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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子一路从吴国临泉港到兴兆禁宫,她又重视考察风土人情和各种人打交道,所以听过不下千人用声调高低各异、音色差异极大,适用响度不同的声音仔细说出这个世界上最美妙的语言之一。但是和婉转温柔的吴侬软语以及字正腔圆的通行官话(1)不同,这个声音使用白话还带着一些历史感浓厚和奇特韵律感的口音(2)。而且,姬子发誓这是她听过的最好听的声音。不是说多么优美或着突出的特点,只是单纯的听着舒服而已。
姬子是背对着这个声音的来源的,但是飞鸟在欣赏这个舒适的声音之前就被其它的存在吸引。她大致估算了一下面前男孩的年龄,应该是和自己小姐相仿。如果说自家小姐是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的美人坯子,无愧于未来的“天姬”之名的话。这个男孩并没有可以用“夺目”来形容的外表,从衣着到长相,他仿佛是为了让别人感到“舒适”而存在的。你从他身上找不到一点让你自己的感观不适的因素。
要知道,太过出众的容貌有时候过于有冲击感了。可是这个男孩,他五官端正,轮廓柔和,眼睛不大但贵在有神,虹膜介于黑与褐之间。半长的黑发束起垂在脑后,丁香色的小西服略微有几个走动造成的褶皱。整体感觉就是自然而得体,绝不扎眼。
“不必了,谢谢。”飞鸟调动自己知道姬子要来周国之后狂补的几个周文词汇回应道。
“慢。”姬子这时已经转过身,她没有无礼的上下打量来人,而是在转身的一瞬间就通过所有可能的感官去吸收这个男孩的信息。
“是我考虑不周,怠慢了迎国的客人,烦请见谅。”来人大约是方才隔得远,没有看清两人的服饰,如今接近才意识到她们身着迎服,也体贴的换成了迎语。同时他也让跟随自己的侍从后退几步以防惊扰女眷。
“姬子能听懂周文。”宫雪姬子道,周语在东方大陆大概是最为普及的语言了,各国上流社会或多或少都会学一些,虽然普及比不上亚历山大语在西方大陆的程度。
“那么,两位小姐可是迷路了?”少年从善如流,又换回了他颇具特色的口音。他微笑的同时仿佛带来春风和暖阳,然而不是温润如玉。比起吴国的佳公子,他还要硬气些,又没有皇畿贵族公子那种与生俱来的莫名傲气。
“是,姬子出身迎国姬城宫雪家,这是姬子的随侍松井飞鸟,敢问公子尊姓?”在飞鸟还在犹豫是否应该和面前人进一步交流,并怀疑他是不是徐似霰进一步的陷阱时,姬子已经率先自我介绍了。
“在下大周雒邑李明玠。”少年自报家门,他在听闻姬子的出身之后已经明白不需要进一步说明了,因为姬子都够明白他是谁。
“飞鸟,快来见过晋王三公子。”姬子向飞鸟交代。
飞鸟闻言照做,她不会违抗姬子,而且经过姬子的解释也大致搞清楚了这是为贵人。周国五大封国中实力排行第二的晋国这代晋王名李祈谚有两子一女,这位李明玠大排行最小,确实是三公子。同时她也放下心来,晋国的公子一般而言没有理由也没有立场掺合徐似霰的事,李明玠应是真的出于绅士风度对她们施以援手。
“李公子如何在此处?”姬子却比飞鸟多问了一句,也许可以排除李明玠在徐似霰局中的可能。但是和周国的封国扯上关系,和晋国的公子攀交情,一个不小心就会被卷入更大的麻烦——周国的宗藩之争,这些藩王及其关系者,但凡不是孬种,就不会甘心屈居炎氏母女之下。
想到这里,姬子又平添几分惆怅。周国名为分封,但皇畿对封国的掌控力是极强的,哪怕自治程度最高的铬国,该朝见也一次不少,不论人家心里怎么想,只少表面功夫是恭敬的。反观迎国,迎国实施所谓“隐封”,各州名为州,实际州宰(3)是世袭的。最要命的是,周国皇室有皇畿,也就是直接由皇室治理的地区,这个区域大过每一个封国,甚至是幽、吴两国领土之和,并且各国国相由女皇直接指派,各地也都驻扎有听令于皇室的军队,各地的政令和律法与皇畿冲突且无损当地实际民情的,也以《大周律》为先。但是迎国王室除去首都之外可以直接控制的领土非常有限,这一点已经成了迎国王室的心腹大患。
宫雪姬子由衷的担心,自己的国家虽然航运造船业发达,又处在商业中转枢纽,经济发达,但是大相犬山创及其一族越权,宗藩关系,公武之争等等一大串问题,几乎压得这个十二岁的少女喘不过气来。
父母往往会觉得其他人家的孩子比自己家的孩子优秀,这是人类常有的一种心理。如果姬子把自己的想法说给朝阳公主听,炎天宸怕不是会大笑出声,她要继承的国家刚刚经历了一场不够彻底却伤筋动骨的改革不足百年,从炎邦瑾及其母亲时代遗留下来的问题愈发尖锐,封国明面上受制于皇畿,私下也绝不像姬子认为的“不甘于人下”这么简单和天真,谁能保证他们没有入主兴兆称帝之心?而且国家想要发展就必须彻底统一,所以削藩和随之而来的战争是迟早的事。还有她是独生女,她自己出了什么事周国皇室就绝后了等等。总之问题一大堆,绝不似宫雪姬子想的这么简单。
