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塘王宫里,除了少数自傲之辈以外,没有人将元山当成蠢货,其中便包括角厮罗。
元山刚才在青塘王宫大殿内看似粗鲁,可心思却十分缜密。
角厮罗提出了新的利益分配方式,他果断开口拒绝。
并且以诚信为棋,将死了角厮罗,逼的角厮罗在利益上做出让步。
如此人物,谁将其当成蠢货,那他就是最大的蠢货。
元山是马贼出身,以卑微之身,立于西域,问鼎一方。
如此人物,称之为枭雄也不为过。
“元山此人,肚子里还是有些东西的,不可小逊。”
角厮罗郑重的提醒了一句。
青塘王宫内一部分人赞同的点点头,另一部分人虽然点着头表示赞同,但是脸上不屑的神色难以掩饰。
唯有万先生对角厮罗深深一礼,“臣受教了……”
角厮罗失声笑道:“万先生言重了……万先生离开我青塘的时候,西域还没有元山这号人,万先生回到我青塘的时候,元山已经成为了一部之主,万先生不了解元山,实属寻常。”
万先生苦笑着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身为谋士,看错了人,并且妄下了评论,在帝王眼里,就是大大的减分项。
得亏青塘没几个善谋的人才,不然他在青塘的地位恐怕要动摇了。
别看角厮罗总是一副礼贤下士的样子,就觉得角厮罗会善待人才。
实则,角厮罗只善待对自己有用的人才,对自己没用的人才,角厮罗从不正眼相看。
青塘吸纳宋国良才许久,至今也没有能吸纳到几个真正的辅国良才,就是跟角厮罗的性格有关。
在角厮罗眼里,一个人有没有才,拿得看他能不能立马为青塘带来好处。
能立马为青塘带来好处的人,在他眼里便是人才,不能为青塘带来好处的人,即便是满腹经纶,角厮罗也不会多看一眼。
青塘人只看到角厮罗对麾下的文武礼贤下士,但却从没有见过角厮罗对乡野的遗贤礼贤下士。
角厮罗并没有在意万先生的反应,在出声安抚了万先生以后,角厮罗立马开口,“此次攻打宋国,如何分兵,诸位议一议。”
此次攻打大宋,前去西凉城的兵马早已定下,由角厮罗亲自领三十万大军去攻。
剩下的二十万兵马,会被分别派遣到大宋陕西府和川府的边陲,从两面侵入到宋国。
剩下的二十万兵马由谁统领,此前并没有商量好。
因为牵扯到具体的利益分配问题,所以各部头人都争论不休,至今也没有个定数。
王宫大殿里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有一个率先开口的。
因为根据之前的争吵经验,谁先开口,谁就会成为被人攻击的靶子。
大殿内一时静悄悄的。
安子罗环视了一下群臣,突然开口,“臣愿带兵去攻打宋国陕西府!”
此话一出,大殿内的群臣纷纷开口。
“安将军此言差矣,你身为赞普身边的亲将,自然要跟着赞普去西凉城……”
“不错,有安将军跟在赞普身边,我等才能放心的去攻打宋国陕西府和川府……”
“你得护着赞普,赞普可是我吐蕃共主,若是赞普出了意外,那我吐蕃恐怕又要像是以前一样沦为一盘散沙。”
“对对对……”
“此前商讨对西凉城出兵的时候,安将军就是随行的统领之一,眼下大战在即,岂能更改?”
“阿鲁尔说得对……”
“……”
一瞬间,大殿内的群臣全部变成了忠臣良将,一脸大义凌然的说着大义的话。
安子罗一脸鄙夷的环视了一番那些开口的人。
他们心里怀的是什么鬼胎,安子罗心里清清楚楚。
他们无非是想借着青塘大军在河西跟大宋兵马厮杀的时候,趁机杀入到宋国腹地,大肆劫掠一番。
宋国若是一头羊的话,那么最先杀进宋国腹地的人,必然会吃到最肥美的那一块羊肉。
如今宋国在东境和西境两面开战,宋国境内兵力空虚的事情,是一件众所周知的事情。
所以,青塘所有人都觉得,前去攻打宋国的陕西府和川府,即便是会遇到抵抗,抵抗的人也不会太多。
安子罗鄙夷的看着那些人,那些人却像是没有看到安子罗鄙夷的眼神,依然义正言辞的说着大义凌然的话。
安子罗将目光落在了角厮罗身上。
此事吵吵闹闹的折腾到今日,马上要出兵了,也没有吵出一个定论,如今只能等角厮罗一言决断了。
角厮罗皱着眉头,盯着吵吵闹闹的群臣,沉声道:“各部抽出两万兵马,分别交给阿鲁尔和穆智统领,由他们率兵攻打宋国的陕西府和川府。”
两个被点到名的武臣大喜,他们毫不掩饰的放声大笑了起来。
其他人心里虽然不甘,但却没有说什么。
因为角厮罗从各部抽调了兵马,凑出了攻打宋国的兵马,阿鲁尔和穆智在宋国劫掠到的战利品,他们也能跟着分配一些。
角厮罗在一言决断了此事以后,下令道:“现在,回去给我整顿你们各部的兵马,留出去宋国的兵马交给阿鲁尔和穆智,其余的明日拔营,随我一起赶往西凉城。”
王宫大殿内,青塘文武齐齐答应了一声,便离开了王宫。
角厮罗在文武大臣走的差不多的时候,对万先生微微一礼。
万先生有些受宠若惊的起身道:“赞普这是何意?”
