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我淮南谍报司的追查,谣言最初的出现的地方,是在长安延政坊一处贩卖羊杂汤的摊子……”
谢三郎开始给李林甫“亮证据”,好让他清楚,为什么谢直已经认定,就是他李林甫,撒布了“谢三郎逼反安禄山”的谣言。
“淮南谍报司调查了羊肉摊子常客,一个等待选官的从九品将仕郎,一个匠户家的寡妇,一个城外蓝田县的农户,一个万年县的捕头,一个卢国公府门下的管家,以及,还有羊杂汤摊子的老板……
发现,消息,最早是从那个蓝田县的农户传出来的。”
谢三郎要让李林甫亲口承认他散布流言,自然不愿意在证据上有一分疏漏,甚至开始不厌其烦地给他介绍追查流言的整个过程。
“淮南谍报司又顺藤摸瓜,仔细调查了那名农户。
农户姓张,蓝田县人,因为在本族中辈分的关系,被人尊称一声‘张大爷’。
他之所以成为羊杂摊子的常客,就是因为他经常要把新鲜的蔬菜送到长安城中。
不是运送蔬菜到东西两市,贩卖给市场上的散户,而是直接送到长期用菜的熟户。
熟户有三。
第一个熟户,十王宅。
第二个熟户,延政坊大安国寺旁边的水馆传舍。
第三个熟户,就是这个羊杂摊子了。
这三个熟户之中,也有不同。
根据我淮南谍报司的调查,这个张大爷本家有个侄子,从小就入了宮,如今正在十王宅中当差,多少有点小权力,管的,就是十万宅的蔬菜采买,当然也都是关中日常可见的新鲜蔬菜,葵菜、萝卜之类的,没什么油水,却也每天需要不少的供应。
这个张姓的小宦官呢,也可能是想照应一下同族,好方便日后身死的时候能够埋进祖坟,就把这件事交给了张大爷。
张大爷每天都把张氏宗族的新鲜菜品集中起来,然后再从蓝田县送到十万宅。
也就是说,张大爷除了每天都要务农之外,还要赶在长安城城门打开的时候,第一时间,将新鲜蔬菜送到十王宅。
这样一来,就有一个问题了……
吃饭。
张大爷每天天不亮就得出发,等到送完了菜品之后,如果赶回自家的话,已然临近午时,自然错过了朝食,就算是能携带一点干粮,长久下去,也不是个办法。
就这样,张大爷就只能在长安城中解决了朝食。
李相您也知道,十王宅乃是天子特意划定出来给皇子们居住的坊,内里除了皇子龙孙之外,只有管事的宦官,自然没有小商小贩贩卖吃食,张大爷就得在十万宅左近寻找。
十王宅就在长安城的东北角上,东侧、北侧都是城墙,相邻坊市,只有西侧的延政坊和南侧的兴宁坊,这两个坊,又以正对长安延政门的延政坊最为方便。
张大爷就进了延政坊寻找。
延政坊中,大安国寺、兴唐观之外,就是高门大户的宅院,自然没有张大爷需要的东西。
也算是天无绝人之路,在大安国寺的门外,有朝廷的一处水馆传舍,方便从延政门进京的官员、举人歇脚。
有延政坊住户老杨,为了贴补家用,就在这处水馆传舍的门外,支起来一个小小的一个羊杂摊子,一碗羊杂汤,三两羊杂,汤不够随意加,卖四文钱,也给贫穷士子提供清汤,就是没有羊杂的羊杂汤,一文钱一碗,还代买胡饼和白面馍馍,价钱不等,虽然难以大富大贵,不过依靠着勤俭持家,也算能够维持一家人的生计。
张大爷,找的就是它!
