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棠姬当然还在长安,但她对管理那偌大的蚀月教其实并无兴趣。上官武既走,她也没有必要再去北方阁,竟是把几万教众完全放养了。二阁主虽辛苦勤勉,无奈资质平平,北方阁成一盘散沙。
霜棠阁迁来的三阁主到了北方,论手段自然位居其上,立即接受了大阁主之职;但到底不是天才,教众们心中的大阁主只有上官武一人,也都翘首期盼着他哪日回来,更焦虑那一年未见的女圣到底去了哪里,而这秦棠姬到底算不算他们的教主,这些事情上官武到现在全都没有交代。
上官武始终没有现身,但黄楼做了教主的事情却迅速传到北方阁去,使得北方阁一片哗然。因为黄楼戴上了步摇、又靠着官军的力量走到这一步,所以无人敢怀疑她的身份;这也就是说,秦棠姬最多只是霜棠阁主的情人罢了。
这消息传到长安各处,秦棠姬想必也从哪里听到了,有一日忽然回到北方阁来,见了那从未谋面的霜棠阁三阁主,面色冷得像铁,不由分说就要他除下身上的玉牌。
他才做上大阁主,这新的玉牌还未捂热,起初不肯,但他的不肯岂有半点威严?秦棠姬用那碎裂的剑刃挑起他的蹀躞带,顺手就将整条腰带系到了自己身上,整个过程容不得他人插一句嘴。此人身上有一股说一不二的气势,这双眼睛里随时都放出如同雷霆万钧的杀意,只是看着就能让人吓破了胆,上官阁主怎么会与这等女子交欢?
话虽这样说,但有时见她无事睡在竹床上的模样,又很像年轻时的薇主,偶尔又激起众人对李深薇的惦念来,无妄地幻想这女子将来也会有所成长,做第二个李深薇;只因为这点奇妙的感情,北方阁的众人对秦棠姬始终保持着一点敬意。
秦棠姬褫夺了大阁主的身份,但并没接管他的职务。底下的阁主副阁们每日清晨向她来报告杂事,她都懒得听,不一刻就一言不发地甩下众人扬长而去,过了半日就听说在东西市哪里见了她,总之不是在蚀月教内。
这年四月,朝廷因河南河北累月用兵,库府空虚,皇帝竟派判度支杜佑带领宦官在长安城内大肆搜刮富商大贾;几日里闹得满城风雨,乃至有人被掏得倾家荡产,凄苦不堪,居然要到悬梁自尽的地步。这里面有不少是蚀月教的弟子,都涌到教门内请教主救命,一时间北方阁失了分寸,想要速速联系上官武定夺,怎奈南北沟通来去就要近一月,而此时教内子弟们已经一刻也容忍不了了。
秦棠姬知道京师大乱,蚀月弟子们都求着教主出来做主,但也不为所动,连每日的作息都没有变动一分。上门来呼唤的弟子惹得她没法安睡,她反而十分恼怒。
然而既然要括富商财,蚀月教这样富庶的帮派,怎么可能会被朝廷遗忘?大搜第四日,就有上百宦官涌到北方阁的教门内,二话不说就开始抄家,甚至连理由都不必要说。
二阁主和三阁主看到这一幕已然懵了,秦棠姬还不知在哪里闲逛,他们二人手足无措,竟然吓得流出泪来。上官武辛苦经营近十年得来的辉煌,难道要毁在他们手里,他们会成了北方阁万古的罪人!
其时在阁内的其他弟子也又慌又怒,纷纷拦着不让人把东西往外搬,甚至动起武来。那来括财的只是些阉人,蚀月教的弟子却是练过拳脚、上过战场的!上官阁主此前教他们习武,此时不能将武艺拿来保卫教门,更待何时。一时间北方阁刀光剑影,事态越发不可收拾,这样闹下去神仙也救不了了。
眼看官府的人就要出去搬援,门口忽然传来两声惨叫,众人回头去看,只见秦棠姬提着那把旧剑杀了两人,正若无其事地向内走来。
虽然那面上的表情是若无其事的,但谁都知道秦棠姬一来,风云将为之变色,于是蚀月教的弟子们纷纷退下场去,怕她杀起来不分敌我。
但她没有接着杀,只是提着剑问满门的人:"在我这撒什么野?”
来者哪知道这是谁,大声说朝廷要养兵,需向京师的富人借点钱;你杀了宫里的人,稍后随我们走一趟。
秦棠姬古怪地笑了两声,说道,两个我还没杀过瘾呢,一句话出口,那宦官已经被一道闪电般的白光劈中,鲜血洒满了整个庭院,好像下过大雨。
剩下的人大惊,登时逃散一批,另一半的则拿起佩剑来,一个个都对准了秦棠姬。她没有大开杀戒,而是用这带血的旧剑在门棂上当当敲了两下,扬声道:"你们要多少钱?”
