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南水北,这天下间纷乱无止。
一间茅屋,四方篱笆,菜园子与几株驼背的大树。
山谷之中,难得清静。
程知远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也会过起这种隐居的生活,但事实上,这种感觉并不坏。
“所以君子答应我了吗?”
当龙素醒来的时候,程知远所问的自然就是这样一句没头没尾的话。
“你见到了不得了的人物吧。”
龙素很诧异,而程知远道:“不要这样看我,继承了幻化人的神游法,又经过了五年的天火洗礼,我能感觉到一些异常。”
“是舜帝。”
龙素没有隐瞒,她确实是休息好了,但是之前的事情也没有忘记,而程知远听完之后,则是对龙素道:“那应该祝贺君子,这是好事情啊。”
“舜帝让你书写青史,说是让他们解脱,让百骸消亡,而你所说的素王与玄圣,也能对应上我之前在庐山巅所感觉到的异常了。”
“原来是幻化人啊,我有了一个猜想,百骸他摹刻了人间而铸造的另外一片青史,他居然有这么大的能耐吗?而舜帝居然说他是仙人天道?”
“天道应该在南华下界的时候,出现过一次。”
“但天道是仙人啊,既是仙人便是真君座下,可能够铸造青史的幻化人,又怎么会是仙人天道呢?”
“是天道本身?不,舜帝的这个猜测或许是不对的。”
程知远与道火合一,已经感觉过天道的本相,那并没有什么化身,与人间一样,只是一种至大至高且至远无极的广袤意志而已。
人间的意志有喜欢与厌恶的东西,但是天道没有,所以天道常常是醒着的,而人间一般都是睡过去的。
南华真君是玄圣,而奈何之王就是素王?
“那这么说....最后帮我击退道尊的....难道是奈何之王吗?”
程知远似是轻描淡写的说出这种话,但却让龙素心中连续惊讶了好几次。
人间的秘密,确实是如周平王所说的,那只为嬴异人所知道的话语一样,现在所露出来的,只是冰山一角。
“你见到了白马,那么我又知道了一个重要的讯息,白马不在真正的人间,而是存在于岁月流光之中?”
“天勾白马,桃源古地....”
“那么,君子要编篡史书吗?其实是可以的,仲尼作了春秋,那时候他是鲁国的司寇,他也不是史官,后来诸侯攻击他,大夫们排挤他,仲尼知道他的政治主张不会被采用了,于是觉得可惜,便评判这上千年来的是是非非,希望让天下人明白其中的道理,以及什么是正确的准则,错误的则不要效仿。”
我欲载之空言,不如见之於行事之深切著明也。
“仲尼说,我把我的思想用空话记录下来,但不如通过具体的历史事件来表现而显得更加深刻明切。”
“也没有什么不能写的。”
程知远给龙素鼓励,而龙素则是道:“我已经决定要写了。”
“我也想看一看这个人间到底是怎么了。”
龙素深吸一口气,她看向一侧,目光柔和下来。
那个孩子还在睡,没有醒来。
龙素轻轻抱着孩子走到外面,她看着这片幽静的山野,回头问程知远道:“这是哪里,这座茅屋,又是谁的?”
“是啊,谁的呢?”
程知远道:“我来的时候,这里已生尘埃蛛网,你睡了好几天,我把这里打扫出来了。”
“主人似乎已经离去,但可能离去的不是太久。”
龙素失笑:“那我们怎么能占旁人的屋子来居住呢?”
程知远:“君子暂无栖身之所,暂居他人屋檐下也不为错,小人从之....像我住起来就没有一点压力了。”
“君子啊。”
“你叫我什么?”
龙素转过了头,微微垂下脑袋。
程知远顿了一下。
龙素的声音很轻:“我哭的时候,你不是这样说的。”
“好。”
程知远点了点头,但又道:“不过我随口花花一下,但这样真说的话....不合礼数啊。”
“现在可找不到津渡船舶来下聘.....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大雁也没有....这哪个我也做不了啊,不合礼数,不合礼数.....”
