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缓缓开动, 驶离了水港。
公子一直站在岸上, 看着这里,没有走也没有挥手, 不知在想着什么。
我从船舷走到船尾,直到他的身影再也望不到, 才终于将眼睛移开。
这船上,共有二十几人。
其中八人是舟师舵者水手,五人是裴焕和手下,其他人都是公子派给我的护卫,由程亮统领。
我跟他说过, 我不需要护卫, 人太多反而碍手碍脚,不好行事。
但公子认真地看着我,说,你是公主, 哪个公主出门时没有十几随从,何况还是出远门?
我一想, 十分有道理, 于是欣然应允。
扬州的航道依旧繁忙,可见百姓对昨日那差点打起来的大战一无所知, 忙忙碌碌,度日如旧。
我发现裴焕的人带着一笼鸽子, 颇是宝贝, 将鸽笼放在甲板上透气喂食。一人正蹲在鸽笼面前, 嘴里嘀嘀咕咕地跟它们说着话,往食槽上放饲料和水。
“这便是秦王的信鸽?”我走过去,问道。
那人抬起头来,是一个圆脸的少年,大约十七八岁。
“正是。”他答道。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
他笑了笑:“小人符进。”
“这些信鸽都是你养的?”
“正是。”
我点了点头,也蹲下来,将那些鸽子仔细端详。只见这些鸽子长得甚好,一个个毛色油亮,精神抖擞。
“你一直跟着裴将军么?”我问。
“正是。”
“从秦国一路跟来了扬州?”
“嗯。”
我了然,饶有兴趣,又问,“它们每日可飞多远?”
符进道:“每日少说也能飞几百里,远的可飞上千里。”
我说:“它们识得路么?能从扬州飞到居庸城的□□?”
“□□太远,自是不能飞到。”符进道,“不过它们识得雒阳,可先飞到雒阳,那边的人换了鸽子,再捎往□□。”
我想了想,道:“这些信鸽可有总管之人?”
“自然有。”符进道,“便是大王。”
我讶然:“所有消息,皆先由大王亲自过目?”
“正是。”
老狐狸。
我心里冷哼着,看着符进,笑了笑:“我看你年纪不大,想来养鸽子不久。”
“久了去了。”符进说着,颇有些自豪,“我家世代驯鸽,我从小就会。”
“哦?那可了不得!”我恭维道,“如此说来,你跟了秦王许久?”
“也不是。”符进显然颇为受用,话也多了起来,“不过三年罢了。我家在长安给戏班里的人养鸽子,近来年景不好,鸽子也不好卖,原本想着回南阳老家种地算了,有一日,秦王的人忽而找上门来,让我们去给秦王养信鸽,衣食住处全包,还有月钱。我父亲原本将信将疑,跟着去了上谷郡的居庸城,两个月后他回来,将我们全家都带了过去。”
我感叹:“如此说来,秦王是个好人,这般大方。”
“正是!”符进笑道,“他可比别的王公贵人好多了,什么架子也没有,还说话和气。”
“如此,确是不错。”我亦笑。
秦王用信鸽传信之事,早不是什么秘闻。当年大长公主与他联手倒庞后,便是由董贵嫔的兄长安乡侯董禄用信鸽与他传递消息。秦王对天下之事耳聪目明,甚至将手伸到了江南,在豫章国和扬州埋下细作,操控伏波营,与他善用信鸽有莫大的关系。
裴焕说他在中途接到辽东的传信,说秦王已卧病五日,这自然也只有用信鸽才能办到。
当今天下,会用信鸽传书的人其实不少,但能用到如此极致的人,只有秦王。
原因有二。
其一,在于财力。如符进科研,信鸽飞一程,最远可达千余里,而如扬州到辽东这般遥远的路程,信鸽不可一次飞到。必是如邮路一般设下中转之处,将鸽子换下,再用别的鸽子送往下一站。虽单线最多不过两三站,但若要达到窥视天下的程度,必是如蜘蛛结网,驿站遍布,方可让秦王坐镇辽东而掌握全局。而要养这么多的驿站,必是花费巨大,能承受得起的人,非富即贵,非一般人可比。
其二,在那些花得起钱的富贵人眼里,飞鸽传书乃是上不得台面的雕虫小技。从前在雒阳,有一次董贵嫔卧病,秦王用飞鸽传书向她问安,还一度在贵人们中间传为笑谈。凡文雅高贵之士,对通信之事亦有讲究,给什么人写信用什么纸什么墨都有学问在其中,连送信的使者登门时衣饰如何措辞如何,都关系到了脸面。而秦王一个堂堂宗室王给宫里的母亲问安,竟用鸽子代替专人,将问安的书信写成纸条绑在鸽子腿上,简直是闻所未闻的异端。
其实,在此事上,我十分羡慕秦王。
祖父曾说过,天底下的任何谋略,精髓皆在一个“知”字。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而“知”的要义,一在于广,二在于通,三则在于快。三者缺一不可。
如当年在雒阳,我之所以能够在大长公主等人中间周旋,面上看,是得益于祖父传给我的本事,但其实这不过只占了三分。更为重要的是,我平日混迹仆婢之中,知道了诸多消息,可从中择选,加以利用。若无这些积累,就算祖父给我上天入地的本事,我也全然不得头绪。
而离开雒阳之后,我虽也在万安馆故技重施,但海盐毕竟是个偏鄙之地,除了本之事,外面来的消息都转手了几道,不但早过了时,也不可靠。自从重新出来,我总能感觉到自己为之掣肘,总须花费许多精力应对未知之事。与此相较,秦王则往往走在了我的前头,令我十分不快。
我又问符进:“秦王这般喜欢信鸽,也不知给他养鸽的人有多少?”
