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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片龙鳞(八)
被敲了一拳头后, 太子分外委屈, 眼看都是十五岁的少年了, 民间像是他这年纪做了爹的也有, 偏偏他被这一拳头敲得眼眶通红,委屈地像是小时候被玲珑欺负了一样,仿佛下一秒便要掉金豆子。
皇后娘娘本来心情沉重,愣是叫这两小的弄得哭笑不得, 她对玲珑道:“好了, 你就别逗着永嘉玩了。永嘉也是, 多大的人了, 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样子?你玲珑姐姐说得没错, 嫁给你做太子妃, 还得整日面对你这哭包,这谁受得了?”
太子一听, 顿觉受辱:“母后!我不是哭包!”
“不是才怪。”皇后娘娘毫不客气地拆自己儿子的台, “当年你玲珑姐姐离京, 是谁偷偷躲在被子里哭了半个月?是谁接到她报平安的信后泪水涟涟?这也就是我了, 你亲娘, 不然早嫌弃死你了。”
被翻出黑历史的太子爷登时就不哭了, 恼羞成怒, 站起来跑了。
看着他跑走的背影,皇后娘娘轻轻摸了摸怀中少女的脑袋, 柔声道:“永嘉会想明白的, 玲珑想做什么就去做好了, 没有人能强迫我的玲珑去做她不愿意做的事。”
她心中居然也有一丝如释重负,在玲珑拒绝成为太子妃后。
她也是不愿她心爱的孩子像自己一样,从太子妃到皇后,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为了贤德二字呕心沥血。回首这一生,她竟忘记了什么是自我,她最快乐的时候,竟然是当年皇上潜邸,她初初嫁入王府那段时光。那时候……真是两情相悦,夫妻恩爱,也许过花前月下,海誓山盟,那时候她觉得自己也能幸福一生,然而到底是不行的。
会有侧妃,会有侍妾,会有江山会有野心,她永远都不是第一位。
对男人来说,当时许下的誓言兴许是真心的,可随着时间流逝,他的心中会被更重要的东西代替,一个女子,即便是他所爱,嫁给他之后,便也只能囿于后宅,逃不掉,躲不开。久而久之,珍珠也会变成鱼目,不再值得珍惜。而他身边,总有更年轻、更美丽的女子前仆后继。
在认识到这一点后,皇后娘娘便不再对皇帝抱有奢望。她在将他当作夫君前,先将他当作帝王,长年累月的下来,那份深情便渐渐消散了,如今她与皇帝同榻而眠,早已不会心跳加速,面对他的甜言蜜语,她也不再面红耳赤,而是可以很平静地听过就忘。
她把皇后的身份当作一场职业,随着皇帝年纪逐渐大了,太子却年轻富有活力,曾经亲密无间的父子之间也渐行渐远,这也是为何玲珑所说,想要他们母子不必再依靠皇帝的原因。
人老了,就会糊涂。
而她不想要玲珑成为第二个自己。皇后看似风光,到头来又剩下什么?这一生的快乐似乎都在新婚那几个月透支光了,此后的岁月,是玲珑让她重新燃起对生活的热情,玲珑愿不愿意嫁给太子,有什么所谓?只要玲珑开心,怎么样都成。
难道玲珑不嫁太子,便老无所依?难道太子的儿女日后就能不管玲珑?
既然不会,便顺从她的意愿吧。
玲珑贴在皇后娘娘怀中,她很高兴地伸手抱住皇后娘娘的腰,还在襁褓的时候,她便被送到了皇后娘娘身边,这个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便宛如最普通的母亲,亲自抱她、哄她,夜里她一哭,她睡得再沉也会立刻爬起来,只要是有关玲珑的事,她从不假手他人,玲珑觉得皇后娘娘在自己身上花费的心血远超太子。
即便没有血缘,也产生了无法斩断的羁绊。
她要庇佑这样的人,这是玲珑的选择。
得知玲珑不想做太子妃,皇帝居然没有表示遗憾,而是很高兴地接受了,其实无论是皇后还是玲珑都看得出来,近年来皇帝身体愈发不好,人也变得愈发软耳根,德妃给他吹吹枕头风,他就能立刻重用大皇子,还暗中支持大皇子在朝中与太子打擂台——而玲珑不做太子妃,就说明成国公府没有跟皇后太子绑在一条船上,还是纯臣,还是只效忠于他的。
成国公或许是这样,但成国公世女显然有自己的想法。
不过对着皇帝,玲珑也知道该怎么对付他,她在皇帝面前深知何时做臣子何时做晚辈,她嘴巴又甜,论起哄人,德妃怎么能跟他比?是以每次德妃吹完了枕头风,玲珑总能不着痕迹地再给她推回去,结果如何大皇子感觉最为鲜明,那就是父皇忽冷忽热忽近忽远,让他百般摸不着头脑。
太子则一如既往做着自己的分内事,不去觊觎皇帝手中的权力,也不与大皇子相争,这样不争不抢的态度反而勾起了皇帝好感,又让他想起这个嫡子曾经让他多么骄傲。
他是耳根子软,不是傻子。
德妃显然是恨极了玲珑,她的亲哥哥便毁在玲珑手中,娘家权势也一落千丈,都是皇后教的那个小贱人搞的鬼!她想教训玲珑,又没办法,某次激动之下口吐芬芳辱骂玲珑是贱人还被皇后娘娘听到了,打那天起,向来和善的皇后娘娘便让德妃吃尽了苦头又无从告状——身为后宫之主,有能干的儿子,又有成国公府支持,想整治个嫔妃简直不要太容易。
让德妃生个病,顺理成章撤掉她的绿头牌,再擢几个年轻鲜嫩的美人上来,德妃再美,也比不过花骨朵儿般的小姑娘,皇帝沉醉温柔乡,哪里有工夫再去想自己的爱妃?