龙素侧过头去,眼神平静,对程知远道:“既然已经下了决定,我已经哭泣过了,有些事情,说出来了,那是不能反悔的。”
“你害怕什么呢?君子啊,小人啊,现在都不用这个称呼了。”
“仲尼的父亲与仲尼的母亲,是野合生的仲尼,他们的年龄也属于‘不合的礼数’,但这和圣人的出生却并没有任何关系。”
程知远愕然,最后敲了敲脑袋。
“你可真是...直性子.....”
这婚后生活看来是还不能逗弄了,老老实实的吧。
于是,简单的做了些布置,问名之后,便是归卜于庙,这是纳吉,但是程知远没有龟甲,所以就在地上拿竹草画了个圈,至于里面拜的哪路神人.....
龙素却是比程知远先动作了。
那里面写的,居然是帝辛。
“纣王?”
程知远不免感到很有意思。
说起来,这也确实是纣王帮的大忙。
“我在大榕树下,见到纣王,他说来不了很遗憾,我就帮他写上吧。”
龙素是这样回应的,而程知远则是感到更有意思了。
然后就是纳征。
这个就是聘礼,不过程知远现在身上是身无分文。
周朝聘礼“凡嫁女娶妻,入币纯帛,无过五两,士大夫以玄纁束帛,天子加以毂圭,诸侯加以大璋。”
这个意思是说,周代的娶妻,士大夫级的人物下聘礼,也不过就是五两彩色丝帛加上一对鹿皮而已,对于士大夫这个阶级来说,确实是象征意义而已。
要是天子,才有所谓的迎亲车队,诸侯娶妻不过加个玉璋而已。
所以后世人娶妻,动辄迎亲车队,那放在周朝,都是天子的待遇啊。
程知远拿了五根草,鹿皮倒是容易,而龙素也叹道:“我便是五根草就把自己卖给你了。”
“今日五根草,来日便是五座山。”
程知远这么说着,倒也是觉得有点尴尬,又嘀咕道:“我本是想去远方一走,以我神游之法,五两彩丝还是要的来的。”
但是龙素却道:“婚姻大事,哪怕是不合礼数的野合,也不能中途离去。”
程知远也没有办法,事事都依自家妻子,还能如何。
那请期就不必了,便是今日,按照姜子牙的那种说法,什么黄道吉日,我告诉你要走了,我想出去了,那今天就是黄道吉日。
再说了,现在荧惑道尊下界,哪里还有所谓的黄道吉日啊。
而亲迎这个环节,其实也可以掠过了,程知远在此世没有父亲,只能以杯水祭祀天地,又捻起一撮土灰放入水中,饮用下去,就算是得了父亲赐酒了。
但是剑神童子突然跳出来,表示要当这个爹,而很快被程知远丢开了。
在经过许多年之后,剑神童子已经不再是程知远的对手了。
“程知远!你忘恩负义,忘了当初我舍命救你吗!恩同再造啊!你叫我一声那什么也不委屈你啊!”
剑神童子被龙素的耳中小人拉着,使劲在那里给他顺气:
“童子,算了算了!”
两个小灵怪的行为,并没有影响到大环节。
此时要去女方家的庙宇前,迎娶新娘。
到了这个环节,士大夫等才能使用车辆,而不是像天子一样,一开始就动用。
随后便是正婚礼。
而周代是没有拜堂礼的,而是直接饮合卺酒。
“把一个匏瓜剖成两个瓢,男女各拿一个饮酒卺,匏瓜,味苦不可食,俗称苦葫芦,多用来做瓢......”
