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舅生于一九五三年。四十年间,舅舅几乎没有走出过他生息的那块乡土。只是临死前三天,才头一次走出一生厮守的家,去三百五十里地外的天津小站打工,然而却是立着出去,躺着回来。
五六岁时吃不饱发育不好,一辈子落了个个矮消瘦的身子骨儿。小时候舅舅天生的活泼,每每有人在家门外的过道里走过,他总要偷偷地跑到人家后面啪啪地拍上两下,村里人都说他是个淘气小子。
稍稍长大舅舅上了学,上了学顽皮依旧。他和小伙伴儿说,大家怎么不念我的语录?然后在墙上写下了"大伙儿都念我xx语录”。是故被学校开除,挨了姥爷一顿暴打的舅舅不吃不喝,在厢屋的柴草堆里躺了两天两夜。
从那以后舅舅就像剪枝的果树一样规矩多了。而后的日子天天拉着耙子,在村内的大街小巷往家里拉柴禾。长大后,在姥爷的管教下学会了地里的样样活计,活生生的老实巴交的庄稼把式。等到娘出嫁姥爷姥娘年事稍高,舅舅以他瘦小的身子承担起家庭主劳力的担子。
劳作之余,还是时常和同龄人去河里捞鱼,去林子里射鸟,去田里打兔子。不过舅舅跟着同龄人,总是别人做什么他做什么,别人说什么他说什么,人也总是跟在别人后边,以至于被人称作"影子”,再后来村里人干脆直接称其"影子”,近乎忘了他的名字。
成年后,舅舅开始和同龄人一样走相亲送彩礼娶亲的过场,而后带着婚事借的几百块钱的帐成家过日子。
婚后第二年有了第一个女儿,有了孩子舅舅更是勤勤恳恳地下地挣工分。再后分田到户,他有了第二个第三个女儿,超生的罚款三个孩子的吃饭穿衣,使舅舅没日没夜地操劳。
家底儿本来就薄而又有孩子的负担,日子不能不奔。于是田里有活儿舅舅就没黑没白地长在田里,田里没活儿就去做些贩菜的生意,他再也没有一丝的闲暇,而人也愈加沉稳起来。
第六年舅舅终于有了自己日思夜盼的儿子。四个孩子的吃饭穿衣,压得舅舅舅母喘不过气来。但是他们心里高兴,心里高兴有了可以传宗接代,家家户户都想要都在要都拼命要的儿子,有了儿子他们就更加没日没夜地劳作。
没日没夜地劳作一晃就是二十年,二十年几乎一眨眼。
舅舅日子紧,就少有照顾那会儿正和奶奶相依为命的自己。所以和舅舅的关系不算是太亲近,只是血脉关联着,亲人而已。大约两三年,舅甥俩才难得见上一次。
二十年来舅舅觉得除了种田做些小买卖,再没有什么大能耐。在家里就处处事事依着舅母,但凡做饭涮锅洗衣喂猪样样都默默无闻地做着。
只有一件事是个例外舅舅没有依着舅母,舅母对舅舅说谁家收酒瓶子谁家卖布衣,咱就去十里八乡(用粮食)换大米吧。舅舅摇头说别人做得不多咱别做,然后任舅母死磨硬靠就是不答应,最后舅母说你不去我个人去就是了。半夜里舅舅直着眼说,我梦见被学校开除了我爹揍我了,于是舅母再也不敢提做别的营生。
对于年轻时的打鸟儿打兔子,早成了梦乡中的回忆。别人家的看电视打麻将于他是奢望,于他来说短暂的休憩,一杯茉莉花茶一袋旱烟就是最大的享受。
村里红白事修房盖屋,舅舅助工总不会落后,去了少言寡语没有笑谈也没有心思笑谈,不会耍心眼也没有心思耍心眼,只是一味干自己的活儿,村里人都说咱们的"影子”老实忠厚大好人一个。
十几年来孩子们渐渐地长大。老大老二早已下学,老三先前还嚷着要书费钱,舅舅翻箱倒柜拿不出钱来就说三丫你别念了。像舅舅小时一样顽皮的老三,大声喊你没钱养不起孩子就别生我们。可是一年后有人问三丫你怎么不念书了?三丫说我都十四了。意思是说十四岁了,是该替爹娘做点活计了。穷人的孩子早当家。
于是四个孩子只剩下老四,那个六七岁的儿子还在家里无忧无虑。
