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外, 我舒了一口气。好说歹说把公子劝走,现在, 房中只剩下我和沈冲, 时机终于到了。
我不再耽搁,即刻从怀中拿出一本无名书,翻看起来。
祖父最爱读药部,他续写的书册, 也大多在药部,其中的这一本,就是他行医的手记。内中有一篇,记录的正是当年救下曹叔时, 曹叔的伤势和治疗用药之法。无独有偶,曹叔也是腹部中了一刀,有几乎一指深,想来似乎比沈冲还严重。祖父为曹叔缝合了伤口,又以伤药调治, 帮曹叔捡回了一条命。
祖父曾说, 他别的地方或许比不上云氏先祖,可论医药, 却是自信无人可及。
这我十分相信,他不仅救过我和曹叔, 也间接救过公子, 所以我想, 沈冲也可一试。
我将祖父疗伤的药方抄下之后, 把惠风找了来。
她没有跟别人散去,一直等候在院子里。
“霓生……若公子去了,我如何是好……”她抹着眼泪,“我等便是偷懒,公子也从未骂过一句,若是跟了别的主人……”她越说越难过,哽咽起来。
我说:“表公子去了,你不是正好去桓府?”
惠风一愣,忸忸怩怩:“可……可……”
我心里再叹,沈冲到底是好,连惠风这样时刻惦记着公子的人也舍不得离开他。
我说:“你想救表公子么?”
惠风擦一把眼泪:“自是想。”
我将两张纸递给她。
惠风看了看,露出犹疑之色:“霓生,你哪里来的药方?”说罢,她忽而像明白了什么,“你可是像当年那般,梦见了……”
我神色严肃,将一根手指放在唇上。
惠风忙捂住嘴。
我说:“你去把药备齐,拿来给我,越快越好。”
惠风恢复奕奕神采,点头:“你放心。”她说罢,将药方收在袖中,匆匆而去。
*****
沈府的人跟当年的桓府一样,救公子心切,那些药果然很快配好,送了来。
我先将沈冲的伤口清理,敷上外敷的伤药。然后让人将他的嘴打开,将药汤一口一口地喂下。
沈冲虽无知无觉,身量却比公子当年要大上许多,我在两个男仆的协助下,才把药喂完。虽然天气已经转冷,但做完一切,身上已经出了一层汗。
此事连沈延也惊动了,披着衣袍来到,问我:“逸之有救了?”
我仍是肃然之态,道:“太上道君有言,道表公子乃星君下凡,故而虽奴婢命理非表公子之属,亦赐下仙药。”
沈延闻言,大惊。
“太上道君果然如此说?”他喜出望外,激动道。
我说:“然道君亦还有言,说公子非同凡人,自有其造化,若其执意归天,亦命中所有,凡人不可忤逆。”
夫妇二人本笃信黄老,闻得此言,神色皆变。
杨氏念了声道,双手合十,闭着眼睛喃喃叨叨。
沈延看着沈冲,好一会,颔首:“自是如此。”
我知道事到如今,他们已是无路可选。那个狗屁方士就是个游走骗钱的,他们想找也一时找不到。想走这玄乎的路子,也只有用我一试。
有了这药,沈延夫妇犹如将要溺毙之人抓到了一根树枝,重新振作起来。
“云霓生。”沈延道:“你若将逸之救回,我重重有赏!”
我谢道:“多谢君侯。”
沈延和杨氏在房中看了好一会,终是坐不住,又带上沈嫄等一干人,去城中供奉太上道君和黄老的庙宫中祭拜求告。
太医也知道情势凶险,沈延又是太后亲侄,唯恐惹祸上身。府中的人再去请,大多托故不来,好不容易来了一位,见府里的人给沈冲用上了求仙问来的药,脸上露出解脱之色。
“府上既信神巫,我等也无法。时运之事非太医署可为,还请自求多福。”他说罢,摇着头离开。
待得闲杂人等都走开,我终于松一口气,专心照料沈冲。
沈冲的病情反反复复,烧退了又来,但人始终不曾清醒。他的衣裳总是没多久就会汗湿,我须得时常给他换衣服,喂水,换下额头的巾帕。
“霓生,”惠风不安地说,“太医说,公子若还是这般高烧不退,便醒不来了。”
我说:“此药乃太上道君赐下,若太上道君也救不回,便是命数。”
惠风低头不语。
我虽面上镇定,心里也不禁打鼓。
祖父说过各人不同,世上绝无人人可治的灵药。当年他能把曹叔救活,也乃是曹叔真的命大。只是如今既然太医也无法,我也便只有死马当活马医。
当然,我在沈延面前那般费力地说道,其实不过是为了万一沈冲不测,我不至于受怪罪。而万一沈延回过了味来,要拿我,却也无妨。祖父的书我已经寻了回来,手里也有了大长公主的金子,一旦陷入险境,我可即刻逃走,无牵无挂。
我一边给无知无觉的沈冲擦拭着身体,一边感叹,我之所以一直留在公子身边不走,最大的原因不过是贪图钱财,莫非到头来却要因得此事逃走?
