骊奴的话总是很值得玩味,她每字每句都在强调杀莺奴并非自己的要求,但豁免莺奴却是自己的权利——哪怕莺奴已经对她说过自己会死而复生,而她也早就知道莺奴死过一次、现在却完完整整地站在自己面前。
更奇怪的是,杀人不是她的要求,同时也不是她主人的要求。所以杀人这件事,就好像成了可吃也可不吃的饭、可饮也可不饮的酒,有人将宴席摆在了她面前,她只是顺路经过,拈筷尝一尝。宴席是为她准备的,但归根结底是为了骊奴的主人准备的。
莺奴听她说到这里,只是一动不动地等着下文,并不回应她。
她站起来,靠近莺奴,将嘴唇贴近她的耳朵,好像在这只有她们二人的地方,她却害怕还有其余人听到。骊奴轻声说道:"我想问你要一小片心头肉。”
莺奴马上露出一副听到鬼故事的表情来,将头从骊奴身旁挪开,两条眉毛都扭在了一起。
骊奴说完那句话,并没有开完玩笑一般笑起来,而是不动声色地停在原处,像在等着莺奴自己反应过来。
莺奴马上又一次回想起益喜旺波提起过的那段往事。她在长安的大街上就削过一次肉,那时是演绎佛法,而这次又要把肉身敬奉于大道,这不是太混乱、太不忠贞了吗?!如果她两边都这么做,就意味着她既不是佛教徒、也不是道教徒,两次献祭都变得轻浮了。
可在她回想起这件事的同时,也当即确认了骊奴提出的要求是认真的,不是为了惊吓她,也不是开玩笑。她也当即知道那些被送上来的人都去了哪里,知道了骊奴口中的"有用”和"无用”代表了什么——蒙皑看到她的第一眼,就认为她是骊真人这边的"有用之人”,所以看待她的眼神不是要杀她的眼神,却仍然将她的命送到骊奴跟前来,要她接受骊奴的挑选;而经过骊奴挑选后的有用之人,最后都进了她面前的这座鎏金大炉,无用之人则翻下了万丈山崖。
龙马观就是一座分拣道骨的屠宰场,升天的道路就在丹炉的补料金门之后。
她选用如此非同寻常的丹料、日夜不息地烧炼,想必是在为了自己的主人工作。谁能享受得起这样的仙丹、又能赦免骊奴为此杀人无数的罪过?那必然不会是一名看守边界的五品将军,蒙皑至多只是她的试药人和仆从;她的主人显然更加高贵显赫,不但高贵,而且高贵到无暇来照顾骊奴的工作和起居,这名主人对她的期待不是她在游戏里的名次,而是她这座丹炉里能炼出什么样的金丹玉露。
这个人会是谁?
莺奴心中已经有了一个猜想,可是不敢说出口来。
骊奴等了片刻,冷漠地说道:"你肯帮我这个忙么?”这口气好像在说,就算莺奴不肯帮,她也一样会弄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莺奴沉默了很长时间,静静地站在原地——这山巅的道观如此安静,她几乎能听见那座鎏金大炉里传来的木柴噼啪、热风涌动,听到最入神的时候,甚至可以从这无序的噪音里听到人的尖叫。
她忽然开口道:"我可以帮你。”
骊奴的拂尘敲了敲手臂。她说道:"我会帮你避免痛苦的。”说着迈步走出了三清殿的大门。莺奴站在炼丹室内,透过窗棂看到骊奴健步向着庭院走去,而那里还躺着折断脖颈而死的骊马。
莺奴瞬间就明白了骊奴要做什么。在马褡子里还满装着水和粮食,每一份都下了足量的迷药,假如骊奴真要切开她的胸腔、取用她的一小片心脏,只要在动手前喂她吃几口下了药的食物,她就觉察不到开胸的剧痛。
自己怎么会鬼使神差地答应了骊奴的要求?她也完全可以无视骊奴的要求,因为骊奴既不想与她结成联盟,也不能在武功上与她抗衡,然而她还是将骊奴看成了自己的同伴,愿意付出一点心血来满足她的执念。
莺奴明白,只要骊奴的确依照约定、药倒她之后仅取用她身上一小片心脏的话,这种程度的开膛破肚不至于让她死去,甚至比不上此前在蛇奴的大火里烧坏全身皮肤来得痛苦,更不会让她掉进轮回,一醒来就忘了所有的过去。然而她又是凭什么相信骊奴会如此诚信?只是因为她莺奴从来不愿意将人想成坏的么?
——她的执念没有像狐奴和蛇奴一样,迫使她沉浸在那三十六人的游戏里,或许这就足以让莺奴把她当作友善之人了。
只是恍惚了这小小的一瞬,骊奴就已经拿着所需之物,掀开帘幔回到了炼丹室。莺奴转过头去看她,目光很不经意地扫过窗外的庭院,立刻就发觉有什么诡异的变化发生了——
庭院里躺着的那匹骊马不见了。只是骊奴来去这短短的片刻内,它就不见了。
千真万确,它所流的血还在地上,身体已经消失。莺奴带着极大的疑惑和混沌看向掀帘进来的骊奴,然而骊奴的面色看不出一点波澜,好像那具尸体就是经她的手销毁的。
自己吃下沾了迷药的食物之后,也会瞬间被她的手销毁吗?莺奴难免忽然感到恐惧,但这种恐惧还来不及变成质问,就马上被骊奴平静如水的话语强行按住了:"你只管将自己交代给我,不必担心我多做手脚。这种安神药也是我自己调配的,知道你吃下多少才会丧失知觉,也知道你多久之后就会醒来;我不会让你在途中醒来、看到自己浑身血淋淋的模样。”
莺奴接过她手中那只沾着血的马褡,整个人还在冲击中没能回过神来。骊奴将东西转交给她以后,便一言不发地穿过炼丹室,推开小小的后门走到了龙马观的背侧,不知道去做什么了。
她不禁再一次转过头去看窗外那没了尸体的血泊。血泊旁边没有留下新的蹄印,也没有拖痕,那原本躺在其中的骊马好像是长出了翅膀,飞离了这方庭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