观望了一圈,嘴角的笑敛了敛,埋头同含钏说话,声音刻意压了压,“...这几日来鸿宾楼吃饭的陌生面孔有些多,每一餐几乎都有一两桌,都是男人,看坐姿和形容倒有些像行伍出身。” 鸿宾楼有陌生面孔不稀奇,开食肆本就是开门迎八方,还能都要求是回头客照顾生意吗? 只是一天两天倒还好。 每一餐都有同样气质的陌生食客,确实不太正常。 含钏笑也跟着收敛,“看着像是一伙人?” 瞿娘子笃定地点点头,“举手投足,瞧上去是一个地方出来的。” “可会说官话?说话可有西北腔调?去食肆可有闹事?”含钏声音一沉,连声问。 瞿娘子想了想,“是说官话的,细听有北方腔,但每个人的腔调不太一样,有些是河北那边儿的,有些又是咱们北京的腔。闹事倒也没闹事,就是坐那儿吃饭,吃完了也不走,非得在原处坐满一个时辰,就看着他们支着耳朵听,瞪大眼睛看,像是在观察什么...” 有些奇怪。 含钏沉吟着,待瞿娘子一走,便吩咐小双儿回一趟曹家,请曹生管事过来一趟,当面同他交待,“...主要是请您派几个精干的漕帮兄弟去鸿宾楼壮壮胆——害怕有人闹事!瞿娘子孤儿寡母的也应付不过来。” 曹生管事似是有些惊讶,抬了抬眼,嘴角嗫嚅了几下,到底没说出话,再一低头应了声“是”便出了外厅。 他一出外厅,水芳步履匆匆地进来了,一边往里走一边扭头回看,嘴里嘟囔着,“...嘿!曹生管事这是怎么了...脸咋红黑红黑的...” 甫一入内,见到含钏便想起正事儿来,忙道,“出事儿了!一伙子人把咱东堂子胡同堵了!瞧着阵势,是奔着曹府去的!三十来个人呢!老的少的!背儿带崽的!醒大当家这几日都在通州,家里就只有老太太和县主...” 含钏一下子站起来,“把曹生管事叫回去!小双儿去吏部请王...”转了眼眸,摇摇头,“先不叫王爷回来,我们先回曹家。” 有时候叫了男人,这事儿就大了,有理也没理,势弱变仗势欺人。 有些事,女人出面,一哭一可怜,面子里子都占全了。 第四百六十一章 油爆小河虾(中) 曹生折返得很快,跟在含钏身后,气势汹汹向外走。 果如水芳所说,东堂子胡同巷口围满了人,三十来个人,老的少的、男的女的鱼贯而入,不过从内院走到门口的功夫,这群人已将曹家和“时鲜”团团围住。两个老的,一个头发花白、满脸沟壑,看上去已是古稀之年的老太太,稍动一动,胸腔开始剧烈起伏,好似下一刻便要厥过去了,另一个是一个精神烁烁的老头儿,杵着拐杖,满脸哀泣。 另有几个小的,两个十来岁的半大小子,一个怯生生的小姑娘,还有一个尚在襁褓的婴孩。 剩下的,便是精壮儿郎了,均是二三十岁的汉子,一身短打,头巾将头发尽数裹住,瞧上去便不是好相与的。 这群儿郎好似抬着个什么。 含钏站在秦王府侧门,轻轻抬起下颌,示意曹生看过去,“那是?” 曹生双手交叠于前,余光一扫,脸色向下一沉,埋头道,“是一口榉木棺材。” 出了人命... 还未待含钏反应过来,那一伙人拿出唢呐、锣鼓、白绸结、纸钱、香烛,好似要在曹家门口摆一个道场! 没一会儿,唢呐凄凄厉厉的声音蹿上天际,随之而来的是瓮声瓮气的鼓声和刺破耳膜尖利的哭声。 “我的儿啊!你怎么就去了呀!” “三郎呀!你睁睁眼!” “你儿子还不会叫爹呀!”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 三十多个人的声音此起彼伏,如怨鬼号天,凄厉连连! 挂白绸! 敲锣鼓! 举棺材! 这是要干什么! 是要在曹家门口做什么! 含钏站在秦王府侧门旁,神色阴晴不定。 李三阳从湖心别院小跑过来,低声同含钏道,“...刚去曹府问询了一番...今儿个一早固安县主就出城去西山大营做训导了...如今府中只剩下薛老夫人...微臣建议请薛老夫人紧闭屋舍,既不回应,更不出面,等县主回来后,咱们再从长计议。” “这是怎么回事?” 含钏声音冷冷的。 李三阳苦笑一声,看向门口那熙熙攘攘一团人,埋头再道,“...这棺材里躺的是西山大营的一个卒子,昨儿个在大营里死了,据说...据说是被县主带回京城的精骑围殴致死...今儿个出殡,家属们抬着棺材便浩浩荡荡地往东堂子胡同来,发誓要让县主给个说法。” 西山大营... 三千精骑... 含钏一声冷笑。 这是曲家剑指曹家了! 偏偏挑了个曹醒不在,固安县主不在的好时候! 怎么关门闭户!? 压根没办法关门闭户! 这唢呐声音! 这锣鼓声音! 这哭嚎惨叫! 怎么可能不传进薛老夫人的耳朵里! 小老太太都是要七十的人了! 被人围了家门! 奇耻大辱! 曹生后槽牙咬得紧紧的,向前一跨步,声音狠戾,“大小姐,要不我去把这些人赶走?家里头外院还有二十来个漕帮的弟兄!砸了他棺材!掀了他锣鼓!扯了他白绸!就他娘的京兆府尹来,也是咱们家占理!” 第四百六十二章 油爆小河虾(下) (算是两更合一)? 掀了摊子,赶人走,这倒是符合漕帮一惯一力降十会的风格。 这也是最简单的办法,也是最见效的方法。 只是这个办法,不适用于现在的曹家。 更不适用于如今的秦王府。 秦王府与曹家,现在是拴在一条绳上的蚂蚱。 含钏看了看胡同里外渐渐多起来看热闹的人,轻轻抿了抿唇。 如今这场戏,处置得不好,伤的是两家人——若是行事过于冷峻严厉,难免落下一个寡恩刻薄的名号,曹家、徐慨若是还想再进一步,在官场上的名声就不那么好听了;若是行事软塌踟蹰,就是被人牵着鼻子走,反倒坐实了对方的指控,固安县主从而失去了三千精骑在西山大营中的指挥地位。 所有人都知道,徐慨在军部和行伍间,没有任何起手。 一旦固安县主麾下的那三千精骑被分散,徐慨与曹家彻底丢失了京畿一带武-装-力-量的支持。 过紧过松,都不行。 含钏手一抬,止住了曹生蠢蠢欲动的念头,沉吟半晌后,抬头轻声道,“曹生管事,你从侧门出去,到曹家安抚好老太太,一定不能叫老太太出来。” 若是起了冲突,冲撞了薛老夫人,小老太太小七十的人了,可不能以身涉险。 曹生有些轴,声音发沉,“大小姐,这群人一看就是有备而来,我不在,谁挡得住他们!” 曹生看了眼文弱白面的李三阳,嫌弃的眼神没藏住,“若当真冲撞起来,谁又来保护您?” “若真冲撞起来,我伤到了,见血了,反倒是好事!”含钏斩钉截铁道,“李大人是朝廷命官,他若是挂了彩,在场的人也跑不掉!你是曹家的人,如今又无官无职,这群人若动了手,你是还手还是不还手?!你是反抗还是不反抗?!若推搡中,那尚在襁褓的婴儿或是那两个老人出了事故,你是偿命还是认罪?曹家又能否顺利脱身?” 曹生闷了闷,心里悬吊吊的,很不放心,还想开口说什么。 含钏一仰头,语声利落,“我嫁了人,就不是漕帮的大小姐了!?” 曹生神色一凛,低低应了声“是”,便小跑转身而去。 含钏在心里盘点了如今用得上的人手——今日之事,阴谋的气息太浓,徐慨养着的死士不能见天日,漕帮的人只能敲边鼓,不能做主力... 含钏再看向小肃,“小肃,你吩咐去西山大营,请嫂嫂务必立刻赶回来。”转向李三阳,“李大人,请您整合王府的护卫人手,派人去京兆府尹报案,一旦王府的人受到攻击,叫京兆府尹即刻出动,该压案的压案,该送审的送审...还有,请孙太医来给薛老夫人诊个平安脉。” 含钏越说越顺,李三阳脊背陡然挺得笔直,作势轻挽袖口,大声道,“是!”顿了顿,又加了一句,“王妃!您放心!有微臣挡在身前,任谁都欺不到您跟前来!” 含钏笑了笑。 还不如,她一走出去,人就冲上来撞她... 这样,这事儿就算了了... 她省事儿,京兆府尹也省事儿。 ... 胡同里唢呐震耳欲聋的哀乐与人们的鬼哭狼嚎蹿在一起,叫人耳膜震动。 曹府大门紧闭,秦王府大门“咯吱”一声大大打开了。 空气中,有一瞬的安静。 紧跟着,便是铺天盖地、愈发张狂的哭声、叫骂声和喧杂声。 含钏跨过秦王府的门槛,不急不缓地走到众人之前,甫一走近,便嗅见了一股浓烈的腐臭味,含钏一垂眼,是从那口榉木棺材里传来的味道。 再看那口棺材四周淌出或黄色或褐色的粘稠水液,里面甚至咕噜噜冒着泡儿。 就像小只小只透明的小河虾,在滚油中翻覆的样子。 死人都烂了。 活着的人,还因为各式各样的目的,阻止着死者入土为安。 所以呀,鬼有什么可怕的。 人才可怕。 含钏再一抬眸,小双儿与水芳一左一右搬来了一只太师椅、杌凳与茶盅,含钏从容落座,伸手取了茶盅来,拿起茶盖子,一下一下缓慢地将茶沫子刮开,眼看着深褐色的茶汤变得清清亮亮。 众人静了静。 突如其来的美娇娘叫他们一下子愣了神。 不是说,今儿个固安县主不在府上吗?! 这人是谁? 盘了头,十七八岁的模样,虽美得像个天仙,却通身素净,衣裳就是普普通通的棉布裙子,发髻上也就只簪了一支金簪子,打扮也着实寒酸了些。 而且出来时,这小娘子就这么大喇喇地坐在了椅子上,不说戴帷帽,连屏风都不摆。 众人面面相觑,莫不是王府里哪个差别得脸的女使? 可哪家女使,有这般慑人的气势? 为首之人姓顾,旁人唤他一声顾二郎,在西山大营是油痞蛮横的人物,见这头气势弱下来了,他也来不及多想,一跨步就上了前,高声叫嚣道,“...我们这儿死了人,你们还有心思摆张太师椅坐这儿看戏?!叫固安县主出来!她麾下的人手打死了人!她当缩头乌龟!这就是草原来的秉性!这就是他们草原军的教养!” 顾二郎往地上“啐”了一声,再抬高声音,“女人带出来的兵,就他娘的有毛病!一身娘气!敢出拳头不敢认!真惹了事儿,只会当缩头乌龟!” 刺耳的唢呐声再次响起。 甚至,还有人拿了四五个铜盆,堂而皇之地在曹家门口烧起纸钱来。 一阵风吹过来,纸钱燃尽后的灰吹进人嗓子眼里。 含钏抿了抿唇,茶盅往杌凳上“咔”的一放,垂眸转头吩咐水芳,“去取冰来,棺材都臭了。” 胡同口看热闹的纷纷捂住口鼻,眼神落在了棺材上,指指点点道,“...还以为多为死者伤心呢!这么热的天儿,连冰都不放...这心意想来也没实诚到哪儿去!” 不待为首之人说话,含钏清清泠泠地抬起头,语声平缓,声音不大不小,刚好叫胡同里外看热闹的人都听见,“凡事总有个解决的办法,如今曹家管事的广进伯去了通州公差,固安县主就在你们西山大营,阖府留下的就一个七旬老人,你们不留在西山大营守株待兔,等着县主,反而把棺材抬在这儿闹,是希望闹得个什么结果?叫老人出来给你们磕头赔罪?还是帮你们抬棺烧纸呀?” 含钏话音刚落,跪着的老人抱着婴孩陡然放声哭了起来,“不是我们想闹!是你们着实欺人太甚了!我们三郎好好一个人在西山大营服役,谁知道昨儿个来告诉我们,人没了!是被县主麾下的兵打死的!那几个兵骄纵得很,直说背后是固安县主撑腰,还放话谁敢动他们...西山大营的营头不敢动,我们...我们实在是没办法了,这可是草菅人命啊!我们只想来求个公道!” 老妇人老泪纵横,抱着婴童,朝含钏连磕三个响头,“您一看就是贵人娘娘,求求您高抬贵手!甭欺负咱们这些个平头百姓了吧!求求您给个公道吧!” 老妇人话音刚落,便将手撑在孩子脑后,俯身朝曹家的墙撞过去,“老身以死求个公道!” 含钏还没说话,小双儿“咻”的一下蹿了出去,一把将那老泼妇卡住。 含钏紧紧抿唇。 这就像一出好好彩排过的戏。 老妇负责哭,西山大营的“同袍”负责闹,其他的人负责敲边鼓。 一口一个“欺负”,一个一个“撑腰”,一口一个“草菅人命”... 这分明就是想把曹家和固安县主钉死在仗势欺人的耻辱柱上! “啪!” 含钏手一把拍在杌凳上,顺势站起了身,眼眸一扫,“如今日头渐大,请这位老夫人和婴孩去‘时鲜’坐一坐,叫伙计上两盏清火解郁的冬瓜茶。” 含钏顿了顿,“事情能解决,不需要撞墙;事情若不能解决,撞墙也无用。老夫人您爱子心切,我明白,只是这胡同里我既站了出来,这事儿就一定会有着落,您再以死相逼,也捎带着疼惜疼惜怀里的孙儿吧!” 胡同里看热闹的都觉得含钏说得有道理。 有好事者扯着嗓门道,“老夫人!您先去歇歇吧!这三十来个精壮汉子还在呢!您吃不了亏!” 小双儿和水芳一左一右把那老夫人夹起来,埋头朝“时鲜”走。 为首的顾二见这小娘子三两下功夫,又是拆人,又是放冰,反倒把民怨平息了不少,不由得有些着急,再上前一步,手一指,险些戳到含钏的脸上! 含钏神色平和,眼神落在了此人黝黑粗壮的手背上,平心静气地抬起头来,朗声道,“要解决,咱们就好好说,您带着人抬着棺,捧着灵来围堵朝廷命官的府邸,知道的说你们想为兄弟亲眷讨一个公道,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特意在王府宗室门口闹事,意欲刺杀谋逆!” 刺杀! 谋逆! 此罪当诛! 顾二看这娘们嘴巴嘚吧嘚吧,心头火一下子被激了出来,无名火冲上天灵盖,手指头越发向前伸,险些戳到了含钏的脸! “滚你妈的谁呀!把你们管事儿的男人叫出来!爷们儿的事儿,你在这儿充什么大尾巴狼!” 李三阳猛地冲了出来,一把将顾二撞开,挡在含钏身前,形成了一道人肉屏障。 李三阳高声叫道,“放肆!这是秦王妃!来人呀!把此人扣了!” 秦王妃! 秦王妃竟然亲自出府解决此事! 胡同中,众人哗然! 第四百六十三章 碳烤年糕(上) 李三阳此话一出,胡同里里外外立刻安静下来。 只剩下跪着的老弱病残们窸窸窣窣切衣裳的声音。 从秦王府侧门鱼贯而出两列精武的护卫,一左一右横在含钏身后,其中两个体型最为彪悍的护院冲上前去,一边一个拽住为首之人顾二的胳膊,一脚蹬在顾二的膝盖窝里,顾二“扑通”一声双膝跪地,一抬头,满眼赤红地看向含钏。 含钏冷冷地与之对视,站直身子,轻声道,“我现在,有资格跟你对话了吗?” 顾二龇牙咧嘴,好似想蹿出去咬烂这个贱人的脸! 营头当时告诉他,干好这一票,他就能升百户! 他想着,这他娘的能有多难?! 不就是扛着棺材去讹人吗! 把事情闹大,把曹家的名声搞臭,把那些个在西山大营里鸠占鹊巢的草原人全都赶出去! 他们手里有人命,就先占了理儿! 他们只需要扯开嗓子闹!闹得人尽皆知!闹得圣人没办法偏袒固安那个老娘们!他们就赢了! 他特意挑了一个曹醒不在家、固安那老娘们去西山大营的日子来,据说曹家还有个七十来岁的老太婆在家里——若他能闹得这老婆娘一命呼呜,曹醒和固安丁忧三年,他可是立了大功了!至少能捞个千户当当! 他知道曹府隔壁就是秦王府! 可这事儿,秦王能出面吗!? 他敢出面吗! 他只要敢出面,第二天御史就能劈天盖地地弹劾他任人唯亲,偏袒亲眷! 秦王不能名正言顺地出面,这事儿还有什么难处? 顾二梗着脖子看含钏的目光,像是要喷出两团火来! 半路杀出个程咬金! 这死老娘们,来出什么风头! “把他摁下去!王妃姿容万千,岂是此等鼠辈可直观的!” 李三阳官服广袖一挥,气势陡增,站在含钏左下首,抬高了声音,“王妃体恤,特亲自出府过问此事,先是放冰保尸身,再温言照拂老弱...王妃既说了今儿个会有个结果,又岂会食言!?偏偏此人僭越张狂,跃跃欲试,险些打到王妃的脸!邻里乡亲们,咱们想想看,就算来人不是堂堂秦王妃,却也是位年岁不大、极有担当的小娘子,此人好歹是八尺男儿,众目睽睽之下欺负妇幼...该不该打!该不该押!” 嗯...好家伙。 古有张仪苏秦纵横捭阖之口舌,今儿个看来,李三阳大人一张嘴也不是好惹的。 以前他跟在徐慨身边时,口讷于言,倒是没发现。 含钏环视一圈,仰起头高声道,“既然为首的郎君是个混不吝的,如今可还有人能仔细将此事说个明白?” 含钏顿了顿,“棺材中的人是西山大营的兵,西山大营的兵死了,自有西山大营的将帅来主持公道。你们围堵在东堂子胡同...广进侯府是分管京畿漕运使司的,固安县主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偶尔去瞧瞧她从草原带出来的兵,却反倒成了你们倒打一耙的原由?” 顾二已被拖了下去。 在场诸人,群龙无首,竟不知从何反驳起。 嗯... 看顾二被颓唐拖下去的形容,他们也不敢再造次说话。 含钏神色一凛,“光说是人死了,人是怎么死的?为什么会和草原上来的兵发生冲突?为何不去找管事的领头,反而来找一介女流的麻烦?那几个草原上的兵又是怎么一个处理结果?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提!就咬死了让曹府放你一马...咬死了曹府仗势欺人...我看你们这一群人才是倚老卖艺、别有居心!” 含钏诘问得极有力度。 众人如今既不敢哭,更不敢喧嚣吵闹。 顾二一走,连主事搭话的人都没了。 隔了一会儿,一个二十出头的男子站了出来,瞧上去也是行伍出身,眉眼倒也端正,只是较之顾二少了戾气,多了几分青涩和稚气,站出来时,明显有些瑟缩,“...西山大营的人原与草原上的那群人不对付,那天夜里,两拨人说话间有了龃龉,草原上的人便将三郎打死了...管事的领头也找了,那几个草原上的兵已经被拘了下来...” 越说越顺,那人抬起头来,大声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天经地义!那几个草原上的兵只是被拘了下来,却没有掉脑袋!我们大家伙都认为是因固安县主在背后撑腰的缘故!” “谁先动的手?” 含钏陡然开口。 那人被问了个懵圈,下意识地看向别人。 “这个冲突,是谁先动的手?”含钏抬高声音再问,“不要告诉我,你记不清了?” 那人像是被鼓舞似的,“草原上的先动的手!我们是被动防御!” “草原上的兵有几个人动了手?你们有几个人动了手?”含钏手一摆,截断了那人的后话。 