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楼因得到弟弟这边一千多人的援助,底下队伍庞大。她现在是蚀月教主,可以自由任命阁主,甚至不必过问弟弟和唐襄的意见。
此前从西川一直跟着她到河北打仗这批原来的官军弟子,现今活着留在身边的还剩下不到两千人,因为始终松散,与其说是听黄楼的指挥,不如说是附庸于李晟,所以黄楼为了减轻自己管理的负担,从他们中间挑了一个武功最高的做阁主,为了讨他欢心更是称呼为河北大阁主;从此以后这位阁主就可以号令底下的两千人,统一这支队伍的意见就不再是黄楼的任务。
她对此还不够满意,总觉得这两千突骑是她的累赘。虽然当年这些人在她继位教主时好好地推波助澜了一番,但那功劳到底是李晟的。她问了李晟大将军的意思,要将这队人从魏博军营挪走。
李晟听了她这番话,只是断然回绝:"河北如今这样的乱况,再从手底下抽调军队离开就太不明智了。”
黄楼不依不饶,只说几年前是李晟自己说过,这批弟子已经不再是官军而是课口,归属于她黄楼手下,应该由她处置。现在河北有难她在河北,如果其他地方有难,自然也有权力将弟子送去别处作战。
李晟那时才不得不承认黄楼并非他的下属,而是一个真正的头领。他向来尊重黄楼,但还是规劝她不要让自己的子弟兵离身。他明白蝴蝶晒干翅膀就必得飞走的道理,只是不想让她吃了亏。
黄楼也没有让这批人走得太远。二月时她离开李晟的神策军,到河南去帮助东都节度使哥舒曜平定被李希烈占据的汝州,将自己的河北大阁主介绍给了哥舒节度使。汝州平乱之后,替众人安排完吃住,随后就将这一千余人留在了那。
这一千多人离开了黄楼,这才知道跟着教主算是好的,离了她竟然连普通的官军都不如了。原本留在她身边的时候,黄楼至少给了他们吃喝用住,李晟也将他们看成勇士。虽然奖赏比不得神策军,至少也有点油水;现在不知为什么被教主抛弃,不但没有悔悟,反而怨恨起来。他们哪里知道自己的军籍是被李晟除去的,还以为都是教主做主。
那河北大阁主倒还有几分清醒,劝手下的弟子安耽一些,要他们在哥舒大将军手下听话,这才暂时按住了这群人。
黄楼摆脱了不服管教的弟子,余下的人都很好处置;她做过近八年的副阁主,已经掌握很多用人之道,做起教主来如鱼得水,很快就将这批从湖州过来、不情不愿的弟子安抚了,在河北设立了一个临时的魏博分阁,编排下来又颁了几个阁主和副阁。如此一来她在河北也就有了安稳的基础,底下的弟子一时半刻不会再闹了。
做教主原来是这样的滋味,她偶尔回过神来,也觉得不可思议。想想大历九年那时初见唐襄,连说话都还是一股稚气,一想起此事她甚至觉得难为情。无人时她常常将那支步摇取下来看,想到这竟然已经是开元时的宫样,距今过去快要五十年,更觉得恍惚。武残月当年可也是戴着这支步摇大掠长安的么?
她又想到长安。弟弟说过的话她不会不放在心里,但那是长安!蚀月教的根就在长安,自己贵为教主怎么连长安都不能踏足,岂不是沦为笑柄,戴着这支步摇难道是狐假虎威?
她在河北打仗,对抗的都是称霸一方的藩镇节度使,他们也各有拥趸,也被唤作帝王,但那帝王岂可与长安城里的九五之尊相比?然而这些叛军对头领的忠心,有时候又使她惊讶,如果不是想到当年武残月也有自己的门徒,她几乎不能理解这群人的意图。
她和长安的秦棠姬如今谁才是真的首领呢?
黄楼在河北快有三年,知道这权力之水瞬息万变,善恶之岭也可以一夜崩塌。一代枭雄可能突然就被自己的属下逼死,属下也可以因此翻身做主,而不久后又投降朝廷要做善人,顷刻又联合起来自立为王、与长安分庭抗礼;八面来风,天下大乱。她对着这变幻莫测的战局,也常常想到九年前唐襄说过的话,说这世上有许多人根本没法被说成是好人还是坏人,笑她判断对错的标准太过天真了。
那时候唐襄才只有十九岁呵,她居然要到二十六岁才彻底明白这个道理。并不是只有好人的手底下才有忠臣,也不是坏人就必定能够叱咤风云,这名利场上有太多她以前忽视的东西了;往近了说,自己的弟弟就是这样的人。
她现在虽然身为教主,在这乱流汹涌中反而比以前更加迷茫了。以前她跟着李晟打仗,李晟的军队归属于谁她就归属于谁,李晟的上司要他打谁,她也打谁。但现在她做了蚀月教主,生出了独立的心思,不想再把手下这几千名弟子的命运辗转送到别人手里。
更何况方才也说了,如今谁是善谁是恶,已经令她完全迷失,才刚帮着平定了大乱的将军次日就会变成新的敌人;这种情况下,除了李晟,她已经不敢再全心全意地依附着谁了。
李晟带的这支神策军,另有一半在长安城内,同属于神策军统领的白志贞对军士赏罚不明,军中据说也一样的腐败不堪,只让李晟手下的这些勇士上战场,剩下的全都留在长安安逸乐居。李晟虽然辛苦带兵,却一直受制于人、被到处驱遣;如此隐忍连黄楼都看不下去,论李晟的军功,至少也应该像哥舒曜一样做个节度使!
