虹叶去北京上学,要从铁佛城上火车。开学前几天,来铁佛村哥哥家里小住了几日。村里人说这兄妹长得还是蛮像的,要是耀庭阴间有知,看到一双儿女长这么大应是欣慰了。
虹叶对爸爸毫无印象,对小时在铁佛村的日子也没有一点儿记忆。但并妨碍兄妹亲的要命,天天跟屁虫似的跟在哥哥屁股后面,看哥哥怎么做太阳能赚钱。看到哥哥招人这么难,就许诺说明年毕业了来帮着哥。一个名牌大学的本科生进牛棚工厂,程木滨全当妹妹说笑。
早上下夜班儿的人们出来的时候,暖烘烘的日头早在厂门前迎候多时了。
叽叽喳喳的说笑声,硬是从这帮耍把了一宿的人们的头顶上飘荡而出。仿佛不说不笑便不足有那份心情,奔出那个天天捆绑胳膊腿儿的铁栅栏似的。工厂效益的半死不活,和月头儿上时有时无的两三张"大团结”的回报,丝毫地在这儿也没有个注脚。离开泥土地,从近郊村来做合同工或临时工的人们,很是享受相跟着逗笑着上下班的感觉,像城里人一样。
那个身子骨短小精瘦,年纪有四十二、三岁的汉子狗哥儿,从人群中一瘸一拐地"脱颖而出”,一任门口两边儿摊煎饼烙火烧跟卖羊杂汤的摊主儿,奉以怎样的笑脸,仍是头也不转一瘸一拐地往前走。狗哥儿穿过两条大街拐过三条小巷,十几分钟就到了自家门前。
在门外,边用脚有节奏地踏着地边说着话:开门啊到年底能给俺开开门不?听不到门内的走路,但娇嗔的回声儿已经传了出来:俺琢磨着不准能。话虽这么说着门已开了,许是女人听到喊声立即轻脚儿跑了过来,或是早在门口候着呢。
阳光随着女人开门而撒进了院子。狗哥儿进门后头一眼,就去望院子里的那两辆三轮车,只要他两口子花了俩月工资钱换来的家什还在,他悬了一夜的心也就落到了肚里。自己一宿不在家,怕是梁上君子牵了自己做营生的家伙。
屋里头一桌饭菜正冒着热气香气,两个小杌子早在小饭桌儿旁就位了。狗儿哥用水撩了把脸坐下,不见女人,眼睛就去找,女人正倚着门框瞅他呢。儿子早些时候去上学了,这会儿屋内就他俩人,这是两口子一天里唯一在一起的时光。屋里静得没一点声音。间或狗哥儿夹一箸子菜到女人碗里,女人便还一句别巴结了下辈子人还是你的。
狗哥儿不吭声低着头喜滋滋地吃,女人哎哟一声放下了饭碗,去墙上摘她的背包,嘴里说着又到点儿了向门口走去。就在她步子刚要迈出门口的瞬间,又回过头来撩一下额角的发丝,轻轻地说了一声走了。狗哥儿愣愣地,攸地站起身来径直走向女人,一把将女人揽在了怀里。女人这才记起,男人或是十多天没有碰她了。
狗嫂是上早八点她棉纺厂的班儿,等到她四点多下班到家后,她就蹬上三轮车去市区去做她的另一份营生。晚上十点多钟回来时,狗哥儿已经在他的夜班儿上逍遥了。狗哥儿狗嫂都有腿疾,做不了地里的活儿。两亩地包了出去,老书记托人给他们都找了一份儿合同工。
吃过早饭睡上个把儿钟头,狗哥儿骑上院子里装满东西的三轮车冲出了家门,一路唱着"妹妹我坐船头,哥哥你在岸上走”,不大功夫儿就到了寺庙广场。
把车上的家什一件件拾下来,瞧瞧路上过往的行人,然后点上支烟,披上件军绿色大衣,倚躺在油脂麻花的简易折叠椅上打起了瞌睡,烟把有时烧焦了衣服,有时就落在地上。
是不是说狗哥儿来这里修车呢?那当然是的,来了修车的人一声招呼,他便会从折叠倚上惊醒,赶紧地忙活一阵子。是不是说狗哥儿来这里卖太阳能呢?也对的,有问太阳能的人,他就三步并两步地瘸过去,给人家眉飞色舞地说道一番。是不是也可以说他来这里睡觉呢?想必也是可以的吧,没主顾的时候,狗哥儿的瞌睡虫就会不由自主地爬上他的眼皮。
这时,狗哥儿的目光从车轮的辐条间向外望去,在稀疏的人流车流中,一双费力地向前移动的打弯儿的双腿映入了他的眼帘。这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男人,正躬着身拉着一平板车水泥袋子,水泥袋子上面做着一个蓬头散发的老妇人。吱吱的车轴声在寂静的路面上响彻着,这对来自千里外山区的老夫妇,在铁佛城拾破烂儿有些年头儿了。