那人张口便道,“草原上的有三个人动了手!我们这边有将近十人!咱们西山大营到底还是大魏人的天下,一个营帐三十人,只有两三个人草原人!” 含钏眸色一暗,“你们十个人打三个人...三对一个,竟还没打赢?” 含钏声音发沉,“竟然,还有同伴被打死?!” 第四百六十四章 碳烤年糕(中) 含钏话音刚落,胡同不知何处响起了几声轻轻的嗤笑。 含钏神色认真地紧紧看着那人,似是在执拗地等一个结果。 那人回过神来,一张脸渐渐从下巴颏红到耳朵尖,从红黑一张大脸里堪堪看出了窘迫与无措——这事儿说起来,当真是丢人的,他们十个打三个,人家草原人却一把能掀翻三个人...棺材里那个就是被草原人掀翻后,后脑勺撞到了桌子角,本来还有气儿,若是立刻包扎、吃药,三郎指不定还有救! 营头却阻止他们去叫大夫... 第二天一早,三郎就咽气了。 那一整个晚上,三郎就躺在他身边,发出呜呜咽咽地走向死亡的声音。 又拖了几天,这事儿才被爆出来。 那人一下子眼圈就红了,发出怒吼,“草原人本性暴戾,又身强体壮!我们大魏兵卒不敌也是常有的事儿!人都死了!还羞辱他,这就是咱们大魏的王妃吗!咱们浴血奋战,保护就是你这样铁石心肠,不拿平民当人的王孙权贵吗!” 含钏面色一沉,隔了一会儿方轻声一笑,面目之上有显而易见的轻蔑与嘲讽,“浴血奋战...浴血奋战...呵——” “我告诉你!那群草原人才是真正浴血奋战的人!那群草原人才是如今的鞑子让出边界的原因!那群草原人为大魏争取了乘胜追击的机会,护送着大魏的官宦一路北上回家!” “西山大营是守护京畿要地的最后一道关卡!三对一,打不赢还死了同伴!输了便输了吧!还不让同伴入土为安!这大热天的扛着棺材四处撒气!你们这叫浴血奋战!?你们这叫自取其辱!自曝其短!” 含钏轻轻昂起头,冷笑一声,“本宫身为秦王妃,本不该妄议。可本宫冒罪,问一句,若有一天当真外敌来侵,把京畿最后的屏障交给你们这群废物,北京城的人们...那些缴纳了税子、依赖于兵卒保护的人们,是否能睡得安稳!?” 含钏的声音振聋发聩。 李三阳轻轻抬起下颌,喉头微动。 王妃...这话太冒险了... 但,这个时机过去就不再来。 一切挑战都是机遇。 既然西山大营的人送上门来,就算冒险,就算激进,就算目的昭然若揭。 可这个时候不抓住,再想遇到这种机会,就难了! 胡同里的人们看向这群人的眼神多了三分探究、三分怀疑。 那人陡然面红耳赤,向后退了一步,竟不知从何答起。 含钏刻意沉了沉,给胡同里的人反应发酵的时间,待听得胡同内外传出细碎的议论声后,含钏方轻抿唇,声音缓和了下来,“我虽是秦王妃,可我也是苦出身,小时掖庭学艺,少时做掌勺开食肆,可以说我是东堂子胡同里里外外的父老邻里们看着长大的...” 李三阳轻轻敛眉。 自家王爷,这个王妃,真的娶得好。 是真的,娶得好。 含钏声音柔和,“老百姓过的日子,伺候人的人过的日子,我又何尝不知道?” 眼神落在了那人脸上,“把你兄弟抬回去吧。我出十两银子,给他换一副结实一些的棺材,请晓觉寺的师傅为你兄弟做个祭场,再请一位葬仪为你兄弟好好整理一下。” 葬仪是大魏特有的行当。 有的人死相很难看,有的身体破碎零落,有的面目全非,若想要全须全尾地入土为安,就要依赖葬仪帮忙收拾打扮,好歹收拾出个人样下葬。 这行当有些晦气。 所以价格不低。 寻常人几乎是请不起的。 那人愣了愣,怔忡地直勾勾看向含钏。 “至于那几个惹事打人的草原人...该怎么查怎么查,该怎么惩治怎么惩治,若是一切属实,纵是你们营头不管,固安县主也不会不管——这儿是皇城根下,谁敢放肆?谁又敢造次?咱们圣人眼明心亮,英明着呢!” 李三阳瘪了瘪嘴,堪堪把笑意藏住。 行吧。 自家王妃好歹记得给自己备条后路。 若是传到圣人耳朵里去了,就冲着这么几句话,圣人也只有笑笑,对于先头不尊敬的话也该抹抹平的。 先前燃着的纸钱快烧完了。 留了一盆灰白干涩的泥灰。 被风一扬起,在铜盆里打了好几个旋儿。 空地上那几个半大的小子姑娘哭得悲戚。 只有他们,哭得真切又悲恸。 这世上的悲欢总是不能相通的,人死了,有的想着趁乱捞一笔,有的想着抓住机会再上一层楼,人生在世几十年,唯有那么几个人会真真切切地在墓前为土下之人撒上眼泪。 含钏叹了口气,意有所指道,“都是给别人当棋子的,活一辈子不容易。早日入土为安,早日入轮回,盼他来世不为人鱼肉吧。” 许是小娘子的声音太真诚,那人的眼眶瞬时红了,耳朵边好似又响起了三郎忍痛呜咽了一宿的声音。 那一夜,三郎一定很疼吧? 后脑勺被撞了个洞,营头不许他们帮忙包扎止血,鲜红鲜红的血就从那个大洞里“咕涌涌”地淌出来。 那一地都是三郎的血。 好像把全身的血液都流干净了似的。 那人埋头擦了一把脸,头一低,默了默,什么话也没说了,弯下脊背,扛起棺材的一角。 打头的人一个被抓,一个认怂,其余的人有的埋头去抬棺材,有的抹了把脸上的泪,灰溜溜地跟在了后面,有的欲言又止地看向含钏,其中一个一直怯生生的小姑娘满脸是泪地冲含钏磕了个头。 ... 待临近傍晚,固安县主回城了,来过一趟,阴着一张脸来,“...一个营帐三十人,草原来的顶天了两三个人!草原来的又不蠢,如何敢主动去挑衅!那群没本事的**子打着教草原人官话的旗号,让草原人叫他们‘爹’...又侮辱草原人的母亲是被人随意凌辱的畜生...” 固安县主脸色沉得像暴雨来袭前的天空,“这个时候草原人都没出手,只是忍气吞声地受着。” “那群人问他们,我是不是也在草原开着帐篷接客迎人。”固安县主眸光里透露出与曹醒如出一辙的杀气,“这个时候,草原人才忍不下去,一巴掌把营帐的龙骨踢断了,这才导致了这一场混战...” 含钏静静地听,有些心疼地唤道,“嫂嫂...” 固安县主摆摆手,“这么多年,风言风语,我一早便惯了。” 固安县主脊背挺得笔直,冷哼一声,“欺负我,没问题!欺负我带回来的崽子,我他妈看他是活腻歪了!” 含钏把伸出去安慰的手默默缩了回来。 展翅的雌鹰,咳咳,根本不需要不要钱的安慰。 固安县主来得匆匆,去得匆匆,伸手摸了把含钏毛茸茸的脑袋,扔了一句,“妹妹放心,妹妹抓住时机造了势,做嫂嫂的自然不可能拖后腿!”便风尘仆仆地又出了王府。 固安县主刚走没多久,徐慨就下朝回家了。 这厮想来是听到了风声,一回来便捧着含钏的脸左看看右看看,看了半晌也没看出红印痕迹来,便放了手,脸色也没变好,声音发紧发沉,“那不长眼的碰你脸了?” 含钏赶忙笑着摇头,“哪儿能呀!我又不是个木头桩子!别人手伸到眼前来了,我还不知道躲吗?” 徐慨看向小双儿。 小双儿赶忙懂事道,“是的是的!长史大人动作飞快,及时拦在王妃跟前了!” 徐慨方松了口气,不赞同地看向含钏,“冒进!那群人是西山大营的卒子,为首那个姓顾的,正逢升迁之机,今日特意来挣表现来着!西山大营的**子被惹急了,什么做不出来?瓷器为何要去碰瓦片?” 含钏笑嘻嘻地,“管他甚**子!欺负到门口就是不行!” 小娘子嬉皮笑脸的样子叫徐慨一颗心都软了,声音随之也放软了些,“行了行了,胆子也够大的...” 这头的秦王府一派祥和,那头的乾元殿却稍显尴尬。 “你说,钏儿说若是外敌来袭,照西山大营的废物劲儿,北京城的百姓官宦连个囫囵觉也不敢睡?” 圣人面色平和,手里握着一只绿油油的扳指,轻声问道。 对面脸圆圆的福王,扯开嘴角笑了笑,有心为含钏遮掩,“这也是无心之言,您听过就算了,犯不着跟一个小娘子置气。” 圣人快被气笑了。 老四家这媳妇儿... 精中带着憨,憨中又有一腔孤勇,孤勇中又有点天不怕地不怕的寸劲儿。 真是上天赐给徐家的克星呀... 第四百六十五章 鲜肉咸蛋黄粽子 圣人摇摇头,嘴角不自觉地含了抹笑意,那抹笑意里藏着对小辈的纵容,伸手将扳指重新套回大拇指,半喟叹半怅然,“...老四自小内敛寡言,是个沉闷板正的性子,凡事需分清是非曲直,却又敏感多思,我知过刚易折,便有意磨他的性子,殊不知隔了两三年发现,他被打压得更加内向安静...” 圣人笑了笑,“本以为这样就过了,谁知这孩子为了曹家那位姑娘理直气壮地烧了钦天监,斩杀了裴家父子,甚至还跪到我跟前要恩典...之后这孩子显而易见地变得通融积极,变得愉悦豁达,甚至多了几分运筹帷幄、决胜于千里之外的傲气...” 圣人这话,若被旁人听见,或许会呆在原地。 圣人从未公开评论哪个儿子。 嗯。 当今圣人城府颇深,甚至从未当众评论过任何一个臣子、妃子或是一顿饭、一壶酒。 如今对徐慨的评价,从运筹帷幄、通融积极、愉悦豁达这几个词儿,就可知当老子的是极喜欢这个儿子的。 福王注意到圣人用的“我”自称,而非“朕”。 这本就不寻常。 他这个弟弟年少上位,自小看惯人情冷暖和杀伐辗轧,并不是一个非常有“人味儿”的君王,在对待徐老四的问题上,他这个弟弟多了几分人味儿。 福王胖嘟嘟的脸扯开一抹笑,点了点头,“古人言,妻贤夫祸少,这古话儿都是有道理的。今儿个这场祸事,秦王府,甚至曹家都是平白受连累,根子在哪儿?原由在哪儿?您知道,我也知道。曹家那小娘子不过是时也,势也,借力打力罢了,话糙理不糙,您是得好好想想。” 圣人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隔了一会儿方抬起头,笑着打趣,“全京城,就属你最偏袒曹家那小娘子!” 福王:... 话都是您在说,屎盆子最后扣在了他脑袋上。 阿弥陀佛,漫天神佛啊! 到底谁才是全京城最偏袒贺掌柜的人啊! 要是换个人咒外敌入侵北京城,他这个弟弟恐怕一早就抄了那人的家,撕烂那人的嘴巴了吧! ..... 这事儿闹得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固安县主亲去西山大营把惹事的那两个草原人揪了出来,众目睽睽之下,甩了那两个草原人六十下乌金鞭,把那两个草原人打得后背皮开肉绽,看得出是一点儿情面也没留,一点儿力气也没省。 打完之后,固安县主手一挥,孙太医这厢抱着药箱上前救治,那厢固安县主双手抱胸严阵以待,似笑非笑地看向西山大营副指挥使、曲赋的左右手邱善知,抬了抬下颌,语声平缓,却带了三分挑衅意味—— “谁先动的手,这事儿是悬案了。终归是死了人,不论他什么时辰死的?怎么死的?都是你们占理。只是这事儿既是个悬案,那咱们也别各打五十大板了,咱们六四开,责任我认六,你认四,无论如何也尽早把这事儿好了了——我赏了那两个六十下乌金鞭,是一点儿力也没留,他们是死是活,但凭天意。” 固安县主将乌金鞭一把甩在了西山大营的沙场上,黄沙漫天飞扬。 漫天黄沙中,固安县主素面朝天,神色冷峻,昂起头倨傲又,鼻孔对着邱善知,似是在等着他也给她一个交代,好似若她没得到一个善了,这西山大营的校场便会被闹得个天翻地覆! 徐慨说书的功力与日俱增,就像他也在场似的,含钏听得津津有味。 “然后呢然后呢!” 含钏急声催促。 徐慨笑了笑,嘴角讥讽的弧度跟固安县主如出一辙,“邱善知从来唯曲赋是从,是忠心,更是迂傻。那么大一个校场,还是他西山大营的主场,被县主逼得也甩了西山大营那十来个打架的卒子四十鞭...” 含钏张大嘴。 这... 这也太丢脸了? 固安县主先甩六十鞭子,紧跟着太医立刻救治,这摆明是“老子自己的人,自己教,自己救,自己管”的态度,说那番话的意思不就是“老子的人,老子管了,西山大营不准备也管管?”... 一下子把重点就模糊了,甚至带歪了。 把军营围殴,变成了一桩悬案。 她认下大部分责任,其实是个西山大营面子... 可,可死的人是西山大营的人啊! 若这时候,邱善知还打了西山大营的兵,岂不是寒了将士的心,认了这是一桩悬案的说法?! “当日曲赋不在?”含钏轻声问,“怎由得这位邱副指挥使胡乱指挥?” 徐慨挑唇笑了笑,“当日曲赋被户部侍郎常自清拉扯住盘点西陲军的账了,恰好不在营中。他一向得力的另一位副将被吏部扣下盘问前年述职,也不在营中坐镇,故而当日的西山大营就只有邱善知这个废物。” 户部...吏部... 恰好是徐慨的大本营。 含钏忿忿道,“该!当时挑了个家里只有我和薛老夫人在的时候来撒泼!如今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活该!” 话刚落地,含钏抿抿唇,“那位邱副指挥使,恐怕要吃排头吧?” 徐慨不置可否。 又蠢又怂,被曲赋养成了一条听话的狗,这怪得了谁? 众人没等来邱善知吃排头的消息,反倒等来了西山大营被“开药方”,强迫“吃药”整治的消息。 圣人亲自下旨,着力整顿西山大营,予曲赋三十日的时间精挑三千兵士强化备战,时间一到,曲赋手下的三千兵士对战固安县主带来的三千草原兵,若曲赋输,则西山大营指挥使之位换人来坐。 圣旨最后一段写的是,“他山之石以攻玉,虚己下问,且自念。” 这话说得又委婉又打脸。 直斥曲赋练兵无方,自视甚高,毫无事必亲躬、不耻下问之态... 圣人没当众赞扬过谁,自然也没当众驳斥贬低过谁,更从未在圣旨中直接问责... 这一番动作,是很不给曲赋脸面了。 尚在备嫁的左三娘,趁着端午送粽子的功夫,一边趁火打劫薅了一只秦王府出品的油汪汪鲜肉咸鸭蛋黄粽,一边低声道,“...京城都传遍了,说圣人此举是为了给你出气来着?” 含钏:? “啊?什么出气?”含钏莫名其妙。 左三娘拿大银勺挖了一大坨浅褐色的粽米放进口中,吃得眯眼。 轮吃食,还是秦王府的最厉害。 一口粽米,吃出了虾米的鲜香海味、鲜肉一抿就化的荤香味、咸蛋黄沙沙的油油的特殊的油脂味... 嚼完吞下,左三娘终于有嘴说话了,“大家伙都在说,几个儿媳妇儿里,老太后和圣人最看重你,也最喜欢你。听说西山大营那几个兵卒子闹上了秦王府,还拿手推了你,老太后勃然大怒,不仅要求圣人把对你动手的那个卒子斩立决,还把气顺手撒在了西山大营上——连曲贵妃这几日也挨了训斥。” 这...这等偏爱..从何而来。 含钏哭笑不得。 她还真没感受到圣人浓厚的父爱啊。 别说她,徐慨前几年在他爹跟前都是如履薄冰,胆战心惊的... “这从何说起啊...” 含钏还深刻感受到了众口铄金,三人成虎的威力。 “那兵卒子压根就没碰到我...甚至那群闹事的人临走前还同我行了礼...”含钏笑起来,“这事儿传得,你在外面可千万别这么说。端王妃出身清河大家,恪王妃出身定远侯府,这两位嫂嫂向来恭敬端庄,从未行差踏错过,这么传言,叫两个嫂嫂怎么想?” 左三娘瘪瘪嘴,有些不以为然。 偏爱和看重不好吗? 又不是表现出对秦王的偏爱看重。 正好是对含钏的这份看重,抹平了秦王在母族上的缺陷和不足,让秦王有资格和两个哥哥站在同一条线上起跑呀。 左三娘临走时,又吃又包,不仅吃得个油嘴油舌,还顺手薅走了二十来只大粽子和一大盆还没来得及包的粽米馅儿。 顺粽子走,尚能理解。 顺粽米馅儿走,就显得很猖狂了。 徐慨对此嗤之以鼻。 这个端午,秦王府都过得很平静,徐慨带着含钏进宫用了家宴后,便在王府内外撒了陈艾水,还给自家小娘子手腕上系了一根漂亮的五彩绳,含钏左看看右看看,心里喜欢,决定两个月都不摘下来了。 世事无常,往往这处平风浪静,那处便惊涛骇浪。 远在京郊的西山大营,校场口令响亮,最中轴的营帐之中,三人跪着,一人站着。 一跪一站中间,横卧着一张明黄色的折子和满室冲天的怒气。 第四百六十六章 炭烤年糕(中下) 传闻中的曲赋,终于得见真章。 营帐昏暗烛火之中,曲赋的那张脸若隐若现,这个把持西陲军八年的将帅,长了一张与宫中曲贵妃相似的脸,面窄眼大,笔挺颏尖,五官与脸型都是上乘,可气度偏稍显阴柔内敛。 他是唯一一个站着的人。 跪着的三人脑门上淌下豆大的汗珠。 邱善知是最坐不住的一个人,目光张皇地定在了眼前的那本折子上。 “指挥使...” 邱善知艰难地吞咽下一口唾沫。 他知道曲赋的脾性,在西陲军时,曲赋是以武治军,兵卒甚至有些头脸的小营头,一旦坏了规矩或是惹了祸事,就是要见血,这见血还不是一两滴血珠子就算了事了,是要狠狠地整治,狠狠地处罚,已达到杀鸡儆猴,杀一儆百的目的。 进了京后,草原上西陲军那一套尽数收敛了起来,一向铁血铁腕的曲指挥使待西山大营这群兵崽子温和有度,甚至颇有些放纵的意味。 他曾经问过曲赋,缘何差别如此之大。 曲赋就甩给了他一句话,“训狮要鞭打,训犬需大肉。” 西陲军是曲家的根本所在,大部分精锐和死忠都被调拨到了北疆南部,以北疆之力养曲家之兵,这群兵卒才是曲家得偿所愿、伺机而动的本钱,必须用棍棒强力打压、锤炼。 至于这懒懒散散的西山大营... 都是京畿两地家中有点闲钱,但没地位、没门路的郎君们首选,晋升途径宽,晋升时间快,四五年混个百户,对这些人而言已经是光宗耀祖了。对待这些人,就要像训狗,给他肉吃,他才对你忠诚。 嗯。 当然,如果别人给更多的肉,这群狗也会对别人忠诚... 邱善知开了口,可思绪却不知飘到了何处,烛火一爆开,把邱善知吓了个机灵,哆嗦之后忙俯身磕头,“指挥使,微臣错了!微臣大错!固安县主那个老娘们一来,气势汹汹,带着鞭子又带着人手,微臣唯恐事情闹大,反倒将赵二郎的死因和死亡时间暴露,便只好草草收场...” “闭嘴吧!” 曲赋的眼神如鹰隼,看向邱善知的目光如刀似剑,好像想将这个蠢货生剐了,“她来势汹汹,她能做什么!?把西山大营掀翻?!还是把你一刀砍了!如今不是在草原上了!若自己不争气,死在京城,没人给你收尸!” 邱善知瑟缩着跪退了一步。 