“夫妻本要饮酒,因为酒水甘甜,入苦涩之器,象征同甘共苦。”
龙素捧着这个破瓜,心中却道:“如今却不能同甘,只有共苦。”
这似乎是一种不太好的征兆,但龙素已经满意了。
因为程知远此时比她要直接,这般就已经问了出来,而龙素则是给了回应。
“左传曾讲,晋国的大臣郤缺,少时因父亲犯罪而被杀,废了士大夫的身份,贬斥为平民,但却不因环境与际遇的变化而怨天尤人,反而更加努力修行自己的德行。”
“一次郤缺在田间除草,午饭时间妻子将饭送到地头,十分恭敬地跪在丈夫面前,郤缺连忙接住,频致谢意。夫妻俩相互尊重,饭虽粗陋,却吃得有滋有味。”
“便是此刻,正好晋国大夫胥臣路过,为有触动,于是一番攀谈,认为郤缺是治国之才,回去举荐他为下军大夫,后来郤缺立大功,升为卿大夫。”
“相敬如宾,君子之交,淡如水也。”
那一切做完,便是最后的“餕余设袵”,俗称“合床礼”。
程知远不免道:“十年前,百骸之中,纣王赐婚,你可是一夜没有上床,和我斗了一宿的剑。”
夫妻打架,纣王听了一宿愣是没有听到自己想听的东西。
这也算是百骸中的一场笑话了,不管是对谁来说都是如此。
龙素道:“那夫君今日还要斗剑吗?”
程知远看了一眼,自己的几把剑,都突然不见了。
“诸剑入匣,还斗什么剑?”
“昔年帝王作媒,明嫁正娶,却也让你上不得床榻....”
“若早知道你用五根草就能买来,我还费那般功夫么?”
龙素笑道:“君子娶妻,十年不晚。”
程知远不免愕然道:“说得好像是你娶我一样。”
龙素却是笑的越发好看:“小人终究是老了,说不动了。”
程知远大摇其头,突然道:“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而这一次,龙素则是认真的回应。
“山有木兮木有枝。”
于是,夜幕之中,未有火烛。
星河隐遁,云山谷底,阴阳无测,龙无云雨,不能参天。
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
君子衣冠,方方正正,置于席前。
————
山间的野花盛开,而这座破落屋子的主人依旧没有回来。
似乎世人都忘记了,这小小的山谷中,还有这么一处世外桃源。
孩子已经恢复过来,开始咿呀说话,虽然只有三四岁大,但是却天生聪慧,而龙素对此的回答,是因为当年庐山上天道失去维系,人间又短暂苏醒,天人交感,所以才会出现一些比较聪明的孩子。
“如果他又哭又闹,恐怕还不等我师兄把他藏起来,他就已经被流民吃掉了。”
确实是这样,束龙当时从旁人手中接过这个孩子的时候,就发现这个孩子非常与众不同,他似乎知道什么是危险,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什么时候不该说话,什么时候应该谨小慎微。
这种孩子,束龙不想让他死去,因为这是古之圣人降生之后,才有的表现。
“对了,说到束龙,我听他所说儒家八性,没有听全....”
龙素笑了笑,却在这一点上没有告诉程知远,只是道:“夫君的德行还不够。”
程知远连是摇头摆手。
想要让自家老婆把她认定的死道理说出来,那可真是难如登天。
这座山没有名字,龙素叫它苍庐山。
因为它的颜色,让龙素想起当年的庐山。
程知远不置可否,而教书的夫子,也已经沦为山野间的小农户,只是龙素曾经问过程知远,问他在等什么,而程知远也说,快了,快了。
自然是快了。
长平大战的时间,越来越近了。
在荧惑道尊下界之后,在秦赵近年来一系列碰撞之后,在很久以前赵武灵王窃取了秦国国运并且使得赵国出现了龙吟之后,秦赵之间,必须要来一场了结。
如果说长平大战原本还有可能不会发生,就像是很多秦国与赵国的战役一样,都没有打,或者说擦肩而过,但是现在,长平大战已成定局。
程知远有时候也在想,自己在等长平做什么?
这已经是不能更改的事情,是注定要有一方失败的结局,虽然结果可以更改,赵国也不一定会发生大屠杀,甚至有可能是秦国被反打,但总要有一方衰落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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