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蟒蛇的这个动作,莺奴能感到湖中的水流正迅速地形成一个漩涡,和巨蟒卷起的身体一样盘旋得越来越快。莺奴的身体与蟒蛇相比何其之小,仿佛盘龙柱旁的一粒麻籽,她压根没有反应的时间,瞬间就被卷进巨大的漩涡里去了。
两年前她在聚山的亡市地宫里曾进过一个风洞,知道若是掉进这样的漩涡,应当寻找它最中心的部分,那里涡旋的速度最小,人还能够行动自如一些。虽然还弄不清楚蟒蛇作盘旋状游动的理由何在,她已不假思索,迅速地挣扎到了漩涡的涡眼里躲避急流。
尽管水中幽暗,想要看清蟒蛇的行动并不容易,但她还是能隐约看到蟒蛇鲜黄的眼睛在水底反光。莺奴极尽目力去分辨它的形状,却不料所看到的是一幅更加惊人的图景。
她反复确认了许多次,在水流中尽力稳定身体,只见蟒蛇以不急不缓的速度在水中打着转,那张巨大的嘴正撑开到极限,欲图吞噬什么。仔细看时,它吞在口中的东西不是别的,正是它自己的尾巴。它如今正以坚硬的牙床扣住身体尾端,将粗壮的尾巴用力塞进自己的咽门里,极慢极慢地将尾尖向喉中推着。
——它要自尽。
这身材庞大的女神产完卵,仿佛已经完成了活着最重要的任务,此刻将要消解自己累赘的身体。
它虽然想要结束生命,但这世上恐怕再没有谁能够杀死这样的神;它以咬尾的形式求死,但这同时也寓意着无穷无尽——无穷无尽的死,无穷无尽的轮回。
莺奴大概猜得到蟒蛇选择死去的原因。天地间有许多动物终其一生只是为了诞下后代,一旦完成使命就会死去。像红龙巨蟒这般庞大的生物,只要它尚且以生肉为食,整个云南只要有一条,其余的都养活不了。蟒蛇不是猪犬,幼崽不必用**喂养;也不是鸡雀,蛇卵无需父母坐窝孵化。蟒蛇产下蛇卵便是任务的终结,它可当即坠入六道解脱自己,不必有一丝留恋。
而这十余枚蛇卵里,最终也只会有一条能够活到它们母亲的尺寸——就好比瓦罐里所有的蛊虫最终只能活下一条。她盯着这奇诡的画面,总觉得这一日在南诏国都所见的一切都是与阿央枯有关的隐喻,仿佛一个又一个怪异的谜面,而那谜底就是阿央枯自己。
她继续在水中悬停着,看蟒蛇缓慢地吞食自己。它虽然身体柔软,脊背上毕竟有一条坚硬的骨,骨上又长着颇为紧密的肌肉,所以吞食不了多久就会无法再弯折自己。它的动作变得慢了,水流也跟着渐渐平息。这里的光线已经过于幽暗,莺奴完全看不见蟒蛇的形状,只能推测它如今已缓缓沉入水深处,结成了一个环。
她不知所措,只是长久地留在原来的位置。蟒与蛇就这样被黑暗永远吞掉了吗?她总觉得这告别显得极不真实,哪有谁会以吃掉自己的方式退场呢?无穷无尽的死之后又是什么,那蛇卵里会不会再一次孵出一条衔着可爱少女的蟒蛇?
莺奴抬头看了看水面的月亮,心里还挂念羊苴咩城的百姓,想着应当回去看看火场上的情形,可也不忍心即刻就离阿央枯而去。她自己也累得无法移动身体了,若是一直这样悬在水中,她还能稍稍喘息片刻。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腿,凭肌肉已经不能再控制这双腿的动作,所以就算上岸,她又要怎样回到羊苴咩城去呢?
难道要她这样狼狈地用双肘和肚子爬到城里去吗?那她就真的成了一条爬虫了。
自己身上已经一点钱都没有了。没能将狐奴的魂灵保护好,也没能把蛇奴从轮回中救出,羊苴咩城已经把她旅途上的希望都夺走了。所以又何必回去?回去等着替阿央枯制裁湊罗栋吗?然而阿央枯本人活着的时候,都没能对着爱人下手。
而她若是傻傻的回去,湊罗栋则已经从昆仑山的故事里得知了莺奴也有天敌,那天敌就是在开头一拳打穿了她的头颅的少女。她不能保证这位王爷是否依旧不改爱听故事的本性,为了看到莺奴精彩的死,他可能早早就派人去寻找那位杀过她的少女了——退一万步说,湊罗栋对这个人的经历的兴趣,一定会比对莺奴的还要大,毕竟莺奴早就把一切都忘得干干净净了。
那里对莺奴来说已经没有意义了,而她也不应该回去。
她呆呆地朝身子底下看了一眼,那里只是一片空茫茫的虚无。从漆黑的湖底汩汩浮上三个斗大的气泡,从莺奴身边迅速擦过。随着气泡同时被吹上水面的,还有一只小小的布鞋、一团黑发和一只青布人偶。
她这才终于醒悟阿央枯真的已经落进蟒蛇腹中、沉入水底,再也不会回到水面上来了。
莺奴转过头去,追上了上浮中的人偶,将其抱在手里。借着浮力,她缓缓地向水面靠近。而那被深水包覆的紧拥感一旦解除,身上的剧痛就成倍成倍地增加,使得她在浮上水面的时刻,已经痛得完全失去了触觉。
她回到水上时,身上没有一片衣衫,赤身裸体。但这赤裸的模样并不诱人,因为她的头发已经被烧去大半,皮肤也烧得只在两肋、头顶和腋下剩下零碎的数块,其余部分只剩下了包络着脂肪的肌肉。任谁看到这样的一个人喊叫或挪动,都会以为自己活见了鬼。
美人剥掉外皮还是美人吗?
她用双肘支撑着爬到岸上,回过头在水中照了照自己的脸,惊骇中差点落下泪来。尽管这一切到最后都会康复,但她还是头一次看到自己如此丑陋的模样。原来看见丑陋的皮囊贴在自己身上,她也是在意的。
莺奴只盼望这样的面貌只有她自己见过。这个想法刚刚从脑中划过,她就想起师父当年救起自己的时候,她恐怕比这副模样还要丑陋千倍万倍,而师父早就见过。莺奴为此感到十分焦虑,她无法不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