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上次从宫里回来,我就一直在想, 长公主什么时候会将与南阳公主定婚之事告知公子。
但第二日, 我就去了淮阴侯府。
其实我一直努力不去想这件事, 那毕竟对我而言一点也不愉快。并且天杀的,我的理智告诉我,公子娶南阳公主是对的。
青玄走后,我仰头躺在褥子上,望着房梁发愣。
我知道此事对于公子而言, 乃是有利无弊。但知道是一回事, 道理是一回事, 而心底的思绪,则又是另一回事。
那时,我还曾肖想过将来。
我在乡下待腻了,总会回雒阳来看看, 到那时,我兴许会忍不住去看公子。他那般贵人,桓府之外的寻常人其实很难见到, 抓着贵胄们到乡野中踏青秋游之类的机会,或许能远远看上一眼。那时, 我大概会看到公子骑在马上, 而他的身旁, 是一辆华美无匹的马车, 南阳公主坐在里面, 撩起车帏, 与他相视一笑。
或许,她旁边还会坐着一个小公子或者小闺秀,面容与公子有几分相似。
公子经过人群时,总是目不斜视,而我,只能站在一众倾慕者之中,远远地望着……
我想着这些的时候,仿佛置身那情境之中,心底生出一股浓浓的惆怅来。并且无比痛恨我当年干的蠢事。我要是没有答应族叔没有离开淮南就好了。那样,我就不会遇见他,我可以无忧无虑,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会为这些备受折磨……
不想公子竟是公子推拒了。
为何?
心头催得慌,我摸摸额头,仿佛又在发热了……
公子与南阳公主的婚事乃是计策的一部分,如今受了阻碍,我一直想着长公主什么时候会来找我。
如我所料,午后,一个女官来到,让我到堂上去一趟。
“听说你病了,我事务繁忙,也未来得及去看一看。”见礼后,她看着我,神色和蔼,“现下可是好些了?”
我谦恭地答道:“今日已经大好,劳公主挂心,奴婢惭愧。”
长公主笑了笑:“你是我府中的人,何言挂不挂心。”说罢,她叹了一声,“为了那昨日之事,我方才入了宫去,已经禀报了太后和皇后,皇后下令严加追查,待捉拿到那主使之人,必严加问罪。”
我说:“如此,想来不久便可破案?”
“破案?”长公主冷笑,“此案我自会去破,到时候一个也跑不了。”
我知道她的意思。
皇后这般承诺,不过表个态。恐怕包括长公主在内,谁也没有当真。庞逢虽行事跋扈,但说到底,背后的人就是她。当然,这行刺之事乃是出于意气,幼稚且卤莽,皇后又有意拉拢长公主,未必与她有关。但就算此事真的是庞逢一人做下,皇后查出来也不会拿他怎么样。
“霓生,”长公主道,“元初不愿答应婚事,如何是好?”
到底是说到了这事。
我说:“奴婢那时不在府中,不知公子推拒时,是何缘由。”
“他说他年纪尚轻不想考虑成家之事,又说这是中宫的阴谋,我等一旦答应,便成了攀附奸佞之人,将来必要遭人诟病。”说罢,她叹口气,“元初脾气你还不晓么?他想做和不想做的事,都能扯出长篇大论来。”
我说:“公子所言,亦非全然无所道理。”
长公主讶然:“哦?”
我说:“公主可知,原中书令吉褒,已经升任了太子詹事,今日便往东宫赴任?”
长公主颔首:“知晓。”
我说:“加上昨日散骑省一行遇袭之事,奴婢以为,皇后动手已在不远。”
长公主道:“这我亦有所感,只是不知她要如何动手?”
我说:“此事,当与梁王脱不开干系。”
“梁王?”长公主讶道,“他做了什么?”
我说:“吉褒任太子詹事,是梁王举荐。废立之事,必与梁王脱不开干系。而促成皇后下手的,恐怕也是梁王。”
长公主一惊:“你先前不是说梁王可为宗室出头,如今他竟又是要助纣为虐?”
我说:“公主怎知,梁王促成皇后下手,便是要助纣为虐?”
长公主不解:“怎讲?”
我说:“先帝的诸皇子之中,梁王的年纪仅次于圣上,若其大权在握,自是可行伊尹周公之事。不过以公主对梁王了解,再观其夙日行径,梁王可似伊尹周公?”
长公主主了然。
“凭他,也想争位?”她冷笑。
我说:“梁王的三个儿子皆在北军担任要职,右卫将军许秀是梁王亲故,与梁王一向甚善。不仅如此,新任的右卫殿中将军陈复,早已为梁王所笼络。虽庾茂对皇后忠心耿耿,但一旦梁王召集内外之兵突袭,庾茂亦只能受死。梁王经营宗室已久,皇后倒荀时,便曾借助梁王之力召集藩王之兵,威胁雒阳。”
长公主道:“那些宗室亦各怀鬼胎,总会拥护他?”
