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雪崚盯着满昭,“侯爷,我去拿下他!”
李烮侧目一瞥,“你手还没好,不用逞强。”持戟纵骑,直冲出阵,盛军跟着李烮奔杀上前。
双军接战,泰山倾海。
在到处飞溅的沙土、兵刃、肢躯、鲜血中,那些与同胞相残的寒心和犹豫,只能抛诸脑后。
满昭的鎏金镗极猛,一个横抡将顾庆扫下马,三个回合震退了施尧的重槊,所向披靡,直逼李烮。
叶桻见状,策马斜冲上前,满昭见他只有一柄单剑,是个白来送死的,傲笑一声,催马加速,提镗前挥。
叶桻近敌之际,一脚脱镫,在轰然来袭的劲风中,平身躲过鎏金镗,他半身离鞍,悬空不稳,可手中凌涛剑不收反吐,一剑“架海金梁”,快似闪电。
满昭眼前一亮,似乎看到了东边天空的鱼肚白。
双马相错,满昭驰行很远,才从鞍上直挺挺的坠下地,尸体连翻带滚,被左右奔踏的马蹄踩得稀烂。
荥泽军见主将已死,溃乱败退,盛军乘胜追击,斩掳无数。
日出后的阳光照亮殷红的洛水,原本在此设下埋伏等着收口袋的人陈尸河岸,叠叠难计。
李烮持戟背光,冷冷环视沙场,“收整集结,回东都。”
这一夜,东都并不比洛口仓太平。
刘虞平的孟州军过河阳桥,穿邙山,渡洛水,与岑毓里外夹击盛军大营。
留守大营的郭百容和潘云聪抵抗了两个时辰,令山南军和湘赣军弃营而走,向西南方撤退。
孟州军扫荡大营,搜刮战利,岑毓见盛军主力败逃,大喜过望,打开城门,将孟州军迎入城中。
孟州军放下战利,笑脸一收,突然拔刀挥剑,杀向城内郯军。
刘虞平大惊失色,手下竟有军将暗谋变乱,而他一无所知。
还没来得及向岑毓解释,刘虞平便被身后士卒砍翻在地,那士卒揭去假须,正是张鼎臣。
岑毓指着张鼎臣,气得脸青唇紫。张鼎臣与霍青鹏乒乒乓乓,把岑毓的侍卫们打得满地开花。
岑毓趁着混战钻进帅座后的暗洞,被霍青鹏捏着脚后跟倒拎出来,“七大江里最贼滑的鲶鱼,都逃不出我的叉子,你个短腿肥肚的老王八还想溜?”
盛军“败撤”,自然是演给岑毓看的一场好戏,反归大盛的孟州军跟着张鼎臣打开东都城门,点燃焰信。
郭百容和潘云聪领着盛军大部去而复返,从各个城门涌入东都,与郯军短兵巷战,直到天亮。
李烮率军回到东都的时候,夜间的激战已经远去,城楼换上了大盛的旗帜,几处烟火尚未熄灭。
河东诸部列军相迎,张鼎臣手托木匣走到李烮马前,单膝跪地,一掀匣上红布,现出岑毓的首级。刘虞平重伤被俘。
李烮跳下马,令人将首级送往潼关,他拉起张鼎臣的手,并肩入城,一路畅笑,“肃清河东,收复东都,皆鼎臣之功!”
潼关守将把岑毓的首级送到西京,大曦朝堂震骇。
益州的承业帝听闻战讯,擢升张鼎臣为河东督治。两淮联军抵达黄河南岸,进驻东都。
关中左有凛军,上有安北军,右有咄咄逼人的李烮,大曦就快成为被关起门来痛打的末路犬。
这日大曦朝堂散了议,金广廉不肯离去,苦劝王郯,踞留西京只会自缚手脚,应该及早取蓝田小道出商洛,趁两淮空虚,转战许州、陈州,与江南尚彦联手,再图进退。
可王郯已经不是夺取江山之前那个把握明确、知势善谋的征战者,帝王的滥权淫乐,奢靡富贵,象毒水一样浸透了他的血脉,金广廉的苦谏没有让他头脑清醒,世上又有多少君王愿意离开金碧辉煌的皇宫宝座?
