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条小舟由远及近,最前面的小舟上立着一个青衣人,臂中抱着一个头戴小帽的五六岁娃娃。
王宗祥走到指挥舰船头,离得太远,看不清娃娃的脸。
舷边士兵大声喊:“刺史问话,来者何人?”
“衢园叶桻,护送两万难民迁徙求生,潮鲸门行凶抢劫,致使近千难民丧生灵江!昨夜海盗汘鲟王在小桃渚劫持小公子,衢园和浙水舵舍命堵截,小公子平安无恙,但潮鲸门贼人得去长命金锁,报假信以作要挟,请刺史大人明断,不要误中奸计,助纣为虐!”
王宗祥的爱子不知被转手几次,真真假假,他心急如焚,却不会随便上当。
士兵喝问:“潮鲸门报假信要挟,怎知你怀中的孩子是真的?”
叶桻对划船的张达道:“离得太远,他看不清楚。”
张达倒是想靠近,可周围虎鲸游弋,小舟被反复掀拱,差点翻船。
叶桻望着前方水面来回穿梭的背鳍,将孩子牢牢抱稳,微退半步,提身纵跃,足点鲸背,左右腾挪,竟将这些起伏不定、灵活飞快的海中巨物当作踮脚礁石。
群鲸围闪圈逐,上窜下钻,搅得海面涡峰叠涌,白浪交飞。
叶桻浑身湿透,动作依然轻盈迅疾,起落精准流畅,蜻蜓点水,直至指挥舰下,身形一拔,飘上船头。
箕宿使者心旷神怡,“不愧是咱们青龙寨的大舅爷!”
心宿使者点头附和,“旁人若手臂收紧,哪里还使得出轻功?他抱个娃娃仍然毫不费力,步步恰到好处。”
叶桻双足落稳,甲板上的士兵立刻围上,娃娃把小脸埋在叶桻肩窝里,胳膊死死缠着他的脖子。
王宗祥推开士兵,“咏儿!”
孩子睁眼回头,哇哇大哭,被王宗祥一把接入怀中。
叶桻呈上衢园牌坠,“王大人,江南督治府特颁批文,请各州县为衢园难民予以方便,一翼遮天也是因为急于相助,才对小公子有所冒犯,叶桻愿代领其咎,请大人清剿潮鲸门海盗,为民除害!”
王宗祥哄慰爱子,抬眼冷哼:“海盗虽然可恶,可一翼遮天是朝廷通缉的要犯,他胆大妄为,祸害深重,这个咎,你领得起?”
叶桻道:“若没有一翼遮天,衢园难民已经幸存无几,今日我便是一同沦为朝廷要犯,也会与青龙寨同仇敌忾!”
众兵逼围,几十枝枪尖矛尖抵在他身上,咏儿复又大哭,伸出小手去拨那些枪矛。
王宗祥抱着孩子转过身。台州水师本领平平,今日面对两群贼匪,只能联一打一。衢园难民众多,汇聚一处,若不送走,留在台州怎么安置?若起骚乱,如何摆平?江粼月辣手叵测,现在又多了如此厉害的帮手,不可不慎。
场面话要说,该顺水推舟时也不能犹豫,王宗祥伸手去揩儿子的小脸,“咏儿莫哭,爹爹知道他是救了你的人,怎会真的为难他?”
一旁的士兵忽然喊道:“大人,快看!”
王宗祥转头一瞧,对面船上的潮鲸王不知用了什么法子,放出一股浓黑的烟雾,要借乱脱身。
王宗祥怒喝:“大胆海匪!害民劫财,作恶多端!台州府姑息你们多年,再也不能纵容,潮鲸门就擒者活命,逃抗者格杀勿论!”
