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路托赫提吐得厉害,到了远墩驿,别人就泉而饮,他只有力气喝身边水囊里的剩水,直到黄芦冈。”
“也许远墩驿的泉眼里有什么邪咒,所以他听了巫师的话,来这里用椒糈瓶求神避邪。只要在半夜行祭,连祭七天,叔父就能摆脱附体的邪魔。”
“祭神的第一天,瓶子才埋了一半就被驿兵发现,他能听懂汉话,却不会说,这些缘故他无法解释,只好在驿兵射箭时逃跑。”
托赫提想着叔父的惨状,见蓝罂通晓医术,向她求助,不顾腿痛,流泪哀恳不止。
蓝罂揩手站起,“叶哥,他说的泉眼在什么地方?”
叶桻带着莛飞和蓝罂来到远马泉所在的洼地,前些日子刨掘过,没费多少力又将泉眼周围挖开,猩红的臭水汩汩冒出。
蓝罂挽起袖子,舀了半盏水,从药箱中取些盐末投入盏中,又将一片鲮鲤甲半浸盏内,稍后把鲮鲤甲取出,盏中红色变淡,甲上凝结出一群蝌蚪似的红斑。
她见红斑密集,微微吃惊,正要伸手向水下掏摸,叶桻挽起袖子,“太脏了,我来,你要找什么?”
蓝罂道:“若能摸到石块,就掰一块出来。”
叶桻从水下抠出一块手掌大的石头,颜色暗红。
蓝罂让驿兵拎来一桶清水,在水中加了茶树油,水上冒起有些刺鼻的透明泡沫。
“叶哥,把你的小臂浸一浸,臭水里都是蛊泄,用茶树油才能洗干净。”
叶桻伸臂入水,“‘蛊泄’是什么?”
“蛊虫的排泄之物,其中会有蛊虫的卵,肉眼难见,沾了茶树油之后,虫卵不会附在皮肤上。”
“一口清泉变成这个样子,难道是因为蛊虫?”
蓝罂转动手中的鲮鲤甲,“不是一般蛊虫,是‘聆音蛊’中的一种,这类蛊虫微小罕见,名字都很好听,‘花丝聆音’‘蝶须聆音’‘蜂尾聆音’……人眼看不出它们的区别,蛊泄被盐析出来之后,会凝成不同的形状,可以根据凝纹断定种类。这里析出来的,凝纹如同蝌蚪,是聆音蛊中最细小的‘毫末聆音’,它虽然微末,对乐音的敏感却远超其它聆音蛊,而且是聆音蛊中唯一可以参加蛊战的。”
叶桻更加惊异,“蛊战?”
蓝罂点头,“普通的蛊虫都是若干毒物互相毒咬之后剩下来的毒王,聆音蛊并不带毒,也不攻击,又很小,所以不参与蛊战,只有毫末聆音是个例外,因为它的恶臭蛊泄令其它毒虫避之不及。”
她在金越的这段时日,对西南蛊术钻研颇深,莛飞大感奇怪,“西南是蛊乡,西北塞外怎么也有人用这么离奇的蛊术?”
蓝罂道:“用聆音蛊的人,不仅精通离奇蛊术,往往还是高明的乐师。”她放下鲮鲤甲,环视周围,“谁有音色尖亮些的乐器?”
