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现在能用的,也只有范仲淹一人而已……”
赵祯长叹了一声。
寇季笑着道:“官家想用张方平的话,也不会有人阻拦。”
在大宋路改府制以后,大宋府一级的主官,几乎就相当于以前路一级的封疆大吏。
这一类官员的任命,已经不是吏部可以决定的了。
这一类官员无论是升官还是贬官,都是由政事堂商议,由赵祯裁决的。
也就是说,这一类官员的任免,都是赵祯说了算。
政事堂和吏部顶多是给一个参考。
赵祯非要擢升张方平入京的话,谁也拦不住。
赵祯瞥了寇季一眼,摇头笑道:“张方平资历还差了一些,年龄也差了一些。税务司主司,可是一个重要的差事,需要一个老成持重的人坐镇。
就范仲淹吧。”
寇季点了点头,问道:“那官家打算将范仲淹调遣回京以后,安置在什么地方。税务司现在还不能放在明面上,所以一切都必须暗中进行。
可似范仲淹这一类的官员,回京以后总的安排一个重要的职位才行,不然很容易引起别人的注意。”
赵祯思量着道:“暂时放在一字交子铺。曹佾离京以后,一字交子铺的总管一直处在空缺当中,朕虽然物色了一个人选,但是其资历太浅,压不住人。
让范仲淹出任一字交子铺总管,刚好可以压住人,为他提供便利。
如此一来,范仲淹自己做起事情也会十分便利。”
寇季笑着点头问道:“那官家可考虑好接替范仲淹的人选?”
赵祯一愣,盯着寇季问道:“四哥还有推举?”
寇季笑着摇头。
赵祯感叹道:“朕还以为四哥还有人选推举。”
寇季笑着道:“臣只是觉得,范仲淹在陕西府做出的政绩不容易。所以挑选继任者的话,最好能挑选一个中庸一点的。如此一来,也不会大改范仲淹在陕西府施行的政令。陕西府也能依照现在政令,持续发展下去。
若是挑选的人选过于出众,有许多自己的想法的话,到了陕西府以后,难免要依照自己的想法修改陕西府施行的政令。
陕西府现在发展的时间还很短,不做任何尝试,就冒然修改陕西府施行的政令的话,很有可能会破坏如今陕西府发展的趋势。”
赵祯点头道:“朕在选人的时候,会仔细考虑此事。朕也会召见朕选出来的人,到时候叮嘱他一二。”
寇季点了点头,没有再多言。
赵祯又陪着寇季闲聊了一些宫里的趣事,就起身告辞了。
寇季将赵祯送到了竹院门口,回到了府里。
此后几日。
汴京城内风平浪静。
江南、河西两地募兵的事宜却在如火如荼的进行着。
有吕公著率先打开了局面,其他人照方抓药,募兵的事宜就容易了许多。
虽然有一些人使用了吕公著的法子以后也没有募到兵马。
但大部分人还是按照计划,完成了吕夷简交代给他们的任务。
一封封募兵完成的奏疏送到了汴京城里以后。
吕夷简笑的十分畅快。
政事堂内。
吕夷简大笑着,将手里的一封募兵完成的文书递到了王曾手里,笑着道:“第十三封了……募兵的人数已经超过了一百万,算上官家此前招募的,总共一百六十万了。
距离官家分派下的两百万的数目,还差四十万。
我预计,再有不到一个月,官家所需的两百万兵马就能全部招募齐全。
到时候我就能向官家交差了。”
王曾从吕夷简手里拿过了募兵文书,一边观看,一边感慨道:“为了帮官家凑齐两百万兵额,你没少得罪人吧?”
吕夷简脸上的笑容瞬间变得有些僵硬,他语气有些生硬的道:“我堂堂同中书门下平章,大宋宰执,还怕得罪人?”
王曾放下了手里的募兵文书,指了指身旁不远处的一堆奏疏,道:“这都是江南和河东等地的官员弹劾你们的奏疏。
再过一些日子,等江南和河东的豪门大户,跟他们背后的一些姻亲联系起来以后,恐怕会更多。
他们中间可是有不少有分量的人。
奏疏我们根本没办法拦。
官家看过他们的奏疏以后,少不了要训斥你一二。”
吕夷简不屑的道:“训斥就训斥,我要是怕被官家训斥的话,我就不做官了。我所作的一切都是官家授意的,他们在官家面前弹劾我,根本没有多大用处。”
王曾苦笑了一声道:“话虽如此,可你们吕家在此次的风波中,受伤可不小。据说江南和河东等地的大商户,已经暗中串联在了一起,拒绝跟你们吕家的商队做生意。
你们吕家如今的生意收入,少了足足四成。
以后恐怕会更多。
你族里的人,就没埋怨吗?”
