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妃和皇太孙的去向既定下, 商议后续之事便容易了许多。
不过这也只是暂定, 公子、沈冲和范景道一致认为, 如今朝廷局势未稳, 变数颇多, 还须待一切定下才好决断。故而二人且留在这田庄中为宜,待得局势明了再行商榷。
皇太孙无异议,太子妃则一直无所言语。
诸事议定之后,公子和沈冲也不再逗留,向太子妃与皇太孙请辞。
在他们行礼之后,皇太孙忽而道:“桓侍郎, 云霓生可留下么?”
公子一讶。
“不知殿下欲将其留下,所为何事?”他看了看我,片刻, 向皇太孙问道。
皇太孙道:“云霓生行事甚为可靠,我欲以其为辅佐。”
我想,皇太孙不愧是跟秦王、平原王和宁寿县主他们一家里出来的, 都打着一个算盘,不过倒是比他们直白,至少敢在公子面前当面说。
公子向皇太孙一揖,道:“殿下明鉴。云霓生乃臣贴身侍婢, 若无故失踪,只怕要引人猜疑。且殿下与太子妃在此宅中可安然无虞, 霓生留在此处, 亦无大益处。不若允其随臣返回雒阳, 若雒阳生事,臣等还须与其商议对策,以成大事。”
皇太孙看着他,颔首:“如此。”
临走之前,公子、沈冲和范景道三人又往宅中四周查看了一番,对雒阳之事再往细处商议。
在他们说话的时候,我立在马车旁等候,忽而听到旁边传来一个声音:“圣上将要康复之事,是真的么?”
讶然转头,却见皇太孙不知何时来到了我旁边。
“自是真的。”我说,“殿下为何问奴婢?”
“我觉得你定然知道。”皇太孙道。
他一副大人般的老成模样,我已是见怪不怪,笑了笑。
“云霓生,”他说,“待得我日后安稳了,你到我身边来,如何?”
这样的话我最近听过不少,不过出自于一个十一岁的孩童,还是第一次。
“殿下要奴婢到身边来做甚?”我问,“奴婢人向来伺候不好。”
“我方才说的是辅佐。”皇太孙道。
“如何辅佐?”
“你教我本事。”
我讶然:“什么本事?”
“便是你那些翻墙下药之术。你昨夜来去如风,行事全然神出鬼没,我那时便想,将来定要学到。”皇太孙道。
我愣了愣,忍俊不禁。
跟他那些同族的人比起来,皇太孙倒是单纯得特别。
“有甚好笑。”见我神色,皇太孙陡然有些不高兴。
“奴婢绝无不敬之意。”我忙把笑容收起,忽而好奇地问,“殿下方才说储君当堂堂正正存于世间,不知何意?”
皇太孙看着我,目光倏而一闪。
“什么何意,便是字面之意。”他说着,见公子他们已经说完了话,正在作揖道别,道,“我方才所言,你莫忘了。”说罢,自往堂上而去。
公子和沈冲那些正经的车驾,都在淮阴侯在雒水边上的一处别苑里。他产业众多,这是前两年修的一处园子,可观水景,夏日时亦可避暑。
驾着马车往回走的时候,范景道沈冲同车,而公子仍与我一道驭车,往那别苑而去。不过既是到了熟人多的地方,他也不再任性,待得距离近了,便坐到车里去,由我驾车,安安稳稳进了宅中。经历了昨夜那番大事,沈冲显然也学会了些偷鸡摸狗的要领。他将更衣之处设在一处有侧门同往宅外的院子里,并严令家人不得入内打扰,又让人取来酒食,分给桓府和沈府的随从们享用。
我们回到宅子外面的时候,沈冲敲了几下门,未几,门打开来。开门的是平日给他驾车的老余,见众人回来,老余露出解脱之色。
“我不在之时,可有甚事?”沈冲问他。
“无事。”老余道。
“那些随从无人问起?”他又问。
老余笑笑,道:“他们得了公子的酒肉,又有暖房休憩,偷懒还来不及,怎会来问?”