“会不会拥护他继位,乃是日后之事。”我说,“拥护他倒皇后,却无甚妨碍。”
长公主沉吟:“这便是你先前所言的宗室乱象。”
我说:“正是。不过只要圣上可自行主事,有豫章王兵马护驾,这些皆不过是闹剧。”
长公主道:“如此,事不宜迟。我等须得抓紧将圣上带出宫城,不知该带往何处。”
我说:“雒阳东南二十里外的明秀宫,乃高祖所建,临近雒水,风光秀美,甚宜居住。往年帝后皆甚爱此行宫,每逢寒暑清闲之时,皆往明秀宫。”
“明秀宫?”长公主摇头,“明秀宫四周皆是平缓之地,无险要可守。就算有赵王兵马,若诸侯王或皇后来犯,只怕也守不得多时。”
我笑了笑,道:“长公主此言甚是,只是去明秀宫的并非圣上,而是皇后。”
长公主一惊:“怎讲?”
我说,“昨夜奴婢在昏迷中,遇见了先人驾临。他告知奴婢,近日萤火守心,天机有变,须反其道而行之。而梁王既然要对皇后动手,皇后那边,则大可交由梁王去对付。圣上稳居宫城,有豫章王兵马拱卫,可高枕无忧。如此一来,太后亦在梁王护卫之中,公主可安心。”
长公主没有说话,皱着眉思索,目光灼灼。
“如此说来,我等大计都在豫章王手中。”好一会,她说。
“还有秦王。”我说,“只要圣上顺利主事,无论豫章王还是秦王,皆不足为患。若蔡太医的药对圣上无用,那么无论是豫章王、梁王还是诸侯,在秦王面前都不会死撑。奴婢先前所言上下二策,仍相辅相成,并无变化。”
长公主看着我,好一会,点了点头。
“可如何让皇后去明秀宫?”
我说“皇后会去,时机就在不远。”
“哦?”长公主问,“何时?”
我说:“此乃天机,不可明言。不过时机一旦来临,皇后必然也要对皇太孙动手,那么中宫党羽便离覆灭不远。而公主若此时答应皇后提的婚事,不久之后定然要因此落人口实,确是不好。皇后提亲,不过是急于为废立之事寻求支持。所谓欲擒故纵,公主不若吊着,皇后必还会向公主示以更多好处。”
长公主犹豫了一下,道:“那南阳公主……”
“只要公主成事,为公子安排什么亲事不可得?而若皇后得势,将来便是悔婚,也不过她一句话。”我说,“公主与其操心南阳公主,不如加紧联络秦王和豫章王。奴婢这两日不在府中,不知蔡太医那药如何了?”
“那药已经做好,”长公主道,“只是还要试药,须得再过几日。”
我哂然。长公主果然狠,那些都是毒物,为了给皇帝铺路,她倒是想得周全。
“宁寿县主昨日来赏花,告知我豫章王已暗中调集人马,可为圣上呼应。”长公主道,“至于秦王,今晨我入宫时,董贵嫔说她兄长都安乡侯董禄已经往辽东传书,只是未说有几分把握。”
我了然。听说秦王有专人养信鸽传书,想来他那边的消息也不会等太久。
“秦王乃精明之人,审时度势之事,他自会有主意。”我说,“还有一事,公主须早做准备。”
“何事?”长公主问道。
我说:“蔡太医要医治圣上,则须得入宫。奴婢听子泉公子说,圣上寝宫之中,有太医署的医官每日轮值。蔡太医曾在太医署任职多年,音容相貌,恐怕同僚皆已熟悉,须得想办法将寝殿中的医官调开才是。”
长公主道:“你可有对策?”
我在太极宫中无甚消息来源,自是无从安排,此事交由长公主去做更好。
“想来此乃关乎圣上切身之事,奴婢先人无从示下,而奴婢试图卜问,卦象亦乱而无解。”
长公主想了想,道:“此事当有办法。太极宫宫正潘寔与圣上面前侍奉的内侍杜良,皆圣上做太子时就跟随多年的老人,可托付信赖。我会与子泉商议此事,让他着手安排。”
桓瓖那样的人,只要他愿意,什么人都能打上交道,呼兄唤弟。此事交与他,倒是妥当,也正好免得他老来找我。
“如此,当是最好。”我说。
长公主看着我,忽而道:“霓生,你曾说过此事完毕之后,若要清除罪孽,唯有将你放归,由你承担罪孽方可得免,是么?”