生母被罚,大皇子看玲珑的眼神是日益怨毒,瞧那模样,简直想要扒下来玲珑一层皮。
而玲珑最喜欢挑衅,最喜欢看那些恨毒了她却又拿她没办法的人无能狂怒的模样。
就大皇子这肚量,真让他成了皇帝,怕不是成国公府要被他拿来第一个开刀,皇帝也是老眼昏花了,可能是长子滤镜在作祟?不然横看竖看,大皇子也没有哪点拿得出手啊!
太子有抱负,但他现在还只是太子,许多与皇帝不同的政见想法,他甚至提都不能提,年纪增长后,丰富是不仅是知识也有经验,自古以来帝王家父子反目的还少吗?太子更年轻,也更敏锐,他清楚地察觉到了这看似平和的朝堂下的波涛汹涌,他深知眼前的繁华只是表象,大厦倾颓之前,人们看到的只有它的富丽堂皇。只有坍塌后,里面的蛀虫才会显现出来。
他的父皇,该仁慈的时候不够仁慈,该残忍的时候却又不够残忍,如玲珑姐姐所说,过于瞻前顾后,优柔寡断,因此只能做个仁君。
他想要彻底清洗朝堂,想要海晏河清盛世安宁,就注定要触碰世家贵族的利益,而这无疑是非常艰难的一个过程。至少,在父皇还在位的时候,是无法做到的。
哭过之后的太子爷心情平缓下来,刻意躲了玲珑几日,上朝的时候都故意不看她,但渐渐地这份恼怒也就散了,他是那样喜欢她,无论是以弟弟,还是爱慕者的身份,她不想嫁,那便不嫁,只要她能一直陪在他身边,他就有安全感。
像是幼时,自己身为太子便要一个人住,他害怕黑暗害怕孤独,可父皇不许他娇气,任由他在殿内哭泣也不许人哄,是她偷偷从窗户溜进来,给他擦干净眼泪,牵着他的手一起入睡。
她不会不管他的,这就是太子的底气。
玲珑也与他说明白,想要一个朝代平稳富强地走下去,那么占据了社会大部分资源的世家就必须要整顿,百姓教化也要早日提上章程,对普通百姓来说,他们可能连皇帝是谁太子是谁都不知道,有些生长在村子里的,可能连自己县令叫什么名字都不晓得,大字更是不识得一个。
终日在土地劳作,好不容易收了三五斗,又要缴税,佃户们还要交租子,每年落下来的粮食糊口都难,肚子尚且填不饱,想什么精神追求?
要在百姓们吃饱穿暖的基础上,才有别的余地。
这也是为何每年科考,寒门举子远远少于世家子弟的原因。世家子弟自幼得名师教导,接触到的都是最顶级的资源,而农家子呢?他们能被送去学堂学两个字,便已经是家里人咬牙省下的钱了,起跑线都不一样,拿什么跟人家比?世家子弟进入朝堂的越多,世家的权力便越大,对皇权的巩固便造成了极大威胁。
一旦触及到世家利益,那些看起来水火不容的世家便会立刻拧成一股绳对抗皇权,这就是现状。
很显然,今上没有这个魄力。
当年太|祖皇帝为显仁义,将前朝世家尽数保留,又将功臣们各自晋封,百年下来,各大世家盘根错节根深蒂固,又依靠联姻彼此牵系,想要动他们何其艰难?
