沟内潮湿寒冷,众人苦等,一掉雨点,元昇立刻带领悬天营好手攀上峰顶。
破晓时分,大雨初歇,峡中白雾弥漫,伸手不见五指。
悬天营提前探过地势,算准方位,射出十道滑索,牢牢挂在对岸峰顶。
突军分做十组,在大雾当中攀索过江。
栈道上的羌逻巡兵哈欠连天,不知头顶的浓白云雾里,正有一支奇军悄无声息的凌空飞渡。
半个时辰后,云雾渐薄,突军手脚麻利,安然到达对岸。
元昇照例收尾灭痕,把十条滑索拧作一束,缠在手臂上,凌空一跃,荡入峡谷。
晨间冷风游钻,将已经稀薄的白雾吹开一个窟窿。
一名羌逻巡兵发现半空有个黑影一晃,立刻警惕,扯嗓吆喝。
元昇荡至对岸,抓着滑索迅速向上攀,悬天营拼命拉拽,可几队羌逻兵已经奔近,一抬头就能发现挂在对面绝壁上的人。
元昇索性伏壁不动,一身泥泞与山壁颜色相似,试图蒙混。
突军摒息压身,正是紧张万分,空中“嘎”的一声怪叫,落魄钻出云窟窿,一个俯冲,栈道上的人险些被它撞下去。
原来黑影是这凶煞巨鸟!羌逻兵投石放箭,击锣恐吓,落魄在峡谷里上翻下窜,扑腾了半天才振翅飞遁。
元昇借着落魄扰敌的机会,一口气攀至峰顶,听着敌军叽里呱啦的呼喝之声,自知侥幸,连连拍胸。
林雪崚也悄松口气,呆鸟今天倒是机灵。
突军渡过岷江峡谷,马不停蹄的沿着岷江的支流翼水向西跋涉,翻越道道山梁,一步步深入羌逻国境。
翼水南岸雪岭连绵,他们小心绕开牧场和星罗棋布的羌逻山寨,穿行于雪岭脚下开阔无人的高山草甸。
这一带从十月到三月大雪覆盖,从六月到八月又多雷电大雨,五月是难得的好季。
草甸上野花过膝,孔雀蓝色的湖泊纹丝毕现的倒映着山腰的森林,森林上方是马群般起伏的雪峰,一卷卷白云缠绕峰顶,象极了迎风飘扬的马鬃。
真是神话般动人的风景,可想要征服横亘在蓝天下的高傲雪驹,却是另一回事。
他们必须翻越这片雪岭的主峰太基峰。
“太基”为群山之父,高一千五百丈,山体如椎,山脊如刀,遍布险恶的冰缝冰槽和薄厚不均的冰川。
羌逻牧民视之为不可逾越的神山,每当有悲有喜,都要对着神山虔诚祈祷。
突军为了养精蓄锐,提早停队休整,宿于山脊侧面的云杉莽林。
一道六十丈高的飞瀑从林边的高崖上落下,汇入崖底深蓝的月牙湖。
湖面浮冰,映雪生光,周围的冰坡下可见淙淙暗流。
空寂的高原之夜,冷光透过林枝,星星低得象挂在林间的灯笼。
正是一派幽宁,忽听鸟雀惊飞,野狼深嗥,云杉上的积雪簌簌而落。
突军立刻警惕,一阵笑声传来,芒秋栈主任朝晖从林中钻出。
他平日不引人注目,却有深藏不露的绝活,说书唱戏精彩绝伦,各种方言信手拈来,以假乱真的口技更是出神入化。
今夜高原荒僻,雪林幽深,氛围大好,任朝晖难得技痒,小小一试,果然唬倒一片。
众人恼笑之余,起了兴致,让他接着施展。
任朝晖嘬唇鼓腮,林中飞禽走兽,环绕逼真,他学起落魄的哑叫和羌逻兵气急败坏的吆喝,更是令人捧腹。
落魄从高空飞落,满眼亢奋,以为有同类呼唤。
林雪崚好奇:“任栈主,羌逻话你学会了多少?”
琮瓒围困鱼城半年,日日攻城骂战,大家听得多了,都能明白一二,不过任朝晖的领悟力和模仿之能远超常人,不仅能听懂大部分羌逻话,学得也十分地道。
“宫主,精通不敢称,蒙混一时半刻,不在话下。”
林雪崚掰指计算时日,“这些天正有羌逻粮队沿岷江上行,咱们明天翻山顺利的话,应该与这支粮队差不多时候赶到垯堡城。”
任朝晖猜出她的意图,“你想让我趁粮队进出,混入城中?”