曲赋手背在身后,来回踱步,地上那道折子,不是折子,是他的催命符! 西山大营一群散兵游勇,去和固安那娘们带出来的三千精兵比拼,谁胜谁负,岂不是显而易见! 他拿什么和那三千精骑拼! 他自接手西山大营以来,从未认真操练过这群废物! 甚至,在他的谋划蓝图里,这群废物从来也不是他的助力! 可不当助力,也不能当障碍! 若他就此失去了西山大营的掌控权,固安那娘们正式接手,那京畿要塞便可像铜墙铁壁,他这不是自己给自己的前路上搬石头吗! 曲赋心头无名火顿生,“借赵二郎一事找曹家麻烦,是谁的主意!?” 邱善知瑟缩埋头,不敢答话。 另一位副指挥使钱丰都看了共事八年的同僚一眼,埋头恭谨道,“那日微臣回来后便着力彻查此事,赵二郎一伙与草原人发生龃龉,起了肢体冲突不假,营头拦住不许请大夫,赵二郎受伤后一直到第二天才彻底断了气...之后抬着棺材去曹家闹事,是三皇子的令。” 邱善知意外地瞥了眼钱丰都。 确实是三皇子下的令,可却是他去请示的... 若不是他贪功冒进,三皇子也不至于立刻下令... “行了!”曲赋开口道,几个瞬息间,情绪已经平缓了下来,“来者不善,善者不来,若非我被使计绊住脚程,老钱也分身乏术,此事也不至于闹得如此之僵,人与人,算计来算计去,本就是常事,今次中了别人算计,便收拾心情,不要重蹈覆辙!” 曲赋所言,隐隐有就此作罢之意。 邱善知忙不迭地点头应是。 曲赋沉了沉气,负手再教训道,“这折子既然这么下了,那若是不应战也不对,这几十日好好筹谋,在西山大营这群废物点心里选些堪用的,加紧教训操练,至少要把姿态拿出来给圣人看。” 钱丰都低头应是。 曲赋看了眼万籁俱寂的西山大营,群山绵延,层峦叠嶂。 西山大营所在之处,是军事上天然的防御屏障。 西山大营外,便是河北,西山大营内便是京畿两地。 西山大营一旦守住,京畿之地便固若金汤,就算外援再强,也无济于事。 曲赋语调不变,低沉地接连布置了几桩事下去,“...封锁准噶尔部落的粮草,将南部分作一二三队,加大训练力度...将西山大营中那三千草原人区分开,集中设营帐,挑几个听话温顺的做领头,马厩的粮草克扣一半——北疆人爱马,宁愿自己挨饿也不会让马兄弟挨饿,等马的粮草告急,这群人自然也会为了爱马争抢起来。” 对外对内,曲赋都不急不缓且步步为营地布置下去。 钱丰都一一记下,隔了半晌方道,“...近两月,三皇子常常到西山大营来,或是询问操练进度,或是询问军备粮草,看上去很上心。” 说起三皇子,曲赋陡生出几分烦躁。 若不是妹妹只有这一个儿子,他便是全族死绝,也不会花力气捧他! 看看入京以后,这个废物都做了些什么! 勾搭原定个老四的张氏,教唆张氏行刺老四,弹劾曹家...件件都是昏招,件件都让圣人对他产生不可逆转的偏见和忽视... 如今曲家看上去仍旧如日中天——曲家女在宫中做着千滋百味的贵妃,他掌控着京畿两地的禁卫与二皇子摔断了腿,到如今还没好全,大皇子一向神隐,按顺序排下去,曲氏所出的三皇子顺理成章可担大业... 可真的是这样吗?! 曲赋眯了眯眼,抬头揉了揉山根,下颌一抬,先甩出一句话,“善知,你先出去吧。” 待邱善知出了营帐,曲赋方长长叹了口气,“孩子大了,心眼也大了,知道为自己筹谋了。” 钱丰都埋头不敢说话。 曲赋没看钱丰都,似是有很长一腔话,想要排解,“...从咱们把西陲军精锐诈死调出大魏国土时,咱们便踏上了万劫不复、不可回头的路。咱们只能硬着头皮将这条路走下去——十年前,我们刚去北疆时,缺钱缺军备,靠曲家的家底来撑,靠坑蒙拐骗...” 甚至还骗到了曹家身上。 他如何也想不到,当初秉承着只求财的心态放掉了曹家剩下的一双儿女,如今竟如此成器。 由此可见,做坏事不可抱善心,做了就硬起心肠做下去,平白留下破绽和把柄,害的还是自己个儿。 十年前,歌儿告诉他,进宫一点也不快乐。 歌儿哭着向他抱怨——龚皇后咄咄逼人,圣人在女人上停留的时间太短,常常这个腻了,那个又来了,来来去去的,新人变旧人。可怜她一腔爱意,却被徐家那厮如此辜负与践踏。 如今更过分的是,徐家那厮极其宠幸一个布商的女儿。 给那个女人位份、儿子和宫殿。 阖宫上下,谁也不敢招惹那个女人。 风头甚至隐隐超过了敬和宫。 歌儿抱着老三冲着他哭。 他让人把老三抱出去,终于做出了十几年一直想做的事——将歌儿一把搂在怀里,企图用温热的体温安抚他这个自小就骄纵脆弱的妹妹。 什么兄妹情深,什么血脉宗族,都没有小歌儿要紧。 兄妹长大成人之后,为什么就不能像小时那般亲近?为什么歌儿再也不能把头放在他腿上,惬意快乐地躺着看星星了?为什么他需要克制自己对歌儿疯狂而安静的情感? 为什么? 就因为他们是兄妹? 不不不。 他们首先是男人和女人,再是哥哥与妹妹。 他叫曲赋,妹妹叫曲歌。 诗词歌赋,本应是一体。 不应该是因为莫名其妙的血脉相连而渐行渐远。 他能感受到歌儿在他怀中身形慢慢软了下去,热了起来。 也就是那晚,他决定了一件事。 他对歌儿说,“我去北疆搏一把,我要让任何人都不敢欺负你,我要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紧跟着他自请赶赴北疆,接手了当时还是一盘散沙的西陲军,借由曹家的那一百五十万两银子整肃军备、提高军饷,一点一点将软弱可欺的西陲军练成一支铁血之军。 他成为了曲歌的后盾。 坚实的,忠诚的,无与伦比的后盾。 他爱曲歌。 而曲歌要求他,若是爱她,便也要爱她的儿子。 那个继承了徐家人所有低劣、虚伪、张狂和薄情的儿子。 曲赋扬了扬头,深深叹出一口气,低沉了语声,“三皇子来,好生伺候着。只是西山大营诸事不要尽数告知他,他尚且年幼,很多事还拿不准主意,若是坏了大计,得不偿失。” 第四百六十七章 拔丝地瓜 无论在北京城待多少个盛夏,含钏总觉得当年的夏日最为酷热。 今年尤甚,热得人脑袋嗡嗡的,兼之胸闷气短,一整天只想躺着,什么也不想做,什么也不想吃。 进入七月下旬,薛老夫人同英国公一家去了通州山上的别院避暑,距离张三郎读书的山茅书院不远,据说很是清凉舒服,老太太每隔三日便要寄信回来,信的内容不同,但中心思想都是一样的——千呼万唤,含钏跟她一道去。 今儿个的信来得有些早,早膳还未用完,水芳便喜气洋洋地拿着信过来。 厚厚一沓。 含钏咽下三鲜烧麦,拿小银刀把信封打开,十来页纸,没一会儿便看完了,笑起来同徐慨道,“若咱们与书局有路子,就帮着收拾梳理祖母的来信——指不定还能编撰一本不错的游记!” 徐慨埋头喝粥,今儿个难得沐休,早上睡得稍晚,如今很是神清气爽,好似把这些时日加够的值全都补回来了,这厮既舍不得放下熬得粘稠香甜的南瓜粥,又急着搭媳妇儿的腔,险些被粥水烫到。 徐慨“嘶”了一声,抬了抬眉,“这还不好办?请常禄大哥帮忙联系书局,咱们自个儿出钱印个百千册,谁上门就硬送谁一本,我拿去吏部散,从尚书到侍郎都得看!看完还得给我交体会!体会写得不深不实不细就扣禄子...” 徐慨越说越离谱。 含钏笑着拍了他一下,“可别胡说!” 徐慨耸耸肩也笑起来,“咱祖母说什么了?” “...说山茅书院后面有汪清泉,她老人家每天都去取水,取完水还放两个铜板在那儿敬山神...”含钏看得有趣,“还说张三郎明明要在书院寄读,平常不许出门,却记挂着怀有身孕的媳妇儿和别庄好吃的青果糯米饭,日日都爬一座山回来,早上天不亮就起床去读书。” 徐慨乐呵呵地笑,“国子监的夫子能被气死——在国子监都没把他扭过来,去了山茅书院倒是有些念书的样子了。” 含钏笑弯了眼,把信整理好和之前的几封放在一处。 屋子里摆了好几盆冰,但还是热,吹过来的风似乎都带着一股热气儿。 徐慨摆摆头,看含钏今儿个一早就吃了一小只烧麦、喝了两勺豆浆便放筷子了。 这几日,他回家晚,听老太后赏下来的那位郑嬷嬷说王妃最近食欲都不太好。 许是幼年青年时期吃的苦多了,含钏特别怕热,常年在灶上烤火,身上累着热毒和潮气,一到夏天,小娘子就特别不舒服,却又顾忌着正调理月信,一点儿不敢抱冰。 徐慨心疼含钏受热,声音放轻了点儿,“要不你也跟着老太太去通州吧?山上凉快点,也自在点。” 含钏笑起来,“我去了通州,你咋办?” “我倒好办,直接睡到吏部去,正好睡醒加值,加完值睡觉。”徐慨说得大喇喇的,身形往后一靠。 含钏努努嘴,“可别介,这叫满北京的怎么看我?自家郎君在加值,我却缩到别院享福...” 含钏说着,有一搭没一搭地扇着团扇,嘴里倒是嘟囔着,“...不过今年确是暑热,自入了伏,就觉得燥热,喝再多金银花凉茶都降不下来...” 看含钏额上的汗珠子一茬一茬地往外沁,脖子上和两颊都湿漉漉的,沾上衣襟口氤氲出了一大片湿意。 徐慨动了动喉头,抬了抬下颌,却陡然算起了时日,心神一过,却极好地掩饰了过去。 用过早膳,含钏本预备着见一见几个庄头,可一站起身来,脑子便有些晕晕乎乎,幸而小双儿眼疾手快,一把将含钏扶住这才没摔跟头。 徐慨叫含钏回去睡着,按压住心绪,快步走回内院,请来郑嬷嬷,埋头语声平缓问道,“王妃这几日除却食欲不佳,可还有其他症状?” 郑嬷嬷笑了笑,带了些专属于年老者的狡黠,“还有些嗜睡...也时时刻刻都觉得热...奴便准备了几盆冰盖上铜盖放在王妃的寝室,不叫潮湿的水汽蹿出来...” 徐慨手握得紧紧的。 他是宫里长大的! 恰好他的父亲于女人上,有些放纵! 旁的郎君或许对这些事不敏感,他却很明白! “王妃的月信...”徐慨口干舌燥发问。 郑嬷嬷笑得了然,“王妃月信一直不调和,这些日子吃着药,还没见效...奴不敢妄言。只是这个月,王妃的月信确实还未至。” 郑嬷嬷太求稳了! 徐慨神色一呆,随即绽开一抹笑意,那抹笑意渐渐扩大为藏不住的喜意。 郑嬷嬷一盆冷水浇下头,“王妃月信不调这么多年,偶尔错至、漏至也是有的。就算真是喜事,这么短的时日,也瞧不出什么名堂来。您若不再等等?” 等!? 等什么等! 徐慨压根坐不住! 刚过晌午,便派了人抬轿将孙太医请来王府。 含钏睡得迷迷糊糊的,脑袋嗡嗡的,只记得自己晕晕沉沉地听得人请安,有人撩开蚕丝幔帐...一觉醒来天色已近黄昏,含钏好像总是没睡够似的,听院子外窸窸窣窣的不知在整顿些什么,抹了把眼皮,双手撑在腰后,低声唤道,“小双儿...小双儿——” “唉唉唉!” 一个圆溜溜的身影灵活地蹿了出来。 含钏半睁开眼睛,看窗棂外天色昏黄,像烧焦的砂糖混杂切成长条儿的红薯,吸吸鼻子,含钏甚至觉得自己嗅到了一股甜腻的香味,含钏侧头看了眼更漏,声音略带喑哑,“...这个时辰了,怎么也不叫我?” 说着下床趿拉鞋子,“王爷呢?在外院还是又去吏部了?” 等了半晌,没人说话。 含钏一抬头,却见小双儿笑得像朵开过了的菊花,不由得跟着笑起来,“怎么了?是有什么好事吗?” 小双儿使劲儿摆头,弧度之大,扇出了好一阵凉风。 小双儿身后的水芳也止不住的笑意,牙齿咬着嘴唇,迈步朝前,轻声道,“下午孙太医来过,给您请了个平安脉——虽还不是十成十的把握,但也八九不离十了...” 含钏有点愣。 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徐慨绕过屏风,冷面棺材脸像是被人调整过似的,嘴角高高扬起,甚至可以挂一只闷油瓶,看含钏醒了,赶忙坐到床边的杌凳上,接着水芳的话说了下去,“孙太医说,再等上四五日他再来——那时候,喜脉就明朗了。” 第四百六十八章 醪糟 喜脉? 含钏有点愣。 愣了之后,心上随即涌出一丝惶恐和害怕,不由自主地向徐慨身侧靠了靠。 徐慨伸手揽住小娘子的肩头,嘴巴凑拢含钏的耳朵,轻声问道,“在你的梦里,咱们的孩子是什么时候出生的呀?” 含钏张了张口,不假思索道,“明年元月。” 徐慨伸出手,掰了好几个手指头同含钏看,声音又轻又软,“钏儿,你看啊。就算咱们今儿个是喜脉,也得明年三四月份才出生,我下午时问过扶若大师了,就算同一天生辰,但出生的时辰不同,人的运势、脾性、相貌,甚至是男是女,都会有变化。” 含钏看向徐慨。 徐慨的神色并不是显而易见的喜色,或是随意敷衍的忽略。 舒展的眉头,微微翘起的嘴角,温和平静的眼眸,都显示出,这个男人现在很认真。 在很认真地在劝解安慰她。 含钏不由自主地抿唇笑起来,身形一松,温顺地靠到了徐慨的臂膀中,顺着徐慨的话,“是,否则生辰八字怎会这么要紧?有时候,上一刻出生的是富贵命,下一刻出生的就是百家命...” 徐慨下巴被小娘子毛茸茸的头顶扰得痒痒的,不觉从喉咙中轻笑出声,“所以,不要怕。若是肚子那个不听话,为父必当学固安县主,挥舞乌金鞭,必将那厮打得呼爹唤娘...” 越说越离谱。 含钏嘴角含笑,眉眼弯弯的,嘴唇有些发白,精神头却比早上更好些,“那若是小姑娘,你也打乌金鞭?” 小姑娘的话... 徐慨眼前陡然浮现出了一个小玉团子,白白嫩嫩的,最好长一双酷似她母亲的微微上挑狭长的眉眼。 若是小玉团子仰着头,拿这双灵气漂亮的眉眼湿漉漉地望着他... 徐慨斩钉截铁地摇头,“乌金鞭是什么?” 含钏“哈哈”笑起来。 ..... 孙太医虽说不能立时确认,但这几日秦王府上上下下都洋溢着喜气,特别是百花院的女使们,走路都昂首挺胸的,鼻孔冲到了天上去。又隔了五日,含钏的小日子还没来,孙太医来问安,甫一摸到脉象,小老头儿的胡须子一翘翘的,说话还跟往前一样,神叨叨的又曲又绕,“...王妃可以备一间坐北朝南的小室,制一些小木马、小拨浪鼓..” 小双儿一下子笑得一张脸都快皱在一起了! 徐慨长长呼出一口气。 含钏仰起头望着他笑。 秦王妃有孕一事,像被迷藏在罐子里的醪糟,压根藏不住三个月,经短短几天火热的发酵,层层映射,一下子成为了北京城勋贵豪绅之家津津乐道的话题。不多时,这消息传到了宫里,秦王府外院空地上快摆不下宫中的赏赐了——顺嫔娘娘当仁不让打头阵,赏了二十来抬物件儿,从镇宅的玉雕观音像,到温玉狼毫笔,应有尽有,含钏合理怀疑她这心思单纯的婆母恐怕是把承乾宫库房都掏空了; 老太后紧随其后,赏了一个医嬷嬷,和原先的郑嬷嬷相辅相成,共同在含钏身侧织就一张密不透风的保护网,其他的金银摆件都是半人高的大件儿,约莫是术业有专攻,老太后光是送子观音赤金像都送了三尊,小双儿看其形态,肯定地点头道,“一尊是管小王子身体康健,一尊是管小王子头脑聪明,一尊是管小王子文武双全”; 圣人也赏了东西,圣人赏的就很实惠了,直接赏了两担子黄金。 自家公爹,一言不合就拿真金白银奖励媳妇儿生孩子的做派,含钏倒是蛮欣赏的。 剩下的边角料就是龚皇后、曲贵妃之流赏下的东西,大多都是不出彩也不错的摆件。 其中有一样含钏还蛮喜欢的,是一担子清洗得干干净净的小孩子衣裳。 再一问,原是长乐宫杨淑妃赏下来的。 含钏拿脸贴了贴其中一件杏红色的小衣裳,笑着轻叹了口气——她能出宫,还是杨淑妃出的力,说起来她是宫中为数不多儿女双全又身居高位的嫔妃,民间市井好像有这个说法,给孩子准备身体康健的小孩子穿过的衣裳,是祝福的意思。 含钏妥妥帖帖地将杨淑妃送的小衣裳都收了起来。 就算之后不穿,放在箱底也是个好兆头。 还有一担子赏,含钏连多闻都不敢——同样有孕的纯嫔,也就是原先的王美人送了一担子据说是安胎保胎的药材。孙太医虽看过,却也不建议含钏服用,老头儿说话一如既往的委婉,“...您身子骨康健,就算不用药,也能平安产下麟儿。是药三分毒,您又何必去冒险?” 这倒是。 老孙头又详细看了看送过来的药材,捡起一味药放在鼻尖嗅了嗅,再点点头,“药是好药,杜仲、川穹、玉竹、当归都算是御药堂里顶尖的成色,您不吃,妥善存放在府中,往后应急也是可以的。” 本是件小事情,含钏吩咐给水芳办下去,也没放在心上。 至于宫外,远在通州避暑热的薛老夫人听到消息后连夜赶了回来,带上固安县主来秦王府看含钏,见自家孙女脸色虽有些弱,但精神头还是足的,便放下心来,拍拍胸膛,似有些喜极而泣,“...山上那尊仙人像当真是灵验的!否则怎么我刚拜过,这头就传出好消息了呢!” 固安县主捂唇笑起来。 得嘞。 这全是小老太太的功劳。 把正儿八经辛勤劳作的老四,完完全全被排除在外了! 含钏躺在暖榻上,身上披了件蚕丝披肩,既不热又能挡挡风,顺着薛老夫人把话往后说,“您放那两铜板子也是有用的,指不定是山神见您取了清泉还留铜板,心道咱们家不是那起子占便宜没礼数的人家...这才有了喜事的。”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反正薛珍珠老太太居功甚伟。 徐慨立在含钏身后,微不可见地扯扯嘴角,深藏功与名。 薛老夫人乐呵呵得合不拢嘴,又是交待禁忌,又是询问含钏的身体情况,待徐慨告辞去外院后,薛老夫人方坐直了身子,埋头轻声道,“...那两个备下的丫头...” 含钏笑容没变,摇摇头,实话实话,“没派上用场。” 薛老夫人又忧虑又欣慰地看向固安县主。 固安县主伸手握住薛老夫人的手背,笑盈盈道,“没派上用场,难道不是好事情吗?说明咱们家姑爷心里有数,更有小钏儿。不痴不憨,不做家翁,这些事儿,想来小钏儿心里也有数。” 薛老夫人反手拍了拍固安县主的手,有些怅然地叹了口气,隔了半晌方轻轻颔首,“男人不愿意,也没得使劲往外推的道理。老四既做到了这份儿上,你便更要谨慎和睦,做好妻子、母亲,夫妻两有商有量的,没第三个人离心,比什么都强。” 含钏郑重点头,表示听进去了。 