不远处的路口上,面对些许行人与车辆,交警举止规范地指挥着交通。更远处,不断倒下的旧房飞扬出漫天的飞尘,时而闪现出建筑工们忙碌的身影,佛城区的旧房改造正大张旗鼓地进行。狗哥儿可不管这些,睡意上来,除了主顾,连穿过城区的火车的轰鸣声也是无法打扰他的梦乡的。
程木滨来到广场上找狗哥儿时,已经有人先他一步要拉狗哥儿入伙了。
狗儿你跟你老婆的熊班儿跟下岗没两样儿,你还指望着修车子包水饺儿过日子养老啊,你养个球。狗哥儿的一个熟识正飞溅着唾沫腥子,站在折叠椅上的狗哥儿面前指手划脚。你说你改造,我提供车源你又不担什么风险,这是多好的来钱路子啊,这年头儿有钱就是爷没钱就是孙子,人家都吃香的喝辣的你不眼红呆子啊你。
狗哥儿看也不看眯着眼睛回复着,说狗哥儿狗命儿你就别咸吃萝卜操淡心了,小心你偷车子让人家剁了你的贼爪子。熟识扔下一句"真他妈狗尿苔”悻悻而去,身后狗哥儿"泉水啊叮咚泉水啊叮咚响”小曲儿清脆。
程木滨压细嗓音说我买太阳能,狗哥儿闻声飞跳起来,争眼一看才知被骗了,就说大头滨别闹了我困着呢。
程木滨说狗哥儿我还是想请、请你去做店长,你这样黑白干太、太辛苦了。狗哥儿说有钱难买我乐意。程木滨说你乐不乐意的没、没关系,嫂子也累着呢,不如连工厂的班儿也、也辞了吧。狗哥儿说厂小是正式单位,工资低也是合同工。程木滨说正式单位过、过去是铁饭碗,现在每月那二两银子还不、不够打酒喝的。
狗哥儿说狗哥儿属狗你知道狗是什么?二十年前我家喂过一只狗,赶上那一年有狗瘟政府打狗,我就把狗饿了三天后打死埋了,第四天狗又从土里爬了出来。狗哥儿跟狗一样有活力有粘性,只要我们厂不散,我这狗皮膏药谁也甭想揭下来。大头兄弟我知道你好心,但狗哥儿早把工厂当成了一辈子的依靠,政府也不会不管我们。
夏虫不语冰,程木滨理解不了国企合同工狗哥儿的心情。
太阳落下一半时,西天红彤彤的彩霞像幅美丽的油画。狗儿哥往车上收拾完工具,转过身见几十米外的马路边上围着一群人,他好奇地走过去瞧,才知晓是扫大街的王姐,在为外地一个和家人怄气离家出走的老汉张罗回家的盘缠,狗哥儿扔下一块钱退了出来。
已经五点多了他没时间了,这个时候他必须赶回家去,为放学的儿子做饭吃。
黑蓝的夜空底盘里,镶嵌着的如盘的圆月儿和珍珠般的星星,睁着明亮的眼睛安祥地欣赏着天底下迷人的夜景。
缕缕的烟雾,从拥挤的、声音喧闹的人群中缓缓地升腾,聪慧的人们制作了五花八门的夜霄,融合着彼此间的气息香遍了整条街。火炉、桌凳组合的各个小吃摊儿不分你我地连在一起,在人群里以四面埋伏阵的态势呈现着,各种热切的充满渴望的吆喝声,在人群中此起彼伏。间或叫卖《铁佛晚报》或小零食的,也混走其间。
百米外,霓灯闪烁的高楼在夜色中影影绰绰。各样的曲子,在高楼内卡拉ok的房间里抒发着或缠绵或疯狂的情感。偶尔,也有浓妆艳抹的女子被人搂抱着走将出来,进入小吃摊儿。摊主欢迎这些主顾,他们是最舍得花钱的一拨儿人。
这样的小食街摊儿全城有了三处,铁佛城的夜晚不再像过往一样沉寂。
约莫,狗嫂在夜市卖出第一锅水饺儿的时侯,狗哥儿正一瘸一拐地,向那个又要捆绑他胳膊腿儿一宿的铁栅栏门走去。尽管卖出了十来台太阳能,狗哥儿还是没成为程木滨的店长。
狗哥儿享受着他上工兼修车的幸福生活。如果没有后来铁佛村的拆迁赔偿,一切都是那么地惬意美好。金钱有时就是把杀猪刀。
何成建提醒的销安部人员手脚作风的问题,程木滨自欺欺人的不想去追究,只为了眼前人员稳定,厂子能正常运转。做为老辣姜,明察秋毫的任有义厂长却盯上了贪盗成风的销安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