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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片龙鳞(十一)
“……娘娘, 都这么晚了, 咱们真的要去、要去那地方么?”
“是啊娘娘,您看要不明儿白天咱们再——”
“住口。”
两个宫女立刻噤声不敢再言语,实在是她们胆子也不大,任谁大半夜地去那冷风呼啸门窗破烂鼠蚁满地的冷宫, 也不会不怕的。她们搞不懂, 为何娘娘病得这样严重,大半夜的却不休息,一定要去冷宫呢?
林妃是不放心其他人去,她必须要自己亲自去看一看,可大白天的怎么去?她一个卧床不起的妃子, 突然活蹦乱跳去冷宫了?这要叫人知道可如何解释?因此她才叫了两个心腹宫女, 分别提着一盏灯笼,深夜里顶着风雪朝冷宫而去。路上积雪甚厚, 人的重量踩在上面便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整个皇宫寂静无声。
为了防止被守夜的侍卫发现, 林妃特地挑了这个换班的时间段, 而且还披了黑色的斗篷, 这会儿的她看起来可完全没有重病不起的样子, 反而走路迅速矫健得很。
越往冷宫去,路上越荒凉。
风声逐渐变大,雪花打在脸上虽然不同, 却寒意入骨。和温暖如春的寝宫相比, 冷宫就像是一张漆黑的深渊巨口, 等着吞噬送上门的猎物。
先帝驾崩后,皇帝便将所有太妃迁至别宫,冷宫在先帝时期也就住过一位被厌弃的嫔妃,那位嫔妃在冷宫挣扎了五六年便自缢而死,被人发现的时候身子都臭了,打哪之后,冷宫便被视为不祥之地,宫里还有传闻说这儿闹鬼。
五年前郑妃被关进冷宫,这儿仍然是没人住的,只有两个上了年纪的老太监在门口守着,林妃不欲被他们发现,天这样冷,他们偷懒,根本不好好守着,再说了,冷宫八百年没人来一趟,郑娘娘从里头出去之后就剩下他们两个老太监,因此天寒地冻,两个老太监便在自己的小屋子里喝了点烧酒,裹紧被子美美地睡了过去。
冷宫大门上黄锁斑驳,林妃既然要来,自然早命人弄到了钥匙。在两盏微弱的灯笼光芒下,她轻轻将门推开——老旧的宫门发出吱呀一声,奈何寒风呼啸,因此并不显眼。
外头宫墙都退了色,里头更是杂草丛生无人打点,殿门上的一块牌匾歪歪斜斜,早瞧不出上头写了什么字了。这样富丽堂皇的皇宫,居然还有这样的地方,真是令人感叹。
窗纸残破,门窗虽然存在,却根本挡不住什么风,进去了跟站在外面一样,都是冷的刺骨。两个宫女都吓得不行,即便林妃自己也心里打鼓,可她确实想要来这里看看。郑绵绵在这里被关了五年,没有死也就算了,出冷宫时还那样的光鲜亮丽,林妃最美好的年纪也不及,她心中如何能不惊?
但是一进去,大殿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角落里都是蜘蛛网,桌椅倒地,缺胳膊少腿儿的,就连唯一的一张床看起来都摇摇欲坠。林妃的目光放在床上那一堆杂物上,应该是郑绵绵出冷宫前留下的。
她从一个宫女手中接过灯笼,开始在大殿内四处绕着走,很快地,她在墙壁上发现了一些涂鸦,这些涂鸦很潦草,颜色都是绿的,凑上去闻,还能闻出青草的味道,应是草汁。上面只断断续续写了些字,林妃并不是什么才女,但大字也识得几个,她的脸色迅速变得难看起来。
只因那些都是郑绵绵写的,对她倾诉情意的话语。
说的模模糊糊,应是怕被人发现,可又很坚定地涂抹在上头,看着这些痕迹,可以想象得出五年里,郑绵绵一个人孤零零地待在冷宫,终日无所事事连话都没人说一句的时候在想些什么。
她在想林婵婵。
只是她心中清楚,这是自己选择的路,是自己心甘情愿为姐姐做的,因此无论林妃派人暗示她要帮助她出去她都不听,林妃“关心”她才命人送来的食物衣裳,郑绵绵也很少碰,因为她觉着自己应该快点死。
结果阴差阳错,就是因为碰的少,才苟延残喘了五年才死。
林妃命宫女来将这些东西毁掉,好在墙壁上的油菜历经多年风霜不曾得到宫人保养非常容易脱落,很快地,这些记载了郑绵绵心情的字迹便落在地上,被践踏成一团灰烬,寒风一吹,便消散的无影无踪。
林妃只觉恶心。
她又想到玲珑如今的嚣张跋扈,分明是不将自己看在眼里的,墙上的这些东西,不过是说明对方的虚情假意。林妃在殿中走了一圈,把郑绵绵留下的所有痕迹都毁了个一干二净,才准备回去。
她丝毫不觉心虚,也不觉遗憾,只觉得没有找出郑绵绵的秘密,可见郑绵绵的确是个心机深沉之人,说不准这五年冷宫都是她使出来的苦肉计!