十几年来,债务已日积月累地过了万元大关,就像一座大山一样压着舅舅。然而旧帐未消新问题又已出现,几年前,相继去世的姥爷姥娘为舅舅撇下的住了四十年的三间土北房,已经修得不能再修,几代人需要盖一次新房的重任,又落在了舅舅的肩头。
也许是四个孩子都大了不需在跟前照管了,也许是熬在家里种田贩菜日子实在没指望,于是四十年间没有走出过乡土的舅舅,决定随着村里人去天津打工。然而刚到天津第三天,却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那天舅舅正拉着一板车建筑用的混凝土模板,穿梭在马路上。工头说跑一趟十块钱,舅舅盘算着一天能跑三趟,跑三趟就能挣到三十块,跑三十天一个月就将近一千块,将近一千块就相当于他债务的十垄之一垄。想着想着他脚步加快,脚步加快就成了一匹奔腾的马。
四十年来的人生马车似乎马上就要解脱,谁知路口一辆急驰的货车,却迎面撞倒了他,属蛇的舅舅身子被货车辗成了一堆弯曲的蛇。
后来听司机说按点送完货可挣到九十块,明知是红灯也要闯,闯了罚三十块还净剩六十块,如果晚一分钟就是分文没有。哪知这样跑了很多天了没有事,没成想那天竟撞上了舅舅。
村里人心疼得都哭了,哭了后大伙就凑钱为舅舅办丧事。舅舅家的院落里人头攒动声音嘈杂,全村人在舅母和表妹们呼天抢地的哭声中,为舅舅的丧事奔忙着。只有这时,村子才围着舅舅转悠,他才成了这个村子的主角。
长辈见族里出了少亡,就请来了风水先生。
方圆百里最有名的卦师风水师汤先生来了只是踱方步,末了说了一句"人的命天注定,生是一地死是一地,死地不生生地不死,家人不必徒增伤悲”的话,不抽烟不吃饭,非但不要钱而且上了十块钱礼钱。
村里人听了汤先生稀里湖涂的话,也就似懂非懂地的一块儿点头,一块儿跟着稀里糊涂。
别了他的妻子儿女,从此四十岁的舅舅驾鹤西行。
舅舅的一生吃饭穿衣生老病死,是如此的平凡。吃的是土生土长自给自足的五谷杂粮,舅舅吃饭只是为了生命的延续。舅舅穿的是青衣青裤青一色的衣服,只是为了人类的遮衣蔽体。有一次自己给他从上海买了件西服,舅舅说别人很少穿我穿上别扭,以至于从没有穿过。
舅舅也曾娶妻生子,舅舅娶妻生子只是为了走完常人的程式,续点家族的香火。舅舅也曾谋求发家致富,但舅舅的发家致富,只是春种秋收勤劳再勤劳的原始累积。
三天的丧期一到,舅舅马上就要盖棺定论,盖棺定论后抱着哭丧捧的他的儿子,就要成为这个家族延续的主角。只是舅舅的儿子才六七岁,才像当年在人家后面啪啪地拍两下的小时候的舅舅一样的年龄。
三天的丧期里程木滨不停地安慰着娘,说人早也走晚也走早晚都要走。而自己哭也无泪,苍白的脑海里头一次没有了太阳能,只一片混沌的天地。
舅舅舍下了六七岁的儿子,而自己又何尝不是在七岁时和爸爸永别呢。小表弟还不懂得忧伤,那时的自己心里却记满了恨。
回到家不吃不喝躺在了炕上,闭上眼睛,就看到天津的街头舅舅拉车飞奔,看到那个撞人的司机开车飞奔……
早上天蒙蒙亮,程木滨走进了他的牛棚工厂。舅舅走了,自己人生的马车还要飞奔。还要想办法,卖出那二十台太阳能。
正在北京上学的虹叶没有参加舅舅的丧事,但舅舅的去世同样触动了她。在美术课堂上虹叶为舅舅画了一张像,以《奔》为题,画了舅舅拉车和货车相撞的场景。
由此,虹叶养成了个习惯,但凡生活中有所触动的人她都会作画一幅。积累了二十几年,画了三十个铁佛城她所熟知的人的画像。三十张画像装订在一起,起名叫《佛民卅像》,舅舅是《佛民卅像》的第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