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 公子仍如上回一般,隔着薄被, 搂着我入睡。
和他挨在一起, 我觉得心神平静了许多, 但过了许久,我仍无法入睡。
好不容易睡着,梦境也是纷乱不堪。我时而回到幼年时, 在院子里寻找我的父母;时而回到七八岁时, 跟着祖父游走江湖。我拉着祖父的袖子, 总觉得有什么很重要的事要问他, 但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祖父看着我, 微笑着,如从前一样,告诉我凡事想好了再说再做, 世间从无过不去的事……
我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
身上的薄被盖得好好的,公子昨夜睡的地方空荡荡的。屋子里很静, 我走到窗前,开一条缝往外看了看,院子里一个人影也没有。
不用问,我也知道公子很是忙碌, 此时大概又被皇帝召去跟前了。
我坐公子的榻上, 将玉珠从脖子上解下来, 呆呆地看了许久。昨夜的事, 在脑海中反反复复过场,始终挥之不去。
——太子妃将你托付之时,将这玉珠也给了云先生,以为信物……
最终,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从榻上站起来。
公子颇是贴心,在房中给我留了洗漱的热水。我昨夜来时穿的是一身夜行的玄衣,白日里看着颇是怪异,他还给我找了一身寻常的布衣,放在了坐榻上。
我洗漱一番,将那衣服穿上,颇是合身。心里不禁暖了一下。我走到镜前,仍贴上胡子再画上胎记,打扮成阿生的模样。
装扮好之后,我没有去找他,而是来到案前,磨墨铺纸,提笔给公子留了一封信。
在信中,我告诉公子,我独自回海盐去了,让他不必担心,也不必派人去寻我。待得到了海盐,我自然会让柏隆替我捎信。
简短地写下几句之后,我将信纸折好,藏到砚台下面。
这是我先前和公子约好的暗号之法,若我有什么急事要走开而公子不在,我就将留言写在纸上,放在砚台底下。贴身伺候公子的只有青玄,而这个懒鬼,只要案上不乱便不会去收拾,遑论乱翻砚台。
其实,我不想这样潦草地告别。我很希望像从前一样,在他面前撒撒娇,引他说些温存的话语,心满意足地离去。但我终归是要对他撒谎,当着面,我怕我脸皮厚不起来。
我也想过,干脆像公子昨夜说的,就这般乔装改扮,跟着他一起回雒阳。但我和他其实都明白,这样风险甚大,如果被长公主或者别的什么有心人窥觑一丝半点马脚,我前面藏踪匿迹便要功亏一篑。
何况,我救黄遨免不得要做许多偷鸡摸狗之事,留在公子身边只会束手束脚。
待得一切准备妥当,我不再停留,将行囊背在身上,仍然从窗口溜出去。
邺城如今虽驻扎着许多军士,邺城都督府乃在中心之处,附近的街道皆守卫甚严,连行人也没多少。但也正是如此。不会有人觉得须在此处严防盗贼,故而除了各门守卫之外,街面上巡逻的军士并不比别处多多少。
这些日子我对都督府里外都摸得熟透,哪里可白日潜走心知肚明。我凑到一处隐蔽的墙边,仔细听着外面的动静,待得一队巡逻军士离去后,我随即翻上墙头。待得双脚落地,我拍了拍身上蹭的尘土,朝城外而去。
邺城是公子管辖的地盘,我自然不会在邺城将黄遨放走,那样会给公子添麻烦。且公子昨夜说了,皇帝迫不及待地想拿黄遨回雒阳摆威风,今日便要回朝,所以并没有多一个夜晚能让我发挥。