含钏将自家祖母与嫂嫂送到了内门口,便被撵回去休息了,水芳便跟着把两位送到巷子口,埋头回去时却见回廊外一个白影子一窜而过,水芳神色一凛,抬高声音,“给我站住!是谁!” 跟着便追了过去,刚过墙角,便叫一个小女使埋着头,瑟缩着肩头闷在墙角,一伸手掐住那小女使的下颌,强迫其抬起头来。 “噙环?” 水芳瞧这人有些眼熟,细想了想,原是从曹家带过来的陪嫁丫头之一,是临嫁前薛老夫人塞进陪嫁单子上的,刚过十五,样貌秀丽、身量纤弱,特别是那一把细腰盈盈于握,很有些袅绕勾人的意思。 原就是为自家王妃准备下的通房人选。 不勾人不专业,也显示不出曹家选人的素质。 水芳受小双儿荼毒已久,对于这种纤细脆弱的姑娘有种莫名的排斥,再一联想此人陪嫁的用意,便脸色一沉,没好气地开口发难,“你在这儿作甚?还是一个人?不知道府里单人不独行的规矩吗?天都黑了,四下乱跑,仔细别狼叼了去!” 别说,近墨者黑,近朱者赤,老话儿诚然不欺。 水芳板着脸,怒目而视的样子,颇有几分小双儿倒拔垂杨柳的气派。 第四百六十九章 桑葚汁 约莫是水芳的气质太过泼妇,噙环一下子愣在原地,两行泪瞬时簌簌砸了下来,小姑娘低低垂首,发出几声低泣,“...听说老夫人过来了...奴是老夫人亲选出来的人,若没有老夫人,奴必定还在扬州苦苦挣扎,心里念着过来给老夫人问安磕头...” 噙环头一低,眼泪像两颗晶莹剔透的珠宝,微微垂下的头偏向衣襟,半掩住的侧脸就像脆弱易碎的瓷器。 水芳默了默。 嗯... 百花院里这么柔嫩的姑娘倒是少见... 多是如胖双一般,一力降十会的壮士。 或许,可能,大概,是她说话太过严厉了? 水芳反思了一会儿,胡乱招招手,示意噙环赶紧回去,“没规没矩的!再想来请安,也得挑时候不是!罢了罢了!赶紧回去!待会儿府里就锁门了!” 噙环低低垂首,敛眸同水芳行了个礼便翩若扶柳地向后罩房去。 后罩房离得很远,靠近侧门,挨着发旧泛白的墙砖。 二十来间后罩房并列铺开,有些女使当值去了,只有零零散散的光。 就是这光,也显得孱弱漂浮。 百花院的光,是那么的亮,小臂粗细的蜡烛被雕刻精美的琉璃罩住,安稳又高雅。 噙环移开眼神,甩了甩头,一边将这百花院的光甩出脑海,一边单手撩开了布帘子,一个屋的玲珑正好洗完衣裳出来,手还湿湿的,示意噙环帮忙搭把手把衣裳晾到屋子里的麻绳上。 噙环默不作声地踮起脚将麻绳上阴干的衣裳扯了下来。 扑鼻一股子潮臭味。 怎么可能没有潮臭味! 她们的衣裳不能得见天日! 只能在自己的屋子里晾晒干! 长久以往,她们衣裳上不是好闻的胰子香,不是温暖的阳光香气,只有暗无天日的潮气!只有卑贱低微的穷酸气!只有屈居人下的苦命气! 什么也没有改变!什么也不会改变! 噙环两行泪再次毫无预兆地落了下来! 都说她和玲珑被选为大小姐的陪嫁是来享福的,大小姐月信来时、有孕时、不方便时,王爷就会宠幸她们,她们会成为通房,若诞下一儿半女,甚至还能成为侧妃。 亲王侧妃啊! 她以后的孩子就是龙子凤孙呀! 这确实是来享福的! 可如今呢! 如今呢! 大小姐脾性太霸道了! 月信时还占着王爷不说,甚至有孕了,也未曾提过要让她和玲珑近身服侍,方便接触王爷的话! 那她们算什么啊! 噙环的哭来得莫名其妙,玲珑被吓了一大跳,一边伸手接过噙环手里的干衣裳,一边轻声问道,“这是怎么了?不好哭的,如今大小姐正有着孕,天大的喜事呢!要是被别人知道了,咱们吃不了兜着走的。” 噙环侧身躲开玲珑,听她这话,无名火顿生,一把将干衣裳扔在了通铺炕上,“什么天大的喜事!什么吃不了兜着走!都是一样的人!我伺候人,她也伺候人!如今她得了个好姓儿,便要所有人都围着转了?!你试试看,吐出去的唾沫能收回来不!她那点儿过去,谁又比谁高贵!” 玲珑吓得出了一身冷汗,赶忙伸手去捂噙环的嘴,低声斥道,“你疯了!” 噙环哭得更凶了。 她是疯了! 所有人都以为她是来当娘娘的! 结果呢!? 她天天除草、浇花、松土...每天蓬头垢面,灰头土脸,莫说当娘娘,就是进个内院还要被水芳斥责! 她曾远远地见过王爷。 身姿挺拔,宽肩窄腰,一闪而过的脸轮廓分明,眉眼亮得就像天上的星辰。 能够照亮她如今窘境的星辰。 玲珑一抬头便见噙环虽哭着,面色却有种病态的向往,有些害怕,搡了噙环一肩头,压低声音,“你怎么了?你别吓我!可是梦魇着了?” 噙环被搡得一下子瘫坐在炕上,脚下不稳,身子随着慢慢向下滑。 她想放声大哭,却又害怕自己哭得太大声引来隔壁住着的杏芳,伸手抹了把眼睛,红肿着一双眼看向玲珑,看到了玲珑焦灼的神色,看到了这满室的灰墙,看到了豁口的茶杯和衣架子上三两件素色简单的衣衫,忍着喉咙干涩又辛辣的疼痛,缓缓摇了摇头,“...我刚受了水芳骂,心里有些不痛快...” 她不痛快。 很不痛快。 她名叫噙环,她听说秦王妃的闺名叫含钏,一个噙着碧环,一个暗藏含钏,本就是一样的人,为何如今的境遇却天差地别呢? 噙环的目光越过逼仄的窗棂,遥遥却炙热地落在了远处的东方。 ...... 怀孕绝非易事。 梦里,含钏怀安哥儿时,心惊胆战,就算身上有不舒服也需得忍着,不想别人说她恃宠而骄,或是有恃无恐。记忆太过久远,如今回想起来,含钏甚至记不得当初怀胎的辛苦,只记得那份忐忑和恐惧。 故而,这次怀胎,含钏不舒服得像是要把两辈子的娇气都作完。 啥也吃不进去,吃什么吐什么,连喝水都吐。 晚上睡不好,翻来覆去的,总觉得潮热和腰酸背痛。 白天倒是很有睡意,趴在窗棂前的小杌凳上都能睡着。 这么折腾十来天,含钏瘦了一圈,徐慨眼眶黑了一圈,像刚出考场的举子,似是四五天没睡过觉,又像是四川的食铁兽,黑黑的眼圈显得有点呆。 含钏有些不解,“我不舒服呢,你看上去怎么这么困?” 真的不知道吗! 好好一个小娘子,素日睡相都很雅致,有了身子倒变得狂放起来! 上半夜把腿险些撬到他脸上,下半夜一翻身带走大半的蚕丝被,并且还要占据更大一半的床。 他每天可谓在夹缝中求生存,双臂蜷在胸前,呼吸都细了几分。 徐慨妄图咬牙切齿,可眼神落到自家媳妇儿的小腹间,自觉将咬牙切齿换成了甜言蜜语,“你不舒服,我自然也心疼,夜里总要醒两次看看你睡得可好。” 含钏有些不好意思地抿抿唇,捧着还没出怀的肚子往徐慨身边靠了靠,“那你要不去别间睡觉?” 徐慨还未说话,含钏便自问自答道,“算了,你还是甭去别间睡了,若是你在别间半夜想来看我,还得穿过花间和屏风,路程太远了,你更睡不好!” 徐慨:... 有这么体贴的媳妇儿,确实是他老徐家烧高香了。 郑嬷嬷将秦王妃怀相不好的消息层层上报,老太后急得又指了两个太医来坐镇,圣人这次破天荒地越过龚皇后和曲贵妃赏了好些安睡助眠的药材,跟纯嫔王氏赏下来的药材不同,都是性温不燥的好东西,不是保胎用的,是固本养气的。 圣人赏东西给怀孕的儿媳妇儿,这事儿坐实了圣人对这个老四媳妇儿的偏重。 恪王府中,许氏捂住脸,紧紧盯着锃亮的青石板,嘴里含了一丝血。 甜腥腥的,萦绕在牙缝之中。 像一口在这高温中缓慢发臭的桑葚汁。 第四百七十章 油豆腐泡(上) 许氏眨了眨眼,眼睛里干涸得像久未曾降雨的旱地,再伤心再绝望,也没有一滴眼泪。 三皇子看向许氏的眼神阴鸷冷毒,好似一条吐着信子的蛇,“八抬大轿、明媒正娶...本王娶了你两年!你给本王带来了什么?老四媳妇儿不过半年就有孕,父皇赏了又赏,知道满北京城是怎么评价这几个王妃的吗?” 许氏捂住脸偏过头去。 在听说贺氏有孕后,她就知道必定有这一遭。 她这位夫君,性情刚硬却阴狠,争强好胜却无能短视,处处与人比,与二皇子比,与四皇子比,却忘记了自己既无二皇子知底线、明是非的心软,亦无四皇子谋定后动、端方板正的内敛,有的只是一副百无一用的皮囊。 许氏轻轻闭上眼,隔了半晌,挑唇笑了笑,“您知道满北京城是怎么评价几个皇子的吗?” 三皇子顿时手握成拳,“闭嘴——” 话音还未落,许氏毫不畏惧地抬起头,带血的嘴角高高挑起,眉眼间有毫不掩饰的嘲讽,语速又快又急,“评价大皇子闲散豁达,二皇子清高尊贵,四皇子有勇有谋...” 许氏“嗤”地一笑,“评价您,有一个好舅舅——” “闭嘴闭嘴闭嘴!”三皇子“腾”地一下冲起身来,一抡胳膊将许氏掀翻在地,犹觉不够,蹲下身,上手紧紧揪住许氏的头发。 满室唯听钗环珠翠“噼里啪啦”砸落在地上的声音。 门外许氏的贴身女使听到内室的响动,有些着急地踮起脚往里望,“王妃王妃——您没事吧?” “没事!” 许氏忍痛高声道,“不准进来!” 这个时候进来,只会让三皇子迁怒,又何必让无辜的女使丫鬟遭受此委屈! 三皇子一下子笑起来,手上的劲儿越使越大,看到了许氏白花花的头皮,看到了许氏紧绷发白的额角皮肤,看到了这个女人痛苦蹙成一团的眉毛,三皇子只觉得心头畅快,带着笑意,“你让她们进来啊,看看高高在上、一向尊贵的王妃如今是怎么跪在地上被人揍打的啊。” 许氏紧紧攥住衣角,深深吸了口气。 经验告诉她,这个时候不说话,痛苦会走得快一些。 可情感却让她闭不上嘴巴。 许氏长舒一口气,头不可自抑地向后仰倒,猛地睁开眼,眼中只有清明与恨意。 女人的声音又平又冷,“三皇子,请您搞清楚,我的尊贵不是你给的,是永定侯府给的,是许家给的。就算我不嫁给你,我也能顺顺当当地成为一家主母,平安无事到八十,嫁给你那天才是我霉运的开始。” 三皇子被一番话激怒,垂头笑了两声,转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捞起四方桌上的黄铜花斛高高扬起。 许氏安安静静地注视着他,声音很快,“你打!你若敢打我的脸,我明日就进宫拜见龚皇后和老太后!” 许氏也笑起来,像看到了极好笑的事情,朗声道,“不!我不进宫!我去秦王府!去见我那怀有身孕的弟媳!想必四弟一定很想抓到你把柄吧!” ——没有什么把柄比堂堂亲王对自家王妃动手更好的了! 大魏历代帝王! 纵再荒唐! 荒唐如先皇! 也未曾对正宫动过手! 当今圣人虽多情,三宫六院七十二妃,从未有收敛,可满满这么多宫嫔,他从未让谁受过皮肉伤——就算是犯了忌讳的宫妃,也只是褫夺封号,封宫禁足! 许氏仰着头笑起来,目光灼灼地看着自家夫君手上的那支黄铜花斛,挑衅地勾起唇角,“打呀,你打呀,你照额头打!打到所有人都看得见的地方!” 三皇子手上的力道加重,紧紧咬牙,隔了一会儿终是手上一松,将许氏狠狠砸在了青石板地上,站起身来,抬了抬下颌,清了清喉头,抬脚特意从许氏的手上碾过,手刚放在门框上,转过头来,压低声音道,“明天晚上我会过来,好好收拾收拾,老四有的,我们不能少。” 一句话说罢,三皇子打开门,大步流星而去。 两个贴身女使转身跑进内堂,赶忙扶起自家王妃,语带哭腔,“王妃,您何必逞这个能!服个软,好好同王爷认个错,王爷撒了气不就走了吗?您看看您..”女使眼泪顺着面颊流了下来,小心地捧起王妃被踩红踩肿的手,再掏出丝帕轻手轻脚地擦了擦自家王妃嘴边的那抹血丝,“您何必受这个皮肉伤!您要不回去告诉侯爷吧?或是告诉圣人吧?!圣人必定能为您主持公道!” 公道? 许氏扯开嘴角笑了笑。 什么是公道? 她当初嫁到恪王府,整个许家都欣喜若狂,对三皇子的性情相貌十分满意,对曲家和曲贵妃受的宠更是挑不出半分错...她也曾以为这是一位良人,风度翩翩,相貌俊朗,替她拿下团扇时,那双琥珀色的饱含深情的眼睛成为这段婚姻唯一美好的回忆... 许氏痛苦地闭上眼。 紧跟着就是苦难、苦难、无休止的苦难。 因品行不端而不得不娶进来的张氏,日日换的通房丫鬟、伎人小倌,最后发展成只要他不顺意,就把正殿的门关上,冲着她的肚子、腰、背、腿...一切藏在衣裳里的地方招呼,她也曾反抗过,却是徒劳,她身边的女使也维护过她,却被打得单耳失聪,被打得趴在地上起不来身。 她也曾将此事告知过娘家,父亲怒不可遏,叫来三皇子,劈头盖脸的一顿骂,换来的却是回到恪王府后丧心病狂的报复。 三皇子说,“你终究是要回家的,回到家后,就只剩下了两个人。” 当只有两个人的时候,没有人可以违抗他的命令,没有人挑战他的权威。 许氏轻轻抬起头,手背抹了把嘴,低头望了望那抹殷红的血迹,抬眸冲贴身女使笑了笑,“没事的,没事的。” 许氏目光远又淡地看向不远方。 没有多久了。 老三已经忍不了了。 如今谁也制不住他了。 在癫狂中重生,在癫狂中灭亡吧。 第四百七十一章 青芒沾辣椒 【写在前面,说的是十天完结,但是如果事情没有交代完,肯定要么完结时间向后移,要么单日更新数量往上涨,大家放心,有些在正文里没有说清楚的支线,会开番外好好交待的】 含钏怀着身子,在家里头深居简出,平时还能转个弯去隔壁曹家或是“时鲜”放放风,这些时日压根不准她出秦王府。 照郑嬷嬷的话说,“还没坐稳,在家蹲着最安全。” 故而含钏在家蹲了二十来天。 这二十来天,西山大营那些兵卒子被磨得惨,隔壁的固安县主也是早出晚归,有时候甚至不归,薛老夫人来瞧含钏的时候说的,“...汛期要到了,醒哥儿直接住在漕运司了,安娘也不遑多让,就差没有在西山大营安营扎寨了。” 含钏掰指一算。 嗯。 三十日之期快到了。 西山大营和草原人之比拼迫在眉睫,谁输谁赢,直接关系到西山大营的归属。 含钏点头道,“是的,王爷这几日也繁忙得很,也不知吏部凑什么热闹。” 薛老夫人笑一笑,“比武胜负一分,谁上谁下,总得有个说辞,吏部的任用文书、下聘文书总要准备妥当,真到那时候也是有备无患、未雨绸缪啊。” 就是这个说法。 姜还是老的辣。 含钏深以为然地点点头。 薛老夫人叹了口气,手交叠在膝上,语重心长道,“原先我还对安娘有观望心态,如今这么几个月相处下来,只觉得这个小娘子又懂事又飒爽,生来就是我们曹家的媳妇儿。” 婆婆的婆婆与孙媳妇儿的关系很是缓和,含钏前些日子就看出来了。 殊不见,薛老夫人一口一个“安娘”? 含钏抿唇笑,“所以人与人都是有缘分的,嫂嫂与哥哥有缘分,自然与咱们曹家也有缘分。” 薛老夫人轻轻颔首,“也不知她在西山大营吃得好不好,睡得踏不踏实...一个小娘子在男人堆里恐怕什么都是将就吧!” 含钏委婉道,“嫂嫂如今没领实职,虽是奉旨练兵,可到底名不正言不顺,许多时候都没办法随心所欲。” “所以我遣了四个媳妇子过去!好好照料她饮食起居!”薛老夫人顺嘴接话,“还特意运了三个马车的肉禽蛋奶、蔬果零嘴——公务已然如此繁忙,更要好好照顾自己!” “那您给哥哥带婆子去没?”含钏没好心问道。 薛珍珠老太太一副无师自通的嫌弃样,“他要来干什么!都是吃惯苦的郎君,若我还管东管西的,同僚怕是要笑他没断奶!” 含钏不禁大笑起来! 孙媳妇儿是亲生的,孙子是捡来的。 薛珍珠老太太随心所欲地干事情,真是叫人快活! 含钏一边笑,一边问起齐欢,“...也不知齐欢怎么样了,我不敢出去,齐欢不敢出来,三娘还在待嫁,咱们龙华会三剑客可谓是各奔东西了。” 薛老夫人笑道,“三郎媳妇儿怀相没你好,先头在通州别庄上是吃了一些苦的,我听英国公夫人说这几日坐稳了稍好些。” 说及此,老太太想起来这几日京中的两档子喜事儿,“...三娘的大喜日子也近了,听说尚家特意请了福王妃做说亲媒人;福王妃是这头当媒人,那头做婆母,七月初东南侯的送嫁队伍就从福建出发了,听说光是家具、瓷器、碗碟、摆件都拉了整整四艘大船...” 东南侯家的大姑娘虽跟着入了京,可一早备下的嫁妆却在福建。 含钏一边听着一边捻了颗酸杏吃,嚼巴嚼巴吞下后又拿银叉子叉了块没熟的青芒蘸上红辣椒、粗盐吃。 薛老夫人看着含钏很是欣慰,“又爱吃酸的,又爱吃辣的,也不知到底是个姑娘还是个小崽儿。” 含钏顺口接话,“我和老四都希望是小姑娘。” “呸呸呸!” 薛老夫人赶忙拿手拍了拍四方桌桌角,“先结果后开花,先结果后开花!” 薛老夫人还示意含钏赶紧“呸呸呸”。 含钏手一捂胸口,喉咙里涌出一声干呕,小双儿赶忙上前轻抚后背,一下一下往下顺。 薛老夫人立刻忘记刚刚的话头了,蹙了眉头,心疼地开启了另一个话头,“不是说怀相还不错吗?这怎么好好吃着就突然不舒服了?” 您要是一直让我“呸呸呸”,我就只能一直“呕呕呕”了... 含钏心道。 含钏一边捂胸口,一边故作难受地抬起头来,摆摆脑袋,虚弱道,“偶尔还是有些不舒服的,天气越热越不舒服...” 薛老夫人“哎呀”一声,小老太太开启了关于如何生育的长篇大论,“再吃不进去东西也得好好吃,对你好对孩子也好,晚上睡觉别贪凉,这时候不能用药,只能自己硬扛...” 含钏一边虚心点头,一边顺着捧哏—— “然后呢?” “这样啊!” “哦哦哦...” 薛珍珠老太太一下子就忘记了关于长外孙是男是女——此等十分要紧之事了。 有个好糊弄又健忘的老辈儿,真是件快乐的事。 三十天过得飞快,徐慨应邀前往西山大营观战,含钏在家里撑着腰来回踱步,到傍晚时,男人都还没回家。 含钏一连派出好几个人去打探,李三阳便安慰含钏,“...至少煦思门还没关!” 煦思门没关,就意味着圣人还未回宫。 含钏抹了把额角的汗点点头,走了两步,又一把抓住小双儿的手,略有焦灼地看向李三阳,“您说,老三和曲家会不会就此机会...” 圣人在西山大营! 西山大营有兵! 甚至老二、老四这两个有力竞争对手,也在西山大营! 若是在这个时候一网打尽,曲家岂不是已然得偿所愿? 李三阳沉吟半晌,稳重摇头,“不可能的。这是谋逆!且是堂而皇之的谋逆!兵部的人也在!