林雪崚仰望雪峰,“现在说不准,咱们翻过山去,见机行事。”
次日是个晴天,元昇向众人反复叮嘱登山要领。悬天营带着冰镐、冰锥、冰爪、绳索在前开路,攀登太基峰。
走脊不走沟,走纵不走横,突军穿戴皮甲皮帽,在皮靴外套“脚马”防滑。
登山忌急行,便是习武之人到了高原也心促气短。
元昇控稳步速,力求均匀,带领突军踏雪而上,在雄阔的蓝天雪峰上添出一排执着的身影。
快到山腰,天空突然由湛蓝转为暗紫。
一团阴云从山谷里涌上来,转眼笼罩头顶,遮得四面灰茫,不可见物。
天气变化迅猛,阵阵狂风横扫山脊,刮得人难以立足。暴雪夹着鸡蛋大的冰雹劈头砸下,噼啪震耳,满脸麻痛。
突军逆风吃雪,冷透骨髓,只得避向山脊右侧背风的斜坡,顶着惊涛骇浪般的雪雹继续前行。
足足过了一个时辰,风暴才稍稍减弱,阴云退到山后,峰顶重现,紫白相衬。
元昇看着诡谲无常的天色,脚下忽然微微一错,似有一声轻闷的碎裂之响。
他一个冷战,回头大喊:“回山脊!”
斜坡积雪深厚的地方最容易雪崩,小小的触力便会引发大面之灾。
这一声碎响不仅是雪块分离崩塌的前兆,更是雪层下方冰川滑裂的迹象。
古老的冰川坚厚沉稳,漂挪极慢,形成未久的小条冰川却是脾气古怪的顽童,快慢不定,甚至会有罕见的爆发推移。
元昇发觉积雪下隐藏着小条冰川,立刻知道整个斜坡都是岌岌可危的险地。
大伙见元昇如此惊惧,必有恶变,全都不加思索的跃向山脊。
雪面噗噗作响,裂开树皮般的纹路。
轻闷的碎裂变成隆隆的剧震,冰川错动,象一条蠕伸的舌头,载着冰面上的积雪轧轧斜滑。
积雪受震,簌簌塌落。
雪块滚成雪流,雪流拓成雪瀑,雪瀑推开千重雪浪,越涨越汹,冲向山下,终于变作惊天动地的大雪崩,遮天蔽日。
突军后队闪避不及,被城墙般的雪浪一卷而尽。
前队躲开了雪崩,回首望去,白茫茫一片,不知被埋的人有多少,都在哪里。
幸存者飞快奔下坡,大声呼唤,在雪里拼命搜挖。
林雪崚急得血液彻凉,重雪深厚,冰冷窒息,这样找根本来不及,她望向空中,“落魄!落魄!”
落魄在山凹里躲避风暴,听到呼唤,闻声飞至。
猫头鹰听觉极灵,可以辨出深洞里、厚土下的小鼠心跳,抓捕为食。
落魄果然能精准的发现雪下的人,它起起落落,在各处伸爪抓探,突军便向它落爪的地方挖掘。
被埋住的人一个个获救,大部分生还,也有撞石、落崖而亡的。
林雪崚清点各部,“冯坛主呢?”
冯雨堂、周越和角弓营另几名射手依然失踪。
落魄在远处哑叫,众人奔过去一看,冰川挪开的地方,露出一条深不见底的黑窄冰缝,冯雨堂的干粮袋挂在冰壁上。
元昇二话不说,凿钉拴绳,悬身进入冰缝,岳川、俞墙紧随其后。
缝中遍布冰柱冰突,乱石碎冰不停坠下,听不到落底的声音。
进入天光照不到的黑暗,元昇摸出迷彀树枝横在嘴里,借着树枝幽光,一丈一丈的深入。
冰缝里奇冷无比,他冻得手脚僵麻,又垂了几十尺,下面只是更空更深的黑渊。
岳川、俞墙都劝元昇别再下行,太冷太险,不可能有人生还。
元昇耳边响起冯雨堂的笑骂,“臭小子,就你糟肠子多!”
眼泪在眼角冻住,他将心一横,冯坛主,是我糟肠子,领着大伙走雪岭,说什么也不能弃你不顾。
不仅不停,还把岳川、俞墙携带的绳索一并要来。
冰壁坚滑,凿钉艰难,元昇豁出命去,在无底悬空的险境里继续向下寻找,终于发现了一个弓形的轮廓。
羿射坛主因为背着那把结实无比的撼天弓,被绝壁上的冰柱挂住,没有坠入万丈深渊。
元昇找到他时,冯雨堂已经冻得没了声息。
元昇发出一道焰信,更多悬天营的人下来营救,把冯雨堂拉回地面。
众人连搓带捂,压胸渡气。
冯雨堂被一阵钻心的剧痛激醒,血液回到冻得没有知觉的四肢,宛如千万火针灼刺。
他睁开双目,含泪摇头,周越和他同时坠入冰缝,却没有同样的好运。
周越的桨挂住半空的一截冰棱,可那冰棱难以承重,眼见不支。
生命将终,周越仍是玩笑的口吻:“可惜我碌碌无功,没能落个英雄之死,冯坛主,你若回去,能不能在太白山找块石头,刻上我的名字,让我和你们接着作伴。”
冰棱断裂,周越边坠边呼:“告诉灏叔,他还是长胡子好!”
