莛荟抿着嘴,蹑手蹑脚溜出后门,门外一道九曲桥从凝池岸边迤逦拐向池心的六角亭,亭子和桥都是白石所砌,打破一池凝水,因此亭子叫作“解凝亭”。
亭顶上紫藤长得繁盛,花穗枝蔓垂挂下来,伸到桥上,铺进水里,映着紫碧的池面,将亭子变成一座美不胜收的花冠。
林雪崚却嫌这花藤太密,把亭子一侧的枝蔓收拢起来,结了只悬空临水的紫藤吊床。
此刻吊床上睡着个修长慵懒的白衣人影,脸上覆着一方绣了一半的大红盖头,微风过处紫藤轻摇,白舒红卷,连花瓣入水的声音都听得见。
莛荟小猫似的踱近,眨眨眼睛,心想:“林姐姐装睡不理我,哼,看我叫她的诡计露相。”
低头瞥见亭中石桌上摆着一只装满绣线的箩筐,端起筐一颠,五彩缤纷的线轴四飞五散,藤床上的白影终于翻身而起,将大红盖头一抛一接,各色线轴尽揽其中。
莛荟拍手笑道:“好快的手法,象只红鹞子似的!”
林雪崚将红盖头一展,线轴骨碌碌滚回筐里,“你这只小猴子,有的是热闹的去处,来这儿做什么?”
“林姐姐,我来瞧你绣花,让我也偷眼学学。”
林雪崚伸手将筐推过来,“算了吧,你有耐心把弄乱的线缠回去,我就服了你。”
莛荟老老实实坐下缠线,林雪崚睡兴被搅,只得将红盖头镶回绷子,躺上藤床,接着绣起盖头上的花来。
莛荟抬眼偷瞟,见林雪崚虽然时不时打个哈欠,但纤长的手指飞快灵活,右手绣累了换左手,衔接自如,起针落针毫无斟酌,好象不是要将花添上去,而是花急着要借她的手长出来。
刺绣之人长睫低垂,散发拂颈,紫藤花瓣掉在头上身上都懒得掸拂。
莛荟不禁眯眼想:“林姐姐才是淡水无痕美至极,表姐清丽如画,跟林姐姐比,却似少了两分仙骨。”
越看越痴,扔了手中线轴,托着腮问:“林姐姐,太白宫主大老远的前来求婚,你干嘛不答应?”
林雪崚笑着瞥她一眼:“小猴子最近闲出病来了?怎么老问这个。”
莛荟翻翻眼睛,喃喃念道:“拔仙绝顶,太白冰殿,流光绝汐,霄黯千颜……林姐姐,邝南霄到底长什么样,真是俊得天上有地下无?”
林雪崚头也不抬的回答:“璟儿见过他呀,你没向她刨根问底吗?我不信。”
莛荟一听,恨得用手擂膝,“那臭妮子,平日爽快,一问这个只在那儿偷笑发呆,好姐姐,你讲讲,省得我没完没了的烦你。”
林雪崚停了手中动作,悠悠而叹:“太白宫主嘛,不负盛名……洛川回雪,只堪使叠衣裳,巫峡仙云,未敢为攀靴履……”
莛荟直了眼傻傻出神,林雪崚指着她笑道:“我瞎偷两句词儿而已,瞧把你唬的,要有纸笔就好了,画一幅小猴花痴图。”
莛荟撅起嘴,“人家诚心问问,你却拿我取乐。”
林雪崚下了藤床,过来挨着她坐下,轻轻弹了弹莛荟的脑门,“别气嘛,我正经告诉你就是,那邝南霄贵雅诚恳,非凡有度,是个值得倾心的良人。”
莛荟两眼闪光,“真的?那你的心怎么不倾?连邝宫主也拒绝了,怕是只有天神才配得上你了。”眼珠骨碌一转,“林姐姐,你常常在外走动,是不是另有心仪之人?”
林雪崚放下绷子,伸手去缠线,“我心仪的是这园子,不想挪窝。”
莛荟细瞧林雪崚的眼睛,仿佛明白了什么,不再多语。
直到周围光昏影暗,莛荟才起身离开。林雪崚收拾了针线,捧着箩筐沿九曲桥往回走。
桥下忽然嘎嘎有声,三只鸭子两前一后缓缓游过,划破暮光池面,将青白两阁的倒影搅成圈圈碎纹。
林雪崚蹲下身学了声鸭叫,末尾的那只鸭子逡巡片刻,掉头朝她游来。
“老肥,亏你还记着我,别老蹭着它俩了,你穷跟着,又有什么用?”