顶着风雪回到寝宫,宫女们连忙在小厨房熬了姜汤送上来,林妃灌了一碗,坐在桌边神情难免阴沉。
她不能不阴沉。
玲珑的出现彻底打乱了她的生活。
独占了皇上还不算,连小太子也要抢走,什么都没给林妃剩下,林妃心中能满意么!不恨毒了玲珑才怪!可她又不能毁坏掉自己的形象,只能趁着宫妃们再来探望时拿这些愚蠢的女人当枪使——就那么一块肉,都被玲珑独享了,其他人连个肉味儿都闻不着,这谁顶得住?
更别提玲珑还跟皇帝同吃同住呢!她又是何德何能,有这般造化?
女人们要如何,玲珑并不在意,她的东西,哪怕不要了,也不许旁人捡走。倒是林妃,因着夜探冷宫没什么收获,吹了风回来,这回是真的病了!
不是之前装的,这回是真病得不行了,总是不停地发热,还降不下去,大部分时候她都神志不清,再来人问候的时候,她连说几句话的精力都没有。当了这么多年身体不好的病美人,如今倒也是名副其实。
林妃自己心里也着急,她按时喝药听从太医的嘱咐,可为何病情就是没有好转反而越发坏了?就像现在,明明皇上跟小太子都在边上,她想表露自己的体贴与贤惠,想说一句不用担心,却咳的非常厉害,脸通红,仿佛连肺都要咳出来!
太医严肃上前,跟皇帝说:“恐林妃娘娘的病症传染小殿下,小殿下体弱,还是离远些为好。”
玲珑便扯着小太子往后,隔的远远地问候林妃,然而林妃神情恍惚,竟是觉得看见了五年前对自己满是信任的郑绵绵。
她还是那样一张明媚的脸,对所有人都恶毒的不行,偏偏面对自己的时候,总是天真的小妹妹模样。郑绵绵不知道吧……其实林婵婵心中什么都明白,她自以为把那些狠毒的小手段隐藏的很好,却都在林婵婵的掌控之中。
一开始的郑绵绵根本不敢害人,她只要使个手段把皇帝从旁人那抢过来一次就很得意了。可是很快,郑绵绵发现,只这样,姐姐并不会开心,有些人有了身孕,有些人得了皇上的赏赐,姐姐都会难过。
她就绞尽脑汁地为姐姐筹谋,可姐姐却善良的不行,每每郑绵绵惹了人,林妃都会以替她赔罪的名义赠送那些人一些东西。无论是团扇布料还是琉璃灯,都香气扑鼻珍贵不已。
姐姐这么好,怎么能被别人踩在脚下?
对郑绵绵来说,那是万万不行的。
她以为自己很有本事,随便绊倒个人推人一下就能把人家怀孕的妃子给推流产?若是没有善良体贴人人称道的林妃赠送的那些珍贵的礼物,郑绵绵能这样轻松得手?
每一件林妃送出去的礼物,都是精心挑选的,珍贵,又是皇上的赏赐,再加上闻起来令人耳聪目明,又是宫中唯一的好人林妃娘娘所赠,几乎没有人会拒绝。
可是眼前的郑绵绵,前一秒还满脸笑意地叫姐姐,后一秒就对自己露出令人作呕的眼神——那种缠绵悱恻令人看着就毛骨悚然的眼神,郑绵绵她怎么敢?!她真是恶心!太恶心了!!
林妃瞪着满是红血丝的眼睛,啊的叫了一声,双手胡乱挥舞,像是看到了什么可怕的幻象:“滚开!滚开!你这个贱人!你怎么敢用这样的眼神看我?!滚!给我滚!”
“谁愿意做你姐姐!谁要你帮忙争宠?!滚开!滚开!我厌恶死你了!你怎么还没死?你怎么还没死?!”
别说是皇帝太医小太子,就连日夜伺候林妃的宫人们都吓了一跳——谁见过如此可怕的林妃娘娘?这位可是无论谁提起都赞不绝口的大好人哪!不仅心善脾气好,还生了一双巧手,谁不喜欢她?谁不称颂她?