沈冲颔首,与公子及范景道一道入内。
我没有跟上,对公子道:“公子,我驾这车马自回雒阳去。”
公子讶然:“为何?”
我说:“我先前不曾跟随公子来此,若突然出现,则甚为突兀。不如我先回雒阳,此事可周全。”
公子皱了皱眉,正要说话,沈冲道:“霓生所言有理,元初,我等做下这般大事,总要防着万一,谨慎些绝无坏处。”
公子思索片刻,终于颔首:“如此,你先回去,路上小心。”
我笑了笑:“我知晓。”说罢,坐到马车上,打马低叱一声,往雒阳的方向赶去。
回雒阳的路上,我将马车赶得飞快。
天色已是午时,一日已经过半。
方才我与公子说的那些话,自是实话,不过我赶回雒阳还有一事,便是曹叔。
今日我带太子妃二人出城时遇到的那队嚣张的庞逢家奴,他们出城至今,已有两个多时辰。那一长串车驾从我面前经过时,我很是仔细地观察的一番,只见都是箱子,上面都挂着大锁,且四周都绑得严严实实,一看就知道里面的物什绝非寻常,且十有八九就是曹叔要的。
庞逢是个爱财如命的人,听说他就算是去外地小住两日,也必然会把珍爱的财宝带在身边。因得我对平原王说的那些鬼话,这些日子,庞圭、庞宽等人也跟随皇后去了明秀宫,庞逢许是家大业大,如今还未听到他离去的消息,但一旦离开,定然是辎重颇多。既然曹叔在他府中已经有了耳目,必然是将他的动向打听得明明白白,动手不过迟早。
可惜我亦诸事缠身,不得去帮忙。庞逢的那些家奴虽恶行恶相,但看身形和与路人冲突时的举动,当是蛮横居多,打斗未必了得。但庞逢是养有死士的人,那些人却是有些功夫,如果藏着其中,只怕不好对付。上次跟曹叔见面时,我与他说过此事,他当有所防备,只是结果如何却不知。
我心里担心着曹叔,幸好城门的守卫只查出不查入,进城时并未遇到阻碍。我一路赶着马车,到了槐树里。
果不其然,那宅前的门上挂着锁,里面的人都不在。这是从未有过之事,我心中明了,他们必是去下手了。
这样的事,无论成败,只怕他们一时都不会回槐树里,在此处久留却是无益。我只得离开,回去等消息。
路上,我仍然留意了街上的人谈论之事,路过一处闲人聚集的街口时,我故意将马车停下,在路边拴了,装作去一处热闹的茶棚里买烧饼。只听里面的人正说得兴起,仔细听来,却是慎思宫之事。
一个专在茶棚里卖艺的俳优,一手抱鼓一手执槌,正滔滔不绝地说着故事,仔细一听,却是绘声绘色地说着杀人。
“……那王孙虽年幼,亦是心高气傲之人,如今虽困于囹圄,却岂是任人摆布之辈。那匪徒还未近前,他已喊将起来。”俳优用槌“咚”地击一下鼓,双目圆瞪,“我乃嫡传世子,虽被奸人诬陷受拘至此,然若要定罪,唯圣上下诏!尔等何人,竟敢无事国法,弑君谋逆!”他又击一下鼓,“那些匪徒岂听他的话,未待说完,一人已箭步上前!只见白刃进红刃出,那王孙捂住腹部口吐鲜血,须臾,即倒地不起!”他再敲一下鼓,长叹,“可怜那王妃,白发人送黑发人,抱着尸首哭得肝肠寸断,已是无力回天!”
众人一片欷歔。
我放下心来,给了店主人两个钱,拿着烧饼走开。
才到桓府门前,扫地的仆人看到我,即道:“霓生,你可回来了!长公主那边遣人来问了好几次,让你一回府立即过去。”
这并不出我所料,我应了声,进了门,往长公主院中而去。
长公主看上去甚为坐立不安,看到我,抱怨道:“你怎现在才回来?”