果然色字头上一把刀。
自从被我带进迷信,沈延和杨氏有了寄托,在沈冲病榻前待的光景还不如在神像前久。忙碌了整日,入夜之后,他们又来探望一阵,终于支持不住,歇息去了。惠风等贴身侍婢亦整夜整日不曾阖眼,又是跟着沈延夫妇拜神,又是在沈冲房里忙前忙后,此时亦支撑不住,在外间睡得沉沉。
我以为不会有什么人再来打扰,不想,将到人定之时,我正给沈冲喂水,一人走了进来。
回头看去,却见是公子。
他穿着一身便袍,如在家中般无甚讲究。
“他们说,你给逸之求了药?”他问我。
我说:“正是。”
他颔首,走到榻旁,仔细地看了看沈冲,片刻,又看向我。
“你整日不曾歇息?”他问。
这屋里只有公子想到了此事,我心中一暖。
“白日无事之时,我小睡了些时候。”我说。
公子应一声。
他的目光转回沈冲身上,担忧之色重又浮起。详细问过沈冲伤势之后,他亦无多言语。
仆人都在外间,内室只有我和公子。
他四下里看了看,将墙边的一张榻抬起,放到沈冲的近前,又令仆人给他取褥子来,在榻上坐下。
我见公子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诧异不已。
“公子不回府么?”我问。
“回去做甚?”公子正将褥子和隐枕堆得舒适些,头也不回。
我说:“公子今夜要宿在此处?”
公子道:“你可宿在此处,我便不可么?”说罢,他看我一眼,“你便这般站着?”
我看看他,放下水碗,走过去,也在那榻上坐下。
一时间,两人各不言语。
公子看着沈冲,低低道:“他会醒来么?”
我说:“不知。”
公子道:“我记得我那时病重,你给我的药,也是这位太上道君所赐?”
“正是。”我说。
“那时,我多久好转?”
“约两三日。”我说。
公子颔首,没再多问。
这榻不算小,放着两张小几,我和公子各据一头。
他倚在几上,目光沉静。
这时,我忽然发现他的手背上有一道伤口,忙凑过去,将他的手拿起来查看。
“公子何时受的伤?”我问。
公子一脸淡然:“不知,也许是昨夜打斗划的。”
我皱了皱眉。那伤倒是不深,没有伤到筋骨,却划了半指长,还未结痂,教人看了心惊。且伤口靠近手腕,垂下衣袖时难以教人发觉。“公子昨夜怎不与我说?”我问。
公子道:“你走了之后我才发觉。”
“可公子后来遇上我也不曾说。”我说,“就算没有我在,公子也该让别人来上些药。”
公子“哼”一声:“有甚好上,区区小伤,过两日便好。”
我不管他。沈冲的伤药还有些,我取了来,要给公子涂上。
“无事。”公子却把手抽开。
“公子这伤口已经发脓,若不上药,过两日或许要化脓。”我认真道,“倒是公子只怕不止要涂药,还要服药。”
公子嗤之以鼻:“这点小伤岂会那般严重。”
“公子怎知这是小伤?”我说,“若那些在刀口上涂了毒呢?就算不涂毒,我听说有些阴损的刺客喜欢涂些粪尿或者戳过疫疾尸首之类的,可使得被脏刃所伤的创口经久不愈,化脓腐烂,轻则手足不保,重则浑身烂疮而暴亡……”
“知晓了,快涂。”公子终于不耐烦道。
我看着他的样子,心底觉得好笑。
许是当年得病的缘故,公子对药石之事甚为抗拒,每次要给他用药,他总像个别扭的小童,说这说那就是不从,让人不得不哄。
我先给他将伤口清理干净,然后将药涂上;又唯恐伤口裂开,给他缠上一层干净的软布。
公子由着我摆弄,没有言语。
待得弄完,我又看了看,觉得无妨了,方将他的手放下。
抬起头,正遇上公子的目光。他注视着我,与我离得很近,倚在凭几上,颇有几分慵懒之态。
“好了。”我说。
公子看看手上,唇角弯了弯:“嗯。”
“皇太孙如何了?”我一边将药和软布放好,一边问。
“甚好。”公子道,“他如今在太后宫中。”
我坐回榻上,又问:“太子之事,可有后续?”
公子沉默片刻,道,“谢蕴已经定了弑君之罪。”
我一愣,很快明白过来。
“是说……他杀了太子?”
“正是。”公子道,“谢蕴率部与太子在司马门前混战,出了此事,便算他是祸首。”
我说:“荀尚谋害圣上,太子闯司马门乃为援助奸党,而谢蕴阻拦,则是为了锄奸护驾。”
公子唇角浮起一抹讥讽:“可太子薨了,他成了弑君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