圣人的传位诏书还未下发,若是老三此时动手,这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就算得了手,各地的藩王、民间的帮会也可打着屠逆贼的旗号揭竿而起。” 争到现在,争的就是个名正言顺。 在朝廷、乃至整个天下,越往上走,越在乎规则,尊重规则的人既是保全自己,又是震慑他人。 饶是手腕强硬如唐太宗,一桩玄武门之变,不也为人诟病?为史诟病吗! 李世明尚且是弑兄,若是武力逼迫当今圣人,老三担的罪名是弑父! 万人皆可讨伐! 李三阳的说词让含钏心稍稍安定了些。 临近宵禁,徐慨风尘仆仆地回来了。 徐慨神色平淡无波,看不出喜怒来。 含钏赶忙迎上去,接住徐慨脱下来的官服和顶帽,连声问,“谁赢了谁赢了?” 第四百七十二章 冰镇柚子茶 “...比了好些个,单个儿的、多个儿的、马术、弓箭、长枪、砍刀...”徐慨换了身月白长衫,喝了口冰镇的柚干茶,终于舒爽了些。 这一天就在沙场上耗着了。 兵士们真刀热血地干,说是比拼,却还是见了血——几个西山大营的兄弟比马术时被摔断了腿,比大刀的时候被砍了肩膀...虽是及时拖下去医治,却大大打击了西山大营的气势。 虽然徐慨希望草原人赢,但看着大魏的汗子这般窝囊,倒也觉得脸红。 结果嘛。 用脚指头想想都能猜到。 自然是固安县主赢了。 毫无悬念。 一边是长期疏于管教,秉承着来混日子蒙恩荫想法的乡绅小富家儿郎,一边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不狠就丢命的草原人,就算是曲赋这三十日卯足了劲儿奋勇直上,也只是临阵磨枪,表面光生罢了。 内里还是一团败絮。 徐慨摇摇头,低声道,“这么多项,唯有一项,西山大营赢了。” 含钏侧耳,愿闻其详。 徐慨笑道,“山地阻击躲藏——西山大营的兵卒全都躲在暗处,一个也没被找到。” 含钏抿抿唇,不知为何感到有些丢脸。 啥都输。 苟且偷生...赢了。 “圣人脸色很难看吧?”含钏轻声道,“守卫京畿要塞的兵这么没出息,圣人恐怕脸上很是挂不住?” 徐慨摇摇头,“倒也没有。”又笑了笑,“你晓得的,咱们父皇什么时候喜怒上过脸?他老人家临到起驾回宫时都是一副平安无事的神色,夸了草原人两句,却也没贬西山大营。” 嗯...真是好涵养! 含钏颇有些敬佩地点点头。 徐慨身形向后靠了靠,一低头才发现,不知何时,他将一整盏放了蜂蜜的冰镇柚子茶全喝光了。 并,一点儿也没觉得腻。 徐慨不由自主地一边笑着一边摇头。 习惯真是件可怕的事情。 就这么三四年的时间,他不吃甜食的习惯竟然被含钏不经意间纠正了个干干净净。 习惯之后,竟也觉得有点香? 徐慨把空杯子放在身侧,小肃知机地又斟了一壶来。 “西山大营比不过那三千铁骑,这不是明摆着的吗?外头赌坊里一千个人能有一个压西山大营赢吧。”徐慨神色淡淡的,“朝廷里都在猜测,圣人只是想趁机收回曲家对西山大营的管控,此次事件不过是个由头罢了。” 含钏手放在还一点没显怀的肚子上,身形不自觉地往徐慨身侧靠了靠,“那曲赋肯乖乖就范?” 徐慨轻轻笑了笑,“曲赋虽于大魏有功,于圣人登基有功,可他却忘了,他不是赵高,圣人更不是扶苏。” 果不其然,没过几天,圣人便下了一道震惊四座的旨意,任命固安县主为西山大营副指挥使,曲赋调任五军都督府都督,兼任西山大营指挥使。 虽说曲赋的官职甚至还升了一格,明眼人却都知道这是明升暗降。 五军都督在前朝就失去了武将官员的选拔任命权、军队操练和军情声息之权,一般来说,都是兵部或者九疆大吏告老荣养之地。 西山大营,圣人正式交到了固安县主手中。 固安县主麾下那三千铁骑,就是她坐稳这个位子的最大保障。 曲家家主遭遇贬谪一事,竟比大魏史上出现了第一位女将帅,更为惊悚! 盛夏尚未过完,朝中的风向可谓是变了又变,那股东风可真不知该往哪儿吹了。 徐慨倒是如一座泰山巍然不动,想要同他结交的朝臣们相邀喝酒吟诗的局,他是一概不去,若是逼得狠了,就拱手拿含钏做推脱,“...家内拙荆有孕,胆子又小,柔软不能自理,却很有些脾性的,实在要回去相陪,下回!下回!” 一来二去的,满北京都知道风头正劲的秦王家中有位又柔弱又凶悍的王妃了。 柔软不能自理的秦王妃含钏全然不知道自己已成了徐慨专用挡箭牌,且被舞得虎虎生风,十分耐用。 徐慨躲掉了,大家伙的眼神就落在了刚领了差事的固安县主和盛有功勋的广进伯曹醒身上,谁知这两口子更奇特——一个收捡起红妆、重穿战甲重盔,家都不要了,直接搬到了西山大营和兵卒们住到了一起;一个天天穿着油布大袍子,和船夫纤夫们守在通州河口疏淤排解。 一心奔事业,压根没有家。 没有家,就证明不落屋,不落屋,谁想和他们套近乎都没门儿。 一晃眼进了八月底九月初,夜里常常倾倒暴雨、闪电与雷鸣。 含钏有了些许显怀,肚子鼓了鼓,孕相好了很多,吃也能吃,睡也能睡,除却被雷声惊醒的时刻。 天际尽处,一声惊雷,霹雳直下,闪出一道凶猛的白光。 含钏一下子被惊醒,手往身侧一抓,身边竟是空荡荡的。 含钏手撑在腰后,定住心神,起身撩开幔帐,垫脚将床头的蜡烛取下放进六角宫灯中,见花间内有光,便轻手轻脚地往外走去,待走得稍近才看清是徐慨与李三阳。 二人神色均非常凝重。 水芳给含钏披了件外衫,低声道,“...李大人刚来求见王爷,还没多久,王爷甭惊醒了您...” 含钏伸手拍了拍水芳的手背。 两个人的指尖都冰冰凉凉的,像两块刚凿下来的冰似的。 含钏单手拎着灯,跨出内室,快步走到徐慨身边,压低声音道,“这是怎么了?” 一见含钏过来,,李三阳自觉紧闭了嘴。 徐慨伸手揽过含钏,轻声细语,“没事儿,接着去睡吧。”抿了抿唇,“我进宫一趟,明早就回来...” “徐慨!” 含钏声音压得很低,低叱道,“给我说实话!到底发生什么了!” 徐慨唇角紧紧抿住。 李三阳眉目间布满了焦灼,眼神一直往身后的更漏看去。 “你信不信,就算你不说实话,我也能问出来。”含钏梗着脖子,红着眼,“深夜进宫,岂是善茬?当初我为何厌你?是否因为你什么都不告诉我?什么都想自己扛下...” 含钏话音未落,徐慨如认命般叹了口气,伸手摸了摸含钏毛茸茸的头。 夜色中,男人的眸光微微闪动,像是藏了许多许多的心事,又像是将心事尽数诉尽般坦诚。 “纯嫔王氏小产了,太医院查出是承乾宫顺嫔放的麝香。据宫中传出的消息,圣人...圣人被气晕了过去。” 含钏手板心生出了满津津的汗,喉咙里涌上一股甜腥的暖流。 “谁让你进宫的?” 含钏开口,声音就像不是自己的。 徐慨反手握住自家娘子的手,低沉道,“无人让我进宫,只是今夜如果我不进宫,圣人和顺嫔娘娘谁也活不成。” 就像梦中! 圣人突然薨逝! 圣人的突然驾崩! 是他们一切噩梦的根源! 含钏眼眶涌上一股酸涩的泪意。 徐慨还在说话,“...经北疆折损,我麾下如今还有五十死士和近二百王府护卫,待我入宫后,你将老太太接到王府中来,紧闭大门,烧滚热油,支起竹竿和刀剑,谁叫开门都不准开。我已经让小肃给西山大营固安县主送去信了,一旦煦思门点燃狼烟,她即刻率三千铁骑硬闯煦思门,你和老太太立刻坐上船往福建去。” 去福建做什么! 含钏手不由自主地发抖,抖得如同抖筛。 虽然发抖,却仍死死抓住了徐慨的衣角。 有许多话想对徐慨说。 可含钏一张口,却什么也忘记了,只斩钉截铁地说了一句话—— “你去吧,我拼了这条命,也会将你儿子生下来!” 徐慨一下子笑出声,顾不得李三阳还在,俯身亲了亲含钏毛茸茸的鬓角,轻声道,“这是个姑娘...”说完便猛地抬头,转身向府门走去,向前走了三步,折返回来,一把将含钏抱在怀中,声音轻而柔和—— “我去改变你的梦境了。” “我的小钏儿。” 第四百七十三章 糖水(上) 大雨淅淅沥沥地砸在回廊里,砸出了小小的水花,飞溅到廊间的青石板上。 瑞兽销浓烟,镂空的烟洞蹿出两行袅袅的香烟。 含钏披了件轻薄垂地的外衫,端坐在正对大门的影壁后,四周油被烧得滚烫,翻涌出一股油亮又闷人的味道,熊熊燃烧的火把在这模糊漫长的黑夜里是让人心安又温暖的存在。 死士蒙着脸,一身黑衣隐没在黑夜之中。 王府中的护卫身披铁甲,头戴寒盔,手执红缨枪,齐刷刷地对着王府正门。 甚至,府中的宦官都穿上了盔甲,白净的脸上眉目肃杀。 站在宦官最后一列那个小孩子,含钏认识。 是小肃认的干弟弟。 才十岁,净身入宫不到两年,素来爱跟着小肃,在外院跑来跑去,机灵一双眼滴溜溜地转,就像一只藏着坏心思的小松鼠。 如今,他却拿着一只比人身还高的刀戟,眉眼间怀抱着欲死还生的决绝,坚守在秦王府大门之后。 含钏喉头微动,一只手放在腹间,一只手搭在太师椅把手上,站起身来,眸光坚定,环视一圈,高声道,“...今夜,你们在,秦王府在!秦王府破,我,贺含钏,与你们同在,绝不独身苟活!” 小双儿眼中噙着泪,为了不叫眼里的泪落下来,侧过身来,拿手背轻轻擦了擦眼角。 什么煦思门外起狼烟,自家掌柜的就和薛老夫人前去通州上船... 自家掌柜的,根本没有这个打算! 什么行装都没有收。 什么包袱都没打。 是死,是生,就在此夜了。 含钏一番话落地生根,话音刚落,又紧跟着朗声再道,“若咱们能看到明日黎明,我承诺,府中所有人!我是指所有人!若想求得自由身,直管来百花院取身契!我亲赠黄金百两,送你衣锦还乡!” 诸人颇为动容。 领头的死士一把红缨枪剁在地上,“我们在!秦王府在!” “我们在!秦王府在!” “我在!秦王府在!” 此起彼伏的声音,响彻秦王府上空。 小双儿捂住脸,眼泪从指缝中蹿了出来。 水芳凑近递了张帕子,泪眼盈盈地笑她,“得了吧,就冲您这花脸猫没出息的样儿,等小世子长大,嫁人出府的铁定是你!” ...... 更漏簌簌往下砸,夜越来越深。 满城的灯火通明,接二连三,府邸都亮了起来。 胡同巷口外一会儿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一会儿传来铁链砸地的声音,一会儿传来人们急促而大声的呼喊,那几声呼喊好似刚刚张嘴,便被人紧紧捂住,之后的余声全都吞咽进了血红的喉咙。 死士头子一身劲装,急急来报,“...一队人马自保定而来,从西山大营合围包抄,直接将大兴与房山撕开了一条口子,如今煦思门大开,这群人正照着六部的名录,挨家挨户地进府拿人!已经到了红灯胡同了!” “可有死伤?”含钏低声问。 死士头子摇摇头,“没看到见血,来人先拿圣人的名头敲门,若府门开了便只拿了当家的官吏,用布条封住嘴,推上了马车!如若府门不开,便在大门口放下火,呛得里面的人没法子——这是草原上人们拿火把藏进洞里的野禽熏出来的办法!” 含钏扬了扬头。 果然... 草原来的。 北疆快马加鞭至北京,预计一个月的时间。 若是要从四川乔装入京,则需要更长的时间,至少两个月,向前回溯,两个月前正好是圣人下达西山大营与草原人对决比武的旨意。 这就是说,圣人下手逼迫曲赋将西山大营的掌控权交出。 这是助推曲家下定决心要反的最后一根稻草。 至于,这队人马为什么要从四川乔装入京? 含钏抿了抿唇,大约是因为恪王妃许氏的父亲,现任定远侯,正任职四川布政使司。 “...把人熏出来之后,蒙着脸的那群兵卒只拿了每家在朝中做官的当家人,给他们嘴上绑上了布条,推搡着上了马车。”死士头子埋头道,“在红灯胡同,小的数了数,现已有四辆马车。” 至少四家人了。 含钏定了定心神,心里过了一遍——英国公一家还在通州别庄,来人暂时顾不上这家人;徐慨一走,她就让人去左家和尚家报了信,让他们赶紧做好准备,要么在府中无论如何都不要出去,要么趁乱搬到不为人知的偏宅去躲着。 在府中不出去,来人也不敢硬攻。 曲家只是想扶持老三上位,并不是想北京城血流成河。 杀官吏,不过头点地,可杀了之后怎么善了? 若不是被逼到绝境,这群西陲军是不可能对朝廷中人动手的。 且,若是家家都强攻,这一晚上恐怕也虏不到几个人... 含钏一颗心稍微定了定。 刚放下心来没多久,便听见东堂子胡同外“踢踢踏踏”一阵极其整齐的脚步声,隔了一会儿便听见大门被“吨吨吨”三声敲得响亮! 含钏浑身一凛,目光如利剑般投向黑黢黢雨淅淅的那扇门。 门房手里握着菜刀,高声道,“来者何人!” “开门!宫里出事了!圣人有谕,秦王妃也进宫去!本官奉旨来接王妃!” 门外响起一个浑厚的声音。 咬字不太准,有点北边的意思。 门房老头儿是含钏从曹府带过来的,老头儿是码头上的老油子,声音尖利,毫不掩饰地桀桀笑起来,“可别放屁了!您这本官,连官话都说不准!一股子黄泥沙味儿!还比不上我从江淮来的老油头呢!” 门外稍稍安静片刻后,如暴风雨般的砸门声报复一般“咚咚咚”响了起来。 “开门!不开门,我们就硬闯了!” 秦王府内,所有人都目光炯炯地看向大门,双手紧紧握住利器,随时准备来一场硬碰硬、刀对刀的绝杀。 秦王府外,东堂子胡同狭窄逼仄的巷子里,一辆清漆华盖马车尴尬地卡在门口。 一个蒙着面的将士拱手对着马车,沉声道,“秦王妃不肯开门,您一声令下,众将士便开始攻门了。”等了一会儿,没等到马车中传来回答,将士有些不耐烦地将身子站直了些,加上一句,“王妃,这是王爷的命令,京中的官员府邸都不能见血,唯独秦王府,生擒秦王妃,屠尽府中人...” “本宫说了不准吗?” 马车里传来一个清亮的声音。 许氏举止优雅地下了马车,头戴帷帽,将手轻轻搭在了身旁女使的腕间。 待站直后,许氏轻轻抬了抬头,透过黑纱一般的帷帽环视一圈,眼神定在了距离秦王府大门五丈远的墙角,眯了眯眼,又若无其事地将眼神移开,“攻吧,扔火球、射箭、扔掷铁球...王爷让你们做什么,你们就做什么吧。” 将士得令,意气风发地转过身来,胳膊向上猛地一抬! 就像是进攻的号角一般! 无数个火球在秦王府外的天空划出数道漂亮的弧线,“砰”地一声砸在了府内的地上! 秦王府隐没在黑夜中的五十个死士,整齐划一一声“咻”——王府高墙之上顿时立起了十来块刚刚锻造而成的铁盾!五十死士就在铁盾之后,右手统一自腰间拿出一支长长的、小小的东西! 只听“砰砰砰”数声,府外便顿起一阵沉闷的血肉砸地声! 含钏后背生出一股不知是惊,还是喜的冷汗! 是火铳! 是藏在曹家甲字号库房的火铳! 五十死士,一人一把! 一轮完毕后,所有死士都藏在铁盾之后,弯腰更换火铳中的弹药! 火铳射程不长,故而在战事中使用频率并不高!兼之打完一发,需要人立刻更换弹药!这在争分夺秒的战争里无异于就像是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 可如今,如今是使用火铳的最好时刻! 火铳的使用者站在高处,被瞄准的对象就在不远处的巷子里! 铁盾给了他们足够的时间更换弹药! 而火铳造成的伤亡,足够拖延来犯者进攻的步伐! 怪不得徐慨敢将她一个人留在府中。 他将五十个死士都留给了她! 将火铳留给了她! 徐慨一早便预料到了今夜之犯。 锻造好的铁盾、备好的火铳、充足的弹药...徐慨默不作声地将秦王府一点一点打造成了一座坚不可摧的堡垒! 他孤身入宫,却将她放在了温室之中。 含钏动了动鼻尖,克制住了眼眶中的泪水。 此时,不是哭的时候! 含钏站起身来,在火光弹雨中,扯开嗓子高声道,“我府中数百筐弹药!八百名护卫!能行者便可运送弹药,能站者便可充抵木桩,能动者便可手持利器!就算府中唯余一人可动可行,你们就攻不破秦王府!达不到龃龉目的!颠不倒大魏的大好河山!” 巷子中,谁也想不到秦王府竟有火铳!竟能将火铳运用到如此地步! 女子的声音清朗开阔,在这火光血光中,相得益彰。 许氏立在马车旁,藏在帷帽后的嘴角轻轻勾起,隔了一会儿方朝贴身的女使招招手,压低声音耳语,“...趁乱,趁无人注意,绕到大门后五丈外,拿东西把秦王府墙根下的那个洞封住...” 许氏的声音急促轻缓,“不要让这群西陲军发现了!快去!” 第四百七十四章 糖水(下) 蒙着脸的西陲军在巷口进攻了半个时辰,云梯上了、火攻上了、人海战术也上了,可秦王府坚固得像是一座时刻防御的军事要塞,看似低矮的围墙却没能给西陲军半分机会。 甚至,在巷子里已经躺了二十来具无法动弹的西陲军。 不知他们是生是死。 只能在浑噩的夜色中,借由散发光晕的火把,看到躺下的这些人浑身血肉模糊,中弹之处已经烂了,大股大股的鲜血争先恐后地往外涌,泛白的肉从伤口里翻出。 整个巷子,除了秦王府围墙上整齐有序换弹药的声音,唯余中弹之人无知觉地低呼呜咽。 “王妃...” 西陲军丙字分队队长低垂着头,在战事中,他的头盔斜斜地歪到一边,银寒盔甲之上布满血污,昭示着这一战他所带领的这支队伍失败得一塌涂地。 “我们...我们是否撤退...请您示下...”丙字分队队长低声下气道。 混沌与血污之中,许氏平静地看了他一眼,隔着帷帽也能感知到许氏的嘲弄与轻蔑,“进攻的号令,是您发出的,如何进攻、何时进攻、怎么布局,都是按照您的指令行事。被人打了个落花流水,如斗败的公鸡后,就想把失败的帽子扣到本宫头上了?” 男人被数落得脸上时红时白,双手紧紧攥拳,“王妃!以大局为重!此时此刻,不是咱们相互推脱的时候!” 弹火纷飞,火光四溢,喷射的鲜血溅在红墙之上,除了让这半瓦红墙的颜色愈发深沉,竟找不到一丝生命消亡的痕迹。 许氏轻轻一声“呵”,眸光流转,语气平缓无波,“此刻应是大局为重,周参将您想想看,秦王府说摆阵势就立刻摆阵势,说上铁盾就立刻上铁盾,提前预备下的火铳、充足的弹药、深不可测的护卫...