公孙灏懊悔至极,登雪岭费力,他懒得和周越一路抬杠,特意分开走,未想竟是永隔。
风雪缠绕,呜呜哀鸣。
元昇观望天色,那团阴云没有远离,反而壮了声势,挟着闪电,灰隆隆向回卷杀。
“林宫主,咱们必须在第二次风暴以前翻过山去!”
林雪崚喝令左右,突军横心如铁,续起精神,重新结队,再度沿着山脊攀上。
到达峰顶,万里雪岭尽在脚下,旋卷的涡流将积雪掀上高空,飞扬成壮观的马鬃。
雪暴在南麓逼近,北麓背风,长坡陡峭起伏,向下延伸。
悬天营离开鱼城之前,特意准备好了滑雪用的“木马”。
擅长滑雪的月鹘与盛廷交往之后,木马也在中原盛行,形如弹弓,长四尺,阔五寸,系于两足,激行冰雪,可及奔马。
雪暴已到山顶,轰隆震响。众人在烈风雪雹中俯瞰苍茫,互相击掌鼓劲。
悬天营率先而行,足踏木马,向北麓鱼贯跃下。
一只只疾飞的凌燕贴着骤降的陡坡,划开激溅的雪浪,瞬间变成远去的小点。
余者顺次效仿,风行耳边,云走身侧,遇崖腾冲远落,遇沟灵钻急拐,条条雪痕流畅交舞,闪电在身后鞭策,惊心动魄。
雪上飘飞的痛快将伤亡带来的黯然,化作志在必得的决心。
突军滑到雪线分界处,稳稳刹停,摘了木马。
林雪崚回首望去,周越,这神话烈马般的太基峰为你作墓,谁说你碌碌无功,不是英雄?
突军下山赶往西北,两天后进入峰峦列戟的高原腹地。
他们绕过羌逻兵驻扎的峨岭,找到一条直切垯堡城的捷径。
捷径险峻,道路尽头有一堵帘幕似的弧形冰坝,前所未见。
冰坝直上直下,光滑如镜,没有任何落脚处。
元昇带着钉凿绳索先上,试了两次都从半空跌落,被牛筋网兜住。
冰面坚硬紧密,滑如浇油,冰爪冰凿吃不上力,用于防滑的铁刺高跷也连断两根。
连悬天营都难以征服,只能后退绕行。
宣女鼓起勇气,对雪崚道:“林姑娘,我试试。”
林雪崚仍然记得宣女用“情人魂”小藤开启朱雀寨秘道的情景,可宣女已非蜥人,身体异能不比从前。
林雪崚看看丁如海,他的目光颇有把握。
她对宣女点点头,“三嫂,小心!”
宣女光手赤足,背负钉锤绳索,纵身贴上冰壁,伸展四肢,指尖发力,末端涨成圆形,小心粘稳吸牢。
她许久不爬,初时有些不适,渐渐恢复自如,壁虎一般,越攀越快。
悬天营面面相觑,瞠目结舌。
宣女一口气攀到坝顶,将长绳系牢。
众人攀绳上去,到了坝顶一看,原来翻过冰坝就是垯堡城所在的埌口峡谷。
峡谷三面是山,冰坝属于南面的折经山,西面是额冬冈,东面是垯堡山,翼水的支流埌日曲形如弯弓,从峡谷当中纵向穿过。
垯堡山在弯弓弓腹内向前凸伸,形成三角形的绝壁悬崖,垯堡城建在崖顶,城周筑有厚墙,城内的瞭望堡楼高高耸立,象一只坚硬的铁蒺藜。
城池不大,只有南北两座城门,南门为主,北门为辅,开在城墙凹处,城垛上有方便装粮的轱辘吊车。
埌日曲河滩空旷,无处藏身,垯堡城居高临下,孤兀绝立,防守森严。
地势如此,想偷潜入内而不被发觉,连宣女都做不到。
任朝晖向林雪崚提议:“宫主,我去河谷探探羌逻粮队的动静,设法寻找机会,混入城中给你们谋方便。你领着大伙绕到背后的垯堡山上,多带纵火之物,等机会一到,我以三下明火为信。”
说得简单,其中惊险,难以估量。
“任栈主,你得带芒秋栈随行。”
任朝晖琢磨片刻,“人不用太多,我自己挑选。连七,借我几枝弩箭和散豪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