玲珑漫不经心地看向林妃床头的一颗夜明珠,这是皇帝因着林妃身体不好赏赐给她的,玲珑过手玩了一把。她也没做什么手脚,就是把林妃五年来送入冷宫的那些香融合到一起,与夜明珠合二为一而已。如今看来,效果不是一般的好,这才几日,林妃就已经魂不守舍了。
她用五年的时间,源源不断地派人送东西进去给郑妃,就是想把郑妃慢慢逼疯——冷宫里的女人疯了,这可太正常了,那样的话,即便皇上对郑妃还有几分仁慈,也绝不会把她放出来。
小太子不需要一个疯了的生母。
而如今血红着眼睛口不择言的林妃,彻底把小太子吓到了!
他印象中的母妃总是温柔和善的,从未有过这样可怕的模样。顿时吓得钻进玲珑怀里,抱着玲珑的腰肢瑟瑟发抖,一会儿朝床上看去,一会儿又不敢看。
皇帝皱眉:“快将林妃摁住!太医!”
“是是是!”
弄得人仰马翻,最后无法,实在是制不住情绪激动的林妃,她不肯好好让太医把脉,只盯着玲珑的方向说些胡话,宫人没有办法,只好各自将林妃四肢抱住,这样才叫太医诊脉。
太医不敢说这像是失心疯。
可这、这没道理呀!原只是普通的风寒来着,怎地就突然变成失心疯了呢?!
玲珑知道,但玲珑不说。
她把玩着便宜蛾子的小手指,没什么触动,她就猜到林妃会忍不住好奇去一趟冷宫,等到发现那些郑绵绵留下来的东西,林妃是必然要毁掉的。
对林妃来说,郑绵绵的爱是耻辱。
她这样爱面子,怎么能容忍自己的耻辱留在世上呢?
所以她有今日,怨不得旁人,玲珑瞧着还挺开心的。
边上来看望的妃子们也不敢乱动,但彼此都交换了一个惊奇的眼神,林妃竟也有这样歇斯底里的一面……这瞧着确实是不大好了呀!病成这样样子,还有多久好活?话又说回来,林妃素来病弱大家都知道,可能也是大限将至了吧。
这香是林妃调制出来的,效果也出乎玲珑意料的好,不仅能令人沉溺幻象,还能挖掘出人心深处最恐惧的一面。对郑绵绵来说,最可怕的是她的爱被姐姐得知然后被厌弃,而对林妃来说,最恐惧的,是有人得到了皇上的爱,自己一无所有。
她看着那群摸着肚子笑得得意洋洋的女人,其中有赵妃、杨妃、张嫔、邓美人……等等等等,风情不一的美人儿们满足地抚着凸起来的肚子,里面似是有一个又一个活泼可爱的小皇子……她忍不住了,几乎是声嘶力竭地吼:“本宫不能生,你们也别想生!一群下贱!卑微!贪得无厌的女人!你们用了我的香,这辈子都别想生出孩子来!”
哦豁!
玲珑精神一振,终于有猛料了!
宫人惊呆了,太医惊呆了,皇帝跟宫妃们都惊呆了!大家用了十几秒才反应过来林妃这话是什么意思!眼看完美无瑕的善人突然变了一副面孔,许多人都无法接受,直到她吼叫着说谁也别想生——妃子们愤怒了!
她们这么多年拼命喝药调养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能生下个一儿半女日后有依靠?
林妃她怎么敢!
几乎是同一时间,每个人都想起自己身边有林妃所赠的物品,而且都很喜欢,比如说赵妃那两个白玉球,平时都拿在手上盘着玩儿的,甚至现在她还带在身上。她连忙掏出,像是对什么有毒的东西一样摔在地上,白玉球应声而裂,便有一股很动人的幽香弥漫在空中。
若是平时,这香味儿清甜幽远,必然很受美人们喜爱,可听了发疯的林妃的胡言,谁还敢闻?!
皇帝铁青着脸命人下去,宫妃们哭喊着要皇上还个公道,哭哭啼啼地出去了,玲珑怀揣小太子继续看戏,甚至端来一盘瓜子咔嚓咔嚓的嗑。
反正跟他俩没关系。
皇帝站在床边,冷冷地看着林妃,他心中也是一片惊涛骇浪,活了快三十岁了,他居然也有识人不清的时候……这太让人羞耻了,皇帝拒绝承认这一点。必然不是他大意,是林妃太会伪装!
他命太医在殿内搜查,又让治好林妃的病,毕竟问罪一个疯子意义不大。可他的声音似乎叫林妃听进了耳朵里,就见她痴痴的笑,伸手虚空摸索,像是在抚摸皇帝的脸,声音温柔又迷乱:“皇上……皇上不要难过,你还有皇儿,还有我,日后咱们是一家三口……有了皇儿,什么孩子都不需要了……是不是?皇上?”