而威廉里奥大概会不屑的笑话宫雪姬子想的幼稚。他不也要担心小叔叔可能被阿格莱塔迷惑,过度扶植民权兴起,削弱皇室权威?还有永远喂不饱的贵族们,暗地里搞阴谋的新皇后,远离自己的克里斯汀。
当然,炎天宸和威廉里奥能看到的很远,宫雪姬子现在还没有这样的眼界。她甚至还会被周国一届小小女官设下的局套住,没有李明玠的解围这个局面她会束手无策。
“李某生平最敬仰的就是我大周炎太祖,进能举义旗废昏君,收拾河山,除旧布新,退能怜悯天下苍生,不图称霸,而是顷毕生之力收服各藩镇,久攻不下者就允留王号,统一却不致生灵涂炭。”李明玠谈到炎简的时候那种让人“舒适”的气场变了,眼中也终于出现属于他自己的色彩,“所以来此勤政殿是瞻仰圣人遗迹的。“
”至于不在雒邑而在兴兆......,我姑姑钦襄郡主李祁颜已有一十八年没有回过雒邑了。”
“那就有劳李公子带路了。”姬子点点头不再多说。
姬子想李明玠的姑姑怕是一直作为人质留在兴兆,毕竟周国规定每个封国每代都要王的直系亲属做人质,最好和王感情甚好。
这钦襄郡主是晋王的幼妹,一手被晋王带大,十三岁时接替她二哥成为质子。可是晋王年近五十,这几个子女也逐渐成人,快该定下继承人了,那新人质就必须是世子关系良好的兄弟姊妹或者子女才行,毕竟谋面甚少的姑姑是不能对未来的王起到制约作用的。李明玠说的委婉,一是姑姑的不幸身份,二是他自己恐怕就是那位被排除在世子候选人之外的新质子。
姬子本该同情钦襄郡主和李明玠,可是她除了这个之外还觉得周国女皇精通统治之道。都道天家无情,炎倾却以痴情和宽和著称,然而就是这样的她也没有取消封国人质制度。可以想象等待李明玠的怕也是多年不归,那位朝阳公主和母亲不同,可是出了名的铁血。
有了李明玠的带路,几人很快转到了山河塔下,回到大宫道上。这时姬子对李明玠算是放了心,两人也攀谈起来,飞鸟很懂规矩的不插话。
“荍粼殿是这次宫宴的举办地。”李明玠弯着他那双大小适中的月亮眼,不疾不徐的说:“据我所知,这荍粼殿就像亚历山大宫的小玫瑰园,没少促成佳侣。因为周国没有误会,宫宴也是一个给年轻男女相见的好场合。如今这个世道,即使世族也要讲个道理,能自由结合最好,免得结了怨侣,反而为害家族。”
“周国是这般风气么?”姬子感叹。
“迎国不是?”
“体面人家还是听从父母的。”
“周国也不是全凭自我做主,我们的结合不是女性加入男性的家庭,而是两个家庭的结合,两种姓氏的传承,所以更要谨慎。所以说是能自由结合‘最好’,‘不好’的也不是没有。”
“姬子知道即使是皇子在周国也可以跟从父亲的姓氏。”姬子厚施了粉的脸颊提到男女之事略微红了,声音倒是还一本正经。
“那个啊,宫雪姬,迎国姬君怕是武家公家最好的媳妇,求都求不来,然周国......,宫雪姬相比也有所耳闻,‘尚公主’这三个字对年轻公子们来说不啻洪水猛兽啊。”
“姬子隐约听过是‘情劫’、‘断缘’和‘多夭’的缘故,却不解其意......”
“不知可能更好一些。”李明玠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宫雪姬子,看,这里就是荍粼殿。”他抬起粗细长短很匀称的食指向前指去。
宫雪姬子一瞬间就明白为什么说这里是周国的小玫瑰园了。殿内殿外满是云英未嫁的丽人和及冠未娶的翩翩少年。因为嫌弃垂髻穿着时髦洋装和西服的也不在少数,索性不是非常正式场合,不必一定穿着传统服饰。周国皇畿不按晋国及冠及笄为成年标准,而是统一十五岁以取字为成年标准,可以带簪着冠,当然允婚也是这个年纪。
宫雪姬子不指望自己成为全场的焦点,她到底没张开,也不希望太出风头,而李明玠就不是那种气场和长相。所以他们和飞鸟非常顺利的走近殿门,李明玠的随从方尝跟飞鸟一起把请柬递给礼仪官。
本来这是身为随侍的飞鸟做过很多次的举动,但是她一向稳妥的手却抖了两抖,请柬滑过礼仪官的指尖掉到地上。飞鸟再次反常的没有去捡,而是长大嘴说不出话一般侧过脸,姬子看清她通红的脸颊,然后顺着她视线的方向看去。看到了超出自己理解能力和想象范围的存在。
光天化日,宫禁重地。一个披头散发,坦胸露乳的家伙迈着常人一步两倍的夸张步伐径直朝殿门来。准确来说这个家伙是有一半以上的头发漏在束发头绳的外面,本来可以好好穿着的直裾刻意不加腰带。明明身长是正常少年人的身高,却大摇大摆做章鱼前行状。
他锻炼良好的两块胸肌就这么堵上了姬子的半个视野,阳光照射下还诡异的泛着光。等姬子近距离看到他的脸,不由得可惜这么一副剑眉星目,龙准白肤居然长在这么一个怪胎身上。
怪胎毫不怜香惜玉,一把拉开飞鸟,在小美人姬子面前眉都不眨一下,然后在李明玠面前站定。他这一路上竟然没有人敢阻拦,所有人都避着他走。
然后怪胎开口了,声如洪钟,吐字清晰,说的一口好官话,内容却不像人话:“本少先进,看谁敢挡在前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