角厮罗正色道:“我儿董毡就有劳先生了。”
万先生赶忙道:“不敢,为小王子授课,乃是臣的福分。”
角厮罗满意的点点头。
“待我拿下了宋国,一定将万先生的故土赏赐给万先生。”
“多谢赞普。”
“……”
角厮罗将儿子董毡的教育托付给了万先生以后,便再也没有什么后顾之忧。
角厮罗吩咐人送万先生下去歇息,自己也回寝宫里睡下。
一夜无话。
翌日。
清晨。
起床以后。
角厮罗便派人去唤醒了元山。
然后同元山一起,赶到了青塘城外的军营。
青塘城外,帐篷林立。
五十六万兵马扎下的白顶帐篷,连成了一片,遮挡了一大片的草原。
细细的观察的话,会发现。
元山部兵马扎下的帐篷,远比青塘兵马要规整。
角厮罗和元山一起策马出了青塘城,看到了元山部那规整的帐篷以后,微微一愣。
“元山首领真是治军有方啊。”
角厮罗感叹了一声。
元山不以为意的道:“好看的是帐篷,不是兵马。帐篷是从宋人手里买的,青塘王若是喜欢的话,随后我送你几百顶。”
在元山说话的时候,元山部的将士懒懒散散的从帐篷内走了出来,一个个像是闲游的懒汉。
角厮罗瞬间相信了元山的话。
角厮罗有些失望的道:“宋人的东西,我住不惯。”
毕竟,盟友够强的话,他会少承担很多压力,盟友不够强的话,他要承担更多的压力。
所以角厮罗在看到了元山部兵马扎的帐篷和元山部兵马的时候,是两种反应。
但他没有当众说穿此事。
因为他真正在意的是元山部的铁甲骑,元山部的其他兵马如何,他并不在乎。
元山一愣,不以为然的道:“我倒是觉得宋人的东西挺好的。”
角厮罗淡然一笑,没有说话。
二人策马入营的时候,稍微商量了一下派遣兵马去攻打宋国陕西府和川府的事情,便各自入了各自的军营。
角厮罗入了青塘军营以后,点了二十万兵马交给了阿鲁尔和穆智。
元山入了元山部军营以后,留下了一万精挑细选出来的兵马,交给了一个铁甲骑的统领。
角厮罗和元山留下了攻打宋国陕西府和川府的兵马以后,便率军拔营,赶往了西凉城。
从青塘城赶去西凉城,要绕过半个大雪山,路程并不短,所以他们二人要耗费一些时日。
二人率领着三十五万人马,赶了一天的路,入夜以后在一处草场上歇息了下来。
角厮罗和元山各自住在各自军营的帐篷内。
元山部军营。
中军大帐。
入夜以后元山坐在中军大帐内没有入睡,似乎在等人。
元山并没有等多久,一个人影就悄无声息的进入到了元山的帐篷。
元山见到了他,也不吃惊。
他将提前为来人准备好的东西放在了火炉边上。
来人坐下以后,先拿起了元山为他准备的东西吃了起来。
元山在他吃饭的时候,沉声道:“跟少爷那边碰过头了没?”
鱼游一边啃着羊棒骨,一边摇头,“辽兵和黑汗兵将阳关和玉门关封的死死的。少爷应该有谋划,所以坐守阳关和玉门关不出。想从关外进去,根本不可能。”
元山皱眉道:“你也进不去?”
鱼游翻了个白眼,“辽兵和黑汗兵将阳关和玉门关封的死死的,我怎么进去?从他们十数万、数十万大军面前大摇大摆的过去?”
