郯军从建州北上,二月中踏平唐兴、龙泉,直逼遂昌。
遂昌与衢州、婺州势成三角,周边的百姓不知郯军会攻向何方,拼命逃离。
遂昌离永康县不过百里,衢园难民出了大磐山之后,深感乱军之危,疲惫之中加快脚程,沿着山下的永安溪东行。
大磐山以东二百里是隶属台州的临海县,只要到达临海,出海前的跋涉就算走完了八成。
因为衢园有集结大批难民的特许批文,从大磐山到临海县的一路上,各地逃民一刻不停的加入衢园的队伍。
他们没有明确的方向,只是盲目随众,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在流离乱世中生出几分安全和归属。
新增的难民多半只有简单的行囊,却也有宁可衣衫褴褛,也要携带书画卷轴、金石拓本的儒生文士,毕生收藏倾注心血,珍若性命。
叶桻想起留在玄阁的书册,歉然一叹。
二月下旬,跟随衢园到达临海县的难民多达两万。
临海县令对方重之道:“县中凋敝,没有余粮,本县唯一能帮上的忙,就是拨一些舟船给你们省省脚力,船不多,载不了所有的人,你们是分成水、陆两路,还是用舟船来回接送,尽可随意。”
临海县背山向水,永安溪与始丰溪在县城西北交汇,穿城而过,出了临海县后河道变宽,拓为灵江。
灵江再与西南而来的永宁江汇成椒江,直通台州湾口。
如果走水路,可将翻越丘陵的六七天脚程减为两天左右的船程,大添方便。
浙水舵自从船只被征之后,无时无刻不在怀念舟桨的好处。
鲁子贤道:“能用船载多少人,就载多少人,剩下的在陆上跟进,往返接送不算吃力。”
方重之有些犹豫,“这样虽然便捷,但要分成几头,照应起来,难免顾此失彼。”
这天夜里,来了几个黑溜结实的汉子,是收到墨羽令的括苍寨头领。
括苍山密林遍布,溪流无数,寨中造筏三百余条,赶来接应衢园。
鲁子贤一拍手掌,“正好齐全!”
叶桻暗想江粼月先一步去台州,却能算准衢园在此缺船。
这人精钻古怪,一路上大伙见惯了墨羽令的调遣之能,什么山神土地冒出来,都不稀奇。
次日天蒙蒙亮,木筏整整齐齐的排在临海县东的汛桥渡口。
难民们大喜过望,上筏的上筏,登舟的登舟,浩浩荡荡,直下灵江。
浙水舵在前划船开路,括苍寨在后撑筏跟随,两岸山岭飞退,比走陆路不知轻捷多少。
叶桻在末筏上押尾,行到青岭脚下,前方筏队忽然呼喊生乱,落水之声不绝。
叶桻脑中一震,末筏撑篙的汉子突然回身,“呼”的一声将竹篙抡过来。
“括苍寨是什么东西,爷爷是潮鲸门下汘鲟王!”
叶桻一剑将竹篙劈断,汘鲟王翻身下水,三下两下割断捆木筏的绳索,筏子登时散开。
男女老少噗通噗通,落水呼救,幸运些的抱住乱木漂撞,淹没者瞬间无踪。
汘鲟王在水中杀人夺物,江面血色翻涌,前方生乱的筏子都是这样遭了潮鲸门的毒手。
叶桻大急,足点浮木,平身飞掠,在各筏之间起起落落,一把凌涛剑宛若长了眼睛,将潮鲸门歹徒一个个刺翻。
他身法再快,仍有半数筏子被割散,曹敬、许春和护园师傅们拼命救人,可水性不及潮鲸门。
前方船队的鲁子贤看清状况,对方重之道:“我去收拾这些杀千刀的!”
浙水舵分出几十个桨手,跟着鲁子贤纵身入江,与潮鲸门相搏。
失控的筏子有的触礁,有的互撞,满江挣扎哭嚎,惨不可言。
潮鲸门与浙水舵潜上游下,浪里搏杀,潮鲸门已捞了不少便宜,拖卷财物,掩身游走。
等到血色冲淡,波澜渐平,浙水舵精疲力尽的浮出江面,下水的桨手们只回来一半。
前方河道拐弯,一座菱形岛屿横在江心,余下的舟筏顺流而下,靠向岛边。
幸存的难民攀爬上岛,江上浮尸混着碎木残物,一具具漂冲过来,能捞起的没几具,大部分死者随水而去。
叶桻到处寻找鲁子贤,一名桨手道:“舵主被十几个水贼围住,血沙翻飞,什么也看不清!”
