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之后,渠州水师和义军各部统领汇聚在骆世昌帐中。
元昇攀山窥探过广良城内的状况,“刘云甫昼夜都在瓮城,指挥那些不言不语的哑儿军修复移山。瓮城上砲弩齐备,有二百人轮换巡守,高处的主城三面以山为障,一面临湾,弓箭手密集,日夜防护,硬攻很难。想偷袭的话,必须内外配合,才有机会。”
众人商议各种可能,当务之急,仍是要在刘云甫修好移山之前,把敌军主力引出城决战,宜早不宜迟。
水师还余艨冲八艘,斗舰两艘,修好的走舸、海鹘、小艇六十余条,加上义军的沄瑁舟和快舟,大小船只总计四百有余,如果运用得当,足以与刘云甫再周旋一次。
公孙灏道:“刘云甫在江面上横拦铁索,上系巨木,水下钉了粗长的铁椎,这都不新鲜,那铁索远不及神鹰教的绊龙索坚固结实,但江面很宽,铁索多桩,不象绊龙索那样,斩断一处就能奏功,我和上官舵主想好了对策,冲障、引敌、火攻,一气呵成。”
上官彤上前一步,详述战策。
骆世昌听罢,难掩振奋,“那就请七江会为先军,除障开路。我和林宫主率水师和义军精锐为中军,紧随其后,一旦江面通畅,便抢占中流,全力冲攻。水师副使陈常率领后军,作为接应。”
各部得令备战,只等风向合宜,便沿江而下,二夺广良城。
川蜀盆地风如逆涡,川东大多时候盛行南风,现在秋尽冬来,高原冷压野心勃勃,扩袭而至,南风改为偏北风,山地峡谷将风势掐得更紧。
十一月二十七日黎明,天未亮透,水师营前的幡旗烈烈横展,风水同向,天时地利。
七江会结造木筏百只,在江上一字排开,筏下横系巨木,筏上竖满草人,戴盔持杖,与真人无异。
每筏由一人掌控,上官彤挥旗吹号,百筏推波斩浪,齐头并进,近看筏间距离均匀,远看连成一片,铜墙铁壁般的的漂冲兵阵横跨江面,壮观惊人。
林雪崚立于中军艨冲船头,中军船队与筏阵相隔百丈,风水同推,顺江而下。
晨雾中的广良城现于视野。
只听城中鼓声雷动,隆隆回响,瓮城水门大开,哑儿军舰队鱼贯出城,阵列江面。
这舰队由斥候、先登、赤马、艨冲、飞云、苍隼、海鹘等功形各异的船只组成。
眼见百筏阵越冲越近,铁壁铧嘴海鹘舰上的羌逻将领董摩聿一声令下,万箭齐发。
七江会借草人掩护,筏阵冲破箭雨,平稳不乱,越滑越快。
又冲近一些之后,董摩聿发觉筏上立的是假人,喝令停止放箭。
筏阵离拦江铁索还有二十丈,上官彤再吹号角,掌筏的船夫们从筏尾跃入江中。
无人操控的空筏顺水续冲,筏底巨木连刮带撞,将水下钉插的铁椎成排犁倒,筏速略略减缓,余势犹猛。
中军船队跟到八十丈外,听到七江会的号角,角弓营和水师营射手抬弓拉弦,几千枝点燃的火箭嗤嗤而烧,射向木筏。
筏上的草人浸过硝油,一触即着,风助火势,顷刻熊熊如旗。
烈焰烧断了拦江铁索,百筏阵一举破除了水上水下的障碍,变成来势骇人的火筏阵,顺流冲向哑儿军的船队。
刘云甫冷笑,征战多年,水上的火攻见得太多,早就有备无患。
各船兵士从舷侧摘下一根根长竿,这些长竿五六丈,头上镶有用毡包裹的铁叉,竿尾以粗木为承托,远远伸出船前,奋力叉阻火筏,或将筏子掀翻,或让草人自焚殆尽,有些船被顺风火燎着,哑儿军便用船上准备的水包将火浇灭。
江上烟雾张散,一只只火筏渐熄渐沉。
骆世昌眯眼一瞧,哑儿军的船队竟然没什么大损,不禁失望。
林雪崚道:“刘贼果然精诡,他们刚才耗费箭簇,现在迎风顶烟,咱们以箭压势。”
骆世昌左右传令,羿射坛的箭雨凌辣密厚,果然将敌船逼得向后避散。
骆世昌令桨手加速,中军船队借势挺进,形如尖楔,冲进敌方船阵。
双方在中流接舷厮杀,满江矢石交飞,呐喊震空。
大舰横冲斜撞,冲锋突击,轻舟来去趋袭,捷如风电。
董摩聿见履水坛的沄瑁舟钻闪灵活,防不胜防,站在海鹘舰上叽哩哇啦一通喊叫。
哑儿军手持长竿,眼疾手快,搠翻数条沄瑁舟。
三条长竿同时向公孙灏叉来。
公孙灏侧桨一点,船头一偏,避开一竿,翻桨横劈,荡开第二竿,探手仰身,将第三竿擒于腋下,单臂一振,反拧铁叉,将持竿的哑儿兵斜拖出来,挑上半空,那哑儿兵立刻被精弩营的铁矢射穿胸肺,跌坠入水。
雷钧手持湛罄刀,借着精弩营的密射掩护,脚点船舷,几个起落,蓝光闪处,一根根长竿折腰而断。
董摩聿放眼望去,己方的小船被履水坛来回逐杀,周旋不利,大船也不轻松,卫瀛的惊春栈夺占了哑儿军一条斗舰,眼看就要将另一条苍隼舟撞沉,元昇的悬天营抛甩钩链,攀上一艘重防艨冲,飞来荡去,把哑儿军一一击下水。
董摩聿转身进舱,用羌逻语道:“盛军水师今日骁猛,都护可有对策?”