吕夷简冷哼了一声道:“做大事,总是要有敷出的。为官家募兵一百四十万,我吕家只是折损了四成岁收,根本不算什么。
官家会记得我的功劳,也会看到我吕家的损失。”
王曾见吕夷简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也就没有继续讨论这个问题,他叮嘱道:“你尽快让下面的人将剩余的兵额征满,尽快向官家交了差事,等风头过去了,你吕家的生意也许会有所回升。”
吕夷简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点了点头,提笔给还没有完成募兵任务的几个人写信。
写完了信以后,吕夷简派人快马送出了汴京城。
就在吕府的仆从策马离京去送信的时候。
一个四旬上下的人,着一身青衣,带着两个随从,悄无声息的入了汴京城。
到了汴京城以后,他并没有急着去吏部递册,而是稍微打听了一下,直奔寇季所住的竹院。
到了竹院门口,让门子进去通禀了一声后。
寇季就出现在了竹院门口。
四旬上下的人,见到了寇季,赶忙躬身施礼。
“学生范仲淹,见过先生……”
寇季站在竹院门口,看着眼前的范仲淹,有些难以置信的道:“你怎么把自己弄成了这副面孔?”
范仲淹看着苍老了不少,头发和胡须中间出现了许多银丝,脸上有两团西北风沙吹拂出的红晕,眼角等处有不少皱纹。
最引人注目的还是手上,手上又不少老茧和裂痕。
范仲淹听到了寇季的话,拱手笑道:“学生谨遵先生教会,带着陕西府的百姓们发家致富,一直奔波在田亩之间,每日风吹日晒的,自然苍老了不少。”
寇季盯着范仲淹,感叹道:“你恐怕不止奔波在田亩之间吗?”
范仲淹笑着道:“闲暇的时候,也去孤独园的田间帮忙耕作。孤独园内多是孤独,许多人都没有力气耕田。
学生在农忙的时候,都会让陕西府上下官员,去孤独园的田间帮忙劳作。
一是为了减轻朝廷的负担。
二是为了让陕西府上下官员知道百姓的疾苦。
学生觉得,唯有让他们尝到了百姓们的疾苦,他们在向百姓伸手的时候,才会有所收敛。”
寇季由衷的赞叹道:“你可真是一位难得的父母官。若是我大宋的父母官都能像你这般,那我大宋将会达到前所未有的鼎盛时期。”
范仲淹摇头笑道:“学生只是牧民,先生您却是谋国。比起先生您,学生差了不止一星半点。”
寇季再次打量了一番范仲淹,“瞧你这一身打扮,恐怕朝廷发给你的俸禄,也被你用来救济百姓了吧?
在这一点上,我可不如你。”
范仲淹能为百姓舍弃所有的家财,寇季却做不到。
范仲淹笑着道:“学生倒是没有救济百姓。学生只是借着出身之便,从应天书院请了几个先生,到陕西府开办陕西书院。
学生的俸禄都用来建立书院学舍,以及接济贫寒的学子了。
如今陕西书院有学子一百三十二人,其中有四十一人,都是学生资助的。”
范仲淹当年就读于应天书院。
应天书院的前身是睢阳书院。
睢阳书院以前是民间创办的第一书院。
其创办者杨悫是民间赫赫有名的大儒,也是一位十分知名的先生,他教育出的徒子徒孙中,有五六十人进士及第。
由于大宋将睢阳书院所在的商丘立为了应天府,所以睢阳书院又改名为应天书院。
赵恒在位的时候,将应天书院升为了府学,并且亲自提笔写下了‘应天府书院’五个大字。
应天书院一跃成为了继太学和国子监后,大宋第三官方书院。
作为大宋官方认可的书院,又是一个经常出高等人才的书院,里面的先生可都不是凡夫俗子。
范仲淹能从里面请出先生,去陕西府设立陕西书院,恐怕刷脸还不够,还得敷出极大的代价。
要知道当初寇准设立文昌学馆的时候,除了通过自己的名声吸引大儒外,还给了大儒极高的待遇。
如此,才有许多大儒到文昌学馆任教。