浙水舵又下江寻了一圈,在水底找到紧紧纠缠的一堆尸体,用力拆分开来,鲁子贤被夹在正中。
他小腹被潮鲸门的飞链刀戳穿,自知生还无望,于是使尽余力,用刀上的链子把周围的歹徒和自己勒在一处,钩在水底的礁石上,同溺而亡。
鲁子贤热心诚直,待人极好,浙水舵将他的尸身运回岛上,众人悲痛欲绝。
叶桻见鲁子贤双目不暝,伸手去合他的眼睛,手掌一颤,觉得鲁子贤的目光仍在流动。
那眼神愤怒不甘,带着遗憾和歉意,似是在说:“我一心想把大伙送到饱暖处,可惜不能了。”
叶桻合上他的眼睛,眼泪落在手背上,只恨自己轻率大意,没有认出潮鲸门的歹匪,受骗中计。
璟儿从没见过叶桻落泪,连失去阮雯那样的悲伤,他也只象铁胆一般封在心底,此刻光是叶桻的眼泪,就已令人五内俱焚。
安葬了死者,收拾了余船木筏,幸存的难民们挤在岛上过夜,江风萧瑟。
叶桻坐在岛边礁石上,一些破碎的字画、拓本漂到身边。
他捡起残片,攥成一团。
难民横遭此祸,死伤难计,他心中之悔,雷劈电刺,想怒吼却悲空无力。
方重之来到他身边,缓缓坐下,“叶桻,忧虑自责,于事无补。郯军正在围攻衢州,咱们走到这一步,无论发生什么,都已不能回头。”
叶桻沉默良久,“潮鲸门不是寻常强匪,是布好了圈套寻仇泄愤,江粼月到现在都没消息,我担心台州海口也不顺畅。”
衢园倚靠浙水舵的水上之能,现在少了鲁子贤,江海艰险,若再出岔子,漂洋南下的计划就得改变。
方重之反复思量,“海口没有消息,也许江粼月另有安排,我不了解他这个人,但我相信雪崚的托付。”
远处响起小孩的哭闹,方重之难有一刻清闲,揉揉眉心,起身离开。
叶桻想着方重之的话,从怀中摸出白衣娃娃。
世事万变,只有布偶仍是天真快乐的模样。
潮鲸门没有再来劫扰,叶桻不敢大意,盯着岛上水下,一宿未合眼。
次日天明,浙水舵的舵副主张达领队,舟筏离岛,谨慎前行。
连拐两个大弯之后,灵江与永宁江合成椒江,水面象喇叭一样渐渐拓宽。
台州码头位于椒江入海口南岸,舶运司船厂就在码头之东。
离海口还有五里,州城遥遥在望,却见码头方向有一片乌黄的烟雾,笼罩了半边天空。
叶桻胸口一沉,他让难民暂先靠岸,自己和张达单划一条小船,轻漂而下。
码头成了一片烟火废墟,舶运司船厂和码头紧紧相连,焦黑狼藉。
这大火不知烧了多久,呛人的烟焰已过了嚣红的时刻,一只只零落难辨的船骸展示着火势肆虐时的可怖。
余火逐风,天水犹炽。
叶桻跳上岸,拦住一个浑身乌黑的码头船工,那人瘫坐在地,“昨日半夜起的火,船上浇了鲸油、鱼油,海风倒灌,烧得猛烈,根本扑不灭!”
张达一惊,“鲸油鱼油,又是潮鲸门水贼纵的火!”
那人哭丧道:“谁不知是潮鲸门作的案,那伙海盗害人无数,台州水师只是作势驱逐,哪会真的冒险追剿?还不是争一只眼闭一只眼,暗取好处,分享赃物!刺史每每问询下来,水师指挥史就胡乱找些替罪羊,杀了顶案。这场大火,不知码头上有多少役工要替罪遭殃!”
