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0章 接续上篇
是夜,风起。
雪依旧在下。
覆盖了整个秦地。
风疾,荒原上便有银蛇狂舞。
风缓,则似漫天飞絮。
乱石岗以西,数里之外的一处山梁上,严峻杰孤身而立。
他的罩袍在风雪中烈烈翻飞,须发皆白,上面的雪,落下便化了,化了便冻了,已是一缕一缕。
手挚银枪,他的手已冻得铁青,他却浑然不觉。
他已似一座冰雪中的泥胎人偶,呼不出一丝热气。
他便迎着风,面相东北遥望。
那里,有他的爱女。
他能做的,仅就是在此地,距她的尸身数里,守护这一夜。
顺着风,依稀飘来的响动,他听的真切。
那自风中传来的,一声声似狂兽嘶吼般的悲嚎,直直刺进了他的心里。
他知道那是谁。
他知道那个年轻人心中有多痛。
他未料到,他们之间用情竟是这样的深。
当然,他之前也从来就未关心过……
悔意再深,也终就便只能悔,再无他用。
是以,他明白,他也就只配站在此处。
他只能在这里默默为她守候。
他祈盼,在那风雪中,她能来再看他这位老父一眼。
是老父,她故去的这短短几个时辰,他已然老了很多。
他只想对她亲口说一句,他实在欠她良多。
在心底里,他竟对苏赫生不出一丝恨意。
他不恨苏赫。
他恨的,是他自己。
……
苏赫嘶嚎了多久,他不知道。
他的嗓吼早就撕裂,他已吼不出声,他吼出的皆是血。
他身后的虚空中,金身罗汉忽隐忽现。
他一边吼,一边出刀。
他已不知出了多少刀。
每一刀,他都劈向天际。
每一刀,皆可破山河。
他却破不了这个天。
如果冥冥中真有主宰,莫管是神是魔,他便要杀了它。
他定要杀了它!相信他,一定可以做到的。
最后一刀,苏赫仰天大喝,“来啊!羊角癫呢!弄死我啊!”
便就在他的头顶,云破天开。
他的身周,再无雪落。
他终就力竭。
颓然倒地。
雪复又落下。
无边无际,无穷无尽。
……
他终于安静了下来。
他来到她的身侧。
他小心翼翼的掀开盖在她身上的皮氅,轻轻的让自己贴紧了她,躺在了她的身边。
他依旧无泪。
他侧过脸去,看着她早已生机不在的面庞……
他发现,雪落在她那凄美的面上,竟不会化的。
他伸出手,替她抹净面上的雪。
他的嗓迹已然肿胀的发不出任何声响,还是张着枯裂的口,对她说道,“你先好好睡一觉,我就在这里陪着你。明天,早起,我送你走。”
他知道,她听的到。
他似乎能看到,她那弯弯翘起的睫毛,动了动。
他便笑了笑。
“冷吧?”他侧过身,伸出手臂抱着她,就像去年也是这个时候,在红柳滩的那个夜晚一样。
她的身子早就冰凉,他丝毫感觉不到。
他原本以为,他睡不着。
他却睡的很快。
微微响起了鼾声。
在梦里……
他咧开了嘴,笑的是那般的欢畅。
……
“你在驼队中是做什么的?”
“帐房主簿。”
……
“说吧,你究竟什么来历。”
“林静姿,伙计们都叫我景子,年十九……”
……
“不然,你上来……”
“免了,你眼睛大,眼皮子小,说不准晚上睁眼睡觉,别吓着我……”
“你怎么不去死?”
“哦,我只想问问可以选择怎么死么?”
“你想怎么死?”
“****,你觉得可以么?”
……
“前夜……窗前,我知道是你,我……”
“不是我。苏大人怕是听错了。如果说之前大人或许认识一位唤作景子的故人……她同她的师兄已经死在了风陵渡。不知道我这么说,大人能听的懂么。”
……
“苏赫。”
“嗯?”
“你得跟我保证。”
“林静姿,你说。”
“这一回,天塌下来,你也得行。”
……
苏赫猛然惊醒。
他看一眼身旁的她……
他久久的,看着她。
他知道,她永远也回不来了。
他仰起头。
乌云散尽,天已微明,雪终就是停了。
“景子……我来送你了。”他轻声的呼唤着,像是怕将她吵醒。
一手抄在她的脖颈后,一手伸在她的膝弯下……苏赫抱起她,只觉得她好轻。
他小心仔细的将她放在早已搭起的柴垛上。
当他退后一步的这一刻……
他凝视着她。
恋恋不舍的望着她。
他终于再也绷不住了。
苏赫沧然泪下。
他终就没有做到,他终就像个孩子似得哭了。
他紧步上前,却踉跄着摔倒在地。
浑身的雪泥。
他复又爬起,扑在她的身上。
“景子,我真的……真的……舍不得你走……”
……
耳边响起嗡嗡声响。
苏赫转头,看到了眼前的金蚕子。
“是时候了?”苏赫问。
金蚕子便就在他面前悬停了那么一瞬。
苏赫伸手捧起洁白的雪,擦净了手,擦净了自己的面目。
“好。”他回首,向一旁望了望,“等一等。”
他自雪里,抱起了二月绀香的尸身,将她放在林静姿的旁侧。
“对不住了,你师兄的尸骨……”苏赫冲她摇摇头。
正月开岁已在他的刀下,破尽了。
“可以了。”他冲金蚕子说道。
言罢,苏赫拔下罩衣,赤着上身,面向东方初升的冬日盘膝坐倒。
当第一缕紫阳,投射在他的身上,他微阖双目,口诵经文,送林静姿上路。
呢喃的经文,自他口中远播至无限的远方。
恍若有钟声在极远之地,应和着响起。
钟声厚重久远,佛音慈悲悠扬。
梵音渺渺间,金蚕子那小小的身子突现金光。
它的身下,拉起一道火线,围绕着那柴堆上下飞舞。
一夜大雪,淋湿的枯柴,渐渐蒸腾起无边的白气。
转瞬便就干透了。
轰然火起。
火光笔直,直冲天际。
苏赫诵经不断,唇口微颤,微阖的双目间两行清泪黯然复下。
……
金蚕子不知为何泱泱的,将自己卷在火龙驹的鬃毛里,不愿起身。
阿南在嘶风兽上有些惴惴不安的拧着身子。
她努力了好几次,才鼓起勇气,怯生生的向苏赫伸出手臂……
她本就做好了他不愿睬她的准备的。
却不料,苏赫冲她笑笑,伸手将她抱过在自己马上。
她终于暗自长出了一口气。
她好小心的,像往常一样,伸手摸了摸了苏赫的面颊……
苏赫没有闪避。
她至此,才放下心来,靠进了他的怀里。
“你哭了?”她小声的问他。
“没有。”苏赫骗她。
她方才拿手试过的,她知道他在骗她。
“那姐姐,送走了吧。”
“嗯。”
她久久没有再说话。
“她很好呢……”她忽又说道。
“嗯?”苏赫问她。
“有你送她,很好呢。”
第四卷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