莺奴心中失笑,知道早就允诺紫阁一位妻子,而也一直拖延着,好让小蝶躲过一劫。现在紫剑慈过世,守孝三年,正是任她自由的最好时间,怎么却来求她将自己嫁出去?难道鱼玄机那天说"要添一位贴心的替补”,此话竟然绕不过去?她怎么会算到这样可怕的事?
两人都沉默了一会儿,莺奴回复道:"紫阁大哀,你等一等吧。”
"我不怕像师父一样。”她不怕莺奴很快就要杀她的丈夫。她怕不能嫁一个必死的人,那样,一辈子都磋磨了。
莺奴的声音就有些提高了,说:"你太小了。”
她也不依不饶:"我比薇主即位还大一岁了。”
莺奴盯着她额上的观音痕。师父与她告别的时候,说"我十四岁时已经离开花殿,到大陆去修行;你也差不多到了这个年纪”。她们总是在差不多的年纪突飞猛进,此之前是一个人,此之后是另一个。
距离听到那句话竟然已经过去六年了。
她对庞小蝶说:"我知道了。你回去罢。”
庞小蝶有些迟疑,在原地等了片刻,最后是五阁主在门前的人群里喊了她一声,她才回头走了。莺奴一直扶着额头坐在原处,自做上教主之后,人们总看见她这样坐在厅里。上官武也喜欢这样坐在厅里。
唐襄也从人群里挤出来,回头说:"散了吧!”走进教主阁,将门掩了。
等这扇门再开的时候,天已黑了,小筵厢里等开饭已经等了很久,小翘背着书囊在凳上等娘亲,对面默然坐着他的父亲。
莺奴今日对小翘尤其关注,大概是沉闷的事让她觉得心里甸甸的,因此要从小翘身上寻一点安慰。小翘学了书,伶牙俐齿的,不像梁乌梵,倒真有一点上官武少年时的样子了。吃过饭,唐襄要领他回去,他忽然抱住了莺奴脖子,说道:"阿娘,小翘和娘姨再耍一歇儿,好不好?”
又过了片刻,向他母亲再得寸进尺:"和娘姨睡一夜!”
莺奴笑了,而一旁梁乌梵不言不语,心里咤然,他们兄弟对莺奴究竟有什么神秘的迷恋?
唐襄连连去够他,嗔道,没有礼数。
小翘坐在地上哭起来。
莺奴心软,对唐襄说:"不妨事。”
唐襄说:"那我在教主隔壁歇息,幼儿多事,半夜扰了教主。”
莺奴摇摇头:"你也暂时解脱一夜吧。”把小翘从地上抱起来,拍着他软绵绵的背,起身向两人告辞。留了梁乌梵和唐襄对坐,他低声道歉道,是我不好。
不好在哪?
他们兄弟二人,都有些……唉。
她礼貌地笑道,这就将罪过往身上揽?夫人尚在孕中,怎么还未生,就嫌厌了。
梁乌梵再沉默了一会儿。唐襄将连翘的书囊捡起来,向他告辞。他本想说"送送你罢”,话到嘴边而没有出口,觉得自己翻来覆去,无非这些手段,唐襄觉察,不用猜必知道他在路上幻想什么,不猥琐也猥琐了。
有这闲心,不如回家去陪着十一,虽然夫妻间没有什么话可聊,但至少不幻想了。
他下了决心,这就起身,几凳拖动,厨后的仆妇知道阁主们散了,赶来收拾残局。见只有梁乌梵一个,连连唤住他,回厨房提着一碗酸酪出来:"大阁主呢?今日怎么没记得给公子带这夜点心?”
他想说小翘和教主一道回房去了,但又懒得说。厨娘因顺势举着臂,晃了晃手里的碗,道:"二阁主不送一送?”她做工久,脸皮厚了,倒敢反劝襄梵两人和好,不是第一次了。他醒悟厨娘其实早知道小翘今夜不在唐襄处,仍推他去送小吃,乃是小小的一出计划。
他有些好笑地接过那碗酪乳:"送一送。”
厨娘笑劝道:"路短,二阁主还是要赶一赶。”怕唐襄已经到了,被下人瞧见。
他没回应,长腿三两步已经跨出去了,外面在飘小雨。他心想甜儿没带伞,脚步又小,挨淋了,所以赶了两步,又在那竹林子的边缘追上了她。她提前察觉身后有风,梁乌梵追上她的时候,正看见她一手按在另一手的腕上。
他知道那是给袖弩上弦的动作。看到是他,这才若无其事地将手垂了。唐襄道:"二阁主还有什么事?”
梁乌梵把小碗就地放下,倾上去捉着她的手腕,只觉得像捏着两根瘦枝。他忽然很伤怀地,脱口而出:"你以后不要这样担惊受怕的,好不好?”
她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笑了笑:"好。”本想装得无事,手还是不由自主地往回抽了一下。她说完就悔了,这回答太简陋,有谁会这样回答?想到自己真不擅长缱绻之语,心有善意而不能流露,罢了。
她心里想起薇主曾经说她"一辈子都是惊弓之鸟”,因为她谨小慎微。惊弓之鸟也能安然卧在谁掌里?立也立不得。
怕沉默,又补了一句:"二阁主有什么事?”
他说:"没有什么事。”松开了她的手,还没有折返的意思,保持着这样的姿势等了一会儿。也怕沉默,但他远不像唐襄那样冷酷,没藏住,又脱口而出:"你好久不唤我大名。”现在叫起来,都是"大阁主”、"二阁主”,不像以前一样会叫"甜儿”、"梵”的了。
她有些异样地笑笑,暂时没回复。梁乌梵的名字还是她替薇主起的,叫着多少有些怪异,他无法再做她的小辈,甚至也不亲近了,乌梵乌梵,吴语里说起来,其实就是阿梵、阿梵,他们哪还能这样互相称呼?陡然说起,浑身像落水一样难受。
唐襄抬手给袖弩松了弦,仿佛随口一说:"梁阁主也是独当一面的大男子了。”我再像你小时一样喊你的大名,多么不合礼节。后半句话没有说,她转过身,预备走了。回过身时心想,不是自己要拒人于千里之外,是不知如何迎人入怀,梵这样百折不挠的人倒很少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