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植回想起来,犹自满面杀气,双眼血红,连嗓音都变得涩哑,“我喝道:‘秋羽,不许给爹丢脸!’我那闺女立刻咬牙止了哭,‘爹,我不哭,我不怕疼,也不怕死!’”
“斛萨冷笑:‘小丫头,世上有比疼和死更可怕的事。’马鞭一指,‘大家听好了,谁把那丫头掳过来,赏白龙玉一块!’”
“铁赤族士兵虎狼而上,我持刀护女,又斩杀了二十来人,斛萨收敛笑容,指挥左右,‘把此地踏成肉场!’”
“人到亡命之际,魂躯分离,什么恐惧忧虑都顾不上,我脑中空白,四周血飞如雨,手脚都不象自己的,一把刀上挥下挡,奋力劈砍,停都停不住。危急时刻,一簇兵马从西南杀至,飞骑利箭,把铁赤士兵成排射翻。”
“甘振突然带着五千援军从天而降,斛萨猝不及防,仓促反击,连战连退。我的袍甲被血浸透,搏至天明,和甘振一起把铁赤部杀得不敢回头。”
“原来甘振被贬碛南,是孔良有意安排。叶桻,你给孔司马的信中说,两万凛军之死极可能是一个名叫燕姗姗的女人所为,她擅长乐律,用聆音蛊乱人神志,令凛军自残而亡,她有巨鹰相伴,来去千里,神鬼莫测。”
“孔司马曾在夜里看到守月城上空有巨鹰来去,如果这鹰在守月城出现,十有八九和城中的凛军相关。他没向任何人透露,悄悄留心,发现私自出城与巨鹰之主会面的竟是哥舒玗。旁人还好应付,可哥舒玗兵权在握,威震八方,陇昆各镇无不随之而动,如果哥舒玗怀有异心,别说凛军已不可靠,整个陇昆都有倾覆之危。”
“孔司马为人谨慎,在没弄清究竟之前,不想轻率行事,然而危机不可不防,凛王身在远地,凛军中的将领又多是哥舒玗的亲信,只有甘振被罚后郁闷孤僻,与大家疏远。”
“于是孔司马和甘振合演好戏,明里将甘振贬去碛南,暗中令甘振联络于阗、且末、典城等地的兵马,那些州城虽然兵力不多,却隔着图伦碛,不在哥舒玗眼皮子底下,万一陇昆真有剧变,可以救急。”
“甘振集结人马,但没想到变故来得这么快,等他率兵来解西州之围的时候,已经晚了一步,幸运的是,他发现了铁赤部的猎鹰,追踪到此,救我于死地。”
“战退铁赤部后,我令人埋葬了死去的士兵和家眷,救治伤者,耽搁了一晚,次日打起精神继续上路,和甘振一道,与柴筱会合。”
“就在铁赤部阻截我的时候,楚勒部也没闲着,一直追着柴筱死缠烂打,柴筱护送三万汉人百姓,队伍庞大,行进缓慢,多有照顾不及的时候,累积起来,损失也不轻。”
“我们三人聚首商议,哥舒玗叛变,部署周密,月鹘多部同时作乱,我们不能急于翻盘,把百姓送进关内要紧,可想要汉人百姓避开左一重右一重的麻烦,谈何容易,不如舍弃伊吾道,领着百姓从莫贺延碛南面斜插前往玉门关,此路荒苦,但知道的人少,路程也短些。”
“商定之后,我上奏天子,派人通报河西防御使、玉门关以及甘凉道上各城守将,也遣人前往伊州,让鲍齐与我们两向呼应。”
“各路信使走后不久,哨骑通报,他们抓到几个迷路的葛禄骑兵,原来伊州城外两族百姓混战,葛禄族长艾和曼大举报复,他的女儿帕伊黛领着人马追逐一支汉人军队,正在莫贺延碛陷战,如果帕伊黛不及时回撤,艾和曼就要入碛接应。”
“我们担心这支深陷戈壁的汉军吃亏,所以赶来援助,甘振在后面看护百姓。我和柴筱手中的凛军只有几千,而且连日疲劳,战力不佳,只能以示形之计虚张声势,我让士兵整衣刷马,重做军旗,磨亮铠甲刀枪,遮掩疲态,唬走了艾和曼,真要接战的话,不出一个时辰就露出虚实了。”
柴筱道:“月鹘人对哥舒玗并不完全信任,若不是艾和曼心存顾虑,也不会这么快撤走。叶桻,没想到是你在这里,你只带这么几个人,就能将葛禄军牵扯至此,真是令人佩服!”