一来二去就成了羊杂摊子的常客。
后来羊杂摊子的老板老杨,以及对面朝廷水馆传舍的舍长,听说了老张每天都要进入长安运送新鲜蔬菜,也都纷纷订购了每天的新鲜蔬菜……”
谢直说得细致,李林甫也不烦,反而听得津津有味,都知道人家汜水侯谢三郎乃是堂堂的“大唐办案第一能手”,破案审案那叫一个厉害。
什么样子的案子,在普通官员手上,那叫一个费劲,追查也追查不到,审问也审问不下来,弄到最后,就只能把大根子抡起来,不说,揍!揍到开口为止!大唐这一年一年的,都不知道会发生多少冤假错案。
但是到了人家谢三郎的手上,侦破举重若轻,审问势如破竹,简直轻松得让人难以想象。
能够这么近距离上看看人家谢三郎是如何追查的,机会难得,就连他李林甫也愿意多听两句。
只听谢三郎继续说道:
“淮南谍报司追查到这位张大爷之后,对他经常送菜的这三家熟客,也进行了一一的排查。
十王宅,没问题。
老杨的羊杂摊子,也没问题。
出了问题的,是朝廷的在延政坊水馆传舍。
正是传舍的舍长,在见到张大爷去送菜的时候,和他闲聊了两句,通过言语,刻意引导着张大爷,让他自行猜测出‘谢三郎逼反了安禄山’的结论,让后放任他出门去羊肉摊子上传播……”
李林甫听到这里,脸色再不复刚才的平静,终于有所变化。
传舍,也属于大唐的传驿系统,但是又跟熟知的那些驿站别有不同。
论规模,传舍比较小,驿站比较大,接待能力完全不一样。
论位置,驿站一般设立在驿路的旁边。
无论是什么荒山野岭的,只要有驿路通过,按照大唐的规定,每隔三十里,就应该有一座驿站,当然了,三十里是个虚数,也得考虑当地具体的情况,这个地方不适合设立驿站,五里之外那块地方正好,就在三十五里的地方设立,这个事,不较真。
事实上,大唐的传驿系统,最初设立的用途,就是为了军情的传递,还真不管什么经济路途的,只要是在设立当时的条件允许,无论是多偏僻的地方,只要是能够通行驿路,就可以在驿路边缘按照距离设立驿站。
这也造成了一个现象,大唐的驿站,好的是真好,位置好,比如洛阳城外的积润驿,比如长安城东的长乐驿,都是相当繁华的所在,差的也是真差,荒山野岭之中几间孤零零的房子往哪一盖,有人传递军情就有人招待,要是没人传递军情,几间房子弄得跟鬼屋一样,一年到头连个人影都看不到。
而传舍,主要是设立在城市之中。
当然城市之中也有驿站,比如长安和东都,都有都亭驿,那都是朝廷官员离京返京必须入主的地方。
只不过,城市之中的驿站,终究是少数,更多的,还是延政坊这样的传舍,在城门左近的坊市之中设立一个,万一有回京的官员耽误了时间,踩着长安城的登闻鼓进了长安城的大门,再前往都亭驿,犯不犯宵禁且不多说,麻烦,也累,不如就近就找个地方休息一番,正好,这边坊市之中有个传舍,就它了,懒得再走了。
轮接待对象,也不一样。
驿站,除了传递军情之外,接待的都是朝廷之中因公事往来的官员,除非官员本身级别够高,又有天子或者兵部的驿票,否则一般情况下,都是在职的官员。
而那些不在职的官员,比如刚刚离任,下一步准备待选的官员,比如已经通过了科举考试的进士、明经,前来朝廷选官的这些“准官员”,怎么办?
得嘞,也别跑到驿站去捣乱了,找个小小的传舍忍一忍吧,也就是一晚上的事儿……
当然了,随着民间富商发现在朝廷驿站开设客舍,是个挺不错的“买卖”,尤其是谢三郎的“儒家连锁”在大唐大行其道之后,别说驿路之上,就是城市之中,大量的客舍也如同雨后春笋一般冒了出来,规模、条件虽然比不上“儒家”,但是对人在旅途的“宦游人”来说,也具备相当强的吸引力,只要是经济上能够负担的,大多都会去选择这样的“客舍”。
这也就,着实给传舍挤得不善……
不过,传舍毕竟是大唐传驿系统的重要组成部分,即便经营上很艰难,但是他们依旧在坚持……
按照后世的说话,传舍就是个“国营招待所”,还是那种比较小的,条件肯定比不上国营的大宾馆和资本推动的酒店,不过基本每个州县都得有,也算是朝廷为了那些“基层公务人员”提供的一种便利。
传舍既然属于大唐传驿系统,自然跟驿站一样,也要归兵部管辖。
“舍长”,也如同朝廷驿站的管理方式一样,在传舍所在的坊市,选择一个富户前来充当。
事实上,舍长,得受兵部辖制,说不定还要跟兵部的某些官员关系不错,要不然恐怕也当不上这个舍长……
“延政坊的舍长,经过淮南谍报司的调查,乃是兵部左侍郎第三房小妾的娘家哥哥,正是走通了兵部左侍郎的关系,才当上了这个舍长。
经过淮南谍报司的调查和审问,这位舍长说了实话,他之所以刻意引导一个蓝田县的农户,就是要在长安城中散布谣言,具体的内容,便是我谢三郎逼反了安禄山……
至于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据这位舍长的亲口交代,这是来自兵部左侍郎的授意!”