我心底一动,望着她,道:“正是。”
长公主莞尔,从旁边的案上拿起两张纸,递给我:“你可看一看,这是何物。”
我将那纸接过来看,心头一震。
其中一张,正是当年雒阳尚方将我卖给桓府时,出具的卖券。而另一张,则是一张新的籍书,上面清清楚楚地记着我的生辰名姓和来历,并写明将我放奴,并非不是庶人,而是归良。
“公主,”我心中大喜,面色却是一变,“这……”
“这是你的籍书。”长公主不紧不慢道,“我说过,你只要对桓府忠心,桓府亦不会亏待与你。待得一切事毕之后,你大可带着这籍书离开。你放心,到时候除了这籍书,我还另外有赏。听闻你此番卜得了凶事,去了景明寺桥护卫元初。虽未帮上大忙,但你忠心可嘉,除了籍书,我再另赐你十金,足够你日后回乡去,过上殷实生活。”
我:“……”
我心想长公主大概不知道我家从前有多少田产,但凡会算数的人,也不会觉得十金是多大的恩惠。
不过看着架势,我知道她必是铁了心要将我一脚踢开。究其原因,大概就是从公子拒婚和他照顾我之类的事上,认定了我将来会是个绊脚石。
心中长叹一口气。
虽然我先前十分乐意被她这么误会,但如今成了真,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如何?”见我不语,长公主问道,“你不愿?”
我忙露出见钱眼开之色,道:“公主大恩,奴婢岂敢推辞,多谢公主。”说罢,我伏地而拜。
长公主满意颔首,道:“如此,一言为定。这契书便留在此处,待得事毕,我自会连同金子一道赏赐与你。去吧。”
我不再多言,谢恩退下。
走出长公主院子的时候,我望着头不出话。我以前也曾经风寒感冒,却从不像今天这样难过。
我无论是睁着眼睛还是闭着眼睛,想到的都是公子那张怒气冲冲的脸。
你没有做错。心底一个声音道。就算他现在想不通,将来也会想通的,切莫忘了他是什么人。
我深吸口气,重新闭上眼睛。
头脑昏昏沉沉,我想,索性就这么睡过去,或许睁开眼,发现一切都是梦。
但既然是梦,为什么心头会隐隐在疼……
这次发热,似乎比昨夜还要厉害一些,身上冷得很,头疼欲裂,喉咙也难受不已。我想我该去找些药来吃,想起身,却一点气力也没有,甚至无法睁开眼睛。
迷迷糊糊之中,屋子里的光照似乎在变暗。再微微睁眼的时候,面前似乎站了人。
额头上忽而传来一片凉,比刚才舒服多了。
“冷……”我说,喉咙却发不出声音。
我想去抓被褥,手却似乎被捉住,有力而温暖。
“勿动。”有人在我耳边道,声音很是熟悉。
躁动的心似乎得了安抚,身上似乎也被盖上了更多的褥子,我感觉舒服了许多。但没过多久,我的嘴突然被撬了开来,一股苦涩难喝的汤液淌入了口中。
我想骂人,下意识要转开头,那手的气力却大得很。
“服药才能好,听话。”那声音又道。
听话……
好像不久前谁跟我说过。但不等我去想,那药不再灌了,取而代之的是甘甜的温水。
“睡吧……”
那声音又道。我心里继续骂着,未几,任由意识重新沉沦……
待我再度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夜里。
屋子里点着灯,不是太亮,故而并不刺眼。我眯着眼睛,未几,看清了榻旁的人。
公子半卧在近前的软榻上,身后垫着褥子,已经睡着了。
我怔了怔,未几,忽而想起了白日里的事。
他……
不生气了?
我有些不敢相信,觉得自己大约在做梦,想翻过身去,继续闭上眼睛。可是才动了动,额头上的巾帕忽而滑落。
许是察觉了动静,这时,公子睁开了眼。
目光倏而相对,我定住。
“醒了?”他说着,从那软榻上起身,拾起巾帕,另一只手却覆在了我的额头上。
我看着公子,只见他的眉头微微皱着,片刻之后,松了下来。
“烧退了。”他说罢,从旁边案上拿起一只碗,“再吃些药。”
原来先前撬开我嘴巴灌药的就是他……
我脸上一热,想了想,不知道我那时有没有真的骂出来。
公子用汤匙舀了舀,似乎想喂我。我忙从榻上支撑着起来,道,“我自己来……”
声音出来我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哑得难听,好像破了一样。
心里莫名松一口气,至少我就算曾经骂出来,他也听不清……
公子看我起来,没有阻止,将药碗递了过来。
我接了,手捧在碗壁上,并不觉得太烫。我往汤药上吹了口气,轻抿一口。
果然,苦得还是让人想骂,我皱起眉头。但未几,我碰到公子的目光。他注视着我,灯光在上面投下深浅不一的影子,不知情绪。
心里忽而打起了精神,我深吸口气,将汤药一口气灌了下去。
正当我眉头几乎皱得挤到一起,公子适时地又递来了一碗水,我把水喝下,终于觉得舒服了。
再看向公子,他的唇边浮起些淡淡的影子,似乎有一抹笑。
“再添些么?”他问,声音和缓。
我摇摇头,将碗还给他。
公子接过,放回那案上。
“躺下吧。”他说。
我的头还有些沉,依言乖乖地躺了回去。
公子将褥子压了压,又看看周围,大约觉得无更多可做了,方才重新坐回到软榻上。
室中重归安静。
我躺在榻上,看着他。
他也看着我,手上拿着一本书,却没有翻。
脸上又在隐隐地烧,这样下去,最先尴尬得受不了的人大概就是我。
“公子……”我清了清嗓子,可惜还是破,只能将就着说慢些,“公子不恼了么?”