宫外的秦王府尚且准备如此充分... 许氏婉转一笑,发出了自嫁给三皇子以来,最真诚的笑声,“您觉得入了宫的四皇子,当真是单枪匹马吗?” 许氏口中的周参将愣在了原地。 “停火!停火!停火!” 反应过来的周参将猛地转身,双手朝天疯狂摇摆,扯开嗓门高声集结,“所有人!所有人整合队伍!撤!向后撤!” 要立刻向上反应! 他们西陲军两支精锐,总计近一千人先行入京,奉三皇子之命,已在圣人陷入昏迷的昨日早上布满了皇城,只待将四皇子、二皇子瓮中捉鳖。 由曲将军带领的另一千人只需迅速行动,绕过西山大营,阻断了煦思门的进出,围控住了皇城,守住皇城三日,与西陲军后续五千的人马汇合后,踏平西山大营,直入皇城,便可顺势接替下皇城所有的禁军和金吾卫! 只要四皇子和二皇子身亡,圣人昏迷之中,在群臣百官的见证下,三皇子代掌江山,岂不是名正言顺!? 圣人昏迷个十来日,也该死了。 三皇子便可由代掌,变为登基。 他们拥兵辅佐的西陲军,终于可以离开北疆那个鸟都不拉屎的地方! 到时,论功行赏,他们这些军户卧薪尝胆这么几百个日夜,终于可以光宗耀祖!得封丹书铁券! 必须向曲将军上报! 四皇子一定还有后招! 周参将的脚程没有徐慨的快。 乾元殿内,大堂之中,徐慨低头,手负于身后,站在最前方。 他的身后是气急攻心,半个身子都歪在儿子身上的龚皇后,抱着小公主焦急的杨淑妃,还有一众无法入内、焦灼难安的高位嫔妃与公主。 “父皇晕倒了,我等自然要去侍疾。”徐慨话声淡淡的,眉目轻抬,当了出头的那个人,神色平和地看着对面与他身上流淌着同样血脉的三哥,“三哥,你与贵妃娘娘拦在门口,是想作何?是否想对圣人行大逆不道之举?” 三皇子扬起下颌,正欲开口说话,却被曲贵妃一把拦下。 “老四,慎言!”曲贵妃从灯火明暗交替处走了出来,十二幅宫裙裙裾逦迤,在折返处拐过一个繁复奢华的波折,昏暗之中,瞧不清曲贵妃的神色,但能清晰听见她强势又果决的声音,“你母妃犯了禁忌,宫中多少年没出现血光之事了!且此事还事涉皇嗣!如今纯嫔尚在病榻之中,太医诊断,她流掉的十是一个成了型的男婴!正因如此,圣人才气急攻心,躺在床上至今未醒!” “今日之灾,皆是你母妃的过错!你身为臣子、儿子,不想先赎罪,反倒是带着人来闯宫!” “老四,本宫问你,你是否大逆不道!趁乱之中另有所图呢!?” 曲贵妃诘诘发问,眼神一凉,轻飘飘地看向了后罩房,“你母妃被押在后罩房待审讯,想不到顺嫔温顺老实这么多年,也会干出这样伤天害理之事。若按祖宗家法,轻则褫夺封号,打入冷宫,重则乱棍打死,拖到后山了事!” 徐慨的眼神随着曲贵妃的目光望向后罩房,神色不觉一凛。 龚皇后在身后急灼道,“老四!凡事有舍方有得!你母妃若知道你为了她,屈从于曲家,置圣人安危而不顾,恐怕也会一头撞死在柱子上!” 龚皇后话音未落,曲贵妃身边的女使一冲而上,手风极重扇在了龚皇后的脸上! “姐姐,臣妾奉劝您,此时此刻就不要胡乱说话了。往前臣妾敬重您是正宫嫡妻,尊您重您...如今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您好歹审时度势一些,也少受皮肉之苦!” 二皇子想冲上前去,却被侍卫死死压制住! 不知何时,徐慨身后传来了呜咽的低泣! 曲贵妃勾起唇角,笑了笑,漫不经心地看向窗棂外。 窗外漆黑一片,很远处的京城似有火光星点。 另两支队伍突破重围也进京了。 三皇子难掩兴奋,掌心后背全是汗! 他是高兴的! 宫中乾元殿外已密密麻麻布下了近千的西陲军,守宫的禁军与金吾卫早被下了药,如今全都被捆绑在马厩中。 他突然发难,调配了舅舅留在京中的那两支队伍,又半是哄骗半是强迫地告诉王氏服下堕胎药,作这场戏的印子! 在圣人去看望王氏时,他在王氏为圣人准备的那盏茶里放了大剂量的草头乌! 这些事,都是他自己做的! 都是他一个人做的! 连母妃都被蒙在鼓里! 当母妃反应过来时,甩了他一巴掌! 三皇子手不由自主地抚向脸颊,眯了眯眼,目光中有藏不住的阴鸷! 舅舅总说没准备好没准备好! 他觉得已经准备好了!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此次不动,何时才动?!等到老四羽翼更为丰盛?!等到圣人传位诏书下发之后?! 舅舅惧前顾后,母妃唯舅舅之命是从,他算是个什么?傀儡吗?! 他索性动了! 他一动,舅舅便不得不带着后两支队伍围陷北京城! 舅舅不得不动! 就算他没考虑妥当,舅舅也被他拖下了水!只能安安分分地给他擦屁股! 等他们抓齐六部的官员和领头的功勋,只要将北京城守到明天早上,等到后续的五千援兵... 在这满北京,谁他妈还敢给他脸色看! 他马上要登基称帝了! 三皇子跃跃欲试,往前站了一步,昂起头,似笑非笑地看向徐慨,“你若非得要带着人往里闯,你母妃的命...”再扯开嘴角笑起来,“还有你媳妇儿的命,如今这个时辰,秦王府恐怕已经被攻破了吧?” 三皇子眼神飘忽不定地落在龚皇后身侧的二皇子腿上。 这个废物,早就失去了一争的资格! 一个瘸子,就算是中宫嫡出又怎么样! 如今,甚至只能站在老四的身后充作小卒! 呸! 丢人! 三皇子嘲讽地笑得更开,当着众人给徐慨开出条件,“你自断双臂,我保你母妃和媳妇儿周全——两条胳膊换两条命,应当是值得的。” 他是想老四死的。 可母妃和舅舅告诉他,不要逼迫老四去死。 失去双臂,已经足够老四失去争夺帝位的资格了。 “老四——不要管我!”内厢房传来一个凄厉的惨叫,是顺嫔的声音,“去看看圣人!圣人昨日一早就口吐白沫了!曲贵妃和老三一直把持着风声,直到今天晚上才突然发难!是阴谋是阴谋!你不可以答应他们!你若是答应了,我就算活着出来了,我也会一头撞死!” “啪啪啪!”三声! 顺嫔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 徐慨手背在身后,指甲嵌入掌心的肉,低着头,半晌未抬头,“圣人还活着吗?” 徐慨紧抿嘴,轻声发问。 曲贵妃笑了笑,“瞧老四说的,我们是挽救大魏于危难,而非乱臣贼子。太医院正着力抢救圣人,圣人自然是活着的。” “咯吱”一声。 乾元殿的大门被打开了一条大缝。 曲贵妃头皮一麻,望向声源,见缝隙中是一个佝偻瘦小的身影,不自觉地松了一口气,“老太后也来了?恕臣妾不能放您进内室,圣人如今生死未卜,臣妾纵算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也...” 老太后走近,干枯的手高高扬起,一把扇在了曲贵妃的左脸! “放肆!这也是你该同哀家说话的语气!” 三皇子猛地冲了出来,一把推搡在老太后肩头! 徐慨顺势上前,单手握住三皇子的手腕,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下一撇,左手猛地勾住三皇子的脖子,脚跟向后一退,将自己的后背抵在了浮图宫墙之上,“老太后你他妈也敢动!废物!” 徐慨猛然抬头,目光中射出一道狠戾犀利的光! “都退后!” 徐慨高声道,“放开皇后!放开女眷!我手一动!老三脖子就折了!” 曲贵妃略有焦灼地上前一步。 出乎众人所料,三皇子先是一声轻笑,紧跟着疯狂大笑起来,脖子梗得直直的,手却捂住了肚子,像是听见了什么了不得的笑话。 “哈哈哈哈哈——你倒是动呀!看看是你的手快!还是我一早就安顿在房梁上的弓箭射手快!你若是手中有匕首,我还怕你三分!你他妈的徒手勒人,恐怕还没等你使劲儿,一根穿云箭就射透你脑袋了!” 三皇子话音刚落,只听“噗通”一声! 一个黑影从乾元殿的房梁上倒栽下来! 仿若转瞬之间! “唰唰唰!” 几十上百支弓箭穿透黑黢黢的天际正中埋伏在乾元殿外的西陲军胸膛! 三皇子脸色一变,“来人来人!” 没人可来! 大大打开的窗棂外,一群人乌泱泱地自乾元殿四面八方埋伏狂奔而来! “这是什么人!” 三皇子一下子惊在原地! “是谁!禁军和金吾卫都被捆在了马厩!宫门紧闭!无人可进出!这些人是谁!” 徐慨胳膊上的力道加重,语气平缓,“东南侯麾下之兵。” 三皇子瞳孔猛然放大! 福建沿海的抗倭兵卒,怎么会出现在京城!怎么会! 乾元殿外局势在一瞬之间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徐慨眼神都未曾往窗棂外望,低声道,“东南侯长女的送嫁,满满五条大船。漕运上调拨的万石漕船,一条可容纳一千人...五条就是五千人...曹家在京郊购下的上万亩田地,安放这五千人足够了...” 东南侯... 东南侯之女和福王长子突然而来的联姻... 送嫁,送的压根就不是嫁妆! 是兵! 是兵士! 三皇子从袖中抹出一支匕首,双眼赤红,反手向徐慨一刺! 徐慨似是早有预料,一把拽住三皇子的手腕,虎口发力,匕首顺势转到了自己手中! “你一定也很想知道,这五千人是怎么攻入皇城的吧?”徐慨笑了笑,“掖庭外有条密道,直通护城河与内宫,因走的是地下道路,甚至比地上路程更近——前年,我同圣人坦白了这条密道,圣人默许了我对这条密道的所有...” 匕首的锋利内刃落在了三皇子的颈脖处,徐慨压低声音,“三哥,我一直都是父皇最喜欢的那个儿子,从很早以前,就是了。” 手起刀落。 三皇子的脖子被开了一道深红色的口。 三皇子张大了嘴,鲜血从脖子“咕噜噜”地往外涌,用手根本止不住。 第四百七十四章 椰汁燕窝盅 没一会儿,三皇子全身都被殷红的血浸润湿透,双眼瞪大却无神地直视前方,片刻之后,三皇子整个人直挺挺地向后一倒。 “咚”的一声! 惊呆了乾元殿中的妇孺老幼。 曲贵妃顾不得殿外局势的翻转,惨叫一声,飞扑而来,“愉哥儿!愉哥儿!” 三皇子如一根脱离地面、被风吹倒的芦苇。 曲贵妃的撕心裂肺无法帮助三皇子血液回流,更无法逆转她自小捧在手心的儿子重回人间。 三皇子死了。 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徐慨割了喉。 而行凶者,衣襟口沾满血迹,目光淡淡,单手持匕首,神色如常,丝毫不为所动。 就像... 就像一个阎罗王! 一个执掌生死、风轻云淡的阎王! 二皇子生生咽了口唾沫,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半步。 龚皇后一伸手紧紧握住儿子,抿了抿唇,忽而福至心灵,猛地抬起头,高声道,“老四!你这是做什么!老三虽有错,却也不该死在你手里!你和老三是血亲兄弟,血脉相连呀!你该当何罪!” 龚皇后说出此话,整个人浑身都在发颤。 心头陡然生出一阵狂喜! 今天老三死了,老四背负弑兄人命! 只要钉死了这两样,圣人一旦无法醒转,那个位子还能有谁的!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若是有机会做那黄雀,谁又愿意做被人吃的虫蟊! 徐慨平静地将目光移到龚皇后身上,刚启唇张口,却听身后一个苍老遒劲的声音—— “圣人有谕,凡有图谋不轨、动摇大魏根本者,可立刻当场斩杀!” 龚皇后惴惴不安地看向徐慨身后的老太后! 自福建而来的兵、尘封的密道、老太后的善后与力挺...老四一步一步,走在了前面,走在了所有人的前面!将竞争者遥遥甩开! 龚皇后眼眶泛起一丝湿润。 一切曲终人散,一切尘埃落定。 老三死了,曲家将如丧家之犬,被大魏兵卒追击四海。 龚皇后敛了眸子,紧紧握住儿子的手背,微不可见地低垂首道,“既如此...老四,你进去看看圣人吧。” 一语言罢,龚皇后转过身来,昂起头一步一步布置下去,“...各宫主位都各自安顿好,殿外刀剑无眼,血光四溅,约束好自己的女使内监,此事善了后,自当要论功行赏,论罪惩处...” 如今,龚皇后倒记得自己是皇后了。 徐慨未曾听完龚皇后后话,抬步朝内间走去,先将顺嫔娘娘交给太医诊脉,再撩开帘子垂头看向紧紧阖眼平躺着的圣人。 圣人确是中了毒。 防不胜防。 纯嫔王氏小产后,供上了一壶茶,她自己先喝了一盏,再给圣人斟的茶。 这是拿自己的命去搏圣人的命。 这该是多大的仇恨...和多深的执念与信念? “圣人怎么样了?”徐慨眸目低垂,侧对一旁的院判低声发问。 院判一直在内间,眼看着三皇子起,眼看着三皇子落,眼看着局势发生天翻地覆的改变,眼看着眼前这位沉默寡言的四皇子在一瞬之间成为了最大的胜者。 “...茶汤毒性太烈了,大量草头乌汁液被凝萃,分散在两杯茶汤里。服下另一杯茶汤的纯嫔,哦不,罪妃王氏已咽了气...圣人胜在素来身体康健,兼之未曾满杯喝下,这才保到了现在...” 院判一番话说得战战兢兢,他还未凑近,就嗅到了四皇子身上浓重的血腥味。 窗外血流成河,突如其来的天降神兵正埋头打扫战场。 院判被吓了个激灵,身形一哆嗦,压低声音道,“若是下猛药倒也治得好,可...”院判抬头看了看这位冷面阎王的神色,声如蚊蚋,“可想要治不好,倒也简单...” 圣人若是治不好,眼前这位冷面阎王便可立刻顺利上位! 院判以为自己猜中了四皇子的心思,心下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徐慨眼神未动,手一抬,声音像落到湖中的沉铁,“拖下去,斩立决。” 院判还未反应过来,便有两个藏在暗处的护卫猛地蹿了出来,一左一右抬起他的胳膊向外拉! “四皇子...秦王殿下!秦王殿下!微臣错了!微臣错了!能治能治!您放开微臣,让微臣开个方子吧!”院判双腿蹬地,疯狂高声呐喊,“您若是斩了微臣,整个太医院便再无有八成把握治好圣人的了!” 徐慨再一抬手,终于将眸光转了过来,目光冷得像三九天三寸厚的积雪。 护卫停住了动作。 院判满脸是泪地抬头看徐慨,浑身直打哆嗦,“微臣错了!微臣大错特错!您给微臣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治好了,留你一条命,放你归隐山野,行救死扶伤之事。”徐慨言简意赅,“治不好,五马分尸,算你为刚才的念头偿命。” 徐慨一边说,一边环视一圈,乾元殿内原先服侍的宫人还在原地,一个一个身如抖筛。徐慨再开了口,“大家伙都是父皇身边的老人了,都是父皇一手提拔上来的人。虽刚经受了磨难,却也要牢牢记得父皇给你们的恩典——凡事不要妄自揣测,不要善做主张,好好伺候圣人,待圣人醒转过来,所有人都是功臣。” 蜷缩在角落,被三皇子折磨得满脸是血的魏东来,一抬头两行血泪,再低低垂头,额角砸到地上,扯开喑哑脆弱的嗓子,率先高声道,“是!谨遵秦王殿下教诲!” 跟随而来的便是此起彼伏的声音。 徐慨端了根杌凳坐到了床畔侧边,紧紧抿唇,伸手握住圣人交叠的手。 冰凉得沁人。 再看圣人的脸与唇色,蜡黄乌青,除了鼻尖细微的出气进气,与死人无异。 徐慨在圣人的床畔边坐了许久。 久到乾元殿外冲天的血腥气被清理得干干净净的。 久到东南侯麾下之兵在封锁暗道之后如数退出皇城。 久到顺嫔一瘸一拐地到乾元殿来看他,看着杌凳上完完整整的三餐饭食,轻声叹了叹,又摇摇头,转身离开。 徐慨也不知自己坐了有多久,有精神的时候就睁大眼睛看着圣人,帮忙服侍着喂药擦身;没精神时就靠在床榻的柱子眯眼歇了歇,日夜更替,丝毫不觉累。 “...秦王殿下...秦王妃遣了李三阳大人来问,您若是得空了,要不回府洗漱换个衣裳?”魏东来鼻青脸肿地上值,埋头恭敬地传达含钏的话。 徐慨愣了愣,方转头看向魏东来,还未来得及说话,却听床榻上传来有气无力的声音。 “给老子滚回去洗个澡...” 徐慨猛地扭头。 是圣人! 圣人醒了! 半眯了眼睛,双眼无神地看向他,嗫嚅了嘴唇,好像说话都耗费了他大半的力气。 徐慨“冲”一下起身,声音发颤,“父皇!您醒了!” 圣人缓慢地睁眼,“回...府...去...你...你媳妇儿...有身...有身子...” 圣人声音干涸又生涩! 魏东来一下子涌上两行泪! 昏迷了三天啊! 院判拎着脑袋在配药!配好一个方子,便胆战心惊地一边哭一边煎药! 乾元殿上上下下通宵达旦地祈福求祷,只希望天上的菩萨阿弥佛怜惜圣人生途忐忑,别这么早便将一位如此英明能干的君王收回神位! 院判说了,若是醒了,就是活了! 魏东来欢喜得泣不成声。 徐慨眼眶一热,埋头拿手背擦了擦眼角,“噗通”一下双膝跪地,昂首道,“父皇!儿臣前三日在乾元殿中斩杀了三皇子!儿负荆请罪!望您责罚!” 圣人轻轻阖眸,僵硬地扯开嘴角,似笑非笑,看着有些愚弄也有些自嘲,“...朕...自诩英明...在朝堂上...杀伐果决...在政事上...平稳有度...便想在其他...”圣人轻咳一声,“在其他风月之事上...存有放纵、补偿辛劳的心态...” 魏东来一把扑上去,老太监一边笑一边哭,鲜见失态,“您刚醒转,好好休养着,明儿个再教诲秦王殿下吧...” 圣人艰难地抬起手,摆了摆,“这是前车之鉴,老四...老四要引以为戒....” “不要在自己...不在意的事情上栽跟头...任何超出界限的放纵...都是悬在脑门上的刀...”圣人说话的气儿稍稍顺了些,再次催促徐慨,“回去...回去看看你媳妇儿!朕...朕死不了了...” ..... 徐慨回来时,距离他夜探宫闱三天了。 