元山瞥了鱼游一眼,沉声道:“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鱼游放下了羊棒骨,“前前后后我们派了六拨人,都没办法从关外进去,我自己去了一趟也不行,那我们就只能放弃从关外送信,改从关内。”
元山迟疑道:“少爷不许我们的人出现在关内。”
鱼游没好气的道:“你知不知道有句话叫做事急从权?”
元山瞪了鱼游一眼,“你读的书比我多?”
鱼游反瞪了回去,“那还要我教你这么浅显的道理?”
元山哼了一声道:“道理我都懂,可是我们要派人从关内去找少爷,就得说服那三头倔驴,我实在是懒得搭理他们。”
鱼游沉吟道:“我跟那三头倔驴还有些交情,我去跟他们说。此次事情紧急,他们应该会懂得变通。”
元山点点头,正准备送鱼游离去。
却见鱼游突然坐正,一脸郑重的问道:“你为何对寇季那么忠心?”
元山一愣,自嘲的道:“我忠心吗?”
鱼游没有作答,继续问道:“是不是因为你老婆和儿子在他手里?”
元山微微眯起眼,“你怎么知道此事的?”
鱼游淡然道:“你以前总是拿着一双虎头鞋看,是个人都能猜出你有孩子。你的孩子既然不在你身边,那他很有可能就在少爷手里。
不然你早就去将人抢回来了,还用得着睹物思人。”
元山深吸了一口气,道:“罢了,你看出来了,我也不瞒你。我是有妻儿,但不在少爷手里。”
鱼游一愣,一脸愕然的道:“什么意思?”
元山瞥了鱼游一眼道:“我妻儿以前在寇忠手里,寇忠死后,我妻儿就是自由身。”
鱼游有些发懵。
元山继续道:“寇忠为了控制我,给我灌了药,找了个女人给我。他将我关了很长一段时间,等那个女人有了孩子以后,才放我出来。
他一直借着女人和孩子控制着我。”
鱼游沉吟道:“他只是寇府的奴仆,他做的一切都是少爷受益的。”
元山淡然道:“少爷只是让他想个法子控制我,并没有告诉他用什么法子。”
鱼游急忙问道:“你怎么知道?”
元山瞥了鱼游一眼道:“真要是少爷想出的法子,他就不会放我妻儿自由身。”
鱼游追问道:“你妻儿如今真是自由身?”
元山冷哼道:“他们每个月跟我通一封信,他们是不是自由身,难道我从信里看不出来?”
鱼游迟疑道:“那些憨货肯定不行,但你肯定行。”
元山又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鱼游沉吟着又道:“你妻儿既然是自由身,你为何不将他接到元山部?”
元山不屑的道:“蛮夷之地有什么好的?我儿子如今可是文昌学馆的学生,以后注定要去大宋朝堂做人上人的。
为何要来这蛮夷之地陪我吃苦?”
鱼游惊道:“你在此处可是有一片基业。”
元山冷笑道:“是我的基业吗?”
鱼游被怼的有些说不出话。
真正了解元山部内情的人,都知道元山部是谁的基业。
鱼游沉默了一会儿后,开口道:“可即便如此,少爷还是间接的威胁了你,难道你心里就不恨他?”
元山冷冷的盯着鱼游,“你在试探我?”
鱼游摇头道:“没有,我存粹是好奇。因为我很早之前就发现了,你心里一直对少爷存着怨恨,可是近几年没了。
你怨恨少爷,肯定是怨恨少爷用你家人相要挟。
按理说你在没有和你家人团聚以前,应该不会放弃对少爷的怨恨的。
是什么让你改变了想法。
我对这个比较好奇。”
元山咬牙道:“我不想让少爷做一个瞎子。”
鱼游一脸茫然。
元山冷声道:“以前我总觉得少爷是利用我,所以我心里对少爷存在着敌意。可元山部立起来以后,我才发现,他不是在利用我。
他是看重我。
他将元山部的大权交给我,没有一点迟疑。
他几乎从不插手元山部内的政务。
这说明什么,说明他看重我,说明他觉得我张元有辅国之才,能理一国之政。
我张元最初见他的时候,是什么样子,你应该知道。
他能看出我的才能,又能将我当国士一样用,我自然得以国士报之。”
鱼游愕然道:“就这?”
元山郑重的道:“这难道还不够?”
鱼游沉声道:“可他控制着你妻儿……”
元山讥笑道:“你见他拿我妻儿威胁过我吗?”
鱼游迟疑了一下,仔细搜寻了一下脑海中的记忆,发现貌似没有,便摇了摇头。
元山继续道:“汴京城内的那些纨绔子弟,那些在府上享富的老太君、老祖宗,哪一个不是赵宋的人质?你见过他们中间谁为此事跟赵宋翻过脸?”