“多了去了。”符进道,“三年前开始,秦王便到处招募善养信鸽之人,如今少说也有……”
“符进。”这时,一个声音传来,将符进的话打断。
我转头看去,是裴焕。
只见他神色严肃地走过来,看了看我,目光落在符进脸上:“莫扰夫人,将鸽笼搬到船头去。”
符进忙答应一声,站起来提起鸽笼匆匆走开了。
我一阵扫兴,看向裴焕,没好气道:“符兄弟并未扰我,将军何必将他赶走。”
裴焕道:“他年少不懂事,怕冲撞了夫人。夫人若想知道何事,在下亦可告知。”
他会告知才有鬼了。
我看着他一脸正色的模样,知道他这般深得秦王信任的人,定然不好糊弄,也不再纠缠下去。
“将军既随身带着信鸽,想来我去辽东之事,已经报知了秦王。”我说。
“正是。”裴焕道。
“将军还不曾告知,秦王究竟如何染了疫。”
说到秦王的病情,裴焕的神色沉重了些。
“大王染病之时,在下正在秦国,不在居庸城。”裴焕道,“此事只有几个重臣知晓。不过在下两个月前已经听闻了中原疫病之事,蔓延甚快,大王辖下靠近中原的数郡都有了疫情。范阳郡最重,上月之内,死者已达千余。也就是在上月初,大王曾往范阳郡巡视,住过些时日。”
我颔首,看着他,笑了笑:“我上回见到将军,还是桓都督与秦王结盟之时。不知那以后,将军去了何处?”
裴焕道:“在下先随大王回了居庸城,而后,回秦国驻防。”
我说:“想来这驻防,主要防的还是凉州,否则怎会这般巧合,圣上和沈都督才出了凉州就堪堪遇上了将军?”
裴焕目光微动,随即道:“夫人哪里话。大王与桓都督乃一家,自不会防备。”
我和颜悦色:“将军不必紧张,我这人就爱猜测,都是闲聊之言,莫放在心上。秦王染疫这般十万火急之事,他不首先派人来找我,却教将军先堵沈都督和圣上,跟着他们周折一番,最后才到扬州来告知我实情,着实教人难解。若我恰好不在扬州,不知将军又当如何?”
裴焕却神色无改,道:“夫人和桓都督行踪多变,实无迹可寻。前番我等听闻了临淮王之事,才知晓夫人和桓都督去了淮南,而后,又打听不到了踪迹。大王染疫之后,谢长史等人亦甚为着急,欲往各地搜寻夫人。大王说不必去别处,夫人定在扬州,故而令在下往扬州而来。”说着,他停了停,“至于堵沈都督和圣上,大王的信夫人也看了。大王交代过,唯有如此,夫人无后顾之忧,才会愿意到辽东去。”
他说这番话的时候,态度颇为诚恳。
听前面的时候,我甚是得意。当时我和公子一路变换容貌,时而乘舟时而乘车,就是为了不让秦王的人来烦我。
但听到后面,我忽而有一种被人看透的不快感。
“是么,”我说,“秦王怎这般笃定我在扬州?”
“在下不知。”裴焕道,“待到了居庸城,夫人可亲自问大王。”
这是自然,这种妖孽,留着也是祸害,如果不是用得着他,我希望他在我到居庸城之前咽气。
不咽气也可以。那疫病有时会留下些后遗症,眼瞎毁容瘸腿半身不遂什么的。
秦王可得个一两样,充实人生。
想到这里,我不禁又开怀起来。
“自当如此。”我淡笑,凉凉道,“可惜少说也要半个月才到,真让人心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