刚才还是青龙寨落单,现在又变成青龙寨与台州水师合剿潮鲸门。
叶桻纵身跳上大冒黑烟的海盗船,王宗祥见他凌空飞渡,犹如生翅,暗想这人与一翼遮天联手,阎王也会绕开走。
浓烟变昼为夜,船上诡如地府。
叶桻屏住呼息,忍着刺目之痛,凌涛剑寒光闪烁,海盗呜呼而倒。
青龙寨刚被倒打一耙,憋了一肚子气,挥杀冲撞,百倍神勇。
台州水师捞功捡漏,哪里形势有利,便将矛头指向哪里。
浓烟渐渐被海风吹散,一场围剿,六条海盗船上的喽罗们非死即降。
叶桻寻了两个来回,才见江粼月坐在高高的船舷上,面朝大海,手里拎着锚链,一甩一提。
锚钩上挂着身穿刺豚甲的潮鲸王。
这海盗头子使尽花样,也没能从一翼遮天手下逃脱,四肢被齐根砍断,只剩脑袋躯干被宝甲牢牢保护。
江粼月觉得刺豚甲好玩儿,让潮鲸王变成个不折不扣的涨气刺球,逗引虎鲸争相跃出水面,把这奇怪的刺球顶来抛去。
潮鲸王断肢处鲜血淋漓,发出刺耳的惨叫。
这邪狠的游戏,江粼月兴致盎然,叶桻忍不住皱眉。
江粼月哈哈一笑,一分神,虎鲸把潮鲸王从锚钩上拱了下来。
刺豚甲浮水不沉,大大小小的虎鲸起伏交跃,把鼓鼓囊囊的刺球越逐越远,消失不见。
虎鲸一走,张达领着舟队划近。
亢宿使者见其中一条小舟上站着亢金副使,气不打一处来。
亢金副使刚刚上了大船,就被亢宿使者一拳擂翻。
“没用的废物!一个娃娃都看不住!竟让汘鲟王抢人得了金锁,险些害全寨遭殃,亢金部的脸都给你这王八羔子丢尽了!”
还要再打,被叶桻拦住,“亢使,汘鲟王人多,副使没少受伤。”
亢金副使瘪脸揉着痛处,“大舅爷,还是你仗义。”
江粼月向叶桻一挤眼,“崚丫头还没过门,大舅爷已经得了人心。”
青龙寨回到雀儿岙,把潮鲸门的粮食财宝全都搬上大船。
几百个被掳到匪巢的女人哭哭啼啼,她们无家可归,愿和衢园难民一道辗转他乡,到有地可耕、有粮可食的地方度过灾年。
青龙寨和浙水舵收拾了所有的海盗大船,浩浩荡荡,劈波斩浪,驶向小桃渚。
离得还远,就见岸上的难民黑压压伸展如云。
台州附近的百姓听到消息,有不少人携儿带女,连夜赶至,加入难民群中。
人人翘首以盼,希望这几艘在朝阳中驶来的大船,能改变他们命丧乱世的噩运。
这沉甸甸的景象使碧海蓝天失去了明媚,叶桻和江粼月立在船头,迎风无语。
叶桻目中矛盾交织,郑重道:“江粼月,以你水上之能,这些苦难乡亲也只有交给你,才能渡过艰险的海程。”
江粼月听着他话中之意,“怎么,你另有打算?”
叶桻点头,“郯军已到婺州,离兰溪近在咫尺,秦老爷子一个人留守衢园,我放心不下。”
江粼月皱起眉头,原来叶桻竟要独回战火狰狞、生灵涂炭之地。
叶桻见江粼月凝面不语,以为他不愿护送难民前往南海。
衢园的事,本来与江粼月毫不相干,无论雪崚与他如何约定,江粼月一路倾力相助,闯匪巢,灭海盗,夺大船,早已仁至义尽。
然而鲁子贤命丧灵江,张达不够老道,海上的万种风险,除了江粼月,再没别人能应付自如。
叶桻一掀衣摆,单膝跪地,“江粼月,求你再行慈悲,护难民航海南下,我愿牛马驱使,粉身相报!”