我赔着笑:“奴婢闻得慎思宫之事,往附近探听了一圈才回来。”
长公主道:“如你所言,皇后真的杀了太子妃和皇太孙。”说罢,她冷笑,“这个蠢妇。”
从这话里,我知道桓瓖没有给长公主透风。
我说:“此乃天意所示,如此一来,梁王动手亦乃定局。只是他不可再拖,否则皇后若是因慎思宫之事被逼急了先下手,大事要乱。”
长公主道:“此事我自有办法。”
我又问:“不知豫章王那边如何?”
长公主道:“豫章王率五千精兵,已在邙山中候命。一旦明秀宫动手,即可有子泉等内应接入内宫之中。留守内宫的殿中卫士约有二百,皆程斐旧部,可一道把守。”
我颔首。
“还有一事。”长公主道,“今晨,都安乡侯董禄那边也来了消息,说秦王率兵五万,已在路上,不日可到雒阳。”
“哦?”虽然此事在我意料之中,但乍一听到,还是有些诧异。
辽东到雒阳的路程,不可谓不远。这些日子,我留意打探辽东方向路上的消息,全无丝毫风吹草动。五万人的行动,竟能做到如此悄无声息,简直细思极恐。
“不知秦王如今在何处?”我好奇地问。
“已至濮阳。”长公主道。
我想了想,瞬间了然。
“秦王自海路而来?”
“正是。”长公主说着,冷笑,“只怕东海太守谢瞻亦是秦王的人。”
这自是明摆的事。自荀尚倒了之后,他那东海郡的封邑便收归朝廷,重新设郡,自然要有新太守上任。谢瞻原是河东太守,河东乃是富庶之地,且紧邻雒阳,乃是北来的咽喉。皇后掌权了以后,将皇后的族弟庞汶任为河东太守,而把谢瞻踢去了偏远边鄙的东海郡。想想也知道,谢瞻不会毫无怨言。加上谢氏江夏郡公族灭之事,以及谢浚是谢瞻的堂侄,谢瞻会让秦王悄无声息地借道东海郡,简直理所当然。
我素知秦王甚有本事,但一直觉得不过尔尔,如今这意外之举,倒是让我不得不将他重新审视。
许是见我皱眉,长公主问:“可是有甚不妥之处?”
我敛起神色,道:“无事。不知圣上那边如何?”
长公主叹口气,道:“我忧心的就是此事。圣上服药之后,确实有了起色,可恢复缓慢,连蔡太医亦无法说清往后会如何。就算他可恢复康健,若不得及时,恐怕亦只有下策……”长公主说着,神色深深忧虑,靠在凭几上,闭目揉着额角,“秦王一旦入宫,岂会留圣上。”
这自然是实情,当初议定下策之时,我就已经与长公主言明,让她早做取舍。
不过我看她此时说这话,似乎另还有别的意思。
等了等,果然,长公主睁开眼,看着我:“霓生,你到太极宫去。”
我一愣。
“你既然可为元初与逸之辅佐,圣上面前当亦可有些用处。”她说,“虽圣上乃天子,其命有定数,不为凡人左右。然如今已是危急之时,你既有通天之能,想来亦可为寻常人不可为之事。”
我忙道:“公主明鉴,奴婢虽可辅佐公子和表公子,然不过命格相符,万一奴婢与圣上相冲,岂非……”
长公主冷冷道:“就算相冲,最坏之事亦是龙御归天。横也是死,竖也是死,不若拼上一拼。”
说实话,我觉得长公主有这般破釜沉舟的魄力,着实可嘉。
要是不用我来破就好了。
正待再说,长公主挥挥手:“此事我意已决,你去不必多言。”说罢,她神色和缓了些,对我道,“你放心,无论圣上如何,你都是有功之人。我从前说过,桓府必不会亏待于你。此事你自去做便是,不必忧虑。”
我当然知道她这般说不过是空头许诺,好让我安心卖命,而皇帝万一不好,我会如何,那便是不好说了。
“奴婢遵命。”我做出顺从之态,行礼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