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真是被摆了一道呢……”
茶室里,重新端起茶盏的邬言,脸上浮现出罕见的苦笑。
今次她邀请谷辰前来,原本是打算以少监司职位将其拉拢进黎阳府,以充实领府格外匮乏的坊务人材,却没想到少监司的权位无法打动某人。而后邬言改为介绍良造晁参并试图借助其影响,这招算是对了路,但其后势态却像是往热锅里浇上滚油般,彻底偏离了邬言的掌控。
谷辰与晁参,准造与良造,两坊师径自抛下此地领主,在那边聊得火热。基本形式是谷辰提问而晁参回答,但从晁参那昂扬语气中也可看出这场讨论对他也绝非勉强。到后来两人聊得兴趣,晁参甚至实演了融棂铸器之法,把邬言爱用的火铜烟杆给做成了发火蕴器。
沉浸兴趣中的男人们完全不觉得自己行为有啥不对,倒是那相貌平平的女弟子还有些常识。虽然察觉到她求助的目光,但那种时候要是她敢开口阻止的话,别说打算笼络的准造谷辰了,就连良造晁参也会对她吹胡子瞪眼吧?那支铜枪杆绝对没有不惜一气得罪两位坊师也要保下来的价值。
结果邬言只好假装没看见女弟子的求助,默认了男人们的胡来。
看着那边谷辰把玩铜烟杆高兴得手舞足蹈,而旁边晁参也是捻须悦笑的模样,邬言重新想起“坊师”是和常人价值观相差甚远的族群的事实。稍后谷辰前来告辞时,邬言也理解到今次已再无笼络的余地,于是叹息着召来侍从送宾客离去。
谷辰拽着那根铜烟杆匆匆离开,而女弟子则满脸难以释怀地瞪着其背影,好半晌都没回过神来。
对今次无论过程或结果都出乎意外的会面,邬言当然也很难就此接受,但比起个人的纠结情绪来,身为掌府的立场还有更值得关心的事情。
邬言放下茶盏,把目光移到邻座的老监司身上。
低头饮茶的晁参心情显然相当不错,连嘴角也翘起罕有的弧线。邬言在其父继位黎阳公前就认识了良造,但映象中的晁参皆是扳着脸的老学究模样,甚至稍稍和蔼点的情形都屈指可数,更别提眼前的样子。
虽然稍迟一拍,但邬言心中也不禁涌出跟菖蒲类似的猜想。
“恕我直言,晁翁,你好像对他相当欣赏?”
邬言问出来时,侍立背后的女弟子也竖起了耳朵。在两年轻姑娘的齐齐瞪视下,老翁放下茶盏轻咳一声,顿时收起脸上的轻浮神态。
“恕我失礼了,掌府。”
“无妨。我等对坊术虽是门外之徒,但能目睹晁翁现场展示融棂铸器之能通,也是格外殊荣。”邬言盯着晁参追问着。“敢问晁翁,今次亲自接触,您对此子的看法可有改变?”
“唔……”应该是在想着该如何把感触传达给外行人吧,被询问的晁参稍稍沉吟了下。“掌府可知,坊师想要出类拔萃,问鼎诸社,最不可或缺的天赋为何?”
“这个嘛,我对坊术知之甚少,不过想来要做成大事的话,聪慧过人和努力修行都是必须的吧?”邬言想想后给出了常识性的答案。
“聪慧之徒老夫门下不少,无人可成大器。而努力修行的话,此子大概就是典型了。”晁参指着背后的女弟子,言语中似无半点褒赞之意。“聪明玩巧也罢,踏实修行也罢,说到底是任何人都能做到的事情,称不上坊师的天赋。”
“那,还请晁翁明示。”
“坊师的根本天赋,不是别的,而是‘欲望’。”晁参以叹息般的口吻说着。
“欲、欲望?”邬言闻言被吓了跳。先前她以少监司的职位相邀谷辰全无心动,邬言由此判断他是欲望淡薄、缺乏野心的人物。现在听晁参的说法,难道她竟看走眼了,那人把欲望隐藏得极深的野心家不成?
“老夫所言的‘欲望’,不是物质层面的肤浅名利。”晁参摇摇头。“是求知欲。”
“求知欲?”
“对天地诸法和万物奥理,有着无以伦比的好奇心,为探求答案不惜踏破蛮荒,以身殉道。唯有这样的狂徒,才能上究物理,下穷奥藏,攀到凡庸之人无以触及的境界。”晁参难掩激昂般的望向天顶,随即却又摇头叹息。
“可叹我门下弟子虽多,但有那般灼热眼神的却无半人……”
老监司的叹息让背后女弟子羞愧低头,而邬言亦听得颇为触动。
坊师所造的灵药蕴器是攸关民生社稷的关键资源,乘黄诸国无不把坊师当成国之重宝来对待。为坊师提供种种优待与厚利,令其安住坊组,甚至派遣兵团护卫,可以说只恨不得把他们关进黄金打造的笼子里面。
这样的环境下,坊师别说去上究物理下穷奥藏了,就连离开城壁都变成相当困难的事情。至于像某人那样把笼车直接开到沌墟边上炼药的壮举,那更是数百年来都不曾出现过的事情。
晁参本人年轻曾与黎阳公结伴闯荡荒域,因而这番话由他来说倒是极有说服力。邬言总算理解了老监司对年轻后生另眼相看的缘故,也在心中重新调整了对某人的评价。
“如样的话,晁公觉得他胜任少监司的职务吗?”
“资质上没问题,人格上也可信赖,只是……”晁参看看邬言,欲言又止。
“只是,什么?”邬言询着。
“站在掌府的立场,这样没野心的人其实意外难用哦?”晁参说着摇摇头。
“确实如此。”察觉晁参话意的邬言也跟着苦笑出来。
倘若以才华和野心为衡量人材的标尺,有才华有野心的人物往往是组织中极不安定的要素,要用这样的人物当然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才行。不过另一方面,有才华无野心的人物,用起来也未必就比前者要省心。
没野心虽不会有乱来的风险,但也意味着很难用利益去驱动。使唤起来很难,但偏偏其才华又让人不忍埋没,就这点而言搞不好是比野心家更难应付的对象。
一开始邬言还想着这样的破格提拔应该不会有人拒绝,但现在看来是乐观过头了。看来要想把这枚与众不同的棋子收入黎阳府,非得找机会好好推心置腹地谈一次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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