刘云甫拄杖观望,哑儿军的力气是常人的数倍,可今日近舷拼斗,丝毫不见上回交战的轻松。
渠州水师已经不是数日前的庸碌之辈,其间夹杂着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好手,个个功夫精湛,所向披靡。
“骆世昌搬来了锐勇的救兵,我小瞧他了。董摩将军,今日不宜硬战。”
董摩聿出舱传令,哑儿军船队调头收撤。
骆世昌见敌人退怯,冷哼一声:“瘸腿叛贼,这就想跑?”
董摩聿进进出出,骆世昌看得一清二楚,他挥手一指铁壁铧嘴海鹘舰,“莫走了那船!擒刘贼者,今日首功!”
若让敌船退回瓮城,再灭哑儿军,可没那么容易了。
渠州水师所有的艨冲战舰都向铁壁铧嘴海鹘舰包抄而来,余船亦擂鼓吹号,奋力追击。
林雪崚见敌船边退边向两岸偏散,并未缩回瓮城,而是向上游集结,登时警惕。
“指挥使,他们逆抄上游,想抢占风水之利,寻机反攻!”
骆世昌并不惊讶,“小把戏,没那么容易!”
下令中军横拦阻截,回船与战。
林雪崚举目细瞧,发现敌船中夹着数艘不起眼的屯物平底船,悄悄贴着两岸,逆行到上游半里开外。
“骆指挥,怎么有货船上行?”
骆世昌扭头一看,“好个奸贼,这是要使下三滥的法子!”
他急吹号令,让中军的船队赶紧打顺船身,向两岸避让。
还没来得及变动,那几艘平底船已经拐向江心,船盖一掀,其中屯的全是灰沙。
江上风大,沙尘顺风扬散,遮天蔽日,沙中带着烧目的石灰,下风向的人全都睁不开眼。
骆世昌的中军成了迷了眼的盲军,大小船只顿时混乱,漂撞翻船者不在少数。
沙尘未尽,敌船又抛出漫天四撒的豆子,那些豆子颗颗沾油,在甲板上到处滑滚,踩之即倒,众人已经难以睁目,脚下站立不稳,更失掌控。
战场万变,此一时彼一时,集结上游的哑儿军趁渠州水师大乱,两线夹紧,冲船来攻,一只只火把飞抛而至,把豆子滚过的油痕烧成乱窜的火蛇。
林雪崚用力揩眼,勉强睁目,犹觉刺痛,周围的人个个灰头土脸,难以辨认。
甲板上的火蛇越燎越猛,她一跃而起,一剑斩断艨冲船头的旗杆,把旗子伸到水里浸湿,连扑带打,将那些油豆火蛇扫灭,亦将攻上船来的哑儿军击落入水。
骆世昌令冯雨堂射出焰信,陈常的水师后军得到信号,顺江而下,救援接应。
刘云甫无意耗战,收船回城。
渠州水师和义军退归柴草湾,清点船只和人手,损失不象上次那样惨重,可一群黑不溜秋的泥人无功而返,着实窝心。
元昇脱了衣裳,跳进江中,“奸贼使诡计扬灰沙,让他喝咱们洗下来的脏水!”
一吆喝,大伙纷纷下水,搓泥解气。
林雪崚独自去了营帐后的僻静小溪,没入冷水,脑中一片空白。
打仗不是比武,她是个彻头彻尾的外行,战况不悉,计短无策,若师父在的话,早就有主意了吧。
这夜众人又在帐中聚议,骆世昌满身疲惫,“两战不利,等水师和义军恢复元气,刘贼的楼船已经修好,江上添了移山这座浮垒,与瓮城联守交击,咱们仅凭现有的船只,再攻只是有去无回。”
灯火跳闪,商量了许久,也没有让人眼前一亮的策略,骆世昌只得散议。
后半夜下起夹着冰渣子的冻雨,寒江瑟瑟,大潮之年仍在展示它的余威,这雨一拖就是六天。
第七日晨,林雪崚在沄瑁舟中半醒未醒,迷迷糊糊听到公孙灏在舱外轻唤:“宫主,你看谁来了?”