“恼何事?”公子反问。
我:“……”
这人进来颇有长进,已经学会了装傻。
“公子知道何事……”我小声说。
公子面无表情:“你的声音似鸭公一般,还想再与我讲道理?”
我一愣,忍不住笑了笑。
公子看着我,脸上也绷不住,嘴唇弯了弯。但片刻,那玩笑之色随即消失,目光认真。
“我不会答应。”他停了停,道,“霓生,你也不必再劝我。”
那声音平淡,似乎在说一件不值一提的事。我知道这对于平日喜欢揪着分歧理论个究竟的公子来说,已经是很大的让步。他这么说,便意味着他不想再说起,也不想听我说。
也许这的确是最好的解决之道。
他当作不知道婚姻这件事,我则当作不知道我很快就会离开他。
少顷,我抿抿唇:“嗯。”
公子亦莞尔,伸手过来,将我的额头摸了摸。
“睡吧。”他声音轻而低沉,“莫再多言。”
我的眼睛停留在他的脸上,片刻,乖乖闭起,享受着他的手指残留在额头上的触感。
倦意再度席卷而来的时候,我心中苦笑,与其徒劳地去纠结些那些有无之事,倒不如珍惜当下,将来回忆时皆是美好,而不至于懊悔遗憾……
我的身体一向不错,并不轻易生病。所以每次生起病来,都比别人凶猛些。
比如这场风寒,来势汹汹,导致我在榻上躺了两日,什么也做不了。
公子没有上朝,他一直留在房里陪着我。
说实话,我十分受用。
我每每醒来睁眼,总能看到他。那感觉甚好,心头又柔软又甜,飘飘然,像在做梦。如果他可以保持这样关心我,我希望每个月病一次。
只是待我恢复些理智的时候,我又会感到十二分的不自在。
谁知道我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又会做出什么自己都不知道的事来,比如说梦话啦,磨牙啦,挖鼻啦,放屁啦……
这不是没有先例,他上次就曾提过我说了梦话。
我知道我时常会梦些不正经的东西,要是在他面前露了馅……想想就羞耻。
“公子,你为何不去上朝?”我终于忍不住,对公子说。
“自是为了照顾你。”公子道。
我面上一热,瞅瞅他,却见那脸上平静如常。
“那如何使得?”我说,“青玄和别的侍婢也能照顾我,公子还是去上朝吧。”
“不去。”公子淡淡道,“我走了,便看不到了。”
“看不到什么?”
公子看着我,意味深长:“你不是说,我那时生病的时候甚难服侍么?什么病得只剩一把骨头,踢褥子,挑食。我也想看看服侍病人到底什么样。”
我:“……”
果然是这样。
我觉得心里放着人的时候真是奇妙,从前,公子在我面前嫌恶别人用食大声不雅时,我还一本正经地跟他抬杠,说人虽万物之灵,亦不过万物之一,人与牲口一样有牙有口,为何牲口嚼食出声无人理会,人却要受诸多规矩限制,莫非人还不如牲口?
“哦?”我强作镇定,“那公子如今看到什么?”
“一只只知道睡的猪。”
我:“……”
见我瞪起眼,公子忽而笑了起来。
他伸出手,探了探我的额头,神色温和而自然。
“睡吧。”他低低道,带着些呢喃般的气音,莫名的撩人耳畔,“睡醒了便又可好些了。”
那双眸似盛了水,柔和而溺人。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的心又蹦了起来,待我发觉的时候,
我觉得身上好像又发起了烧,从心口一直烧到了额头,连呼吸也藏着热,闭上眼睛。
真出息了。
心底恨铁不成钢,他这般看着你说话又不是第一次,有甚好慌。
一个声音在反复念叨,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劳其筋骨苦其心志诱以公子乱以美色,不可上当不可上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