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凌仍不想睁眼,只有气无力道:“不如你早些回去,还是我那个伯伯说的,威胁的话,只能说一次。说多了,别人只当你逞口舌之利罢了,你我躲在这屋子里相互逞能,有什么意思。”
“谁来与你逞口舌之利,你听来是我威胁与你,我自个儿还嫌自个儿委屈。往日里你爹见了我,也是要恭敬行礼屈个膝盖的,而今我在你面前多费唇舌,不过自抬身价,求你莫扔我下船。你说的,咱们一般苦命,何不相互体贴些。”
薛凌半晌没答话,永乐公主又道:“说起来我倒是奇怪,你跟我又不是旧交,如何就能瞧出我不是个跋扈刻薄之人。吾生在天家,骄纵些又有何妨?”
薛凌勉强睁眼,恰好瞧着那只钗子捏在永乐公主手里,宛如一枝横梅摇曳,像是能抖下来三冬碎雪。
她笑笑,目光上移,看见昔日金枝玉叶细眉修长如兰,杏眼顾盼含春,粉面软玉巍巍恰如三月桃,唇红温香艳艳犹胜雪中娇。怪不得,簪了个赤红琉璃梅,配的相得益彰,一派天姿国色。
薛凌垂头,半晌道:“我初识得你,是你想骗苏姈如去驸马府。虽是棋差一着,当时却不见你有何犯蠢之举。既能想出‘鱼有异’为托词,事后又能干脆落水,这样在小事处仔细的人,性子跋扈些就罢了,哪有张口闭口都在刻薄的。”
永乐公主还在笑,只是脸颊抽动,眼眶愈红,片刻后将那只钗子啪嗒扣在桌上,咬牙道:“不错,你说的不错。
吾才不是那等争风吃醋的草包,也不是为了男人要死要活的蠢妇。可惜了,我比不得你。你是薛弋寒千辛万苦养出来的小将军,我却是个生来就要嫁做人妇的瓷罐子。
你可以千军万马,拿刀舞剑,可我没办法,我必须要找个人将我捧在手上。”
薛凌伸手压住那只钗道:“你回去吧,我没有要踢你下船的想法。只是,船临时靠岸,想着你可以上去过安生日子。我与魏塱不死不休,你知道的,大可等着看就好,何必非要抢着去捅他一刀。”
永乐公主捂袖而笑,道:“你说的好听,你也知道黄家和魏塱现在不死不休,你也可以等着看就好,怎么你要抢着去捅他一刀。
你哪里是想去捅他一刀,你分明是赶着去抢他东西的。咱们都是想抢东西的,你让我站在岸边等,到了了能分个什么给我啊。”
薛凌刚要答话,永乐公主忽而一叉腰,转脸向旁,操起个笔筒砸将在地,大喝道:“哪里来的下贱东西,枉吾将你看作好友,倒跟本宫抢起李哥哥来。”
薛凌没个防备,抬脸瞧她,只见永乐公主挑眉一笑,轻道:“我偏不等,我要与你同行同分。”
言罢越发乖张,复高声道:“也不看看你是个什么东西,本公主一句话,管教你九族上下人头落地。”
外头丫鬟急急扣了门问:“姑娘怎么了。”却不敢立时进来。薛凌瞅了眼门口处,又看回永乐公主,轻道:“你这是讹上我了。”
永乐公主笑道:“我哪里是讹上你,分明是讹上李大哥。我将这天大的恩情给你,你不要,那也没法子,只能我自己与她投怀送抱,到时候他与我唯命是从,你可别怪我要更多。”
说话间又砸了四五本册子,高喊数声小贱人。薛凌往日涂的手稿乱飞,她瞧着上头赵钱孙李,叹了口气起身缓缓去捡。门外丫鬟总算壮着胆子推了门进来,瞅着遍地狼藉问:“姑娘这是怎么了。”
薛凌捏着三四张纸没抬腰,想着大概是,所有人都是疯子,明明看见了,还要问怎么了。
永乐公主指着薛凌冲那丫鬟道:“来人,将这贱人给吾赐死,赐死,现在赐死,赐死喂狗。”
薛凌还在捡,门口又进来个平日里经常替逸白传话的丫鬟,快步走到薛凌跟前将她扶起道:“姑娘快快起来,怎牢姑娘作这些粗活。”
言罢忙将薛凌手上东西扯了过去,复走到永乐公主旁,躬身施礼道:“可是底下哪处怠慢公主,壑园只得微末百姓,不知天家规矩,还请公主大人大量,若这事传出去,壑园在京中再无活路了。”
她弯着腰,看不见永乐公主冲着薛凌笑,只听见她气呼呼道:“算了算了,就当今日先给你们个警告,以后再敢跟李大哥有往来,吾抄了你这破园子,赶紧着人送吾回府,呆着晦气。”
丫鬟忙回话说是去办,薛凌笑笑,觉得多说无益,只轻对那丫鬟道:“将人送到了再走,有个三长两短,那就是真的没活路了。”
永乐公主趾高气扬出了门,带着自己四五个丫鬟呼啦啦去。薛凌回到桌边坐下,再看窗沿处,连点余温都没了,倒是舆图上那只梅花钗红的耀眼。
她伸手,将头上石榴花摘下来,两只做了个对比,果然是永乐公主这支更摄人心魄。可惜....