她揉眼起身,出舱一看,丁如海站在船旁,头戴斗笠,身披蓑衣,络腮胡子上挂着冰渣。
林雪崚惊喜之下,困意全消,“丁三哥,你快歇歇,我去找酒,温给你喝!”
丁如海笑着拦住,“酒要喝,先见齐了人再说!”
他侧身回头,宣女从他身后绕出来,有些涩缩,斗笠遮脸,蓑衣下露出的手已不再是粗糙怪异的蜥人之手。
林雪崚小心探问:“宣女,你的病好了?”
宣女抬起半张脸,头发刚刚长到脖颈,皮肤光顺,肤色还有些不均匀,可乍看已经瞧不出与常人的差别。
她眉毛秀挑,双眸如同琥珀水晶,与她对视,有种隔世般的迷离,让人虚渺恍惚,魂入梦境。
如此神秘又精致的容颜,美若幻化,谁的目光都会被吸住,可宣女仍是不习惯被人注视,卑怯垂头。
一直以来,林雪崚和叶桻一样,不再记恨她毒死阮雯,只是心里仍然说不出的别扭。
现在宣女终于恢复了本来的面目和性情,那些血腥恐怖的过往,一场劫孽,灰飞烟烬。
林雪崚心中的疙瘩,总算舒解,她拉着宣女的手,轻轻道:“我该称你三嫂才对。”
她将丁如海和宣女让进舱中,听他们细细讲述,原来那恶臭的白泥潭的确有奇效。
宣女低泣,“早知道救命的办法就在身边,爹娘和全村的人何至于那么惨!”
泪水犹带着浅浅的红色,落在襟上,象褪了色的花瓣。
丁如海道:“宁夫人的恩德,粉身难报,我们本来想回衢园,可是从宣家村一出来,才发现世道乱得不成样子。”
“郯军在江陵大败,江陵刺史郭百容要乘胜追击,可山南督治许贯德嫉妒郭百容的才干,嫌他抢了自己这个督治的风头,一面拖延阻止,一面上奏栽赃,说郭百容居功自傲,延误战机。”
“郭百容降了职,郯军得以喘息,在两湖以南抢夺城池。我们要回衢园,又不想穿越盛军和郯军争杀的乱地,一路兜兜转转,听说莛飞在合州,太白义军也下了山,我和宣女一商量,索性改了主意,先奔这边来。”
“前两日得到七江会的消息,鱼城被琮瓒围攻,刘云甫在这儿当拦江虎,我俩连夜翻山,找到水师营,与你会合,但凡有用得着我们的地方,你尽管支派。”
他们已从公孙灏哪里听闻两战失利,宣女道:“宣家村附近的沿海镇县有许多失踪的少年,十有八九是被掳去,成了哑儿军。”
林雪崚点头,“即使有办法毁掉移山,夺下广良城,战死的也都是那些糊里糊涂被药害了的无辜少年。厮杀之际,揪心得很,可有什么办法?”
丁如海沉默片刻,“雪崚,攻战不如攻心。”
“攻心?他们是连记忆都没有的躯壳,如何攻心?”
丁如海把宣女的包袱打开,取出一样东西,是六根长短不一的竹管做成的乐器。
林雪崚一看,“三哥,这是卢沙,我在器物志里见过。”
丁如海咧嘴一笑,“莛飞的闲书,就你看得多,书上称卢沙,百姓称芦笙,宣女会吹。”
宣女将芦笙捧起,“以前我阿爹是村里芦笙吹得最好的,每逢过年过节、婚嫁喜事,大家都会围聚一处,吹笙跳舞。如今宣家村空荒,左近都知道那里怪疫滋生,没人敢接近,我家的房舍塌了一半,全是灰土,好多东西倒还在,阿爹的芦笙也没有损坏。”
丁如海道:“芦笙虽然只有六音,可嘹亮宏远,西南一带家家会吹,是那里的人一生下来就听惯的乡乐。”
林雪崚已经明白他的用意,“三哥,芦笙能唤起哑儿军的记忆吗?”
“雪崚,人与故土,血溶于水,不可分割,刘云甫的药真能把这一切冲刷干净?我不信。宣女在朱雀寨多年,本事虽不及那妖女,可音律上的惑功,远非凡人可及,即使不能唤醒哑儿军,也能分扰他们的心神,削弱刘云甫的掌控。”
宣女被丁如海的目光鼓舞,向林雪崚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