她并不是真心疼爱小太子,她只是需要一个孩子。可她有了孩子,不能保证其他人不会有,宫里总会进新人,谁知道什么时候就有人怀上龙种呢?而愚蠢的郑绵绵进了冷宫,林妃不能像从前那样以施恩与赔罪的名义给人送东西了。
她实在是个狠心又果断的女人,为了自己的荣华富贵,什么都能做。
不能在女人们身上动手,便在皇帝身上下功夫。
皇帝瞧着身体康健年轻力壮,只是再也不能让女人受孕——他疼爱儿子,经常去林妃宫中,那些林妃专门为他准备的香料,轻轻松松就进入他的身体,融入他的骨血,因此除却五年前郑妃产子,他膝下再无所出。
要让小太子成为他唯一的孩子,才能保证林妃的独一无二与未来的荣光。
如果,郑妃没有从冷宫出来的话,那可真是太完美了。
紧接着她就开始对着玲珑咒骂,什么恶毒的话都来了,玲珑听得浑身舒坦,拍了拍怀里世界崩塌的小太子说:“这才对嘛!小时候在市井长大,虽说大字不识几个,可骂人那绝对是不带重复的,听起来可真亲切。”
皇帝要气疯了!
他未必想要多子多孙,可帝王的尊严如何能让林妃踩在脚下?更遑论林妃胆大包天,这是断子香,倘若是要人性命的呢?他不敢置信地看着仍旧疯癫辱骂玲珑不时尖笑的林妃,像是头一回认识这个人一样。
打林妃入宫到现在,所有人都认为她是个和善体贴的人,品性高洁为人端庄,可若不是这一场大病,她说出心里话,谁知道她曾做过些什么?!
他再也不想在这里浪费时间,走过来拉起玲珑就走!
玲珑捞着怀里的小太子,看到他小脸一片惨白僵硬,应是被林妃那些话吓到了,不仅是她被骂,小太子在林妃那也没什么好话,什么白眼狼养不熟早知道掐死让皇帝断子绝孙之类的……玲珑打了个响指吸引小太子注意,“你看你父皇,他才是最惨的那个。”
皇帝面无表情,他是真的真的真的非常愤怒。
小太子流眼泪:“原来林母妃根本就不喜欢我……”
“那当然,除了我谁会真心喜欢你?”玲珑顺势刷好感,“你可是从我肚子里生出来的,血浓于水,不要相信那些没有血缘关系的人,我才是最爱你的,永远不会离开你的。”
小太子深受打击,哇的一声哭出来,埋进玲珑胸口不动了。玲珑想笑又忍住,毕竟别说这父子俩,就是整个后宫的美人们今天都三观尽毁,她想同情又同情不起来,现在支撑她的只剩下林妃清醒后的场景。
林妃疯了几日,在太医院精湛的医术下逐渐好转,只是她甫一清醒,就发现事情很不对劲。
平日里对自己亲热无比忠心无比的宫女都畏畏缩缩的,不小心碰了她一下立刻跪在地上求娘娘饶命。林妃柔声叫她起来,结果她哆嗦的更厉害,涕泪横流!
林妃:……
发生什么事了?
很快,林妃发现不仅是宫人,给她诊脉的太医也是目不斜视,一句话都不与她多说。她问皇上和小太子可否来过,也无人敢回答,直到她放柔语气又问一遍,宫人们颤抖的更厉害,结结巴巴地说半个月前来过。
心里流着面条宽的泪,从前宫里都说在林妃娘娘这当差最好,屁!你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平日里的柔声细语如今听起来与催命符都没有差别!
林妃没搞懂怎么回事儿呢,一道圣旨下来,她被打入冷宫了!罪责是谋害皇嗣毒害后宫!
林妃不敢相信,流着泪求见皇帝,然而太监们却面无表情把她拖了下去,一句话也不跟她说。林妃被拖出宫门,才发现那些对自己忠心耿耿的宫人们都不约而同叹了口气。
就算是死,也要让她知道是怎么死的啊!
她到了冷宫,吃不好穿不暖,每日都有人来辱骂虐打她,从对自己饱含恨意的妃子们口中,林婵婵终于知道了原因——她竟是在生病时胡言乱语叫人听了个清清楚楚!
顿时身子瘫软,再也没了力气。
后来那些来虐打她的妃子们冷笑着告诉她,皇上封郑妃为后,后宫再也不进新人,郑后一人为大,其他人根本无法插足。太子日渐长大,对生母孝顺体贴,人人称道——而美人们也并不觉得冷情,毕竟她们共同的仇人还活着,就在冷宫,可以任意发泄,岂不是很美好?
今天是不知道第几个寒冬,最冷的一天,林婵婵趴在破旧的床上,衣衫单薄,手里攥着半个发硬的馒头,她遍体鳞伤,总是旧的未好就又有了新的,这样疼痛折磨,竟也活了这么久。
弥留之际,她眼前看见的,竟是那个满眼天真信任,叫她姐姐的女孩。
她说她爱她。
又说不爱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