最好劫人的时机,是从邺城到雒阳的路上,我打算尾随他们,相机下手。这行动须得果决,因为到了雒阳,黄遨就会被投入狱中,且以他极有可能会去廷尉狱。廷尉狱是雒阳最坚固的牢狱,关到里面的犯人,不是垮台的权贵就是深受皇帝重视的重犯,论坚固,乃是首屈一指。若黄遨到了那里,想把他弄出来可就难了。
时机大致定下,接下来,便是行动之法。昨夜睡不着的时候,我也已经考虑好。邺城到雒阳无水路可走,黄遨应当会被关在囚车里。我仍要使那浑水摸鱼之计,先去弄一身军士的衣裳来,到时候趁着夜色,使个声东击西的伎俩引开军士将黄遨救出来。
此事乃是绝密,我既然没打算让公子知道,对青玄也要一并隐瞒。所以,找衣裳的事便要我自己动手。幸好此事不难。皇帝带来了许多兵马,除了禁卫,大多都驻去了城外。近来天气晴好,昨日军士们又打了一场胜仗,皆欢欣鼓舞,以为苦日子过去了。
人逢喜事总要寻些乐子,邺城郊外无甚有趣之事,士卒大多贫困,无钱买醉消遣。最好的玩乐,便是到兵营附近吴丹小河去嬉水。那小河水不深,且清澈秀美,我来到的时候,隔着半里远便已经听到了嬉闹之声,望去,只见一片白花花的身体在水里扑腾着,仿佛满河的大鱼。
离河岸不远处,还有一片空旷之地,上面用刚斫下的树木枝干搭着许多架子,晾着好些刚洗好的衣裳。
我摸到边上,忍着往河里偷觑的念头,拿起一套看上去合身的衣裳,转身溜走。
如公子所言,皇帝的确甚是迫不及待。
午后,号角之声传遍邺城,北军的兵营已经整装齐备。
皇帝的御驾威风凛凛,六马拉着,四周皆是铠甲锃亮的禁卫。除皇帝禁卫之外,昨日随御驾来到邺城的北军约一万之众,此番亦跟随皇帝回京。与皇帝同行的,除了沈冲等大臣,还有公子。
我站在路边,跟着看热闹的军民向御驾行礼,眼睛却盯着后面。未几,只见公子和沈冲骑马跟着。
二人皆身着官服,看上去文质彬彬。所不同的是,公子看上去不太高兴,也不似从前那般在人前出现时,总是目不斜视。他的眼睛一直朝路边打量,有那么一瞬,他的视线扫向这边,我忙低下头去。
这大队人马之中,唯一可与皇帝比风头的,便是黄遨。
他由后军押着,如我先前所想,坐在一辆高大结实的囚车里,二马拉着。他身上虽戴着枷锁,却一点也不狼狈,连头发也不乱,面上的虬须显得精神抖擞。他坐在囚车里,腰板挺得直直,如果去掉刑具再换一辆马车,会让人觉得此人不是王侯也是重臣。
不过贼首自然也有贼首的待遇。他的囚车经过之时,许多人在看热闹的同时,叫骂起来,还有人向他吐唾沫扔石头。旁边押送的军士也只懒洋洋地呵斥两句,并不真正阻止。
黄遨恍若未觉,面上神色平静,不知在想着什么,对周遭的一切似无所觉。
大队人马前呼后拥,出了邺城。我则到路口的小铺里买了些路上吃的炊饼,收在行囊里,背好,像个远行的路人一般,尾随在王师后面。
这队伍之中,骑卒和步卒各占一半。而皇帝自有皇帝的排场,后军的各色仪辎重不少行进得并不快,算下来,最快也须得八、九日才可到雒阳。
负责看守黄遨的官兵,行事可谓严密,囚车边上总有十人左右把守,就算是夜里,为了防止意外,也须得交接暗号方可换岗。
不过数日之后,大约觉得雒阳近了,不会有什么意外,无论将官军士,都有了惫怠之态。
这日夜里,因得一场雨,道路泥泞,王师未赶得及到最近的城中过夜,皇帝下令在附近的乡邑中驻扎。
我望了望漆黑如墨的天空,知道机会来了。 166阅读网