这期间,西陲军火攻秦王府被火铳逼退,京城闹闹嚷嚷的;各家的当家人都被圈禁在了内宫,直到昨日才放出来来捡回一条命;煦思门外陡然多了一支铁骑,原本应该在西山答应镇守的固安县主带队,将企图攻城的另一队西陲军彻底攻破,据传为首的曲赋被十人精兵围在中心已向西逃窜.... 发生了好多事。 秦王府内却一片祥和。 含钏撑了一晚后,在薛老夫人的催促下整整睡了一天补眠,虽一连两日徐慨都没归家,含钏还是该吃吃该喝喝,一点儿没含糊。 徐慨风尘仆仆到家时,正好遇到含钏大口大口吃着椰汁燕窝盅。 这没心没肺的小娘子... 徐慨不无心酸地想到。 埋头轻咳一声。 含钏手一僵,快速转头,一下子双眼红得像个兔子,手上的勺也没来得及放,带着哭腔高声飞扑过来,“你终于回来了!” 嗯... 徐慨一边张开双臂抱住媳妇儿,一边想道——还是没心没肺点好,这样委委屈屈的,太叫人心疼了。 第四百七十六章 薄荷叶凉茶 “...圣人醒转过来了,对于我当场斩杀老三一事,我瞧着圣人是有些许不忍和怅然的。”徐慨聆听圣旨,洗漱完毕,换下发臭的官服,换上一身舒舒服服的便服,神色沉吟,“这几日我会差李三阳日日前去太医院光明正大地打听圣人的病情,但会辞去吏部的官职,以你有身子为由赋闲府中。” 含钏给徐慨递上一盏清热的凉茶。 这冷面阎王许是上了火,双眼赤红,背上发了红疹。 幸好没发在脸上。 这时候请假赋闲,是为急流勇退。 就算有圣人的口谕,“老三一旦反水,可即可诛杀之”,可到底徐慨动了手,杀了自己亲哥哥,若圣人心里过不去,也属正常——这时候还是别在圣人跟前晃荡了,在家休息两日倒也挺好的。 含钏颔首表示理解。 徐慨喝了口凉茶,他现在满嘴的疮,又痛又烫,放了薄荷叶的凉茶入口,只觉熨帖凉快,轻叹了一声,摇摇头,扯开嘴角笑了笑,“世事无常,圣人算到了西陲军将暗自潜入北京,算到了老三会翻天逼宫,甚至算到了王氏这一胎坐不稳...但就是没算到王氏会拿自己的命去赌他的命。” 含钏愣了愣。 徐慨沉声道,“王氏在茶汤里下了药,为了打消圣人的疑虑,自己先喝光了一盏茶。” 含钏若有所思地抬起头。 所以这是梦中圣人暴毙的原因吗? 王氏如飞蛾扑火,自焚的勇气,让圣人死在了他意料之外的地方。 且,梦中,徐慨未曾出头,三皇子与曲家谋逆之心并不是非常迫切,就算曲家感知到圣人在一步一步削弱他们,在没有竞争者的前提下,曲家和老三尽可以慢条斯理、面面俱到地安顿妥当... 今生,老三太慌了。 慌得脱离了曲家的管控和曲赋的指导,凭着一腔子自以为是的筹谋,让曲家数十年的经营毁于一旦。 饶是如此,圣人也险些栽了。 栽在了他一向不曾在意的后宫女色上。 嗯... 还挺有些许因果轮回的道理。 含钏轻声问道,“圣人可还好?只说醒了,却也没说精神头好不好?恢复彻底了没有?昨儿个我们家老太太来府里了,只说旁人送礼都送到曹家去了!哥哥嫂嫂一点儿不敢往外走,就怕走着走着被人掳回去请客套近乎去!我却一点儿也不敢放松——嫂嫂说,曲赋许是有猜测,另两支攻北京城的西陲军是他麾下左参将带的队,曲赋如今已经不见了影子了!” 徐慨脸色有些疲惫,听含钏这样说,冷笑一声,先说乱臣贼子的勾当,“曲赋多精的人!在被老三贸贸然拖下水时,恐怕早就心里有了后路!如今怕是一早逃窜北疆去了!” 至于含钏前头的话,徐慨脸色一凛,“圣人伤了元气,醒是醒过来了,还需静养休养——这时候恭贺露笑脸的人,都该被记上一笔!永不得用才好!” 父父子子,君君臣臣... 徐慨是真心担忧圣人,圣人也是真心挂念徐慨。 但父子之间,一旦隔了一座江山,此间真情究竟走向何处,这倒是一个未解之谜。 含钏轻轻叹了一声,“待圣人好转,你好好做你的秦王,照旧一副铁面无私的样子,别有半分改变...” 有些话,含钏含在嘴里,她不说就没人说了。 “圣人英明,可人老了、病了之后,是会变的。” 说到这话,含钏陡然想起定远侯许家,当时许氏嫁给老三,十里红妆,郎才女貌,门当户对,是满北京的盛事。前日,一众禁军青天白日之下就闯入定远侯许家的老宅,将许家上上下下男人儿郎全都带走了,一众老弱妇孺被留在了许家,定远侯府外围了里里外外的禁军,这一看就是抄家的架势。 皆因,现任定远侯,恪王妃许氏的父亲,在四川布政使司的任上为曲家暗度陈仓大开方便之门。 秋后算账,总比论功行赏来得快一些。 含钏有些想知道会怎么处理许氏,“...恪王妃呢?会怎么处理恪王妃?” 徐慨顿了顿,“许家的男丁全都如数充军,流放三千里,出嫁女不受波及,其余女眷返送回乡,革除诰命,且收回许家老宅,意思就是把这一家子打作平民,甚至绝了男人入仕为官、入贾经商、入军挣功的念想。”再停了停,埋头平和道,“至于恪王妃许氏,或许圣人会赏她留一个全尸吧。” 含钏手一抓紧,想起前日夜袭的惊恐还未散去,阖府内外均脚板心抓紧在府内巡逻执勤,负责巡逻后罩房的杏芳发现了墙下有一个半人高的狗洞,府内这面墙原本挡狗洞的水缸被莫名搬开了,偏偏府外狗洞的位置却被摞在墙角杂七杂八的竹筐给挡住了... 这说明什么? 说明,府内有人特意把遮挡狗洞的水缸搬开,企图吸引西陲军从此处攻府。 而府外有人却在暗中保护着他们。 王府里的事儿,若想要查,不过一个晌午就能查得个水落石出——住在后罩房的内院女使噙环,在听见西陲军攻府的动静时,就偷偷一人跑到墙下将遮挡的水缸挪开,自己藏在了郁郁葱葱的灌木丛里,企图趁乱爬洞逃走。 含钏想了半天才想起来,这个噙环原是薛老夫人精心挑选给她做通房的人选。 曹生撂起胳膊袖子,拿着烧红的铁块一吓一舞,这丫头痛哭流涕着什么都招了! 甚至还招了自己对含钏的埋怨、怨恨和妒忌。 薛老夫人气得将她的身契直接撕了,麻绳一绑送到了八大胡同去。 府里的坏人抓到了。 府外的好人,倒是找了好些时日,最后李三阳福至心灵说了一句,“...那日攻府时,有一架马车紧随其后,一个戴着帷帽的妇人下了车,也是她下了马车没多久,这群西陲军放弃了攻府,选择了向后撤...此人会不会是恪王妃许氏?会不会也是她帮忙把洞不动声色地遮好的?” 这个猜测,还蛮大胆的... 只可惜恪王府被严加看管着,含钏就算想问也无处问起,只将这个猜测轻声告诉了徐慨,“...去查一查吧,若当真是恪王妃做的这个好人,咱们总要把这份恩情还一还的。” 第四百七十七章 绵软多汁的水蜜桃(正文完) 想查,自然是能查到的。 查到最后的结果,就是徐慨出言保下了恪王妃许氏的性命,尊重许氏自己的意愿,由老太后出面将她送到了勋贵豪门女眷常去的庵堂,许她不用剃发,不用茹素,不用穿僧袍,一切按照原先在闺中的样子来,锦衣玉食地供养着,也算是可怜可怜这个命途多舛的女人。 “...老太后亲自去审的,对于三皇子做了些什么,许氏知道得很少。”薛老夫人给含钏削了个桃儿。 水蜜桃甜滋滋的,多汁绵软。 薛老夫人倚在凉榻上,拿银叉子给含钏递了一小块儿,“桃荒李饱,饭后吃点桃子,对身子好”转头又说起许氏,“听说老太后看着许氏浑身上下被三皇子折磨得没一块儿好地方,到处青青紫紫的,老太后是丧着脸进去,沉着脸红着眼出来的...出来后便赐了在庵堂里赐了一座独居的小院儿,也算是皇家为许氏养老送终了。” 说着,薛老夫人摇摇头,“若有个一男半女的倒还好,如今娘家也倒了,夫君也死了,独留自己一个,便也富贵地独活着吧。” 已经很好了。 若是老三得逞,秦王府这上上下下甭说富贵地活着,便是活着也是个奢望! 含钏吃着桃儿,随意地仰躺在自己原先的木萝轩回廊里,四处的门窗大大打开,清风掀起幔帐,将秋老虎带来的热意吹淡了些许。 嗯。 无论夫家娘家隔得有多近,哪怕就是一堵墙的距离,也是在娘家舒服。 含钏眯了眯眼,手随意地搭在了微微隆起的腹间,忽而想起什么来,“昨儿个老四来问我,曹府迁不迁到凤鸣胡同去?” 薛老夫人摆摆手,赶忙道,“可别了!这些时日你哥哥去漕运使司通河道,有些个讨人厌的同僚一口一个‘曹国舅’‘曹国舅’的!是怕咱们曹家死得不够快还是怎么着!把我气得!”顿了顿,“凤鸣胡同那地儿,轻易别搬去,当初买下的时候也没想过你能做皇子妃,做王妃...如今若咱们搬过去,那可真是递了个把柄给御史——你公公还养着病呢!” 含钏笑起来。 曹家有老太太掌舵,跨不了。 人薛珍珠老太太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拎得清得嘞! 含钏笑着颔首,“还是咱东堂子胡同好,进进出出都方便,也都住惯了。咱们家人少,若住得太大,也不舒坦。” 薛珍珠小老太太撇撇嘴。 哪有太大住不舒坦的! 只有心眼太大,落在别人眼里不舒坦! 为了曹家和宝贝孙女儿,薛老太太只能以三迁的孟母为榜样——住哪儿,都是为了孩子! 薛珍珠老太太看自家孙女儿额上沁出汗来,帮着贴了贴小娘子的鬓间,一边打着扇,一边叹了口气,絮絮叨叨道,“...如今才真正体会到了三人成虎、众口铄金,也体会到了风口浪尖、捧高踩低...甭说咱们,你白爷爷都被那些个日日夜夜守在门口送礼的人逼得搬了家了,连同姚五伯和四喜一块儿搬到了城东的庄子去,还逼着四喜辞了御膳房的差事,唯恐一个不对丢了你的脸面。” 这个含钏知道。 四喜辞差事的时候,提前告诉她来着。 含钏本想将四喜安排到鸿宾楼做掌柜,谁知人很有些志气的,回她一句,“...先从小食肆开起!若是小食肆也不行,就从路边摊开起!我一个在御膳房做过副掌勺的正经御厨后人,还能被饿死?” 含钏便想,也行吧,白老头儿没少攒银子,这时候开食肆总比她那时候赤手空拳的方便。 四喜做掌柜的,还顺道捎走了她的小阿蝉! 这厮挖墙脚挖到她这儿来了! 哄着小阿蝉,离了“时鲜”,陪着他闯荡去! 真是个精明的铁憨憨! 含钏埋头抿了抿唇,笑起来,“您甭他们,师父心里头有数。” 薛老夫人颔首道,“你师父为人刚毅又正派,自然是有数的,就怕与你与咱们家半生不熟的人仗着有几分交情,在外胡言乱语。我叫你哥哥把漕帮的兄弟全都约束了起来,不识字的送学堂,识字性子沉稳的留在京畿,有几分聪明却心眼大的全都送回江淮了,就怕毁了咱们家、毁了姑爷的名声。” 薛老夫人叹了口气,“也不知圣人怎么样了...”小老太太捂了捂胸口,“一直没消息,这里就是悬吊吊的!” 圣人怎么样了? 圣人还挺好的。 扛过了三日,院判顶住压力狠用猛药,如今已经能走能坐能说话了。 当然也能下谕旨。 圣人亲自拿起玉玺发下的第一则谕旨,令徐慨监国十五日。 徐慨在秦王府中,双手从魏东来手里接过这道沉甸甸的谕旨,敛眉笑道,“辛劳魏公了。” 魏东来忙摆摆手,拂尘一搭,谦卑躬身道,“您折煞奴!”再笑着同徐慨身后的含钏行了个大礼,“老太后一日问三次王妃,便是尚在病榻中的圣人也记挂着您这一胎。圣人说了,前些时候您受了惊吓,等小世子或是小郡主出世,必定给您大大的封赏。” 嗯... 含钏做宫人的时候,是听过有些有钱人家,儿媳妇儿生孩子,生一个奖励一担子黄金,生两个奖励十几沓银票来着... 如今这阔气的公公放在自个儿这儿,确实挺...嘿嘿,挺让人开心的。 含钏笑意盈盈地半福了福,因有了身子日渐圆润的脸庞白皙细腻,冲淡了上挑眉眼带来的空灵与距离,显得很有福气。 徐慨邀魏东来进府饮茶,魏东来忙躬身笑着摆手,“谢您的赏!只是这些时日宫中事忙——承乾宫顺嫔娘娘封贵妃礼在即,禁卫金吾卫也都在清算校核,东西六宫的女使、太医院的大夫医女都要清换一道...” 魏东来压低了声音,给徐慨卖了个好,“圣人对龚皇后极为不满,如今宫中大小诸多事宜都交到了杨淑妃手中,顺嫔,哦不,宸妃娘娘往后或许也要在旁帮衬着点才好。” 徐慨神色瞧不出悲喜,也不接话,态度温和将魏东来送出了府。 监国令一下,徐慨重返忙碌。 好似那几日是偷得浮生半日闲,硬生生从忙碌中抠来的。 含钏月份日渐大了,肚子高高隆起,进了深秋,便很有些犯困,常常看着书便软在榻上昏昏沉沉地睡过去。 秋风撩人。 含钏感到鬓边一股暖流,迷迷糊糊睁开眼,便见徐慨温柔深邃的眉眼。 “你回来了...”含钏手一搭,一直在她身旁陪伴的巨咪蹿到了徐慨怀里。 徐慨伸手撸了把巨咪,把小猫的脑袋揉得乱糟糟的。 巨咪不高兴地回瞪一眼,蹬蹬后腿,一溜儿就跑不见影儿了。 被猫凶了的秦王殿下笑起来,伸手将含钏抱在怀里,自觉地把手放在了媳妇儿高高的肚子上,“今儿个请平安脉了?老孙头儿怎么说?” 含钏神容柔和地笑了笑,脸往徐慨怀里蹭了蹭,靠得更近些,瓮声瓮气道,“老孙头儿说挺好的,就是小崽儿好像有些大,又有些重,叫我之后不要多吃多喝,没事儿在院子里走走路,到时候好生一些。” 徐慨点头,“行,那我之后都早些下值,捉了你一起逛院子。” 含钏闷着笑起来,黏糊糊地回了声,“好——” 隔了一会儿,含钏抬了抬头,眨了眨眼,目光温和安静地看向徐慨,“我给小崽儿取了个名字。” 这才多大月份! 还有两三个月才出生呢! 徐慨失笑,轻声问,“都还不知是男是女,若是取得不好,孩子怪你一辈子。” 含钏嘴角翘得高高的,“无论是男是女,都叫安。若是郎君就是安哥儿,若是姑娘就是安姐儿...” 徐慨认真地看向含钏,相隔良久方将含钏拢在怀中,声音柔得像害怕惊扰落叶的风,“...在梦中,那个孩子,也叫安吗?” 含钏没说话,手却紧紧揪住徐慨的衣角。 窗棂外,落日余晖,夕阳西下中,有一双南飞的雁。 徐慨手有一搭没一搭地轻轻抚着含钏的后背,声音坚定又温柔,“好,都听你的。” --------------全文完------------------ 番外 一盏蜂蜜水(上) 又是一年初春。 又是一场喜事。 一路上敲敲打打,唢呐吹得震天响,鼓声也大,人们的欢声笑语也大,庭院里窜上天的鞭炮声显得合群又清晰,所有声音一个字不落地随着桃红色的风传进了刚刚人员尽数散去的正堂内室。 左三元把团扇放下来,直楞着个耳朵去听。 有人说,“广德伯娶了左尚书的孙女儿,一个是后起之秀,一个是名门闺秀,配配,真配!” 有人说,“可不是!广德伯下聘了一座庄园,左家陪嫁了好几百亩良田!” 有人说,“听说秦王殿下和王妃也来观礼!” 有人附和,“秦王妃刚产女没多久!这也太给面子了!” 还有人像吃了酸葡萄?筽??似的,“满北京城,谁不知道这位左家小姐运道好,一个手帕交是英国公家的儿媳,一个手帕交是风头正劲的秦王妃...” 所有人都笑着闹着说着话。 左三元撇了撇嘴。 这些人说的无关乎家世、亲友、地位...两个人的婚姻,在这些外人看来需先将这些身外物匹配合适了,这两人也就算是合适了。 婚姻,婚姻,这样的婚姻好像更牢靠? 若当真是这样,那又何必有那些“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这些个拳拳情深的诗词? 可见,人与人,男与女之间,应当是有几分真情的。 左三元低了低头,当她真正得嫁进门后,她却发觉心底下空落落的,有种得偿所愿却不知从何乐起的感觉。 外堂陡然响起一连串喜庆的炮仗。 左三元惊了一惊,手里紧紧攥住了团扇把柄,猛地抬头张皇地朝外看去,她没期待有所回应,故而女使温温柔柔的声音响在了意料之外——“...伯爷特意留奴在此处,回禀您,喜礼成后照尚家一贯的习俗是要放一百二十响的鞭炮,方便祠堂里的祖宗知道后人有大喜事了。” 这声音就在拐角处,温和又柔缓。 左三元有些羞赧地道,“是伯爷嘱咐你留下来的?” 声音再次恭恭敬敬地响起,“回禀大少奶奶,是的,伯爷怕您害怕。” 左三元一抬头,眼眸里亮晶晶的,有藏不住的笑意,“你叫什么名字?” “回禀大少奶奶,奴婢名唤少芍。少白的少,芍药的芍,是伯爷外院的一等女使。” 左三元点了点头,身侧的女使自窗棂外递过去一只小锦囊,“赏你的。” 少芍素手轻挽,偏头出现在窗棂外,敛眸接了过去。 女子的面容一闪而过,左三元没太看清,也没太在意。 ..... 喜宴总是散得很晚。 左三元不敢动,更不敢洗漱,低着头等待着夫君的来临。 她的夫君。 三年前,她在一棵槐树下,满头槐花,见到了齐欢的哥哥,尚元行。 少年一袭青衣,倚靠在低矮案桌之后,右手执盏,左手轻搭在身旁郎君的椅背上,眉梢带笑,眸光温和专注,仰头饮尽盏中酒时,让人想看第二眼、第三眼、第四眼... 不是她肤浅。 是敌人太强大。 齐欢的哥哥,恐怕是所有姑娘都愿意再看“第二眼”的存在。 从此之后,每每要去尚府前,她都怀揣着羞赧与爱意,期待与退缩,陡然自信却又默默自卑的心情前去,临下马车迈入尚府之前,再着力将这些疯狂又繁杂无措的心情像理线头一样一寸一寸收拾好,团成一个大大的毛茸茸的球,低着头藏在刻意遮掩过的目光里。 嗯。 含钏评价过她对尚元行的爱恋——“肤浅又热烈,诚挚又荒唐。” 倒是含钏身边那个力拔山兮气盖世的胖丫头,很是赞同地站到了她这边。 因为一个人的皮相而不可自拔地陷入深深的爱恋...仔细想想也是说得过去的啊... 有人因为对方的财力而倾心,有人因为对方的家世而点头应下这门亲事,有人因为媒人吹得个天花乱坠答应嫁人——既然都是身外物,那她爱尚元行的这幅皮囊,和旁人爱钱爱权爱势,又有什么区别?不都有存在的价值和意义? 更何况,在她初来乍到京城 左三元满脑子糊涂心思,竟没发觉尚元行已经走了进来。 男人挺拔颀长,满身的酒气坐到身边。 左三元一下子僵在原处。 女使们不知何时退了出去。 左三元埋下目光,偷觑着旁边的男人,只见尚元行酒多上头,垂着脑袋,斜斜地倚靠在床柱上,眯着眼,神色平静,一双耳朵被酒气冲得通红。 