都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可这些土地,皇室不占大头,百姓不占大头,真正占了大头的,正是那些世家!
与世家沾亲带故的,狐假虎威,受苦的永远都是底层百姓。他们没有本事,没有能力,被压榨了千百年,甚至早已认命,只要能活着,只要还能喘气,他们就能忍——然而这是太子想要的未来吗?他治下的百姓,也要过着这样的日子吗?
虽说还不到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地步,可贫富差距天壤之别也是事实,百姓的日子越来越不好过,前朝为何倾覆?便是因为民怒。
把百姓的地与粮食全部抢走,不给他们活路,那么支撑大厦的地基便会坍塌,一个王朝也会由此走向衰败,这些都有迹可循,是一日一日累积下来的,沉疴痼疾,需要大刀阔斧义无反顾的改革变法,将毒疮彻底挖出,才有将来可言。
明君要兼备勇气与意志,并不是口头上说说。
而太子显然非常温和,这一点在他与朝臣们的相处就能看出来。玲珑不否认他有成为明君的潜质,然而她也看得清楚,这个少年过于温柔,对谁都存着善意,这自然不算坏事,可帝王要杀伐决断铁血无情,才能披荆斩棘走出大道。
如果他连在江山和她之前做选择都如此犹豫不决,倒不如让她来当皇帝,保管还他一个太平盛世。
太子是第一次听到玲珑对自己说这样重的话,她的表情很淡漠也很无所谓,就好像这个世界变成什么样,都与她无关,她只是因为母后、因为他,才对这个世界有所怜惜,而冥冥之中,他隐隐有种感觉,如果不及时抓住这个机会,他会后悔终生!
“我都听姐姐的!”
少年握着拳头如是说。
玲珑便笑起来,敲了他的脑袋瓜一下:“都听我的,干嘛不让我做皇帝?我只会帮你,其他的,你可得自己想。”
太子揉着脑袋,虽然很疼,疼得他差点儿飙泪,但他忍住了,气势十足地用力点头:“是!”
世家利益是必然要触碰的,但直接下手肯定不行,皇帝不会答应,甚至会忌惮太子,到时候便得不偿失。但玲珑深谙温水煮青蛙的道理,一点一点来,等到青蛙反应过来,已经是死期将至。
皇帝……又能在皇位上再待几年呢?叫玲珑说,大皇子的野心呼之欲出,已经到了掩饰不住的地步啊,也只有老眼昏花的皇帝姨父,还以为大皇子一片孝心,搁那儿演一出父慈子孝呢。
最开始被皇帝疏远的时候,太子委屈又难过,他试图靠近父皇而不得法,如今他已不再被这种脆弱的情绪所牵动,而是可以在玲珑的引导下很冷静地判断自己要怎样做,才能维持现在的地位,又能让父皇对大皇兄产生隔阂。
天家父子情,也是需要算计的。
想要改革变法,太子需要人手,也需要金钱。如今朝中多是尸位素餐蝇营狗苟之辈,相臣将臣文恬武嬉,看似风平浪静,然而一遇到事,便会立刻显出颓势来。
仅有的清正廉明的臣子,不肯同流合污,便被排除在外,不是外放便是边缘人,要把他们集合起来并且为太子效忠,这又需要很长的一段时间。
能不能让臣子投诚,这是太子自己的事,玲珑不管。如果他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到,那还不如别当这个太子,也别做什么千古一帝的美梦了。
而让百姓吃饱,想要天下无饥,说白了还是要提高粮食产量,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有饭吃有衣穿,百姓才会开始追求精神上的满足,只有先提高物质生活水平,才能够开展精神文明建设,说白了便是以民为本,保民而王,如此才能民心所向,才能使皇权巩固。
玲珑敲完太子爷尊贵的脑袋瓜,又揉了揉,跟小时候那样,把太子爷的头发给揉成了鸡窝,惹来太子爷忍了又忍最终没忍住的一个白眼。
随即他跟着笑了出来,抱住玲珑的胳膊,把脑袋往她肩膀上搁:“……姐姐不在的这几年,身边的人总是在变,但母后和姐姐却从没有变过,只要母后跟姐姐一直陪着我,我就什么都不怕了。”
是的,就是这样的,哪怕父皇对他的爱已经逐渐变成了忌惮,父子间的亲近掺杂了排斥与怀疑也没有关系,他从很小的时候就知道,父皇疼爱的人除了他,还有许多兄弟姐妹,惟独母后只会爱着他。
“怕也是很正常的,毕竟你只是个人类幼崽。”
十五岁,对玲珑来说意味着什么?她躺在归墟龙宫巨大的珊瑚床上时,小憩一会儿都比这时间久。
对于如何提高粮食产量,玲珑只负责提出理论,不负责实践,让她亲自去干是不可能的,至少在这世界的一百年内不可能。而她在被立为世女后一心捣鼓农业,对朝臣们来讲威胁性也小了很多,然而暗地里,玲珑的人还暗查了各个世家名下的土地情况,这可真是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
这天底下有三分之一的地,都记在世家名下。
而余下的三分之二,皇室又占据了一部分,再余下的土地,还要除去有功名在身可以免税的人,一个族里出了一个秀才,其他人都靠过来把自家土地挂在这秀才名下,如此便可免税,而每年所收的赋税,则都是从剩下的那些百姓手中拿来的。
为何从开国到现在与蛮子打了那么多年的仗都不能赢?是缺精兵还是缺良将?