叶桻躬身抱拳,“多亏凛军训练有素,才能以纹丝不乱的气势慑退敌军,若非两位来得及时,我和这些伊州士兵早已横尸荒野。”
黑风戈壁的阵阵猛风灌得三人满嘴沙土,郭植、柴筱刹住话兴,收军回师。
叶桻决意随凛军前往玉门关,临行之前,他嘱咐幸存的伊州士兵:“诸位兄弟,我已经和鲍大人提过,请你们回伊州之后再次提醒他,一定要严守城中所有的水源,连飞鸟也不许接近,两万凛军就因为喝了含有聆音蛊的水,丧失神志,自相残杀,葬身莫贺延碛。如果发现城中有人对音律敏感,立刻将之束缚关押,事关重大,不可轻视!”
众兵点头答应,与叶桻道别。
莫贺延碛南面这条通往玉门关的路紧依黑白双岭,地势起伏,远不如伊吾道平坦,岭上怪岩多孔,岭下寸草不生,总是笼罩着一层烟雾般的浊气,晴天也不例外。
百姓行进缓慢,风沙苦旅,艰辛难述。
这日探报说月鹘九部汇聚西州,柴筱冷笑,“怪不得他们没有继续纠缠,原来有人吆喝野狼归群。月鹘各部信不过哥舒玗,这次一定是晢晔亲临,他们磨刀霍霍,咱们得加快脚程。”
甘振回头看着灰尘中漫长无尽的汉民百姓,沿途不断有人饥渴病亡,士兵只能匆匆掩埋尸体,有时就把尸体直接放进山上的岩孔,老天仿佛预知苦难,连天然墓穴都已备好。
次日又得探报,天子御驾亲征河东,正在调集河西的粮草兵需,补增关中。
郭植打发了探兵,眼露无奈,“本指望温遥能调拨支援,现在他根本顾不上咱们,百姓入关后能有一席之地、半顿饱饭,就算不薄。”
百姓可以祈求施舍,凛军呢?将士们不怕忍受饥渴,然而战马急需补给,饲草所剩无几,伊吾道各烽和玉门关的储备都不足以维持这支精锐之师,如果河西不拨粮草,凛军连自保都难。
甘振低叹:“对天子而言,陇昆只是一块遥远的牧场,无足轻重。”
凛军驰骋多年,罕有待援的时候,现在落到如此窘境,真是憋闷。
叶桻安慰道:“温遥不会对凛军的困境视而不见,凛王更不会对陇昆置之不理,只要熬过这阵,自有转机。”
郭植仍是面色沉郁,“陇昆变乱,凛王必受牵连,他孤身入江南,只怕性命攸关。叶桻,你放心,凛军不会因为短几口粮草就变得不堪一击。”
塞外铁师没有失去傲骨,越是孤绝,越是坚韧。月鹘人一时追不到这里,将士们把坐骑让出来驮载百姓。
到了离玉门关一百四十里的兴胡泊,最艰苦的路段已经结束,兴胡泊是进出陇昆的重要停驻地,大量从南商路赶往玉门关的汉民在此处集结,跟随凛军的百姓与他们汇聚一处,人一多,有了归属,恐惧稍减,人群中响起难得的笑声。
这片刻的轻松很快被天边突然窜起的黑烟扑灭,郭植眉头紧皱,“那是乌山驿的烽火,伊州告急!”
就在汉民赶往玉门关的这些日子,月鹘各部会师西州。
西州围长十余里,夯土坚固,城堡参差,城中大佛寺前有宽阔的广场,场中竖着方形高塔,塔身遍布神龛,内有佛像彩绘,夕阳一照,肃穆精美。
月鹘百万族众汇聚广场,各部旗帜罗立,晢晔在金红的落日余晖中登上塔前高台,身着沙色缕金袍,头结辫发,戴宝装冠,冠后飘带及地。
铁门关之后三十六年,晢晔王子终于穿回月鹘王族正装,他容色苍冷,万众无声,只闻风鸣。
晢晔面向族民,微微闭目,等了太久的时刻,心跳如击鼓。
夕阳拂面,眼前隐隐浮现出父亲驾车前往铁门关的背影,晢晔眉心一颤,睁开双眼。
他高持王杖,望着黑压压的族民,声若洪钟,以昆恕之子的身份回叙月鹘自战之痛,斋月节剧变之惨,大盛出卖友邦之恨,号吁九族摒弃旧怨,再结同盟。
月鹘灭国已久,部族间的血仇在离散的凄凉中变得模糊,当年参与仇杀的人都已病老残死,即使族间仍有隔阂,难以回到月鹘鼎盛时的齐力同心,可谁都明白,流浪归乡,一盘散沙,只有联合才可立足而强。
晢晔壮志慷慨,宽诚相待,连顾虑最重的铁赤部也被打动。
九族族长感触于昆恕之悲,愿意重立新盟,只是他们不满哥舒玗有挟制各族之权,齐齐指责哥舒玗、鲜于涸、尉迟阳这些曾经的凛军将领是不可信赖的盛廷走狗,结盟之前,必须将这些异己清除。