范仲淹可没有寇准那么大的面子,他请应天书院的先生去陕西府,恐怕花费了不少钱财。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你也算是为陕西府的百姓呕心沥血了。”
寇季感慨了一句。
范仲淹笑着道:“学生只是做了一点小事,不值一提。”
寇季盯着范仲淹道:“你应该明白,人立有穷时,你不可能一直接济陕西书院。”
范仲淹晒笑道:“学生能当几年官,就接济几年。等学生当不了官了,那学生就没办法再接济他们了。
到时候就需要陕西书院出来的学子,回馈陕西书院。”
寇季沉声道:“张公的下场,你应该看得到。长期的接济一方学子,就没几个人懂得感恩了。
到时候你要是断了接济,恐怕有很多人会骂娘。
最重要的是,从陕西书院出来的学子,在离开了陕西书院,飞黄腾达以后,也不一定会反馈陕西书院。
张公这些年下来,接济的学子达到了数千人。
可是帮着张公一起接济其他学子的人,不到一百人。
我已经通过了张公,看到了陕西书院的以后。”
范仲淹脸色一正,盯着寇季,十分坦诚的道:“学生不怕被人骂,学生只需要做到问心无愧足以。”
“哈哈哈……好一句问心无愧。”
寇季突然放声一笑,“你范仲淹为了朝廷,敢担骂名,朝廷又怎么可能有负于你。从今往后,你就不需要再接济陕西书院了。
我会将此事奏明给官家,让官家将陕西书院设为府学。
一应花费,从陕西府地方税收上出。
陕西府知府衙门若是觉得出这钱太亏,那就让他们在休学的时候,带着书院里的学生出去做工,帮他们赚钱。
学生若是能放下身段,那就可以由陕西府承担一切花费。
学生若是放不下身段,那就让他们自己承担他们学习期间的一切花费。”
范仲淹闻言,先是一喜。
只是欢喜的神色在脸上没挂多久,就变成了忧愁。
他盯着寇季道:“先生,如此一来,那些贫寒的学子恐怕会被其他学生戏弄,很难抬得起头。”
寇季盯着范仲淹道:“你也是穷苦出身,你应该明白,自身贫穷不可怕,心里贫穷才可怕。
朝廷包了他们读书的一切花费,他们却连身段也放不下,他们拿什么去搏锦绣前程?
朝廷培养他们有什么价值?
身子穷的人,我们可以救。
可心里穷的人,只能自救。
若是他们连自救都不肯。
那朝廷做多少努力也是无用。”
范仲淹听完了寇季一席话,喃喃道:“一个人贵在自知……而不是虚荣……”
寇季郑重的点头,“虚荣,也是一种**,永远都没有满足的时候。所以我们要让他们自知、自强,而不是给他们短暂的虚荣。
若是我们给了他们虚荣,他们在书院期间,倒是不会有什么。
可一旦出了书院,很有可能就会害人害己。
府学,那是培养进士,培养大才的地方。
但凡是能进府学的,年龄几乎都过了十五。
我们不能把他们当成蒙学的蒙童对待。”
范仲淹对寇季郑重的一礼,道:“学生受教了……陕西书院的以后,就交给先生了。”
寇季笑了起来,“交给我,恐怕会荒废的。我除了能让陕西书院成为府学以外,其他的什么也照顾不到。
你要是还想为陕西书院做点事情,就努力建功立业,努力为朝廷做事,努力升迁到礼部尚书的位置上。
大宋以后诸多学府,都会归于礼部。
你担任礼部尚书的话,也能辐照陕西书院一二。”
范仲淹闻言,哭笑不得的道:“学生到时候要管束天下学府,可没办法偏帮。”
“哈哈哈……”
寇季再次放生大笑。
这就是他喜欢范仲淹的地方。
范仲淹无论身处什么位置,做事都尽心尽力,不偏不倚。
“官家此次召你回京,可是有重任交给你。你能不能出任礼部,就看你能不能完成官家交托的重任。
走走走,进府详说。”
寇季笑着邀请。
范仲淹打量了一番竹院,忍不住感叹道:“这么一座府院,可对不起您的身份和功绩啊。”
寇季一愣,笑骂道:“你范仲淹还没有为朝廷立大功呢,倒是惦记起了朝廷给高官的待遇了。
难道你的清高是装出来的?”