一个小兵摸出一支三寸长的竹哨,能吹七八个音的简单小曲。
蓝罂拿着莛飞用晶石磨成的露珠镜,对着叶桻从水下取出的暗红石头细瞧,哨曲一响,石头上果然冒出许多无比细小的红虫,头部略圆,迎着哨声的来向扭扭而动,哨声一停,红虫立刻没进石中。
她将露珠镜递给叶桻,叶桻隔镜一看,这块石头质地紧密,没想到这么多小虫隐藏在内,手臂起了一层疙瘩。
蓝罂一叹,“我听托赫提描述的时候,就猜到是聆音蛊了。下蛊的人算准了凛军经过这里的时刻,事先在泉眼里放了毫末聆音的蛊母,蛊母遇水,无穷无尽的产卵,一条蛊母一昼夜可产上亿,蛊卵透明不可见,一不怕烧沸冰冻,二不怕酸碱硫磺,自然也不怕寻常的杀虫药粉。”
“蛊卵进入人腹和马腹,在温暖封闭的肠胃中不到一个时辰就孵化而出,成为细小的丝虫,丝虫可以一分为二,二分为四,越变越多,攀附于血管筋脉,钻进头脑心脏,因为太小,人畜毫无察觉。”
“人畜体内有寄虫并不稀奇,毫末聆音没有毒,在寄主体内的消耗微乎其微,所以寄主平时和正常的人畜没有区别,但毫末聆音对乐音万分敏感,隔着头皮血肉,也能捕捉到外界的乐声,一旦它们闻乐而舞,就会无孔不入的干扰寄主的头脑四肢,令寄主失控发狂,只想拼命找到乐声的来源。”
“普通的奏乐者足以使中了毫末聆音的人畜变成魔鬼,高明的乐师可以用乐引导,左右调度,寄主体内万虫蠕动,别无选择,只能变成奏乐者任意摆布的傀儡。”
叶桻回忆自己在莫贺延碛中看到的幻象,现在才明白,幻象中的将领和托赫提的叔父一样,目中流的不是血丝,而是从眼中钻出拧成一团团的蛊虫。
他指节咯咯一响,“凛军在饮了远墩驿的泉水之后,中了毫末聆音,所以在去往赤崖驿的路上突然改道,他们被奏乐者操控,人疯马癫,最后在莫贺延碛自相残杀而死。远马泉次日深夜就被沙暴填埋,所以这可怕的泉水在祸害了凛军之后,只殃及了凑巧在此歇宿的托赫提一行。沙暴之后,黑暗封闭的地下如同人畜的肠胃,蛊虫继续繁殖,藏于石隙沙缝,越变越多,积攒的蛊泄把清泉变成了猩红的臭水。”
莛飞仍然困惑,“这个引诱凛军的乐师就算把两万军马带入歧途,又有什么本事让他们平地消失?再大的沙暴,也不可能把两万军马埋得一点痕迹都不留。”
叶桻怒目不语,这实在太象那个妖女的手段,她能用乐声调集千万水鸟,用鬼醉蓝毒杀人无形,用闻乐而动的索魂花看家,用血蚕啮出完美的人皮,用拇指雀投放菟丝血蠕,她纵鹰来去,一日千里,就算莫贺延碛也能进出自如。
他捏着拳站起,“我今日就动身,再进一次莫贺延碛,争取找到凛军的骸骨,取回来作为证据。朝廷内外对凛军失踪猜测纷纷,若不澄清,总是对凛王不利。”
“叶哥,莫贺延碛那么大,你到哪里去找骸骨?”
“小飞,莫贺延碛里有一片奇怪的石谷,地貌与别处不同,我在那里见过逼真的幻象,也许是凛军的冤魂在冥冥之中指引我,我想再去那石谷探探究竟。”
“我和小蓝跟你一起去。”
叶桻本不想把他们拖进险苦之地,刚要拒绝,可转念一想,莛飞精通地理水土,蓝罂了解聆音蛊,比自己孤身一人强百倍,他已经进碛一回,心中有数,点头答应:“好,那就辛苦你们两位了。”
陶伯钊见他们目的明确,借给他们三头骆驼驮运粮水,骆驼不肯与狼同行,铁牙只好远远跟在后面。
入碛之后,三人以叶桻留下的地标为线索,寻找那片石谷。
叶桻本以为这次会顺利些,没想到一进十月,戈壁最严酷的气候象冲出牢笼的妖魔,三天一刮风,一次刮三天,不要说寻找石谷,能看得清路的时候都屈指可数。
黑风肆虐之际,砸在身上脸上的全是拳头大的石块,座座沙丘象徐徐推进的巨兽,沙砾间的摩擦声和天地间的风声合成可怖的巨响。
艰难行进到第五天,黑风戈壁迎来了第一场雪,戈壁缺水,下雪不是坏事,可严寒骤至,积雪覆盖了路标,取火、辨路都更困难。
戈壁野狼群因为这场雪陷入饥饿,连续几天跟着他们,森冷的暗夜中狼眼闪烁,象鬼火一样游荡四周。
这晚狼嚎激烈,铁牙与野狼展开恶战,叶桻冲进狼群,凌涛剑快如魅影,避狼图恰如其名,野狼连死带伤,久耗无果,终于弃退。一场惊险,骆驼倒是辨明了敌友,不再排斥铁牙。
进入戈壁腹地,几只罗盘又都失灵,莛飞道:“戈壁看上去荒瘠,地下却不乏金石铁矿,罗盘失灵往往和地矿有关,不用慌。”
几人摸索兜转,次日午后,脚下的沙砾地渐渐变成了乱石地。
叶桻看着前方被风吹蚀得千疮百孔的山丘,顿住脚步,“石谷应该就在那几座山丘的背面!”