左三元蹑手蹑脚地去倒了一盏热茶,又探身从刚收拾的梨花木梳妆台抽屉里取了一壶浓稠晶莹的蜂蜜,小心翼翼地拿起银勺挖了一大勺,在热茶里搅了搅,又蹑手蹑脚地回去,还没等她坐下,便看到了尚元行清醒明亮的目光。 “你的梳妆台里,放的是蜂蜜?” 尚元行语声平静,有些不可置信地开口道。 左三元一下子有些结巴,面上一红,忙摆手,“...倒...倒也不是,还有些个泡茶用的玫瑰干花、每天晚上要吃的燕窝盏、还有些含钏嫂嫂带回来炕得干巴香辣的牛肉干...” 梳妆台里不应是胭脂水粉、钗环珠翠吗? 怎这里尽是牛肉干、蜂蜜糖、泡茶的玫瑰花... 尚元行脸色变了变,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却半天没说出来,隔了一会儿方克制住了神色,脸色平静地点点头,伸手将搭在银钩子里的幔帐尽数放下。 左三元还想说什么,却被一股冲鼻的酒气堵住了口鼻。 尚元行未待任何迟疑,也未有任何话语,用嘴堵住了她的嘴,手上利索又干脆地将复杂难穿的喜袍尽数褪下,手上尤有余力地、轻车熟路地从左三元的腿、腰、背向上轻轻抚摸。 尚元行的手指像蘸取了灼热的铜粉,所到之处点燃了一切可以点燃的东西。 尚元行的动作,轻缓却带有不容人质疑的决断。 左三元眉头紧蹙,感到身体像是被什么东西撕裂开来。 小娘子紧紧咬住下唇,忍下躲在喉头的呜咽,反手死死搂住了尚元行的脖子,带着无处安放的羞涩与痛楚睁开眼睛,一双眼好似如春雨洗刷过一般,“疼...” 尚元行看着这双眼,轻叹了一口气,动作终于缓了下来。 番外 一盏蜂蜜水(中) 戏本子一般都以什么样的话儿作结尾来着? 自然是小娘子与小郎君成了亲,掀了盖头,入了洞房,快乐又欢喜地生活在了一起。 可过日子,终究不是戏本子。 左三元成亲后的第二天就深切地感受到了这一点——两个衣着素净、神容恭顺,盘着头的年轻妇人并排站在了她的跟前,低眉顺目的样子,听话又温驯。 “...这是幻春姑娘,这是敏夏姑娘...”尚家太太身边的女使采薇,弓着身同左三元介绍,“都是大郎君身侧常伴服侍的,如今便也是您的下人了,她们的去处,您看着安顿吧。” 左三元眨了眨眼睛,埋了头,借着抬手抿鬓角的功夫,扫视了面前的两位年轻妇人。 大抵都是圆脸大眼,看上去规规矩矩的,不像是能翻起波澜的人。 既还是介绍姑娘,就说明还没被抬姨娘。 也倒是。 世家子未娶亲前,身边自然也不会短了服侍的女人。她家里的大哥哥身边两个女使就是这个样子,待嫂嫂进门后,便做主抬了一个姨娘,另一个赏出了府,嫁了个还不错的庄头,也算是有了个体面的归宿。 这是常态。 左三元不意外尚元行身边有女人。 至少只有两个。 若是放纵不规矩的人家,婚前身边六七八个女人都是有的。 有的爷们儿不注意,还会在嫡妻进门前搞大通房的肚子,叫嫡妻难堪... 尚家处置她们的权利,交到了自己手里,也算是蛮有规矩的了。 是赏出去,还是抬姨娘呢? 左三元抬起头,扯了抹笑问道,“你们是愿意继续呆在尚家呢?还是愿意归家呢?若是想继续呆在尚家,便需问一问大郎君还愿意你两伺候不?若不乐意呆在尚家了,我便做主给你们备嫁妆,置礼信,不亏待了你们。” 堂下两个姑娘一听这话,顿时有些坐立不安。 这叫她们怎么说嘛! 都做通房了,谁不想当姨娘呢! 为尚家生下个一男半女的,以后也是能上族谱的人了! 可这话...这话怎么说出口!? 难不成直截了当开口说自己想继续留在尚家?继续过着富足的生活?继续做着以后飞黄腾达的美梦? 嗯...虽然确实是这么想的,可若是当着主母这么说出口,是不是显得有点太不懂事了? 其中一个为难地抬起头看向带她们过来的采薇。 谁知采薇昂起头来,装作什么也没看到的样子。 幻春跪着,拿手绞着丝帕,隔了一会儿方嗫嚅着率先开了口,“...奴,奴还是想留在尚家服侍大郎君和您...” 左三元点点头,看向幻春旁边的敏夏。 敏夏迟疑片刻方道,“随大奶奶做主,奴不是家生子,若是能发还回家与亲人团聚,许也不是一件坏事。” 左三元没立刻说话,一人赏了些东西便打发走了,隔了两日,左三元收拾了一百两银子赏给敏夏,另派人将其送回了老家,特意遣了个嬷嬷耳提面命那家人,好好给敏夏找门亲事,待成亲的时候还有赏。 这头送了人体体面面归家,那头却没立刻动幻春的位置,在大家伙都以为幻春稳坐姨娘交椅的时候,左三元赏了二十两银子给她,又叫人带了话儿,“...既选了路就好好服侍大郎君,待产下一男半女,便也可修成正果,自己单独有个院子了。” 得生了孩子,才有姨娘当! 这信号表示得够明白了! 出府归家的得了一百两银子,还摆明了身后是大奶奶的撑腰;死乞白赖留在大郎君身边做着姨娘梦的,却被一桶冷水浇在了头上——还有得熬呢!生了孩子才得有出息! 敏夏气得关门哭了好些天,红着一双眼当值,哭哭啼啼的,十分不吉利,反倒被尚夫人罚了三个月例钱。 尚夫人罚敏夏,摆明了就是给左三元撑腰。 左三元同含钏将这事儿絮絮叨叨念完,含钏笑道,“...你要立威,尚家没人驳了你的决定,你婆婆还出面好帮你壮气势,可见尚家是接纳你、尊重你的。” 左三元扬起头,眼眶有些热。 怎么说呢? 她给了那两个女使选择的权利,选择了就一条路走到黑了。 她不也是陷入了这样的僵局吗? 尚元行不算很喜欢她,待她很客气,能称得上相敬如宾,可实在不算亲热。 甚至,比先前她只是齐欢的手帕交,待她的态度更为生疏... 她慢慢发现了。 应该说在洞房夜之后,她就发现了。 尚元行对她,是敬重,是尊重,是责任,也是家族与家族达成共识下的契合。 她又该怎么办? 她期待的是相濡以沫的感情,期待的是知冷知热的伴侣,期待的是能回馈她满腔爱意的恋人...而不是一个冰冰冷冷的徒有丈夫的存在。 她想要的太多,尚元行给她的太少。 而她也只能一条路走到黑——努力做好广德伯夫人。 这是对自己决定的尊重,对自己选择的善后。 做事总不能半途而废的吧? 左三元揽住含钏,下巴靠在了含钏肩头,鼻尖酸酸的,瓮声瓮气地说,“我只要不出错,尚家凭什么不敬着我?”扯了一抹笑,头埋在了含钏的颈窝里,到底还是淌出泪来,“我安安分分地做我该做的事情,不会的就学,便是一块儿冰,我也能将他捂暖和了吧?” 含钏迟疑片刻,相隔良久方摸了摸左三元的脑袋,怜惜地叹了口气。 这不一定。 傻姑娘,这不一定的。 有的人,一辈子都捂不暖的。 ... 左三元尝试了很多方法,学着尚元行身侧女使们的样子,挑拣些素净产温柔的衣裳穿,每日勤于庶务,兢兢业业从不休息懈怠,常伴尚夫人身侧,陪着婆母聊摆吃茶。 左三元感觉自己像是一块儿被磨平了棱角的石头,在崎岖的羊肠小道上弯弯曲曲地向前滚去。 无人在意她的形状。 无人在意她的情绪。 只要她还能向前滚,她就是一块儿好石头,是一块儿能够为尚家奠基垒高的石头。 忙碌的时候,左三元无暇顾忌自己的变化,闲暇下来,她每每闭上眼,只觉得满眼满面漆黑,她看不到一丝丝光亮,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黑暗与毫无变化的平庸。 万幸的是,终于有了好消息。 她有孕了。 左三元特意换上了一套桃杏色的外衫,拎上食盒,她要亲自去告诉尚元行这个好消息。 刚拐过壁角,左三元便听见了书房窸窸窣窣的声音,她迈出脚,立在小院子里往里看,正好透过不大的窗棂看到尚元行与那个名唤白芍的女使一前一后站在书桌后,尚元行左手敛袖,右手执笔,如龙飞凤舞般笔走龙蛇。 而,就在他身旁,白芍一边磨墨,一边眉梢带笑地不知说了些什么。 许是什么欢愉的事儿吧? 否则,尚元行为何笑得如此欢快与宠溺? 左三元身形向后重重一靠,食盒“砰”的一声砸在了地上。 她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有些男人,不是不会与你温声细语地安抚笑言。 而是他不想。 每个人的笑,都是有定数的。 在别人身上用完了。 那么,在你身上,他便就不会笑了。 番外 一盏蜂蜜水(中下) 左三元记不得自己是怎么走回去的了。 好像是一个身子拖着两条重得跟灌了铅似的腿。 每走一步,眼前就像冒出了无数朵烟雾袅绕的云和落地炸开的金星。 左三元一头栽到了床上,阖上眼,是极尽虚无的黑暗与伸手便碎的缥缈,好似掉入了一个永无止境的漩涡,人的肉身就在那个漩涡艰难回旋,人的目光却好像从几万里之外的地方冷眼旁观。 她再次清晰地看到尚元行对少芍的柔情蜜意。 再次如饮鸩止渴般重温初入京时,尚元行在槐花树下对她的温声细语。 将她,将她和尚元行重叠以后的人生,艰难重走。 四年。 四年,一意孤行的独勇,一厢情愿的辛辣呛得她鼻酸眼热。 她不想醒来。 在梦中,她陷入了尴尬、羞惭、悔恨的循环。 “三元...元儿...” 是谁在叫她? 叫她“三元”,而不是“三娘”。 “三元”代表着爷爷对她的独宠,就算她是女儿身,不能参加科举考试,爷爷也希望她能“连中三元”,成为最好最棒的姑娘。 而她呢? 她是怎么回报爷爷的? 她囿于情爱,耽于后宅这小小一方天地。 若是爷爷知道,他一手捧在掌心里养大的姑娘,为了一个不爱她的男人,变得怯懦,变得惶恐,变得小气又怨怼...爷爷是否会生气? 左三元惶惶然地睁开了眼,将一睁眼,眼角一滴泪终于滑落了下来。 “你可终于醒了!” 齐欢一把扑了上去,哭着打左三元的胳膊,“你吓死我了知道吗!晕了整三天!一灌药就吐!你有孕了你知道吗!你晕了多久,就淅淅沥沥地流了多久的血!” “孩子...孩子还在吗...”左三元一开口,才知自己声音有多喑哑。 “还在!” 含钏挑起低低垂下的幔帐,抿了抿唇,看了眼就坐在旁边的尚家夫人,“你婆婆守了你三天!你吃不进去药,你婆婆就拿了根竹管喂你!太医说你孩子或许留不住,你婆婆告诉太医,就算孩子留不住,也得把你给救醒喽!” 含钏声音一软,看左三元目光无神,满面空洞的样子,声音哽咽,“你好歹还有个好婆母...” 左三元眨了眨眼睛,扯动嘴角,想笑,但是没力气,“辛苦娘了——” “傻孩子!傻孩子!”尚家夫人敛了帕子擦眼角,“娘问了,少芍那丫头服侍元行好些年头了,本也没想过要收房的,两个人之间一直清清白白的,我厉声问了元行,他是准备等你平安生产后再提要少芍过门的话...” 尚夫人害怕越说左三元越伤心,顿了顿,提高声量,“左不过就是撵出府去!就像撵幻春一样!一个丫头罢了!何必惹自己生这么大气!” 左三元终于勾唇轻笑了笑。 不一样的。 眼神,不一样。 亲昵,不一样。 且自家婆母这番话,已然做实少芍和尚元行的关系。 因他在意,就算日日相处,也不曾越雷池半步。 须得礼数周全后,正儿八经给别人一个名分的。 当时送了两个通房在她跟前来,交给她处置,原是因为这两人无足轻重,无论怎么处置,尚元行都无所谓。 真正有所谓的人,人家藏得可好了。 深深地藏在自己的小院中。 谁也别想越过他,吩咐交代处置少芍。 左三元别过头去,轻轻拍了拍尚家夫人的手,温声恳切道,“娘,我想通含钏和齐欢说说话...” 尚夫人红着眼眶,伸手紧攥住左三元的手,隔了好一会儿才叹了口气,站起身来冲含钏行了个大礼,“劳秦王妃开解开解我这不争气的儿媳罢...” 尚夫人一走,齐欢哭着坐到了左三元身边,“...心里再苦,再难,也别糟践自己身子...你是我嫂嫂,更是我好友,我不愿意你难过...” 含钏闷了一会儿,方单刀直入地开了口,“想和离吗?若是想和离,我便是担着仗势欺人的名头,也让尚元行给你出和离书。我通州和京郊的别院,你自己选一个住。你若想要这个孩子,如果是姑娘,我便让她做安姐儿的伴读,自小放一块儿长大;若是个小子,等过了七岁,就和安姐儿定个亲事...秦王不至于不看顾自己的女婿的。” 齐欢抿抿唇,嗫嚅半晌,想开口却又憋住了——她家哥哥看似多情却很凉薄,今日少芍浮出水面,她才知她那哥哥不是不会深情...而是分人... 少芍在她家哥哥身边快十年了! 仔细算算,真当是哥哥身边陪伴最长的女使! 朝夕相处,两厢有情,竟还是清清白白... 她再憨,也知这并不寻常! 别人不知道,她和含钏是知道三娘用情多深的。 放在别人身上,夫君有个情根深种的红颜知己,只要不越过自己去,只要那红颜生的孩子不越过自己生的去,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草草过完这一生。 可那是别人。 别人对婚姻,对夫君,从未有过期待。 而三娘是爱她哥哥的。 当有了爱,便再也容不得有第三个人。 若是当真有个相伴十几年的丫鬟陪在张三郎身边,她必定气得吐血,不仅吐血,更有可能抱着儿子回娘家常住。 所以和离,或许对三娘而言,应是好事。 且,含钏如此仗义。 明眼人都知道,秦王殿下不出意外,必定登基为帝。 若真是与含钏所出的安姐儿结下儿女亲事,就算和离了,谁又敢看轻三娘娘两了去!? 齐欢忍着不说话,目光灼灼地看着左三娘。 等了许久,方等到左三娘轻轻摇了摇头。 “不和离。” 左三娘轻声道,“要为自己的决定负责,就算有含钏为我兜底,左家的面子也不能为我一个人丢光了——我的老子和哥哥还要当朝为官的,尚家和左家还是通家之好的呀。” 含钏还想说什么,却被左三娘将手一把抓住。 “我知道该怎么办。” 左三娘郑重地看向含钏,言语很轻,蕴意却很重。 ... 该怎么办? 左三娘也想了很久。 其间,尚元行来看了她一次,绝口不提少芍,喂她吃了一碗药,又轻声叫她好好养胎,不必思虑过重。 她听话地喝下那碗苦药,第二天便给尚元行带了话,“...京城太过暑热,我预备去京郊的庄子上养胎。若是想要抬少芍为姨娘,直管抬便是——姨娘茶,我嫁进来当天,少芍就端给我喝过了。” 出嫁那天,少芍的出现,让她满心以为是尚元行怕她寂寞,特意叫贴身女使来瞧瞧她。 如今想想,尚元行又怎会舍得叫少芍来正院冒险呢? 那少芍为什么会来? 是来沾沾喜气? 还是特意来打探一下她这个主母的模样讨不讨尚元行喜欢? 无论是哪样,那日少芍出现在正院,必定是她私自的决定。 男人眼中的不争,或许只是女人想让男人以为她不争。 女人或许一边表现出来风轻云淡,一边暗自发力、默默使劲儿,也未可知。 成全这对鸳鸯吧。 左三元对自己说。 是解脱,也是释怀。 ...... 庄子上的日子总是过得欢快的,九月之后,左三元产下一个粉雕玉琢的姑娘,小名似雾,大名就很神气了,叫尚令。 含钏取笑左三元不会取名字,“好好一个小姑娘,名字这么刚硬!” 左三元轻轻握住女儿的小爪爪,慈爱地笑起来,“是想让她听人劝的意思。” 别像她娘这样。 一意孤行。 待出了月子,尚家倒是来接过她,先是尚夫人过来,而后是齐欢,最后来的人是尚元行。在尚元行来的时候,他扑了个空,守庄子门的婆子告诉他,“...秦王妃邀夫人与大小姐去江淮吃藕!” 尚元行点点头,提马回府。 待过了三月,到秋天,尚元行再来,守庄子门的婆子告诉他,“...夫人与鸿宾楼掌柜瞿娘子去福建吃酱蟹了!” 待到了冬天,尚元行抬眼看,庄子门青苔上阶,瓦墙褪色,脸色沉了沉,再看向那婆子。 婆子朝他讪笑,“...夫人回丹东了,说是老左大人身子有些不舒畅,想看看重孙女儿。” 老左大人这身子,不舒畅了三年。 待似雾满了三岁,左三元才带着幼女回了京。 经年的四处跑动,纵是有漕帮做后盾,她也被磨砺出了一副洒脱利索的气度,连带着小姑娘似雾也比京城中被困在后宅里的小娘子更灵气快乐。 尚元行终于见到了明媒正娶进门的妻子和粉嫩白净的女儿。 “...我不知你在气什么。” 尚元行坐在别庄正堂之上,低下头轻捏山根,“你当初费尽心机要嫁进尚家,我未曾就此看轻你、薄待你。正室该有的尊重,我哪一份没有给你?正妻该有的体面,我哪里少了你...” 左三元手一抬,先吩咐人将似雾带进内屋,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打断尚元行的话,“什么叫费尽心机嫁进尚家?” 尚元行好看的眉眼拧成一团,似是不愿意多说,言简意赅道,“那条沉船。” 左三元愣了半晌,方摇了摇头,手撑在椅凳扶手上,陡然笑了起来,“你不信那条沉船不是我设的计!?你一直都不信?!” 尚元行沉默。 谁会信? 就算有曹家背书,可这个巧合,也太过惊人了? 左三元怔愣在原地,隔了许久,猛地撑起身站了起来,来回踱步。 她从不怨怪尚元行不爱她! 因她知道,爱与不爱,都不是一方说了算! 她爱尚元行,不代表尚元行就必须爱她! 这些道理,她都懂! 所以她走! 带着似雾,四处游历山水... 可,尚元行怎么可以这么想她? 以为这桩亲事,是她设计得来的! 她,左三元为人坦坦荡荡,一个字一个钉,顶天立地! 竟被他误解这么多年! 左三元冷笑一声,挺起脊背,目光清冷地看向尚元行,手向东南方一指,“既你要如此想象,那便请你出去吧。” “女儿我会好好带着,你还会有你真正希望出生的长子次女,到那时,你的爱不够分。” 尚元行不解地站起身来。 左三元态度坚决地再请一次,“京城豪门勋贵里,许多夫妇都貌合神离,多咱们一对不多,少咱们一对不少。待你有了长子,就记在我名下吧,往后也能继承爵位的。” 尚元行还想说什么,左三元背过身,拂袖而去。 很久,约莫大半年,左三元没有再听过尚元行的消息。 再听的时候,堂下之人哭着告诉她。 尚元行不见了。 准确地说是,这次是尚元行的船,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