谢三郎直接说出了结论。
李林甫的脸色,终于变了。
谢直微眯着双眼,死死盯着眼前的李林甫,口中,却继续毫无感情地在描述事实。
“兵部左侍郎,姓王,出身于太原王氏。
不过,由于是远支出身,与王鉷王銲兄弟并不亲近,也正是由于这一点,在这一次王銲谋反,王鉷资敌的事件之中,他没有收到牵连,也算是躲过了一劫……
纵观王侍郎的履历,谍报司倒是发现了一点有意思的东西,这位王侍郎自从入仕开始,每一次升迁,都是出自您李相的举荐……
根据谍报司的调查,王侍郎入仕之后与王鉷王銲兄弟们联系也并不多,只不过维持着表面的关系而已,倒是和李相您颇多往来……
朝廷之中更有传言,与其说这位王侍郎是王鉷兄弟的族人,不如说是您李相的党羽更为合适,只不过这位王侍郎身在兵部,不如吉温身为侍御史,给你干得脏活累活更多一些,故而声名不显……”
“这又如何!?”
李林甫静静地听着,直到这个时候才开口,声音之中透着一股清冷。
“就因为当初王侍郎与李某来往不少,你就认定了是我授意王侍郎,在长安城中传播那个谣言?
哼!
我看你这个大唐第一办案能手,也是浪得虚名之辈!
固然,一开始抽丝剥茧,通过谣言的传递,顺藤摸瓜地找到了王侍郎的头上,很精彩,别说我李林甫,就是大唐满朝文武听了之后,都要为你汜水侯鼓掌喝彩。
但是,在你追查的最后一环之上……你汜水侯太想当然了!
你须明白,在天宝十一载四月初一的那一场大朝会之前,李某乃是执掌大唐相权一十八年的大唐首相,朝野之中,哪一个不想和李某多有往来?
兵部的王侍郎?
不错,我们以前的往来确实不少,但是他身为兵部的高官,涉及到军中政务,哪一件事情不需要呈报到李某面前?就算私下有所往来,也是他在刻意接近李某而已,这还是李某看在他是王鉷族人的份上,给了他一个接近的机会……
难道你就凭借这点东西,认定了李某是散布谣言的罪魁祸首?
汜水侯,提醒你一句,如今就连你都称呼李某为‘李长史’了,你自己想想,现在朝野之中,又有多少人会认我这个曾经的‘李相’?
在现在的这种情势之下,我让他散布对你不利的谣言,他就听话去散布?
谢三郎,借你一句话,你是太瞧得起我李林甫,还是太瞧不起你自己了?
现如今,长安城中,谁敢对你不利!?
不是我李林甫妄自菲薄,是我从政事堂离开的那一刻起,我就不是大唐‘李相’,而是一个风烛残年的老头子了,莫说李某没有心思去散播什么谣言,就算是真有,找到他王侍郎的头上,人家王侍郎也断然不会冒着得罪你汜水侯谢三郎的风险,听从李某的安排!”
谢直听了,冷冷一笑,“事到临头,还是不承认是吧?”
李林甫一摇头,“不是李某做的,李某承认什么!?”
谢直点头,冷冷地看着李林甫,一张大黑脸仿佛结了冰一般。
“四月初一,大朝会之后,李相回到府邸,不过一刻钟的时间,贵府管家李忠,就离开家门,直接前往王侍郎的府邸。
到了门外,不用通禀,直接昂然而入。
从入门到出门,足足消耗了一个多时辰的时间。
李相,既然你还不承认……
那就请为谢某解惑,贵府管家李忠,去王侍郎家,干什么去了?
而在这一个多时辰的时间之中,他和王侍郎之间,又谈论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