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武感到怀中佯睡的莺奴身子一动。一母所生,岂不是意味着她还有血缘亲人在这世上?而且这杀而不死的圣女竟然也是从胎里生出来的,听起来反而有些不可思议;若是她还有亲兄弟姐妹,又不知都是什么样的妙人。
但这消息实在突然,这室中似乎只有方才说话的这个人知道此事。若他所言属实,那么杭州紫阁也知道此事;除此之外,或许前任掌门也是知情人,只不过已经命丧九泉。此人的话一说出口,室内立即人声鼎沸,因为他的话也意味着还有一名年幼的灵奴失散在外,而且听起来比莺奴还要凶狠。如果能找到那名小奴,眼前的这个也不值一提。
上官武看众人的注意力已经到了另一名灵奴的身上,便趁势说道:"即便那无名奴杀了旧主,只要三十六灵还有掌门在位,他就洗不脱那身契约,依然是我的奴。如此一来上官某手下岂非有了两名奴儿,众位会有怒气。所以这失散的无名奴我就拱手相让,送给众位中第一个寻到他的人,贵人们从此也不要缠着某,强求我手上这位,如何?”他的意思,当然是买莺奴的万金巨款不会送到任何人手上,但那无名奴的契约,也可无偿送掉,以此作为交换。
人群渐渐安静下来,片刻,方才那人继续道:"这倒不错。但阁主还未曾说过,若是你手上的奴儿败给了我们的,要拿什么抵押给我们?”
上官武的脸色沉了下去。他知道只要莺奴败了,仅仅是"败”这一举,就足令莺奴受尽世人难以想象的痛苦,在这基础上再献出任何真金实银都已经不足为道。若是如此,若是如此……
"若是如此,莺奴输给别人,蚀月教必为之消灭沉沦,我等任君处置。”
几个人哈哈大笑起来。"阁主的意思是说,这小莺儿如果不能活到最后,蚀月教就随之灭亡,你们库里的银钱、名下的人手,全都为我们分享,是么?敢问阁主算什么身份,教主么?”
莺奴这时已经无法再装作沉睡不醒的模样,轻轻地扭动脖子,隔着面纱去看这昏暗房间内的交易场面。
"我是男子,当然永远也做不成教主,但你们何尝没想到我手中抱着的会是一位教主呢?”
人群中再次爆发出一阵笑声,方才发言的那人笑着摇了摇头,面上已有不必再谈的神色,站起来向着其余人招了招手,高声道:"上官掌门既然都这样承诺,我等自然是乐不可支,散了吧。”
待一干人等离开房间,上官武才把莺奴放下来。莺奴一落地,拉住他的肩膀又踩着椅子爬上他的背,搂紧上官武的脖子凄凄惨惨地哭了起来。他拍了拍这孩子的手臂,低声道:"你不去与他们争就好,我来替你杀。”
莺奴哭了一阵,轻轻地说:"阁主教我习武罢!”
他沉默了一会儿,仿佛自言自语般说道:"我这平凡的身手怎么有资格教你这样的天才,你应该找她去学功夫才是啊。”他想起近四年前遇到秦棠姬时,第一次看到那招未得大成的"电”,就已经为之惊艳,不知道四年过去,她如今身手几何,人在哪里,过得好不好。惘然了一时,他仍然回头应道:"明日就教你。”
他回想起四年过去,自己早已不是原来的模样,连姐姐这般不通世故的人也已经练出一身凶猛的斗智巧技,棠姬在外长到十七岁有余,应该已能独当一面。他们这当时扬州三少年,或许谁都不再有那年的情趣与快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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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楼所处的剑南道,其节度使乃是西川节度使崔宁,宁本名旰,大历三年由皇帝钦赐名。数年前来蜀地平杨子琳之乱,胜后盘踞于此,蜀地丰饶,朝廷不加管制,崔宁敛财甚巨。弟弟崔宽在京中与旧时宰相元载勾结至深、官至御史中丞,他自己留在蜀地淫威盈天,兵权强大,代宗皇帝隐忍,对此怒不敢言。
黄楼乃是个正派人,听说崔宁的名声,自然是不想与之为伍。只是这手下两千弟子,光靠打这些吐蕃流军已经养活不下去;她勉力劝一部分心力不足的弟子原路回去,但因为凑不够盘缠,想走也走不了。若是这样,仅剩的办法便是混进蜀中,暂时做无籍流民。最亲近的这批人还好说,性格本来就粗野强硬,为求生不择手段,甚至颇得其乐;后面送来的几百人已有微词。
