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玄机暂时停止借力,满头是汗地盯着三人,不敢动弹一下。
那蚀骨的剧痛立即退散,芍药也缓缓从地上坐起,池小小看到她无事,声音里的杀机也消弱许多,然而其中也带了许多疲倦:
"——鱼玄机,我一直以为你们天枢宫三百余年的教派,总有些骨气,因而我对抗你时也不屑使诈,但你小小年纪就已经心狠手辣,真是李深薇亲手带大的养女!”她抬起眼来,目光直刺鱼玄机眉心,"我虽然杀人无数,扪心自问却从来没有暗箭伤人的时候;你做下的每件不诚之事,将来都要吃到报应,我知道那时我早已合眼,但等到那天你可要记得我说过这番话!”
鱼玄机从莺奴身后站起来,汗水从她下颌淋漓滴下,她也放任不管,向着池小小靠近两步,颤声低吼道:"……你说完了么?”
秦棠姬和池小小竟一时不敢出声,看着那少女向她们这边又迈了一步——
"说完了?”
她嘴角露出一个微笑来,似乎是想大笑,却又忍着不笑,只对着池小小的脸一字字说道:"我已经说过了,言语也是机关,人也是机关,同盟即是机关,敌对亦是机关,我用机关对付你,绝不会有半点于心不安,只因为我是天枢宫主!只要你心里有判断是非的教条,你就会被我利用,只要你觉得那教条比你的生死还高一等,就乖乖受死,不要在这里指点我的良心!”
死一般的沉默。
秦棠姬心中已经翻过千涛万浪,慢慢平静下来。她暗中细数这少女是如何从莺奴到她、从池小小到芍药逐渐掌控局面的,而这道网如此错综复杂牢不可破,不但每个人都牵向她,每个人之间又互相牵系,而这些关系都为她所用,从哪里都击不溃她。
这样一个弱女子,你要信她或许哪天被山上飞石砸中魂飞魄散都不出人意料,反而是死在刀剑之下更不像她的命运,秦棠姬不是不信这种至弱则强的奇门路数,她信,且知道运数就是如此波谲云诡,她只要盯着鱼玄机的眼睛看,就知道这个女子将来会输在最不可能的关卡。
这时候,莺奴慢慢站起身来,从背后将鱼玄机的手一把拉过,把她拖到身后去,双臂护在她身前:"小宫主,你去休息吧,汗都打湿衫子了!”
秦棠姬心中更是不甘,从喉咙深处爬出一声:"莺奴,……”
莺奴却也没有置之不理,回身跑到师父身边,也劝她坐到地上,柔声道:"师父也歇息罢!我来值夜。”
秦棠姬将莺奴手臂拉住,道:"你就在我这边歇息,我来值夜。”
这场风波就这样被莺奴突然强行平息,然而五人心中都各自有数,暗潮还在底下酝酿,且绝没有保全的可能。秦棠姬守夜时,不断转头去看池小小的情形,她状况的确不好,这样疲累的身体竟然一点都睡不安稳,一双眼睛也直勾勾看着秦棠姬和鱼玄机两面,似一头被卡在岩缝中受伤的孤狼,担心睡去就醒不过来。
鱼玄机带来的萤灯,现在已经熄灭一半;时间这样一点一滴流逝,等萤灯完全熄灭的时候,她们真会彻底死在地宫里。身上的干粮她吃得很省,尚可以坚持体力,水却不多了。一想到这石盘底下就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流水,却分毫都喝不到,这念头几乎在清醒时无时不刻不折磨她的精神。若是她也能休息片刻,大概还能甩开这些烦扰,怎奈她也休息不得。
正在烦躁不安时,身畔的莺奴不知何时已经醒了,轻轻一呼:
"到了!”
其余人像是从来都没有睡着,一听到莺奴的声音,都纷纷坐起来,朝着她纤指所指看去。只见她示意之处,淡淡燃着一团红光,稍不注意就会被一众人错过了。
"船”靠岸了。
池小小第一个站起身快步接近,走近时,她回头道:"又是玄武。”
等一干人走得足够近,就看清山壁上模糊的红光确实是蛇头龟身的模样,蛇头向怀中微微低下,似乎对着来者行礼。细看时鳞甲分毫毕现,姿态栩栩如生,竟有几分呼之欲出的气势。这玄武四只宽可一人的龟足踩着高台,下腹贴地,与高台融合在一处。通体幽红,如同一整座红玉宝矿被雕成玄武形状,而这宝兽就睡在地宫内看守秘门,数百年来未曾合眼。
莺奴跑近些看看,发觉这玄武外层是薄薄的琉璃,内中的红光明暗不定,似乎还缓缓流动,如同熔岩一般。她将脸贴近些细看,突然后背寒毛直竖,退了几步跳开那琉璃巨兽。"是虫子!”