说来也是巧,上午霍云婉才送了一罐梅花雪来,下午永乐公主就不甘其后,拿了这只琉璃梅。大抵这些人,总以为自己有个喜欢的。
可她根本就,完全不喜欢这些东西。
不多时丫鬟回来答话,说是已将永乐公主送出了门,又交代了两三家丁跟着,务必要将人送到驸马府。余下便多有试探,想知道永乐公主如何突然发了气性,往来数回,她一贯是与薛凌相好的。
薛凌只笑道:“你是要与白先生回话吧,无妨。她说我去李府去的勤了些,特来提醒我。怕人误会,故作高声吵了几句嘴。过几日若有风声,传她争风吃醋,也只是将我与李敬思摘开罢了,让逸白不必放在心上。”
丫鬟适才笑开道:“如此便好,还怕姑娘受了屈。”
薛凌道:“没有这回事,这两日我不想见旁人了,若有再来者,一并与我推了,且让白先生也别来,我若有了计较,自会去寻他。”
丫鬟躬身称是,随后退了去。薛凌垂头坐的片刻,,隐有担忧,冲着暗处轻喊了声“周遂”,跟着有人跳到面前,她方放下心来。以往薛瞑守的严实,现儿人不在,总觉着怕逸白安排了人偷听。
周遂虽跟了一段日子,薛凌却甚少与此人有交集,今日两两相对,上下打量一眼,只觉是个十分普通的青年男子,粗看二十一二,方脸垂眼。恍若在街上相逢个十面八面,再见仍是认不出来。
薛凌抿嘴笑笑道:“你在就好。”她似有些不自信,闪烁其词道:“你是要...
周遂躬身,虽没赌咒发誓,但也算掷地有声,沉着嗓子回“生死全凭姑娘一句话。”他垂着头,有了些死士不该有的疑问,哪有主家问帮不帮忙的。
薛凌强撑着笑道:“那就好。”她话间有些轻抖,像是歉意,又像故作姿态:“我也不是......
她指了指门外:“你瞧,这破地儿也没什么办法。还好我不缺银子,你想要多少,可随意支取。锦衣玉食,富贵荣华,都给你。”
说罢又转身看着那张舆图,周遂站得片刻,随后隐没在暗处。光影摇移,转眼暮色四来,薛凌卷了舆图,长舒一口气,忽而想起往年薛弋寒多有公文堆积,也是这般在房里长吁短叹。
论起来,他还要苦命些,自己与鲁文安时时没个规矩,大呼小叫推门就入,无怪乎那倒霉鬼日日凑不出个好脸色来。
她指尖在卷好的舆图上轻摸索良久,想到平城外头的原子,二月下旬正是融冰销雪的季节,人在马背上追风,四面八方都有高山上雪水往下淌的泠泠之音。
她握着那张舆图不肯放,直至屋外一声惊雷,才把她从平城拉回壑园。转身走出门外看了看天色,似乎是要下雨。
她还记得含焉说的那句民谚:二月雷,谷成堆。晴了这些许日,估摸着庄稼都下种,再来一场雨水,按往年在平城那点微末种地经验,今年京郊该有个好收成。
她抿嘴进了屋,记起跟鲁文安种粮食吃大小也算个乐子。然她始终没记起,这两年总在回忆笼统过去,几乎无一时想过以后具体如何。
或者是,以后如何,本来就毫无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