老肥哑叫两声,似是十分不爽,转了几圈,用力去拖池中的水草。
林雪崚不禁担心,“少吃些吧,敦叔的厨子已经盯了你好久,你闷了就到这亭子来,咱俩作伴。”
老肥抬起头,似乎听懂了她话里行间的伤意,真的不再吃草,只用憨纯的眼睛望着面前的白衣姑娘,一副默契贴心的嘴脸。
长兴七年五月二十五,衢园大喜。
紫阁主人徐敦里外调度,他面皮红润,身形胖硕,招呼人做事的时候,总是一手叉腰一手抬高,得了个“茶壶”的绰号。
忙到下午,万事妥贴,青阁张灯结彩,喜气耀目,各种酒食礼品、鼓乐鞭炮俱已到位。由于时间仓促,未邀外客,汇聚青阁迎昇堂的都是园里的亲眷熟友,十分温馨,从朱阁到青阁又不远,连新郎迎亲的仪式也免了。
哺时三刻,炮乐齐鸣,花轿自朱阁起,迤逦而行,停在青阁正前。
新娘蒙着红帕款款而出,新郎身披红花,手持红绸结带,恭迎门口,喜婆将红绸另一端引进新娘手里,一对新人跨门而入,灿然生辉。
新娘喜服拖地三尺,上绣百合百朵,百合丛中一对金色锦鸡,翅膀扑闪,长尾曳甩,新郎喜服上则是雪松玉柏,松柏之间有仙鹤起舞,鹤姿方位变换不定,妙不可言。
二人缓缓行至堂中这一路,春花绚地,万物失色,看得满堂喜客如醉如痴。
黄阁主人宁夫人对阮红鸢悄声称赞:“雪崚这丫头,平日也不怎么见她操练针线,可这手‘叠影绣’的绝活,不在她娘之下。”
“叠影绣”的诀窍是用线色和凸纹造成错觉,在一幅绣品之上重叠多层图案,一旦绣品摇曳款摆或者观者转换角度,图案就生变化,有“一绣千绣”之称,极是灵动神奇。
阮红鸢不住点头,“雪崚为这对‘百年好合’的喜服花足了心血,时日这么紧,真是难为她了!桻儿、雯儿都是没了爹娘的可怜孩子,今日这般,也算完满无憾。”
赭阁主人方重之主婚唱礼,新人三拜之后,喝彩喧天,新郎携新娘入了洞房,徐敦如释重负,“茶壶”左招右点,吆喝大家行酒吃菜,满堂欢声。
叶桻携阮雯的手在床上坐定,待喜婆和小孩都散了,花烛艳影,只剩两人。
叶桻轻轻揭了大红盖头,阮雯莞尔一笑,明月失华。
叶桻看着看着,低头不语,倒是阮雯先握住他的手,“桻哥,你平日拘谨,却也没这样语涩,今天怎么了?”
叶桻抬头道:“我仍是后悔答应了这趟差事,叫你这样一个玉一般的姑娘跟着我长路颠簸。”
阮雯摇头,“哪里颠簸,能和你一起穿江越野,踏踏北国没膝的厚雪,尝尝刀子样的烈风,追追莽林里奔跑的狍鹿,我想着也要笑出声来。”
两人静静相视,辨不清身边的金红璀璨是真还是梦,喜烛泣泪,可是因为这人间最幸福的时刻?
阮雯想起姑母那日交待的密语,不禁红脸垂颈。叶桻以为她头饰太沉,伸手替她摘去花簪凤钗,阮雯乌发雪颜,更显得唇如绛珠,熠熠生辉。
二人对笑,叶桻忽然一侧头,脸露无奈之色,伸手从褥上喜果中摸了一枚莲子,中指一弹,莲子直飞出去,将门上屈戌叮的一声击开,门外两人收刹不住,咕隆隆滚进屋子,不是曹敬、许春又是谁?
只听莛飞在门外大笑,和着丁如海的咒骂之声:“没屁用的蠢货坏了好事!要我自个儿偷瞧的话,两人嘴儿也亲了,酒也喝了,何至于漏了动静?”
阮雯掩面,叶桻站起来,又气又笑:“丁老三,说好了不闹的!你现在食言,我该怎么罚你!还有这两个吃里扒外的东西,使坏的时候最勤快!”
丁如海指指怀中酒坛,“我自罚这个,不在话下,不过新郎新妇也得当面儿饮了交杯酒,如何?这两个小子,我待会儿替你踢他们的屁股。”说罢也不等回话,仰起脖子,一坛酒沌沌尽倒入肚。
曹敬、许春从地上爬起,许春苦脸道:“叶哥,我之前挂灯笼的时候跌了一跤,屁股现在还痛,怎么还能挨得住三哥的脚板?看我二人今日抬嫂子到门口的份上,全当罚过了吧!”
曹敬到桌前拎起雕花酒注,斟满两杯,用盘子托了,嘻嘻笑笑的走到新郎新娘跟前,毕恭毕敬献上,这架势,一对新人哪里还能推拒?
莛荟听见动静,带着一群小姑娘冲上楼来,洞房内外叽喳成个鸟窝,分不清笑的叫的都是些啥。
叶桻看看阮雯,低语道:“你若不愿意,尽管摇头,我把他们一个个打出去。”
阮雯却不再羞怯,大大方方端起一只酒杯,众人哄然叫好。
叶桻见她不拒,伸手将另一只酒杯端起,两只杯上系着长绦彩丝,中悬同心结,映着红光亮亮闪闪,二人在一片笑哗之中举酒互敬,仰杯而饮。
正是欢腾鼎沸,叶桻忽觉彩丝一沉,抬头见阮雯不知怎的眉头紧皱,脸色苍白,刚要询问,阮雯手中酒杯掉落,仰面而倒,叶桻一把接住她的身子:“雯儿,你怎么了?”阮雯却已说不出话。
叶桻大惊失色,明白酒中不对,伸掌在阮雯腹上一压,手上送力,助她将酒逼出。
阮雯连吐几口,喷出的都是奇怪的蓝色汁液,丁如海飞奔下楼去叫秦泰、宁修菊夫妇,余者无不惊骇失语。
莛荟蹲在阮雯身边,伸手用绢子擦拭,白绢全成了蓝的,越擦越是手颤。
阮雯双眼濛濛,好象已经看不清东西,目光模模糊糊的停在叶桻身上,双眉轻轻舒展,用尽最后力气,给心爱之人凝下了一个留恋的笑容。
秦老爷子大步冲进时,阮雯已经气绝无治,满屋子人呆若木鸡。
秦泰仔细查验,小心辨闻那奇怪的蓝液,缓缓坐在地上,眼露惊惑的看向宁夫人:“修菊,你相信么,这是我曾经向你讲述过的剧毒鬼醉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