三人快步绕到山丘背后,来到一片巨大的圆形洼地,这里四面背风,残留的积雪比别处要厚,扒开雪一看,都是大块大块的岩石。
叶桻摸了摸其中一块斜平有裂纹的石头,这就是幻觉当中那个凛军将领所坐的位置。
将领凄厉的面容犹在眼前,叶桻脊背阵阵发凉。
戈壁风声不断,谷中却很安静,是个特异之地,说不出的诡怖。
铁牙似乎嗅到了什么,跑到谷地正中两爪抓刨,喉中发出警惕的低吼。
叶桻见状,从骆驼背上取下器具,在铁牙抓刨的地方用力挖掘。
莛飞蹲在旁边,翻动一块块石头,面露困惑。
他深一脚浅一脚的沿着谷地边缘行走,细看山丘与谷地之间的断截面,绕了小半圈,手脚并用的爬到断截面上,脸色更加惊异。
蓝罂问:“你发现什么了?”
莛飞爬回低处,“这里是个巨大的沉坑,而且塌陷的时间并不太久。”
“沉坑?”
“不错,有的地方把沉坑叫作‘龙缸’,川蜀就有不少沉坑,一般都在地下有暗河的地方,水溶掉了地下疏松的岩层,运走沙砾,在地下形成一个空层,上面的岩层被架空之后,一旦不能承重,就会突然塌陷,形成深坑。”
“这种坑可以笔直上下几百丈,也可以形如漏斗,倘若塌陷不止一处,就会形成坑群,倘若没有塌陷到底,就会形成地下悬台,甚至是分成多层的台丘。任何沉坑都算得上奇观,有人在坑下见到过匪夷所思的虫兽、宝石和地底森林,可这么大的沉坑,我从来没听说过。”
蓝罂不解,“你说地下有水,可这里是戈壁,哪来的暗河?”
莛飞道:“干旱只是表象,沙漠南面的雪山有溶水渗入地下,远墩驿原来的甘甜清泉就是地下深处的水找到了一条缝隙,冒上地面,其它从地表积聚的水因为风吹日蒸,成了咸苦的盐水,所以水井以苦井居多。”
“莫贺延碛西南是蒲昌海,有几条源于雪山的大河注入其中,是沙漠中的淡水湖,水少之年湖面见底,丰水之年一片汪洋,沙子蓄水力差,淡水很快渗到地下深处,向周围延伸,天长日久,一直渗到这里,不是没有可能。”
“这个沉坑如此巨大,有个与众不同的原因,从山丘下的断面来看,这里本是一个年代久远的盐湖,湖水早就干涸,湖床下面都是最易被地下水冲蚀溶化的盐层,盐层如果镂空的话,比其它地方更容易塌。”
“这个盐层并不太深,塌陷时的震动使湖周围结满了盐晶的石头滚向坑中,高处山坡上没有盐晶的石头跟着滚下来,垒叠在盐石上,所以这里明显有两层不同的石头,形成一个奇特凹陷的石谷。”
“沉坑比流沙还可怕,要是有人在此,塌陷时猝不及防,一眨眼就会直坠而下,被沙土石头埋没,连在流沙中那样下陷的过程都没有。”
“我奇怪的是,这么大的湖床,如果是自然塌陷,不会在同一时刻塌得这么整齐,应该遍布深浅不一的小沉坑,如此整齐的大坑必是外力所致,可近几年没听说塞外有地震,这里人迹罕至,除了沙暴,想不出其它厉害的外力,然而沙暴不会垂直向下。”
蓝罂心领神会,“如果是突然来到的两万军马,被乐声所控,癫疯发狂,在湖床上马蹄奔踏,自相残杀,算不算厉害的外力?”
寂静的石谷仿佛荡起激烈的金戈之声,莛飞身上一阵麻寒,“这么大的坑,埋葬千军万马,易如反掌。”
说到此,忽然想起叶桻正在用力挖掘,地下盐层的冲蚀和塌陷状况复杂,难保没有架空的悬台,一旦受力,随时都有险情。
莛飞回头大喊:“叶哥,小心!”
喊声被一阵可怖的震响覆盖,叶桻突然失足,脚下如同怪兽张口,又塌出一个方圆四五丈的坑中之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