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玹最终没有第一时间去成亚力克山家。
他们之前离开奥赛尔通过的那处第十五号丙级横梁地理位置可以说极其偏僻了,几乎是在卓尔城没什么人去的边缘位置。秋玹首先得一路顺着先找到最中心卓尔集市的位置,之后才能确定亚力克山家的方向。
她沿着横梁边上的小道在城市里走着,此刻已经接近日落时分了,这个偏僻横梁平常没有什么人来,路上唯一碰到的也是几个匆忙擦肩而过赶着回家的城民。
途中秋玹花了几钱银子跟一个收摊回家的地面商人换了一小点可怜巴巴的黑面包,这还是在运气好的情况下——前面也说过了,这个冬天出奇的漫长且难熬,虽然现在已经接近尾声,但是悄然无声死去在大雪下的尸体远远超出了大众的想象。
现在还能遇到一个手头有多余食物肯交换的商人已经是运气好了,所以秋玹也并没有过多计较那地面商人以远超于市价的价格将黑面包卖给她。
牙齿一点点撕扯着冻得像石头的黑面包,她突然想起了在卓尔集市上那名黑皮商人巴伦斯。
他一直以来都是自诩从不会随意变动价格,以一钱银子一升麦子的标准跟人做交易的。那么哪怕是在这个对所有人来说无异于另一场灾难的冬天,他依然坚持着这个标准吗?
不过,如果是那个人的话……
听到由远及近的熟悉踏地声响,秋玹飘忽视线从远处收回来,渐渐落定于视平面上踏马而来的队伍。
第一眼看见的便是那逐渐燃烧尽视线范围的血色披风,披风的主人跨在一匹黑马上,在如今这世道中当真称得上一句鲜衣怒马意气风发。秋玹并不是太出乎意料在此刻遇见巡逻的骑士队伍,她停下脚步,就这样直面着迎头而来的浩荡银甲骑士团。
城市执法队首席骑士长跨坐在为首的黑马上,一行人马看似目不斜视地越过她而去,却在艳色披风擦肩而过的瞬间,黑马上的骑士长侧身道了一句:“你找到你心中的天平了吗?”
秋玹在原地停下来,无声拂过空间里呈着的骨鞭,干脆随便找了个路边的台阶坐下来等。
不出意料的话,城市执法队巡逻的最后一站便是位于卓尔城边缘范围的第十五号丙级横梁,经过了那处,这些骑士们一天的工作算是结束了。
秋玹等了有将近十几分钟的时间,蓦地她似有所感抬头回望过去,就见即将落幕的夕阳余晖之下,全身上下裹着银色盔甲的骑士长正沉步朝这个方向走来。
他身后象征着身份的猩红色披风已经被解下来了,连那匹雄赳赳的黑马此刻也不见了踪影。骑士长缓身一步步朝着前方走来,除了那身极为惹眼的银甲之外,看上去就是一个卓尔城里普普通通的市民。
“尤西。”
秋玹坐在台阶上喊了一声,全身上下都被严实包裹着的骑士长走过来,想了想,竟是一屁股在其下台阶的位置坐了下来。
紧接着,他开始脱衣服。
秋玹:“不好吧。”
头戴坚硬头盔的骑士回过头似是有些莫名地看了她一眼。他的动作很快,三下五除二就将一看上去就很难脱的厚重全套盔甲给卸了下来,即使是在这样的晚冬,盔甲之下简单穿着的单层布衣也已经被汗浸透。
这也无可厚非,这个时代发展毕竟还没有到一定程度,所有的执法队骑士们仍在沿用古时传下来的一整套笨拙而厚重无比的全套盔甲。那玩意秋玹曾经在亚力克山家客厅的展览柜上见识过一次,每一套起码得有几十公斤重,光是想想正常人每天套着这东西骑马打架都觉得艰难。
尤西去除了身上全套装备,整个人看上去有些狼狈,活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般。
但是他头上依旧戴着方旗骑士头盔,并且看上去暂时没有要摘下来的打算。
“何必呢,大家不都心知肚明那层身份了,你不闷吗?”秋玹瞥他一眼。
尤西却坐在原地沉默了一会,半晌之后他开口,说得却是另一件事情。
“我没想到你会在奥赛尔待那么久,”这位城市执法队的首席骑士长这样开口道,因为声音完全闷在头盔里而显得有些失真。“是遇到什么不好的事情,所以耽搁了吗?”