鱼游沉声道:“赵宋跟寇可不一样。”
元山不屑的笑道:“有何不一样?就因为一个有龙椅,一个没龙椅。你觉得少爷想要一张龙椅是难事吗?”
鱼游闭上嘴,说不出一句话。
许久以后,他盯着元山感慨道:“我实在难以理解你的想法。”
元山笑眯眯的道:“你把他当成皇帝看,你就明白我的想法了。”
鱼游沉吟了一下,摇摇头没有说话。
寇季不在此处,寇季在此处的话,大概能理解元山的心思。
史书上的张元,就是因为被人看轻,然后毅然决然的投了西夏,他投了西夏以后,从头到尾都在谋划一件事,那就是帮着西夏征讨大宋。
他就是想让大宋朝堂上的那些眼高于顶的家伙知道,是他们瞎了眼,没看到他的才能,不是他真的无才。
现在的张元,被寇季看重。
他发现了寇季是真的看重他,真的觉得他有才能以后,他就想不遗余力的帮寇季做事,帮寇季建立惊天的功业。
他就是想在身份暴露的那一刻,让天底下所有人都知道,寇季没有看错人,他张元真的有国士之才。
此事放在后世,很多人恐怕很难理解。
但是放在古代,却是一个常态。
其中最有名的一个例子就是韩信。
你项羽眼瞎,看不到我韩信的才能,那我只能离你而去。
刘邦虽然也一般,但他手下有明眼人,能看到我韩信的才能,他愿意重用我,我就应该让他知道,什么叫做国士无双。
千百年后,世人只道你项羽有眼无珠,却无人会说刘邦眼瞎。
张元对鱼游说不愿意让寇季做一个瞎子,就是这个意思。
他若是能帮寇季建立无上功业,千百年后,世人只会说赵宋朝堂上的衮衮诸公有眼无珠,却无人会说寇季眼瞎。
鱼游不理解张元的心思,张元也没办法告诉他‘君以国士待我,我必国士报之’的真正含义。
因为鱼游出身和才能决定了他的眼界。
他终其一生也碰不到国士二字,所以他理解不了‘君以国士待我,我必国士报之’对一个真正有才能的人而言,有多大的吸引力。
妻儿沦为人质又如何?
为报效知遇之恩,抛妻弃子的人比比皆是。
“我去找那个三头倔驴商量……”
鱼游觉得自己不适合再跟元山聊下去。
因为元山脑子里的那些东西,跟他脑子里的东西不一样。
元山没有在意,任由鱼游离去,当鱼游走后,元山眯着眼,喃喃道:“以你的能力,天下帝位任你挑选,为何偏偏要辅佐赵氏呢?
帝位吸引着天下所有人,为何却吸引不了你呢?”
这是元山至今唯一不能理解的。
鱼游出去跟元山铁骑的三个统领商量了许久,又匆匆回到了中军大帐内。
元山见鱼游脸色不错,就淡然笑道:“他们答应了?”
鱼游点头道:“事关少爷的部署,他们不答应也不行。”
元山点点头道:“那你速速派人去见少爷,将青塘和我元山出兵,以及分兵的事情告诉少爷。少爷应该在陕西府和川府那边做了布置,但是此次青塘派遣了二十万精兵,宋国内部空虚,就怕少爷布置的那些手段抵挡不住,所以此事要着重讲给少爷听。”
“明白……”
“……”
鱼游当即离开了中军大帐,派人暗中去给寇季传递消息。
元山则在自己的中军大帐内睡下。
……
两日后。
玉门关内。
寇季和种世衡正坐在玉门关城门楼子上博弈,关外是黑汗王朝的百万大军,关内是大宋七万禁军,以及大宋三十三万地方兵,还有河西的百万百姓。
种世衡落下一子,瞥了关城外一眼,问道:“什么时候动手?”
寇季跟着落下一子,笑着道:“不急……”
种世衡叹了一口气,“你此前带兵过来的时候,我还以为马上要反攻了。结果你到了以后,只是让我准备的反攻的部署,却没有急着反攻,反倒是拉着我在此处下了几天的棋。”
寇季笑着道:“下棋不好吗?”
种世衡翻了个白眼道:“若是旗鼓相当,自然好,可若是单方面虐杀,自然不好。”
寇季丢下了手里刚拿起的棋子,失笑道:“你是嫌弃我棋艺不好?”
种世衡淡淡的仰起头,没有说话。
他不想评价寇季的棋艺,因为已经到了烂的没办法评价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