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他的意思。
今天我来这里, 就是为了堂堂正正地与他走到众人面前,他也一样。
心仍在撞着, 我却已经定了下来,也露出笑意,与他一道往含露轩走去。
春风轻拂,点点花瓣从枝头飘落。含露轩伫立前方, 显然又刚刚修葺过,光鲜崭新,碧瓦与周围艳丽的桃花映照,相宜得彰。
这含露轩本是为了赏花而建, 四面敞开,没有墙壁, 内里颇为宽敞, 可摆开数十人的宴席。
走近前些,只见那轩中坐了许多人,我一眼便望见了上首的秦王和桓肃大长公主夫妇。按座次排开,桓鉴夫妇、沈延夫妇、公子的兄嫂, 以及豫章王父女等王侯贵人们也在其中。还有南阳公主,与沈延的妻子杨氏坐在一处。
与一路过来所见一样, 当公子牵着我的手走到他们面前,众人脸上的神色也有了些变化, 我一度听到耳边只剩下了家伎们奏乐的声音。
没有人首先说话, 不少人都瞥着大长公主和桓肃, 目光满是意味。南阳公主看着我和公子, 面色紧绷。
而最镇定的,则是秦王。
他坐在榻上,一手倚着凭几,一手拿着茶杯,姿态闲适,眼睛瞥着我,饶有兴味,似乎在看戏。
大长公主毕竟是善于隐忍的高手,无论遇到什么事,都总能兼顾场面,不会任凭喜怒影响了名声。
她盯着我和公子,少顷,露出了微笑。
“霓生来了。”她说,“我方才还问元初,怎这么久也不见你,还以为你事务繁忙,不得空闲。”
这话显然给了我和公子一个台阶,我答道:“确是有些事耽搁了,还望大长公主莫怪。”说罢,我向她和桓肃行礼。
桓肃没有说话,大长公主仍旧和气:“如此,你必是累了,正好与我等一道用茶歇息。”
我应下。
这时,一位管事过来,要引我到后面去坐。
公子却又将我的手拉住。
“不必择他处,霓生与我一道入席便是。”
这话出来,众人又是一阵微微的骚动,大长公主的笑意凝在唇间。
“一道入席?”这时,沈嫄不知何时跟了过来,脸上带着冷笑,一边入席坐到杨氏和南阳公主身旁,一边道,“我只知男女授受不亲,非夫妇不可同席,却不知当下这又是甚规矩。”
“嫄!”杨氏瞪她一眼,拉着她坐下来,而后,忙转向这边,脸上赔着笑,“她方才饮了酒,些许胡话,莫往心里去。”
大长公主微笑,正待说话,公子却道:“嫄方才所言极是,我与霓生已定下婚约,择日便可完婚。”
这话出来,比他牵着我的手来到众人面前更有杀气。
方才众人再度开始的谈笑又一次戛然而止。
沈嫄目瞪口呆。旁边的人也好不到哪里去,无论是公子的亲眷还是只看热闹的人,皆愣在当下,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南阳公主坐在沈嫄身旁,一动不动。
连大长公主的脸上也再挂不住笑意,看着我们,脸拉了下来。
我心中感叹,她邀我来桓府,显然并不是真心想认了我这个儿媳,而是使出缓兵之计,在公子面前稍稍让步,先换他回桓府再说。岂料公子决意较真到底,竟在大庭广众之前把话放了出来。
秦王似乎并不打算插手这等家务事,仍旧拿着他的茶杯,看着我,又喝了一口茶。那目光仿佛在说,孤早已说过。
正当对峙之时,桓肃忽而开口。
“李让。”他向那管事道,不紧不慢道,“为元初的案上添席。”
李让忙应下,即刻招呼人到公子的案前添置茶具和瓜果茶点等物。
我没料到桓肃竟会出面来说话,公子亦有些意外。
不过他既然肯这般爽快,化解了一时的剑拔弩张之势,自是大好。
我心中松一口气,看向公子,他亦露出笑意,向桓肃一礼,带着我走入席中。
贵人们天生都有善于应变的本事,见桓肃不曾为难,他们自然也顺水推舟,继续玩乐。
没多久,众人怀着各异的心思,继续谈笑风生,场面重新变得和乐起来。
我和公子坐在一处,旁边的席上,坐着他的兄长桓攸和桓旭两家。
大长公主的三个儿子里面,最出色的数公子。桓攸和桓旭虽然与别的世家子弟相比算得长进,但与公子相较,则显得资质平平。从前到现在,他们一直跟着大长公主和桓肃,担任的官职也并不算太高。
他们兄弟三人的关系一向和睦,不过因得二人都比公子大许多,又早早成家,故而论亲近,公子和沈冲桓瓖反而更是熟悉。
对于我和公子的事,他们显然站在桓府一边。我和公子坐下之后,兄弟二人皆不说话,桓旭的妻子樊氏也默然不语,只有桓攸的妻子许氏转头来看我,抿唇笑了笑。
桓府的女眷之中,许氏与我的关系最善。原因无他。桓攸是长子,许氏是长嫂,桓攸素日忙碌,要担起照料幼弟的职责之时,便总是让许氏来出面。偏偏公子又是个不喜欢被家中琐事打扰的人,许氏要问些起居之事,便总是由我出面,一来二去,便熟悉起来。公子也知道这些,故而当我缺了梳头的人,他便去找许氏借了红俏。
众人皆是识趣,新一轮见礼攀谈开始之后,秦王和大长公主夫妇等人的案席前都有人来敬酒,公子这里却颇是冷落,就算那些人再想接近公子,此时也不敢过来。
我自是明白其中道理。公子声称与我是夫妇,他们若来拜会,便须得连着我一起拜,那么便是承认了我和公子的关系。桓肃虽面上无异议,但那勉强之态,众人是看在眼里的。且大长公主也并未表态,不会有人傻到冒这般风险来敬酒。
公子似乎全然不以为忤,将我喜欢的茶点都摆到了我的面前。
“你午膳必是不曾好好用。”他说,“吃吧。”
我看着他,心中如暖流淌过。
“使你去找了红俏来给我梳妆?”我拿起一块蜜糕,小声问他,“你怎知道她会梳头?”