都不是。
缺的是物资。
缺的是粮草兵饷。
开国后本就由于战乱国库空虚,蛮子屡犯边境,没有充足的军需拿什么跟人打?只能把人赶走而不能彻底诛之。玲珑到了边关,除却一开始震慑住蛮人,也花了两年时间逐渐建立商市,说白了,干什么都需要钱,没钱都是白搭!
太子想要实现千古一帝的抱负,想要改革变法,首当其冲的便是要有钱,否则便是独木难支。皇帝难道不明白这个道理吗?他软耳根归软耳根,但哪个帝王不想做出一番事业青史留名?
皇帝只是无能为力罢了。
世家的存在宛如附骨之疽,不彻底铲除,早晚会闹出又一个乱世来,只有一位铁血果断的帝王登基,大刀阔斧进行改革,将朝堂大换血,才有起死回生的可能,否则这样拖下去,兴许还有百年兴盛,但也仅有百年,不会再多了。
每一任不作为的帝王,留给下一代帝王的,都将是一个又一个无法挽回的烂摊子。
太子想要改变现状,就不能耽于情爱,因为他肯定会非常、非常、非常地忙,而玲珑需要无时无刻的陪伴。
尤其是年前生了一场大病后,皇帝愈发与太子离心,还做了好几个糊涂决策,甚至连皇后那里都很少去了。
管赤折了之后,德妃与大皇子顿显弱势,恰恰是这种弱势让皇帝觉得他们没有威胁,他看着越来越优秀、越来越出色,又年轻力壮的太子,心中生出了对死亡以及苍老的恐惧,他想起当年先帝驾崩,自己心中除了悲伤,更多的却是喜悦,满心以为能够成就一段霸业,谁知登基后才知道有些事,哪怕身为帝王也无能为力。
太子呢?
太子心里是不是也很期盼自己这个父皇驾崩呢?
德妃与大皇子又在边上煽风点火,皇帝因此当众训斥了太子数次,都是当着百官的面,一点余地都不给。太子每回都默默地受了,他其实也很受伤,可这毕竟是疼爱自己多年的父皇,因此他都忍了下来,可在德妃口中,在皇帝心里,便成了:太子是不是在装腔作势?是不是心里在怨恨皇帝?
人心一旦生出怀疑,就会动摇,这一点点的芽儿,在有心人的浇灌下,迅速长成了参天大树。
玲珑回京后一年,太子因与皇帝政见不和,惹得皇帝大发雷霆,被皇帝训斥后罚了禁足。紧接着,皇帝又将大皇子派进户部历练,一时间大皇子党欢欣雀跃,东宫门可罗雀,就连后宫之中德妃都敢对着皇后娘娘挑衅了。
皇后与太子失了圣心,许多人暗中投靠了大皇子,世家更是蠢蠢欲动,想要与大皇子建立更紧密的联系。
皇后娘娘却很是平静,她对眼前这一幕早有预料,皇帝是什么样的人她再清楚不过了,短暂的爱宛如朝露,太阳一出来便要蒸发化为乌有,从他纳了第一个侧妃开始,她就认清楚了现实。
但应该属于太子的,决不能被别人拿走。
朝堂中拥护大皇子的明显多过太子,太子对此并不着急,禁足解了后仍旧每日勤勤恳恳,仿佛还是父慈子孝,但谁都能看出祥和下的暗潮汹涌。
直到又一年选秀,后宫又进了一批美人儿,贤德的皇后娘娘自然不会善妒,皇帝便日日笙歌——好像在这些妙龄少女身上驰骋,才能让他找回早已逝去的青春与鲜活。
得知皇帝重病的消息,成国公与玲珑相视一眼,知道有些事该提早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