对方哪说得出来需要多少钱,只知道要把蚀月教掏空为止。几人面面相觑,秦棠姬就将身上挂着玉牌的蹀躞带解下来扔过去,又将头上的簪钗拔下,将耳旁的月珰摘除,全部抛到对方手里;她回头对着阁主们喊了一声,众人也不得已,将身上所有的财物都交出来。秦棠姬仍然盯着他们看,教门内的财簿是三阁的副阁在管,悲痛之下一掷袖,片刻从阁内走出,将北方阁主事们一年的食禄都搬了出来,竟有整整五箱铜钱。
她举剑:"拿好了滚出去!”
这几个宦官纵是知道蚀月教还有许多油水可刮,看看倒在地上的同事,也不敢说什么,当下抬着钱财和尸体走了。他们在京城这样搜刮,至今只搜出六十余万缗,蚀月教今日给他们的至少也有六万缗,向上头交差倒是不成问题;至于死了人,只能算自己倒霉,回头向上面报暴病。本来就听说蚀月教不是正人君子待的地方,连着观察三日没看见血雨腥风,见了这么多弟子上门求告都无动于衷,还以为这教门已经无人打理了。
那上门要钱的恶鬼走了,秦棠姬就翩翩落到庭院去午睡,留下满院的主事们愁眉苦脸。一年的食禄就这样送到朝廷手里,难道蚀月教的主事就不用吃饭了吗?霜棠阁来的三阁主——本来是大阁主,如今只能算二阁主了——还带着一家老小来到长安,京中米贵,没有收入要怎么过日子?
他熬不过,斗胆去园里打扰秦棠姬。他是霜棠阁的人,知道以往若是李深薇张着竹床在海棠树下休息,除了唐襄,谁都不敢过去吵醒她。这秦棠姬比李深薇还要暴戾,他原想着等到她醒,可是园外的主事们已经怒气攻天,他新来北方、又是排名最靠前的阁主,自然被推出去做苦差事。
他在秦棠姬身边战战兢兢等了良久,盘算着再等下去就会让人笑话他办事不力,颤巍巍才要开口,秦棠姬带着愠怒的声音已经传来:"懦夫,有话就快说,在这里磨蹭多久了?”
他吓得魂飞魄散,连忙三句并成两句,两句变成一句,一句只说出半句:"那个秦……秦阁主!我们的食禄!”
她身子都没有动一下,细瘦的手指轻轻地敲着竹床:"问上官武去要。”
"可是……可是,”可是霜棠阁也要供养人啊,上官武也不能凭空变出钱来,更何况这事若是让南边知道了,定然是怪罪他们这批北方阁的主事无能,而绝不会怪到秦棠姬头上去。
秦棠姬打断他的可是:"阁里的财簿呢,让他过来。”
接下来的发展更加出乎主事们的意料,掌管财簿的副阁跟进园里,出来的时候哭得双眼通红,大喊一句蚀月教亡了。众人连忙围过去问,听完财簿的话都呆在那里。
秦棠姬不但送掉他们的薪资,还要把此前教众奉上的纳金和财礼全部收拢来,一并送还到弟子们手中,一分都不留下!从此以后蚀月教在长安除了这片武家旧宅,什么都没有了。
这么疯狂的决定,霜棠阁那边知道了也决不可能同意,秦棠姬难道真要一手毁掉李深薇的家业吗!
众主事都在哭嚎,只有三阁主面色复杂。他跟着上官武的时间最长,早就听上官武说过这散尽家财的一天必会来到,秦棠姬此时的这个决定,却不知是不是和上官武心有灵犀了。他安慰众人一番,劝财簿顺从秦棠姬的意思。财簿是他的副阁,只能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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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蚀月教的教徒们惶然赶来,不知道阁中为何事而诏,及入教门,只见副阁端着名册一个个宣读姓名,人像流水一样走进后庭,而从后庭走出的人则满面的惊喜。谁能想到七八年来缴上的纳金竟然还能收回八成,八年前代宗皇帝时还未推行两税,斗米二百钱;现在推行两税,物贱钱重,斗米才五十钱,这岂不是说那时的钱可以抵现在的四倍,这八成的纳金拿回来好比天降巨款!
众主事看着这满园狂喜得几要疯癫的教徒,再看看高坐在阁主馆上的秦棠姬,竟然不知道到底是谁赢了。她还是穿一袭海棠红,坐在台上半躺着看书,偶尔向下瞟一眼底下喧闹不堪的场面,似乎还嫌太吵。有人趴在地上朝着她拜了许久,她看也不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