范仲淹干巴巴一笑,道:“学生只是觉得,那些文不成武不就的人住着大宅子,先生您却屈居在如此小院里,着实有些委屈了。”
“能住下一百多人的宅子,已经不小了。”
“当初的寇府,可是能容下近千人。”
“我也没那么多人安置,要大宅子没用。”
“大宅子就是身份!”
当范仲淹说出这话以后,寇季愕然的看着范仲淹。
他终于听明白了范仲淹说他宅子太小的根本意思了。
范仲淹那是在说他宅子小。
分明是在说他现在的地位小、权力小。
他在疯狂的暗示寇季,只有高地位、大权力,才配得上寇季。
寇季听出了范仲淹话里的深意以后,没有再搭理范仲淹,他背负着双手,扔下了范仲淹一个人,迈步入了竹院。
范仲淹二话没说,紧跟着追了进去。
一路到了竹院的廊道,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时候。
范仲淹毫不客气的喊道:“先生,您该出任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了!我们所有人都知道您要干大事,我们所有人都期盼着跟着您大干一场。
我们所有人都想跟着您名垂青史、名震古今!”
寇季脚下一顿,回过头,黑着脸道:“你们就这么相信我的?”
范仲淹赶忙小跑到了寇季面前,一脸正色的道:“我们所有人都清楚,只有跟着您,我们才能干出那种震惊所有人的大事。
也唯有跟着您,我们才能让古往今来所有人仰望。
我此番进京,就是冲着此事来的。
若不是看到了先生您有希望出任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学生说什么也不会奉旨进京,学生必然会想尽办法再在陕西府留一任,彻底让陕西府百姓富裕起来。”
寇季同样一脸正色,他沉声道:“做大事,是需要敷出很多东西的。你,或者说你们,能敷出什么?”
范仲淹郑重的道:“包拯说能舍命,苏洵说能舍家,欧阳修说先生要什么他给什么,韩琦要名声,文彦博要入政事堂,富弼求您给他留一半家财,张方平想掌大权,学生和柳永可以舍弃所有,包括命。”
寇季愣愣的站在原地,细细的消化了范仲淹的话以后,哭笑不得的道:“如此说来,张方平是你们几个中间最没出息的那个?
他也不是我学生,为什么跟你们混在了一起?”
寇季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包拯等人都没提到权,只有张方平一个人提到了权。
这说明张方平此人并不怎么自信。
不像是包拯等人,自信自己能掌握大权,所以根本不提权的事。
他也不想想,成为朝堂上最强的寇党核心之一,岂会无大权?
范仲淹听到了寇季的疑问,低声笑道:“那厮是死皮赖脸凑上来的。他去琅邪府的时候,见到了文彦博和苏洵,就主动凑上来结交。
得知了我们的心思以后,就主动加入进来了。”
寇季愕然的问道:“这种事情,你们都可以明目张胆的往出说?”
范仲淹赶忙道:“主要是苏洵那小子,觉得张方平一个异等科出来的,能在这个年纪,混到一府知府的位置上,是个能人,所以才向他透露了一些事情,引他上钩。”
寇季闻言,沉默了许久,突然看着范仲淹道:“刚才我还夸你是一个贤良来着,怎么突然间你就变成了结党营私的奸佞了。”
范仲淹正色道:“先生,您这话言重了。咱们只结党,不营私。再说了,我们结党,也是因为上面现在掌权的人过于迂腐,根本经营不了大宋如今大好的局面。
他们既然不行,那就应该我们上。
我们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他们将如今的大宋折腾的四不像。”
“四不像?”
寇季疑问。
范仲淹点头,道:“是四不像,我大宋路改府制以后,地方上已经出现了巨大的变化,以前的那些政令中,有一半已经不适用于地方了。
但是朝中的那几位,依然用以前的法子治理地方。
韩琦每次看到了朝中的那几位下发的不合理的政令,就站在府衙里骂娘。
文彦博觉得,他爹上去都比那几位强。
包拯觉得他们是在祸国殃民。
苏洵从头到尾都没看过他们的政令。
柳永在朝廷下发给地方的政令文书上写了一首嘲讽的赋,派人快马送回到了朝廷。
若不是官家在得知此事以后,下旨申斥了柳永,柳永恐怕如今都被贬到某个犄角旮旯里去了。”
寇季听完了范仲淹的讲述以后,惹不住感叹道:“你们还真是胆大妄为啊。”
范仲淹苦笑道:“实在是朝廷下发的有些政令,幼稚的令人发笑。若是朝中的几位,到地方上走走,好好的了解了解地方,也不可能发出如此幼稚的政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