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已经说过,这家人生活拮据,即便羊圈里有两百头绵羊,也不能擅自卖掉。小儿因为不肯喝奶而饿得最终哭不出声时,庸玛的父亲曾背着儿子,徒步冒雪走到几十突地外主人家的暖房中,跪在地上恳求主人解救他们一家。主人家也拨了钱,那钱拿去请了僧人,念了经文和驱魔的咒语,留下几幅手抄的经卷,仅此而已。
莺奴带来的玉器和首饰也已经全部卖掉了,再这样下去家里就剩不下一点积蓄,只差将盖在身上的毛毯、穿在身上的裘衣都卖掉。莺奴劝人不要走到绝路,打住了他们真心要卖光家产的念头。
小儿爱啼,奶水和铃铛都不能逗笑他,只有莺奴去抱他时,他才不哭。庸玛一家绝望了,将婴儿的生死完全托付给了莺奴。他就这样留在莺奴的怀中死去也好,一家人已经做好了伤心的准备。
莺奴于是整天抱着娇弱的小弟不放手,为保其暖就将他掩在自己的裘衣下面。为防他突然来了食欲却找不到母亲的胸脯,莺奴总是随身带着一水囊的羊奶。可是这小孩儿并不索要,就好像只想在她怀中永久地安睡,睁开眼睛时也是安安静静的。
到了第四十五日,男孩儿连半口奶也不肯咽下去了,除此之外清水也不愿意喝,气息逐渐衰弱。庸玛家已经明白孩子的命数,拜托莺奴陪伴他最后一程;嘱托完以后,便有意地躲避开,既像是不忍心看到心爱的孩子逝去,又像是了解这个孩子和莺奴之间神秘的联系,因此不想打扰他们最后的交谈。
莺奴就留心呵护着他,夜里将他妥妥地安置在自己卧榻温暖的一角,如同母亲一般守在他身旁,闭着眼轻轻地拍抚孩儿后背哄他入睡。等天一亮,就将他严严实实地裹好,一起走出毡房爬到半山腰,去看那闪着金光的桑耶寺顶。她见到那寺顶,心情就稍稍得到些抚慰,连怀中的孩子也倍显安宁。
她每天都带着日渐虚弱的婴儿去瞻仰金顶,这样掰着手指计算日子。在大雪再一次盖满山头的时候,她照旧怀抱着他去山坡上看,还没有爬到半路,就听到那座金顶下终于传来轻微但悠远的吟唱声,莺奴知道是人们在为狐奴送行了。
她想要攀爬到山头去张望送葬队伍的去向,尚未踏出登顶的步伐,远远就看到漫山的白雪中渺渺一人影落在天地间,仔细看时正是朝着自己这里来的。她停下来,眯起眼睛去看来者的身形,直到那人走到数突地外才看明白,那是益喜旺波。
终于又见了故人,莺奴心中说不出是温馨还是伤感,她知道对方是来告知她参加葬礼的。她在风雪中包紧了怀中的孩儿,静静地站在白茫茫山坡上等着益喜旺波走来。
等对方走得近了一些,她却又看出一些反常之处——大师此次前来并非轻装信步,身上背着两三个行囊,手执行杖,更像是要出远门的模样。她也迎上去,对着益喜旺波喊了一句:
"大师!”
对方逆着大风抬头望了她一眼,微微点头致意。他迈着沉重的步子向莺奴靠近,迎面被莺奴扶住。他对着这双美丽的眼睛看了看,淡然说道:"施主若是想去送一送狐奴大德,队伍已经到北岸去了,施主还可以赶上。”
莺奴怅然道:"我已看见了。大师要到哪去,为何行李压身?”
他露出释然一笑:"我已说过,桑耶寺容不下我,我也不再执于留在此处。从今日起我将前往洛扎、远离朝廷,专心修法去了。”
莺奴吃了一惊,一代大德居然沦落到离开桑耶寺的地步,那就说明他与娘定埃增的爱恨已经到了不可收拾的程度,与其说他是自愿离开,不如说是因为娘定埃增近来的权势这样如日中天,他已经再也敌不过这位后辈的耀眼光芒了。
她没有说话,只是觉得十分可惜。身在佛门,依然躲不开爱恨情仇、名利权势,对一名真心向佛的觉士而言当然遗憾,益喜旺波决意逃离桑耶寺也是令人肃然起敬的行动;但反过来想想娘定埃增的举止,更像是明知欲界有种种争执纠缠,却在极高的空明了悟下继续守护蕃地的安稳,为此不惜在世俗层面上打破佛家要人切断欲求的戒律。若是这样看待娘定埃增,他更是一位极其超脱的贤德之人。
益喜旺波见她目光中藏着许多思虑,微笑道:"莺奴施主不必忧思,不过是告别而已。北坡上另有一场隆重的送别,施主不如赶赴那里;至于老僧则是去追随佛祖,成佛之路上本就迷思重重,我已准备好了。”
莺奴颔首,将裹在怀中的小婴儿露出来:"我明白了。离别伤感,是因为今日尤多。大师将去,请与这位赤子顺便道别吧……就在方才我已感觉不到他的心跳了。”
益喜旺波认得这名小婴儿,见他的第一日就已经看见了启示,知道孩子的命运将如同流星一样转瞬即逝,因此发出那声悲伤的赞叹。此刻益喜旺波见了他安详的遗容,合掌念了一句偈语。他从出生到如今只活了四十九日,十月怀胎每天的祈福、生产后时刻的照顾都没能留住他。莺奴也因为在这样短暂的时日里连续见证生死轮回,此时对孩子的离去已经非常平静,了解那只是凡人必经之路。
益喜旺波坐到雪地中,为这名亡婴念了一段经忏,将身上的佛珠挂在他渐渐僵直的身体上。随后他就躬身向莺奴告别,背着行李和经书向洛扎方向慢慢走远。临走前,他还催促莺奴快些去北坡参加葬礼,否则队伍的脚印马上就会被白雪覆盖。
她当然是要去的,而且因为猜测这名小婴儿与狐奴冥冥之中的缘分,一直想带着孩子一起去送行,只是没想到孩子未能等到她带着跟上送葬队伍,就先一步撒手人寰。
益喜旺波的人影消失在雪光中时,她的脚步也已经跨过了臧河,踩着队伍留下的脚印,跟着去了河谷的对岸。
她与大师分别时,就已经不再奢望有生之年再见面;因此得知他在与其分别的不久之后就死在路上的消息时,心情反而微妙地平静,就像她也早就准备好了面对小婴儿的死。生死于她而言,变得不再像先前那么悲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