“有一点吧。”秋玹不想讨论太多,简单提了一嘴之后就略过去,“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尤西这才闷闷笑了一声,“明明是你在这里等我,现在却反而问我找你有什么事。”
“我说过了,大家既然都已经心知肚明了,”秋玹没有理会对方语气中的意味,只是接了下去。“你真当我眼睛还是瞎的看不见第十五号横梁放出去的信号吗?执法队没有固定的巡逻线路,如今就算我不从第十五号横梁回来,你也有办法将其他的横梁作为你们结束工作的最后一站。”
“尤西,”秋玹垂下一点眼皮看着坐在下方台阶上的骑士长。“你也是亚力克山家族的人,照这么说的话,其实我不用再特意去那个家族里找不痛快,你就可以直接替我们听神。”
处于下位的骑士长同样抬起包裹得厚实的方旗头盔,“可是,一直以来你对于我头盔底下的这张脸其实就只是你的猜测,我从来都没有承认过这一点。”
“你不用承认,只要我知道我的猜测是对的就可以了。”
尤西摇摇头,他似乎是笑了一声,也似乎没有,一切都被闷在那枚过于厚重了的头盔底下,除了一个“首席骑士长”的身份之外旁人再难从他这个人里分析出其他因果。
“你说得对,阿芙。”他语气拖长就像在长久叹息,“这身盔甲很重,真的太闷了。”
天际最后一点微光彻底黯淡下去,就是在余晖消散的瞬间,骑士长抬手解下了面上的银甲,露出一张被汗浸湿显得有些黏糊糊的脸来。
他那头金发湿透着糊在脸上,又被不以为意地一把胡乱扒拉到脑后。尤西·亚力克山貌似无奈地自嘲一声,道:“现在这个形象还真是糟糕,也只能难为你勉强看一会了。”
“其实有一点我挺好奇,”秋玹坐在高一级的台阶上凉凉开口。“你看上去跟亚力克山家的直系都不太一样,你知道的……他们大多是棕发。”
“因为我是不被承认的。”刹那间便从身居高位的骑士长变为穿梭于黑市中貌不惊人的金发黑商,尤西没有半点觉得不自在,甚至轻而易举地就说了出来。
“你知道的,自从别西卜大人收养我之后,明面上我的姓氏便随了大人。但事实上,我是亚力克山家跑出来的逆子,或者也可以说是不正统的见不得人的血脉,族人本就厌弃我,现在再加上我成为了别西卜大人手下的骑士长,他们直接将我从族谱里除了名,对外便宣称不再有那么个人。”
秋玹想了想,“所以说,之前洛蒂他们说家族里根本就没有你这个人,是因为亚力克山家知道这件事的人一直都默认你已经死了,从而闭口不谈。”
“可以那么说,”尤西看上去毫无所谓地耸了耸肩。“不过自从我诞生那个想法之后,我早就提前做好了不被世人接受的准备。他们一旦知道我做的事情,到时候别说是将我除名的那些族人,哪怕是别西卜大人,大概都会觉得我是个疯子吧。”
你确定别西卜不知道你的那些计划吗……
这个问题卡在秋玹喉咙里没问出去,她微微垂头看了一眼像个落水狗一样湿漉漉坐在台阶上的人,又重复了一遍。
“总之不管怎么说你本质上也是亚力克山家的人……你应该知道你们家关于听神的事情吧?”