哥舒玗不想令晢晔为难,愿意以身祭刀,以示忠诚。
银月刀饮血而醒,血枯而收,初醒时饥渴混沌,刀气所触的第一个活物便是祭物,神刀饱饮祭物之血,才能散腐焕新,威芒毕现,因此开刀之时多以天鹅、仙鹤为祭。
旧时曾有人自愿作为祭物,月鹘人笃信王杖之灵,自愿祭刀者即使犯过大错,只要祭刀而亡,便算罪孽消尽,死后赢得敬重,他的家人朋友也会被信任和善待。
哥舒玗豁出性命,四周潮水般的谩骂戛然而止。
鲜于涸、尉迟阳以眼神阻止,哥舒玗视而不见,他登上高台,立身刀前,割破手指,弹血刀上,银月刀红光暴绽,滚云疾风般的刀气闪电而发,就要将他一劈为二。
晢晔突然纵身一跃,用“冲离掌”将哥舒玗震出刀圈。哥舒玗虽然获救,却被凄厉的刀气劈伤,英俊的面孔被一条深重的刀痕纵贯。
晢晔伤及右臂右腿,披血而立,震惊九族。
百万民众鸦雀无声,都不相信有人能阻止银月刀醒刀之利,而且全身而退。
他们不知道晢晔这些年来早已摸熟刀性,懂得如何避开刀气的锋锐,更不知他事先将燕姗姗的凤麟掌衣套在手上,出掌时可以抵得住雷电之击。
族人认定晢晔受王杖庇护,长生不死,是会用阎魔引消治百病的王储天神,万民朝拜,呼声雷动。
银月刀沾血未饱,杀气逼涌,晢晔力贯左臂,紧握六棱刀柄,稳住刀气。
王杖终于完全苏醒,弯月形的刀刃光如泼瀑,直照暮空,星辰黯色,千里肃默。
许久之后,仍是满城寂静,无数双眼睛紧紧盯住高高在上的王杖,这神奇的宝刀冷静下来以后,象个悲伤而华贵的幽灵,族中的老人见之思旧,流泪不止。
晢晔俯视族众,声传四野:“当年伊州城前,父王用此刀惩杀族人,埋下月鹘分裂的祸根,从今日起,这把刀再也不沾自相残杀之血!哥舒将军是骨勒后裔,英勇善战,他以身祭刀,赤胆忠诚,如果新盟未立便手足相逼,自损良将,岂非重蹈覆辙?笑看强敌自残,才应庆幸,引乱内讧者,与敌无异!”
此言一出,再没人敢质疑哥舒玗和曾经的凛军,哥舒玗流血长跪,毁容亦无怨言。
九族族长轮流宣誓,新盟重立,月鹘复生。
晢晔并未仓促称王,只以九部君长的身份统一分配军需战利,分派将领职位,协调各族编制、发式、服制、旗令。
哥舒玗、鲜于涸、尉迟阳和他们的凛军部下易帜换服,成为由晢晔直接调控的牙军。当年骨勒族的勇士几乎全部陨于守月城,晢晔身为王子却势单力孤,他处心积虑,不惜受伤也要保护哥舒玗,终于换来忠心隶属于自己的精锐之师。
黎明之前,尘埃渐定,晢晔仍未合眼。
这漫长的一天,一切都如他的计划和预料,他不觉得疲惫,也不觉得欣喜。
欢乐二字,早就从他的一生中剔除,无论是隐身鹰涧峡,寄身乌日勒,还是恢复万众瞩目的真实身份,人声消退后,他心中所剩的仍然只是六岁时铁门关那场埋没一切的沙暴。
西州冷风盘旋,九部旗帜簌簌作响。
晢晔回到州府,遣散随从,燕姗姗为他换衣上药,他的阎魔引治不了外伤,也治不了心病。
这些年晢晔练功不懈,又有银月刀可怖的杀气为辅,武功不逊于巅峰时的石危洪,可他今日所受的伤仍然触目惊心。
燕姗姗屏住呼吸,动作很轻。汉人身份是极大的麻烦,只有在没有旁人的深夜,她才会把面具摘下。嚣张艳丽的朱雀寨首为了留在晢晔身边,甘愿变成藏在暗处的影子。
神刀回世,晢晔身份公开,他再也不需要她当秘密来去的信使,她可以守着他的理由越来越少,她变得沉默乖顺,仿佛这样他就不忍驱逐。
燕姗姗放下药盘,替他脱去沾血的靴子,晢晔面无表情的勾起她的一绺头发,绕在指尖缠弄,“姗姗,你真的没必要和那些嗜情如命的女人一样蠢。”
燕姗姗一笑,“你的父王并不想让你报仇复国,他宁肯让沈琮把银月刀带走,也没把刀留给你,你顺了他的意没有?”
话未说完,她的下颌猛的被捏住,面孔扭曲变形,痛得两眼滚泪。
晢晔目光如剜刀,“有些话,连开玩笑也不合适,这点分寸都没有,你是想自己了断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