叶桻环顾左右,如今赖以出海的大船全都毁去,后边郯军夺城,这边海盗杀掠,难民何去何从,棘手之极。
“张达,码头大火,刺史却不在这里勘察调度,情形不对,你先回去给方叔报信,我去舶运司看看。”
张达离开之后,叶桻来到舶运司,监司官救火狼狈,浑身脏黑,胡子也烧去一半。
叶桻报明身份,话没说完,就被监司官打断,“难民要船?现在只有两个地方还有能出海的大船,一是州府水师,一是海盗贼窝。”
叶桻并不死心,“我想求见台州刺史,监司大人能否引见?”
监司官一通咳嗽,极不耐烦,“刺史大人前几日亲自督查水师,巡海去了!”
刺史临行前,突然让舶运司加紧修船,监司官看看废墟,自己的脑袋已在裤腰带上,还去管那些难民?
叶桻立在一片焦黑之中,缓缓踱到码头尽处,碧海连云,泛着腥气的海风鼓涨衣襟。
身后发出一声轻微的水响,有人神不知鬼不觉的出水上岸。
他侧手一伸,扭住出水之人的脖子,定睛一看,是箕宿使者,连忙放手,急问:“江粼月呢?”
箕宿使者捂着脖子,“我们青龙寨卖命卖力,怎么摊上你这心冷手重的大舅爷!”
叶桻皱起眉头,“谁是你们的大舅爷。”
箕宿使者狎笑,“林姑娘和我们寨首早就在西京旎秋园的浮龟亭里共渡春宵,只差一顶花轿来做压寨夫人,大舅爷,你可是我们青龙寨的贵戚。”
叶桻虽然不信,仍是神魂一空。
箕宿使者凑近,“我们寨首让你别忧心,舶运司的船全都被潮鲸门作了手脚,下水也是自沉待宰的命!这些海盗在海岛上扎聚,人多势众,分工明细,潜到码头做手脚的是一路,观风探哨的是一路,出手劫船的是一路,掠人运货的又是一路。”
“这一年有多少逃避祸乱的船只遭了毒手,数不胜数,他们甚至还会自扮落难之船,引人上钩。潮鲸王铁了心与我们为难,衢园的难民又是肥肉,若不把这海霸灭了,哪有半刻安生?”
“神鹰教散伙之后,青龙寨人数不足,台州是十三门的地界,明里暗里防不过来。我们寨首到湾口摸清状况,让亢老二劫了台州刺史的宝贝儿子,刺史只此一个独子,受了我们的挟制,十分听话,一面出动水师,一面让舶运司迅速修理海船。”
“之后这位刺史大人便在我们青龙寨的陪同下,昼夜巡海,查探潮鲸门的老窝。青龙各部掌管水师战舰,与潮鲸门在海上接连三战,灭贼上百,夺船一条,潮鲸王震怒,火烧台州码头便是报复之举。”
“我们寨首倒没觉得意外,让舶运司修船本来就是个后备,在船上作手脚容易,查缺修补却要很久,烧了也罢,把潮鲸门贼窝里那十几艘千料大船尽数夺来,才是正计。”
“寨首让括苍寨造筏子等你们,一点不假,但青龙寨一直在海上,照顾不周,没想到括苍寨造好木筏之后,被潮鲸门灭了口,汘鲟王装扮地道,给你验看的墨羽令也是真的,换了谁也不知是计。寨首说,这笔血账他会从潮鲸门一并讨还!”
“今晨我们发现潮鲸王的贼窝在湾口东北六十里的雀儿岙,请大舅爷领着衢园难民,到湾口北岸二十里的小桃渚耐心等候,一日之内,定有大船来接。”
潮鲸王狡猾,台州水师又是被挟而动,青龙寨直捣海盗老巢,这“一日之内”,会是何等惊涛骇浪。
就算清楚江粼月的本领,叶桻仍是担心,“箕宿使者,刺史的公子现在何处?”
“在小桃渚一个隐蔽处,由亢老二的手下看着,嘿嘿,这不是你们君子所为,青龙寨可顾不得那么多,不过你放心,完功之后,自然会让刺史父子团圆。”
叶桻只好点头,“衢园百姓会尽快赶到小桃渚,你让江粼月和寨中兄弟千万小心!”
箕宿使者戳戳叶桻的肩,“大舅爷,将来寨首喜宴,我找你敬酒,你可别推辞!”
溜入水中,一个浪头,钻身不见。
叶桻呆立片刻,试心箭伤口一阵剧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