王郯令人在御花园中挖了个泥坑,把金广廉赤身光足锁在其中,坑里放进六七头猪,封他当了三天“猪王”,每日以木槽饲食,还让妃嫔投喂戏弄,金广廉受此惩辱,再无进谏之语。
李烮大军攻克陕州,王郯把熊函从岐阳调回,重兵把守潼关。
熊函为报满昭之仇,要与李烮殊死相抗,可又担心关中有失,身边的谋士趁机举荐一人,称其曾是胡遨部下,勇武多谋,可惜胡遨无能,未尽其才。
被荐之人名叫田阙,熊函一见,此人老练狠辣,堪当重用,当即奏请曦帝,封田阙为右军协都统。
田阙拿到协都统令牌,收受贿赂的谋士揣起银两,匆匆告辞。
田阙手抚胸口,万仙阵输给江粼月之后,他的剑伤还没好透,一到阴天就呼吸不畅。
王郯已过巅峰,与李烮麾下的济济人材相比,这位暴虐苛刻的大曦皇帝身边可倚仗的人一日比一日少,不然这块协都统令牌也没这么便宜到手。
大厦将倾,才有左右天下的机会,田阙冷笑,将令牌揣入怀中。
承业三年夏,李烮兵至阌乡,即将猛攻潼关,诸部将士厉兵秣马。
林雪崚巡看启明军各营,深夜回到自己帐前,风灯下跪着两人,正是全大猷和马四福,怎么,这两个屁股打烂的家伙能动弹了?
两匪见她回来,嘿嘿一笑,“林将军,一翼遮天让我们给你赔罪,求你消气。”他们将身一转,脱去上衣,每人背上都刻着一只盆大的王八,显然是青龙寨手笔。
林雪崚抬脸四顾,大战将至,军营看守极严,连青龙诸宿也难以出入自如,来的肯定是江粼月本人。
这恶匪,藏头缩脑很好玩吗?这样来去无踪,不是又在给她找麻烦?
她无心取乐,“你们两个少在这儿耍宝,再跟那恶匪通气,就替我转告一声,他要么光明正大来帮我的忙,要么袖手旁观别理我的事。滚。”
两人一瘸一拐扶着屁股离开。林雪崚还没来得及转身,就有传令兵来到,“定军侯请林将军议事。”
她疾步来到中军大帐,李烮正在帐中和张鼎臣煮茶相谈。
一见她来,李烮推开茶盏,“你的手好了?”
“好了。”
李烮摇头,“上回也说好了,伸手过来我看。”
张鼎臣低低一笑,转脸去舀茶。
林雪崚把李烮的每句话都当军令,想也不想,平伸两手。
李烮移近案上的灯,低头一瞧,手已消肿,恢复了修长纤秀的美丽形状,磨出来的茧子用孔良送去的药油溶软,只剩一些浅薄的白印。
李烮把灯移回原处,“还算听话。”
半夜传她,绝不是为了看手相,“侯爷找我,有何吩咐?”
李烮在案上铺开地形图,指着潼关以北的蒲津渡口,“林将军,你今夜出发,带启明军北渡黄河,翻越五老山,抢渡蒲津,张将军已令河东县镇集结舟船,这明攻潼关、暗渡蒲津之计,不用我多解释吧。”
黄河经高原南下,在潼关遇到华山山脉,折角东去。黄河不同于长江,长江中下游水面开阔,千里岸线皆可过渡,两岸多支流大湖,可以屯集庞大的战舰,承载数万大军乘船登岸。
黄河两岸曲折陡峻,渡口很少,一次只能渡过数百人,想绕开潼关进关中,必须沿黄河东岸北行,翻越五老山进入河东平原,在蒲津西渡。对岸若有守军,渡河是极险之事,必须派先锋抢滩,拔除对岸守军,为己方大部渡河提供方便。
熊函集结郯军精锐,重兵镇守潼关和禁阮,难有巧取之计,硬攻伤亡必多,所以李烮才想绕道渡河。
张鼎臣道:“蒲津原有一道铁索浮桥,两端各用四座铁牛固定在岸上,是当年朝廷下了血本铸造的,如今熊函已将浮桥拆除,在对岸的蒲津关设置守军三千,以为这样就可以高枕无忧。若林将军肯为前锋,我为后应,定可抢渡成功,夺下蒲津关。”
李烮抬头,“林将军,事关重大,你可有把握?”
