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0章 年关将近
年关将近,村里偶尔响起鞭炮声,家家户户开始置办年货、准备过年的食物,蒸饽饽、蒸年糕、炸鱼、炸肉、炸豆腐、做花山,家家热火朝天、户户蒸汽绕梁,四处飘着欢声笑语,年味渐浓。
张天津盼年盼得心焦,每隔半个小时都会问他娘啥时候过年,他娘刚开始仍能心平气和地应对,耐心地跟他解释说快了,傻孩子你别急,一天快似一天了,再等上十天就过年了。后来因为掀开锅后,猛然看到蒸好的饽饽全都裂了口,尖叫一声心焦起来。张天津不知就里,疑惑地望向他娘。
他哪里知道,天下有多少女人为能蒸好一锅大饽饽为荣,为蒸毁一只大饽饽而懊恼。对于女人来说,一只白嫩、柔亮、圆润、完整的好饽饽,再在正中点个红点,那娇俏可爱的样子到底会惹来四邻八舍多少妇女的啧啧称赞,能令多少妇女爱不释手,之后争相学习和流传,从而使她巧手的美名传遍全村;再者,倘有贵客亲戚登门,在酒席宴上能吃到这样的好饽饽,一定会边吃边赞,把女主人夸得腮红眼媚、受用无比,比丈夫赚回家一大笔钱悉数交到她手中都要开心。
听到对饽饽的称赞,丈夫也以自己的女人为傲,自觉脸上有光,心情大好,因而上慈下悦,全家其乐融融,在过年的喜庆上平添了别样的趣味。
与此相反,倘若把过年使用的大饽饽蒸成了“麻子”或“豁嘴”,那这个年就别过了,且不说招待宾朋拿不出手,就连自己吃也觉得窝囊,再招来几声四邻右舍妇女们无聊的奚落,这年过得别提有多糟糕了。
因此,把过年的大饽饽蒸裂并不是小事,它关乎着整个家庭的荣辱,关乎着过年的质量,关乎着一个为人妇为人母的女子的声名。
可以理解,作为一个女人,你连个饽饽都蒸不好,你还能干点什么?
张天津沉浸在自我盼年的心焦里,却忽略了母亲的心焦,看到母亲站在锅台边唉声叹气,他心想,过年本是高兴的事,既然母亲不高兴,那一定是她太忙了,竟然忘了过年这个能使人高兴的事,因此,假如自己向她提一下过年这个事,母亲肯定就会再次高兴起来,于是仰起笑靥如花的小脸,扯住他娘的衣角问:“娘,啥时候过年呀?”
“过年过年,过你妈逼年!满锅的饽饽都蒸成‘豁嘴儿’了还他妈想过年,你爸爸回来不捶我两拳都是好的……都他妈是你在一边儿吱吱歪歪的事儿,你看一锅大饽饽都他娘蒸成啥了!”张天津他娘狠狠把他的手从衣角上甩开,然后左右开弓在他脸上“啪啪”扇了两巴掌,怒吼道,“你给我滚开!”
张天津吓懵了,不明白他娘刚才还像偎在炕头上软绵绵的小猫咪呢,眨眼间怎么变成了一只张牙舞爪、胡乱咆哮的猛兽。他也不敢问,捂着脸默默退到里间里。在里间呆了一会儿觉得无聊,就掀开了门帘,正瞧见他娘背对着他从锅里向外捡饽饽,她边捡边骂着,烫得呲牙咧嘴,蒸汽笼罩着她,使她变成了乘着青烟刚刚从黄铜胆瓶里飘出来的魔鬼,仿佛在愤恨那名该死的渔夫为什么等了一千八百年才来救她。
张天津更害怕了,趁他娘不注意悄悄溜出了门口,向张小强家跑去。
张小强的娘也在家蒸饽饽,此刻刚出锅,他娘将一小片写对联用的红纸浸入一盅清水里,用一根筷子搅拌后,清水泡软了红纸,混合了红纸内的颜料变得红艳艳的,就像张小强曾用过的红墨水。他娘手托小盅,用筷子伸入小盅每蘸一下,便在每只饽饽的中央点一个红点,出手迅速、爽快利落,眨眼功夫一整盖垫饽饽都被点完了,遂举起一只托在半空,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观看,不断点头肯定着自己的杰作,显得十分满足。
张小强凑上前去看,看到只只饽饽上各顶着一枚红点,光鲜可爱宛若大雪初霁后的枝头开满了丛丛的朱梅,又宛若茫茫天地间突然涌来一群额头上着了红点的粉面小银娃,让人讶异又喜悦。张小强不由看得呆了,他娘站在一旁瞧见他呆傻的样子眉慈目笑,神情间有隐隐的傲意与自信。
这时候张天津拉开风门闯了进来,不等打招呼便被满锅台的“雪霁朱梅”和“粉面银娃”吸引了,凑上前去观看,边看边啧啧称赞着:“啧啧啧,小强哥,你看你娘蒸的饽饽,一个个都像年画上的银娃娃似的……哪像俺娘蒸的大饽饽,个个都裂成了‘豁嘴儿’……自己蒸得不行吧,还赖我捣乱!”
“天津,你娘蒸的大饽饽都裂口了?”张小强的娘问。
“是啊,都裂了,为这俺娘正在家生气呢!”
“那不叫裂了,那叫挣了,挣钱的挣!挣得好,挣得妙,挣得呱呱叫,大过年的是个好彩头。”张小强娘说。
“俺娘可不那么想……打的我脸现在还疼呢!”
张小强不关心张天津的脸疼,只对饽饽的裂与不裂感到疑惑,他想既然裂了是挣了,难道娘不应该蒸点裂了的饽饽么?明知不裂不好,为啥还只蒸齐整的?于是开口道:“娘,今年咱蒸的饽饽都没裂,是不是今年咱挣不着了?”
“别放屁!”他娘喝斥他道,一改之前的骄傲和满足,变得严肃又暴躁。听到娘的喝斥他有点后悔,就向窝在一旁抽烟的父亲望去,却见父亲向他递来一个冰冷与讥诮的眼神,在他胆战心惊的当口,父亲又低头抽烟了,由于抽得太猛,一大片烟雾翻滚缠绕着袭到张小强面前,使他剧烈咳嗽起来。
“爸爸,你别抽烟了,老师在课堂上讲了,吸烟对健康有害,特别是对儿童和少年!”张小强说。他向来对父母抽烟说不出的反感。
“旁人还不抽袋烟了么!”其父张祖华用生硬的语气顶了一句,继续抽他的烟。张小强恨恨地摆摆手,心中早已知晓父亲绝不会听他的建言进行戒烟或跑到屋外去抽,而是会继续维护自己享受抽烟的“权利”。
“烟里有尼古丁,能使人成瘾,而且是有毒的,你还是戒了吧,对你对我们都好,别以为你抽我们就闻不到了……”张小强明知父亲不会被改变,仍想维护自己对不良行为抗议的权利。
“明知我有烟瘾,还来劝我戒!”父亲生硬地打断了他,言下之意是他已成瘾,根本戒不了了。
张小强再次无奈地摆摆手,伸手从盖垫上取了一只大饽饽装在口袋里,对张天津说:“天津,咱们走,这屋里呛死了,我一秒也不想呆……”说完拉着张天津转身走出屋外。
“你去哪?带大饽饽干嘛?那是留着过年招待宾客用的……”身后传来母亲的叫喊声。
张小强不理,掏出饽饽掰开分了张天津一半,然后对着自己的一半狠狠咬了一口,与张天津一道消失在冷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