“你拿到了一件骨制‘残次品’,是吗?”尤西像是知道她想要说什么,“但是你应该也知道,使用残次品听神,会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秋玹却整肃了脸色。
“只有‘残次品’才能够听神。”她这样说了一遍,正面迎上尤西看过来略显惊讶的眼神。“因为包括之前的那副人骨耳坠也好,我现在手里的骨鞭也好,亚力克山家的人自古都是用它们才能够‘听见’你们所谓的神明降下的旨意的。”
“听神本就是不被这个世界规则所允许,怎么可能真有一个天选的家族能够不付出任何代价就以肉体凡胎聆听神明的话语呢?之前的那任族长,他使用残次品听神之后就失去理智变成了一个疯子,这便是聆听上天所需付出的代价。而从此以前你们所谓的那些人骨制‘正品’,其中能够听到的都是些什么,你身为亚力克山家的人应该比我更清楚吧?”
尤西似乎是顺着她的话语回忆起什么,脸色变得难看起来。
“确实,家族以往记载的那些先祖‘听’见的神明真迹,大概都是千篇一律的称颂伟大功德的浮夸表面贺词。”
“我们很有可能只有这一次机会了。”秋玹轻声叹了口气,“其实这次听神的人选是谁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个结果,要想完成你心中打破天平的计划,我们不能再等一个冬至日了。”
她抬手想要拍拍尤西的肩膀,在瞥到对方一身汗的状态果断放弃了这个想法。起身从台阶上站起来,面对着依然彻底阴沉下去的天色舒展了一下略微僵硬的手臂。
“我还是先再跑一趟亚力克山家吧,毕竟谁也不知道这次听神的人会付出什么代价……我还是挺讨厌你们家的那个库金·亚力克山的,不如就忽悠他去听吧,我看行。”
尤西先是从自己的思绪中回过神来,听到这话后也没有什么愤怒反应,只是摇头笑了一声。
“库金是老狐狸了,而且极为惜命,他可不会平白冒险去做这件事情。”
“理论上来说,只要开出的条件足够吸引人就可以做到。”秋玹慢慢摸黑沿着小道一直往记忆中卓尔官方集市的位置走,“当然了,非常时间,也可以使用一些非常手段。”
早在遇到尤西的执法队之前,秋玹就是抱着被亚力克山家的人臭骂一顿然后再赶出来的准备前往的。她当然知道就算这个家族是卓尔城明面上的“叛道者家族”,但这也并不代表他们不惜命,不代表他们可以在明知道危险的情况下仍要使用残次品听神,就为了那一点尚在存疑中的猜测。
但秋玹也知道,这样一个家族里,总会有几个像是尤西这样的“逆子”。
就像之前初见端倪的棕发女孩洛蒂,就像尤西本身,就像是……亚力克山家这一任的家主。
并不是所有人都将“活下去”作为最看重的事情的,虽然能够做到这一点的那些人也同样已经很不容易了。但是在有些人心里,世上总有些东西是比生命更加重要的。
他们可以为了心中坚守的道义而付出一切,哪怕是世人眼中最为看重的性命。
库金·亚力克山不是这样的人,所以秋玹也知道,最终决定下来那个听神的人选,显然不可能会是库金。
以牺牲“好人”的方式去挽救“坏人”的生命,这又是个什么道理呢?
她闭上眼睛不欲多想,身后跟着的脚步声却蓦然加重了几分。
秋玹回过头去,就见尤西站在她身后不近不远的位置,神情看上去有些歉意。“别西卜大人叫我回去……抱歉,你得自己前往亚力克山家了。”
还当是什么事。秋玹随意朝身后挥了挥手,示意知道了走吧,她回过头顿了片刻,还是出声问了一句。
“你对别西卜了解多少?”
正欲匆匆赶回的尤西愣了一下,一时间竟没理解她的意思。他踟躇一瞬刚想整理说辞,就听见问出这个问题的人随即自己又接了下去。
“安东尼奥跟夏洛克之间,只隔着一升麦子的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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