可这想法却又让她心有不安。她看李晟在帐中为战事焦头烂额时,这句话好几次要脱口而出,但那股不安马上又钳制住她,不让她开口。那种混沌冲到她的脑际,模模糊糊她觉得自己懂了,但清清楚楚的却又说不出。
黄楼这日一早起来,得知出城夜战的神策军还未归,莫名其妙地掉了两点眼泪。她非多愁善感之人,也早就不把生死放在心上,但在战场上却还是尤其的爱哭。李晟回来见她心绪不宁的模样,端了两碗酒来摆在她面前,蹲下身来等她说话。
黄楼侧过头看看李晟这张疲惫的脸,忽然地将那句话说了出来:"都将本该更加富贵。”
李晟边喝酒边回道:"我岂是为了富贵才打仗?教主也是为了富贵才打仗?”
她回想了自己当初去剑南道的时候,打仗确实是为了挣个功名。可是时日愈久,功名已经到头了,她仍在这战场上。世上难以回答的事实在太多!
但她还是抬起眼来回答他:"是。”
李晟就哈哈一笑:"难道蚀月教主之上还有你要的东西么?再要有,李某也帮不到你了。”
黄楼静静地说:"将军帮过我,我也想帮将军!蚀月教主之上已经无物,但神策军都将之上还有辅国大将军,膘骑大将军,还有兵马大元帅。撇开这些都不说,还有这河北各镇的节度使。将军攻克过那么多城池,为什么不能做节度使?”
李晟听得脸色惨白,连忙要她住口:"不可说,不可说!黄楼,你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这会害死了我!”
她那混沌的领悟又开始盘上心头,一时不会说话了。她沉默了一刻,闷声道:"我是为将军鸣不平!……”
李晟打断她:"你还记得我们前年打田悦的光景么,可看见他也有那么多忠心之士?他们也为田悦鸣不平,也觉得自己的头领值得更高的地位。你若是有了这份心,就卷进那争斗里出不来了,与那些掀起混战的藩镇伪王有什么区别?”
她这才完全明白过来,可依然反驳道:"难道要一辈子听人差遣?!难道一辈子绕着别人走路?!将军已知天命,我是从心里觉得别人亏待了你!”
李晟捉碗的手微微颤抖,良久站起来说道:
"不能这样痴狂,你太想赢了,黄楼!从前我不愿说,但你要记得自己的身份,你已经做了太多僭越之事,应当适可而止。”他已经苦战一夜,此时本来就非常疲惫,大声说了两句话之后,不知是因为畏惧还是伤心而虚喘了两下。
黄楼坐在原地没有出声。李晟随即回了营帐,留她一个人在晨风里喝那碗越来越凉的浑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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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四月,哥舒曜一方迁移到蔡州作战。黄楼还记着李晟对她说过不能抛开旧徒太久,免得这一千多人生了异心,于是就带着一百人去视察安抚。
及至蔡州,发觉近两千的弟子只剩下一千人,大为惊骇,问起来知道有五百人死在混战,五百人厌弃这里食不果腹,抢了马、女人和刀枪,流亡到了别处。
黄楼大怒,责问河北大阁主怎么能任由蚀月教的弟子做逃兵,大阁主丝毫不让,称军籍都被销去,有什么理由留在这里卖命。黄楼气得无言以对,要废大阁主的职位,但话到嘴边又咽下去。
但这河北大阁主没有告诉她的是,那流亡的五百人其实并非逃去了其他地方,而是逃到了蔡州城里,做了叛军的将士——在唐廷他们已经不是官军,但去了李希烈那里,军衔立刻又回到身上。比起蚀月弟子做了逃兵,他们其实做了叛徒这事会让教主更加暴怒。河北大阁主虽猛,还不敢将这样的丑事透露出去。
他看见黄楼的眼中已经有一些悲哀,正挺直了腰等着她责罚,没想到她只是轻声说了一句"罢了”。
蔡州的情势已经十分不妙,如果她非要责怪属下,会被人说成独断暴戾,更加不得人心。如果放在几年前,这时候就应该向长安的北方阁讨要粮食布帛来安抚部下,但现在长安成了她黄楼的禁地,且北方阁据说也捐得家徒四壁,她无从着手。
见余下的这一千人虽然凄惨,到底没做逃兵,她心下还有些怜悯。看河南战况如此凶残,就和李晟打了招呼,将河北的弟子几乎全都抽调到了蔡州,要支援官军攻打李希烈,只留下几百人继续待在李晟身边。
从此,她就彻底与李晟分开,再也没有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