其余人趋近看看,那层薄薄琉璃内发出红光的不是熔岩也不是火焰,而是满满当当坨结在一起的红色蠕虫,宽可有半指,长不知几许,互相交错填满了整个玄武身体,如同血管盘缠。这些蠕虫都还活着,红光也时明时暗,仿佛这尊神兽的心脏还在跳动。
再细看,那与高台连结在一起的四足和下腹,似乎通向更深处,这些蠕虫正是从这里流到顶端,如此看来,地下必然有活水,而活水中已经满是这样的红虫,当初秦棠姬心想饮用地下的活水,如今看来也是做梦罢了。
池小小在高台边站了一会儿,伸手去摸了摸制作巨兽雕像的琉璃,左右摩挲几下之后,她忽然朝着厚度最薄的地方劈了一掌!
鱼玄机大惊,冲上前将她的手拉过,道:"你这又是做什么,难道好玩么!”
说着转过头去看了看池小小出击的位置,琉璃纹丝未动。她盯着这琉璃看了几眼,似乎突然明白什么,高叫道:"天呀,这是天枢琉璃!——”
她从小读了那么多宫内机典,总能在神机妙器的图解里看到这四个字,却从来没有亲眼见过。据说这种琉璃制法极其神秘,不是琉璃窑中烧制而成的,且其质量之轻却能承受数千倍重压,透明如水晶;她一直以为这神物在开元那场大火中已经尽数毁灭,没想到这里却有如此庞大的一座琉璃玄武,真是精美绝伦!
池小小道:"宫主何不想办法把这虫取出来做灯?”
鱼玄机摇了摇头:"这虫离了水能不能活暂且不论,暴露风中能不能活也暂且不论;我们身上坚硬之物早都在饕餮石兽处抛弃殆尽,要破碎这天枢琉璃都成问题。更何况这虫咬人也不,有毒也不,谁都不知道。”这边还在一条条列着,只听得池小小这边一声冷笑,单掌猛击两下,乃是她独门的"气刀”!
鱼玄机大惊失色,快步从那玄武高台上逃开,看样子这琉璃和池小小的气刀比起来,还是池小小更胜一筹,琉璃玄武的下腹已经碎了一块,高可两人的玄武内全部红虫就这样洪流一般喷射出来,一时间溅得五人满身都是,莺奴吃不起这样的惊吓,怪叫起来,疯了也似向后退步,一边将身上蠕虫拍落在地。其余人也被糊得动弹不得,这些蠕虫每条都有半指之粗,落在身上观感十分惊人,凉丝丝的让人作呕;经历一次,大约一生都要做这噩梦。
好在这些虫子离了彼此,也没有清水滋养,立刻恹恹的不动弹了,只是片刻,光芒也消弱下去。看样子毒性倒是没有,只是这种湿虫喷身的体验,实在叫人说不出的恶心,鱼玄机好一阵缓不过劲来,喉咙一阵瘙痒,猛地咳嗽一声,手掌心多出三条观音蛊来。才想要甩掉,她忽然看看这手上红彤彤的,和这地上红彤彤的,竟像是……
她一时不能置信,但再三比较时,还是脱口而出:"这虫子是观音蛊!——”
其余几人也不自觉地从虫潮里退开三步,这东西若真是巨型观音蛊,一只就能要命,但看它落在地上蔫萎的模样,却又全没有一点杀伤力。若真是,那么这地宫里既然已经出现了这等体型的观音蛊,血棠印也总该就在附近,倒算是半个好消息。
秦棠姬脸色有些苍白,忍着恶心低声道:"鱼宫主,你的母亲是苗疆女子,你对蛊虫的道理可还通晓么?”
鱼玄机道:"教主姊姊想说什么?”
"蛊虫互相吞噬,为强者尊,体型越大地位也越高,这里的蛊虫如此强壮,或许我们这些奴不是它的对手,你这观音主也不是它的对手——这地宫里面,有比你地位更高的饲主,你可有这样想过?”
鱼玄机一时无语,假使真是那样,她连反击也没有机会。
还在沉吟,莺奴的声音从背后传来:"这虫还会制丝呢!”
几人朝着她手指所指处看去,原来方才被池小小击碎的部位还活动着许多活虫,此时正缓缓围到裂口,如春蚕吐丝一般,从口中吐出粘液,将那块伤口修补起来。
鱼玄机这才恍然大悟,若说这座地宫里的所有机关都可以无限循环,那么琉璃被击碎也理应自动修复,而这里能够修复琉璃的活物,只剩下生活在其中的观音蛊!她惊叫道:"天枢琉璃,天枢琉璃即是天蚕丝,天蚕即是观音蛊,这一切我们早就全都见识过的!”这一切都是同宗同源,渊源从天枢宫诞生之始就已存在,所以第一个利用观音蛊炼奴的人,很可能也来自天枢宫,千丝万缕的联系忽然在一刻全部咬合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