“青玄说的。”公子道。
我了然。
“不喜欢?”公子追问。
我将他的手握住,道:“喜欢。”
公子看着我,将我的手反握住,唇边带着笑,目光温柔。
“吃吧,”他又将一碟刚呈上的红豆糕放到我面前,“凉了就你不好吃了。”
这场聚宴虽然是桓府办的,但宾客们显然知道谁才是当下最该讨好的人,到秦王面前去见礼的人络绎不绝。
秦王自少时离开雒阳,每次回来,人们都本着避嫌之心,无论什么聚宴,秦王跟前总是门庭冷落。今日的盛况竟是头一回。
不过大长公主和桓肃甚是聪明,与秦王同坐上首,来拜见秦王的人自然也要同时拜见他们,稳稳保住了排场。
本朝的风气,是聚宴上绝不可提朝政之类的庸俗之事,但对于秦王这种从不沾清谈诗赋的人,人们也实在没有别的什么好说的,话头便只剩下了问安。到了他面前,问候他近来身体如何,问完了,又问董贵嫔身体如何。这话题延伸下去,自然而然的,终于有人率先问出了在场所有人关心的八卦。
“听闻子启后宅尚空虚,可见一直寻不见合意之人?”
说话的是沛王,酒喝多了,满面红光,醉醺醺地问道。
秦王也饮了不少酒,却毫无醉态,面色如常。
他微微笑了笑,道:“此事,孤亦苦恼,恐怕是注定如此。”
周围众人发出一阵笑。
我看了看秦王,心想才怪。我仍然不觉得他果真是钟情于我才如此,不过若有人想插手他的后宅之事,那也是妄想。
沈延感叹道:“大司马为国鞠躬尽瘁,我等都看在眼里,可后宅之事关系后嗣,大司马也该尽心才是。我昨日拜见董贵嫔,她说起此事亦牵挂不已。”
沛王将手一挥:“大司马勤勉,这等事,何须大司马操心。我明日便送十个绝色女子到大司马府中,都是二八年华,保大司马喜欢……”
他说话越来越不入流,在场的女眷们皆露出羞赧之色,年纪大了的侧脸忍着笑,未出阁的则将纨扇半掩着脸。
大长公主看了看秦王,笑着都大司马道:“此事董贵嫔早已在张罗,何须你来操心。你家中那几个儿郎还未寻到良配,却不知我等何时才可吃到喜酒?”
众人又笑。
桓肃对李让到:“沛王喝多了,快快扶到花厅去歇一歇。”
李让应下,招呼两个男仆,将站也站不稳的沛王扶走。
众人又闲聊一阵,这时,有人道:“当年高皇帝在时,甚爱这桃林,每幸此地,必聚名士赋诗清谈,品评书法。今日贵宾咸集,乃多年未有之盛况,不若复此雅事,以缅圣君。”
此言出来,众人皆赞同。
大长公主看向秦王:“未知子启之意如何?”
秦王道:“此事,孤亦怀念许久,却是正好。”
大长公主颔首,即命家人取笔墨等物,在轩前摆开案席。
自从先帝暴毙,这两年时局动荡,雅会已经少了许多。又兼公子等顶流出走,就算办了雅会也平平无奇,难成气候。
故而当下此事,便少不得公子参与。
他神色有些无奈,看了看我:“霓生,我须得去一趟。”
我笑笑:“你去便是。”
公子莞尔,又握了握我的手,起身过去。
清谈赋诗都是男人们的事,男宾们皆围坐上前,女眷们也自得其乐,留在轩中三五扎堆相聚,望着那场中观赏,谈天说笑。
“霓生,”这时,旁边的许氏唤我一声,对我道,“你累了么?我等可到水榭那边去。”
话才说完,樊氏将她拉住,笑道:“去水榭做甚,那些小儿们说要去赛舟,也不知胡闹成了什么样,姒妇不与我去看看?”
许氏颔首,又对我一笑,道:“你且慢坐。”
我欠身行礼:“夫人慢行。”
二人离开,我周围空荡荡的,留在轩中的女眷们言笑晏晏,将我比成了孤家寡人。
我正好也不想应酬她们,一边吃着茶点,一边望着公子那边。
他正在席间坐下,周围聚着好些人,似迫不及待地等着他赋诗。
“别处皆喧闹,唯此处清静,你却是好享受。”这时,一个声音从旁边传来。
我望去,却见是宁寿县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