江粼月吃了一惊,连忙将他搀起,“叶兄,你这不是折我的阳寿吗。”
他看着叶桻眼中的恳求之色,嘴角一钩,“你放心,我名声不佳,做下一两件善举,等崚丫头真过门儿的时候,她身边的人才不会有异议,你说呢?”
虽是打趣的口吻,可含义明显,海程险远,他要叶桻一个承诺。
叶桻望着岸上的难民,心若明镜,这一切,必以割舍雪崚来偿还。
细想起来,江粼月为林雪崚叛教、涉险、舍身、义助之时,自己又在做什么?
叶桻木涩自卑,不谙情字,一切皆循师长。他不懂她,责备她,拒绝她,使她伤心疏远,另有所属,直到他被试心箭反复折磨,才渐渐明白,他的命早和雪崚相溶,根本分不开。
一己之痛与衢园之责,无可比拟,轻重自显。
叶桻远眺海面,声音空旷得连他自己都陌生,“江粼月,崚丫头很小的时候,我就对她说过,等她哪天做了新娘子,我会给她抬轿子。”
不及大船靠岸,难民们已经冲进海里,被恐惧和危难缠困太久,什么谦和礼让都不顾了,只想速速占到一席求生之地。
青龙寨和浙水舵搭起几十只跳板,难民们蜂拥而上。
推挤落水的惊叫声,踩倒践踏的哀嚎声,人流冲散的哭喊声……无数悲怆挣扎的苍黄面孔,合成一幅哀凉的末世之景。
方重之拼命维持,无济于事,场面完全失控,根本不能制止。
叶桻跳进人潮,将老弱妇孺向前推送,曹敬和许春领着难民从舷侧攀登软梯,青龙寨将所有的绳索抛出,直接拉人上船。
各船很快超载,负承总有极限,否则一出海就是灭顶之灾。
江粼月果断命令已经满员的大船收锚离岸,许多只差一步的难民半淹在海里,哭声震天。
有个妇人攀挤不上,筋疲力尽,只能泪流满面的把孩子交给许春。
许春抱着孩子上了船,舷边的璟儿见那妇人肝肠寸断,一咬牙跳回海中,拼命拉着那妇人,追赶加速离远的大船。
许春抛出绳子,三下两下把妇人拉上船去,总算母子团圆,可璟儿再也跟不上,停在齐腰的海里,含泪挥别。
许春想也不想,嗵的一声跳回海中,“璟儿,你不走我也不走!”
水师指挥舰上的王宗祥目睹此景,长叹一声。
他刚刚得回爱子,骨肉分离之痛,如煎如烙。
打定主意,吩咐左右:“再拨三条海鳅战船给他们。”
“大人,没有督治府调令,擅自改拨水师战舰,罪名不轻。”
王宗祥摇头苦笑,“我与一翼遮天纠缠数日,现在又放他大摇大摆的走掉,已是私通钦犯之罪,再添两条,又有什么要紧?”
江粼月见三条海鳅战船疾速而来,扬眉一笑,“这位王大人,倒不枉我与他一场交易。”
青龙寨用海鳅战船接载小桃渚余下的难民,璟儿、许春、曹敬、方重之都是最后登船的人。
临别之际,叶桻在曹敬、许春身上各捶一拳,“有这么多人要照顾,不许再偷懒胡闹!”两人连连点头。
璟儿泪流不止,“叶哥哥,你千万小心,若见到林姐姐,一定告诉她,我和芋儿、郦豆都很想她。”
叶桻笑道:“那是自然,要是许春欺负你,也记得告诉我,我拆了他的骨头。”
方重之将叶桻拉到一侧,“桻儿,乱世有终,刀枪险阻未必会困住你,只是你这忍气吞声的脾气……唉,该明了时则明了,别再犹豫等待了。”
叶桻沉默片刻,“方叔,我亲人离散,别无所求,能在衢园与大伙相处,已是此生最大的幸运。”
几人登船回首,只见叶桻孤单的身影沿着沙滩缓缓相随。
浪冲浪退,青衣单剑越来越远,与碧海蓝天溶成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