她无法,最后提出极其滑稽的主意来,要这些人剃了头,假称长途跋涉是因为仰慕寺庙大名,到蜀山归入空门。既然不肯沦为流民,为了吃饭皈依佛祖总比到街上乞讨来得强。竟然奏效,约有二百人果真离了她去山上做了假和尚。早说过她挑选的这些人都不是善类,无非胆气上有高低。她自从无奈提出这要弟子去做假行僧的主意以来,就已经深觉自己的心性与三四年前已大不相同,有些羞愧伤怀。想到弟弟在长安做的许多荒唐事,也许同样都不得已,更是嗟叹。
给弟弟送去短讯以后,他也并未现身,但立即托人辗转送来信件,言辞比此前温和殷切许多,称自己在长安有牵挂无法前来,但是她若有需要,手下一万余精武弟子任其差遣;此外絮絮说了一些长安的风物人事。这些话语过去他极少在信里说起,想必是知道唐襄拦截拆看两人信件的缘故。这样一来,她对上官武的猜忌也烟消云散,知道他仍是曾经那个小武,在她危难的时候会倾力相助。虽然不知道他在长安有了什么牵挂,但他堂堂大阁主毕竟不能自由来去,倒也罢了。自己身上有流寇之嫌,长安的人若是发现上官武与她来往,定然会起疑心。
他们也快有三年半未曾相见了。
她领着这余下的一拨弟子埋伏在深山中,临时扎了竹寨,有流兵时杀些流兵,没有流兵就在林间猎鹿猎鸟;趁着春初民无防备,潜入蕃人地界,抢其牛羊油盐,就这样熬到次年夏天。那时别说当时掳到的吐蕃良马,这片林中能吃的几乎都已经猎完卖完。眼看再这样下去这批忠心的弟子也会翻脸,她重压之下只能投靠崔宁。
崔宁贪淫,见她是个夷族女子,跃跃欲试;又见她带的这帮男子耳后俱有月痕,猜想她便是什么密教祭司,更觉新奇好玩。黄楼十二岁起就敢夜不归宿,不是没见过世面的深闺女子,一眼就看出节度使对她心怀不轨。
头一天见面,崔宁便盛情邀她夜宴,她推说疲劳婉言谢绝。回到节度使替他们一干人安排的住处,虽然简陋,好过在山头淋雨吹风。弟兄们心中都十分爽快,丝毫不把黄楼委屈投靠崔宁的思虑放在眼里,一夜里只是拉着黄楼喝酒拍马。黄楼也不想将心中那点郁闷说出来坏了弟子们的心情,一夜只顾欢笑,差人向军内蜀妓借来一把箜篌,弹唱到东方泛白方止。
她想到出走蚀月教这许多时间,这群兄弟还没有弃她而去就已经十分仗义,自己纵是委屈道义归顺在崔宁手下,能给他们一处安身之地,也不算亏了——这样想着,带着酒意抱琴睡去。
次日日上三竿,她恍惚听得有人到营帐来探看,还未彻底清醒,就听得崔宁的声音在帐外响起:"怎么弄得这样狼藉,我这是朝廷的军队,愚民荒诞,难道不懂军纪吗?!”
她惊起,云鬓不整地掀开帐帘,见崔宁正站在帐前训斥她手下最亲近的几个弟子。本以为这几人昨日酒醉,或许糊涂犯事,却听得崔宁只说道:"崔某手下数万兵士,哪一个会睡到上午,你们若是目无法纪,到崔某的手下来混吃混喝,就给我当即滚出帐去,真吴地懒汉、软头酒客!”
她本是绝不向谁低头的性子,听了这番话,辩驳的词都已经塞在喉咙,忽然咽了回去,拦到同样憋得面红耳赤的几名弟子面前,俯身抱拳道:"是我强拉着兄弟们胡闹,初来营中喜不自胜,恣肆了些,是黄楼不懂事,节度使万勿对我的兄弟动气。”
崔宁见她总算肯出头,登时做出模样来,背起手来绕着她走了一圈,伸出手去捻了捻黄楼散落的金发。那几个蚀月教弟子见崔宁这般对待自己的副阁主,有两个又要爆发,被另外几个连忙扭住;黄楼也强忍着不动。
本以为他要趁此机会抓住黄楼的把柄,不曾想他绕了一回,开口道:"我敬这位大姐身为女子竟然如此精武善斗又识大体,能归在崔某门下当然是某的福气。我有一妾室任素最是看重你这样的巾帼豪杰,我想带你与她会一会面、聊上几句,不知百夫长姑娘意下如何?”
他这话里说黄楼成了百夫长,在场者无一不动。黄楼手下明明就有近两千人,怎么会突然降格成了百夫长,这剩下的弟子难道就成了崔宁的手下?!堂堂蚀月教的副阁主怎能受这等委屈,还要去给一介妾室作陪,真是耻辱之极。她身后的这几个弟子正要开口辱骂,黄楼直起身来,立即回道:"谨随尊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