“侯爷放心,我愿立下军令状,抢渡不成,军法从事。”
她伸手取了案上纸笔,写好军令状,交给李烮。
李烮并没有看,“速去整军,尽早出发。”
张鼎臣瞥了一眼军令状,笔迹清俊豁畅,柔中带刚,真是功底不俗的好字。
他望着林雪崚的背影,“侯爷,你现在改主意还来得及。”
李烮把军令状折好收起,“不是敢死之人,怎配做大盛突军,她冒得起这个险。”
启明军连夜北渡,河东军随后跟行。
李烮大部从翌日起猛攻潼关,山南、湘赣两域兵马经过从襄州到东都的历练,纯熟了许多。
盛军砍木为栅,筑起三座营寨,昼夜轮攻。熊函兵悍将猛,铁意要为满昭报仇,两军相遇,砲石轰飞,箭矢蔽日。
到了第四日,天降大雨,处处泥滑,李烮不得不减缓攻势。
时令入夏,降水只会越来越多,李烮望着雨中的关楼,暗想熊函调度老道,加上天时地利,真是个劲敌。
安北军在白马川受阻,哥舒玗的凛军虽然有边境部族和剑南供援粮草,可是补给断断续续。
关中象被三根手指掐住的坚果,不加把力,始终捏不破。
熊函接到探报,盛军在蒲津渡和阌乡集结船只,身边谋士道:“李烮想明攻潼关,暗渡蒲津,阌乡的船为大军准备,而蒲津必是抢滩的先军,一旦让他们脚踏河西,潼关腹背受敌,渭水处处可渡,西京无险可守,请将军速速分兵,前往蒲津关!”
熊函想了想,“李烮狡猾,虚实不定,也许布船只是幌子,想引我分兵,我暂不轻动,静观待变。”
“将军,万一盛军真的在蒲津强渡得手呢?”
熊函一笑,“我早有防备,蒲津关兵将虽少,却非庸夫莽汉,黄河已进涨水季节,大汛将至,我倒要看看李烮的先军有什么本事能抢下蒲津,就算他们过来了,人数也不会太多,到时候我增兵剿杀,李烮就算派军续渡,也讨不了便宜。”
启明军冒雨翻过黄河北岸的五老山,到达蒲津。
黄河的支流涑水在蒲津附近汇入主道,涑水沿岸的村县奉张鼎臣之令集结舟船,可蒲津关守军前一阵沿河抢掠,把船征走大半,剩下的都是陈年旧船、木筏皮筏,大小各异,很不整齐。
履水坛添上自带的沄瑁舟,又尽力修补了那些旧船木筏,状况如此,只能靠桨手全力以赴。
蒲津渡口雨大涨水,河面扩张,急流卷浪,望之惊心。
林雪崚想等雨停再过河,可天暗了依然不见雨势减小。
叶桻手指水面,“乌鱼跳,大汛到,我小时候在黄河拉纤,纤夫们的俗话没有不准的,还是及早过河的好。”
林雪崚望着远处黑蒙蒙的蒲津关,“霍舵,你先带水手过去探探,看蒲津关布防如何。”
霍青鹏挑选了水性最好的三十人,分划三舟,趁天黑悄悄渡河,一去好几个时辰。
林雪崚冒雨等候,越等越悬心,直到后半夜,霍青鹏才浑身泥湿的带着七八个水手回到东岸。
林雪崚看着他们连伤带累的样子,心中砰的一沉。
霍青鹏满脸沮丧,“三条船中的一条划到河心,被浪打散,一眨眼冲没了影,我领着剩下的两船人上了岸,谁知蒲津关外的滩地上布满流沙陷阱,陡然吞去四五个兄弟,其余的人被郯军哨兵发现,引来数不清的冷箭,连死带伤,我只好领人上船撤逃。除了流沙陷阱,蒲津关四面还包围着壕堑、兵道和十几座藏有哨兵的土垒,城楼上下彼此呼应,守卫之严超乎预料。”
三十人眨眼只剩几个,林雪崚攥紧手指,“张督治说蒲津关守将名叫伍世杰,他怎么会用流沙陷阱?不象寻常兵家,倒象江湖上的邪门歪道。”
马四福凑上前,“林将军,我们以前谋财害命的时候,只挖直来直去的翻板盖子井,盖子井与流沙井一比,称得上光明磊落。流沙井听来简单,实则极难,必须先横挖一条地下流水暗渠,然后再竖挖若干沙渠,有暗水才会有流沙,渠中的沙、水配错半分,便陷不死人,就算这里有天然滩涂,布流沙井也要大费周折。”
林雪崚当然知道流沙井的厉害,沈墨云的父母身陷流沙潭,连石危洪都救之不得。
段铮冷哼,“流沙井是螯蟹门的拿手把式,对面军中要是没有螯蟹门门主晁横,我段字倒着写。”
紧要关头偏偏遇到岭南十三门,还有比这更令人头痛的事吗?
江粼月为帮衢园抢海船,一举端了潮鲸门在雀儿岙岛上的老窝,仇比海深,这些鼠蚁既然来与启明军为敌,对面绝不止螯蟹门一户,只怕好多令人憎恶的老相识都在翘首以待。
林雪崚拽回思绪,恶狠狠的盯着马四福,“挖沙掘土你最在行,现在是你戴罪立功的机会,到底怎么才能对付流沙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